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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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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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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3: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章

  青君一直下墜,直到落入古戰場。

  這裡和她十幾年前離開時並無二樣。刀子似的寒風刮過地面,一個骷髏頭骨骨碌碌滾動起來,一直滾到了一個男人的腳下。

  青君看著這個男人。他和神君到底有什麼區別呢?他明明曾經和神君是一體的。

  男人的眼中全是憐愛,含笑歎息:「怎麼哭了?」他走過去,將青君抱在懷裡,親吻她臉頰上的淚痕。

  「誰讓你傷心了?」他問,「是他嗎?」

  青君在他懷中發抖。男人低頭凝視了他一會兒,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抬起。

  「比夢醒更痛苦的……」他輕聲道,「是夢碎吧?」

  「到我身邊來,幫助我。」魔君在她耳邊呢喃,「對我來說,你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

  青君看著他的眼睛,那無限憐愛,無限深情的眼眸,漸漸化成了無底的深淵。青君陷入了這深淵裡,她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妖王青君,在長天歸位後趕赴長天宗見了他一面,而後與妖族、人族都失去了聯繫,不知所蹤。而長天在青君離開後,彷彿將她遺忘了一般,從來沒有提起過她,也未曾想要見過她。

  直到戰情不斷的惡化,從人族之地蔓延到了妖域,狼族的狼君趕來長天宗,眾人才知道青君失去了聯繫。

  但像青君這樣的大妖,自來無拘無束,一時興起去了什麼地方,一去十年二十年,都是正常。沒人覺得有異。只不過這一次情況有點特殊,青君出走的不太是時候而已。

  好在青君之下,狼君實力最強,在青君不在的情況下,亦可以統率眾妖。此時面對魔修這樣的公敵,妖族內部也一致對外,暫時不會出現大妖們非要一爭高下的情況。狼君與人族接觸日久,又有熾牙和虛汐穿針引線,妖族也加入了滅魔仙盟。

  唯有長天,在知道青君不知所蹤之後卜算了一卦。因青君的命線與他已經糾纏太久太緊,這一卦並不十分明確,但足以令長天久久沉默了。

  許久之後,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他不會發出諸如「這是天意嗎?」之類的感慨。因為他曾經升過仙,他曾經成為過法則的一部分,他自己就曾是「天意」。

  「當你升仙,你無法再繼續擁有曾經有過的情感。」他對沖昕道,「因為你已經不再是『人』。」

  沖昕沒有理他。他閉緊雙目與那些鎖鏈角力。冰冷的鎖鏈融入了他的皮膚中,比以前更深了。他和長天原就是一體,縱他極力抗拒,也在慢慢的被長天融合。

  正如有人所說,這世間最厲害、最可怕,能夠擊敗一切的,便是時間。

  大陸之上烽煙四起,但因為仙盟和仙盟軍的存在,人心非但未曾渙散,反而從未有過的團結起來。為了將魔修從大陸掃除,長天歸位的第十一年,長天宗、盛陽宗和雲水門不再藏私,將宗門功法刊行,許仙盟軍中修士修煉。

  長天當年留下三支傳承,便是因為這三種功法路數頗為不同。仙盟軍修士可擇其合適者修煉。一時間,散修、小宗門趨之若鶩,仙盟軍無比壯大。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世的魔修數量日漸增多。大陸之上出現了數個穩固的空間裂縫,聯通了魔域和九寰。大量的魔修湧入九寰,戰爭的模式漸漸從仙盟軍圍殲魔修,漸漸轉變成兩軍對陣。

  九寰的修士都意識到,就像九寰進入了一個修煉高峰一樣,魔族也進入了一個大規模增殖的階段。高階魔修的增多,使仙盟軍一度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此時,曾經安然的在各自宗門中靜修,用以鎮宅的宗門長老們紛紛出山。

  長天歸位的第十四年。

  這天長天宗裡一如往常,天空湛藍,仙鶴行行。只是宗門中不復百年前竹生初見之時的安逸平和。宗門中有一多半的弟子都在外作戰。餘下沒有外派的弟子則個個潛心修煉,世道亂時,修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迫。

  落楓山附近出現了新的空間裂縫,有大股魔軍出沒。據前方冒死傳回的消息,這次的魔軍中,至少有兩個還虛境的魔修。那個位置距離長天宗已經稱得上是「出門走兩步就到」的距離了。

  長天宗的五位長老盡出,都在外作戰。掌門沖祁和最年輕的還虛真君沖昕便親赴落楓山,同為還虛境的沖琳坐鎮宗門。

  變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陽光最熾熱的正午時分,整個長天宗的核心,所有山峰中最高的證道峰,轟然陷落!

  煙塵遮蔽了日光,長天宗彷彿被籠罩在了影子裡。所有的人都震驚的看著證道峰的方向。巍峨的山峰,莊嚴的大殿,都消失不見了。待煙塵稍稍散去,空曠的空間中什麼都沒有。

  向下低頭才看到,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天坑。

  那分明是一個深淵!漆黑不見底,彷彿連光都被吸了進去,掙脫不得。從深淵中隱隱散發出來的死氣的味道,更是惡臭難聞。

  警戒哨音響徹了長天宗。

  可比警戒哨音更快的,是從深淵中發出的呼嘯聲。那嘯聲讓人毛骨悚然。

  「有人!」眾人驚呼道。

  有人御劍從深淵中急速拉升,不止一個,至少兩個金丹,五六個築基。每個築基身後都還帶著一個或者兩個人。而那兩個金丹更是兩手都抓著人,被他們抓著的人也還抓著人,如同串起來一般帶著兩串人。

  那些被人帶著的都是還不能御器的煉氣弟子,在證道峰上擔任執役。

  在看到這些同門的同時,眾人也看到了他們的身後,自深淵中如同黑霧噴發一般湧出來的魔軍。那些魔軍噴湧出深淵後如煙花般分散。附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弟子首當其衝,被這「黑霧」裹挾了起來。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留在宗門中的弟子,煉氣期的低階弟子占了絕大多數。煉氣期雖然已經算是入道,其實也就是只比凡人更強壯一些。他們甚至連御器都還不會。

  築基弟子都能隨軍出征,還未成材的煉氣弟子卻被宗門保護得很好。他們聽說過很多關於魔修的事,其實卻都還是第一次與魔修遭遇。一瞬的慌張失措,便已經隕落。

  這幾年,金丹像井噴一樣的出現,元嬰也多了起來。雖然門中大部分弟子都隨軍外出作戰了,門中依然還有著十幾名金丹和四名元嬰留守。此時十幾道流光箭一般射過去,十幾道劍芒和法寶的虹光紮入了「黑霧」中。

  黑衣的巡山執事吹響警戒哨,有人組織築基弟子迎戰,有人祭出中、大型的飛行法寶,呼喝著指揮煉氣弟子撤退。

  有這些人在,修為低微又沒有直面過魔軍的煉氣弟子們經歷了最初的慌亂,很快冷靜了下來,開始有條不紊的撤退。長天宗裡,符陣簡直多如牛毛,煉氣弟子一旦找回了理智和冷靜,便紛紛以最快的速度撤到最近的安全區去。所謂安全區,便是這峰上最強的防護法陣,開啟之後,那些「黑霧」便只能轉去追逐那些沒有進入安全區的弟子了。

  幸而這「黑霧」看著密密麻麻,實則就如現在長天宗絕大部分都是煉氣弟子一個樣,「黑霧」中絕大部分也都是低級的魔物。那些沒來得及逃入安全區被追上的煉氣弟子,祭出兵刃來,也並非不可一戰。

  煉氣弟子還沒有被放出宗門歷練過,他們都很年輕,許多還是少年,都是從小就在宗門長大的孩子,實際上也都是連雞都沒殺過。對他們來說,最難的也就是這「第一次」。

  但當他們親手殺死了第一隻魔物的時候,心中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原來是這樣啊」的感覺。這第一步邁過去了,那些慌亂、惴惴不安的情緒便都平靜了下來。宗門平日的教導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在腦海,引導著他們,勇氣便自心底生出。面對追上來的魔物,便敢於舉劍相迎,而不是轉身把後背留給敵人。

  年長的護著年幼的,武力強一些的護著柔弱些的,且戰且退,將那些沒有一戰之力的年幼弟子都送入了防護陣中。

  死亡和戰爭,從來最催人成長。  

  忽然有金色的霧氣加入了戰團。那團金霧如有靈性一般穿梭在戰場中,所到之處,「黑霧」被打散了,魔物們只要沾了金霧的邊,頓時就灰飛煙滅。

  「真君!」有弟子歡呼道。

  那團金霧,細看之下,原來竟是一團金色的砂礫。正是沖琳的本命法寶山河盤中的砂礫。

  沖琳雖然不以戰力見長,到底也是還虛真君。她操縱著山河盤,金霧陡然膨大,盤旋著衝下那深淵,畫出了螺旋形的軌跡,與自深淵底向上衝的密密麻麻的魔物迎頭相撞、絞殺,生生阻住了魔軍從深淵中噴湧的勢頭。

  長天宗弟子士氣大振!

  銀色長槍紮透了一個金丹魔修,呼嘯著盤旋了一圈,紮透了一串的魔物,才回到虛景的手上。

  虛景一轉頭,便看到不遠處,兩名金丹師弟被一名魔修一掌揮出,拍飛了出去,口吐鮮血,不知是死是活。虛景是金丹大圓滿境,雖明知道能將兩名金丹一掌擊飛的至少也是元嬰境修士,依然毫不猶豫提搶就刺了過去。

  他是武修,雖然境界尚不到元嬰,戰力卻很強。此時他戰意洶湧,銀槍之上靈力噴薄而出,這一槍刺過去,帶起的罡風竟也將周圍幾隻低級魔物生生絞碎了。

  那魔修身周忽然浮出幾張符籙,將他團團護住。虛景的銀槍刺過去,彷彿刺入了一個大皮球,柔韌卻紮不破。那幾張符籙發出刺目的光,虛景這一刺之力陡然被扭轉反彈,他便被彈飛了出去。

  待在空中一個後翻急停,那厲害的符修已經消失。

  虛景神識掃過。此時天空中有尖叫有呼嘯,有魔修追殺長天宗弟子,也有長天宗弟子追殺魔物,有紅色鮮血飛濺,也有黑色膿液噴湧。虛景神識極快的掃過戰場,在戰場的邊緣處發現了那個符修。

  那符修身周裹著濃濃的黑霧,只隱約能看出應該是個人修。但他身周環繞著那幾張符籙太過顯眼,虛景才一下子就發現了他。

  虛景不及細想,已經追了過去。

  兩人一個元嬰,一個金丹,幾息之間便已經脫離了主戰場。穿過山峰、峽谷,幾個轉折之後,虛景追丟了那個符修。

  他停下來,放開神識搜索,遠處卻忽然想起了爆破聲。身形一晃,他便徇著那聲響追過去了。

  此處已是長天宗極荒僻之處,看不到人煙。虛景追過去,卻驚訝的看到一面山壁上被幾張符籙撐開了一個洞口。但山壁上並未有岩石碎裂,因為從那洞口看過去,可以看到洞口的另一邊鳥語花香,完全是另一副天地。顯然這裡本來就存在一個結界,將一方區域藏在了結界中。而那個魔修,破開了這結界。

  這結界中是什麼地方?連虛景都不知道的地方,為何那魔修卻會知道?他破開結界又想做什麼?

  虛景心念電轉。但他不及細思,已經提搶。因為那魔修在這短暫的片刻便已經尋到了他想要的,由封印中又衝了出來。

  他挾著一個人,由封印中衝出來,直接就與虛景打了個照面。

  虛景是天生的武人,身體比腦子快,已經本能的挺槍刺去。那魔修忽而抬頭看了他一眼。一直籠罩著他的黑霧似是稍稍淡了些,他這一抬頭,便露出了大半張臉。

  虛景這一槍,便沒刺下去。

  他睜大眼睛,震驚的看著那魔修。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魔修已經和他擦肩而過,飛速遠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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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一章

  當一個普通的人入道之後,對血親、道侶、自身未來和天道規則等等都會有所感應。通常修為越強,這種感應就愈敏銳。這種感應有時候表現為心中隱隱的感覺,或者心跳加速,更激烈的則表現為心悸。

  但長天沒有血親,也無道侶,他愛世間眾人,愛得太多太廣,那愛便被分薄稀釋,於是這世間便沒有哪個單獨的人對他來說稱得上「重要」。他自身在規則之外,未來也難以測算。因此長天歸降以來,便幾乎沒有過這種感應。

  這一天,他和沖祁在落楓山一帶尋覓那兩個還虛境的魔修,魔修沒有找到,他卻忽然感到了一陣久違的心悸。

  這世間,唯有一人能使他心悸。

  長天捂住心口,留下一句「宗門!」,人便已經消失。

  沖祁瞳孔驟縮。他們在這裡尋找那還虛境的魔修,已經找了兩個月,還未尋見蹤影。但長天走了,他就必須繼續坐鎮。否則把這一支仙盟軍留在這裡,雖有幾個元嬰,也不是還虛的對手。

  宗門有護山大陣,外敵很難攻入——沖祁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他望著宗門的方向,眉頭緊鎖。

  他身邊的一位元嬰真人看了他一眼,忽而想到,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掌門笑過了……

  沖琳以山河盤硬扛住了企圖從深淵中衝入長天宗的魔軍。沒有了更多的魔軍湧出,戰場內便壓力驟減。

  沖琳凝目盯著那深淵,她與密密麻麻的魔軍正面相抗,卻漸漸覺出了異樣。那些魔物和魔修與其說是要殺入長天宗,還不如說他們是在拼力的逃。

  是的,沖琳感覺到了,其實就在那深淵當中,還有另一股力量。山河盤從上面壓住了噴湧而出的魔軍,那股力量卻是從下面在把那些魔物向下拉。那些魔物正是拼了命的想要逃離那力量。

  正皺眉間,猛的有一股巨力與金色砂礫相撞,沖琳不敵這力量,吐了一口血。金色砂礫微滯間,一個魔修已經竄出了深淵,竟是個還虛境的魔修!


  那魔修甫一脫離深淵,便吐出一片黑霧,離他稍近的幾個長天宗弟子和幾十隻魔物,沾上這黑霧,都化作了黑色的煙塵被他吸收。

  那魔修像是一個人被抽乾了水分一般,皮膚緊貼著肌肉,甚至能看清那肌肉的紋理。他同化吸收了幾十隻魔物和幾個長天宗弟子,再抬頭看到天上成百上千的弟子,頓時咧開嘴桀桀的笑了。

  沖琳瞳孔微縮,她放開了山河盤,人已經化作流光向那魔修衝去。那魔修笑完之後,嘴陡然咧到了耳根,黑霧從那嘴中扇形噴射而出,眼看著幾十名長天宗弟子都在這黑霧的噴射範圍之內。沖琳的及時的趕到,她張開一隻手,迎向了那黑霧。她的手心中,出現了一顆明珠,那珠子放出光芒。光像盾牌一樣擋住了黑霧,發出滋滋的聲音,與黑霧彼此消耗。空氣被擠壓成氣流,激射,附近的低級魔物頓時粉身碎骨。

  幾名金丹見狀,結了純靈陣。他們的劍上身上,都附著上了銀屑般的光芒。自有了上古聚靈陣凝聚靈氣,這純靈陣的效力比之從前強上數倍。

  有著至純靈氣護體,他們不懼那些黑霧,提劍攻來。

  那魔修與沖琳相抗,身周忽然祭出了四把小劍。小劍劍意淩厲,分別攻向幾個金丹。一名金丹不敵,被小劍一劍斬殺。又一名金丹也險些隕落,幸而有元嬰修士的飛劍及時趕到相救。那元嬰隨即趕到,欲要搶救幾名金丹弟子。不料那四柄小劍忽而四合為一,融成了一柄劍。

  那魔修的劍意淩厲無匹,一劍令元嬰吐血,經脈受損,第二劍便將他斬殺。劍意還波及了看到師長吐血欲要相助的一個金丹,斬去了他的半身,頓時下了一場血雨。

  沖琳是掌命線者,她畢生修為都用在了卜算上,從來不精於戰鬥。她此時硬扛著這還虛境的魔修,眼睜睜看著宗門弟子隕落,既痛惜又無力。

  這幾個金丹之所以會在宗門留守,便是因為他們都才結丹不久,境界還不穩固。從築基到金丹,是一個修士大道之上邁出的一大步。就在昨天,這些新晉金丹們還滿心歡喜,對未來充滿了期待,今日他們便隕落在從小長大的宗門之內。

  沖琳對宗門弟子向來慈母心懷,如何能不痛惜!

  然而她此時已經自顧不暇,珠子與魔修噴出的黑霧相互消耗,一顆原本無暇的明珠開始被黑霧侵蝕。光盾逐漸縮小,有黑霧自沖琳兩側飛散而去。幸而弟子們都結了純靈陣,星星點點的銀光倒還能擋住這些飛散了的黑霧。當倘若沒有沖琳擋在前面,以這些築基弟子的純靈陣凝結出的一點點至純靈氣,必然是無法扛住一個還虛境魔修噴出的死氣的。

  失去了沖琳的護持,山河盤獨自鎮壓深淵魔軍,金色砂礫雖是上古法寶,奈何那深淵中魔軍井噴般的湧出,這消耗之大實在難以想像。山河盤開始震動,金色砂礫盤旋絞殺的速度漸漸減弱,不時便有一股一股的魔軍自間隙中逃竄出深淵。

  便在此時,那還虛魔修仰頭看著沖琳,彷彿看著什麼珍饈美味。他咧開的大嘴裡噴出的黑霧忽然停歇。沖琳瞳孔驟縮。那魔修已經又張開嘴,「哈!」了一聲。

  伴隨著這一聲,被死氣侵蝕了一半的珠子再支撐不住,忽然炸裂。光盾陡然消失,帶著惡臭的靈力撲面而來,排山倒海一般。

  身後便是諸多宗門弟子,作為唯一留守的還虛,沖琳不能退也不會退。她指若拈花,身後隱現祥紋,水一樣柔的靈力騰起,迎擊魔修。

  兩個還虛修士的對撞,激得氣流噴湧如同颶風。

  她身側的金丹都扛不住這颶風,被捲得飛了出去。附近築基弟子在剛才便已經有意識的後撤,這等高階修士的戰鬥,築基捲進去便是一個死。結果明明已經撤到遠處,颶風一起,這些弟子們依然如飛絮一般被吹了出去。

  眾人只看到氣流捲動成了白色漩渦,而在漩渦中心的沖琳究竟如何,完全看不真切。

  但幾息之後,那漩渦突然死氣大盛!

  眾人心中俱是一緊。

  旃雲峰沖禹、觀壁峰沖琳,都是出了名的慈愛寬厚的師長,在宗門中極受弟子敬愛。此時見沖琳凶多吉少,眾人心中都是大慟。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山河盤再也扛不住深淵中向上衝擊的魔軍的壓力,金色沙礫「砰」的一聲炸開,再不成形。

  蟻群一般的魔軍再度從深淵中噴湧出來,一時間竟遮天蔽日!

  難道竟要隕落在宗門之內了嗎?弟子們心頭都不由自主的湧上了這個念頭。

  寂殺的劍意便在此時出現。

  烏黑的克己劍劃出了一道黑芒,挾著罡風,如蛟龍一般在深淵之上盤旋一圈,那些剛剛才從深淵中噴湧出來的魔軍瞬時碎成齏粉煙塵。

  此處壓力一緩,克己劍掉頭直刺入兩個還虛修士造成的氣流漩渦中。漩渦炸裂,沖琳纖細的身影向下急墜。

  一道快得看不清的流光將沖琳接住。克己劍的主人比他的劍遲了一息趕到戰場,他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那些最低級的魔物智商低下,本能的便想要逃跑。

  克己劍解救了沖琳,依然沒有停留。許多弟子根本沒反應過來,與他們廝殺的魔修便已經碎成了齏粉。

  「真君!真君!」

  「沖昕真君!」

  戰場上爆發出歡呼聲。

  克己劍已經回到了沖昕的身前。沖昕一手攬著昏迷了的沖琳,一手捏著劍訣。

  他眼睫低垂。剛才一息之間,他已經看清了戰場上的情形。

  那些弟子們修為低微,卻也不曾畏懼。有人受傷,有人隕落,有人不顧性命的衝上去廝殺,只為了讓幾個童子能退到安全區,也有人明明已經不支,依然將受傷的同門擋在身後,迎戰魔軍。

  他甚至看到了從前煉陽峰上的小丫頭,也夷然不懼的與魔軍廝殺。她在玄炎秘境中一場歷練,膽量和心境都與從前大不相同。

  這些場景……何其熟悉。

  冰冷的水底,沖昕睜開了眼睛。

  「重演……」他喃喃道,「都是重演。」

  這是他深愛的宗門,他痛苦的扯住捆縛著他的鎖鏈,流下了血淚。

  「這都是……我的錯。」他道。

  他和長天共享著一切,包括身體和情感。這一刻,他以為自己是長天。

  長天垂眸凝望著那深淵,眼底一片冰冷。

  他捏著劍訣的手雙指併攏,倏地向下指向了深淵。

  克己劍一聲清嘯,箭一般射入深淵中。如火山噴發般的光芒和颶風衝入雲霄。

  經歷了這一戰的長天宗弟子後來回憶起來,有兩件事記憶最深刻。

  一是沖昕真君那一劍之威。

  一是另一道來自深淵的威壓。

  那道威壓像是一個想向你和藹打招呼的凶獸,伸出他的利爪笑眯眯的撫摸你的臉頰。尖銳鋒利的指甲卻將你劃得鮮血淋漓。

  許久之後那些弟子回憶起來,還感覺毛骨悚然。

  「後來才知道,」他們心有餘悸的說,「那個……就是魔君啊!」

  長天歸位的第十四年,囚仙大陣毫無預兆的崩毀,魔君掙脫了這萬年的囚籠,再度君臨魔域。

  剛剛擺脫了囚籠的魔君,急需恢復力量,大量的吞噬魔軍。這些井噴式製造出來的魔軍,本也就是為他準備的口糧。

  魔軍亦有生存本能,瘋狂逃竄。

  囚仙大陣的崩毀衝擊了魔域與九寰之間一處界壁薄弱之處,那裡不是別處,正是長天宗證道峰。

  魔軍遂從此處瘋狂逃竄,遂造成此次長天宗之殤。

  數名元嬰金丹隕落,大批低階弟子橫死。沖琳真君半身損毀,失去了一條手臂和半張臉。傷口被死氣侵蝕嚴重,留下了永久的傷痕。

  而後趕回宗門的掌門沖祁,從彙報戰情的弟子虛景那裡得知了另一件事。

  「弟子昔日常來往於煉陽峰和旃雲峰,決沒看錯。」虛景艱難的道,「擄走了一名弟子的魔修,的的確確就是……沖禹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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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3: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百花谷裡,兔子死了一地。倒不是沖禹刻意殺死它們,而是他衝進來的時候,兔子們正在陪伴姜珠玩耍。這些兔子雖開了神智,實則沒有什麼修為,十分弱小。沖禹裹著一身的死氣衝進來,兔子沾上即死。

  長天站在巨花前沉默不語。沖祁比他更沉默。

  長老們都不在,秘地中不復從前的寧和,寂靜得可怕。

  「我身邊的人,少有入魔……」長天忽然開口,緩緩道,「心中有信仰的人,不容易被蠱惑。那個時候,我把自己變成了他們的信仰。」

  而信仰一旦崩塌,道心毀損,最是易墮魔。

  沖禹一直以來都對沖祁深信不疑,對沖祁教導他要做的、該做的事都深信不疑,他相信他們一切所謂都是正確的、正義的。哪怕需要一些犧牲,也是為了大道。

  但當沖禹親眼見到還活著的珠兒時,這份信仰崩塌了。對一個修士來說,最糟糕的甚至不是修為受損,而是道心崩潰。沖禹的道心,因此而崩潰。

  沖祁不知道沖禹出走這幾年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又是怎麼去了魔域,但他能想像得到沖禹道心崩毀的痛苦。

  和有目的的撫養沖昕不同,他和沖禹才真正是情同兄弟、父子。

  他比沖禹大了幾百歲,沖禹因為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一入門便被師父攬入門牆作了關門弟子。幾百歲的沖祁看著這個還會尿床的小師弟,直如看兒子。修煉初期的東西簡單,師父躲懶,直接將沖禹丟給他和沖琳這一對師兄師姐,也未嘗不是為了給這個最小的關門弟子親近師兄師姐的機會。

  師父的目的果然達到了,沖祁和沖琳在生下珠兒前彷彿就先養了一個兒子。

  幾年後珠兒出生,和沖禹不過差了十幾歲,於修真者來說,等同於同齡。兩個小傢伙情愫暗生,他都看在眼中,原想著等兩個人都結丹,便許他們結為道侶,那時候哪會想到後來的人生抉擇,一路苦痛煎熬。

  「是我的錯。」沖祁垂下眼眸。

  他本著不願沖禹來承受煎熬的心,向沖禹瞞下了珠兒之事,不想越是如沖禹這般心思簡單之人,愈是不能承受至親之人的欺騙,還不如一開始便坦誠相告。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沖禹的墮魔,全是他這師兄的錯。

  沖禹若因此傷害或者殺死了珠兒,便是他的錯上加錯。

  長天轉頭看著沖祁。

  這是一個信仰堅定,道心堅固的男人。從前在他的身邊,有許多這樣的人。因為比起尋常人,這樣的人更能作出艱難的抉擇,更能承擔責任,承受苦痛,更能夠……做大事。

  這其實便是一個適合做領袖的人。

  我的父親,如果有朝一日不能再承受失去我之痛,懇請宗主護持他的道心——當年的姜珠這樣懇求他。

  長天答應了。

  他看著沖祁低垂的眉睫。長天宗的掌門真君,雙眉斜飛,墨眸狹長,俊美的臉上沒了往昔的輕佻風流,他把苦痛放在心底,眉目間只有凝重。

  長天知道,他兌現諾言的時候到了。

  「沖祁……」他喚道。

  長天看世間生靈,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區別。但他到底不是全然淡薄無情,長天宗這些徒子徒孫,到底在他心中比旁的人更親近一分。幾百歲上千歲的,在他眼裡都是孩子。

  他輕聲道:「有些事情,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這是要代他在世間行走之人,有些事,他有資格知道。長天也不想再隱瞞。

  囚仙大陣結成的那一瞬,那些跟著他一直到決戰之地的追隨者們臨死前一瞬迸發出來的痛苦、憤怒和恨,長天至今沒有忘。有些事情或許不得不重演,有些則不該。

  沖祁微怔抬頭,看著他的宗主,不知道他是想要告訴他什麼。


  證道峰陷落,形成的並非是自然的天坑,而是連接了兩界的巨大空間裂縫。實際上,是因為最初為了觀察、監視囚仙大陣,便在那裡製造了界窗。當界窗關閉時,兩界並不連通。但是因為長達千年在同一地點反復的開啟關閉,使得那裡的界壁比別處變得脆弱,才沒有經得起囚仙大陣崩毀時的衝擊。

  但追究起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囚仙大陣突然崩毀。這比長天觀察到的和卜算出來的,早了太多,也太突然。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有人為的因素。這等因素,便是卜算之中常說的「變數」。

  長天已經不想再去卜算,因為他光是憑猜測便已經猜到了。那個變數……便是青君。

  昔日膝頭撒嬌求寵的小狐狸,早已經成為了當世大能。她一旦倒戈,造成的破壞驚人。

  而這,又一次……是他的錯,長天想。

  在證道峰陷落之處,符籙司舉司出動,巨大的陣法將這裂縫封印。執事們忙忙碌碌,測試著每一個部件。有執事偶抬頭,看見了他們的掌門真君立在空中,垂眸看著那深淵。

  掌門真君於公事上嚴格公正,私下裡卻又風趣詼諧,是一個極有人格魅力、讓人信服的男人。

  可他此時此刻的目光,卻似乎帶著迷茫。

  執事從未見過掌門真君這樣的模樣。這是於宗門如定海神針一般的男人,他怎麼可以有軟弱迷茫?執事心中微感不安,扭頭看了眼同伴,卻發現同伴們都沒有注意到天上。再轉頭,天上已經空無一人。

  沖祁落在觀壁峰沖琳的洞府前。正有幾名女修從裡面出來,見到他,紛紛行禮。

  「她怎麼樣了?」沖祁輕聲問。

  「已經無礙了。」為首的女弟子恭敬回答,猶疑了一下又道:「只是……傷口為魔息侵蝕,無法恢復,留下了疤痕。」

  沖祁頷首,女弟子們都退下,他緩步走進了沖琳的洞府。他對這洞府極其熟悉,幾步便到了沖琳的寢室。

  沖琳半邊身體受傷,側臥於榻上。聽得他進來,她睜開了眼睛,準備坐起來。

  沖祁身形一晃就到了她榻邊,伸手按住了她。「別動了。」他低聲道。

  為魔息所侵蝕的傷口不比平常傷口,丹藥亦不能立刻收斂傷口,沖琳還需要靜養。與師兄相處了幾百年了,她也不矯情,依言躺下。

  沖祁坐在了她榻上。

  雖是師兄妹,他這樣也有點太親密。沖琳微覺異樣。但她抬眸,卻看到沖祁的雙眸中帶著她從未見過的迷茫。她不由怔住。

  「師兄。」她輕聲喚他,「師兄怎麼了?」

  沖祁看著她臉上的疤痕。自眼角到下頜,她一側臉頰的半邊都留下了焦黑的疤痕。對天生喜愛美麗的女修來說,那些疤痕既疼痛,又醜陋。所以剛才那些女弟子的目光中,都帶著難過和惋惜。

  「痛嗎?」他低聲問。

  「不礙事的。」沖琳道。

  沖祁凝視著她的臉頰,道:「留下疤了。」

  沖琳微笑:「皮相而已。」

  經歷了這樣的生死之戰,受了這樣的傷,她的眉間依然淡然平和。她早已堪破生死,並不畏懼為宗門獻出自己的生命。

  沖祁便想起了當年珠兒之事,沖琳激烈甚至慘烈的抵抗。

  長天宗的掌門真君,忽然淚流滿面。

  「琳兒……」他捂住眼睛問,「我錯了嗎?」

  沖琳驚訝,而後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問:「師兄何錯之有?」

  「阿禹……入魔了。」沖祁艱難的道。

  他看到沖琳的手忽而抓緊了身下的絲褥。沖禹沖昕都是在沖琳身邊長大,宛如她的孩子。沖禹更是因為沖昕之事而出走最終墮魔。

  沖琳閉上眼睛,承受了這痛苦的一刻。

  她睜開眼睛,望著他垂著的指尖,緩緩的道:「師兄,今天……我差一點隕落。但我沒覺得痛苦或者可怕。真正讓我痛苦的是有那麼多的弟子遭難,而我無力相救。如果昕兒只是昕兒,如果沒有宗主,還會有更多的弟子失去性命。」

  「我看到了一個選擇,一邊是……犧牲昕兒一個人,一邊是……更多的宗門弟子。當我面對這個選擇的時候,我……我退縮了。」

  「我無力選,不敢選,不能選。」

  「所以我,註定成不了那個引領宗門、保護宗門的人。因為那個人,無論多痛苦,他都得作出對宗門來說最好的或至少是更好的選擇。」

  「師兄……」沖琳的手覆上了沖祁的手。感覺他指尖冰涼,她握緊了他的手,將自己手心的溫度傳遞給他。

  「不要迷茫。」她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的道便在於此,不是為了一個人,甚至不是為了一個宗門,你的道……是為了天下人。」

  「你做的選擇,註定是痛苦的,有爭議的。你將不得不背負起這些痛苦甚至怨恨。」

  「以往……是我太苛責你了。」

  沖祁的淚水滴落在衣袖上,他握緊了沖琳的手。

  「師兄。」

  「琳兒?」

  「待我傷好,去拜見一下宗主吧。」

  長天歸位十四年,雖同在長天宗,沖琳一直不肯去見他,長天亦不曾強求。兩人十四年來,還從未打過照面。

  沖祁垂淚道:「好。」

  待他拭乾淚水,準備離去時,沖琳又喚住他:「師兄……」

  他回頭看她。

  沖琳問:「有魔修從秘地擄走了一名弟子,那個人是阿禹嗎?」

  沖祁道:「是。」

  沖琳問:「他擄走了什麼人?」

  時間彷彿凝滯了一瞬。

  沖祁道:「……不知道。」

  沖琳沒再追問。沖祁聽見她喃喃自語,歎息憐憫那個被擄走的弟子。

  沖祁轉過身去,大步的走出她的寢室。待走出洞府,他迎著刺目的陽光,任山間的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再睜開眼,他的目光中再無迷茫。

  世間之事,總是像重演,但也總有變化與不同。

  滅魔之戰的主戰場依然是在九寰大陸,一方面是因為魔族總是不斷侵略九寰,九寰修士不得不自衛反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魔域中不僅沒有靈氣還到處彌漫著死氣,若長期在那裡作戰,高階修士尚可忍耐,低階修士承受不了。

  而且長天知道,魔君遲早會離開魔域。他真正想要的,不在魔域,在九寰。

  但第二次的滅魔之戰,世間再無「長天」,再無「神君」,只有長天宗煉陽峰的沖昕真君。沖昕真君的強悍震懾人心,但他也只是長天宗的一分子而已。

  真正讓世人敬佩的,是以長天宗為首的三大宗門,尤其是長天宗。在這場戰爭中,長天宗起著毋庸置疑的領導作用,將九寰大陸原本鬆散的修士們,團結到了一處,甚至連妖族也加入了仙盟。倘若不是靈族杳無音信,彷彿便像是再現了傳說中的第一次滅魔之戰時的興盛場面。

  隨著時間的推移,聚靈陣遍佈九寰。整個九寰的修士都因此收益,整體的修為水平大幅度提升,以至於金丹幾乎要掉出高階修士的行列。在這短短的幾十年裡,修士們也注意到了整個大陸上,即便是沒有聚靈陣的地方,靈氣的濃郁度也增強了。這證實了一個一直以來都還有爭議的理論,即靈氣到底來自哪裡。

  這幾十年的變化,證實了靈氣來自於世間生靈。草木、動物、人,尤其是人,尤其是修士。修士修煉,汲取天地靈氣化作自身靈力,但他自身的存在,同時也反饋給天地間更多的靈氣。

  所以萬年前大能將凡人送入凡人界,便是保留火種。當九寰大陸經過了第一次滅魔之戰,生靈塗炭,赤地萬里的時候,倖存的修士從凡人界帶回了凡人。凡人們快速、大量的繁衍,生出凡人,也生出可以修煉的人。一代代繁衍,幾何倍數的增殖。於是幾千年下來,九寰大陸的靈氣才漸漸恢復。

  而現在的這些遍佈大陸的聚靈陣加快了這一進程。

  對修士來說,時間有時候不太有意義。轉眼間,長天歸位已經六十四年,離當初玄炎秘境一別,已經六十九年。

  竹生和蒼瞳,終於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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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4: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三章

  竹生和蒼瞳並不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處,經過了短暫的休息,第二天天亮後,他們隨意的選擇了一個方向,打算找到一個最近的城池,走傳送陣去長天宗。

  但他們找到的第一個城池卻是一片廢墟。

  沒有火燒或是殺戮的痕跡,那些房舍純粹是年久失修才坍塌的。但一座完整的、顯然未曾經歷過戰火的城池,完全失去了人煙,徹底的被廢棄,本身就是一件詭異的事情。

  竹生和蒼瞳找了幾間還算完整的房舍進去看了一圈,寢室裡的被褥已經破爛,棉絮成了硬塊,但看得出那被褥是在疊好的狀態下慢慢腐爛的。書桌上的筆還架在筆山上,硯臺的蓋子還放在一邊,一塊好硯暴露在空氣中太久無人養護,已經乾裂。竹生之間輕輕在桌上抹了抹,那裡有些碎屑,是紙。

  曾經有人在這桌前執筆寫字,他還沒寫完,只是把筆擱在了筆山上,而後……他消失了。

  那些房舍中的東西,雖然腐壞了,破碎了,但依然能看得出曾經安然的生活痕跡。這裡的人並非集體搬遷,遺棄了這座城池,而是在正常生活的狀態下,就集體消失了。

  蒼瞳從城池的官署中找到些保存在箱子裡裹著防水油布的籍簿。

  「這裡是凡人國度,衛國的鄒城。」他道。「這裡不會有傳送陣。凡人國中,只有大國的皇宮中才可能會有傳送陣。」

  好在官署裡有輿圖,他們找到了衛國輿圖,也找到了九寰輿圖,確認了所在的位置。

  離去前,他們又看了眼這空蕩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

  「魔族。」蒼瞳肯定的道。

  竹生點點頭,同意他的猜測。

  從鄒城離開,他們沒打算去衛國都城。既找到了九寰輿圖,他們就打算去最近的修真界的城池。以他們兩個人的速度,也不過是片刻的事,但他們在路上停下數次。

  鄒城那樣整城人口消失的,並不是個案。一路上,他們看到的城池、村鎮,都是完全的沒有了人口。出了鄒城之後,才發現土地大面積的被污染,不要說莊稼,連野草都長不出來。

  他們朝最近的修士城池飛去,很快離開了凡人國度的區域,在天空中見到了修士。

  那些修士大約有二十人,穿著一色的衣衫,十分整齊。竹生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長天宗的巡山執事。但那些人的衣衫外,還有刻著符文的罩甲,他們是士兵。

  「道友從衛國來?」那些人攔住了他們,警惕的問。

  竹生領過兵打過仗,一看便知這是巡邏盤問的架勢。「是。」她道,「衛國怎麼回事?城池都空了,土地都被污染。」

  那些士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其中一個人舉起陣盤似的的法器對著她上下掃了一遍,道:「乾淨。」

  說完,又對著蒼瞳掃了起來。一掃之下,那士兵突然面色一變,喝道:「有魔息!」

  二十名士兵皆祭出了兵刃,其中有個人手指一彈,一個響哨呼嘯著飛上了天。他們都不過是築基而已,竹生和蒼瞳並不緊張。他們都看向了另一個方向。聽到警哨,已經有一隊修士從那邊趕過來。看起來約有百人,其中三個金丹。

  這些人迅速的把竹生和蒼瞳包圍了起來,上下前後左右,百多人形成了一個球狀的包圍圈,竟是半點死角不留。動作敏捷,配合熟練,也可以稱得上是訓練有素。

  「魔修嗎?」主事的金丹喝道。

  但竹生還沒回答,另一個金丹已經「咦」了一聲,道:「竹君?是竹君吧?」

  竹生看向那個人,沒有什麼印象。會叫她「竹君」的,必是當年玄炎秘境故人。如果是金丹的話,按說至少有點印象,看來應該是後來才結丹的人。

  那人知道竹生不會記得他,道:「我姓方,方永英,竹君大概不記得我,當初在玄炎秘境,我是瑞瑩道君那一隊的。」

  竹生點頭,道:「不想還有機會見面。方道友,這是怎麼回事?」

  方永英問巡邏隊:「怎麼回事?」

  巡邏隊答道:「這位仙子是乾淨的,但是這個人……身上查出有魔息。」他長劍指著蒼瞳。

  方永英道:「竹君,這位……」

  竹生解釋道:「他身上有一部分被污染了,無法淨化,但他的確不是魔修。」

  方永英有些躊躇,道:「竹君恕罪,只是此事非我等能定奪,我們營中有專門的測查法器,還請竹君與這位道友移步。待確認道友確實不是魔修,在下自當向道友賠罪。」

  竹生掛念沖昕,且蒼瞳根本也不是魔修,她不想在這裡耗費時間。正要開口拒絕,東方忽然響起了尖銳的哨音,正與剛才巡邏隊示警所用的哨子一樣。

  眾人面上變色,欲要去那邊援手,可這邊又有竹生和蒼瞳。可看這二人坦然的神色,又像是真的誤會,若是因為誤會耽誤了那邊的救援,又……

  猶疑間,先動的人卻是竹生和蒼瞳。

  那警哨之聲代表著有魔修出沒,竹生和蒼瞳已經懂了。三個金丹一群築基,怎麼可能圍得住他們二人。眾目睽睽之下,二人身形便從這上下左右前後的無死角包圍中消失了。

  另兩個金丹目瞪口呆,連聲道:「怎麼回事?哪裡去了?」

  方永英已經踏著飛劍往適才哨音響起之處掠去了。「那邊!」他喊道。

  兩人連忙帶隊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分明他們什麼都沒看清。

  方永英望著那邊,帶著自信的笑,道:「因為……那是竹君啊。」

  竹生這邊是一場假警報,那邊卻是實實在在的發現了魔修。

  竹生在玄炎秘境中帶領一眾修士圍殺魔修,也算是很有經驗了,但見到這邊的情形,依然是吃驚不小。她吃驚的是數量。

  剛才便看出,方永英他們顯然是有建制的軍隊,而到了這邊竹生看到的是,原來不光人修成軍,魔族竟然也已經成軍了。

  在玄炎秘境中,竹生的人都是許多修士一起圍剿一個魔修。在這裡,竹生卻一次性見到了幾百魔族。這中間既有低級的魔物,也有中高階的魔修。而這邊的人修約有五百人,其中還摻雜著幾十個妖族。種族之戰、生存爭奪,沒有什麼好說的,都是見面就開打。竹生速度雖快,趕到的時候這邊也已經廝殺起來。

  竹生和蒼瞳的立場非常明確,自然不可能站在魔修那一邊。兩人一趕到便出手了。

  幾百魔軍中不過兩個元嬰,數個金丹,其他都是雜碎。

  竹生的碧刃,蒼瞳的鐵拳,一人一個便將兩個元嬰魔修斬殺。幾個金丹魔修見勢不妙,欲要逃走,碧色刀芒已經掃過來,世間又多了幾個寂滅的靈魂。

  這邊的人修也只有兩個元嬰,十來個金丹,本想著是一場硬仗,誰知道從天而降一對男女,兔起鸛落間魔軍便只剩下一堆雜碎了,不由目瞪口呆。待那美貌女子側目看過來,才回過神來,呼喝著圍殺低級魔物。

  等到方永英這一隊趕到,就看到同袍們正在圍剿魔物,忙得不亦樂乎。但沒有硬點子,這一仗就打得輕鬆。

  眾人在掃尾時,兩個元嬰已經過來跟竹生和蒼瞳說話。這幾個都是男修,理所當然的便都對著蒼瞳通報了名號。

  可惜蒼瞳的世界裡只有竹生是明亮發光的,其他的人一律可以無視。他雖然早就修好了聲器,卻也習慣了閉口不言。還是竹生與他們通了名號,這兩人才意識到這一對男女中,女為主,男為從。

  其中一人訝然道:「閣下號竹生?可是昔日玄炎秘境中的竹君?」

  竹生頷首道:「正是。」

  原來這人是雲水門的,聽玄炎秘境歸來的同門講述過竹君的事蹟,早就心生嚮往。往昔還覺得同門對竹君的容貌與氣度有所誇張,今日一見,才覺同門所言不虛。

  待得方永英也過來說話,才知道剛才一場誤會。

  那兩個元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道:「蒼瞳道友必不是魔修。」他們親見了蒼瞳的威力,倘若蒼瞳是魔修,此處怕是已經沒有活口了。他們還好好活著,足以證明蒼瞳並非魔修。

  竹生問:「道友來自雲水門?那在這裡又是怎麼回事?」她已經看出來,九寰大陸的情況與幾十年前有了很大變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彷彿的這裡的靈氣都比一個甲子前濃郁了許多。

  那元嬰道:「竹君是不是許久沒出世了?」

  修士閉關或者秘境歷練,常常便要許多年,又或者在哪裡偶逢機緣,被困在某處幾十年,也是常見。

  竹生點頭:「正是。」

  一場交談,竹生知道了滅魔仙盟和仙盟軍,也瞭解到九寰情況之惡化,得知了魔君已經脫困,重臨於世。更有傳言說,妖族青君已經墮魔。

  她不過離開一個甲子,九寰便發生如此多的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長天宗在九寰的地位。

  沖祁真君的名號,響亮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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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四章

  沖祁這個人長什麼樣子,一百多年過去,竹生都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但她始終都還記得那個男人的眼睛。狹長的墨眸,目光銳利。她也記得那個人的眼神。他對別人的苦痛屈從不是不懂,但他依然作出他認為對的選擇。

  竹生不會如孩子一般簡單的把人歸類為好人或者壞人,但她也能言簡意賅的給沖祁下一個定義:領導者,上位者。

  她和蒼瞳被請到了營地中喝茶,待聽完九寰近一個甲子的大事後,跳過對她無關緊要的沖祁,她直接問:「長天宗煉陽峰沖昕是我道侶,道友可有他的消息?」

  「沖昕真君?」另一個元嬰眼睛亮起來,笑道,「我半年前見過他一回的。」

  他讚歎道:「真君真是……唉,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竹生於是聽了一耳朵沖昕是如何衛道除魔,是如何大顯神威,是如何令人欽佩的。她微微蹙眉。從這人的描述中,能感覺到沖昕彷彿一切如常。一個驚才絕豔的天才修士,強大、冷靜,遵從師門號令,指哪打哪。

  這聽起來真的太正常,太像沖昕了。

  唯如此,竹生更知道事情絕不正常。

  「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她問道。聽他們的講述,沖昕也並不在宗門,似乎是到處流動的狀態。

  那人很是詫異這位竹君為何不直接詢問自家的道侶。這種事不是一個傳音符便能問明白的嗎?難道小兩口吵架了?

  他的目光控制不住的瞟向蒼瞳。這一位……咳咳,也英俊威武雄壯剛猛,這這……這和沖昕真君的道侶成雙成對的出現,看起來還十分親密,這這……這什麼情況?

  他小心翼翼的道:「我幫竹君問一下長天宗的瑞承吧。」

  他其實等著竹生說「不必麻煩了」,結果竹生卻點頭道:「麻煩你了,多謝。」

  這人無法,只好硬著頭皮給他認識的這個長天宗的瑞承發個傳音符詢問。瑞承一接到就回復了:「真君剛剛回宗門去了,怎麼啦,怎麼問起真君來了?」

  得知了沖昕的確切消息,竹生又問起最近的傳送陣,謝過了這些人之後,和蒼瞳一起離開了。她自然是不知道,她和蒼瞳都消失很久了,這幾位還眼神詭異的盯著藍天,天馬行空的在腦子裡展開了一段愛恨情仇呢。

  竹生和蒼瞳走了傳送陣,中間轉了兩次,直接傳送到了離長天宗最近的永盛城。永盛雖不比安平是長天宗直轄的四大城之一,但它離長天宗最近,竹生的印象中,也是長天宗弟子假期最愛去玩耍的繁華地方。

  可竹生看到的永盛城並不見繁華,城池中氣氛肅殺,城外駐紮著大量的軍營軍帳。一問才知道,現在永盛已經闢作了軍鎮,仙盟軍的大本營便在此處。

  竹生稍一打聽,便打聽到了長天宗掌門真君、滅魔仙盟盟主、仙盟軍總帥沖祁真君也正在此處。

  竹生如果要長長久久的和沖昕在一起,沖祁、沖禹都是繞不開的人。或遲或早,她都得面對他們。此時沖昕情況有異,竹生便先去見了沖祁。

  當年只是猜疑她是沖昕的應劫之人,這男人便對她動了殺意。雖然現在想起來依然心中不虞,但他對沖昕的關心,沖昕對他的重要,是毋庸置疑的。

  竹生失去聯繫一個甲子,離開長天宗則有一百三十多年了。沖祁從前是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煉陽峰的凡姬再度出現在他面前,已經是強大的修士。

  兩人再一次面對面,都產生了「啊,原來他/她長這個樣子」的感慨。

  他們對彼此都不重要,本該是全然無關的陌生人,命線卻因為沖昕而產生了牽連。短短的一百多年,各有際遇,物是人非。

  「喝些茶吧。」

  沖祁親手為竹生烹茶。冷厲的仙盟盟主溫和得像招待客人的大哥。竹生則是有禮的佳客。

  兩人品了會兒茶,才開始敘舊。

  「昔日一別,君已判若兩人。」沖祁道。

  「人生際遇,誰說得準。」竹生道。

  沖祁露出了一絲苦笑。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君可知,我師弟沖禹,他……墮魔了。」

  竹生愕然。

  沖禹為著沖昕,對竹生做了超越底線之事。但他這個人本身,其實實在是一個溫厚平和之人,還帶著一絲學霸特有的單純和呆氣。這樣的人,如何會墮魔?

  這還真是應了竹生那句「人生際遇,誰說得清」。

  沖祁沉默了一會兒,斂衣向竹生深深行了一禮。

  竹生凝目看著他。他立身,道:「昔日錯待君,我之過。」

  竹生沉默。

  「當日沖禹便道,因你之事產生的因果,他一力承擔。如今看來,因果已在循環。」沖祁道,「我後來細思,你之事,未嘗不是沖禹墮魔的誘因之一。而這……其實,都是我的錯。」

  他道:「我不望你原諒,只是我有一個請求,他日你若與沖禹再相遇,請送他解脫。」

  以九寰修士的價值觀來看,墮魔是背離了大道,唯有死才能解脫。

  竹生沉默許久,應道:「好。」

  沖祁頷首致謝,目光轉向蒼瞳,問道:「如何與蒼瞳道友在一處?」

  竹生道:「早就相識。」

  沖祁對蒼瞳道:「道友可知,青君入魔了。」

  久不說話的蒼瞳開口,淡漠的道:「與我無關。」

  沖祁弄不清蒼瞳與青君之間到底怎麼個關係,蒼瞳既然這麼說,他便點點頭,不欲再說。竹生卻問:「她如何也入魔了?」

  青君之事在方永英那裡便聽聞了,只是他們說起時,還是當做傳言而已。但沖祁身為仙盟盟主,不會信口胡說,他既然這樣說,那便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沖禹之入魔,青君之入魔,都讓竹生驚愕。他們都是她不喜甚至厭憎之人,但這不代表她就樂於見到這二人墮魔。

  對於追求大道和長生的修士,一旦墮魔便成斷了輪回的死物,再也無可挽回,實是一件悲哀之事。

  沖祁想到長天歸位,青君當即便趕來與他相見,隨後便失了聯繫,再之後有倖存者道見過青君,已墮魔。他隱隱覺得,青君之事恐怕長天脫不了干係。

  但他只是搖搖頭,道:「不清楚。」

  這個話題停在了這裡,竹生問起了沖昕:「我與他一個甲子不見,他可好?」

  沖祁的臉上,出現了複雜的神情。這個男人便是要殺你,都能坦蕩的笑著告訴你。他會出現這樣的神情,令竹生心中一沉。

  她盯著沖祁。

  沖祁沉默許久,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他吸了一口氣,長長吐出,道:「正好我手邊無事,我陪你去見他吧。」

  闊別百年,竹生終於再次見到了長天宗護山大陣的虹罩。

  她就產生了如同當年一模一樣的感受,她說:「很漂亮。」

  沖祁看了她一眼,引著二人飛入了虹罩中,進入了長天宗。

  長天宗與竹生記憶中沒什麼區別,但似乎又很不同。待他們飛行到宗門深處時,竹生感覺很不對勁,她看了幾眼,愕然道:「證道峰呢?」

  沖祁面無表情:「塌了。」

  他引著她直接飛到了一座她記憶中十分熟悉的山峰——煉陽峰。

  「他在,你去吧。」沖祁道。他的目光中帶著澀然,令竹生微微凝目。

  竹生和蒼瞳走進了沖昕的洞府,迎面便是沖昕待客的大堂。

  竹生停下腳步,道:「你在這裡等我,我想單獨見見他。」

  蒼瞳看著她。她道:「我不會有事。」蒼瞳於是點點頭,留在了大堂。

  竹生獨自繞過巨大的玉石屏風,穿過長廊,眼前開闊起來,出現了一片碧色的水潭。

  映玉竹已經移植到小乾坤中,纏玉蟒早就到了壽數重入輪回。那水潭除了一片碧色,就空無一物。

  可水潭對面,昔日她搬到這裡來的席榻、几案,她的茶具、筆墨,都還在。這裡有除塵陣,她的那些東西擱在那裡,纖塵不染。

  竹生沒有停留,穿過此處,徑直往沖昕的寢室走去。

  這是她熟悉無比的地方。除了沖昕慣用的器物以外,她當年添置的那些零零碎碎,也都還在。這裡不曾變過,彷彿她不曾離開過。

  竹生望著那熟悉的青色帳子,她走過去,輕輕撩起。她熟悉的那個人背對著她,正側臥著小憩。

  竹生在榻上坐下,伸手去扶那人的肩。手腕突然被捉住,天旋地轉,已經在那人的懷中,兩個人在榻上打了個滾。

  男人將她壓在身下,埋在她頸間深深嗅著她的氣息。

  「你回來了……」他吻著她的頸子,喃喃囈語,「到哪去了?這麼久……」

  他用一個長長的、纏綿難解的吻表達他的思念之情。

  待這個吻結束,他才撐起身體,撫摸著她的臉頰,凝視著她。

  竹生看著他,他的眼中有自眼底發出的喜悅和眷戀。那目光她太熟悉了。

  這是……沖昕嗎?

  是呀,是沖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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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4: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五章

  沖昕溫柔的攏攏她的額髮,低下頭去又吻了吻她。

  竹生隔著衣襟按住了他炙熱的手掌,看著他問:「你好嗎?」

  沖昕低聲道:「你不在,就不好。」

  竹生笑了,推開他坐了起來,仔細的看著他。時間很難在他們這樣的高階修士身上留下痕跡,他們看起來都是風華正好的青年男女,正當相愛相依。

  「我去找了青君,想殺她。在她那裡遇到了故人。」她向他解釋道,「他是和我一同從凡人界過來的朋友,他想幫我,卻被青君扔到異界。」

  沖昕凝神聽著。

  「我被青君扔到了魔域。我在那裡煉化戒指用了好幾年,有了打開空間裂縫的能力,為了找到我這個朋友,花了一個甲子的時間,所以回來得晚了。」

  「找到他了嗎?」沖昕問。

  「找到了。」竹生道,「他就在外面。」

  沖昕欣然點頭,道:「好,我想向他當面道謝。」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道:「但是在去異界尋找他之前,我在魔域……見到了魔君。」

  沖昕沉默了,他看著她,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竹生點頭,問:「為什麼那時候要將自己剝離出來的東西養起來?」

  「那都是升仙之前的事了,記憶都很模糊了。」沖昕搖頭道,「大概……就是一時覺得好玩吧。」

  竹生問:「後來呢?」

  「我給他的聚靈陣和養魂之物都太好了,一個疏忽,他就開了神智。等我發現,他已經逃了。」沖昕歎道,「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

  竹生沒說話,只看著他。

  「我當時沒在意,只覺得不過是一點點開了神智的殘魂而已。但我忽視了一點……」沖昕苦笑道,「雖是殘魂,但他是我的殘魂,他擁有我的記憶,我的所知,和與我一樣的聰明才智。」

  「他雖是殘魂,但他擁有的智慧和知識,使他在外面獨立的活了下來,甚至不斷的強化自己。」

  「更糟糕的是,正因他是魂,沒有肉身,所以只要他能不讓自己消散或者被人殺滅,他就能一直存在。他不僅擁有智慧、知識,他還擁有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時間。」

  「他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從一點殘魂,變成了獨立的存在。」

  竹生道:「但這樣,不足以讓他強大到成為魔君吧?你是升仙後歸降,才有資格被稱為神君,他呢?他是如何成為幾乎毀滅了九寰的魔君?他是怎麼擁有足以和你匹敵的力量的?」

  「不是匹敵。」沖昕糾正了她,「在我作神君的時候,他已經超越了我。超越了很多。」

  「雖然無法與我為仙時相比,但的確遠遠強於為神君的我。而天道規則限制了我,我不能以『仙』的力量去干涉這世間的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只能再塑肉身,歸降於世。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必須由我來解決。」

  竹生問:「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你的力量已經如此強大。他縱然擁有你的知識和智慧,也不曾升仙,如何竟擁有了超越了你的強大?」

  沖昕沉默了許久,歎息,道:「這就是我犯的第二個錯,這個錯幾乎毀滅了一切。」

  「升仙之後,便不再受此界束縛。我可以的隨意的穿過宇宙壁壘,去往不同的宇宙。我見過了太多,懂得了太多。作為『仙』,我懂得的不是知識或者技術,而是遠遠高於知識和技術的東西。」他道。

  竹生比旁人更能理解他的話中之意,她看著他,道:「……法則。」

  竹生在玄炎秘境中觀符籙,初悟法則之道。她隱隱領會了世間一切的功法、術法、符籙,其實都是遵照法則調用自然之力。她以三昧螭火焚煉自身成為無垢體的時候,經歷了「聞綸音」。那綸音之中不止是呼喚,還有交流和傳遞。那些東西不能用具象的文字和語言表達,但當竹生修煉之時,她便能隱隱摸到法則的邊,所以她的修煉速度才如此驚人。

  大道的修煉,歸根到底,就是一個不斷領悟法則,借用法則調用力量的過程。這修煉的最終目標,是將己身煉成法則。這,就是世人所稱的「升仙」。

  沖昕的目光中流露出讚歎。

  竹生問:「這與他,又有何干?」

  沖昕的目光中出現了沉重的苦澀。一個無心的錯誤,所鑄成的惡果,後來重到了連他無法承受的程度。

  「那時候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說不清到底是過了多少年。有一天我來到一個宇宙,發現這就是我出生的那個宇宙。我於是回到了九寰界,想看看我出生的這個世界。我本該看一眼就走,但就因看的那一眼,使我想起了從前我遺留在這裡的殘魂。」

  沖昕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竹生盯著他,問:「你幹了什麼?」

  沖昕沉默許久,道:「我突然好奇他是否還存在,於是我……聯通了他。」

  「他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作為『仙』的我,有這個能力與我自己的殘魂聯通。」

  「多久呢?我和他聯通的時間……一剎那吧。」

  一剎那是多久?

  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一個晝夜有四百八十萬個「剎那」,或二十四萬個「瞬間」,或一萬兩千個「彈指」。

  以竹生故鄉的時間算法來說,一剎那等於0.018秒。

  長天為仙之時,一念之差,和還不是魔君的魔君聯通了0.018秒。

  「在聯通的時候,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錯。但已經晚了,我與他聯通的一剎那,那一剎那,我和他……共享了一切。」沖昕道。

  竹生臉上變色。她曾問過魔君,他是如何獲取了力量,現在她明白了。

  她用看智障的目光看著沖昕:「你讓他……觸到了法則?」

  法則,至高之道。普通修士汲汲一生,耗盡了聰明才智,耗盡了心血才能領悟那麼一點點。比尋常修士多領悟那麼一點點的,便是高階修士。比高階修士多領悟一些些的,便已經是大能。

  魔君用了一剎那的時間,從長天這裡直接拿去了現成的。

  後來的翻山倒海,改天換地,都緣於他連續犯下的兩個堪稱愚蠢的錯誤。

  「悔」這種東西,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滋味苦澀。沖昕只能獨自品味著這苦澀。

  「所以,他成了魔君?」竹生追問。

  沖昕點頭:「他領悟了法則,餘下的不過是如何運用這法則,使自己變強而已。他擁有和我一樣的智慧,在那一剎那之後,他立刻便逃遁了。」

  「我沒有再離開,我就留在了這個宇宙,這個界,一直看著。我看到他去了許多界,最後,他相中了魔域。」

  竹生冷冷的道:「因為魔沒有底線,為了變強,他們可以吞噬一切。這方法惡劣又噁心,但比起修士們按部就班的修煉,的確能夠做到快速的強大。」

  「但我始終感到困惑。他變強之後成為了魔君,為什麼要毀滅九寰?他到底想要什麼?」她看著沖昕道,「我曾為人皇,我率軍征戰,雖然會殺死敵人的士兵,消滅抵抗的力量,但我不會屠殺百姓,也不會將肥沃的農田變成焦土。因為當我勝利後,那些百姓和良田,都將是我的財富。我需要做的是管理、保護和引導他們。但是魔君……他對九寰做的事堪稱是絕戶計,我一直不明白這裡面的邏輯。他想幹什麼?他想要什麼?毀了九寰,他又能得到什麼?」

  沖昕目中露出了「原來你也有蠢的時候」的目光。

  這目光令竹生微怔,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中閃現。竹生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沖昕道:「你想到了?」

  竹生道:「魔不可能升仙!」

  是的,升仙!如果魔君的目的是升仙,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九寰,也不在乎魔域或者魔族。他只需要力量。他涸澤而漁,把整個九寰甚至包括魔族在內,視作一頓大餐。他要的是一餐吃飽,然後離開這張桌子,攀上更高的階梯!

  如同養蠱,他把所有的都吞噬,讓自己成為最後的最強的那一隻。

  至於他離開後,是否洪水滔天,又關他何事?

  「魔不能升仙,我以為這是公認的常識。」竹生道。

  「是常識,但那說的是普通的魔。」沖昕道,「升仙,是領悟到了足夠多的法則,借法則之力擺脫肉體的束縛,成為更高等級的生命。這種形式的生命是法則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部分,可以永恆。」

  「領悟法則的過程,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修煉,本身就是變強的過程。但魔,當一個修士背離常道墮魔,本身就意味著『弱』,這樣的魔,永遠領悟不了法則的真義,無法強大到生命的升級。」

  「他,卻是一個超出了常規的錯誤。他先領悟了法則,而後尋找變強的手段。他選擇了捷徑,雖然也有種種弊端,但的確有可能使他強大到突破臨界點,轉換生命形式。」

  「明白了。」竹生道,「用我故鄉的說法,便是量變引起質變。」

  竹生的疑惑都解開了。但她想起了在玄炎秘境經歷「聞綸音」的時候聽到的那些呼喚。

  她看著沖昕,問:「所以這就是你歸降的真正原因吧?」

  「他若只在九寰做魔君,毀滅的只是九寰。可他要升仙,當他成了你們的同類,他應該也有能力毀滅你們。因為他是你的惡,他根本沒有底線。他能做所有你們不能做的事,用以超越你們,擊敗你們,毀滅你們。所以你……一個仙,一個更高等的生命形式,被迫降級,將自己重新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低級生命。」

  「是不是這樣?」

  沖昕的目光中充滿讚歎。他感慨道:「這一界已經有一萬年沒有人升過仙了。現世若有人有資格升仙,成為我們的同類,那個人一定是你。」

  竹生微哂。

  她道:「昔日我問過魔君這些問題,他叫我來問你。現在我明白了,這一界的萬年之劫,原來都來自於你的愚蠢。」

  「你可能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但像你這種聰明人一旦犯起蠢來,造成的惡果才真正可怕。」

  「但我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沖昕道:「你說。」

  竹生道:「沖昕接受了長天的記憶,所以他會模糊界限,混淆自己到底是誰。但是你……」

  「你,如此聰明,如此全能的你,又是怎麼竟把自己當作了沖昕?」她看著他,喚出了他的身份,「長天神君。」

  「沖昕」驚訝且迷惑,他道:「你弄錯了,我就是沖昕。」

  「我是沖昕,也是長天。我們本來就是一體,也早就已經融合了。」

  「這樣的我,可能與從前的我有所不同。但我的確就是我。」

  竹生沒有反駁他,她看了他一會兒,扶上他的肩膀,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沖昕」滿心喜悅,抱住了她,深深的吻。他愛竹生,他的心裡全是對她的愛戀,從剛才看到她第一眼,這愛戀便充滿了他的胸臆,直欲噴薄而出。

  竹生卻離開了他的唇。她的手滑到了他心臟的位置,掌心能感受到年輕男人炙熱的心臟強壯的跳動。

  「你說要我不要輕易放棄你。那你是否已經放棄了自己?」

  「你是否還記得自己是誰?」

  「沖昕,回來。」她輕輕的道。

  「沖昕」看著她,他的眼神漸漸的發生了變化。那些溫柔、愛戀、思念漸漸淡去,他的眼神,再不會讓竹生都感到無法分辨。

  因為在那冰冷的水底,有一個沉睡了許多年的青年緩緩甦醒。

  那些捆縛著他的鎖鏈已經融入了他的身體,融入了他的骨頭裡。當那些鎖鏈融進他的心臟時,他就會真正和長天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離。幸而在這個時候,竹生喚醒了他。

  他想了起來,他才是沖昕。

  長天也想了起來,原來他是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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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4: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六章

  長天把自己分裂成兩半,用其中的一半製造了沖昕這件事,竹生並不知道。

  但在魔域時,魔君曾經無比肯定的道,長天是根本無法轉世的。魔君這個傢伙,除了擁有和長天一樣的知識和智慧之外,還有著跟長天一模一樣的自負。竹生能確認,魔君說的是真話。

  從那時起,她便一直在思考沖昕和長天的關係。

  但竹生這方面所知很有限。這樣的前生後世,如果不是轉世,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奪舍了。

  實則長天和沖昕之間也並非是奪舍,而是理論上本該融合的兩個半體,在實際操作中出了岔子。這個岔子使得長天還是長天,沖昕卻成了沖昕。

  長天囚禁了沖昕,強行融合。這個人一貫的自負,理所當然的認為在這一場融合中他應當佔據主導,融合的結果應該是他吸收了沖昕,把沖昕變成了他自己的一段經歷,一段記憶,或者一段體驗。

  但他卻忘記了,沖昕雖然人生短暫,神魂卻和他一樣,是來自最原本的「長天」的神魂的一半。甚至比起來,沖昕還補全了缺失的魂根,若將長天和沖昕這兩個神魂放在天平上,大約天平是要向沖昕這一頭更傾斜一些。

  沖昕進入了他的洞府,踏入了他預先佈置好的陣法中,被強行融合。在這個融合的過程中,卻沒有誰能佔據主導。

  長天並非刻意冒充沖昕,而是他和沖昕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並非像他想的那樣,是沖昕變成他的「一小段」。

  此時沖昕應竹生的呼喚,再一次甦醒過來。

  他手腕翻轉,兩手扯住了捆縛著他的鎖鏈,角力。那些融入了他骨中的鎖鏈被逼了出來,他雖還不能掙脫那些鎖鏈,卻清醒的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才是沖昕啊。

  而長天,這個驕傲至極,自負至極的男人,一萬多年以來,第一次額上滲出了冷汗。

  失去自我——這是他也無法接受的。

  他在水中凝望著沖昕,沖昕也凝望著他。這幾年他和他融合得太深,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對對方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認知。甚至無需用語言溝通,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沖昕忽然扯緊那鎖鏈。

  長天明白他的心意,他看了他一眼,揮了下手。捆縛了沖昕幾十年的鐵索,忽然縮回了水底。強行融合的結果出乎他的意料,結果竟是兩個人都失去了自我。長天也不能接受這種結果。

  沖昕乍得自由,一拳便打在長天的臉上。一個男人被旁人輕薄了自己的妻子,只打這一拳實在算是很輕了。

  長天覺得自己這一拳挨得實在是冤。嚴格的講,剛才那個其實也不是他,是他們兩人的融合體。

  「不強行融合了?」沖昕譏諷道。 

  自由的意志,獨立的人格,這才是生命。

  這話是她說的吧?長天神色複雜的看了竹生一眼。

  這個人毫無疑問是長天。竹生已經祭出了碧刃,握緊刀柄,問道:「沖昕呢?你殺死他了?」

  長天知道,他說一個「是」字,竹生就要拔刀。他和沖昕雖然脫離了深度融合的狀態,但依然共享著一切。他瞭解竹生。

  「別衝動。」他按住了竹生握刀的手,「他還在。」

  「你再晚來幾年,我和他……就都不在了。」他苦笑。

  對他的話,竹生的眼中是寫滿了不信的。長天道:「我讓他與你說吧。」

  他看著竹生的眼神變了,他突然將竹生緊緊抱住。竹生也抱住了他,只那一個眼神,竹生就知道,這是真正的沖昕。

  「他在奪舍你嗎?」竹生問。

  「不是……」沖昕埋在她頸間,深深的嗅著她的氣息,「比那複雜……」

  竹生感到衣領被洇濕,她將他抱得更緊。沖昕調整了情緒,抬頭看她。他貪婪的凝視著她的面孔,彷彿唯恐少看她一眼,她就又會消失,不知到哪裡去了。

  想到他可能一回到宗門就被長天奪去了身體,失去了自由的意志,被困在不知哪裡,竹生憐惜的摸了摸他的臉。沖昕捉住了她的手,吻那手心。

  「你沒放棄我。」他低聲道。當日承諾之事,她做到了。

  「那不重要。」竹生說,「重要的是你沒有放棄自己。天助自助者,天救自救者。」

  她又問:「你和他,到底怎麼回事?」

  沖昕便把他真正的出身,把長天神魂分裂,把姜珠三百年的孕育都告訴了她。

  這件事還真是複雜,既不算轉世,也不算奪舍。但竹生一語道出這件事的真諦:「以禁術補魂,以禁術造人,不出問題才怪。禁術之所以被禁,就是因為存在問題。他無視規則,打破規則,現在就是自嘗苦果的時候了。」

  說白了,就是違規操作。

  「現在怎麼辦?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這件事?」竹生問。

  沖昕沉默了一下,道:「無解。」

  戰事已起,長天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再重造一具肉身。而沖昕因為和他共享一切,知道了太多事情,也知道了他對這場戰爭的想法。

  見竹生皺眉,他輕聲道:「他已經放開了我,不會再強行融合,他也不會奪舍我。他缺失了一魂二魄,沒有我,他沒法正常的使用這肉身。我和他……只能維持現狀。」

  竹生盯著他,道:「你……不想驅逐他,拿回自己的身體?」

  沖昕握著她的手,放回到自己的臉上,用臉頰感受她手心的溫暖。

  「我不能。」他道,「我雖有他的記憶,卻如同擁有一屋子的書,那些需要的東西在哪裡,我得一本一本的去翻找。在戰事中,這樣不行。這場滅魔之戰,必得有他。」

  「竹生。我……便是為此而生的。」沖昕的眼睛有了濕意,「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啊,大局啊……竹生比誰都更明白。她上輩子,一生都被這些東西束縛。

  「我知道,你懂的。」沖昕澀然道。「你說過,你的前世便是為了讓保護百姓而死。你明明可以命令別人去做,但你選擇了自己赴死。你比別人都更懂。」

  竹生緩緩抽回了自己的手。

  沖昕的手中空了,彷彿心也空了。他忍住心中酸澀,問道:「你……是不是已經合道了?」

  竹生沒說話,不想回答這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抿著嘴唇,看著沖昕。

  沖昕輕輕抱住了她,過了片刻,放開她,輕聲道:「你走吧……走的遠一點,離長天遠一點。」

  竹生覺得他話中有隱意,但她還沒來得及問,沖昕最後看了她一眼,就把身體交給了長天。

  「聽他的話吧。」長天道,「他不喜你與我走近,醋意大得很。」

  他的調侃竹生恍若未聞。她盯著他,道:「你若傷害他的神魂,上天入地,我也要殺死你。」

  長天無奈的歎口氣,道:「他適才不是說了,只我一個,沒法使用這肉身,必得我們兩人一起才行。」

  竹生轉身,身形隨即便消失了。

  蒼瞳在大堂靜坐,忽然睜開眼睛。

  微風拂過,竹生出現在大堂。蒼瞳站起來,正要與她說話,目光忽然越過她,看向她身後的男人。

  上一次見面,是萬年之前,在決戰之地。

  「長天?」蒼瞳道。

  長天並不是來送竹生的,長天出來就是為了見蒼瞳。

  「夜息,好久不見。」他笑道,彷彿多年老友。

  蒼瞳看向竹生。竹生道:「沖昕是長天轉世。」

  她頓了頓,又道:「但這是長天,不是沖昕。」她說完便扭過頭去。

  長天笑道:「夜息,當年卜算的時候,我就知道還會再見面,沒想到是在這裡。」

  他看了眼竹生,似乎想到了什麼,要開口說話。但蒼瞳搶先開口,截住了他的話頭。他道:「我現在名蒼瞳。往事……不要再提。」

  長天心領神會,微笑頷首。他就這樣笑著,看了蒼瞳一眼。

  長天漆黑如寒潭的眼瞳中,蕩起了一圈漣漪。蒼瞳墨綠的眼瞳中,也蕩起了一圈漣漪。

  竹生全無察覺,她喚道:「蒼瞳,我們走。」

  但蒼瞳的動作慢了一息。只是蒼瞳是傀儡,他沒有活人那樣明顯的情緒波動。當他面無表情,沉默不語的時候,竹生也很難發現他的不對。

  她和蒼瞳便走出了沖昕的洞府。

  「蒼瞳。」

  在蒼瞳將要邁出洞府的時候,長天喚住了他。他微笑的看著傀儡道:「別忘了,真相……總是殘酷的。」

  蒼瞳的臉上是人造的皮膚,不會像活人那樣出現蒼白的臉色。他轉過身去,大步踏出了洞府。

  長天聽到外面竹生問:「他說的什麼意思?」

  蒼瞳則回答:「不知道。胡言亂語。」

  長天感慨的歎了一口氣。

  一個甲子前,蒼瞳跟著青君出現在長天宗。那時他還奇怪,他的骨為何在這時歸來,明明他已經有了沖昕。現在看來,原來那一卦,真的是應在了這裡。

  祖竅中,已經沒有了冰冷的水域,也不再分天和地,全是星辰。沖昕不再被囚禁,他就飄蕩在這星海之間。

  「你跟那傀儡說了什麼?」他質問長天。

  長天裝傻道:「打個招呼而已。」

  沖昕道:「剛才你以意念進入了他的器核,直接與他的神魂對話。為何將這段對話封印,不對我共享?」

  神魂與神魂之間的直接對話,不受外界時間限制。哪怕只有一息,交流的信息如果是用嘴巴說,也可能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長天性格惡劣,他將那段對話的記憶封印不公開,令沖昕心生疑慮。

  「我在想,既然你是你,我是我,註定了不能融合……」長天搓搓下巴,認真的道,「不如我們還是保留點隱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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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不能有她。」沖昕道,「只有她不行。」

  「這由不得我。」長天道,「但這一次,我會給他們選擇的機會。」

  他望著星海,回憶那些在宇宙中自由自在翱翔的日子,壯闊、絢爛又美麗。可現在他被困在小小的一界,困在了一具肉身中,甚至連這具肉身,都還得和別人共用。

  那美麗的宇宙啊,不知道他是否還能回得去?

  沖昕卻望著長天,想起了萬年前的那一場決戰中他最後發動大陣,那些將士們的怨恨。

  有些事可以重演,有些決不能。

  竹生總覺得長天最後和蒼瞳說的話是有什麼含義,她對長天這個傢伙,總是時時刻刻的警惕著的。但蒼瞳沉默著不肯多說一個字,她也無法逼問。

  走出了沖昕的洞府,她向前走上幾步,一直走到高崖邊,眺望。長天宗一如她記憶中山巒錦繡,只是天上飛行的人比她記憶中少了很多。永盛城外軍帳連綿,想來除了煉氣弟子,從築基開始,大部分的弟子便都投入到戰中去了。

  百年前她作為柔軟的凡姬,站在這裡眺望,嚮往著那些踏劍飛行的修士,對自身的命運感到無力。現在她的修為世間少有,站在這裡眺望,目光心境已無人能懂。

  蒼瞳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竹生微微側頭,輕聲道:「我沒事。」

  「這裡有我的朋友和血裔親人,我想去看看他們。」她道。

  蒼瞳點點頭。

  竹生便取出傳音符,想給蘇蓉傳話。

  那傳音符卻不像往日那般嗖的飛入虛空,直達所尋之人,而是靜靜的躺在她手中,一動不動。竹生微怔。她再一次催動靈力,傳音符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壞了嗎?」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自言自語道。

  蒼瞳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連同那張發不出去的傳音符一起握住。

  竹生微怔抬頭。蒼瞳墨綠的眸子望著她,沉默不語。

  竹生不解的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神變了。那張傳音符彷彿變得滾燙,握在手心裡燙得人生疼。竹生猛的掙脫了蒼瞳,化作一道流光。

  一個前不久才剛剛築基的弟子用自己覺得已經算是很快的速度在天上踏劍飛行,眼看著就快要到他要去的地方,一陣罡風迎面撲來,險些將他從劍上掀翻下去。幸而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穩住了他的身形。

  「留靖峰是哪一座?」竹生喝道。

  「留、留靖峰?」那弟子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指了一個方向,「那邊吧……」

  話音未落,已經被竹生拽著手臂帶著朝那個方向飛去。那真是他這輩子從沒體驗過的高速度,明明有靈氣護體,罡風依然刮得臉生疼。

  直到他指著一座山峰明確的告訴那人:「那就是留靖峰。」那女子才放開了他的手臂,箭一般飛向那座山峰,竟連句謝謝也顧不得說。

  那弟子怔了半晌,再踩上自己的飛劍,飛行了片刻,不知怎的就覺得自己的速度彷彿老牛拉破車一般。他吸一口氣,催動飛劍,加快了速度。可怎樣催動,都不可能達到剛才那般的速度。

  那樣的速度啊,他想,他要修到什麼境界才能再體驗到?

  竹生神識掃過整座留靖峰,峰上就只有一個人,她朝那人飛過去。

  那是峰上唯一一個執役弟子,被從天而降的竹生嚇了一跳。

  「蘇蓉在哪兒?」

  「啊?誰?」那弟子撓頭。

  「蘇蓉。」竹生頓了頓,補充道,「虛景是她的情人。」

  「啊?真人有情人嗎?」那弟子磕磕巴巴的道,「我、我不知道。前頭的師兄築基了,我才來的,我在這兒還不到五年,真人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竹生抿緊了嘴唇,問:「虛景在哪裡?」

  「真人這幾年一直不在宗門中,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他、他在仙盟軍第五軍。」

  竹生一言不發的放開他,轉身要走。

  那執役弟子卻忽然叫住她:「這位…………師姐?」竹生看著像是高階修士,卻看不出境界,這弟子就籠統的以「師姐」相稱了。

  他問:「你剛才說的那位姑娘,她姓什麼來著?」

  「蘇。」竹生道。

  那弟子的臉上出現了猶疑的神情。

  竹生盯著他。他躊躇道:「那個……側峰上有座墓……好像……」他記得那座墓的主人便是姓蘇。

  竹生見到了蘇蓉的墓。

  那墓修得氣派堂皇,要在凡人國度,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才能修得起的。但在這修煉之地,便稍稍有些違和。長天宗裡有專門的弟子墓區,哪怕是高階修士,隕落後也不過是一塊加固過的石碑而已。

  人死後要入輪回,修士尤其明白這一點,因此修真界不重喪葬。只有凡人才講究厚葬。

  但竹生直覺,這個墓修得,就是蘇蓉喜歡的樣子。蘇蓉一輩子都心繫紅塵,比起修真界,她其實更喜歡凡人煙火繚繞的生活。

  她在蘇蓉的墓前站了很久,直到日頭西斜,虛景趕了過來。

  「剛回到永盛,就收到傳音符。」他道,「小陳說有人來找蘇蓉,沒想到是你。」

  小陳就是那個執役弟子,峰上有客,情況不太尋常,他便給他家真人傳了音信。

  竹生問:「她是怎麼死的?」

  朋友不在身份貴賤,不在修為高低,在相知。從前她是低微凡姬,她是外門弟子的時候,她們就互相理解。後來她站在了眾人之上,她只是低階的築基弟子,她們依然互相理解。

  只是怎麼一眨眼,她的人就沒了?她想,蘇蓉若是被人殺死,她是必要為她報仇的。

  可虛景卻道:「她壽盡了。」

  壽盡——竹生沒想到她斬斷塵緣之後,還會遇到這種情況。回到大九寰之後,身邊之人都是修士,她便有了一種錯覺,覺得大家都會一直這樣下去。譬如沖昕,比如沖祁,幾十年、一百年不見,他們的樣貌都還是風華正茂的青年。就連眼前的虛景,他已經結嬰了,他現在的模樣,甚至比當年煉陽峰上布衣短打的執役弟子還更年輕。

  竹生卻忘記了,修士和修士也不同。築基修士的壽限,不過二百歲。

  所謂壽限,是這個群體中大多數人能活到的最高限,但並不是說每個人都能活到這個年紀。譬如凡人壽限一百,有些人九十歲依然精神矍鑠,有些人呢七八十就腰弓背駝,而有些人呢,五十來歲就已經老弱而死了。

  修士的壽命和修為有關。在壽限之內,修為高的就活得更久一些,修為低的就衰老得早些。蘇蓉在一百五十歲上下的時候開始衰老,於她,也算是正常的了。

  竹生,想再見你一面。

  竹生想起蘇蓉最後的傳音符,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說話緩慢。那是因為她老了。

  那張傳音符不知道是何時所發。傳音符上並不能標注時間,但同一個人發過來的傳音符,若是累積著未打開,會自動按照時間順序堆疊。所以接收的人便知道,哪一張是最早發的,哪一張是最後發的。

  蘇蓉去的時候,她還在異界,這最後一面終究是沒能見成。

  「她一直過得平安,沒吃過苦。」虛景道,「仙盟軍建軍時召集弟子,我沒讓她去。她一直留在留靖峰,這裡她當家作主。她怕容顏衰老,我給她拍了顆駐顏丹,她很是高興。她這一生,日子也算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竹生重複道,她露出了微笑,眼睛卻酸澀難忍。

  「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吧。」虛景望著蘇蓉的墓碑。那墓碑也是按照凡人的習慣,刻著「徐門蘇氏蓉娘」,而不是像弟子墓中那樣,簡單的只寫一個名字,標注個籍貫。

  「是的呢。她就是想過這樣的生活。」竹生落淚,為朋友感到高興。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珍珠手環,在某顆珠子的角落裡找到了一包種子。她將那種子塞進墓前的泥土中,按照蘇蓉教她的,施了個催長的術法。種子頂開泥土,發芽長大,結苞開花。臉盆似的花盤,迎著陽光一下一下的搖曳,彷彿點頭致意。

  「她就喜歡吃這個,壞毛病,怎麼說都戒不了。」虛景把臉扭過去。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回憶道:「她後來還做起這門生意來了,居然也賺了不少靈石。現在安平城裡賣的蘇氏十三香,全是假貨。她人都不在了,哪裡還有十三香。」

  「她的私房,我都給她的血親後裔送去了,足夠那些人幾代富足。」他道。

  竹生點點頭,道:「這樣,她的心願全了了。」

  虛景出神片刻,輕聲道:「她走的很平靜……」

  那就好。

  夕陽將要落下,蒼瞳一直安靜的陪在一旁,聽這兩人說話。

  虛空忽然打開,一道傳書符飛到了虛景身前。虛景打開看了一眼,臉色忽然變了。他抬眸看了一眼竹生。

  這一眼不會無緣無故。竹生問:「怎麼了?」

  虛景沉聲道:「瑞升出事了!」

  竹生道:「瑞升?」

  虛景頓了頓,道:「就是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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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1 10:05: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八章

  瑞升是虛景的親傳弟子,故而他出事,虛景便接到了通知。

  待竹生和蒼瞳跟著虛景一起趕到永盛城仙盟軍大營的時候,沖昕、沖祁都在那裡,還有兩個服色不同的修士,一個看起來是溫厚的中年,一個看起來是冷肅方正的青年。這兩人分別是雲水門的廣元和盛陽宗的玉和。

  沖祁、廣元、玉和,在長天的護持引導之下,都已經到了合道期。包括竹生在內,他們都可以被人稱一聲「道尊」。

  但和築基、元嬰、還虛不同,前三者是明確的修為境界,合道卻是一條界限,過了這條界限的修士,便都是合道期。但邁過這一道坎之後,後面的路還有多長,誰也不知道,誰與誰的路也都不同。

  竹生看了沖昕一眼,這是長天。沖昕雖然抗拒融合,卻心甘情願的把身體交付給長天使用。因為他認為,在這場戰爭中,長天比他更有用。

  虛景是沖昕弟子,廣元和玉和都認識他。見他帶了一個女子同來,都將目光投到竹生身上。

  「我道侶號竹生。」長天很不要臉的道。

  廣元訝然道:「是玄炎秘境的竹君嗎?」

  昔日玄炎秘境之事,廣元和玉和都聽門下弟子詳細講述過。大宗門中有不少弟子都見多識廣,涉獵的領域頗多。有擅長觀氣者稟報,那位竹君身周有朱紫之氣,應是人皇之身。更有那一場靈氣沐體,凡經歷過的人都不會忘記,更是細細的講述給了師門。是以,廣元和玉和都知道竹生。

  竹生冷冷的看了長天一眼,問:「瑞升在哪裡?」

  長天道:「差點忘了你是瑞升的血親,正好,不用搜魂了。」

  竹生的目光瞬時銳利了起來:「瑞升做了什麼,你們要對他搜魂?」

  沖祁道:「竹君勿惱。瑞升他……」他說著,輕輕歎息了一聲。

  「他在哪?我要見他!」竹生沉聲道,「我把孩子交給你們長天宗,不是為了讓你們這麼對待他。」

  竹生如願的見到了瑞升,瑞升的情況真的不樂觀。

  他瘋了。

  凡人若是瘋了,可能是頭部受傷,也可能是神魂受損。可一個修士,一個金丹道君會瘋,則只有一個可能——他的道心崩毀到了切斷了神魂與肉身之間的聯繫。他肉身還活著,魂魄也在體內,二者卻已經沒了聯繫。

  「五個金丹深入魔軍腹地探查,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我們懷疑,他可能找到了魔君所在,或至少得到了重要的情報。」沖祁道,「但他祖竅封閉了,已經沒法與他溝通。只能通過搜魂術強行打開他的祖竅。由我親自來,能保證不叫他神魂寂滅,還可以入輪回。」

  竹生看了他一眼:「但是也一樣會傷害他的神魂對吧?」

  沖祁迎著她的目光承認:「在所難免。」

  竹生的目光如刀鋒一樣。長天接住了這刀子,接過了話頭道:「但是你來了,就不用了。」

  竹生看向長天。長天道:「我有個術法,可以讓你進入他祖竅而不傷他神魂。」

  或許沖昕的確是對的。竹生問:「我要怎麼做?」

  長天道:「需你一滴心頭血。」

  竹生看了一眼喬升。八十多年未見,當年的男童已經長成了青年。這青年生得五官端正,原該是個十分俊俏的男子,可他現在縮在地上,抱緊自己的膝蓋,一張俊俏面孔,眼神呆滯,臉色蒼白。嘴唇蠕動,卻沒發出聲音,不知道喃喃些什麼。


  竹生依照長天所言,在喬升對面盤膝坐下,自眉心逼出了一滴心頭血。

  長天翻手,手心出現一點光芒。那光飄浮到竹生和喬升的中間,向兩人延伸成了一條線。一端連接喬升的眉心,一端連接竹生的眉心。

  長天忽然道:「問問他,是就要這樣,還是要去輪回?」

  竹生的目光射向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條光線的一端已經連接到了她的眉心,觸到了那滴心頭血。紅色從線的這端倏地染到了那一端,竹生眼前一黑,進入了一個幽暗空間。

  抬頭,天上有點點星光,看那數量,喬升的資質還算中上。竹生轉頭,尋找喬升,目光忽然凝住。空間中,有一隻箱子。就是當年喬升藏身的那隻箱子。

  竹生走過去,蹲下身,掀開了箱蓋。七八歲大的小童霍然抬頭看她,面色慘白,恐懼得牙關發抖,發出「得得」的聲音。

  但是那小童很快認出了她。「姨婆……」他叫道。

  「姨婆!」他哭了,向竹生張開手。

  「升兒。」竹生兩手插入他腋下,將他從箱子中抱了出來。

  喬升撲入了她懷中,瑟瑟發抖:「姨婆,我怕!」

  竹生抱住這孩子,輕輕撫著他的背,問:「你怕什麼?」

  「惡人。」小童道。

  「不用怕。」竹生撫著他的頭道,「惡人已經被我殺死了。你已經安全了。我還要送你去長天宗。」

  小童怔道:「是,我要去長天宗。」

  竹生問:「去長天宗做什麼?」

  小童道:「修煉。我,我是留靖峰的親傳弟子,我……」

  竹生就眼看著小童開始長大。她問他:「長天宗如何?你修煉得如何了?」

  小童長成了少年,答道:「宗門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師父和蘇師姐都對我很好。灰灰陪我玩。我……」

  少年想起來了,他道:「我築基了,我結丹了,我……我是長天宗瑞升。」

  少年放開了他的姨婆,像打了氣似的長成了一個俊俏的青年。青年什麼都想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著竹生,淚流滿面。

  「姨婆!」他喚道。

  「你在魔軍那邊,看到了什麼?」竹生輕撫這青年的頭。

  喬升流下了淚水,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迷惑。

  「我、我看到……」他的牙關顫抖,格格作響,「人,是人!」

  他哭泣、流淚:「是人啊!不是豬玀!是人!」

  「姨婆……」他扯住竹生的衣襟,涕淚四流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惡?」

  竹生目光微凝,道:「把你看到的告訴我。」

  喬升抬頭看著這個女子,這是一個會給他強烈安全感的女子,他抓著她的衣襟,便感覺自己已經逃離了那裡,已經安全了。

  但他真的很不想去回憶,那些回憶讓他痛苦崩潰。

  「你看到的,可能很重要。你的師父、師祖和掌門,都在等著。」竹生摸著他的臉頰,「喬升,你要記得你是為什麼去那裡,去做什麼……」

  為什麼去那裡?因為……是他主動請纓。

  喬升想起來了他的那些熱血和昂揚鬥志。他抬頭看著竹生,顫抖著把他看到的那些都告訴了竹生。

  當他陳述完,竹生沉默了許久。

  喬升問:「姨婆,你……你如何會在這裡。這裡,是我的祖竅吧?我怎麼了?」

  竹生看著這個孩子,心中隱隱生痛,但還是告訴他:「你的神魂和肉身的聯繫斷開了。」

  喬升也是長天宗培養了幾十年的金丹道君,他聽了這話,就明白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竹生看著他年輕的面孔,想起了長天的話。她沉默了一下,道:「你可明白你現在的狀況?」

  喬升蒼白著臉,點了點頭。

  竹生輕輕的問:「那你,是想維持這樣,還是……想去輪回?」

  喬升仰頭看著竹生,過了一會兒,他慢慢的整了整衣襟,立身而後拜下,以額觸地。

  「喬升……道心不堅,有負師門,也令姨婆蒙羞了。」淚水劃過他的臉頰,他道,「請姨婆……送我去輪回吧。」

  竹生彎下腰,親吻了這孩子的額頭,道:「好。」

  在她將要離去的時候,喬升又喚住了她:「姨婆。」

  竹生看著他,安靜等著他最後的交待。

  但喬升只是想告訴她另外一件事,他道:「是妖族青君救了我,請告訴宗門師長,青君……未曾入魔。」

  竹生的目光凝住。過了片刻,她點頭道:「好。」

  竹生睜開眼,對面的喬升依然面色蒼白,目光呆滯。屋中眾人都在看著她。

  「泉原大峽谷。」竹生站起來,把這個地名告訴了他們。

  「那裡有什麼?」沖祁問,「瑞升在那遇到了什麼?」

  竹生沉默了一下,平緩的將喬升告訴她的那些複述了一遍。眾人都沉默了。

  「惡。」玉和喃喃道,「惡到了極致。」

  竹生忽然上前一步,狠狠的扇了長天一個耳光。眾人都驚愕的看著她,集體失語。

  竹生性格平和淡然,多數時候都能保持冷靜和理智。但這不代表她沒有感情。

  「他選擇輪回。」她憤怒的盯著長天道。

  長天搓了搓被打的臉,面無表情的道:「好。」

  他說著,便抬起手。但是竹生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咬牙道:「不用你。」

  她轉身看了看縮在地上的喬升,蹲下身去抱了抱他。喬升全無反應。竹生站起身來,看了看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一掌拍在他頭頂。

  喬升無聲無息的倒在了地上。

  長天上前一步,把兩根手指搭在了竹生的肩膀上。竹生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她就看見了「喬升」。

  「喬升」脫離了肉身,浮在了半空。他的身體隱隱約約,半透明。他舉手,對著屋中的幾位師長團團一揖。最後,他看著竹生,嘴唇輕動,似是喚了一聲「姨婆」,便消失在空氣中,輪回去了。

  「抱歉……」長天放開手,輕聲道。

  竹生轉身看著他,覺得十分荒謬可笑。

  「一句『抱歉』,就能彌補你的錯誤嗎?」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一日之內,她的道侶成了不能獨立的存在,她的好友在多年前就逝去,未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面,她的血脈親族,由她親手終結了生命。那些壓在了平靜、溫和之下的痛苦、悲傷,再也壓不住。

  「你若真心內疚,」她盯著長天問,「敢不敢把你做的事告訴這些人?」

  長天迎視著她的目光,點點頭,道:「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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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發表於 2019-8-21 10:05: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九章

  竹生怔住。

  長天歎息一聲,道:「魔君,是我合道期重塑無垢體時從神魂中剝離出來的『惡』。因為我的一時貪玩,豢養而終成大患。後來更是因為我為仙時,與他神魂相通,使他領悟了宇宙法則,才會強大如斯。」

  他抬頭道:「他以魔道煉己身,他強大得太快,甚至超越了歸降的我。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上一次滅魔之戰時,我生祭了戰場上所有的生靈,布成了囚仙大陣。」

  「我本應該和他一起在大陣中寂滅。但意外總是不受控制,魔君的殺人利器——傀儡夜息,在戰場上恢復了他自己的意識。」

  長天說著,看了一眼蒼瞳。眾人也都看了一眼蒼瞳。蒼瞳神色漠然。

  「夜息將我從大陣中救了出來。而我……我一念之差,生出了求生的欲望。」

  「我曾升過仙,可仙也不想死。我也想活,想再次回歸仙途。所以我借著夜息之力,逃出了大陣。」

  長天輕輕歎息。

  「我割裂了自己的魂根,留下一魂二魄在大陣中,想以此替代我自己。」

  「我觀察了一千年,意識到……那不夠。我的一魂二魄,不足以讓囚仙大陣將魔君耗死。極有可能的是,魔君能活到大陣崩毀的那一日。」

  「但後悔也已經晚了。我已經沒了肉身,魂魄殘缺且被削弱。這樣的我即便再入大陣,也無濟於事。倘我先於魔君寂滅,這世間恐再無人能殺死他。」

  「於是我創建了長天宗、雲水門和盛陽宗,我留下傳承,等待著第二次和他的對決。」

  「現在,就是現在,我等了數千年,終於到了這個時候。」

  竹生愕然。

  她目光掃過眾人,卻發現沖祁、廣元和玉和都神情淡淡,沒有驚訝之情也沒有責備之意。只有虛景滿臉的震驚。

  竹生懂了。她道:「你已經告訴他們了?」

  沖祁道:「幾十年前,宗主便將他與魔君之事向我們坦承了。仙盟合道以上修士,都已經知道了前緣。」

  竹生冷笑:「……然後,你們仍然願意繼續追隨這個傢伙,繼續為他奉獻?」

  沖祁凝目望她。

  這個男人目光清明而堅定。

  「我非是為他。」他道,「而是他為天下蒼生。」

  「大敵當前之際,去追論從前的錯誤,已經沒有意義。這事歸根到底,雖然是宗主之錯,但若要解決根本,徹底消滅魔君,又離不了宗主。」

  「當前世間,無人有宗主之強,無人能比宗主淵博,更無人能如宗主一樣瞭解魔君。此一戰,非宗主不可。」

  竹生與沖祁四目相視。

  這個男人啊,比起百年前只是因為懷疑就想要殺死她時的「寧錯殺,不放過」,少了一分自負,一分狷狂,他竟然更加的冷靜,更加的堅定。

  沖祁上前一步:「竹君,你曾為人皇,你當理解,成大事者……」

  「不拘小節。」竹生冷笑,「這句話真是……可以做一切沒有底線之事的藉口。」

  「我在魔域,曾經身臨其境,親身經歷了大陣布成的那一瞬。小節……當年被生祭的那些『小節』,隨便哪個站出來,你們都得仰視。你可知他們死前的憤怒和痛苦?那些情感衝擊了我,當我清醒之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是殺死魔君,而是,殺死長天!」

  「小節亦是生命,亦有愛痛恨惡,亦有求生之欲望。你一句『不拘』,輕描淡寫,抹殺了他們活下去的權利。」

  「你們,憑什麼!」

  男人們都不再說話,沖祁也沉默了。

  實則是,沖祁和竹生的話,都對。兩個人都沒錯,端看你的立場是站在哪一邊了。

  竹生在這沉默中冷笑了一聲,自儲物空間中取出了一塊細布,裹住了喬升的屍身。蒼瞳走過去,將喬升扛在了肩頭。

  竹生轉身,和蒼瞳一起,帶著喬升離開了這裡。

  她徇著記憶,找到了當年楊大妮兒的墓,將喬升葬在了他祖母的旁邊。這個孩子沒能繼承他祖母堅定的心性,令人遺憾。

  竹生並不苛責他,他是個人,但凡是人,就有缺點,有弱點。這世上不存在完人,譬如長天,在青君曾經的描述中,長天就是完美的存在。而真相卻是令人無法承受。

  又譬如她自己。她其實知道沖祁說的是對的。她曾為人皇,曾做過數不清的艱難抉擇,怎會不明白不理解。但她只是憤怒,她憤怒長天的愚蠢造就了萬年前的生靈塗炭和現今的歷史重演,她憤怒於無辜又不明真相的人們沒有選擇的被長天生祭。當長天造就的惡業波及到了她的愛人,她的親人的時候,這憤怒就徹底爆發了。

  只因為她是個人,有血有肉,有親有疏,有承受的底線。

  蒼瞳給她找來了一塊很好的岩石。竹生將那岩石劈成了石碑立在了喬升的墓前。她撫摸著那岩石粗糙的石面,用手指在上面刻字。靈力所到之處,堅硬的岩石碎成石屑,撲簌簌的掉落。

  蒼瞳忽然轉身。「長天」一身青衫,慢慢走了過來。

  他走到蒼瞳身前,和他對視。蒼瞳忽然蹙眉。

  「初次見面。」那青年道,「多謝你陪伴她。」

  「蒼瞳……」竹生面對著石碑,背對著他們,輕聲道,「讓我和他單獨待會兒。」

  蒼瞳看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他鼻樑挺拔,目光如電,山嶽般清朗,泉水般澄澈。蒼瞳一直想看看他,現在他看到了。

  這是竹生現在愛的人,他是沖昕。

  他原是想看看他,如果他真的那麼好,他就把竹生交給他。可結果是這個男人連自由身都失去了,竹生如何跟他繼續在一起?

  蒼瞳漠然道:「不需你謝。」陪伴竹生,保護竹生,原就是他的事,何需沖昕來道謝。

  他說完,飛走了,把空間留給了竹生和沖昕。

  竹生寫完了最後一筆,拂去了碑上的石屑,站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她問。

  沖昕注視著她,道:「長天想來。他想讓你留下來,留在仙盟軍。」

  他忽然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臂,低聲道:「別答應他!不管他說什麼,離他遠一點!這些事,交給他去做就行了。你……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竹生沒有答應他。她道:「我也想你平平安安的,你能甩掉長天嗎?」

  沖昕啞然。他不能,決做不到。然則他又如何這樣要求竹生?

  他苦笑,放開竹生的手臂。再抬眸,已經是長天。

  「竹生,留下。」長天道,「我需要你。」

  竹生道:「你想幹什麼?」

  長天道:「被你教訓了好幾回,我好好的反思了自己,現在,我擔心一件事。」

  「何事?」竹生問。

  長天看著她,道:「我擔心……這次,我依然會失敗。」

  竹生的臉色變了。長天是一個聰明至極、自負至極的人,他這樣的人會「擔心」失敗,就意味著失敗的概率相當高,高到了一個踩到了他心理底線的水平上。

  竹生吸了一口氣,問:「你打算怎麼對付魔君?」

  長天道:「和上次一樣。」

  竹生宛如看到一個智障。

  長天無奈道:「真的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在世間無敵,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直接殺死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我拼著和他同歸於盡,將他囚困,慢慢的耗死他。」

  「這個事,只有我能做到。我和他源出一體,只要見到他,我就能將他和我綁在一起。他應該意識到這件事了,所以一直避免和我相遇。」

  竹生問:「這一次,要犧牲多少人。」

  長天搓搓額角,道:「我這具身體,實在不怎麼樣,融合也失敗了,我現在比起從前,已經弱了太多。」

  「但幸好,他被囚仙大陣鎮壓了這許多年,也虛弱了很多。而且這幾千年來我也沒閑著,陣法……已經被我徹底改進了。」

  「這一次,只要很少的人就足夠了。他們都已經知情,我不會強迫他們。反正我是必死,倘若我死而魔君不滅,他們遲早也是死。」

  說了不強迫,卻耍起了流氓。

  但他說的,卻又是真的。

  這個傢伙就是你恨不得打死他,卻只能忍著氣跟他手牽手做好朋友。

  竹生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把「立刻就打死長天」的衝動壓了下去。她問:「我留下做什麼?」

  「你啊……」長天道,「我需要你做最後一道保障,當我失敗之時,你來收拾殘局。」

  竹生問:「我要怎麼做?」

  長天嘴角微翹,道:「現在不能告訴你,等到了需要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

  竹生又想打死長天了。

  長天忙道:「不是故弄玄虛,是你的確不能知道太多。」

  「你啊……只要你是無垢體就可以了。」長天歎氣道,「現在世間……唯一一個無垢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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