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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誠儀鯉] 首輔沈栗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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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發表於 2020-3-25 01:30:48 |只看該作者
第290章 一降再降

    怎麼能一樣!領頭的一口牙都要咬碎!
  
    今日來鬧事,除了這幾個領頭的,其他人多為被迷惑、被慫恿才跟來市舶司的。這些人並不知海商密謀,有的是真想著為海商抱不平、與官府磋商政事而來的,有的是覺得有機可乘、要揚名養望而來的,更多的是覺他們聲勢浩大,純屬跟著看熱鬧。
  
    這樣的辯駁,時間、步驟、要說的話、怎樣不漏痕跡的煽動他人情緒、什麼時候帶人衝擊官署、什麼時候有人被官員誤殺,都是被預先精心安排過的,換一個毫不知情的人來出面,怎麼可能替他們把該講的話講出來,怎麼可能達到他們原本的目的?
  
    沈栗不教他們開口,他們便失了先機!
  
    果然,見領頭幾人陷於細作的嫌疑中,其餘書生們便覺氣短,老老實實將文章遞上來:「大人,我齡州海商生活辛苦,聽聞市舶司苛求無度,學生們不免義憤填膺,故此……」
  
    這些人肯好好說話,沈栗便也恢復了溫和態度:「你也說『聽聞』,那你等知道海商的實際情況嗎?」
  
    「海商們如今是勉強維持開支,甚至已饔飧不繼,大人們再加盤剝,只恐齡州又要添許多餓殍了!」那領頭的插言道。
  
    「你等身上的嫌疑,待府衙並緇衣衛調查過後便很容易洗清,最多不過一兩日而已。」沈栗平靜道:「但在此之前,你等還敢在市舶司衙前大放厥詞,試圖挑唆鬧事,本官就只好以煽動叛亂之罪將爾等立斬了。」
  
    領頭的看著沈栗漠然的臉,身上有冷汗徐徐出來。
  
    他們蓄意鬧事,這市舶司幾個主官的根腳總是預先打聽一二的。廖樂言早有敗績,自是不被放在眼中,于枕是純粹的文官,縱然長於刀筆,真到了短兵相接時卻難免畏首畏尾。若是他二人出口威脅,這幾個大約還敢稍稍放肆,只有這位沈栗沈謙禮,市舶司三位主官中,只有這位是敢眼也不眨殺人的。
  
    沈栗說要斬人,他們還就不敢不當回事。
  
    倒不是說幾個人中盡皆怕死的,他們原也安排了「無辜被害」的角色,但那得是混亂起來後被「失去理智」的官吏失手殺死的。此時沈栗預先給人安上了嫌疑,又出言警告過,那人再死也是白死,完全賴不著市舶司。
  
    領頭幾個悶了,書生中還有為他們鼓勁的:「幾位仁兄不必擔憂,有我等為各位奔走,不過一二日內就可為各位證明身份,仁兄們再來參與此事也來得及,到時看這位大人有何話說。」
  
    到時?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像這樣意圖衝擊官府的事,要的就是教對方措手不及,自是越快越好,拖得久了,市舶司有了對策,效果便越加微弱。
  
    市舶司衙前出了亂子,能不向州府要求派人來鎮壓嗎?固然姜寒、烏慶與麻高義早有默契,能拖得一時不露面,可也不能總是不理,否則難免落個怠忽職守、處置不力之罪。
  
    麻高義在人群中急的要死,他前幾年也籌謀過叫書生到原運轉司鬧事,那時順風順水、並無不妥,因而如今他才想著再來第二次,誰知竟被沈栗輕而易舉攪了局。
  
    沈栗鎮壓了幾個領頭的,又與書生們搭腔:「你等說海商困苦,是親眼所見?你們有自書院來的,應有出身海商的同窗,不妨仔細想想,他們的衣食住行可曾有困苦之狀?不說別的,就是本官來齡州,往來見到的海商無不豪奢,吃穿用度堪比王侯,本官自謂出身侯門,相較起來也要自愧不如。他們還過不下去——」
  
    沈栗冷笑一聲:「本官才是餓殍呢!」
  
    這些書生面面相覷,仔細回憶一番,囁嚅道:「那幾位同窗原是過得……好些,只是近來確實境況日下……」
  
    「近來?市舶司要海商登記後?」沈栗不屑道:「市舶司可是還沒向海商要一文錢呢!他們就困苦了?這困苦的也太早了些!」
  
    隨即向那領頭的似笑非笑道:「市舶司還沒開始『盤剝』,海商們就沒銀子吃飯了,那銀子去哪了?別是拿去支持湘王了吧?」
  
    領頭的氣急敗壞,他們自詡準備充分事事周全,偏碰上沈栗這個不按常理的。那匪夷所思的嫌疑看似荒唐胡鬧,只要稍經調查就會不攻自破,但就是這露洞百出的嫌疑,就壓得他們無法說話,只能任由沈栗繼續胡言亂語下去。這場辯駁說來說去,早就脫離他們的安排,離題萬里。
  
    「行了。」沈栗抖抖書生們遞上的文章,笑道:「本官已得知諸位的意見,諸位耐心等著吧。」
  
    說著,沈栗拱拱手,示意告辭,便向官署內走去。
  
    「大人,」書生們忙追上來:「大人還沒給我等答覆!」
  
    「答覆?你等現在就要答覆?「沈栗奇道。
  
    「大人難道不應給我等一個答覆嗎?」一人憤怒道:「我等上書言事,大人竟當耳旁風不成?」
  
    「你等讀書科舉,將來也有可能是朝廷官吏,竟連基本的規程都不知道嗎?」沈栗不可思議道:「你們跑來質疑政務,本官就得立時答覆?你們當政務是什麼?關乎國計民生,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規則,你們隨口一求,本官隨口一應就能更改?」
  
    沈栗一臉恨鐵不成鋼:「朝廷另立市舶司,是皇上下旨、閣老籌謀、百官參議才做出決定,你們跑來一鬧,本官一個小小的副提舉就能隨口更改?諸位竟視政事為兒戲乎?」
  
    書生們頓時又氣餒了:「那……」
  
    沈栗揚了揚手中文章,輕笑道:「自然是與同僚們好好探討各位的意見,將之整理歸納,寫成奏章,呈報朝廷,待聖上與閣老們的批覆了。哦,恭喜諸位,本官會將各位的名號一起上報的,如此有勇有謀之士,自然要讓朝廷嘉獎才是。」
  
    書生們悚然一驚,哎呀,事情不好。
  
    此時他們才意識到,今日來鬧市舶司,與之前在原運轉司鬧的一場完全不同。
  
    運轉司由來已久,規矩都是現成的,但凡出了問題,都是在任官員的錯。不然別人坐鎮時千好萬好,怎麼就你任上有差?
  
    而市舶司乃朝廷新立,其各項律令都是皇上、閣老並相關大臣剛剛擬定的,這時他們來質疑市舶司政令,很容易被認為是在質疑皇上並大半個朝廷的聰明才智!
  
    這沈副提舉剛才說什麼來著?還要把他們的名字上報朝廷?
  
    說什麼嘉獎!但凡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奏摺上,還不知要被多少大臣仔細記住,這輩子還想科舉出仕?想得美!
  
    嗚呼!海商害我。
  
    除了少數自覺理直氣壯,確實認為海商委屈的,書生們紛紛表示:大人,學生們才疏學淺,文章上寫的不夠仔細,不堪入各位大人眼目。您看,是不是把文章先還給學生,待我再斟酌斟酌,考慮考慮,推敲推敲……
  
    轉瞬之間,留在沈栗手中的呈文只餘寥寥幾張。
  
    書生們氣勢一降再降,甚至有立時扭頭走掉的。
  
    許多人是知道前歲原運轉司那場大鬧最後由海商們取得勝利,這次才想跟來乘機揚名的,如今看來這官司勢頭不好,趕緊走吧。再摻和下去,只恐偷雞蝕米。
  
    剩下一些也都心慌慌復意懸懸,再不見來時氣焰。
  
    見書生們的聲勢完全被彈壓下去,沈栗滿意地點點頭。
  
    「此事原本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諸位欲上書言事,市舶司竭誠以待。諸位若有耐心,不妨就在此等待,本官這就與同僚們商議,天晚之前,定會先給諸位一個結果……起碼教諸位看到欲上呈朝廷的奏章。」沈栗笑道。
  
    書生們瞠目結舌,人家承諾在明確的時間內給一個答覆,算是比較客氣的官員了。他們再鬧,反而失禮,便是周圍百姓,也覺沈栗這安排沒有差池,這官爺很講理嘛,書生們等等吧。
  
    等不得!麻高義在人群中欲哭無淚。再等下去,人心都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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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
發表於 2020-3-25 01:30:59 |只看該作者
第291章 唯剩貓狗三兩隻

    「哦,對了。」沈栗吩咐道:「天氣炎熱,派個人去左近的酒肆店舖租些椅子紙傘,再教他們熬些綠豆湯,多加些糖霜,給這些書生們避暑,周圍百姓們也一起用些,算在本官的賬上。」
  
    這個好!
  
    圍觀的百姓先高興起來。他們原本就是湊熱鬧來的,如今竟還有免費的綠豆湯喝,好。先謝過沈大人,這市舶司的官員很和藹嘛。哪像那些書生氣勢洶洶又鬧又砸的,不成體統。對!不成體統。
  
    書生們自覺鬧不下去,也只好客氣謝過,按照沈栗的安排耐心等待。
  
    「飛白,」沈栗轉頭盯著那幾個領頭的又吩咐道:「你親自帶人看著他們,靜待緇衣衛與州府差役接手。若他們還敢開口煽動旁人,只管殺了!」
  
    「遵命!」飛白大聲答道,朝這幾個人揚了揚手中鋼刀:「請幾位靜待官府調查,小的既領官命,只好不客氣了。」
  
    麻高義直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亂轉。安排好的人沒機會說話,不能繼續鼓動旁人能說話的書生們卻已被沈栗分化,積累的氣勢早就洩的乾淨。再拖下去,「想明白」的人越來越多,這場集會自然而然就散了。
  
    好好一樁學生義憤上書抗辯的美事,如今竟成一場鬧劇。
  
    果然,隨著時間推移,書生們越加忐忑不安。
  
    不說自己的名字被列入奏摺的壓力,圍觀百姓的指指點點也加大了他們的恐慌。
  
    沈栗在布政使司衙門前打地鋪的時候早跟百姓們宣傳過,朝廷看重海貿稅賦,恰是為了不向百姓加稅。
  
    原見書生們在市舶司鬧得歡,百姓們只管看熱鬧,如今沈栗將這些人的氣焰打壓下去,便有人想起這個茬了。
  
    「都說書生呆,還真是呆的出奇。也不看看那些海商們整日裡腦滿肥腸,哪裡是辛苦的樣子!」
  
    「他們喝的水都是外邊特意運回來的,那時我去做腳力,還被剋扣工錢,挨了兩鞭子呢。他們困難?哼。」
  
    「也未必是呆,說不定是收了海商的好處,如今的讀書人,嘖嘖。人心不古啊。」
  
    「這個是第二次鬧事了。欸,你們說,怎麼官府一要求海商繳稅,就有書生鬧事。一回是委屈,二回未免可疑了些。難道官府偏看海商不順眼?」
  
    百姓們越說,書生們越坐不住,莫非自己真是被人欺騙利用,摻和進一樁無理公案之中?哎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等本是為利國利民,才肯賭上前程,若是
  
    終於有人起身去敲市舶司大門:「學生也想要回呈文再斟酌斟酌。」
  
    市舶司也不在意,有來要的便還,還囑咐:「大人說了,有什麼意見儘管提,少時遞進來就可。」
  
    還遞什麼遞?這人將文章團吧團吧向胸口一塞,抹頭就走。
  
    有一個,便有兩個,不一時,聚在市舶司衙門前的書生所剩無幾。
  
    此時更有書生們家人聽說後匆忙趕來。年輕人熱血上頭,老人見識多些,知道孩子們多半是被海商利用。
  
    「不孝子,老夫送你去書院苦讀,是哪個天殺的挑唆你來鬧事!還不與我回去!」
  
    「父親!兒子是為百姓謀利」
  
    「那是官爺們的是,你小子連個舉人都沒得,知道什麼國計民生?不要胡鬧,你不知前些年有人被革去功名?老子告訴你,如是你也被問罪影響家族名聲,老子就把家業都留給老二,半個子兒也不給你。」
  
    「父親!」
  
    「孽障,你不知道厲害,被人迷惑,給我回家跪祠堂去。」
  
    又教扯走一些,市舶司門前只餘三瓜兩棗,完全不成氣候。
  
    麻高義七竅生煙,這樁事看來無望成功,轉頭去找尤行志。
  
    倒是那個被安排「無辜身死」的喜上心頭,這下不需死了!嗯,定金已經收好,是絕不能退還的,一會兒散場,趕緊帶上婆娘兒子遠走高飛。
  
    官署裡于枕長吁一口氣:「多虧謙禮果敢聰敏,處置妥帖,才解了今日之危。」
  
    有于家的僕人附和道:「方才那些人險些衝進來,小人嚇得不行,不想被沈大人三言兩語,竟就自行散去了。」
  
    沈栗笑道:「市舶司本無過錯,對方若想成功,只能挾勢使氣,靠的是不斷煽動旁人情緒,再因勢乘便,威脅官府。在下先堵了領頭人的嘴,他們便無法繼續鼓動生事。剩下要投機取巧的見勢不妙自然就走了。再有就是一些被迷惑的,他們在書院中之被左右人影響迷了眼,如今給他們時間聽聽百姓的議論,也會打退堂鼓。就是有執迷不悟的,也有家人聽說後前來制止。
  
    「說到底,對方圖的是一個快字,要不歇氣地煽動慫恿,咱們則需打斷他們的節奏,拖延時間,時間越久,清醒過來的人便越多,對方氣勢自然潰散。剩下幾個真想與咱們講理的咱們市舶司秉承上意,手握證據,還怕與人講理嗎?」
  
    于枕微微恍然。他是純粹的文官,十分看重文人言論,故此一見書生們威勢赫赫喊著口號向衙前貼文章,腦子裡只剩「物議」二字,哪還靜得下心來考慮如何彈壓對方?
  
    也是他在朝中待的太久,習慣了言官風聞言事無罪的規則,書生們前來找茬,他只想著如何辯白才好,卻沒注意到,對方本來就不是來和他講理的。
  
    也虧得那些人鬧得實在厲害,于枕擔心自己難支,先派人去州府求助,又吩咐找沈栗、廖樂言前來,沒有貿然出面。不然以他那規規矩矩講理的方法,只會助長對方氣焰。
  
    「如今對方已露敗跡,我等可要出面理論?」于枕問。
  
    沈栗搖頭:「不急,下官已經承諾在晚間給他們一個交代,且叫這些人等著去。」
  
    跑來衙門前鬧事,意圖衝擊官府,轟動半城,如今還等在衙前不依不饒,難不成簡簡單單辯駁一番,然後市舶司大肚能容,半點不計較地放他們離去?休想!
  
    大門上還留著臭雞蛋呢。
  
    沈栗從不以為自己是「寬容大度」之人,這也不是可以寬容大度之事。
  
    此事暫告段落,沈栗抽出空來,左右看看,忽發覺今日未見廖樂言。
  
    「廖公公呢?」沈栗奇道:「還沒趕來?」
  
    廖樂言的住處比古家距市舶司衙門更近,按說沈栗能到,廖樂言早該到了。
  
    于枕氣不打一處來:「這內監果然靠不住,本官早疑他與麻高義等人同流合污!」
  
    也不怪于枕如此氣急敗壞,一大早被人堵在衙中,滿衙書吏盡皆不見,于枕只好教家裡僕人過來充數。老大人孤孤單單被圍在衙中無人支應,伴著他的只有後衙女眷小兒驚泣,這滋味老大人面上不顯,心裡自也驚慌。
  
    偏廖樂言也叫不來,于枕原本對這內監便有成見,此時難免疑他暗裡作祟。
  
    沈栗不信道:「廖公公二子死的蹊蹺,與布政使司和海商們比起來,還是咱們更可能支持他查明真相,他怎麼會與那些人合作?或是被人耽擱了。」
  
    「多米,」沈栗吩咐道:「你去廖公公府上迎一迎。」
  
    多米遲疑道:「少爺,小的走開,您的安全」
  
    飛白帶著人在衙前鎮場,多米再走掉,誰來護衛沈栗?
  
    于枕道:「不用他,本官再派人吧。」
  
    沈栗搖頭道:「大人手上人手也緊張。若派普通家僕去,又嫌身手不成,怕被人半途截住,且教多米去一趟吧。況此時外面鬧得正歡,他們便是想下手暗算,也不該選在這個時候。」
  
    今日讀書人叩門,若恰巧有市舶司官員被暗害,簡直就是捅破天的大事,還上什麼書,大家一起坐牢去吧。
  
    多米滿懷擔心依命而行。這個混血兒先時因父母之死確對沈栗有些芥蒂,然而自找到舅父,在大同府活不下去,舅甥兩個重新投奔沈栗後,他倒一心忠於主家了。出了市舶司,多米緊趕慢趕,只為快些找來廖樂言,好回到沈栗身邊護衛,唯恐自己不在時少爺遇到危險。
  
    雖然衙內仍覺空曠,但有沈栗在旁,于枕到底安心些:「如今我等該如何應對?」
  
    沈栗微微一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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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心急火燎曹山長

    「快,快著些,哎呀你們快著些!」曹山長急不可耐催促道。

    往年書院的學生就鬧過一次,那時他求爺爺告奶奶,又抓著監院古逸芝背鍋,好容易才逃過一劫。哪知今日又有拉幫結夥跑到城裡「上書」去的!

    這些糟心的混賬!沒頭腦的庸才!

    曹山長欲哭無淚,急急忙忙趕往市舶司。只盼那些蠢貨千萬收斂著些,否則市舶司下場如何還未可知,倒霉的書院可就辦不下去嘍。

    平日裡他出來進去都要乘轎子,務求四平八穩,舉止雍容,此時卻顧不得了。連聲催促同僚們快馬加鞭,他自己不擅駕馭,如今正被僕人挾在馬上,帽子都教風捲走,狼狽不堪。

    見古逸芝不慌不忙驅馬前行,後頭有市舶司提舉于枕的長子于舒忘左頰微腫、驚慌未定,時不時探手揉揉左肩。另一側,則是書院莫掌禮,一會眼神閃爍地望著古逸芝,一會兒又端上滿臉關切慰問于舒忘。

    曹山長心念電轉,

    視線不經意間與莫掌禮對上,兩人瞬時達成默契。

    「于……于公子。」曹山長忍著被人挾在馬上的不適,氣喘吁吁,費力地探頭向于舒忘道:「學院督查不利,致使出了混亂,險些傷到公子。好在學院及時制止,今日有驚無險,這個……老夫決不能容忍這等狂徒,待事情稍定,老夫一定要將其嚴加懲處!」

    「對對,」莫掌禮附和道:「如此悖逆之徒,竟然敢向同窗動手,絕不能輕饒,好在這狂徒已被抓起來……」

    于舒忘抿嘴不語。他是天性惇厚而非憨傻,況又是官宦人家子弟,眼界並不算小,哪裡就容易糊弄了?在學院時間雖然不長,已足夠他對各位教導有些瞭解。這山長學問確實好,可惜德行不佳,因此才使書院管理混亂,彈壓不住學生。你書院學生惹事,難不成反要在下感激?

    今日那人驟起行兇,多虧古逸芝早囑咐他近日需多加小心,又拼著挨了兩杖,護他跑到房內,否則他至少要落個頭破血流。古逸芝平日裡受到排擠他是知道的,如今山長只為學院開脫,半點不提古逸芝好處,于舒忘不想與山長爭執,卻也懶得附和。

    曹山長見于舒忘沉著臉,心想果然是需要給人一個交代的。何況此番風波,也需推人出去承擔責任。唉,古監院,這可怪不得老夫了。好在你此番對于公子有回護之情,憑這個,于公子也不會多加指責。若他不好意思追究你,自然也就不好追究書院……這也是為了書院嘛,你既身為監院,便稍稍犧牲一下吧。

    「古監院,」曹山長板著臉道:「今日你能及時護住于公子,老夫頗為欣慰。往日些許疏漏,老夫就既往不咎了。不過,你身為監院,仍不能彈壓學生,致使豎子於院內行兇,狂徒去城中鬧事,這監管不力的責任卻是逃不過的。」

    「對對,」莫掌禮陰陽怪氣道:「上次學生就鬧過一次,古兄你理當吸取教訓,勤加訓誡,今日偏又鬧出來!古兄啊,積年過去,怎又重蹈覆轍?您能護住于公子,確算一功,但若是古兄能看好學生,哪還會出亂子?于公子更不會有今日之危矣。」

    「因在下佔著監院之職,勞莫掌禮費心惦記。」古逸芝冷笑道:「這幾年在下還真是對不起您了。」

    「你……」莫掌禮怒道:「你胡說什麼!山長,你看看……」

    曹山長皺眉道:「古監院,還請就事論事,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差事做得不好,莫非還說不得了?須知君子……」

    「山長說的是,」古逸芝打斷道:「在下於書院任職多年,確實做得不好。」

    「這便是了。」聽古逸芝自承不是,曹山長微露笑意:「所謂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古監院肯深刻……」

    「雖您怎麼說。」古逸芝又打斷道:「在下自請卸職!」

    「什麼?你說什麼?」曹山長不可思議道。

    因上次亂事時古逸芝「死皮賴臉」要留在書院中,

    曹山長自認才有把握將責任推到他頭上,誰知這殺才此番竟硬氣起來。

    「在下說……」古逸芝冷笑道:「老子不幹了!」

    「你、你!」曹山長指著古逸芝,一時說不出話來。

    莫掌禮也是滿臉驚異。這古逸芝在書院中窩囊了幾年,今日莫非吃了豹膽?望向于舒忘,就算對提舉家的公子有稍許維護之情,他就那麼肯定失了書院這個職司後,于家會提拔他?

    「哦,對了。」古逸芝一拍額頭,忽然想起道:「山長,最後提醒您一句,在下教人看住那個行兇的學生,此事確實有人去辦了吧?不要被他趁機自盡或被人滅口了,到時交不出人來,可怎麼向官府交代呢?」

    說罷,古逸芝一甩馬鞭,加速前行。于舒忘一言不發,默然跟上。

    曹山長呆了半晌,忽然回過神來。古逸芝在書院中倍受排擠,他說的話多半被當耳旁風,少半被陰奉陽違。如今他吩咐人看住兇徒……

    曹山長扭頭盯向莫掌禮,厲聲問:「可囑咐人好生看守沒有?」

    莫掌禮臉色蒼白,囁嚅道:「關……關起來了,跑不掉。」

    「我問你有沒有人看著!」曹山長面露獰色:「有沒有人看著他防著自盡,防著有人滅口!」

    莫掌禮慌道:「誰能想到啊,只是學生互相毆鬥,就算是提舉公子,也不需驚動官府,怎麼就自盡?滅口?」

    「前腳有人去市舶司鬧事,後腳提舉公子就被人毆打?」曹山長差點自馬上蹦起來:「你這殺才,還不與我回去看看!」

    「唉唉。」莫掌禮連聲應是,立時轉馬往回趕。

    曹山長急的心頭冒火。唯恨自己聽說學生跑去市舶司,又有于公子受襲,連翻惡事接踵而來,立時慌了手腳。因于舒忘執意要回城裡,自己只忙著前後奉承賠禮,竟沒顧上這個茬。

    莫掌禮不堪大用,古逸芝他就沒安好心!你等著,就算你立時解職,這監管不力的罪名也要你擔上大半才是。

    趕到市舶司時,見衙前雖人山人海地圍著,書院的學生卻沒有幾個,也沒有跳腳大鬧的,只靜靜地坐著等待,頗有些垂頭喪氣之勢。曹山長輕舒一口氣。隨即就見有幾個眼熟的學生被人用刀指著!

    雖則平日裡作為書院山長他在官員面前頗有些身份超然之意,但此時,在自家書院學生惹事之時,便是幾個持刀侍衛,也足夠讓他忌憚了。

    「這位官爺,」曹山長聲音有些發虛:「請問這些人犯了什麼罪名?」

    飛白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他們一路的?」

    「是,哦不不,不是!」曹山長賠笑道:「在下忝為文彥書院的山長,這幾個是院中的學生,哦,若他們有什麼不妥,在下也需打聽一番。」

    「幸虧不是一路的。」飛白笑的有些不懷好意,曼聲道:「這幾個人現下有叛逆細作的嫌疑,在洗脫嫌疑之前……」

    「在下與之確無半點關係!還請官爺秉公論斷,若他們確有不妥,我文彥書院絕不袒護。」曹山長忙道。他原是認出那幾人中有家世富裕的,想賣個人情而已,不料這幾人竟扯上細作嫌疑!

    無論這嫌疑能不能洗清,看這架勢,如今分明是市舶司佔了上風。這人情賣不得也。

    見自家山長來到後竟也低聲下氣,還滯留在此的書生們郁家氣短,一時之間又溜了兩個。剩下的幾個雖未動地方,卻也顏色訕訕。百姓們瞧得有趣,竟哄笑起來。

    躲著糊滿衙前的臭雞蛋,曹山長小心翼翼叩起大門。不一時,有人來放他進去。

    此時市舶司正堂上已聚起了不少人,布政使司、州府大半官員濟濟一堂,俱是面色黑沉。學政劉大人也在其中,見是曹山長來,眼裡都要冒火。曹山長縮著脖子輕輕施禮。古逸芝比他先到一步,正站在一邊兩眼望天。

    堂下還站著不少書吏,個個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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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5 01:31:20 |只看該作者
第293章 倒霉催的

    大人們在堂上唇槍舌劍,正在議論書生們圍攻市舶司之事。
  
    他人俱都神情激動,布政使姜寒卻顯得萎靡不振。望著茶盞,雙目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口中刻板地問著:「本官聽說是市舶司盤苛海商才至文人義憤,籌謀上書?」
  
    于枕黑著臉道:「商人尚未向市舶司繳一分稅,哪來盤苛之說?」
  
    「話不能這麼說嘛,」有人道:「市舶司若無錯處,怎會有人不滿?如今鬧得半城沸沸揚揚,實在不成體統。下官看,于大人需自糾自查,萬不可一意孤行。不然,在下只好上奏朝廷,彈劾大人,以安齡州民心。」
  
    于枕簡直要氣笑:「無理取鬧!」有人找麻煩,就是市舶司有問題?
  
    「這位是?」沈栗笑問。
  
    「在下承宣佈政使司參政左議道。」那人道。
  
    「久仰。」沈栗不甚在意道:「聽聞左參政昨日受賄八千餘兩,本官正想著參您那,您怎麼還有資格坐在這裡?提刑按察使竟沒找您嗎?」
  
    「你血口噴人!」左議道跳腳道:「本官從來不曾見過什麼賄銀!你……你無根無據,憑什麼無賴好人?」
  
    「就是,」沈栗笑道:「所謂無風不起浪,左大人未曾受賄,怎麼會被人議論呢?定是您收了銀子。本官看,您還是老實招了吧。」
  
    「呸!下官怎麼就受賄了?」左議道怒喊:「你倒說說詳情,若無證據,本官定要參你,參你!」
  
    「市舶司怎麼犯的錯,左大人就怎麼收的賄銀。」沈栗笑道:「左大人參市舶司的依據在哪,本官參左大人受賄的證據就在哪。」
  
    「你!」
  
    「好了,」姜寒疲乏道:「不要彼此浪費口舌。無論如何,既是書生們有義憤,市舶司總要考慮下百姓的意見。」
  
    「百姓的意見市舶司自是重視的。」沈栗道:「可惜,門外那幾個是不是出於義憤還在兩說!」
  
    堂上眾官面面相覷。
  
    「大人,」沈栗抖了抖手中留下的幾份文章:「這是門外讀書人進呈的書文,具體內容下官就不浪費時間誦讀了,無外乎言市舶司課稅之事。下官想請各位大人注意的,是這些人的跟腳!正好文彥書院的山長並監院在此──」
  
    沈栗轉頭喚道:「曹山長,姑父,請過來認認名字。」
  
    曹山長脖子一點點扭過來,望著古逸芝,輕輕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沈大人是你的……」
  
    「內侄。」古逸芝板著臉道。
  
    「你怎麼!」正堂上忽然傳出曹山長一聲尖叫,眾官嚇了一跳,這山長什麼毛病?
  
    曹山長猛然覺察大人們面露不滿,連忙壓低聲音:「你怎麼不早說?」
  
    古逸芝冷笑一聲,也不理他,自顧自上前答話。
  
    曹山長心中大恨。他久居書院消息閉塞些,沈栗與于枕雖是來過的,那時卻未表現出與古逸芝有親。若早知道這點關係,說什麼也不能輕易得罪人啊──他還不知沈栗如今就住在古家呢。
  
    如今與沈栗有親,又救了于舒忘的古逸芝自請離職,還有誰能為書院轉圜?古逸芝,你是故意的!
  
    于大人和沈大人也是故意的?為什麼?誠心跟書院過不去?
  
    曹山長魂不守舍,待他回過神了,古逸芝正翻著文章歷數道:「開宏正是海商開立之子,由良是海商由九兒的侄子,重文、向明、蒲飛聲俱是海商之子,至於柳玄之,唔,他家正欠著蒲飛聲的錢,整整十八貫,早在書院中鬧出來。翟米行,這原是因賭錢被書院開革出去的,如今正在做屠戶,他也算文人?」
  
    古逸芝一張張向下數,那些名字的背景愈發不堪,連屠戶也冒出來。
  
    沈栗輕聲笑道:「不是海商之子便是與海商有瓜葛,連市井潑皮都有,還真是義憤哪。」
  
    布政使司半晌沒人言語。
  
    其實上書的人不少,可惜,被沈栗宣稱要將名單上呈內閣一嚇,又都將書文要回去了,只剩這幾個鐵了心,或者說不得不堅持到底的。
  
    一腔義憤成了一場荒唐。
  
    「罷了。」姜寒興味索然道:「市舶司確係無辜,此事到此為止。」

    于枕心下疑惑,不知姜寒為何表現的如此消極。他不是選擇站在海商一邊嗎?他不該氣勢洶洶,急於給市舶司潑污水嗎?如今是怎麼了?
  
    姜寒早就心灰意冷了,如今不過是按照早前安排好的規程照本宣科而已,半點爭取的奢望都沒有。
  
    他與麻高義打交道多年,自是知道對方斤兩,打從失去對海商的控制,被麻高義威脅著要與市舶司頑抗到底,姜寒就預料到他們必將走向末路。
  
    市舶司勝了,他們是死路一條,就是僥倖壓制了市舶司,自己也不過是淪為海商手中走狗,憑麻高義那點眼界,早晚要出事。
  
    原是打算扶植個渾人的好控制,卻沒想到一旦渾人沒了約束,專做些沒腦子的事,更不肯聽人勸說。姜寒漠然想。
  
    麻高義原在齡州順風順水慣了,近來拿捏住姜寒,又有尤行志時時鼓勵,早就得意忘形。
  
    他是吃了對付廖樂言的甜頭,便打算依葫蘆畫瓢。鼓動讀書人上書言事也好,收買書吏撂挑子也好,令人在書院中襲擊于舒忘也好,都是當年對付廖樂言的手段。
  
    如今怎麼樣?姜寒暗自失望道,盡數失敗!
  
    廖樂言當初會被輕易壓制,他那頗令讀書人鄙視的身份起了很大作用。于枕和沈栗又是什麼名聲?一個累遷戶部的能臣,一個皇帝親口誇耀的顯貴!海商們與內監相鬥和海商們與文官相爭在世人眼中能一樣嗎?
  
    何況沈栗又及時點醒鬧事的讀書人,市舶司與原運轉司也不一樣,規則律令都是朝廷新擬定的,質疑市舶司,就是質疑皇上與大半個朝廷的大臣。
  
    誰還敢跟著海商們胡鬧?被迷惑發熱的腦袋立時清醒,紛紛要回書文離去,到了眾官眼前,只剩下來源不堪的幾張,能成什麼事?
  
    再拖無益,趁早了結吧。
  
    沈栗點點頭,笑問學政劉大人道:「門外那些學生……」
  
    劉學政鐵青著臉:「如此狂悖之徒,冒犯官府,不堪讀聖人書也,凡有功名的一概革除,無功名的不許繼續科考。至於他們的罪責,該由官府追查。姜大人,您看呢?」
  
    姜寒頹然道:「就按學政的意思辦吧。」眼見學政怒氣沖沖,確是不好駁斥的。
  
    曹山長心中一抽。這些學生一旦論罪,書院難免名聲掃地。哀求地看向劉學政,不料劉學政正盯著他,目露凶光。
  
    要說座中最覺委屈,最為倒霉的就是這位劉學政。歷來讀書人鬧事都是朝廷最忌諱的,偏他的任上就出了兩次!這場風波甭管最後哪方勝利,他都得不著好。劉學政幾乎可以想像自己任滿後的考評上會怎麼寫了。
  
    辛辛苦苦半輩子,前程落空。
  
    就是文彥書院,就是這個姓曹的。
  
    劉學政與沈栗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接連兩次學生鬧事,文彥書院學風不正,確實已經沒有存續下去的必要了。
  
    堂內告一段落,堂下還站著一堆書吏。
  
    沈栗與于枕早有默契,因于枕還要在此地為官,沈栗卻是事了既走,因此得罪人的事大多由沈栗出面,留著于枕唱紅臉。
  
    沈栗上前幾步,向院子裡立著的書吏們輕聲細語地訓話:「……市舶司不需觀風望勢之徒,立時就叫來的可以留下,其餘後來者,請以後還請另謀高就。」
  
    「大人!」有人慌道。
  
    「別急,」沈栗微笑道:「今日有人鬧事,你們便心有靈犀一同躲了,可見是知情的。想來收買各位的已經為你們準備好後路,諸位自可去尋求庇護。」
  
    底下書吏欲哭無淚。來攛掇的人位置不低,出手闊綽,又是支應財帛錢糧,又應承事成後提拔重用,更兼之前歲有過這麼一遭,眾人都以為今次蕭規曹隨,把握十足。哪知道這兩個新上司與廖樂言完全不同,沈提舉根本不屑於與書生們理論,輕描淡寫將人晾在一邊,拖得鬧事者自行散去,這市舶司泰然自若竟然挺過來了!
  
    市舶司挺過來,可就輪到他們倒霉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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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滾動漂流

    「來人,」沈栗悠悠道:「將諸位同仁的名單張貼出去,也好教齡州父老……瞻仰瞻仰。」

    書吏們大急。

    這可太狠了。

    今日市舶司逢難,他們立時就被卸職,是個人都猜得出他們必是裡通外敵犯了錯事才被趕出來。這告示一貼,他們的名聲可就要臭出十八里。所謂叛徒最可恨。頂著這樣的名聲,誰還會用他們,誰還敢用他們?就算身後的靠山,也難塞悠悠之口啊。

    還提什麼後路!

    「大人!」堂下一片哀嚎。

    「說說,」沈栗輕聲道:「我這裡有個名額,誰最先說出挑唆你們鬧事的人,本官可以將他的名字抹去,更不追究他此次過失。」

    書吏們面面相覷,心下思量。雖知沈栗是為他們畫餅充饑,自己的惡名早晚要傳出去,但名字是否切實落到告示上,還是有些差別的。只是那靠山也不是好惹的,若是這便將其出首,日後會不會引來報復呢?

    「不急,」沈栗笑道:「你們慢慢想,不過申時一到,名單是一定會貼出去的。」

    麻高義形色倉皇跑到緇衣衛千戶所,不料往日來去自如的地方竟不准他進去。

    「我是來找尤大人的!」麻高義怒道。

    「你算個什麼東西?」守門的校尉不屑道:「區區商賈,也敢闖緇衣衛的門庭。」

    「我與尤千戶相熟。」麻高義心急如焚,暗嘆今日諸事不順,連當值的校尉都是要與自已磕絆一番,一會兒見了尤大人,定要告上一狀。

    「相熟?」校尉冷哼道:「我們千戶乃是朝廷正五品高官,你是什麼來歷,也敢自稱與大人『相熟』?恬不知恥!」

    「你!」麻高義跳腳:「在下如今正有急事,當誤不得,快快與我通稟一聲!」

    「歇了吧您吶。」校尉笑道:「大人早吩咐了,他不想見你。」

    「你說什麼?」麻高義不可思議道,還欲爭執,忽見尤行志帶著人經過門前,忙喊道:「尤兄,尤千戶,尤大人。」

    連喚了幾聲,方見尤行志不耐煩地轉頭看來,麻高義急道:「大人,事情不好了,那些書生竟被沈栗彈壓下去,這可怎生是好?」

    尤行志沉著臉,用目光將麻高義上下刮了一遍,忽輕笑道:「自前歲起,文彥書院的學生們便屢次鬧事,沈大人處置妥當,自是好事。」

    「什麼?」麻高義瞪圓了眼睛:「尤大人!」

    「哦,聽說書院中還有人持械行兇,險些傷及於提舉的公子,」尤行志感嘆道:「幸而被人阻止,于公子安然無恙。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在暗中謀劃事端?」

    麻高義一愣,霎時意識到尤行志話音不對,竟是想與他撇清關係。

    「不,不不。」麻高義汗如雨下:「大人啊,我等並未一敗塗地,還有別的安排,還有……對,還有烏知府那邊……」

    「烏知府僥倖存活!」尤行志道。

    麻高義呆若木雞。

    「你說,」尤行志柔聲道:「若是烏大人知道是誰出賣了自己,他會如何做呢?」

    麻高義抖抖嘴唇,急喘幾聲。

    尤行志曼聲道:「念在往日交情,本官就多事提醒一句,什麼叫走為上計,什麼叫留得青山在,麻兄總是明白的。」

    「不,不能啊。」麻高義急道:「明明是您給小的……」

    「本官怎麼了?」尤行志冷笑道:「麻高義,本官與你往來,只吃過你的宴席,並未收受任何錢財禮物,不怕攀扯。若是你還打著用威脅姜寒的法子來要挾本官,哼哼!來人,千戶所門前不許閒雜人等滯留,將他給我轟走。」

    麻高義木然被校尉扯出去,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走。良久,才發出一聲哭號。

    明明是尤行志不斷鼓勵他,明明是尤行志給他打了保票,明明是尤行志!

    沒有一個緇衣衛千戶站在身後,他一個海商有那麼大的貪心,哪兒來那麼大膽子,敢挑釁姜布政使,敢與市舶司放對,敢謀劃這麼多是非?

    如今卻說翻臉就翻臉,半點餘地不留。

    說什麼走為上計,他已年過半百,家業都在這裡,能往哪逃,能逃得出去嗎?

    見麻高義走掉,尤行志慢慢嘆了口氣:「可惜啊,市舶司運氣好些,竟,沒亂起來。」

    身後侍衛低聲道:「大人不必焦慮,不是還有胡三娘嗎?」

    「那女人此次不知為何竟畏首畏尾的,但願她能成事。」尤行志皺眉道:「罷了,烏知府那裡既出了事,本官還需走一趟。」

    齡州海上,幾條快船正悄悄划來。

    當先那條船上,馬葫蘆正美滋滋喝著小酒。

    「馬大爺,」手下人賠笑道:「咱們就帶這麼點兒人,要闖上岸去……怕是不夠吧?」

    馬葫蘆兜頭拍向那人後腦勺:「蠢材,咱們此去可不是為了來硬的。龍神娘娘說了,要咱們悄悄地去,伺、伺機而動。」

    「小人哪知道什麼叫伺機而動?」手下嘟囔道:「反正都是和官府過不去,砍完了就搶唄。」

    「所以老子就能當頭領,你,就是個賣力氣的。」馬葫蘆搖頭晃腦道:「龍神娘娘說了,今天那什麼市舶司和布政使司、海商們要鬧一場,咱們得找機會幫著海商,不能亂來,不然海寇,也就是我們,海寇上岸,布政使司也有責任。」

    「幫著海商和布政使司?」手下們瞪眼道:「為什麼?布政使司總與咱們過不去,海商不過肥羊而已,咱憑什麼幫著他們?」

    「說你們也不懂,這是娘娘的吩咐,照做便是。」馬葫蘆虎著臉道:「咱們幫了他們,日後自然有好處。娘娘聰明,嗯,那個機智,料敵於先……總之,照著娘娘的話做準沒錯。咱們以後前程遠大。」

    「啥叫前程遠大?」

    「就是天天吃肉,娶漂亮老婆,生他十七八個兒子。」

    手下們轟然而笑,互相調侃。

    眼看海岸將近,馬葫蘆正囑咐手下小心謹慎,忽有人道:「馬大爺,那邊衝過來的大船可真高啊。」

    馬葫蘆迷迷糊糊轉頭一看,幾艘巍峨大船正向齡州駛來。

    「是官船嗎?」手下議論。

    齡州海寇的數量不少,人多成勢,是以平時海寇們並不畏懼官船,只是不搶罷了。

    「可真氣派。」有人羨慕道:「什麼時候叫我也坐一回。」

    「你就沒有那當官的命。」「哈哈。」

    在手下的笑聲中,馬葫蘆的臉色煞白如紙。

    他們能看見那幾艘大船,大船上的人自然早就發現他們。

    「快,快些!老子認得那是海寇用的船。漁民的船跑不了那麼快!」將官催促道:「只有專為搶掠的海寇才把船搞成那樣。」

    「遵命。」兵卒轟然應諾。

    「我田復光終於有修復寶船的一天!哈哈。」田復光大笑道:「皇上聖明!沈大人睿智!咱們水師要風光了。快,給我撞死那些蟲豸!」

    手下仍在喋喋不休的議論,馬葫蘆迎著氣勢洶洶駛來的巍峨大船,氣息奄奄呻吟道:「那不是官船,那他娘的是戰船啊——」

    「轟!」

    戰船駛過,海面上只留下破碎的船板漂流滾動,滾動漂流。

    有渾濁血色自水底漸漸湮上來。

    府衙中,烏慶全身哆嗦,脖子上一片淤青,臉頰邊血肉模糊,眼見著是毀容了。

    廖樂言被人壓制住,仍在掙扎跳腳,口中只一遍遍道:「要他死,殺了他,雜家咬死他!」

    眾官接到急報,自市舶司急匆匆趕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沈栗遠遠指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才茂驚魂未定道:「好傢伙,被廖公公咬的唄。真狠吶,要不是多米追來幫了一把,烏慶不教他掐死,也得被他咬死。」

    于枕驚道:「尊駕座下也有好手,怎就攔不住?」

    「卑下才帶了幾個人?廖公公也有自己的手下啊。」才茂指手畫腳道:「當時那叫一個驚心動魄。烏知府的家僕不是被嚇跑就是被打暈,卑職和同僚們被廖公公的護院們攔住,只見廖公公一會要掐死烏大人,一會又要活吃了烏大人,嘖嘖,那場面……」

    眾官想像一番,不由冷汗直冒。

    沈栗望向姜寒陰沉的臉,輕咳兩聲:「請問才千戶,廖公公為何要殺死烏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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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且教禁海警齡州
  
  「這個麼,」才茂瞥了一眼烏慶,曼聲道:「在下也不清楚詳情,不過據說前歲廖大人府上兩位公子的死是與烏大人有關。」
  
  眾人都看向被人押起來的廖樂言。
  
  廖樂言滿面淚痕,和嘴邊的血跡模糊起來,狼藉不堪。
  
  沈栗掏出帕子遞給他,廖樂言點頭接過,一邊擦臉一邊抽泣道:「雜家得到了人證物證,就是他!是他派人暗中製造『意外』,殺死了雜家的養子們!雜家……雜家竟還向府衙報官,這不是教他自己調查自己嗎?我的兒子們!」
  
  廖樂言捶胸頓足道:「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死了,拙荊瘋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沈栗輕嘆,教人端了茶與廖樂言,慢慢詢問,漸漸將事情拼湊出來。
  
  廖樂言這輩子最耿耿於懷的兩件事,一是自己出於忠心上呈朝廷的奏摺被視若不見,一是兩個養子無辜身死不得伸冤。
  
  今日一大早忽有帖子遞到府上,宣稱得了事實真相,要賣三千兩銀子。廖樂言哪裡在乎這點錢財?雖知這人來的蹊蹺,到底忍不住誘惑,只求證據確鑿。對方還真就沒騙他,銀票撒出去,人證物證就擺到眼前。廖樂言仔細盤查,確定烏慶就是下手之人。
  
  此時廖樂言還保留些理智,想著如何正正當當告倒烏慶,哪知隨即就傳來市舶司被讀書人圍攻的消息。
  
  前歲運轉司那一幕廖樂言記憶猶新,聽說舊事重演,廖樂言心慌之下,鑽了牛角尖。想著市舶司眼看要倒,自己正當申訴的希望自也渺茫,索性自行報復,直接殺死烏慶了事。
  
  于枕一廂聽著,一廂後怕。
  
  因知廖樂言手下有些護院之流,于枕從未擔心他的安全。他與沈栗自景陽來,跟隨保護的人手並不多,因此沈栗囑咐才茂派人看守廖樂言府上,後又派多米探問的做法,于枕頗不以為意。
  
  多虧謙禮早有安排!于枕暗道。
  
  沈栗微微垂目。他與于枕考慮的不同。沈栗一行人自景陽而來,與廖樂言相較,算是與齡州當地勢力瓜葛較少的,便是身邊的僕人也可靠些。若是有人想向緇衣衛官員下手,廖樂言首當其衝。不說別的,單要是收買廖府僕從之類,也更加簡單。
  
  今日于枕提到廖樂言沒有及時趕來,沈栗便預感他定然出事,派了多米來打探,果然不出所料。
  
  若非多米與才茂及時制止,沈栗冷笑,對方的安排可謂毒辣。
  
  今日諸事,市舶司被文人圍攻,于舒忘在書院中被人攻擊,書吏們紛紛罷差,廖樂言再殺了烏慶……
  
  烏慶好歹是一人知府,不管廖樂言有何冤屈,不正正經經地上告,反而私下仇殺,廖樂言都要被問罪。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市舶司失去廖樂言,又傳出了官員肆意濫殺的消息,豈非雪上加霜?
  
  沈栗見廖樂言漸漸冷靜,開口問道:「那些人證物證可曾保護好?」
  
  廖樂言點頭,自懷中掏出一疊紙來:「這是供詞,還有兩個人證,被關在雜家府中。」
  
  沈栗接過看了看,向姜寒道:「姜大人,烏知府涉嫌殺人、受賄,下官提議交由提刑按察司審問。」
  
  姜寒不由望向烏慶。
  
  烏慶原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時姜寒卻遺憾廖樂言手慢一招,竟沒殺了這人。若是烏慶被送到了提刑按察司,會不會將他招出來呢?
  
  烏慶此時緩過氣來,神志恍惚道:「是誰出賣我……不不,這是誣告!不要聽廖樂言胡言亂語,從他養子死後,這人就瘋了,專會誣賴好人!」
  
  沈栗冷笑道:「還請烏大人去提刑按察司說去。」
  
  烏慶一頭撲到姜寒腳下:「大人,卑職上任以來,一直兢兢業業不敢稍歇,卑職問心無愧啊大人。卑職好歹是朝廷命官,豈能陷落獄中受小吏羞辱?您可不能不管卑職啊。」
  
  「您可饒了『問心無愧』幾個字吧。」沈栗嘆道:「不要令佳言蒙羞。姜大人?請下令吧。」
  
  姜寒遲疑道:「此事涉及陳年舊案,錯綜複雜,烏大人終究是一方父母,卻是……」
  
  「確實應該押往有司,仔細審問才是!」忽有人接道。
  
  眾人看去,竟是往日齡州府同知祁修文帶著人緩緩進來,院外有差役身影頻頻掠過。
  
  「來人!」祁修文喝道:「還不將罪官烏慶押下來。」
  
  「你敢,」烏慶尖叫道:「祁修文,你敢冒犯上官!」
  
  「有何不敢?」祁修文冷笑道:「不過一罪官爾,待有司定案,難免秋後問斬。」
  
  姜寒皺眉望向祁修文,神色不定。
  
  祁修文收斂神色,向沈栗並于枕笑道:「下官來遲一步,好在趕上了。市舶司門外那些鬧事的書生都已被收監,還有那些書吏,下官已經取得口供,他們是聽了烏慶的指使,才在今日與鬧事這裡應外合,意圖威脅市舶司。」
  
  「你胡說!」烏慶慌道:「他們怎麼敢……怎麼敢誣賴本官?」
  
  「是沒想到他們敢將你招出來吧?」祁修文冷笑道:「您太看得起自己了。」
  
  眾人微微驚異,這祁修文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子,先前也明明擺出一副冷眼旁觀的架勢,是什麼促使他忽然改了主意?
  
  沈栗神色一動,笑道:「可是水師到了?」
  
  祁修文嘆息道:「沈大人料事如神。唉,如今齡州附近海上,已是承運水師的天下。」
  
  姜寒驚道:「水師,你們調了水師?」
  
  于枕捋鬚笑道:「來齡州前,謙禮曾向皇上請求令承運水師協助市舶司,皇上英明,特賜朱諭下來。」
  
  布政使司眾官心下大悔。
  
  早知道市舶司請得動水師,誰還與他們為難?
  
  姜寒顫聲問:「既有聖諭,何不早宣?」
  
  沈栗微笑道:「因為先前水師的戰船還未修好。」
  
  于枕看著沈栗,感慨萬千。
  
  因海上少有戰事,水師荒廢已久,連餉銀都緊巴巴的,戰船更是老化不堪。沈栗向皇帝建言,日後海貿興旺,商船難免會遭到海寇或他國船隻劫掠,不妨仿北地邊境商事,請水師護航。
  
  第一,可教水師抽取一點賦稅用以修繕船隻,並在護航期間鍛鍊兵力,免得荒廢日久失去戰力;另外,有水師護航,也可避免海商自己聘用護衛,久了沒準勢大成賊。
  
  邵英盤算一番,覺著合適,自下了旨,又撥了一些銀子用以修繕戰船。沈栗又敲了番商一筆,四處酬銀,好歹夠教水師先弄出幾艘能動的戰船。
  
  然而戰船還未修好,並不是隱瞞消息的主要原因。未到齡州之前,沈栗就向于枕提議,關於水師的消息,要向齡州保密。
  
  沈栗幾人遠道而來,對齡州各個勢力是忠是奸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海貿的利益巨大,市舶司新立,最需要的,是掃清一切當地陰暗勢力,以免留下隱患。
  
  換句話說,沈栗需要重新劃分海貿利益,讓暗裡藏奸的人暴露出來,再清理出去。
  
  市舶司在齡州運行以來,若是海商們老實應差,沈栗自會教他們一起發財。至於像麻高義、姜寒之流,早教他們知道水師的消息,這些人又怎麼會露出真面目呢?
  
  姜寒目光在沈栗和于枕之間游移,終於從于枕的神色中猜出這主意肯定是出自沈栗,不由苦笑道:「你早張著網,就看著別人忙活呢。果然是行走東宮,伴隨太子的沈右丞!」
  
  祁修文微微低頭。他原覺著沈栗在齡州輾轉騰挪,已是令人高看,不愧為公侯子弟,沒想到這年輕人竟藏了如此深的心機!
  
  不過是將水師的消息隱瞞了一些時日,就教齡州上下官員庶民統統露出本性。
  
  便是自己,不也落得個「袖手旁觀」的表現嗎?卻不知如今這馬後砲,能不能為自己挽回些評價。
  
  沈栗望著眾人,輕輕道:「市舶司原為著興海貿事來,可惜,總有人屢思抵制。既然都覺著市舶司無用,不想好好做生意,不如便如朝廷裡想要禁海那些大人的意思——片板不得下海!」
  
  沈栗冷笑道:「朝廷在海貿中得不到收益,反有官商勾結之慮,自然只好禁海。且教那些海商嘗嘗抗拒納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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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倒戈

    沈栗要禁海的話說出口,姜寒雙目微閉,心中輕輕嘆息:「大勢去矣!」

    且不說水師有多少兵卒,能做多少事。

    海商們鬧來鬧去,圖的不就是一個「利」字?

    如今眼見著市舶司是鬥不倒了,再來一個禁海,不許商船往來,海商們白養著商船隻出不進,還能堅持幾天?只恐旦夕間即有倒戈者。

    自己與麻高義等人蠅營狗苟,到頭來白忙一場,根腳盡露,反成砧上魚肉。

    眾官也漸漸反應過來,這沈栗手上分明握著殺手鐧,偏要留到最後,單等著教魑魅魍魎現出原形,好一舉蕩滌齡州,此子真是狠哪!

    烏慶還在計較於誰要害他,一忽兒怒視廖樂言,一忽兒又疑惑地看著姜寒,忽而又痛罵麻高義。然而此時已無人在乎他的態度,祁修文一揮手,立時有人上來堵了他的口,將其扭送下去。

    水師到來的消息彷彿定海神針,齡州官場風勢頓轉。眾官圍上來奉承一番,見于枕、沈栗繁忙起來,紛紛表態要助市舶司一臂之力,嘴上文章不如身先試行,哄哄鬧鬧回轉各自衙門,要為市舶司掃清冗絆。

    眾官散去,唯剩下姜寒陰著臉呆坐堂中。

    沈栗見姜寒一臉頹唐,卻並無奎怨之色,心中一動。上前輕聲道:「大人,亡羊補牢猶未晚,大人何不早作打算?」

    姜寒僵著眼珠,失神道:「窮途末路,言何補牢?」

    沈栗溫和道:「此案並未完結,大人久歷官場,大約可以料到市舶司要調查案情,收集證據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但此案早晚還是會查到大人身上,有才千戶盯著,大人也不可能有遠遁的機會。與其負隅頑抗,大人何不先行出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姜寒嗤笑道:「受賄、瀆職、借刀殺人、陷害同僚、官商勾結,數罪並罰,本官唯死而已。不認罪,還可多活幾天,認了罪,立時判死。難不成本官坦白之後,閣下可以保證為我開脫罪責不成?」

    沈栗耐心道:「自那****等協商不成彼此反目後,雖大人自己配合麻高義為難市舶司,您的女婿古逸節卻選擇冷眼旁觀,其中想必也有大人的意思吧?」

    姜寒沉默不語。

    「可見大人是打算給家人留條後路的。」沈栗舒了口氣:「律法動輒牽連家族,大人雖早有安排,然而以您的罪名,可以保證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嗎?」

    這恰是姜寒擔心的。他對這場失敗早有預感,事到臨頭,並不畏懼死亡。然而一人獲罪,禍及全家,自己一死也算罪有應得,老妻幼子實堪可憐。若是上頭議罪時刀筆一歪,判他家人流放或沒入官奴,自己就算留下些許錢財,只怕他們也是享受不到的。

    沈栗覷著姜寒面色,輕聲道:「大人的罪名是實打實的,下官無能為力,但若大人肯如實交代,讓有司少費些力氣,總能惠及家人不是?」

    見姜寒神色游移不定,沈栗又勸道:「烏慶已經在押,有些事,即使大人不說,想來烏慶也會講的。大人何苦為了麻高義那等奸商,平白放棄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為了麻高義?姜寒恨得牙癢,他原本就沒想著與市舶司來硬的,若非受此賊脅迫,事情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為了他?

    思及一早離開府中時幼子鬧著他要吃糖瓜的模樣,姜寒悲從中來,嘆息道:「好,本官……我說!我要出首!」

    有了姜寒的供詞,案情豁然開朗,原本還想著盡快尋覓證據以求立功的祁修文懊惱非常,只好催促手下差役抓緊追捕罪犯。

    齡州的百姓今日可真是過足了眼癮。早上見識到一齣書生鬧官的好戲,下晌就見市舶司貼出告示,將衙中絕大多數書吏趕出來。

    隨即齡州官員們一道道政令下來。

    先是學政大人將幾個上書的讀書人盡數革除功名,交與州府審問。沈栗也是促狹,非要這些人將市舶司衙前被砸的那些臭雞蛋收拾乾淨才肯罷休。

    又宣佈文彥書院疏失教導,屢出悖逆之徒,不堪為學,著立時整頓,待有司官員詳查後,再議解散與否。於是就見曹山長捂著臉,順著大街哭號而去。

    府衙的同知祁大人押著他的上司烏慶自街上招搖而過。據說市舶司那位內監大人廖樂言的兩個養子不是意外而亡,而是這位知府令人暗中下了黑手,如今教人揭出來。祁修文有意無意為他宣揚了一番,押到獄中時,烏慶已被百姓們擲了一身髒污。

    傍晚時分,州府衙役兵丁盡出,凶神惡煞地撲向幾個海商宅第,破門而入。往日神氣活現的富商們到處躲藏,不期成了過街老鼠,非但差役窮追不捨,百姓們也是圍追堵截。

    海商們多為本地豪強,德行良莠不齊,有老老實實做買賣修橋補路的,更有跟著麻高義為非作歹的。這些人依靠布政使姜寒,連下級官員都不怎麼畏懼,何況普通百姓?往日雖民怨沸騰,囿於其靠山強硬無人敢惹,如今大廈將傾,百姓們自是一擁而上,要加快他們覆滅的速度。

    因而隨著這些海商們到案的還有數不清的狀子。沈栗繞著狀子走了幾圈,向祁修文笑了笑:「知府涉案,這些狀子還需祁大人費心了。」

    祁修文一臉郁色點頭,當著市舶司官員的面,這堆積如山的狀子簡直是擺明了州府無能。令他煩心的還有其他事:「在文彥書院裡對于公子行兇的那人已經自盡……他們居然沒看住!」

    沈栗淡然道:「可惜了,若是那人及時得知麻高義等人失利,只怕就不想死了。」

    大局已定,這些細枝末節總能查清楚,不缺那一人的口供。

    祁修文深吸一口氣,又告知另一個壞消息:「麻高義……沒有抓到。」

    沈栗微微挑眉。

    祁修文補充道:「曾有人見他在大街上嚎哭,其後便了無蹤跡。」

    「在下曾派了人跟蹤麻高義,可惜竟不慎被人絆住了,也沒有收穫。」才茂在一邊道。

    祁修文鬆了口氣,既然緇衣衛都沒能跟住,州府的責任便小些。

    沈栗摸摸下頜,陷入沉思。

    才茂忍不住道:「事到如今,麻高義不過是喪家之犬。他的家業都留在這裡帶不走,便是逃出去也不過苟延殘喘而已,不會影響大局。著人慢慢追捕就是。」

    沈栗疑道:「話雖如此,但這人到底是怎麼逃出去的?其他涉案商人在百姓們的配合下悉數到案,怎麼就他能漏網?另外,麻高義在此案中未免表現的太過激進了些,簡直是激進到愚蠢。到底只是一個商人,他哪來那麼大底氣脅迫姜寒?」

    才茂轉了轉眼珠:「他身後還有其他依仗?有人救他?」

    沈栗嘆息:「可惜線索太少,只是猜測而已。」

    「原是想著一網打盡,竟還留個尾巴?」才茂苦惱道。

    祁修文忙道:「不妨事,在下好歹在齡州任事多年,往來人手俱是熟悉,此人下落儘管交給在下。便是在下不濟,還有尤千戶呢。」

    提到尤行志,沈栗與才茂對視一眼,微微皺眉。

    尤行志平日與麻高義有些往來,因此先前沈栗等人才沒託付本地千戶所派人去調查麻高義。不過今日事發,尤行志表現的尤其義憤填膺,其人倒是乾乾淨淨,就如祁修文一樣,沒收過海商一文錢。

    這個人……沈栗著實有些拿不準。不過緇衣衛的人從來難以揣測,便是才茂,入了緇衣衛後也時常有些神神秘秘的。多想無益,且顧眼前吧。

    「如此多謝祁大人費心。」沈栗微微點頭。

    「沈大人客氣,此乃在下分內之事。」祁修文正恨自己見機的晚,明明與姜寒不是一路人,竟沒在此案中得到好處,反有袖手旁觀之過。如今總算有了挽救的良機,自是喜笑顏開。

    今日諸事初定,想來以後幾天也空閒不成。見天色已晚,沈栗匆匆與才茂等人告別,打算回到古家好生歇息,以便養精蓄銳。

    唯嘆世事難料,這一夜,沈栗過得頗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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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拜門

    先是教人堵在古家門口。

    離著老遠便撲通一聲五體投地大禮參拜,驚了沈栗一跳。

    飛白、多米擔心是海商狗急跳牆要來刺殺沈栗,拔刀迎過去,嚇得那人狼哭鬼嚎:「大人饒命,小人並無惡意,小人是來投靠的啊。大人,小人有話要說!」

    飛白將這人從上到下搜了個遍,沒見什麼異常,方將人拎過來。

    此人還真是個海商:「小人羊三兒,給大人請安。」

    這名字沈栗倒是有些印象,算是海商中對市舶司態度比較曖昧的,不支持不反對,據說與麻高義時不時還有些摩擦。

    「怎麼?今日州府抓捕的名單上,竟沒有閣下嗎?」沈栗曼聲道。

    羊三兒磕頭道:「小老兒雖不得不附從麻高義,但從來不敢與其同流合污,收買官員。這個,家祖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後來家中敗落,不得不棄文從商,但讀書人的氣節小人還是……」

    「你不與麻高義同流合污?」沈栗打斷道:「聽說你和他時有爭執,他怎麼能容得下你?」

    羊三兒微微自得道:「家父有幸向宮**過幾年海外琉璃,況我家歷經三代,總比麻高義那個暴發戶底子厚些。」

    沈栗恍然。原來這家做過幾年皇商,在齡州又是經營日久,勢力盤根錯節。以姜寒那個脾性,想來只要不被他正面得罪,姜寒是不會費心為麻高義隨便出頭的。

    「閣下在麻高義的威逼下潔身自好,確實不易。」沈栗似笑非笑道:「每年要損失不少銀子吧?」

    羊三兒嚥了嚥口水,乾笑道:「正因家父做過皇商,小人知道些厲害。這潔身自好的還怕飛短流長,那還能自己跳進去呢?小人圖的是長久安穩的富裕,最怕如麻高義之流,驟興驟亡,破家滅門,能受用幾年呢?」

    沈栗輕笑道:「你倒是知道些事理。」

    「可惜這世上明白事理的少,這些年有麻高義這奸人作怪,小人家中生意一落千丈,」羊三兒忍不住訴苦,隨即正色道:「聽說大人蕩滌齡州,處置麻高義,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故此代齡州海商前來感謝大人……」

    感激涕零未必,喜出望外或許有之。

    沈栗曼聲道:「羊老丈怕是弄錯了吧?今日事乃是市舶司諸位大人共同籌謀,本官只是暫代副提舉,您不去感謝于大人,廖公公,反跑到本官這裡,怕是『謝』錯了人。」

    「沒錯!」羊三兒賠笑道:「小人確實是誠心來感謝大人的。」

    沈栗只看著他不語。

    羊三兒臉上笑容漸漸僵住,隨即喪氣道:「小人怕于大人和廖公公不肯搭理。」

    羊三兒自是稍稍瞭解過市舶司的。于枕過於清正,羊三兒貿然上門,估計連面都見不著;廖樂言對海商們是情緒複雜,何況他正陷於找到殺害養子兇手的混亂中,也不會接見羊三兒;再者,如今在市舶司搖扇子的恰是沈栗,羊三兒自然要找他。

    「小人真是誠心來……拜見沈大人的。」羊三兒見沈栗不肯吃他的迷魂湯,終於老實道:「我等決心投靠市舶司,以後旦憑大人們差遣。」

    沈栗哼道:「商人們老實交稅,聽從政令便是,市舶司不需投靠,更無差遣。」

    「是是是。」羊三兒點頭哈腰。

    「不過,」沈栗微笑道:「我記著好些人都欠著不少稅款呢,只怕就是想改邪歸正……」

    「補上!小人們已經準備好銀子,這就補上,一文不少。若是大人們要罰銀子,小的們也都認罰!」說著,羊三兒竟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沓銀票。

    沈栗一驚,脫口問他:「你竟敢帶著這麼多銀票上街,不要命了?」

    羊三兒不意沈栗先問他安危,臉上的感激都真誠了些:「多謝大人掛記。小人帶著些護院,因怕大人誤會,教他們立在街角沒過來。」

    沈栗微微點頭:「今日既散了衙,本官就不經手錢財了。你等若誠心補繳稅款,明日自去衙裡。不過,若是身上帶著案子,市舶司是不會為其免罪的。」

    「哎!多謝大人。」羊三兒忙不迭應承:「小人們都是安分守己的,萬不敢召納奸人。小人日後一定約束同仁們,絕不會再拖欠稅款。」

    沈栗輕笑,有意無意道:「朝廷另立市舶司是為了興辦海貿的,卻不是單為催繳稅款的。」

    羊三兒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忽而雙目放光,方欲細問,不妨古家大門裡竟衝出個劈頭散髮的婦人來。

    那婦人手上持著簪子,嚎哭著奔過來刺向沈栗。

    飛白立時上前劈手奪過簪子,將其扭住。那婦人哭得厲害,口中烏央烏央說不清楚,雖被攔住,仍奔著沈栗這邊。

    隨後門裡追出古逸節,口中只叫:「攔住她……不,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傷了她。謙禮!她瘋了,不要和她計較。」

    其子古墨與又跟頭把式地撲出來,一疊聲叫:「母親!」

    羊三兒眼都直了。

    沈栗反應快些,皺眉攆他:「無事可退。」

    羊三兒回過神,知道這熱鬧不好看,忙長揖一禮,轉身就跑。

    沈栗轉頭道:「不要在外面鬧,快進去。」

    古逸節已上來扯住妻子,聞言連聲附和:「對對,快回去。」

    姜氏一時發癲,氣力出氣大,古逸節竟拽不動她。飛白雖方才情急攔了一下,此時倒不好上手。還是姜氏丫鬟趕上來,一起將她拖進門。

    古逸節擦了把汗,指揮門子趕緊關門,方顧得上向沈栗賠禮:「內人驟聞噩耗,一時蒙了心,還請謙禮不要計較。」

    沈栗點頭道:「無妨。只是令郎似乎受驚頗甚,且不要讓他看了吧?」

    古逸節一驚,轉頭尋覓兒子,果見古墨與神色驚恐,紮著兩手,只顧扯著脖子嚎哭。

    「你們都在做什麼?還不哄與哥兒迴避!」古逸節怒道。

    丫鬟婆子也是慌了手腳,聞言忙放開姜氏,又去顧少爺。

    姜氏被鬆開,一躍而起,又要與沈栗搏命,被古逸節狠狠抽了一巴掌:「你且歇了吧!」

    姜氏捂著臉,不可置信瞪著丈夫:「你打我?我父親剛剛入獄你就敢打我了,你是看我姜家倒了吧?」

    古逸節怒道:「我叫你鎮靜些!事已至此,你能鬧出什麼來?孩子都教你嚇壞了。」

    「我父教人害了!」姜氏指著沈栗,嘶聲道:「就是他,是他把我父親下獄的。還有市舶司,要是他們不來,我姜家明明好好的。」

    飛白站在沈栗身前,見姜氏靠近,噌地抽出腰刀。

    古逸節大驚,忙近前抱住姜氏:「不要作死,想想兒子。」

    「沒人害姜大人。」沈栗皺眉道:「他是自承有罪的。」

    「你胡說!」姜氏怒道:「家父清清白白……」

    「他自己承認了!」沈栗稍稍提高聲音:「沒有嚴刑逼供,姜大人好歹是一任布政使,若非證據確鑿,誰會為難他?待案情稍清,你自去探監就是。」

    姜氏失神道:「自己承認?」

    「姜大人是為了保護家人選擇出首的。」沈栗嘆道:「您這樣鬧,教人以為心懷怨望,豈非白費了大人心意?」

    「老三,將你媳婦帶回院裡去。」

    眾人轉頭,見是古顯來。

    古顯來的急,稍稍有些氣喘:「老三媳婦,你還做夢呢!你急著為你父親喊冤,就沒想想平日裡親家公來回指使老三,你丈夫會不會涉案,會不會也被抓去下獄?」

    姜氏只覺腦中乍然一響,看向古逸節慌亂道:「不會的,郎君,妾身沒想……」

    教古逸節替姜寒跑腿原是姜氏的主意,如今娘家倒台,若是丈夫又因此被問罪,教她如何在婆家立足?

    古逸節拍拍姜氏的背,柔聲道:「我明白。不要擔心,這也是我自己選的。」

    姜氏顧不得鬧了,只看著沈栗。

    古顯來此半為阻止姜氏發癲,另一半也是為了打聽兒子安危。他雖不滿老三這些年甘於賤業為姜家打雜,然而到底是親子,事到臨頭哪能不擔心。心中暗下決定,若是沈栗嘴裡蹦出一個「有罪」,他就是拼上老命也要給兒子尋個逃跑的機會。

    眾目爍爍,便是下人丫鬟都盯著沈栗,卻教他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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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闖門

    沈栗微微沉吟:「就如今姜大人所作供詞而言,並未有牽連世叔之處,不過,還要看隨後到案的海商們是否有不利言辭。」

    「沒有的。」姜氏急道:「我家郎君只是為人傳個話而已,並未摻和任何壞事。」

    這說辭只能用來騙自家人,古顯苦笑,心知老三做了這麼多年牙人,所作所為絕不止傳話而已。再者,所謂傳話,也要看傳的什麼話。

    「小兒雖則有些狡獪之處,其實膽小,並不敢太過恣意妄為。若有涉案之虞,還請尊駕……明察。」這時古顯也顧不得自矜輩分,向沈栗央求。

    「此案已移交提刑按察司,市舶司並不干涉調查。不過,若世叔確無涉案之處,在下也不會任由他人胡亂攀扯世叔。」沈栗道。

    古顯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均有惶惶之色。好在姜寒平日裡看不起這個女婿,確實沒叫他參與太多機密事,如今這點短處卻成了救命稻草。沈栗又答應為其擋下別人推諉栽贓,也可減少些事端。

    古顯知道不能奢求更多,點頭道:「多謝謙禮費心。今日姜氏胡鬧,不要放在心上。」

    還好對方揆理度情,沒有提出讓他為難的要求。沈栗暗舒一口氣,微笑道:」事涉親人,嬸娘關心則亂。天色已晚,在下告退。」

    沒得留下來看人發瘋,溜之大吉。

    姜氏見沈栗要走,尚要糾纏。古顯狠狠頓了頓手中枴杖,作勢欲打,姜氏到底不敢與公爹放肆,眼睜睜看著沈栗遠去。

    古顯恨道:「喪家蠢婦,你得罪了他有什麼好處?」

    「他抓捕我父,還要追究三郎,父親為何維護他?」姜氏哭道:「難不成親生兒子也比不得侯門公子嗎?」

    古逸節怒喝:「瘋婦!安敢如此違逆父親。」又要上來打她。

    「罷了,何須在老夫面前做戲?」古顯疲倦道:「老三媳婦,老夫知你乍聞噩耗,一時迷了心智,此番不與你計較。但你要想明白,如今你父親倒了,古家也是搖搖欲墜。沈栗在這宅子裡住一天,外人看他面上,就不敢對家裡落井下石,萬一他被你鬧走了,古家在旁人眼中不過一替罪羊,踏腳石而已!」

    姜氏呆了一呆,古顯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妾身又錯了?」姜氏哭道:「怎麼辦?郎君……」

    古逸節微微嘆息,上前扶起妻子,安撫道:「無需擔心,不會有事的。你且回去整理整理,待為夫與父親商議過再做打算。」

    吩咐丫鬟:「給夫人熬盞安神湯,好生伺候著。」隨即快步追上古顯。

    姜氏魂不守舍回到院子,攆了丫鬟出去,撲在枕上痛哭一場。一時又恨沈栗害她父親,一時又怕沈栗因她方才冒犯,真的打算搬走。

    正恍惚間,聽到窗扉輕響,知是妹妹到來,心裡委屈有了傾訴對象,姐妹倆相對而泣。

    「前兒還嫌奴污了門楣,不肯相認,如今卻成了階下之囚。如是還有相見之日,倒要好生羞他一羞。」胡三娘又怨又痛道。

    「妹妹如何偏記掛這些。」姜氏哭道:「父親那時還惦記要多分你一份家產呢。」

    「當奴是回來打秋風的?」胡三娘長嘆:「罷了,日後再見不到,再恨他也不知道。」

    「說是隔些日子可以探監,到時妹妹去看一眼吧。」姜氏無神道,隨即又發狠:「都是沈栗!自他到了齡州,二房就抖起來,咱們家卻每況愈下。」

    胡三娘垂著眼,試探道:「奴方才在簷聽壁腳,說姐姐方才鬧了一場,可是要攆那人出去?」

    姜氏賭氣道:「我公爹不肯,說近來家裡還需他庇護。呸,還不是看二房攀上了沈栗!」

    胡三娘微微皺眉,于枕和才茂分別住在市舶司和緇衣衛官署,無從下手。只有沈栗是客居民宅,偏又防守嚴密,原還想著趁他更換住處……

    「怎麼了?」見胡三娘愣神,姜氏疑道。

    「沒……奴在想,有什麼法子救父親出來。」胡三娘支吾道。

    「有什麼法子,父親自去出首,哪有脫罪的餘地。」姜氏傷心道。

    胡三娘神秘道:「管他什麼罪,將人救出來,日後改名換姓遠走他鄉,總能抱住一條命不是?」

    姜氏一驚:「劫、劫獄?」

    胡三娘輕咬下唇,盯著姜氏。

    姜氏瞠目結舌,重新審視一番自己的妹妹。

    是了,父親說過,積年經歷足以改變一個人。我早該注意到,三娘已不是那個嬌弱的官家姑娘。姜氏失神想。

    「姐姐怎麼打算?」胡三娘斜眼瞟向姜氏:「先給姐姐說,好歹是生身父親,奴是一定要救的。姐姐膽小,只做不知吧。」

    「不!」姜氏一把抓住胡三娘:「只要能救出父親,姐姐都聽你的。」

    胡三娘噴笑:「看把姐姐嚇的,一個深宅婦人,什麼事能勞煩您?」

    「父親留下一點錢財,原是給弟弟的,若是需要,你先拿去用吧。」姜氏喃喃道。

    胡三娘眼珠輕轉:「罷了,不用家裡老本,奴自己想轍吧。姐姐……對了!既然有市舶司的官員住在府中,姐姐不妨常打聽些消息,指不定就有用處呢?」

    姜氏自覺給弟弟保住家財,連連點頭:「我知道了。」

    小有收穫,胡三娘微露笑容,方欲開口,忽聽外邊熙攘聲,立時跳窗走了。

    姜氏正在疑惑,房門啪嗒一聲被人推開,有丫鬟進來道:「夫人,不好了,聽說姑娘不知怎麼闖到客院去了。」

    姜氏跑到前院要與沈栗搏命的消息傳來時,古冰容正與沈怡一起聽古逸芝講述沈栗今日是如何「大展神威」的。

    因市舶司攆出去很多書吏,空出不少位置,古逸芝偏巧立了個小功,被沈栗引見給于枕。如今他謀求差事的企望眼看成功,自是更加興奮,不由得口若懸河。

    他原在書院中做了多年監院,口才相當不錯,今日事端也是一波三折,令人驚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將沈栗如何未雨綢繆,早安排殺手鐧震懾齡州,自己如何英勇退敵,保護于舒忘等事慢慢敘來。

    沈怡含笑聽著,一個是娘家侄子,一個是共枕丈夫,自然要時不時誇讚幾句。古冰容默默不語,漸漸神思恍惚。

    沈怡忽然發下古冰容神色有異,示意丈夫不要再提沈栗。古逸芝會意,轉了話題,討論起日後市舶司崛起,自己進去謀個差事自也水漲船高云云。

    丫鬟來報姜氏發癲,沈怡怒道:「自家作孽有何可怨?市舶司又不止我侄兒一人,她不去找於大人鬧,偏朝著我沈家兒郎撒氣,不過是篤定謙禮看在親戚面上不會翻臉!」

    古逸芝也皺眉:「我去與父親商量一下,如今這時節,可不能讓謙禮被姜氏擠兌出去。」

    古冰容聽的無趣,回到房中自怨自艾。丫鬟為了哄她高興,偏順著她的意思講起表少爺。

    要說有些消息,僕人們往往比主子更靈通。其間更添雜了一些臆想和忖度,一不小心,表少爺活脫脫被說成完美無缺一尊玉人。

    丫鬟原是想著討好姑娘,殊不知她將沈栗美化的越好,古冰容越不甘心,只恨父母反對,教表兄近來也不敢親近自己。

    難不成眼睜睜看著好姻緣溜走,日後隨便找個歪瓜裂棗湊合一輩子?

    嬸娘又鬧了這一場,表兄若是不勝其擾選擇搬走,我便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古冰容左思右想,騰地站起來,也不理人,直奔客院而去。

    丫鬟們不明所以,只跟著姑娘,到了客院門口才覺不好,再欲攔人,晚了!

    有見勢不妙拔腿向上房跑去請夫人的,也有哭著喚姑娘的。又急又驚,腿腳俱軟,一時竟追不上。

    古冰容已加快腳步,直愣愣進了院子。

    客院連著外街,並不算內宅,因此沈栗的護衛長隨俱都在此。

    眼見著一位嬌滴滴美人徑直走來,看穿戴華麗璀璨不像下人,更何況後面還有丫頭哭兮兮追著叫「姑娘」。

    眾人眼都直了,面面相覷,忽而反應過來,發一聲喊,院子裡頓時狼奔豕突,片刻間人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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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5 01:3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九章 猶有隱憂

    沈栗正被香梔伺候著換衣衫,乍聽得院中喧鬧,還在問:「這是怎麼了?出去看看。」

    不防古冰容已進了內室。

    香梔驚叫一聲,沈栗忙不迭合上前襟,鞋也顧不得脫,一跳上了床榻。

    飛白和多米已從丫頭口中打聽出這是沈怡所出的表姑娘,然而到底不放心,怕她也是來尋主人鬧的,暗搓搓扒在門口觀望。

    古冰容確實是來鬧的,可是她來的目的與姜氏大相逕庭。

    沈栗此時衣冠不整,一手捂著衣衫,一手快速將簾帳放下,蹲在榻上,戰戰兢兢與古冰容說話:「不知表妹因何來此,若有什麼急事儘管講,為兄決不推辭。」

    古冰容一氣闖進房內,事到臨頭倒是找回些理智。然而箭在弦上,此時再想回頭卻已嫌晚,索性就做到底,鼓足勇氣問:「表兄近來為何不理我?」

    沈栗只盼沈怡聽到消息快些過來,口中敷衍道:「近日事多,為兄忙得腳不沾地,並未刻意疏遠表妹。」

    話在唇邊,古冰容到底有些羞怯,不敢直言詢問,婉轉道:「聽聞景陽出美女,不知與我相比如何?」

    沈栗小心道:「貴女都在深宅,為兄哪能得見?」

    「較之嫂嫂如何?」古冰容追問。

    此言此景著實曖昧,沈栗暗暗叫苦,含糊道:「與表妹各有千秋。但表妹國色天香,實不需與人相較。」

    一聲國色天香,令古冰容心花怒放,成了表兄心儀她的佐證。向前走了兩步,沈栗隔著簾帳看見人影靠近,驚道:「表妹止步。」

    飛白二人見慣了沈栗正經模樣,不期今日大開眼界。

    古家姑娘威風凜凜,活脫脫一個搶親紈絝子,沈栗倒似個羞答答良家女,隔著帳子顫聲應答。

    兩人瞧得有趣,面面相覷,咭咭嘎嘎笑個不停。房內卻氣壞了丫鬟香梔。

    古冰容進來時她也驚住了,此時回過神來,上前攔道:「表姑娘,男女授受不親,您這擅入男子屋內,就算是表親,傳出去也說不清楚!」

    古冰容巴不得說不清呢,嬌滴滴道:「我與表兄又不是外人,有什麼可忌諱的?」

    沈栗覺著話音不對,想起方來時在室內發現的帕子,心裡暗暗後悔。當時顧忌姑母面子,沒有搬走,如今卻大家都沒臉面了。

    顧不得其他,沈栗唐突道:「表妹如此人才,便是祖母見了也會喜歡,去景陽挑也好,在齡州宣也罷,日後定要配個好人家才是。將來妹夫若是待你不好,為兄定要為你出氣。」

    古冰容聽出沈栗拒絕之意,失神道:「祖母喜歡?嫂嫂不喜歡嗎?雖沒親眼見過,但聽說嫂嫂是個和善人。我向無姐妹,一直覺得孤單,乍聞表嫂美名,無由便覺著像是前世來的親近,若能與表嫂姐妹相稱,豈不妙哉?」

    香梔簡直不忍猝聽,顧不得上下尊卑,厲聲道:「表姑娘說笑了,親戚也是亂叫的?放著好好的表姑娘不做……」

    「香梔!」沈栗喝止,輕咳兩聲:「天色已晚,表妹好生回去歇著吧。」

    古冰容不意自己拋卻臉面,竟是得了這個結果。明明表兄待自己和善可親,又誇自己美貌,為何事不隨心?抽泣道:「表兄可是嫌我不知廉恥自己跑來?」

    香梔冷笑不已,這女子竟知道羞恥?

    沈栗嘆息道:「是為兄在花園中落了東西,表妹撿到後送回來。」

    古冰容見沈栗仍維護自己,越發覺著這人不容錯過,哭道:「表兄……」

    「來人!將這不知廉恥的孽障拖出去!」沈怡忽地闖進來,氣得面色發青。

    古逸芝沉著臉跟在後面。

    古冰容氣勢洶洶而來,痛哭流涕而走。沈栗方敢從床榻上下來,重整衣冠,見過姑父姑母。

    古逸芝滿面羞愧,白日裡那點高興勁一絲不見,啞聲賠罪道:「在下教女不嚴,著實對不住賢侄,我……唉!」

    「郎君出去。」沈怡沉聲道。

    古逸芝也知自己不好說話,唯盼著沈怡與沈栗那點血緣關係有點用處。

    沈栗也示意香梔等人退下。待室內清淨,沈怡逕自過來向沈栗深深一拜,沈栗慌忙架住:「姑母這樣,小侄只好搬走了。」

    沈怡一怔,苦笑道:「謙禮知道我要說什麼。」

    沈栗點頭道:「表妹今日來過一回,小侄若立即搬走,只怕教人胡亂揣測,有損表妹閨譽。不如反做若無其事,只道表妹是還我東西來著,外人不知詳情,總能遮掩遮掩。」

    沈怡淚流滿面:「你還惦記為她隱瞞,這孽障!姑母實在無顏見人。」

    沈栗垂目,低聲勸道:「表妹年紀還小,一時迷障也是有的。日後自然會好。姑母不用顧我,且封了下人的口才是。」

    「有你姑父忙呢。」沈怡端詳沈栗半晌,含淚道:「謙禮,你知我原是防著那孽障見你的,更不許她惦記與人……做妾!可如今,如今她已經鬧出來,這種事瞞得一時瞞不得一世,以後不好找人家了。你,你便收了她吧。」

    見姑母低聲下氣,沈栗心下惻然,遲疑一會兒,為難道:「表妹不行。」

    「行的。也算親上加親不是?」沈怡急道:「我也不奢求你如何喜愛她,在侯府給個角落住著便是。若是侄媳不願,我親自去求。」

    沈栗輕嘆。別人看親上加親是好事,對他來說,沈怡雖是庶姑母,古冰容與他仍是實打實的近親,未出五服,絕不可婚配。何況妻子李雁璇尚在孕中,若是得知他做官做出個表妹來……

    「姑母可還記得林姨娘嗎?」沈栗道。

    沈怡怔了怔,林姨娘是田氏外甥女,她在閨中時也是見過的。

    沈栗溫言道:「她也是家父表妹,也做了妾室,可惜留下十二哥兒後一氣死了。如今十二哥兒漸漸長大,家中還怕他因此事仇視大兄。」

    林氏之死沈怡多少在沈凌的信函中得知些緣故,古冰容……她的脾性還不如林氏呢。

    沈怡緩緩嘆息,絕望道:「難不成教我送那孽障出家?」

    沈栗安撫道:「表妹在齡州找不到中意的,待侄兒回程,姑母和表妹也一同回景陽探親,就教她在侯府出嫁。憑表妹的品貌總能找到合適的。雖是遠嫁,但親戚俱在,也不虞沒人為她做主。」

    沈怡思量半晌,沈栗明擺著不喜歡,侄媳婦門第高貴,也不是好惹的。這樁婚事實在不成,能在景陽給女兒找個出路總勝過叫她青燈古佛。點頭道:「也好,就依賢侄安排。」

    院子裡終於清靜,侍衛們小聲嬉笑:先是姜氏,後是表姑娘,這古家的女子可真是令人驚嘆。

    沈栗自是吩咐禁口。飛白等人想起沈栗方才縮在帳內戰戰兢兢,忍俊不住。香梔兀自氣咻咻,沈栗無奈道:「現下不好就離開,待事情稍稍平息,搬走就是。」

    本是打算早些休息,不料更深露重尚不消停。方欲睡下,沈栗忽又想起沒得到機會向古逸節探問那沈怡在三房看見那可疑女子。苦笑一聲,才將對方岳父送進牢裡,也不知彼此還能不能好生說話。

    回了上房,古逸芝正自慪氣,古冰容在一邊吵著要上吊。沈怡扶著頭,無奈道:「妾身問了謙禮。」

    父女兩同時盯住沈怡。

    沈怡苦笑:「不成。」

    古冰容絕望痛哭。

    古逸芝怒道:「你母親已遂了你的意詢問沈栗,老臉都沒了,還要怎樣?」

    「表兄為什麼不要我?」古冰容追問。

    「不要胡攪蠻纏!」沈怡怒道:「謙禮是來做官的,咱們家再不能給他拖後腿。」

    拖後腿?古冰容收起眼淚,痴痴地想,是了,聽說表兄現下正忙著,自是無心花前月下,若是我能幫到他,定會討他歡喜。

    這一夜古家不得安寧,尤行志府上的燈火也亮到很晚。

    胡三娘趁夜前來,悶聲與尤行志對飲一番,微露醉意。

    「本官還當今日要有海寇上岸,在城裡做上一場。」尤行志試探。

    胡三娘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海寇碰上水師,被掀到水裡做魚去了。」

    「可惜。」尤行志嘆道:「不然布政使司與市舶司勝負難料。」

    可惜了,費心推動,怎麼就沒亂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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