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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誠儀鯉] 首輔沈栗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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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3: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將人還來

    車裡燒著炭盆,沈栗懷裡揣著手爐,微眯著眼,腦中仍在思量著差事:東宮那裡是做慣了的,無需多慮;倒是鴻臚寺這邊,雖是閒職,然而上司下屬均不熟悉,還是要費些心思……

    思忖半晌,睏乏漸漸上來,沈栗自覺回府還要一段路程,裹了裹身上披風,便要睡去。

    「少爺,」半夢半醒之間,忽聽多米召喚,抬眼看去,見多米竟顧不得待他應聲,逕自掀了車簾,探進半邊身子,一臉詭異地輕聲道:「少爺,前面好像是緇衣衛和騰驤左衛的人在對峙!」

    「什麼?」沈栗忽地坐起:「怎麼可能!你眼花了?」

    「是真的!」多米強調:「把路都堵了,還有將兵器出鞘的,看著是要真打。」

    誰這麼大膽子?在景陽城中,大街之上,敢抽出兵器打群架?

    有損朝廷顏面,怕是所屬長官的都會被參,邢秋和才經武要倒霉。

    沈栗便欲探身出去觀看。

    「別,少爺。」多米勸道:「這事怕是不好管吧?要不咱們繞道……」

    「打起來了沒?」沈栗問。

    「還沒。」

    「那就得勸。」沈栗搖頭道:「既碰上了,不勸是不成的。回頭真打起來,還要追究咱們束手旁觀之錯。」

    多米無奈,提醒道:「那少爺可要小心些,緇衣衛本就凶橫,騰驤左衛也是驕兵,未必肯聽勸的。」

    沈栗點頭:「我知道。」

    能勸就勸,勸不得便是拖延些時間也好。緇衣衛向來消息靈通,拖得一時,說不定邢秋便能趕來彈壓。

    此時百姓們早嚇跑了,除了對峙的兩方,大街上空空蕩蕩,了無人煙。

    沈栗站在馬車上,倒比多米望的遠些,果真是兩相對峙,沈栗微微皺了眉。

    有緇衣衛警惕地看過來。

    沈栗問:「看衣著,裡邊竟是你家指揮使在與人爭吵?」

    那緇衣衛斜眼掃了掃沈栗穿戴,知是官員,倒也不緊張。皮笑容不笑道:「怕是大人看錯了,不過是緝拿罪犯而已。天色已晚,此地不宜久留,這位大人還是趕快歸家去吧。」

    「另一位看著官職也不低,」沈栗自顧自道:「敢與你家大人放對,不會是才將軍吧?」

    那緇衣衛板著臉:「剛說大人看錯了。」

    「你倒知道替上官遮掩!」沈栗冷笑道:「既知不是好事,為何不攔著?」

    那緇衣衛扭頭不語,心下無奈,倒是想攔,哪裡攔得住?

    見這裡馬車遲遲不動,那邊對峙的人中又跑出一個,竟是才經武身邊的易十四。沈栗嘆道:「果真是你家將軍。」

    易十四苦笑:「給沈大人見禮。」

    「這是真的要打?」沈栗道:「引我去見你家將軍。」

    越往人群裡去,氣氛便越發緊張,到得才經武與邢秋身邊,見他二人身後的侍衛兵卒俱都刀劍出鞘。

    「兩位大人好興致,」沈栗悠悠道:「且擺好了姿勢,容下官想想摺子應該怎生寫。」

    見是沈栗來,邢秋與才經武倒是冷靜了些。他二人與沈栗俱是熟識,又有在三晉共事的交情。

    「原還想著明日怕是要有人參二位御下不嚴,」沈栗嘆道:「小侄才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趟一趟渾水,把這些兵卒攔下——誰成想是兩位親自上陣?竟是小侄多管閒事了。」

    邢秋微微赧然:「是才將軍攔阻本官。」

    才經武仍怒道:「要他交出我的兒子來!」

    沈栗訝然看向邢秋:「莫非才兄惹了禍事,被糾拿至緇衣衛?」

    邢秋輕咳道:「無有此事。」

    「那夯貨不知什麼時候混進緇衣衛!」才經武怒道:「他哪裡是做這個的材料?將人還來!」

    「才兄入了緇衣衛?」沈栗微驚。

    邢秋無奈點頭:「在三晉那會兒就是了。」

    沈栗仔細回憶,邢秋是三晉窩案後期到過大同,也就是說,那時才茂就加入緇衣衛了?

    「五天前才與我說,」才經武恨道:「隨後人就不見了。還來!活的死的都要!」

    邢秋怒道:「他自有差事,恕在下不能奉告。才將軍再要渾鬧,下官只好下令拿人了。」

    「儘管放馬過來!」才經武冷笑。

    「才兄三日前還來找我要了三千兩銀票,說是與人出份子一時不湊手,叫我不要與將軍說。」沈栗幽幽道:「需要這麼多銀錢,才兄怕是不在景陽城中了。」

    才經武不意才茂竟還撒謊朝沈栗借過錢,愣了半晌,茫然道:「我兒如今到底在哪?」

    沈栗看向邢秋,邢秋搖頭不語,見才經武不再糾纏,心裡鬆了口氣,立時帶著手下便走。

    才經武熱血冷卻,呆愣愣看著邢秋走掉。

    沈栗見才經武一時竟顯出頹唐之態,忙將他讓至車中。易十四知不需打了,也連忙示意兵卒散去,跟上馬車,聽沈栗在車中勸才經武:「緇衣衛行事詭異,想來邢指揮確實不能告知才兄下落。」

    才經武失落道:「便是憑我的蔭庇,才茂也能得個官職,為什麼要去緇衣衛賣命?」

    「才兄……」沈栗遲疑道:「近來言談中,才兄確有些要上進的心思。」

    不然沈栗也不會輕易便給才茂銀子。人的想法,多多少少總能從言談中顯露一些,沈栗是覺著才茂要正經做事了,才放銀子給他。沒成想,才茂確實是找了正經差事……跑到緇衣衛去了。

    「便是要做緇衣衛,每日裡巡街也好,可如今他蹤影皆無,」才經武”shen yin”道:「怕是去當探子了。他是傻的,哪裡能做得這個!」

    沈栗安撫道:「才兄在三晉時便與丁柯周旋過,手段應是不差。況且他平日裡半點聲色不露,若不是才兄這回自己告訴了將軍,您不是也被蒙在鼓裡?」

    才經武默然半晌,嘆息道:「原恨他沒出息,現在這殺才肯要強了,還不如沒出息那時省心。」

    才茂足足在景陽消失了大半年。才經武到底心焦,雖不再帶著手下與緇衣衛放對,卻也隔三差五找上邢秋要兒子,以至後來,這位指揮使聽說才經武在附近便跑。

    在才經武又一次威脅邢秋再不交人出來便要同他鬧到御前時,才茂終於回來。

    同他一起的,還有何宿以及幾個當初一同派往湘州的兵卒。

    這是朝廷派往湘州的人員中有幸活著回來的幾個,其餘官吏連同金德壽金閣老,都永遠留在那裡,屍骨無存。

    何閣老年歲大了,經不起折騰,抵達景陽時已經昏迷不醒。兵卒侍衛身份太低,也不知具體詳情。作為唯一活著來的緇衣衛探子,才茂得到了面君的機會,隨後成為緇衣衛千戶。

    也算出息了,然而回府後還是被他老子狠抽了一頓。

    湘王世子立即求見皇帝,在得知湘王妃在自己被送往景陽後不久便絕食而死的消息之後,湘王世子向邵英獻出湘州兵力防禦圖,湘王與朝臣來往名單、湘王府屬官名單等物。這些都是湘王妃十幾年來慢慢蒐集,又精心縫在世子褻衣裡的。算是一個母親能為兒子留下的最後退路。

    當年身為太子的邵英為湘王世子請封時,已經對未來絕望的湘王妃偷偷找到邵英,與之約定,若湘王將來果有不臣之心,湘王妃會以出賣自己的丈夫為代價求邵英保下她兒子一命。

    然而湘王妃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到了封地之後,湘王妃窮盡後半生的心力,也只不過護著兒子委委屈屈地長大,至於她所能得到的一星半點消息,有真有假,也有時過境遷的,其實對朝廷的幫助不算很多。

    皇帝到底留了世子一命,沒有拿他祭旗,暫時將他幽禁於景陽湘王府,其餘所有滯留的湘王府屬官侍衛等,除了連安與舒娘,一律推到菜市口斬首。

    一日之內,乾清宮數道旨意流出。湘王謀反,廢除封號,廢除封地。皇帝要親自祭告太廟。啟用玳國公世子郁敏奔赴軍前。

    玳國公府終於得到復起的機會,郁辰也想向太子請纓上陣,被玳國公攔下:郁家在南方勢力太大,如今玳國公世子又前去,他們祖孫二人便需自覺留在景陽做人質。

    平湘之戰,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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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3: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歸你管

    「何大人請。」程可貴將腰低了又低,滿臉賠笑。

    何澤挑著眼皮,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引我去見溫大人。」

    「大人且隨下官來。」程可貴忙不迭應道。

    何澤背著手,一路上四下張望,暗自挑剔:也就門庭看著還好,越是向後,官員真正辦公的地方,越是破舊,怕是好多年沒有修繕了。嘖嘖,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出自望族,少小揚名,雖然論才華確實比不上二兄何溪,但有家族為其揚名,何澤還是一路做著神童出仕的。在翰林院盤桓幾年,便轉遷督察院做了御史,預備著由此處步步青雲,既清且貴,很是符合世家子弟的身份。

    潛心在督察院熬了幾年,資歷夠了,名望有了,眼看著有望成為四品僉都御史,他碰上沈栗了。

    與這殺才打了幾場口舌官司,叫他在皇帝面前抓出話柄,邵英一聲令下,就要到手的官職泡了湯,五年不許陞遷。

    整整五年哪!那會兒沈栗還未出仕,現如今這後生晚輩已是詹事府府丞!

    況且何澤自己心中也有數,說是五年,但被皇帝當庭訓斥,壞了官聲,別說五年,就是再加十年,自己都不一定有機會挪窩。

    前程夢斷,這幾年何澤都要瘋魔!

    若是事情一直如此,何澤大約最終也就是個鬱鬱不得志的言官。然而湘王謀反,卻為很多家族、官吏帶來轉機,比如玳國公府,比如何家。

    皇帝原本疑心何宿、金德壽一系與湘王府有所勾連,故此派這二人前往湘州,一試二人表現。

    結果金德壽命喪黃泉,何宿倉皇歸來。閣老為表忠心,把命都「試」沒了,皇帝也未曾料到。

    好歹是朝廷重臣,需得安撫。該給死後哀榮的要給,該惠及家人的要有恩蔭。何宿官至閣老,為免教人非議,讓自己的兒子避嫌不出仕。何澤又是何家這一代著力培養的人才,有族長開口,何宿為侄子求上一求,這點恩蔭,最後還是落到何澤身上。

    然而督察院畢竟是個極度重視名聲的地方,位置也不是你想有就有,何澤到底沒法陞遷。何宿兄弟使盡渾身解數,想法子調他去鴻臚寺做個從五品右少卿——不管怎麼說,先把官階升上去也好。

    何澤委委屈屈,告別清貴的督察院,來到清閒的鴻臚寺。

    又一個不當用的!溫易思板著臉想:吏部這是把鴻臚寺當什麼地方了?給我個言官出身的,他能做什麼?

    雖則如此,到底出自何家,溫易思倒也露出笑臉,頗為誇獎了幾句,隨即囑咐程可貴:「引著何大人看看咱們官署,也教底下人見見上官。」

    少卿,是鴻臚寺中僅次於溫易思的官職,在見過長官與另一位同級的左少卿之後,何澤便矜持地坐在官椅上,等著下屬們的拜見。

    眼看時辰不早,何澤卻沒能等來他想見的人。

    「那個誰,」何澤抬了抬下頜:「程……」

    「程可貴,」程可貴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所屬官員都過來了嗎?」何澤拖著長聲問。

    「來了,」程可貴笑道:「一個不缺!」

    「哦?」何澤冷聲道:「不對吧?右寺丞沈栗怎麼不見?」

    程可貴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您是說沈大人啊,哎呦,他如今在詹事府供職,因這邊不忙,又不知大人今日將來,一早點過卯便離去了,不在咱們鴻臚寺中。您要見,明個一準能見著。」

    「荒唐!」何澤勃然大怒,將茶盞重重向桌上一摔道:「他是兼理兩職,怎可只點卯,不做事?這是吃空餉!」

    程可貴沒料到看著文質彬彬的何大人竟然會如此動怒,很是嚇了一跳,摸摸胸口低頭不語。便是屋中其他官吏,也面面相覷,不知新來的上官為何忽然跳腳。

    單為著沈右丞沒能立時前來拜見上官?嘖嘖,氣量也太狹小了,不好伺候。

    何況沈栗如今勢頭正好,這位何大人偏要尋他的不是,豈非不智?

    旁人哪能體察何澤的心思?

    旁人的拜見,何澤並不重視,唯有沈栗,唯有這殺才!

    世仇、宿敵,只要聽見沈栗的名字,何澤便要兩眼發紅。斷人財路直如殺人父母,斷人仕途好比掘墳鞭屍。何澤一年年無法陞官,一年年聽著沈栗如何出息,哪裡還能保持理智?

    他自覺來鴻臚寺任職實在是大材小用、牛鼎烹雞,唯一能教自己覺著安慰的,就是沈栗正在鴻臚寺當差,還正好比他低了一級。

    就等著沈栗對他俯首低頭呢!

    這是何澤來鴻臚寺唯一的樂趣,是他盼望了多長時間的事!在何大人心中,已經不止一次地設想沈栗會如何與他對答,如何桀驁不馴,而自己又要怎樣口舌生花,將沈栗駁斥的無地自容。

    同時,何澤也暗下決心,在自己任職期間,一定要沈栗吃不了兜著走。縣官不如現管,作為沈栗的上司,可謂佔盡優勢,這回哪怕沈栗哀求自己,也一定要想方設法報仇雪恨。

    「我要參他。」何澤滿臉獰猙道:「此子疏於差事……」

    「何大人要參哪個?」眾人轉頭看去,卻是溫易思站在門前,沈栗正微笑著站在其後。

    何澤都沒顧得上回答溫易思的問題,回頭怒視程可貴:「那個誰!你不是說沈栗不在衙中嗎?竟敢欺騙本官……本官要參……」

    溫易思皺眉道:「沈右丞方才回來,乃是本官親眼見到。你們都在這裡做什麼?」

    「回大人的話,」程可貴忽然小聲道:「何大人正等著沈大人見禮呢。」

    溫易思心底愈加不滿,沈栗方才與他言說兩人曾有齷齪,現在看來,這何澤確實對宿怨念念不忘。

    沈栗輕輕上前,眉目溫和向何澤施禮:「下官見過何大人。」

    何澤往日所見,都是沈栗與他橫眉冷對的樣子,在其預想中,也是沈栗滿面怒色不肯服氣的情形,不期此人就這般輕易與他低頭施禮,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沈栗躬身長揖,將禮數做足,半晌沒聽到何澤叫他起身,遂轉頭看向溫易思。

    溫易思怒道:「何大人?」

    何澤方才回神,然而時機已過,沈栗早已起身。要他開口解釋自己愣神了,當著宿敵的面,又放不下身份,一時竟無話說。

    溫易思心中輕嘆,原聽說兩人有仇,還想為他們調解,如今看來,沈栗倒是無虞的,這個何澤卻是個心胸狹窄的。好歹也是出自名門,不想竟一點禮數也不顧,實在不堪。

    「好了,既然拜過上官,便都散了吧。」溫易思道:「沒事做麼?」

    見沈栗朝自己微微一笑,轉身欲走,何澤還是忍不住怒火上頭,向溫易思道:「溫大人,這沈栗每日裡無所事事,點卯即走,疏於差事……」

    「何大人!」溫易思聽何澤仍不依不饒,怒道:「這裡不是督察院,您如今也不是御史言官,沒有風言奏事之權!沈右丞已在鴻臚寺當差半年有餘,他該做些什麼,本官自謂比你清楚!怎麼,你是不是要連本官一起參?」

    何澤全部心神都在沈栗身上,此時方才覺出溫易思不滿,忙道:「不不,下官……只是身為沈栗上司……」

    溫易思哼道:「沈栗這個右寺丞本無固定差事,本官早已命他支應司賓署,掌典外邦朝拜進宮等事——他不歸你管!」言罷拂袖而去。

    此時各位官吏還未遠走,俱都聽見溫易思對何澤不滿。彼此使個眼色,心中自有思量。

    上任頭一天便惹了長官不悅,看來此人不但心胸狹窄,還有些不識時務,須得遠著些。

    「那個誰?」程可貴垂著眼,心中嗤笑:「還以為是他們何家往日威風的時候呢!」

    「沈栗!」何澤咬牙切齒:「你是故意的。」

    「難道下官能逼著大人進退失矩嗎?」沈栗無辜道:「大人來到鴻臚寺中,便只盯著在下一個,上官下屬均不放在眼中,未及一日,便要參人。大人但凡謙虛謹慎些,也不至如此。」

    出了鴻臚寺,沈栗輕舒一口氣。何澤與自己是無法和解的,如今好歹令溫易思說出自己不歸何澤管的言辭,日後能少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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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4: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且向海上尋軍資

    上任頭一天,何澤吃了大虧,惡了上官,顏面掃地。然而這一回向來錙銖必較的何家卻沒能想法子為他出一口氣——顧不上了。

    誠如程可貴所想,何家已不比從前。

    當年的景陽何是累世望族,門生、故舊、姻親,勢力盤根錯節,在士林中一呼百應。何家人受了慢待,甚至不需自己出頭,自有仰慕者仗義執言。

    然而由禮賢侯府寫給何氏那張休書開始,何家的威勢便逐漸崩塌。先是因在沈栗的縣試中下手,何家背上了玩弄科考的污名,被天下讀書人敵視;何氏不依不饒去找沈家的麻煩,卻使女孩們的閨譽敗壞,結不下好姻親;何溪擔了有傷風化的罪名,再一次讓家族蒙羞;被全力培養的何澤前程受阻,預示家族後勁不足。

    好名聲難以鑄就,要敗壞卻輕而易舉。

    頹勢愈顯,門生故舊便愈加疏遠,所謂望族,沒了聲勢,不過是個頗為富庶的官僚門第而已。

    一旦何宿致仕,家族還能支撐得多久?哪怕恨的牙癢,何家也不得不暫時收斂鋒芒。

    便是族長何密也忍不住心中疑惑,短短十來年,何家與禮賢侯府的境遇竟是彼此顛倒了。莫非真是氣運所致?

    何澤只得縮進鴻臚寺官署,每日裡默默看著沈栗忙進忙出,時不時說幾句酸話,試圖挑撥離間。可惜,沒人聽他的。眾人反覺奇怪,到底也是世家子弟,怎麼行事如此荒唐?

    殊不知何澤也曾有過溫文爾雅、舉止翩翩的時候,然而積年不得寸進的經歷,非但沒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讓他變得越發尖利刻薄。此番升職,又在上任第一天便受挫,何澤就是裝也沒耐心裝下去了。

    「我等身為上國之臣,本應自矜自重,以顯國朝風度。沈栗竟與那些外邦人勾肩搭背,實在不成體統!若是本官在督察院時,定要參他一本!」

    聽屋內響起的談論聲,溫易思勾勾手指,將程可貴喚過來:「又是怎麼回事?」

    程可貴踮腳向屋內望一眼,低聲笑道:「是何大人又在『譴責』沈大人呢。沈大人這幾天正與幾個海外來的紅毛番人走得近,何大人看不慣。」

    覷了眼溫易思的神情,程可貴稍稍遲疑,忍不住添了句:「聽說,那邊的禮節就是『勾肩搭背』的……」

    「西羅人!本官知道。」溫易思哼道:「難得你這滑頭竟肯為別人說話。」

    程可貴一貫油滑的臉上難得出現赧然之色:「瞞不過大人。想沈大人平日裡待我們這些小人物十分平和……」

    「而何澤偏是個目下無塵的,」溫易思似笑非笑:「讓人看著不順眼。」

    程可貴畏懼道:「小人就是忍不住為沈大人辯上一句……但小人說的都是真話,萬不敢有矇騙大人之心。」

    「罷了,」溫易思擺擺手:「沈右丞呢?」

    「在司賓署那邊,正與什麼黎彥德斯子……子爵商量事情。」程可貴道。

    「無償租借是不可能的……」沈栗道。

    黎彥德斯使勁搖著顏色紅潤的肥胖手掌,操著一口不甚熟練的盛國官話:「不不不,不是租借,只是暫時借用,借、用。」

    沈栗哼道:「總之是不想付出代價。」

    「久聞上國仁德……」黎彥德斯拽了拽頜下鬍鬚。

    「仁德又不是犯傻。」沈栗忽板起臉,換了西羅語道:「我知道你們大約用這個藉口誆了不少小國……大約還在海上佔了幾個小島。不成,子爵大人,不付出代價,就沒有好處。」

    黎彥德斯捲起嘴唇:「我們是帶著西羅君王的善意遠道而來的。」

    沈栗叩了叩手中茶盞,輕聲道:「只要向國王、或許只是個大貴族付出足夠的金幣,就可以得到一個沒有封地的小爵位,如果再付出一些金幣,就能『代表國王的善意』,嗯?」

    黎彥德斯瞳孔一縮。

    「甚至有的人連這些都不用付出,」沈栗曼聲道:「只要置辦些好行頭,偽造幾份文書,就可以大搖大擺來招搖撞騙,用些胡亂準備的貢品,騙取豐厚的賞賜。天高路遠的,不會有人揭穿。對不對,黎彥德斯爵士?」

    黎彥德斯轉頭看了看在場的官吏侍衛,舔了舔嘴唇。

    「他們聽得懂嗎?」黎彥德斯緊張道。

    「不,這裡只有在下熟悉西羅語,所以你才會見到我。」沈栗道。

    「我們是合法的,我確實得到了國王的認可。」黎彥德斯勉強道。

    「買賣的爵位,」沈栗冷笑道:「很難讓人相信你們的誠意。」

    「合法的。」黎彥德斯強調,繼而無奈道:「好吧,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據說你是個精明的貴族和商人,讓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

    「那麼首先請你告訴在下,你們掌握了幾條航路?」沈栗微笑道。

    黎彥德斯沉默一會兒,試探道:「您想參與商隊?」

    「或許不只是在下。」沈栗輕聲道:「這將帶來巨大的利益,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們,黎彥德斯子爵。恕我提醒,我們的選擇並不只有你。」

    自傳來湘王謀反的消息,朝廷的運轉便陡然加快,東宮也逐漸繁忙起來。隨著不斷磨合,詹事府終於開始發揮輔助太子的作用。每隔一兩天,太子便召集自己的智囊們詢問疑難。

    「近些年頻頻傳來海寇襲擊往來船隻,窺伺沿海的消息,」太子皺眉道:「朝上還有人曾提議過禁海,你怎麼偏想到什麼……海洋貿易?」

    「為了銀子。」沈栗直白道:「朝廷缺銀子。殿下近來屢次為這個發愁,召集臣等想法子,微臣總要給殿下一個答案才是。」

    儘管朝廷對這場平叛之戰有所準備,參與其中的大臣連同皇帝邵英已經盡力謀算端詳,對於朝廷來說,戰爭仍是打的出乎意料的艱難。

    似乎去歲的日食真的預示著某些災難降臨,從三月開始,盛國各地便大大小小鬧了些旱災水災。雖然經過三晉窩案的震懾,地方官員們也算盡心盡力地主持抗災,但消耗的賑災銀子與糧食仍然讓稍稍恢復的國庫吃緊。湘王反叛剛剛舉兵,戶部尚書李意就苦著臉稟告皇帝:沒錢嘍,拿不出軍資。

    邵英:「……」李意,朕看你是真不想幹了!

    手裡沒錢,皇帝便心虛。戰爭總是要消耗大量人命與錢糧的。

    平叛之戰,朝廷要儘量小心翼翼,以免對治下造成太大破壞——打下一個空的湘州,要付出多少年才能恢復?所謂以戰養戰,那得是在戰場不在本國境內的情況下,否則誰捨得?

    而湘王本就是馬上王爺,手段心機都不差,耗費苦心準備了十幾年,哪是容易收拾的!偏那邊打起來又沒有如邵英一般的顧忌,對湘王來說,戰爭會對國家造成什麼樣的破壞,日後名聲如何,能不能坐穩皇位,現在都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事情,趕緊打進景陽才是。

    此消彼長,邵英已經意識到,這場戰爭怕是不能在短時間內結束了。

    然而沒錢!

    戰爭伊始便沒了軍資,皇帝愁的大把地掉頭髮,太子也是夙夜不安。

    「要大臣、百姓們捐銀錢,一次還好,多了便是竭澤而漁,又容易引起恐慌。」沈栗分析道:「士農工商,做生意來錢最快,其餘皆是遠水不解近渴。」

    「為何偏是海貿?」太子問。

    「如今是戰時,不宜對國內商業造成影響,對外貿易便成了較為穩妥的法子。」沈栗道:「走陸路,要經過北狄境內,那邊正亂著呢,商路並不暢通。再者,原就有著祺祥商團承接生意,沒有必要再扶植一個新的勢力去搶那邊本就正在減小的利潤。」

    太子點點頭:「海路如今是暢通的?」

    「事實上,來朝貢的番人們有些是掌握著航路的。」沈栗輕聲道:「他們自己就從事貿易,或是被其國家中某些手握實權貴族所支持的。這些人多年從事海洋貿易,熟悉航路,知道哪些貨物在哪裡能賣出高價。」

    「因此你便想到與他們做生意?」太子笑道。

    沈栗微笑道:「先扶植一批商人,與他們『合作』,總能得些經驗,航路不能只握在他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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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您說的是

    沈栗提議發展海貿,雖聽著有些出乎預料,然而如今戰事消耗巨大,缺乏錢糧的壓力迫在眉睫,太子自然心動。

    「海貿獲利很大嗎?」太子問。

    「以轉運成本而言,距離越遠,水運得利便越比陸運大。」沈栗解釋道:「單是節省的損耗、運費與所能承運的貨物數量便有足夠優勢。何況我國貨品精良,在對外商事中向來保持巨額順差,對參與貿易的商人們而言,或許還要承擔船隻傾覆,遭遇海盜的風險,但國家收入主要依靠徵繳進出貨物的商稅,幾乎沒有賠本的危險。」

    承恩侯府總領祺祥商團,承接北方邊境貿易,每年所獲利潤有多少,太子是心中有數的。聽說海貿獲利更多,太子頓時心跳加速。

    背著手來回轉了幾圈,太子終於下定決心,轉頭看向沈栗道:「此事須得籌謀周詳,擬個妥善的條陳出來。」

    略一遲疑,又忍不住囑咐道:「朝中建議禁海的大臣也不少,貿然經由內閣遞摺子,只怕會有很多人反對。這樣,摺子擬好後,吾先遞給父皇過目,看看父皇的意思。」

    內閣有票擬之權,就是在將奏章送呈皇帝批示之前,由內閣學士們先審閱一遍,寫出批閱建議以供皇帝參考。所以一些奏摺的內容是閣老們先於皇帝知道並討論的。太子這是想越過閣老們,先試探一下皇帝的態度。

    要發展海貿不是小事,其中牽涉的利益很多,太子不得不謹慎些。若是直接經由內閣,別人不提,何宿肯定是要找毛病的。

    經由湘州回來,何閣老差點教湘王砍了,何家便徹底死心塌地地倒向二皇子。二皇子失了金德壽,也愈發依靠何家。兩廂聯繫的更加緊密,何宿對東宮的敵視也明顯的多。

    沈栗曾與沈淳暗中猜想,皇帝還能容著二皇子一系蹦跶,大約是何家的勢力還沒有消耗殆盡,皇帝不想朝廷在戰中興起太大波瀾。更不可言說的原因,大約是皇帝不想太子一家獨大。既然三皇子老實,便留著二皇子給東宮做個敵人。

    沈栗自然鄭重應是。他是東宮屬臣,在別人眼中,經他手中遞出的摺子就是東宮的意思,若是被人駁倒,太子也沒面子,確實要細心準備。

    其實這個主意由東宮一系來籌劃還是很有些天然優勢的。承恩侯府持掌邊貿事已經很有經驗,與此事有瓜葛的勢力中,沈栗的岳祖父是戶部尚書,他自己又在紅鴻臚寺中任職,與各國使臣常常往來,在番商中的信譽也不錯,因此當條陳被拿到大朝上討論時,沈栗已經可以拿出番商們的「請願書」,而對此事最有發言權的戶部也並不表示反對。事實上,李意還親自參與了策劃。

    「近些年沿海多盜匪,屢次有搶掠往來船隻之舉,」馬司耀激烈道:「臣等皆以為應興禁海之策,沈右丞之議豈非倒行逆施?皇上萬不可聽此荒唐之言!」

    說罷,馬司耀搖頭感嘆道:「終究是年輕,須知遇事應多思多慮,老成持重,不可憑一時興起來經略國事……」

    「多謝馬大人指點。」沈栗謙虛道:「下官聽說近來皇上問錢糧策時馬大人建議增加加稅賦,唔,果然老成持重,經驗豐富。」

    朝上立時有低頭捂嘴笑出來的,沈栗這番話分明是諷刺。

    國庫空虛,向老百姓加徵稅賦是最容易想到、最壞也是最後的辦法,但有其他退路,都不能輕易動用此策。

    此時正值戰時,一旦加賦,就會給天下人造成「朝廷撐不下去了」的錯覺,帶來的負面影響是非常巨大的。何況天下最窮的就是底層百姓,多征一些賦稅,就有可能讓一些家庭破產,進而失去民心。

    湘王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來編造謠言,添些邵英橫徵暴斂的故事。

    當初馬司耀這個提議剛剛說出口,就被邵英罵的狗血淋頭,就差說他是居心不良了,此時沈栗偏提起此事,馬司耀氣得滿臉通紅。

    「海盜興起,說明他們有東西可搶。」沈栗道:「窮山惡水是養不起那麼多匪徒的。沿海多盜,正說明往來船隻富庶,足以供給他們『生計』。」

    「因此才要禁海,」何宿捋鬚道:「海盜若無所獲,自會散去。」

    「做慣了海盜,別無長技,又有案底在身,不能重新上岸做百姓。」沈栗微笑道:「無船可搶時,難道便要各自散去餓死嗎?不,不會。倘若下官是海盜,便會想法子聚集在一起,人多成勢,索性上岸做把大的。」

    轟,朝上議論紛紛。邵英皺眉,問封棋:「封愛卿如何看?」

    封棋想了想,謹慎道:「回皇上,老臣以為,沈右丞說的情況……確實有可能。海盜均是亡命之徒,又無退路,一旦面臨困境,說不定便要促使他們糾結起來,不顧衛所戍衛,圖謀上岸搶掠。」

    邵英點點頭,他當年是領過兵的,見過山匪,知道人瘋狂起來會有多麼大膽。

    「諸位大人,六年前齡州轉運司一地所記載在冊出岸貨船僅有六十二,」沈栗恭敬道:「去歲已至一百三十六艘。據悉,這幾年也是齡州海盜數量增長最快的時間,當地轉運使常常接道貨船被搶劫的消息。然而下官有個疑問——」

    沈栗輕聲道:「既然匪患如此猖狂,商人們參的貨船出海,要面臨貨物不符合目的地的市場需要,賣不得銀錢、天有不測風雲,碰上海難船隻傾覆血本無歸,以及越來越多海盜前來劫掠等等風險,出海的貨船數量為何仍然連年增長呢?」

    錢博彥沉思道:「天下熙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看來還是有利可圖的。」

    「不但有利可圖,而是獲利巨大。」沈栗道:「出海的風險越大,越能說明那些商人獲利之多足以讓他們忘記危機,用鋌而走險的決心來參與海貿!」

    「這種決心是禁海能阻止的嗎?下官以為,不能!諸位大人經驗豐富,想也料到這些商人們嘗過了海貿的甜頭之後,是不可能因為一紙禁令,就放這個營生的。何況不做海貿,他們還要面臨重新找生計的困難。若是朝廷不准,索性便化明為暗,偷偷出海便是,還能逃避稅錢呢。」

    「久而久之,這些人必將與當地官吏勾結起來,甚至為了躲避朝廷水師盤查,與海寇暗地合作。彼此通風報信,危害地方。」

    「因此朝廷想要禁海,用在沿海地區造成堅壁清野的情形來解決海寇滋擾是不成的。不但海盜會上岸,商人們也會罔顧禁令。」

    「商人趨利,確有可能。」封棋皺眉道。這位首輔暗地掃視百官,見有人面有喜色,心裡暗暗嘆息。海商大多是資本雄厚的地方豪強,背後怎麼可能沒有靠山?沈栗這番提議固然有人反對,支持的人顯然也不少。

    何宿不悅道:「若有不聽禁令者,按律處置便是,哪能因此便遂了那些商賈之意!」

    何宿這句話倒是有很多人讚同,不過是些商賈,難不成還能翻出天去?朝廷的臉面向哪裡放!不成體統。

    何閣老面上沉穩,心中頗為自得。不過是個後生晚輩,只顧著眼前小利,居然忘了朝廷大義。任你舌尖口快,牽扯家國大義,也叫你張口結舌!

    其實身為閣老,教底下人替他出口批駁沈栗才是最穩妥的法子,親自與個後生晚輩爭論,未免有失身份。但是就如何澤一樣——真是忍不住啊。

    因沈栗在年前賜宴上幾句「挑撥」,何宿不得不奉旨往湘州一行。其中艱險詭譎的微妙經歷著實一言難盡。若非何宿有心算計,指不定他與金德壽的下場便要顛倒!

    被這小子坑了個大的,教別人替他開口,哪有自己赤膊上陣來的痛快?

    「何大人說的是,沒有律法輕易為人讓路的道理。」沈栗也點頭道。

    邵英坐在龍椅上,微微挑眉。沈栗這是……真教何宿駁倒了?

    發展海貿,邵英也是動心的,不然也不會將沈栗的奏摺拿至大朝上教眾臣討論。誰知關鍵時刻,沈栗居然開口附和起何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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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四章 等同而論

    太子也不由面露驚色。為了這份奏摺,東宮也算煞費苦心。特意召集了幾位詹事府並司經局的新老屬臣收集資料,又先後請教了戶部並鴻臚寺官員。成文後太子又暗搓搓遞給皇帝審閱,眼看著就差這臨門一腳了,難不成要在何宿面前功虧一簣?

    雖則如此,邵英、太子並眾位大臣心中也有數,何宿這番話是佔著大義,確實不好反駁。

    別說是些商人,便是尊貴的讀書人,也沒有動搖朝廷律令的資格!

    邵英心下一轉,見沈栗並無驚慌之意,頓時嘴角微挑,將心中那點驚奇放下。此子做事從來周全仔細,沒有足夠把握,不會輕易開口建言。皇帝向龍椅一靠,老神在在,等著看何閣老的笑話。

    果然,沈栗溫和地看著何宿道:「何大人,你說的固然有理,但如今我等議論的不是要律令為海商讓路,而是——朝廷沒有禁海的必要,而有發展海貿的需求啊。」

    何宿愣了愣,見沈栗面上略顯無奈之色:「何大人,您……偏題了。」

    李意站在朝班中,將沈栗二人的對答仔細回憶了一遍,頓時恍然。沈栗原說的是禁海無利有害,而何澤則一言跳到了朝廷不該向商人低頭……如今朝廷本就沒有下令禁海,何澤所說的禁令它根本不存在!

    不單李意反應過來,剛剛義憤填膺的大臣們也都漸漸回想清楚,面面相覷,心下失笑。合著大家氣憤了半天,完全沒有意義。

    士農工商,商者最末。提起商賈,大臣們都有奸猾狡詐的印象,這是他們從小被灌輸的觀念,聽說海商有枉顧禁令出海的可能,大臣們都先顧著生氣去了。

    眾人紛紛看向何澤,何大人,您這轉移話題的本事可真不小,竟將我等都繞進去了。您是怎麼拐到這兒的?

    您說的確實是朝廷大義,擲地有聲!但與議題無關,這些話不頂用。

    何宿滿面尷尬,方才有多得意,現下就有多窘迫。

    邵英暗暗皺眉,何澤能坐上閣老的位置,學問和才智都堪稱上乘,如今卻在庭辯中出了這樣的紕漏,輕易偏離議題。

    若是出於有意,說明何澤為了駁倒沈栗已經不拿庭辯當回事,狡逞口舌之利;若是無意踏錯,就更了不得,堂堂閣老,連議題都抓不住,像話嗎?

    這樣的夯材,居然還位列朝班前列,參與國事!

    輕聲冷笑,皇帝心中明白,何宿本不是蠢人,之所以會犯這樣的錯誤,多半是如他那個不爭氣的侄子何澤一樣,既輕視沈栗的能力,又滿懷報復之心,故此與沈栗爭辯時漫不經心又急於求勝,單為反對而反對,才會顧此失彼,偏離話題。

    得意失智,失意失矩,看來何家子弟是真的不成了。皇帝漠然想道。

    當著滿朝文武出醜,何宿無地自容。方才還覺著由自己親自上陣駁斥沈栗十分痛快解氣,如今才體會到身為閣老被一個剛入朝堂的後生晚輩駁倒究竟有多麼難堪。

    何宿只顧著注意同僚們的或戲謔、或幸災樂禍、或譏諷的神情去了,卻沒發覺皇帝看向他的目光越發不滿。

    「沈栗,」邵英的問話為何宿解了圍:「你繼續說。」

    「皇上,諸位大人。」沈栗恭敬道:「禁海有害無利,下官接著談論發展海貿的利弊。」

    「其實如今沿海一帶的海商已經不少,只不過朝廷之前並未多加重視罷了。因此,被各地轉運司記錄在案的海船並不多,而運轉司則依據這份名單來收繳商稅的,」沈栗頓了頓,強調道:「也就是說,沒有被記錄在案的商船是不向朝廷交稅的。」

    「李意,」聽說就逃稅的,邵英立時點了戶部尚書的名:「果真如此?」

    「回皇上。」李意躬身道:「據聞近年來沿海往來船隻漸多,前歲齡州運轉司使廖樂言曾上摺言當地貨船屢有逃脫者,因轉運司並無糾察之權,只能聽其離去,無法可施。更有鄉民糾結互保,彼此通風報信,屢禁不止。」

    「朕怎麼不記得?」邵英皺眉道。

    「回皇上。」封棋出班道:「確有此事,只是當時朝中正忙於三晉之事,皇上當時令臣等商榷此事,容後再議。臣等以為,齡州運轉司事乃地方職司故此令發回齡州府自行處置。」

    邵英想了半晌,方才有些印象:「此事可有下文?」

    封棋道:「臣未聞齡州府有相關摺子。」

    「那就是沒有了。」邵英不悅道:「李意,去歲齡州運轉司上繳海貿商稅是多少?」

    「回皇上,」李意道:「計有十一萬緡。」

    「十一萬,」邵英沉思道:「朕當年做皇子時,也曾牧守一地,知道些地方政務。這商人們若是無人管束,能有十之四五自覺繳稅都要稱一聲民風淳樸,唔,不只是商人,從地方豪強到升斗小民皆是如此。若能與地方官吏勾結,怕一個子兒都不肯繳。齡州一年能有十一萬的海貿商稅,那實際上朝廷應得的至少應有二十五萬到三十萬緡左右!」

    大臣們均倒吸一口涼氣。盛國不單有齡州一個運轉司,若是一地就能有這麼多稅款,那……海貿還真是個生錢的簍子!

    以前怎麼沒注意到?早知如此,我也應該叫家裡(門人)想法子弄條船。

    「皇上,諸位大人,」沈栗接著道:「當年立國,我朝滿目蒼夷,百廢待興,那時候有能力出海的大戶豪強並不多,往來番人也少,各地的運轉司足以承接相關事宜,因此,我朝這些年便未再注意海貿事。」

    「然而現今海貿已然興起,往日的運轉司卻已無力處理過多商船,致使當地海商幾乎處於無人監管的狀態。微臣提議興海貿事,不過是想讓朝廷由此獲益罷了。」

    海貿本是正常交易,朝廷只要統籌各地運轉司職司,掌典往來番人商貿事,令海商們有律可依,有生意可做,徵稅必繳,就能得到巨額回報,無論是對朝廷或是對海商們都有好處,何必禁海,何需禁海?」

    邵英揚聲問:「諸卿以為如何?」

    何宿剛教沈栗掀了面皮,這時正縮在一邊舔傷口,不肯出頭了。馬司耀倒是想壓壓沈栗的氣焰,但三皇子如今封了寧親王,正位列朝班,拼了命地向他搖首,教他收斂。馬司耀想了又想,實在沒把握打擊沈栗,外孫也不支持,罷了,先放這小子一馬,教東宮一系暫時得意一回吧。

    海貿的利潤,皇帝動心,大臣們就無動於衷嗎?肯定不是。

    國庫空虛,也會影響大臣們的「福利」的。再嚴重些,發不出俸祿,或教臣子們捐錢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前朝末帝就向大臣要過錢,急瘋了時還抄過大臣的家。據說先帝起兵時沒錢,也給手下發過馬肉當俸祿。

    眼前有開源的路子,總比節流好。若能趁機發些小財就更美了。

    工部尚書布飛章忽問:「你這條陳……為何言鄉紳及官員、宗室武勳人家等,凡參與海貿事的都需繳納商稅?」

    這是重點!布大人問得好!大臣們都打點起精神,盯著沈栗。

    邵英在龍椅上又氣又笑,這些子大臣平日裡道貌岸然,提起銀錢皆是一副同酬之物不入我眼的架勢,如今真正涉及利益了,到底露出尾巴。

    何謂鄉紳?單是有錢的人家不能稱作鄉紳,所謂鄉紳,除了富,還需貴。也就是說,家裡有得了功名的、或有致仕官員的,才能稱作鄉紳人家。

    眾所周知,身負功名的讀書人能得到減免徭役賦稅的優待。

    官員、宗室及武勳也是如此。布飛章這個問題,其實是再問,你怎麼提議我們這些官宦人家參與海貿也要繳稅呢?這不是與庶民等同了嗎?

    沈栗無辜道:「承恩侯府總領祺祥商團,承接北狄貿易,多年來皆向朝廷繳納稅款,半分半釐未曾缺少。下官以為海貿與其同為涉外貿易,自然也要等同而論。」

    大臣們:「……」殺才,你在這兒等著呢!

    看著底下眾臣五顏六色的臉,邵英廢了好大的勁兒才忍住噴笑之意,同時狠狠瞪了太子與寧王一眼,示意他們維持住嚴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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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4 10:24: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五章 國士風儀

    見父皇看來,太子與寧王都微微點頭,表示會意。

    向官吏徵收賦稅是個敏感話題,帝王家反而不易直接表態。讓大臣們自己商量出一個結果才是最好的。

    皇室子弟頭一項天賦就是裝模作樣,甭管心中怎麼想,這兄弟倆都如皇帝一般,擺出一副審慎莊重的樣子,聽沈栗與大臣們相辯。

    邵英又望向承恩侯周米。不單是皇帝,大臣們聽見沈栗提起這位,都不覺去看他。

    此時周米心中這個暢快!臉上的神情……

    矜持中夾雜著自豪,自豪中又帶了點得意,得意間掛著一抿子解氣,解氣裡摻了些幸災樂禍。

    該!叫你們每日裡擺著一張道貌岸然的臉,沒事兒就找老子的麻煩。如今可輪到你們了?

    在眾人圍觀中,周米輕輕抬手,撣了撣袖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挺了挺腰桿,揚了揚下頜,朗聲道:「沈右丞說的是。自祺祥商團組建以來,往來貨物都是向朝廷繳稅的。平日自有差官驗查,戶部也有賬冊備案,本侯敢拍著胸脯說,我們邊商可沒向朝廷少交一個銅錢!」

    環視眾臣,周米似笑非笑道:「在下可也是侯爵,朝廷正經的官吏,不也一樣要繳稅嗎?」

    眾臣面面相覷。

    按說承恩侯府也算勳貴之家,依例也能享受減免賦稅的待遇,然而正如沈栗所說,這些年來承恩侯及其麾下的祺祥商團還真就一直老老實實地向朝廷繳稅。

    這當然是有緣故的。

    承恩侯府乃是邊商發跡。哪怕周家在先帝起兵之初為其提供了大量銀錢資貨,甚至為此背上「資敵」的罪名,被前朝官府斬殺了很多族人,於朝廷有功,得享爵位,如今還出了一任皇后,但是朝中多數大臣提起承恩侯府時也難免腹誹。

    不是正經出身!

    既非科舉晉身,亦不曾臨陣殺敵。不過是個裙帶外戚、奸猾商賈。

    而且死不悔改!都得了爵位了,也不想著修文習武,改換門庭,反而越發庸俗,籌建商團,銅臭之氣越來越重。

    太子殿下怎會有這樣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家?

    因此當年承恩侯府籌建祺祥商團時,或是出於嫉妒眼紅,或是存心搗亂,或是單為顯示自己不懼權貴為國為民的骨氣,很多大臣紛紛上表,要求承恩侯府一定要向朝廷繳稅。

    當時太子位置不穩,自顧不暇,為免擔個偏向母族的昏聵名聲,自然不能直接出手庇護承恩侯府。皇帝雖不表態,但考慮到承恩侯府所獲利潤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出於打壓外戚的目的也是樂見其成。而周米不想教太子外甥為難,倒也捨得這口肥肉。

    「對外交易獲利甚巨,往來貨物蓋賴各地衛所保護,又經朝廷給與出入邊境之權,理當繳稅!」周米歪頭冷笑道:「這話本侯可還記著呢!怎麼,在本侯這裡就是理所當然,輪到你們自家就捨不得了?」

    眾臣教他問得面色微紅,紛紛避開視線。

    周米一攤手,打鼻孔李長長哼了一聲道:「唉,本侯還當讀書人都是大公無私的正人君子呢,不想都是些寬以待已,嚴於律人的。嘖嘖,看來這書讀得多德行也不一定好,沒準兒墨汁兒喝多了,這心腸反教染黑了!」

    「周侯。」邵英咳了一聲道:「你的風儀呢?」

    「皇上。微臣出自商賈,一身庸骨俗肉,若有失禮之處,實在不是出自本心,還請皇上恕罪。「周米委委屈屈叩首道,隨即揚手用力向後一指:「可有些人實在是令人不齒,這等小人居然還有資格位列朝班,依臣看來,這可都是貪官苗子,皇上您千萬不能輕饒了他們。」

    大臣們:「……」

    承恩侯就此事上來撒潑,眾臣反而沒話對付他。

    不管私底下怎麼鄙視周家門第,人家到底是位侯爺,太子的外家都要繳稅,誰還資格相比?

    周米忙著回邵英的話,不想他這一指,竟正好指向布飛章。

    見沈栗順著周米一指看向自己,布飛章侷促道:「周侯,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米迷茫地回頭看著馬司耀:「布大人,怎麼了?」

    馬司耀兩眼瞪著周米,指了指他的手。

    周米收回手,笑道:「布大人也忒較真兒了些。本侯可不是特意指的您……欸,說起來,布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不想繳稅,您家裡不會就做著海貿生意吧?」

    「無有此事,下官家中世代耕讀,未嘗有牽涉海務的。」布飛章道。

    「那就是貴府門人之中有供養海船的?」周米挑眉。

    「沒有,」布飛章爭辯道:「嗯免賦稅乃是朝廷舊例,下官方才不過是多嘴問了一句……」

    「叫這一問,本侯還當您也想參與海貿事呢。」周米皮笑肉不笑道:「本官就說,像您這樣……清貴的人物,怎麼著也不能像我周米這等見錢眼開的,偏愛從事賤業。」

    布飛章教周米堵得啞口無言,還能怎麼說?雖然很多大臣家裡總有些產業商舖,但這些都是庶務,尊貴的大人們是「不屑於提起的」,再堅持這個話題,豈不擺明了是對海貿巨利動心,少不得要被此人潑一身髒水。

    周米冷眼看向眾臣:「諸位大臣也都是『潔身自好』的吧?」

    打頭陣的布飛章都歇了,眾人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起來。

    其實大臣們也不是個個都想、都有資本參與海貿,只不過這些人習慣於受到優待,乍一聽居然要繳稅,心裡自然不舒服,不管想不想幹,先要爭上一爭。

    沒能爭贏,心下難免不虞,只是大家都知道,此事再辯已無甚意義,有周米這個例子擺著,這海貿的稅是一定避不過的。

    當初為何要上本要求承恩侯不得避稅呢?如若不然,現下也不會有此麻煩。

    無論是羨慕嫉妒恨,或是落井下石之心,想要化為實際行動,少不得有心人的推動。當年那場風波到底是由誰開始的呢?參與過的大臣們都望向馬司耀:記得那時,就是馬大人先咬著承恩侯府不放的。

    馬司耀:「……」本官都聽寧王的話眯著了,怎麼還是不得清閒?

    馬大人怒視周米,這潑皮平日裡連個影都不見,今日怎麼就蹦出來撒潑放賴了?

    按例來講,承恩侯平日裡當然不需參與大朝的。他今日會突然想起上朝,還這麼精神抖擻地與人爭辯,其中自有沈栗的提議,太子的策劃以及……皇帝的支持。

    皇帝是想教官吏們繳稅的。朝廷的開支主要來源於賦稅,賦稅又是由誰繳納呢?

    普通百姓家,地不過三五畝,銀不過一二十兩,甚至有的人一輩子都與銅錢打交道,不知銀錠是何模樣。哪怕是敲骨吸髓,他們能繳納多少賦稅?

    偏掌握資源最多的鄉紳、官吏、宗室,都能享受減免賦稅的優待。別的不說,單是土地,越到王朝後期,土地兼併越嚴重,而按照規矩,這些地是不用繳稅的。

    合理避稅的人家越來越多,朝廷的收入越來越少,皇帝越來越窮,最後難免皇朝崩塌的下場。

    這個道理,歷朝歷代的皇帝們就看不出嗎?當然也有能看出來的。

    然而……無法可想。

    這些減免賦稅的舊例不是在一朝一代裡鑄就的,到如今若要以一言蔽之,大約就是「古已有之」。

    皇帝還指著這些讀書人、宗室與官吏幫著他牧守天下呢,一旦要收回這些優待,原本的擁立者說不定就會立刻變成反對者。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皇帝即使知道有弊端,又能如何?這甚至不是改朝換代能解決的問題,而需要改天換地之力。

    已經「被迫」許出去的優待無法收回,皇帝自然不想新出現的財路也被優待了。沈栗一提,邵英立即重視起來,於是,才有了周米今日的大朝之行。

    沈栗不經意間發現皇帝並太子都以十分溫和親切的目光看著自己,不覺有些怔愣:有何不妥?

    皇帝父子對視一眼,心中默契。

    禮賢侯府也是勳貴人家,沈栗卻先想到叫官吏們一體納稅。為國事而輕自身,對比那些仍自鬱鬱不樂的大臣們,此子才是真正的國士風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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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又逢別離

    沈栗倒不是特意去做些高風亮節的事以搏聖意。

    在他那來自前世的觀念中,國人無分高低都要納稅,收入多的多繳些,收入少的照顧一下,減緩貧富分化,才是正常的、有利於國家的規則。

    現下他已是統治階級的一員,自然也會想要朝廷長久延續。改變已有的制度太難,如今既然有參與制定規則的機會,自然要盡力謀劃的周全些。

    這次朝會足足開了大半日,將一干臣子餓的兩眼無神,皇帝才意猶未盡的宣佈退朝。

    雖則沈栗所遞的條陳中還有許多事項需要探討,但大臣們心中明白,發展海貿之事,已經勢不可擋。

    太子心下愉悅。

    沈栗的就是東宮的。為了籌劃此事,東宮著實付出不少心力,如今得到好結果,其實也是向大臣們展示了東宮參與國事的能力。再者,興海貿事的建議是東宮屬臣提出來的,將來具體實施時,總不會繞過東宮。別人不提,沈栗一定在列。

    「回去須得好生準備。」太子囑咐道:「聽父皇的意思,待拿出具體方法,要先在齡州運轉司那邊試行。如今做別的為時尚早,但瞭解一下當地情況總是必要的。」

    「多謝殿下指點。」沈栗恭敬道。

    「可惜,」太子遺憾道:「戰事方興,父皇不會放吾離開景陽。不然定要去齡州看看南方景色。」

    「殿下安全要緊,」沈栗道:「至於景色……若是微臣真的有幸一去齡州,閒暇時便將當地風物記下,以供殿下觀看。」

    「這個好,」太子笑道:「聽說那邊往來番人更多,甚至還有在當地娶妻生子的,常有傳奇誌異故事,倒是新鮮。」

    沈栗心下一動,問道:「殿下對番人事務感興趣?」

    「吾原以為海外番人皆是不識禮儀、心智愚蠢之輩,甚至還有茹毛飲血的,」太子頓了頓,搖頭嘆道:「這段時間聽你提到與番人們一次次商談的內容,才知道這些外邦人中也不乏聰慧者,甚至還有些更為狡猾的,與北狄人也差不多。」

    看向沈栗,太子輕聲道:「怪道你和他們打交道時那麼認真,吾等真是低估了這些外邦人——非我族人其心必異,不說如何提防,多瞭解些也是好的。」

    「殿下英明!」沈栗笑道:「提起番人,老大人們總以小國寡民一言概之。然而他們能從萬里之外漂洋過海來到咱們盛國,甚至還掌握著我朝不知的遠洋航道,別的不說,這些人向外發展的意志是明確的。」

    「向外發展?」太子駐足,似笑非笑問:「文的還是武的?」

    沈栗微笑道:「至少以我盛國今日之強盛,大約只能來文的。」

    太子不語,半晌嘆息道:「武的得利最多。」

    沈栗溫和地看向太子,在一個越發強調集權,做慣了上國的帝國中,有一個肯正視外邦人而不故步自封的儲君,已經很令人欣慰了。

    沈栗回到觀崎院時,李雁璇正與顏氏湊在一起打絡子。

    見丈夫回來,李雁璇想要起身迎接,沈栗忙道:「你身子沉重,快別折騰了,倒叫我不放心。」

    見李雁璇冷丁站起,顏氏與胡嬤嬤也嚇了一跳。

    「仔細扭了腰!我的少夫人,千萬穩當些。」胡嬤嬤跺腳道。

    李雁璇赧然道:「是妾身疏忽了。」

    顏氏撫了撫胸口:「你這可是頭一胎,再小心也不為過的。哪能如此?」

    丈夫生母出口教訓,李雁璇侷促道:「確是妾身的不是,原該精心些的。」

    說話間沈栗已換了常服過來,安撫道:「我知你是擔心我遲遲未歸,今日朝會延時了,多米沒派人回來支應一聲麼?」

    李雁璇舒了口氣,應道:「說了的。只是不見你回來,妾身還是不放心。」

    今日朝會上要討論沈栗的奏章,李雁璇是知道的。這次庭辯對東宮,對沈栗都頗為重要,由不得李雁璇不擔心。

    沈栗笑道:「能有什麼事,不成也就是駁回而已,總不至拿我去打板子。」

    這話也就能糊弄顏氏,胡嬤嬤聽了都要撇嘴。

    沈栗到底是年輕官員,這麼大費周章地遞摺子參與庭辯,萬一失利,難免給人留下急功近利,還需磨礪的印象,肯定有礙日後陞遷。何況,教太子失望,也會影響沈栗在東宮的地位。

    「可是成了?」李雁璇追問。

    「還未有定論,十有八九吧。」沈栗道。

    李雁璇鬆了口氣,旋即又憂上心頭:「若是成了,您是不是也得跟去地方謀劃?」

    沈栗遲疑道:「這要看聖意,不過,太子殿下大約是想我去的。」

    李雁璇嘆息不語。太子當然是想沈栗去的。這件事由東宮屬臣參與的越多,牽涉的人脈越廣,東宮獲益便越大。

    顏氏聽得迷糊,她不關心沈栗的奏摺上寫些什麼,但聽著沈栗有出遠門的意思,頓時驚道:「七少爺這是要外放?」

    沈栗忙道:「只是有些可能而已,還沒定論。也不是外放,不過跟著忙活些差事。」

    「總之是要遠走。」顏氏拽著李雁璇的手向沈栗道:「少爺要做的事妾身都不明白,也無權阻攔。但妾身今日仍要替少夫人問一句,這次就不能推了嗎?」

    「姨娘,」李雁璇攔道:「這種事沒法推的,哪有教咱們挑揀的份兒?您快別為難謙禮。」

    顏氏嘆息道:「你們成婚後,七少爺就遠赴三晉,整整大半年,你在沈家頭一個新年就是孤零零一人。如今趕上你身懷六甲,七少爺偏又要走。」

    這也是李雁璇所煩惱的。所謂興海貿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沈栗這一走還不知要多長時間。依沈栗如今的官階,倒是可以帶家眷的,但她如今身子沉重,哪能經得起路途顛簸?少不得還要留在家中。

    沈栗心中也是犯愁。一則慚愧,頭一次遠行正值新婚不久,這一次偏又趕上妻子懷孕,都是李雁璇需要自己撐腰的時候;二則鬱悶,這一去,自己八成要如太子一樣趕不上孩子出生。

    差事是沒法推的,沈栗向顏氏道:「若是兒子真的需出門辦差,還要請姨娘為我們費心些,多來看顧雁璇。」

    「這是應該的。」顏氏笑道:「妾身只得三個。如今八姐兒過得快活,很不用我擔心。十姐兒有侯爺並夫人做主,我也放心。如今可不就顧著您們了?」

    沈栗向李雁璇道:「你不知道,自小姨娘便偏疼我。八姐兒、十姐兒還嫉妒來著。」

    「知道得了偏疼,日後記得要好生孝敬我。」顏氏笑道。

    沈栗湊趣道:「姨娘可盼錯了人,您如今還是一副花容月貌,看著年輕的很。真等您做老太太樣子時候,怕是雁璇肚子裡那個都長大了,且教這個孝敬您去。」

    「那敢情好。」顏氏合不攏嘴道:「老太太規矩多,又要打扇的,又要倒茶的,還要捶腿的,來回支應伺候的也要幾個。男女倒是不拘,少夫人可要記得多生幾個才夠數。」

    李雁璇大羞,低聲道:「妾身睏倦,且向屋裡歇著去。」捂著臉,扶著笑眯眯的胡嬤嬤跑到內室去了。

    顏氏微笑望著李雁璇的背影,半晌忽道:「世子夫人……看著眼神不對。她身份高,真到緊要關頭,怕妾身到不了跟前。」

    沈栗應道:「放心,胡嬤嬤是先皇太后宮裡出來的老人,很見過些腥風血雨的。再者有祖母並郡主在,家裡出不了事。」

    「那就好。」顏氏低聲嘆息:「世子夫人看著也是可憐,有時候教人……覺著她是要瘋了。」

    提起大房,沈栗也覺心煩:「當年先頭母親是想攪黃了這樁婚事的,還是我幫著大兄攔下……現在看來,還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呢。就算兩家成仇,指不定大嫂能嫁個稱心的。」

    「這怎麼能怪你?」顏氏道:「就是你不攔,太夫人還不攔?當年他們成婚時不都覺稱心如意?日子過成這樣,那二人都有錯,不肯用心經營,便是當初有些情意也都消損了。」

    沈栗聽了越發鬱悶,他與李雁璇倒是肯用心經營的,只是眼見著又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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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休與聖上出難題

    財政壓力促使皇帝及眾位閣老緊鑼密鼓地張羅起海貿事宜。短短半個月,便有任免旨意降下:罷齡州運轉司,改設齡州市舶提舉司,設提舉一人,副提舉二人。

    著原戶部郎中于枕任齡州市舶司提舉,原齡州運轉使太監廖樂言遷副提舉,詹事府右丞、鴻臚寺右寺丞沈栗暫代副提舉,即時赴任。

    「謙禮此去要小心,」霍霜舉杯道:「原齡州運轉司稅務都由當地布政使司掌管,如今一紙令下,這部分稅權被獨立出來,想來當地官府多有不滿之處。」

    沈淳鄭重道:「此言有理。奸商易處置,滑吏難應付。你此去不要只顧著埋頭籌辦差,須得防備小人從中作梗。」

    商人有錢,但地位低,以官對商,佔著身份優勢,總有幾分先機。怕就怕官商勾結。稅權從來是塊肥肉,如今要教當地布政使司吐出來,指不定便會有人鼓動商人鬧事。

    「兒子記下了。」沈栗恭聲應是,隨即笑道:「此行還有于大人做主,想是不妨事的。」

    沈淳點頭道:「于枕為政多年,頗有幹練之名。若逢疑難處,不妨多加請教。」

    「謙禮,」郁辰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齡州同知祁修文乃是我家祖的老部下,聽說你要往那裡去,家祖特意修書一封。若有用得著此人的地方,儘管開口。」

    這卻是個人情,沈栗連忙接下:「多謝老國公惦記,還請辰兄代愚弟致謝。」

    郁辰笑道:「咱們兩家什麼樣的交情,不需言謝。」

    幾人還在攀談,多米過來道:「侯爺,七少爺,時辰差不多了。」

    沈淳道:「去吧,為父不送你。」

    沈栗遂告別親友,啟程遠去。郁辰與霍霜二人也隨即告辭。

    走出好遠,見郁辰仍頻頻回望沈栗去向,神情懨懨。霍霜拍著他的肩膀道:「千苦萬苦,自苦最要不得。走,聽說十里杏花的女娘們又添了新曲子,愚兄請你喝酒去。」

    郁辰忍不住嘆息道:「咱們三個,如今屬愚弟最清閒……」

    郁辰如今雖有東宮屬臣之名,任著從五品司經局洗馬之職,其實卻不得用。同是勳貴子弟,同時選為伴讀,沈栗的官職是自己掙來的,郁辰卻是憑著恩蔭。他比沈栗還大些,心中難免鬱鬱。

    如今正逢湘王謀反,朝廷用兵,郁辰原還惦記奔赴軍前,好歹立上些軍功,也好謀前程,不料又被玳國公攔下。眼看著堂兄弟們紛紛跑去殺敵,好友雖是文官,卻也在籌辦大事,獨自己無所事事,郁辰思來想去,又是急躁,又覺心酸。

    霍霜默然,忽挑著眼看他:「老子生來就要閒著,又能如何?」

    郁辰正自難過,不意霍霜忽然轉了語氣,吃驚地望向他,好一會才明白這人的意思。

    今上看似溫和,抓權卻抓的厲害。對外戚、宗室雖然厚待,卻絕不肯委以重任。晉王與皇帝那般親近,也多年不去封地,一應事務俱都託付皇帝差人代管,其中微妙之處,大家都心知肚明。

    親弟弟尚且如此,出身公主府的霍霜又該是什麼境遇?

    這是自出生起就有爵位,注定要被「榮養」一輩子的。

    也難怪玉琉公主平日裡對皇帝父子表現的那般奉承,甚至教人覺著有些阿諛求容的意思。子孫壓根沒有前程一說,不讓霍霜儘早跟著太子,混些子少年交情,將來拿什麼維持家族尊榮?單憑著爵位俸祿,幾代就要沒落下去。

    「霍兄……」郁辰喃喃道。

    「想的開些吧。」霍霜笑道:「好歹總有爵位在身,吃穿花用俱都不愁。這世上許多人蠅營狗苟大半生,圖的也就是這個,咱們可是出生就有了。」

    那怎麼能一樣!郁辰心裡道。我想殺敵立功,想一酬心志,甚至想……有一天能青史留名!

    「承恩侯府如今也起來了。」郁辰忽道。

    「邊商府第!」霍霜冷笑道:「上個朝都要人人側目!你見過承恩侯世子是個什麼德行嗎?」

    仔細看了看郁辰,霍霜輕聲問:「令祖如今已是國公,令父又到了軍前,聽說貴府子弟也多有在南方任職的,等平湘之戰結束,想來貴府的榮耀要盛極了……郁兄想過皇上要怎生犒賞貴府嗎?」

    郁辰愣了愣,思量半晌,悚然而驚。

    平叛是大功,非重賞不足以酬勞。然而要怎麼賞呢?玳國公世子本就是將來的國公,還能怎麼加恩?還有那麼多郁家子弟,難不成都要高官厚祿?軍中高官都姓郁,皇上便是捨得,怕也是不放心的。

    「看來,敝府倒是清閒一兩代才是好事?」郁辰頹然道。

    回憶起自因郁楊事被參後,玳國公有時便勸自己不要太看重兵事。原來那時祖父便有攔著自己出頭的意思了。

    為什麼祖父不直接同自己說呢?郁辰恍惚想,隨即嘆息,祖父知道我看重什麼,自然是不忍心的。

    郁辰是玳國公一手教導出來的,打小就告訴孫子要為家族爭功,要勇於任事,將郁辰教的日日夜夜想著趕赴疆場,殺敵立功,如今反要改口告訴孫兒不成啊,你日後得守拙……任誰也說不出口!

    「若非與郁兄交好,在下不會多話的。只是郁兄日日行走東宮,如今這樣子教人見了不好。」霍霜深意道:「咱們做臣子的,最忌諱的就是給皇上出難題——無論有意無意。」

    沈栗出門一向是輕車簡從。禮賢侯府的世僕大多是當年軍中跟隨來的,因此家生子們也都會兩下子,爬得上馬背。他又沒有家眷拖累,只聽妻子安排帶了香梔和一個叫甜杏的半大丫頭伺候。連丫頭帶行裝,兩輛馬車便裝下。多米與飛白兩個長隨領著幾個個僕人。還有一個來路可疑的童辭。

    童辭自半年前賴在沈栗手下,做了個賬房先生。別說,這人還真有些才能。將往來賬目清算的明白,甚至還揪出了兩個蛀蟲,做起生意來也是一把好手,頗展了些手段。固然知道此人來的蹊蹺,掌櫃的還是忍不住在沈栗面前為他讚了一聲好。

    教人盯了半年,這人倒也安生,因自覺形容可怖,除非必要,童辭便自己安靜地待著,也不特意與人結交,連出門都很少。

    唯有聽到沈栗要遠行時,童辭忽然跑來自薦,言說大人到了那難免要處理些賬目問題,帶個自己人總是必要的云云。況本人這些年也曾南來北往,齡州也去過,知道些當地風物,勢力人情,總之是要跟著。

    沈栗笑問:「你覺著本官會信你這番言辭嗎?」

    童辭坦然道:「鄙人自知來的蹊蹺,大人一定要防著我。然而鄙人可以保證,絕不會做於大人有害的事。鄙人在大人手下也當了半年的差,不敢自傲,卻也敢說自己並非庸才,大人何不一用?」

    沈栗幽幽道:「你不是家僕,我若不允,想你還要自己偷偷跟上。罷了,你非要賴著也可以,不過,你該知道本官不是什麼『仁德』的,若被我發現有任何不妥之處,可要小心性命。」

    飛白總看著童辭不順眼,見他躲在車中眯著,驅馬趕上沈栗:「少爺,這人……您還真答應帶著他?」

    沈栗晃了晃馬鞭,笑道:「原覺著他可能是朝廷派來『參觀』咱們家的緇衣衛,後覺著這也太『光明正大』了些,看來多半不是的。此人非賴上來,多半是有所求的,若拒了他,反怕他躲在暗處生事,不如索性就留在眼前。」

    飛白道:「少爺放心,奴才一定把人看好了!」

    他們一行人走得快,出了城門,正巧趕上于枕的行程。

    于枕是李意一系的,見了沈栗倒也客氣。此次任事以他為首,固然有被委以重任的榮耀,也承擔著最大的壓力。因此,于枕言談間也透露出擔心當地官員因被減了稅權不滿而生事的擔憂。

    「下官也覺著大人所慮確有可能。」見于枕面色越發沉重,沈栗安撫道:「大人無需為此擔憂。籌建市舶司是皇上的意志,凡有阻礙者便是違逆聖意。做臣子的,哪有給皇上出難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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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賣身何所圖

    越向前走,隊伍的規模便越大。

    沈栗這邊固然輕車簡從,于枕卻是帶著家眷的。他與沈栗不同。沈栗的主職在詹事府。因興海貿事的條陳出自於他手,才被皇上派去齡州『暫代副提舉』,純屬出主意的,待事情妥當自然要回來。于枕則是堂堂正正第一任齡州市舶司提舉,正經要在任上坐幾年,家眷俱都跟著。

    後來又有才茂帶人趕上。如今這活寶是緇衣衛千戶了。先前因他一聲不吭跑去湘州,才經武差點與邢秋火拚。待他氣息奄奄爬回來,才經武無論如何都要他解職。為這個,才經武也不嫌他愛女色了,反叫牙人帶來高矮胖瘦一串兒鶯鶯燕燕。

    才茂活了小半輩子,才找到了人生真諦,少年意氣強不羈,虎脅插翼白日飛,他偏要飛,誰拽得住?教才經武拘的緊了,急的抓耳撓腮,在養父面前賭咒絕不再去做探子,才經武見實在拗不過他,無奈撒手。

    朝廷籌辦新官署,皇帝便想著教緇衣衛派人跟去,一則為觀察情況,一則為震懾地方——雖則齡州當地也有緇衣衛衛所,然而皇帝擔心地方衛所會有偏袒之舉,茲事體大,小心些也不為過,故此要邢秋在景陽調人。因沈栗名列其中,邢秋便暗示手下派遣才茂。緇衣衛在官員中名聲不堪,有個熟識的,至少能得個好臉,少些為難處。

    于枕果然不待見緇衣衛。才茂在景陽又是出了名的夯貨,于枕越發囑咐兒子妻女遠著他,又勸沈栗交友要慎重。

    才茂也不在乎,他養父才經武就是太監,原和這些正途官僚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做了監視百官的緇衣衛,不視他為仇寇便是好的。何況沈栗又不特意疏遠,待他幾個手下也和氣,倒教他在屬下面前頗有面子。

    一路上也無甚大事,沈栗閒時便與于枕對弈,或請教些政事。于枕能被皇帝特意挑選出來,自然不是庸才。唯嘆他兩個兒子卻天賦一般,如今還在為鄉試發愁。見了沈栗這個聰慧的,又看在李意面上,自然有問必答。待鄰近齡州時,兩人已很是熟悉了。

    眼看將至齡州,于枕便與沈栗合計,先不叫人通知地方官府,暗暗進入境內,沿途查訪一番。沈栗自無不可。

    不想教官府知道,便不能再往官驛裡去。眾人換下官服,向鄉人打聽,找了一家客棧投宿,計劃著明日趕到齡州。近海之地,魚鮮是不缺的。夥計見他們是遠客,尤其熱情,開口一串菜名出來。因齡州在望,眾人倒也放開些,好生享用一餐,酒足飯飽,各自睡去。

    第二日便碰上要自賣自身的。

    沈栗聞聲出來時,正看見才茂坐在大堂中,兩眼放光看著客棧前頭跪著哭泣的女子。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沈栗伸頭打望幾眼,沒吱聲,自顧自上前坐下,叫夥計上些粥菜點心。

    「給我也來些,昨兒那個蟹黃包子不錯。」才茂轉頭道,隨即又望向那女子:「哎呀,這些看熱鬧的,怎麼給擋住了。」

    于枕的長子于舒忘今歲十八,一臉悲憫從人群裡回來,見沈栗與才茂吃得正香,上前施禮打過招呼,遲疑道:「二位大人,那女子父親去世,因沒兄弟,被族人連她母親一起趕出來。如今投親不遇,她母親又重病而亡,正要自賣自身呢。」

    沈栗笑問:「你待如何?」

    「學生想資助她些銀兩,」見沈栗挑眉看他,于舒忘連忙補充道:「學生也不收她做僕人,給她二十兩銀子,足夠其尋個落腳之處了。」

    「倒是純善。」沈栗不置可否,向才茂揚揚下頜。

    才茂慢條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笑道:「也就糊弄些你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放心吧,她可不缺你那二十兩銀子!」

    于舒忘滿面不解之色。

    二十兩銀子,足夠讓普通百姓家過上一年頗為富庶的日子。于舒忘還擔心給的太多,她單身女子不住錢財,教人奪去。

    這女子都淪落到自賣自身了,聽才茂的意思,竟是少了?

    才茂此時已用罷了朝食,見一路上遵父命躲著他的于舒忘兩眼望著她,頗有請教之意,不由眉飛色舞,忍不住賣弄道:「她那張臉像是不施粉黛,嘴上塗得胭脂卻很特殊,叫做霜楓,只景陽一家鋪子有,到這邊該值多少?再看看她那身衣服料子,那叫春蕊布。這一身上下看著樸素,也遠不止二十兩了。」

    「許是原來家裡富裕,被趕出門時帶的。」于舒忘爭辯道。

    才茂冷笑:「衣服胭脂可以是往日有的,可誰家落魄的還有心思細細打扮?你是近前打量過的,就沒看見她的手指?就算她是享福長大的,可陷入困苦後總要自己伸手吧?那是幹活的手嗎?」

    「許是……幹活的時日不長,那手還沒來得及變粗糙?」于舒忘囁嚅道。

    才茂不意自己說一句,于舒忘便駁一句,頓時氣急,向桌上一拍:「嘿,我還當自己足夠憐香惜玉了,今日竟碰上了個中魁首!」

    于舒忘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大膽道:「這女子哭得可憐,當是真情流露。再說,就算看著有九分假,倘若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不當袖手旁觀。豈有因噎廢食之理?二十兩銀子便能救人於水火,我輩讀書人,自當仗義相助。」

    才茂教這一聲「讀書人」聽得刺耳,怒道:「老子卻非讀書人。你有割肉飼虎的慈悲,自去赴死,左右不****事!」

    于舒忘面上訕訕,心中腹誹,父親說的果然沒錯,緇衣衛中多是凶頑無賴之輩,沒有道理可講。

    沈栗這時也用完飯,拍了拍才茂,向于舒忘道:「貴府上若要添僕人是向哪裡尋?「

    于舒忘道:「自然是找牙人。」

    「正是。」沈栗道:「買賣僕人,都要找牙人,這是為了保證僕人來源清白,不會有作姦犯科之輩或逃犯、奸細。同理,要賣身做僕人的,通常也願意去尋個好牙人,也是為了保證自己能尋個正經人家。這姑娘正值妙齡,自己跑來自賣自身,就不怕落到壞人手中?」

    才茂冷笑道:「人家未必就想著做僕人領工錢,這是要給自己尋個好主顧呢。」

    于舒忘小聲道:「大人想的也太不堪了。」

    「沒什麼不堪的!」才茂不屑道:「你剛說這女子父母皆亡,如今她無從依附,又立不得女戶。你向官府打聽打聽去,這樣的女子通常便是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她便是去做僕人,出來後不還照樣沒有依靠?空誤青春而已。她又不肯嫁,又要自賣自身,這不明擺著不要為窮人妻,甘為富人妾?」

    「她哭得是可憐,看起來令人心生同情。」沈栗微笑道:「然而實在太好看了。舒忘賢弟當知道一個詞叫做痛哭流涕?人若是發自肺腑哭出來,都是眼淚鼻涕齊出,不會太美觀。這女子哭了半晌,淚如雨下,卻只鼻尖微紅,越發顯得楚楚可憐,也挺不容易的。」

    才茂噴笑道:「沒錯!我家那幾個通房在我面前就這樣哭,這叫梨花帶雨,哈哈。」

    于舒忘面色微紅。

    「賢弟說只打算給錢,不打算收僕人,」沈栗笑問:「您請教過那女子的意思嗎?」

    「這書生一看就是心慈的,家境又不差,談吐風雅,相貌堂堂。」才茂冷笑道:「本官可以斷定,你前腳給了錢,後腳這女子就賴上來『報恩』,少不得添一段以身相許紅袖添香的佳話。」

    「兩位大人說的有理。」卻是于枕過來,沉著臉看著于舒忘道:「你才見過幾個人?兩位大人都是朝廷嘉獎過得能臣,難道還不如你一個小小書生見識多?好聲好氣教你,偏要固執己見!」

    于舒忘慌忙垂手道:「兒子不敢,如今知錯了。」

    「還不回去溫書!」于枕喝道,又向沈栗二人道:「犬子無狀,貽笑大方了。」

    沈栗恭敬道:「令公子宅心仁厚,並非壞事。只是如今我等還有要事,這女子看著又蹊蹺,不得不小心為上,以免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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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行蹤已洩

    于枕悚然而驚。

    他原只嗟嘆兒子濫施好心,容易教人哄騙,活脫脫一個尺澤之鯢;又毫無眼色,以秀才之身與官員爭辯,爭輸了人家看他見識淺薄,爭贏了反教人不好下台。沈栗還好說,緇衣衛多有心胸狹窄的,這才茂沒準兒要翻臉罵他狂妄。

    聽了沈栗提醒,才又驚覺自己此行原是為了大事,若不慎教有心人算計,方到齡州家裡便惹下風流官司,豈不叫人恥笑,又有何面目在此地就海貿事指手畫腳?

    見于舒忘還在磨蹭,不覺怒道:「孽障,還不快走?」

    于舒忘臉色一白,低頭跑上樓去。

    此時那女子哭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方才下樓時于枕還覺心有慼慼焉,現下卻覺心慌意亂,懷疑道:「這女子顯見著來路不正,莫非我等行跡暴露了,遇上有心人做的仙人跳?」

    沈栗溫言道:「是不是專來對付咱們的卻不清楚。不過,這客棧是開門做生意的,總要講個吉利喜慶,大清早被人在門前這樣哭,卻不曾出面攆人,確實可疑。」

    于枕緊皺眉頭:「既然如此,我等還是速速離去才是。」

    「大人說的是。」沈栗點頭道:「下官這就著人收拾。」

    才茂自知不招于枕待見,跟著沈栗退下。私下取笑道:「這老官兒一路裝成佛,我還當碰上這樣的事,他要立時升堂斷案呢,哪知倒肯避著走了。」

    沈栗笑問:「市舶司卻無偵緝之權,才千戶可要來審上一審?」

    「我又不傻。」才茂哂然道:「咱們是外地的和尚,還沒找到廟門呢,怎麼唸經?何況此時又無苦主,倒教在下為哪個張目?」

    沈栗點頭道:「于大人也沒有什麼尋根究底的心。這世上凡是涉及到錢財的事,都不可輕忽。此去齡州,最難的反不是籌辦海貿事,而是如何與齡州地方官府重新分配利益。稍有不慎,便會被有心人藉機拖著扯皮,此時確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直到一行人匆匆離開,于舒忘仍時不時回頭張望。見才茂微露笑意,于枕大恨兒子不爭氣,便要呵斥。才茂止道:「令公子入了局,不見著結果,怕是不能放下。左右無事,在下派個人盯著,若那女子果真無辜,再幫她一把不遲。」

    于枕卻不願領才茂這份人情,只當此人是有心諷刺,沉下臉色便要推辭。

    才茂也做過情聖,今日碰上于舒忘這憨才,一時興起想要湊個趣而已。話一出口,見于枕面露不悅,心下登時大怒,只覺這人實在不識好歹,夾縫看人。

    沈栗卻想乘機為他二人破冰,此去齡州本就缺少幫手,這兩個若是一直冷淡下去豈不癒加勢弱?

    趕在于枕開口之前搶先插言道:「才千戶這安排倒也周全。一則探探虛實,看那女子是否真的是奔著我們來,若有惡意,也教我等心中有數;二則令公子本是出於仁善之心,就此壓抑,怕要留下心結。」

    于枕心下一動,望向一臉忐忑的兒子。這孽障平日果真有些愚直,今日做善事反被攔阻,不要入了迷障才好。

    牽涉親子,于枕倒肯對才茂緩顏,點頭道:「如此多謝才千戶安排。」

    雖然于枕最終轉變態度,但有了方才一幕,才茂到底意味索然。面上客氣應承,胡亂點個手下吩咐下去便罷。

    沈栗暗自無奈,一時也無甚辦法,只好裝作未覺。轉眼見童辭默默爬上車,望著那女子若有所思,沈栗眨眨眼,上前笑問:「怎麼,先生也有心施以援手?」

    童辭幽幽道:「某也只是個可憐人,卻無心去做慈悲客。」

    那女子兀自高一聲低一聲嗚咽,終於哭到一個青衣小僕過來打問:「那女娘別哭了,我家老爺請你去喝酒呢,有什麼難處只管對我們老爺說。」

    眼角瞥見沈栗一行人車馬遠去,只留下塵土飛揚,這女子打袖中扯出手帕抹乾眼淚,施施然站起,挑著眼看向那僕從示意的老爺。

    這主顧滿身綾羅,身材微胖,蒲扇般大手中偏握著一把摺扇輕輕搖動。見這女子望向自己,咳了一聲,盡力裝作一副文雅樣子含笑點頭。

    這女子輕輕一笑,粉面生春,越發俏麗,直教人腿腳發酥。卻不妨她一揚手帕道:「老娘不賣了!」

    竟轉身施施然走了。

    那主顧意懸懸正設想與佳人相會,不妨佳人反口,到嘴的鴨子要飛,登時大怒。扇子一甩,跳腳道:「竟敢戲耍於我!來人,快將那女子抓回來。」

    幾個僕人方欲抓人去,忽聽見主人家殺豬也似大叫。回頭一看,不得了,主人頭上扣了一隻湯盆,一盆熱湯從頭澆下,手忙腳亂將湯盆拿下來時,這白胖老爺變了個顏色——他紅了!

    幾個僕人找郎中的找郎中,追兇徒的追兇徒,乒乒乓乓一頓忙亂,才想到找客棧掌櫃算賬:「我家主人在你家店中出了事,怎麼說?那兇徒定是與你熟識的,快快將人交出來!」

    掌櫃的喊冤道:「話不能亂講,你們在我店中被人尋仇鬧事,將杯盤碗碟碰壞不少,不曾賠償,如今又來污衊我等。這生意沒法做了,我要報官!」

    那女子不慌不忙走街串巷,來到一座府院前輕輕叩門,不一時有人將門打開一條縫,讓其進入。

    這府院從外面看不過普通宅第,進來卻見亭台軒榭,園池通幽,只不見有人來往。開門的老僕頭也不抬,將門關好便躬身退下。

    那女子緩步穿過迴廊,來至閨房,透過小窗見花園中姹紫嫣紅,飲幾杯新釀,不一時醉意微醺,幽幽唱:「這鮮花著錦日,只恐韶華難留……」

    「別人家韶華難留,胡三娘你駐顏有術,當是青春常在才對。」忽有人道。

    胡三娘並未回頭,只持了酒壺,緩緩斟上一杯酒。

    來人輕笑,來至窗前坐下,於胡三娘舉杯。

    花園中傳來人聲,卻是幾個僕人拖著什麼過來,在遠處挖坑。

    胡三娘皺眉道:「你又在這院子裡埋人,髒了我的地!」

    「埋了人的地花開的更好,三娘你該謝我。何況這人是三娘你帶來的,他既盯著你,本官便給他尋個好地兒,叫他盯個夠。」這人不在意道,轉頭看向胡三娘,笑問:「三娘莫非怕了?」

    「這園子中埋了多少人!」胡三娘冷笑道:「若是怕,早嚇死了。如今倒想起這個。」

    「因本官早知三娘你膽識過人,怎能與一般女娘同日而論。」這人笑道:「看來那些人沒有上當?本官原說他們不會那麼好對付。可見著新來的……提舉了?」

    「于枕面相精幹,他的長子卻是愚的。還有那個千戶,」胡三娘道:「看著有些油滑。」

    「那小子是景陽出了名的渾人,不過是仗著他那養父才經武護著,僥倖從湘州跑出來,指揮使大人不得不給他幾分臉色罷了。」那人哼道:「此子不足為慮。」

    「怕是尤大人心中不平吧?」胡三娘媚眼如絲道:「只聽說文人相輕,卻原來到了緇衣衛這兒也是一樣。」

    「嫉妒他?」尤大人嗤笑道:「這夯才也配!低了本官的名號。」

    胡三娘笑道:「奴家說笑而已,大人竟當真了?」

    攬住柔腰,尤大人調笑道:「美人兒說天是方的本官也當真……那個沈栗呢?」

    「看著年輕,倒真有些不露聲色的架勢。」胡三娘皺眉道:「聽說這個人有些聲名?」

    「年輕人中,算個狠角色。」尤大人哼道:「不過,齡州這地界可不是外人能撒歡兒的地方。單聽著那興海貿事務疏是此子拿出來的,就有的是人恨他。」

    見胡三娘陷入沉思,尤大人笑道:「美人兒竟當著本官的面想著別人,該罰。」

    胡三娘斜睨一眼,嬌聲道:「大人饒了奴家。」

    「饒不得。」尤大人大聲笑道,將懷中女娘抱向內室。

    于枕等人悄悄進入齡州境內,沿途也打聽些風土人情。臨港之地,畢竟不同,行商走客絡繹不絕。

    于枕還打算盤桓幾日,哪知沈栗翌日一早便面色沉重找到他:「大人,我等大約已經暴露,再隱藏下去也無甚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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