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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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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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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由於路途遙遠,又下起了雪,袁香兒打算在虺螣家中留宿一夜。

  等兩個女人聊個盡興想起準備晚食的時候,那位九歲的小小少年,已經燒好了碳火銅鍋,準備好各式食材,還燙了一壺小酒,邀請她們上桌圍爐。

  屋外北風捲地,暮雪紛紛,千山寒霧,萬里凝霜。

  這種時候能圍坐在桌前,同好友吃著熱騰騰的火鍋,品上兩口小酒,可以算是人生一大樂事。

  阿螣雖然在烹飪上不拿手,但可以看出在準備食材上還是盡到了養育孩子的責任,桌上有不僅有牛羊肉,還有山中收集的各類菌菇,冬筍,棗類及乾果。

  袁香兒看見桌上擺著的各種洗淨切好的蘑菇,就想起一件趣事。

  「自從你上次給我們家送松茸,被南河看見了。他也學著經常往我家的門口堆各種小蘑菇,有毒沒毒能吃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哈哈哈,得虧沒把我給毒死了。」

  「小南不像我在人間住了那麼多年。他哪裡知道你們人類是多麼的嬌氣,只要吃錯一個蘑菇,都有可能丟了小命。」阿螣一邊說著一邊動作敏捷地把涮好的食物往身邊的韓佑之碗裡堆。

  「這麼說來小南又回到你身邊了?你是怎麼讓他回來的?」阿螣舉杯就唇,笑語盈盈,兩杯清酒喝下去使得她本來就豔麗的容顏更添了三分嬌妍。

  袁香兒哈哈一笑,做了一個兇狠的表情,「按你說的呀,用術法捆住他,一把拖回家。」

  正在吃飯的韓佑之似乎被嚇了一跳,他躲在阿螣身後,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

  「沒事,沒事,香兒她只是開玩笑,」阿螣連忙安慰他,「實際上香兒姐姐可溫柔了。」

  「她好可怕。我不要和她回去,阿螣姐,讓我留在這裡。我天天給你煮好吃的。」清瘦的男孩柔弱膽怯,無枝可依,楚楚可憐。

  「好的,好的。小佑就留在這裡好了。」阿螣已經喝多了。

  一身白衣的少年從阿螣身後露出臉來看袁香兒,阿螣看不見他的面容,但袁香兒卻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少年並沒有像他在阿螣面前表現得那樣弱小無助,他看著袁香兒的眼神充滿著戒備和警惕。

  原來是個切開黑啊。

  雖然韓佑之年紀還小,但袁香兒感覺阿螣有可能已經不是這個九歲少年的對手。

  人類的生命固然短暫,但卻幾乎是這個大陸上心思最為複雜的生物。相比之下生命漫長力量強大的妖魔們反而來得單純得多。

  阿螣酒量不好,還十分貪杯,沒多久就露出了尾巴,軟綿綿地趴到桌上動不了了。

  袁香兒和韓佑之一起將阿螣扶上床榻,再出來的時候,那位年僅九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馬不停蹄地收拾碗筷。

  他謝絕了想要幫忙的袁香兒。

  「不必了。你只是客人,不勞你操心。」韓佑之的態度冷淡而疏離。

  袁香兒便在一旁坐了下來,看著眼前的少年,八九歲的年紀,清瘦的四肢,手指上帶著凍傷和老繭,收拾碗筷的動作麻利而嫺熟。

  「你年紀小小,倒是挺能幹的嘛,晚上的火鍋很好吃,辛苦你了。」

  韓佑之瞥了袁香兒一眼。坐在對面的女孩肌膚白皙,手指瑩嫩,披著保暖的皮裘,脖子上還套著個瓔珞項圈,顯然是一個在長輩的愛護中長大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歲月。

  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你真的想留在這裡,不回去了嗎?這裡畢竟是妖魔的世界,而你只是一個人類。」袁香兒說。

  「妖魔又怎麼樣?他們比起那些恨不得吸了我的血的親戚更像我的同伴。我寧可和他們在一起生活。」韓佑之冷冷地看了袁香兒一眼,「你呢?你也是人類,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這位小小的少年眯起眼睛,帶著濃厚的猜忌和懷疑,「你是一個術士,我知道你們術士都想抓住妖魔,好像奴僕一樣使喚她們,就像你的這隻貓妖一樣。但可惜阿螣姐的身邊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小孩。袁香兒看在韓大夫的面子上勉強沒有發脾氣。

  烏圓把腦袋從小魚乾的盆子裡抬起來:「喵?無知的人類,本貓大爺是來人間玩耍的,你才是奴僕,你們全族都是奴僕。」

  只有韓睿一直還站立在桌面上,眷念地看著在自己眼前忙碌的孩子,

  「佑兒,佑兒。」他輕輕呼喚。

  他的孩子臉龐消瘦,近在咫尺,自顧自地收拾桌上的殘羹,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

  那雙隻握過筆桿的小小手掌,如今遍佈傷痕和老繭,正麻利而飛快地忙碌著。他額頭上貼著紗布,脖頸上有著傷痕,小臉比韓睿記憶中瘦了整整一大圈,身高也變得高了,似乎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蛻變得堅毅穩重面面俱到了起來。

  「你娘親自小對你百般寵溺,從不捨得你碰半點粗重活計。從前我總擔心你太過嬌慣,難以自立。想不到我們不過離開一年,你卻是什麼都會了。」

  「都是爹不好,爹沒有保護好你娘,也無法再護著你長大。」

  韓睿的心中充滿愧疚和疼惜,恨不能伸出手,將自己許久不見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如今人鬼殊途,他寄居在這個冰冷僵硬的軀殼中,不僅無法觸摸到孩子柔嫩的臉蛋,給孩子一個溫暖的擁抱,就連自己連聲呼喚,近在眼前的兒子都無法知曉。

  好在還有袁香兒能夠聽見他的聲音。

  「小佑,我是一個術士,術士能溝通陰陽。同時我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你父親他托我……來看一看你。」袁香兒看了一眼韓睿,按他的意思說話。

  少年拿著碗碟的手一下頓住了,他愣了愣,咬住嘴唇別過臉去,「你騙我。」

  韓睿昂頭看著站在眼前的孩子:「佑兒,她沒有騙你。爹爹很想你,那一日答應給我兒買回一盞元宵花燈,卻最終食言了,爹爹心中實是有愧。」

  袁香兒:「我沒有騙你,你父親很想你,那一日答應過給你買一盞元宵節的花燈,卻沒有辦到,他心裡一直很內疚。」

  一直表現得成熟穩重的少年眼眶驟然就紅了,

  「真,真的嗎?你見到了我父親……父親他還有什麼留給我的話嗎?」他低著頭,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像是一個真正九歲的孩子一樣難過了起來,「父親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我沒有守住永濟堂,甚至躲進了山裡不想再見到那些惡人。父親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他淚水模糊的目光恰巧落在桌上的那個瓷人身上。明明是一動不動的陶瓷人偶,僵硬的臉蛋,凝固的眉眼。但不知為什麼,韓佑之總能覺得那細細的眉像是始終在凝望著自己一般,讓他打從心底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明明是那個女人在說話,但他恍惚真的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爹和你娘從沒有怪過佑兒,佑兒能夠這麼堅強生活,已經是爹娘最大的驕傲。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只要你自己能夠過得幸福,父親就從心裡感到欣慰。」

  在袁香兒的視線中,韓睿的身影從小小的瓷人中出現,帶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伸出雙臂圈住了自己低頭哭泣的孩子。

  ……

  夜裡,袁香兒回到收拾給她的客房中。

  韓睿站在她的面前,整了整衣袖,慎而重之地行了一個禮。

  「韓大夫,你這就要走了?你……能夠放心了麼?」儘管知道遲早有這個時候,袁香兒的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過。

  「為人父母,永遠也沒有對孩子放心的時候。如今可喜的是,看到佑兒他能夠如此的獨立堅強。那位,那位螣娘子,也確如您所言,善良寬厚。」他輕輕歎息,「而我也再做不了什麼事,該當早些去我該去的地方,麗娘還在那邊等我。」

  「韓大夫,」袁香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一生救過無數人的命,最後卻遇到豺狼一般的惡徒。你心裡有沒有覺得不值得?」

  韓睿低眉淺笑:「君子之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固有缺憾,也足矣。何況若非如此,我只怕也得不到先生您的幫助。」

  袁香兒其實是不能理解這個時代「聖人」式的倫理道德觀的,對她來說這是一種過於迂腐陳舊的思想。但不得不說能像韓睿這樣一生堅守著善良和豁達的人還是讓她由衷敬佩。

  正因為如此,平日裡只喜歡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愛多管閒事的她,也希望自己能為這位先生多盡一點力。

  「還有什麼是我能夠為您做的嗎?」

  「如果可以的話,倒是有一件小事……」韓睿輕聲細述,說出了自己最後的請求。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就放心地交給我來辦吧。」

  大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推開窗戶,深山寒夜,浩瀚蒼穹,銀河流光。

  屋內已經沒有了韓睿的身影。

  回到靈力充沛的靈界,烏圓也不知道溜到哪裡玩去了。袁香兒獨坐窗前,看著屋外的星空雪景,突然有些想念那一團白色的毛茸茸。

  這裡的木屋沒有火炕,又開了窗子,寒氣伴隨著星光一起從窗外滾進來。

  讓袁香兒不由想起在同一個森林中的那個樹洞之中,自己全身埋在一整條大毛尾巴中的溫暖舒適。

  「小南這會不知道在幹什麼呢?」她這樣想著。

  南河蹲在火炕邊緣的墊子上,正看著窗外的星空。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汲取星辰之力,今夜雪後初晴,星空分外明亮,最適合入靜觀想,溝通天地,感應星辰。但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總有些煩躁,始終靜不下心來。

  他把壓在身體下的那個三角形的符籙再一次扒拉出來,仔仔細細盯著上面紅色的符文看了半晌。這一天的時間,他不知道反復把這道符籙翻出來多少次。想往裡面注入一點靈力,但好像又沒有什麼特別必須說的事情。

  浪費只能使用三次的珍貴符籙做這種無聊的事,會被嘲笑的吧?南河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把那個三角形翻過來翻過去的撥弄。

  符籙上紅色的符文突然亮了起來,把他嚇得向後跳開一步。

  「南河?睡了沒?」熟悉的聲音從符籙中傳來。

  袁香兒趴在床上,雙手的食指中指併攏在一起,夾著符籙在眼前,注入靈氣,對著亮起來的符文說話。

  過了半晌,符文裡才傳來低低沉沉的聲音,「嗯,尚未。」

  小南好冷淡呀,袁香兒在床上滾了半圈,我是不是吵到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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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南河,我找到阿螣了,韓大夫的兒子果然在她這裡。」

  「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妖精,我把帽子送給了一個光著腳的小女孩。」

  「晚上阿螣請我吃火鍋。還喝了點小酒,這裡的羊肉真好吃,等回去我們也一起吃羊肉火鍋吧。」

  「山裡好冷呀,我凍得都睡不著。不過這裡的星星特別美,感覺自己離天空特別近。」

  「小南,韓大夫離開了,我心裡有些不好受。」

  ……

  袁香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當她擔心南河可能會不想聽而準備停下來的時候,符籙上的紋路總會及時亮了亮,傳來南河短短的回應聲。往往只有一個「嗯」或是「可以」,但那微微帶著點磁性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的不耐煩,於是袁香兒就繼續說下去。

  空山雪嶺,浪漫星河,在這樣寂靜的寒夜,縮在無人的小屋,肆意浪費著自己的靈力,和遠處的一位異族精靈聊天,真是一種別致而有趣的體驗。

  袁香兒幾乎快要把自己的靈力耗盡了,才勉強放手。

  第二日早晨,宿醉未消的阿螣軟趴趴地掛在袁香兒胳膊上,看她幫忙拯救自己差點燒糊了的小米粥。

  「站好了,你這樣我沒辦法做事。」袁香兒往煮熟的小米粥裡放一把桂圓乾,再攪進去一個雞蛋,香味就出來了。

  「我們蛇族本來就是軟的,這都軟了好幾百年,改不了。何況還是冬天呢。」阿螣開始耍賴。

  袁香兒噗呲一聲笑了,「你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可不一樣,那時候是多麼一本正經,舉止都透著股講究勁,害我以為是哪裡來的女先生。」

  虺螣從袁香兒身上溜下來,坐到了窗臺上,她抬起白皙的脖頸,漂亮的眸子看向遠處,「那個時候,我一心想要做一個人類。努力而拼命地模仿著你們,總想著方方面面都像一個真正人類那樣。如今卻不同了,我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行,再沒有需要在意的人了。」

  院子外的大門打開,韓佑之提著水桶進來。

  「小佑,快來吃早餐,我和香兒一起煮了好吃的小米粥。」虺螣探出腦袋向他招手,「這麼早起來做什麼?你這個年紀最需要睡覺,我記得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整個冬天都是睡過去的。」

  韓佑之站在虺螣的面前,任憑她數落,臉上甚至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容。

  袁香兒白了虺螣一眼,沒揭穿她所謂的一起煮了小米粥,不過是幫忙敲了兩個雞蛋。

  她看得出來虺螣是真心實意喜歡這個孩子,而這個驟然失去一切的男孩也確實將妖魔的世界當成了自己的家。

  吃早餐的時候袁香兒聊起找到這裡的經過。

  「拿著金球的小女孩?」虺螣吃驚地抬起頭來,

  「嗯,四五歲的年紀,穿著短短的棕色斗篷,光著腳。和人類一模一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

  袁香兒忙著給烏圓端一杯溫水,防止他吃太多小魚乾噎著了。

  「那可是厭女,由怨靈生成的魅。」虺螣提醒她,「她的脾氣不太好,你千萬別招惹她。她已經活了很長時間,十分強大。」

  「我都說了她很可怕,阿香你還不信。」烏圓含混不清地附和。

  阿螣突然想起一事,拉住了袁香兒的衣袖,「小南進入離骸期了吧?你提醒他小心些,最近整座天狼山脈的大妖都在找他,想趁他最虛弱的時候,一口吞了他這隻天狼血脈。」

  「離骸期?」

  袁香兒是第一次聽說離骸期這個詞。

  吃過早餐,袁香兒告辭離開。

  阿螣和韓佑之一起將她送出很遠。穿著月白色棉袍的少年,最後攏起了袖子,默默向袁香兒彎腰行了一禮。

  袁香兒突然從那個瘦弱的身軀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

  走在下山的道路上,袁香兒心裡一直想著阿螣最後說得那些話。原來小南正在經歷那麼危險艱難的事,所以他才總是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所以他才要獨自回去天狼山。

  「烏圓,你知道什麼是離骸期嗎?」袁香兒問烏圓。

  「不知道,聽說要反復經歷離骸重塑的過程,想想都疼死了。」烏圓蹲在袁香兒肩上抖了一下身體,「我們貓妖沒有這個時期,大部分的妖族都沒有這個時期,就算修成大妖,也不過經歷一場雷劫就好。」

  「一場雷劫就好?雷劫難道不恐怖的嗎?」

  「到了那個時候,父親肯定會幫我的,沒什麼好恐怖的。」烏圓驕傲地說。

  袁香兒明白了,這是一位有父親疼愛的妖二代。

  她想起了那個渾身血淋淋獨自躲在樹洞裡的小狼。南河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隻天狼,在他最難熬的離骸期,不僅沒有夥伴的護持,還要不斷躲避著各種敵人的傷害。

  「你要回去了嗎?」一個女性的聲音突然在路旁響起。

  被稱之為厭女的小女孩,從一棵老槐樹後露出她那小小的身軀。

  烏黑虯結的樹幹,襯得她的肌膚比雪色還要蒼白。

  「是的,我這就回去了。」袁香兒悄悄後退了一步。

  「陪我玩一會球吧?」厭女從身後伸出了手,小小的手指上握著那顆金球。

  明明沒有風,她帽沿下的兩顆絨球卻飄動起來,腳下的白雪在無形的威壓下擴散,冰涼的雪霧撲了袁香兒一身。

  妖魔大多數都很純粹,力量強大,不講道理,也從不遵守人類社會的那些規則,它們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欲求,只憑藉自己喜好行事。

  袁香兒雖然不高興,但還不想和她打起來,於是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金球,「行,那就陪你玩一會。」

  這種球她從小玩到大,十分熟練,一抬手,那金球便順著手臂一路滾過肩頭,從另一隻手臂上滾落,落地之前又被腳尖挑起,金色的小球高高轉在空中,灼灼生輝,發出悅耳的叮噹響聲。

  「烏圓,來!接著!」

  「看我的!」

  烏圓從袁香兒肩上一躍而下,在空中團身變化,髮辮飛揚,金靴少年,輕裘翻飛蹴金鞠,雪貓戲撲霜花影。

  隨後,那小小的金球飛向厭女,厭女那張面具一般的面孔終於露出了一點點笑容,她張開小小的雙臂,用額頭輕巧接住了旋轉不停的金色小球。

  小小的女孩在雪地間飛舞,薄薄的棕色斗篷展開,宛如一隻在冰雪的世界中撲騰的飛蛾,金色的小球伴隨著她的動作來回滾動,彷彿和她融為一體般,圓熟自如地四處旋轉,清脆的鈴聲遠遠地傳送開去。

  三個人玩得興起,一時也忘記了先前那幾分緊張的氛圍,彼此炫技,極盡所能。厭女反而是三個人中玩得最好的,從小接觸的袁香兒和身手靈活的烏圓都遠不如她。

  「行了,行了,這沒辦法比,只能認輸了。」袁香兒出了一身的汗,喘著氣停了下來。

  烏圓變回貓形,不甘心地喵了好幾下。

  「好久沒有玩得這麼開心了。平時都是我一個人玩。」厭女伸著一根小小的手指頂著球,鏤空的小球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滴溜溜地旋轉。

  「本來,我也有一個一起玩球的朋友。」她看著那個被摩挲得鋥亮的金球,「她是一個人類的孩子,在森林裡迷了路,被我發現了。」

  「我那時候想把她吃掉,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怕我,還拿出這個金色的小球,說要教我一起玩。」

  「我們就在森林中一起玩了很久。她餓了我給她找東西吃,睏了就和我一起睡在山洞裡。後來,她的家人找到了這裡,她就把金球留給了我,還說會再回來找我。我就讓她走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小臉上帶著一點天真的笑容,像是一個回憶著童年趣事的小小女孩,但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聲調突然冰冷,一瞬間變回成活了百年千年的女妖。

  袁香兒看著她手中那個已經起了包漿的金球,不知道這又是一個多少年前發生的故事。

  「如果你只是想要玩這個,等我有空了,可以時常到這裡來陪你玩。」她很誠懇地說。

  厭女突然停住了球,把它拽在手心,抬起頭來看向袁香兒,「阿椿那時候,也是這樣說。我一直等在這裡,可是她再也沒有來。」

  她身上那件短小的棕色斗篷,緩緩地在延伸變化,迎風中抖動展開,遮蔽了天日,化為了一隻巨大的飛蛾。

  那飛蛾的頭部是厭女的面龐,只是多了隨風飄搖的觸鬚,和詭異的口器。

  「人類,我不會再相信你。你們就留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嗡嗡腹語聲響起,巨大的蛾翅在空中扇動,鋸齒狀的蟲足向著地面抓來。

  烏圓弓著背,豎起尾巴,全身毛都炸了,發出自以為兇狠的威懾聲,相比起數米高的巨大飛蛾,那巴掌大小的身軀幾乎看不見。

  他勉強擋在袁香兒面前,小小的腿肚子嚇得直打哆嗦。

  袁香兒捏住他的後脖子把他擰起來,丟進後背的背簍中,「你躲好,別出來。」

  她反手祭出四張金光神咒符,符籙淩空,四位金甲神像出現在四柱方位,高舉手中寶鏡,面色威嚴,打出四道金光照向居中的厭女。厭女乃是怨靈滋生成的鬼魅,被神光一照發出刺耳難聽的尖叫聲。她扇動翅膀,升向高空,向著袁香兒露出憤怒的神情。

  蛾翅扇起颶風,捲起千堆雪,漫天沙,大地晃動,雪塊和石頭凝成一個巨大的身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石人揚起胳膊,攜著狂沙亂石向著袁香兒一道掃來。

  袁香兒的左眼亮起一層微光,雙魚陣顯現,形成一個圓球形的透明護罩。在石人的一掃之下,護罩護著其中的袁香兒一路順著山坡往下飛快滾落。

  「鯤鵬的雙魚陣,為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哼,除非他本人前來,否則你也跑不了。」厭女的聲音冷冰冰地在空中響起。

  袁香兒身在陣中,隨著雙魚陣一路滾下山坡。

  天空中是那隻巨大的飛蛾,陽光被她遮蔽,在她的翅膀邊緣化出一圈金邊。但那些金邊突然散了,無數的小小的飛蛾從翅膀中幻化成形,自天而降,密密麻麻圍堵住袁香兒所在的雙魚陣,棕色的翅膀不斷撲騰著。

  雙魚陣終於停了下來,山坡上的石頭巨人邁著長腿從山頂上追下。

  「阿,阿香,不然我們就留下來再陪她玩一會吧,不就是玩球麼?犯不著拼命。」烏圓小心翼翼從背簍裡伸出腦袋來。

  袁香兒被滾動的雙魚陣摔得七暈八素,剛剛睜開眼,透過覆蓋在球陣外面的那些撲騰著的翅膀間隙,她突然看見了一道銀色的身影從遠處奔來。

  她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有看錯。

  那身影越來越近,銀色的毛髮從她的頭頂一躍而過,在空中化為巨大的天狼,流星一般撲向高懸在空中的飛蛾,將那隻龐大的飛蛾從空中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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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巨大的飛蛾在落地的那一刻,幻化為無數的小飛蛾四散紛飛。本來覆蓋在雙魚陣上的那些棕色蛾子,再也顧不上袁香兒,紛紛飛上空中,組成一道長長的隊伍,向著天狼所在之處飛去。

  顯然,突然出現的南河才是讓厭女覺得應該全力以赴的敵人。

  大妖之間的殊死搏鬥完全不同於袁香兒平日裡所見的小打小鬧,他們巨大的身影在雪嶺間滾動,一路捲起的風雪和塵埃鋪天蓋湧出樹林,急雨驟降般地衝擊在雙魚陣的護罩之上。

  一個是天星降世,引浩瀚星辰之力;一個是怨魔重生,積幽冥鬼魅之威。一時間魔蟲戰天狼。銀狼長嘯,引發地動山搖;蛾蝶亂舞,攪動天昏地暗。

  「太……太恐怖了,嚇死我啦,阿香。」烏圓趴在袁香兒背上瑟瑟發抖,舉著小爪子擋住眼睛,「原來南河這麼厲害的啊。」

  「小南怎麼過來了,他的傷不是都還沒好嗎?」袁香兒憂心忡忡地望著越離越遠的戰鬥,心中擔憂著南河的傷勢。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進入離骸期之後的天狼真正的戰鬥。

  南河身上的傷無疑還沒有癒合,可是他似乎完全不以此為懼。眼眸中蒸騰的是沖天殺意,喉嚨間響動的是嗜血亢奮,他淩厲得像一把刀,熾熱得如一團火,在殺戮中興奮,在生死間舔血。鮮血淋漓的傷口是他標榜成熟的勳章,生死成敗的戰鬥是他奠定王座的基石。

  高傲,兇猛,世間無其二的天狼。

  在袁香兒曾經的印象裡,她的南河彆扭,傲嬌,喜歡甜食,是一個小小的毛團子。

  此時此刻,袁香兒才終於意識到他雖然在自己面前那般地綿軟好欺負,但其實是一匹真正的狼。

  山坡上那隻石頭積雪堆積而成的山精調轉笨重的身軀,追著天狼與巨蛾的戰場走去。

  「不行,我至少要拖住一個敵人。」袁香兒對自己說。她出手祭出一張靈火符,小小的鳳凰身影,在空中出現,清鳴一聲,沖著巨大的山精噴出灼熱的火焰。

  火剋山精,石頭巨人後退了數步,舉起手臂擋住持續噴向他的火焰,那手臂上的積雪在烈焰中融化,山石開始一塊塊殘缺掉落,但同時地面上的石頭在不斷彙集凝聚上來,不但修復好了他的手臂,甚至使它變得更為粗大。

  「就這麼一點點的火焰,攔得住我?」山精低沉遲鈍的聲音緩緩響起,他惱怒地轉過龐大的身軀,向著袁香兒走來,沒一個腳步都在地面深深留下一個坑洞,震得大地晃動。

  「一張不夠,那就多來點。」袁香兒從懷中掏出了一疊的「貓爪符」。

  符籙的繪製需要耗費大量靈力,繪製過程又十分講究,往往消耗巨大,成符率依舊低下,因而很少會有人大量準備同一種符籙。袁香兒卻不同,她一不需要斬妖除魔,二不需要維持生計,製作符籙的大部分目的就是為了有趣。前段時間正巧為了娛樂,和烏圓合力「印製」了無數貓爪符。這種符籙帶上的山貓族純正的火系天賦能力,和靈火符效果類似,只是威力極不穩定,有大有小。這一回到危險的深山裡來,袁香兒就全放在背簍裡帶來了。

  此刻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抓出二三十張就沖著山精一灑。天空像是放起了煙火,大大小小的火球此起彼伏在空中亮起,圍繞著那小山一樣的石人砸落下去,雪地上燃起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

  「媽呀,這招厲害了。這,這可是我的功勞,原來我也這般厲害。」烏圓看見熱鬧,大呼小叫。

  整個石人在密集的火球中溶解崩塌,袁香兒還怕不夠,引三張靈火符請出神鳥,三隻火鳳引頸清鳴,圍繞著山精噴出烈焰。

  「別……燒……了,饒……命。」山精身軀上的石塊紛紛揚揚墜落,五官在火焰中變形溶解,終於徹底潰散成一灘炙熱的石塊。

  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身影從冒著煙的亂石中慌慌張張爬出來,一溜煙就想向外跑。

  袁香兒掐了一個井訣,將他陷在裡面。黑色的小人在坑中掙扎,上下左右四處鑽洞,不得其徑。

  「饒命,饒命,別燒了,再燒我就真的沒了。」他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神情,雙手舉在頭頂不斷做出請求的姿勢。

  袁香兒也想不到剛剛氣勢洶洶的巨大山精,本質上居然是這麼一點大的小不點。

  「你想要我放了你?」

  「求求你了。」山精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用煤炭一樣的黑臉撅起嘴來賣萌。問題是袁香兒還真的覺得有點萌。

  「我保證我和我們山精一族,從今以後都不再攻擊你們。」他繼續可憐巴巴地說道。

  「能相信他嗎?」袁香兒悄悄問背上的烏圓。

  「當然,山精又不會說謊。他們那麼呆,還不具備有說謊那種複雜的能力。」烏圓奇怪地看著袁香兒,彷彿吃驚她連這都不懂,這可是所有妖精都具有的常識不是,人類有時候也挺無知的。

  猶豫了片刻,袁香兒最終還是鬆開禁制。叫她活活燒死眼前這個小生靈,她似乎還真的辦不到。

  那小小的黑色人影一下鑽進地底,消失不見了。

  袁香兒從燒得一片焦黑的凍土上走過,腳下不小心踢到一個漆黑的圓球,彎腰拾起來擦去表面的煙灰一看,原來是厭女不慎遺落下來的金球。之前黃燦燦的金色小球被煙火熏得一片漆黑,燒得變了形,本來漂亮的蝶戲牡丹凝成了醜陋的疙瘩,裡面的鈴鐺也不響了。袁香兒想了想,將它收在懷裡,向山頂走去。

  遠處的戰鬥已經進行到白熱化的程度,天空中的雲層散開,露出一個圓盤形的缺口,明明還是豔陽高照的白晝,那個圓圈裡卻看得見漆黑的蒼穹和點點繁星。

  星辰彷彿從高空不斷墜落,被星火點中的成片飛蛾無聲無息消失於無形。但蛾群卻悍不畏死地不斷覆蓋上來,遮天蔽日地圍繞著銀狼,在那巨大的銀色身軀的四周,一個灰色的絲繭正緩緩成型。只要絲繭徹底成型,它們就可以困住南河,遮蔽天日,讓他引不動星辰。

  「坤位,真正的飛蛾在坤位。」烏圓越過袁香兒的肩頭,突然喊了一句。

  在他人眼中密密麻麻一模一樣的飛蛾,在他的眼中卻有一隻極為特殊,那是厭女真正藏身的所在。但戰場被南河刻意引到很遠,從這裡喊過去根本聽不見。

  「哎呀,南河剛剛那一波流星沒有打中,她在乾位了,現在又移動到乾位去了。」烏圓急得吱哇亂叫。

  「你看得見嗎?那真是太好了!」袁香兒悄默默掏出了使用過一次的傳音符,「你告訴我,我傳音給南河。」

  厭女很快發現,自己開始在戰鬥中落於下風。對面的敵人不僅能夠引動星辰之力,甚至能在她的萬千化身中每一次能準確找到她的本體所在。厭女化為人形,憤恨不平地瞪了南河一眼,卻在這個時候發現懷中的金球不知何時在戰鬥中遺失了。

  這隻可惡的天狼竟然趁著她和人類玩耍的時候,突然對她發動了偷襲。一直被自己奴役的山精也趁亂跑了,她還弄丟了自己的金球。

  「過分,你們太過分了。」厭女一身被星力燙傷的疤痕,滿面怒容跺著腳化出翅膀,轉身展翅逃離。

  南河追了兩步,回首看了看,轉身向著袁香兒所在的位置跑來。他叼住袁香兒的衣領,一下將她甩到自己的背上,四足發力,在雪山雲海間飛奔。

  「天狼山雖然大,但剛剛的動靜已足以引來別的大妖,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南河的聲音響起。

  袁香兒趴在柔軟的毛髮中,耳邊是呼呼吹響的風聲,身側是迅速後退的雪景。絲絲縷縷的銀色毛髮沾了血跡,拂在她的臉上。南河舊傷未癒,新傷再添,但她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叫他停下來。

  「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裡待著嗎?」袁香兒把臉埋在厚厚的毛髮叢中,閉上眼睛,感受著翱翔在空中風馳電掣的速度。

  「我……我恰好出來。」

  南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想說昨夜聽見袁香兒在山裡遇到赤著雙腳的女孩,就一夜心神不寧。

  他想說自己一早就忍著傷痛,特意尋覓著她的氣味一路找來。

  他想說遠遠聽見鈴聲響起的時候,自己心中一片憤怒和慌亂。

  但不管怎麼說,自己如今已經接到了人,那個脆弱的人類正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背上,全鬚全尾,一根頭髮也沒少,被自己好好地背回家去。他身體疼得厲害,但心中卻一片愉悅,覺得也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了。

  回到了村口的山腳下,南河將袁香兒放下地來,「你們先走。我處理一下留在路上的氣味,去去就回。」

  袁香兒回到家中,從金烏高懸直等到斜陽晚照,等到天幕低垂,等到繁星漫天,也沒看見說好去去就回的小狼。

  她心中不太安穩,在院子中折蓍草算了一掛。揲蓍布卦本是師父余搖最擅長的本事,起卦必應,從不虛問。但輪到袁香兒這裡,大概是因為沒什麼這方面的天賦,加上占筮之道遠沒有符籙佈陣那樣電閃雷鳴來得有趣好玩,所以她學得特別懈怠,不過只學到一點皮毛,十次起卦倒有五次不準。

  袁香兒三演十八變之後好容易得了一「泰」卦,雖然明知未必準確,但看著卦辭上寫著:「小往大來,吉,亨。」心中總算略微鬆了一口氣。

  「上坤下乾,彖曰天地交而萬物通,應該是個好卦吧,想來小南必定逢凶化吉,平安無事才對。」袁香兒合起蓍草對著星空拜了拜。

  夜半時分,袁香兒歪在床頭打瞌睡,依稀聽見院子裡傳來一點動靜。

  她披著衣物來到庭院,卻沒有找到那個銀白色的身影。

  「有看到南河回來嗎?」袁香兒站在錦羽的屋子前,輕輕敲了敲屋頂,小聲問他。

  高腳小木屋內伸出一隻小手,悄悄往柴房方向比了比。

  袁香兒來到柴房門外,透過門板的縫隙,果然看見一個銀光流轉的身影趴在柴房的地上。

  「南河?怎麼躲在這裡面,是不是受傷了?跟我進屋裡去吧?」袁香兒張望片刻,伸手準備推開房門。

  「別……別進來。」柴房內傳來低沉嘶啞的聲音,他似乎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急切地說道,「你別進來,讓我自己待一會。我,我很快就好。」

  此刻的南河化為人形,蜷縮在柴草堆中,他弓著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讓自己的喉嚨洩露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離骸期的悸動突然來臨,他強忍著痛苦摸索回這裡。想要回到那個人身邊,但又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痛苦呻吟的狼狽模樣。

  他把手臂咬出了血,忍耐著一陣陣襲來的痛苦,不能出聲哀嚎,不能痛苦翻滾。不想自己軟弱,狼狽,醜陋的樣子被那個人看見哪怕一點。

  袁香兒就要碰到門板的手指頓住了,柴房的門板縫隙很大,她其實全都看見了。

  那個人正在經歷著離骸期的痛苦,他被疼痛所折磨,繃緊著後背,渾身冷汗,手指死死抓著地面,但他卻寧願咬住自己的手臂,也不肯發出一點脆弱的聲音。

  袁香兒是瞭解南河的,他孤獨而驕傲,從不願任何人看見自己軟弱的一面。

  她最終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對著柴房的牆板坐下。

  「我不進去,我在這裡陪著你。」她隔著木板輕聲說道。

  無邊的痛苦,讓南河感到自己的意識幾乎就要潰散。

  他依稀覺得自己漂浮到了空中,看見了蜷縮在地面上那個蒼白的自己。這大概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見的影像,天空中強大無雙的星力緩緩劃過蒼穹墜落下來,一絲一縷地拖著長長的尾巴,掉落進他蒼白顫抖的身體中。

  強大而又霸道的星辰之力正在一點點改變著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肉體開始一點點潰散,被璀璨的星光所取代。

  在這間屋子之外,一牆之隔背對著他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靠著牆板,昂著臉,和他一樣眺望著夜空中的星辰。

  南河一下從飄忽的狀態中墜落回身軀,清醒了過來,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再度將他湮沒。

  屋外的那個人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輕聲念誦起了奇怪的咒語。

  她用頌唱的方式緩緩頌讀,空中依稀傳來低低的歌聲,那空靈的念誦聲時遠時近,像是一股冰泉,流過他即將被焚燒殆盡的身軀,撫平他傷疤累覆的心田。那聲音彷彿可以療癒一切,藉慰流浪多年遊子的滄桑,給煢煢孑立的孤狼一個溫暖的歸宿。

  天色亮了,晨曦透過門板的縫隙進入冰冷的屋內。

  南河睜著眼睛,汗水從額頭滾落,模糊了視線,他依稀從朝陽的芬芳中,看見門外坐著的那個背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他在漆黑的樹洞中寂寞的幻想,那個人真實的存在於他的身邊,近在咫尺,守了他一夜。

  長夜過去,旭日東昇,柴房的門終於被推開,一隻銀光璀璨的天狼從門內走了出來,銀色的毛髮隨著矯健的步履浮動,宛若有星光在一路散落。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看見那隻銀白的天狼一路變幻,成為她最喜歡的小毛團子的模樣,小跑上前猶豫了一下,最後扒拉上她的膝頭,蜷進了她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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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看著那毛茸茸的一小團主動蜷進自己懷裡,袁香兒的心軟了一片,有了一種自己辛苦養的狼終於被養熟了的感覺。

  南河一直對自己的親近很排斥,除了受傷昏迷,大部分時候即便身體覺得很舒服,喉嚨裡也要嘟囔幾聲表達自己的抗拒。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和自己親近。

  她抱著懷中那軟乎乎的一團站起身來,幾乎想快樂地原地轉幾個圈,

  神奇的是經過了一夜的時間,南河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竟然痊癒了大半,就連之前因為燙傷而禿得左一塊右一塊的難看皮毛,都重新變得茂密了。這或許就是離骸期鍛體重塑的效果,同時他的體內似乎排除了大量污穢物,有些黏糊糊的,散發著一種不太友好的氣味。

  先給小南吃點熱乎乎的東西,還是先帶他去洗個澡呢?

  袁香兒一邊摸著毛團子,一邊向屋內走去,卻發現懷裡的南河軟軟地癱在她的臂彎裡,已經陷入昏睡中去。

  袁香兒既心疼又有些愧疚,本來把受了重傷的南河帶回來,是想讓他能夠好好的養傷。但他因為擔心自己而趕去天狼山,不顧自己的傷勢和那隻強大的魔物戰鬥。回來後或許因為劇烈的戰鬥而又陷入了離骸期鍛體的過程,忍受了一整夜的折磨。

  她把南河帶回屋,小心地放進屬於他的墊子裡。可能是因為過度疲憊和長時間的痛苦,南河睡得並不安穩,小小的四肢時不時地抽搐抖動一下。

  在冰天雪地中坐了一夜的袁香兒躺到了暖和炕上,把南河的小墊子拉到自己身邊,伸手輕輕順他後背的毛髮,安撫不太安穩的他。感到那小小的一團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慢慢依偎到了自己身邊。

  袁香兒仔細想想,覺得自己對小南也不過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南河對她的善意和對她的依賴,她能夠清晰地體會得到,她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事實上,她很理解南河,遇到師父和師娘之前自己也是類似的一個人。不被任何人關注,也不被任何人需要。但越是孤獨寂寞,越害怕他人看見自己的脆弱,總要讓自己更完美無缺,將自己偽裝得矜持高傲,實際上卻在每一個夜裡獨自舔著傷口,渴望出現一個能夠真正帶給自己溫暖的人。

  一旦有人給予一點點溫暖,就忍不住地想要加倍回報,想要取悅和討那個人的開心。

  他用對人類有限的認知,記住了自己喜歡羊肉,喜歡蘑菇,喜歡顏色豔麗的東西。儘管身處危險的環境,正在渡過他最艱難的時期,卻還總是跑上大老遠的路,把獵到的最好吃的食物擺在自己的門口。

  袁香兒還記得他化身巨狼從自己的頭頂一撲而過的情形,明明身負重傷,面對著極為強大的敵人,卻還是第一時間拖著敵人遠離自己所在的區域。渾身都是血了,還把自己背在背上逃離戰場。

  受傷的時候怕自己看見,狼狽的時候怕自己看見,恢復了漂亮的毛髮才軟乎乎地爬到自己膝蓋上來。

  袁香兒的手指透過柔軟的毛髮,一下下撫摸著那還有些消瘦的脊椎。想對他再好一點,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止有冰冷和孤獨,讓他也體會到這個世界上的溫暖。

  南河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穩,卻怎麼也醒不過來。睡夢中有流星一顆一顆地從天際滑落,墜落到自己身上,他下意識地顫抖一下,準備迎接劇痛的到來。但想像中的痛苦一直沒有來,他始終處於一個溫暖而舒服的地方,有柔軟的手指在恰到好處地撫摸著他的肌膚,讓他有一種想要徹底放下全身警惕鬆懈下來的感覺。

  這讓他十分的不安,自己應該躲在冰冷的岩穴中,或是漆黑的樹洞內,豎著耳朵戒備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才對。為什麼能夠這麼放心,為什麼能這麼暖和,為什麼都已經有人摸到自己的身軀了,還能夠安心地睡著不醒過來。

  南河一下睜開了眼睛,終於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從一個柔軟的胳膊下鑽出來,小心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被圈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那個人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搭在他背上,彎曲著身體把他護在懷中睡得正香。

  昨夜,在劇烈的戰鬥之後,引發了第一次星力對肉身的洗滌重塑,沒有靈力的補充,他過得十分痛苦。偏偏還忍耐不住痛苦和寂寞,跑回這個院子裡來。

  為了幫助自己減輕痛苦,為了陪伴瑟瑟發抖的他,這個人在寒冷的雪夜裡,在柴房的門外坐了一整夜。

  南河昂起頭,默默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他最喜歡這樣的時刻,自己可以安靜地看著她,沒有人打擾,不用緊張也不會局促,想看多久都可以。

  屋外傳來庭院裡雞鳴犬吠之聲,那隻山貓從屋頂的瓦片上跑過去,留下一串細碎的腳步。

  「香兒,師娘去一趟集市,你好好看家呀。」雲娘在院子裡喊話,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這是一個熱鬧的世界,既溫暖又舒適,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世界,但他太渴望這份溫暖,渴望這份熱鬧。

  那張面龐的肌膚透著健康的光澤,睫毛在上面投射下清晰的影子,濕漉的呼吸依稀拂到了自己的心上,細細密密地在那裡來回刮了一遍。

  他微微湊近了一些,想像那裡應該帶著自己最喜歡的淡淡甜香味。這時,他皺了皺鼻子,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南河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身軀因為接受了星力的重塑,從毛孔排出了大量污穢物,向來柔順漂亮的毛髮此刻骯髒又惡臭,連睡覺的墊子都被弄髒了一大塊。南河一下漲紅了面孔,尷尬得恨不得在火炕上刨一個大坑將自己現場埋進去。他居然用這樣黏糊糊髒兮兮的模樣,爬到袁香兒的膝蓋上去。而那個人竟然就那樣把自己抱進臥房,還放到了床榻上。她為什麼不將自己丟在外面凍死算了,或者先將他丟進水池裡隨便洗一洗也好。

  南河慌忙從袁香兒的胳膊裡鑽出來,跳下炕,一溜煙地跑出門去,順著簷欄的地面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進了浴室。

  因為屋子的主人余搖當初喜歡泡湯沐浴,所以房子的浴室修得分外舒適,分為前後二室,中間以半人高的竹欄隔之,內置浴桶,近牆鑿井,安裝轆轤,方便引水以入。後設溝渠,可以直接將洗浴的水排出。屋裡砌鍋灶,需要的時候燃薪柴,可以隨時提供熱水,澡具巾悅,咸具其中,十分便利。

  南河一口氣衝進浴室,扯了條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一把,幾乎被自己身上的氣味熏得受不了。寒冬臘月,也顧不得燒水泡澡等耗時之事,想著左右無人,褪去皮毛,化為人身,提起一通冰涼的井水,嘩啦一聲倒在自己的頭上,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他抖了抖濕漉漉的長髮,看著漆黑的污水順著雙腿流了一地,索性坐在水缸邊上,先給自己一口氣澆了七八捅的水。

  懷抱裡暖烘烘的一團不見了,袁香兒很快就醒了過來。

  師娘不知道去了哪兒,南河也沒在身邊,就連烏圓都不知道溜哪玩去了。

  「師娘?南河?」雲香兒沿著簷欄的木地板一路走著,

  聽見浴室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浴室的外門沒有關閉,地板上濕噠噠的一路水漬,炤台是冷的,沒有生火,內置懸空的竹門內傳來流水的聲響。

  「師娘?」袁香兒奇怪地推開外門走了進去。

  內室的對開竹門上下是挑空的,既可以通風透氣,又可起到稍微遮擋視線的作用。或許它最妙的作用,就在這半遮半露之處。

  袁香兒首先看見了青綠色的竹門下露出的一雙腿,那腿修長而有力度,蒼白的腳趾踩在墨青色的磚面上,有水流順著它們蜿蜒流下,或許是井水太涼,把它沖刷得像是玉石一般瑩透有光。袁香兒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知道自己應該退出去了,可是視線已經向上移去,讓她越過了竹門頂部,看見了那一頭銀白色的長髮,濕漉漉地貼在線條完美的肩膀上。那長髮的主人正吃驚地轉過臉來,幾縷濕髮黏在他的臉頰,纖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一滴水珠被從上面抖落下來。

  這也太犯規了吧?男人也能誘人成這樣嗎?

  袁香兒張了張口,感到喉嚨發乾,胸膛中的那顆心臟莫名地一下下加快了速度。

  「你……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屋子裡再也沒響起水聲,徹底的安靜了,過了片刻,一隻濕漉漉的銀色小狼頂開門扇,探出腦袋來,耳朵尖紅撲撲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渾身濕透的毛髮擰成一縷一縷的,一滴滴地往下滴著水,冷得直打哆嗦。

  他還是這麼小的一隻呢,不是說離骸期沒有過去的天狼連成年都還不算嗎?袁香兒摒棄心中紛亂的雜念,匆忙找了一條大毛巾,將大冬天洗冷水澡的小狼包在了裡面。一路抱回屋子裡去。

  「怎麼不燒點熱水,你要是不會,可以把我叫起來,這樣要是冷病了怎麼辦?」袁香兒的語氣不太高興,「下次不許這樣。」

  「我身體很好,不會生病。」被包在毛巾中的濕毛球發出悶聲悶氣的聲音,

  「下次不這樣了。」他又低低加了一句,尾音聽起來,居然有些奶聲奶氣的,悄悄帶了一絲討袁香兒開心的意思。

  袁香兒把他帶進暖和的屋子,在桌上鋪了厚厚的毛巾,把他仔仔細細地擦乾淨,連耳朵裡面和尾巴根部都沒有放過。

  南河默默趴在毛巾上,強制忍耐著從耳朵和尾巴上傳來的一陣陣酥麻,那些地方遍佈著豐富的神經,太過敏感。再這樣下去,渾身都要軟了。

  要快一點阻止她。

  那手指伸進耳朵裡,開始撥弄那裡細膩的絨毛。一股電流穿過南河四肢百骸,在心尖處過了一道,引得他微微戰慄。他應該開口阻止,或是跳起來逃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難耐痛苦,卻又莫名帶著期待。一邊痛苦,一邊幸福。雖然還沒有完全渡過離骸期,南河突然察覺身體起了某種陌生的變化,他趴在毛巾上再也不敢動了。

  袁香兒把小狼徹底地擦乾,又取出了好久沒用的梳子,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給他梳順毛髮。今天的小狼特別的乖巧,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眼睛濕漉漉的,偶爾嗚嗚兩聲,帶著點奶音,讓人心都化了。

  「離骸期一直都會這麼痛苦的嗎?」她想起昨夜的情形,感到十分心疼。

  「第一次接收星力比較痛苦,後面就沒什麼大礙了。」

  後面當然也沒有那麼輕鬆,但有了能陪伴自己的人,有了可以安心待著的地方,離骸期似乎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令人望而生畏。

  「這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沒有?」烏圓不知道從那裡玩回來,看見南河趴在桌上享受,頓時不高興了,「看起來好舒服,不行,我也要梳毛!」

  一道冷森森的目光從桌上掃下來,在他的身上溜了一圈,烏圓打了個抖,眼前依稀是一個山嶽般高大的剪影,狹長的眼瞼中含著亙古不化的寒冰,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烏圓一下炸了毛,飛快竄到了袁香兒身後,「阿香,阿香,你看他瞪我,喵嗚嗚嗚……」

  「行啦,行啦,」袁香兒安慰他,「這是南河的梳子,烏圓也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是不是?我已經給烏圓在店裡專門定做一個,過兩日就可以去拿了。」

  「要比他的漂亮,毛要比他的軟。」烏圓提要求。

  「行,還讓他們在柄上刻上烏圓的名字好不好?」

  烏圓這才高興了,叼起落在地上的藤球,高高興興溜出屋子找錦羽玩去了,順便和錦羽炫耀他即將有新的梳子了。

  看來還得給錦羽也做一把,雖然他應該用不著梳毛。袁香兒在心裡想到,乾脆多做幾把,給小黑也做一把算了。

  想到這裡,她打開櫃子,從裡面翻出了一個五彩的藤球,高高興興地拿給南河看,

  「我很早就做好了,等著如果你回來了,和你一起玩,我們在炕上玩吧?就我們兩玩。」

  五彩的藤球從炕沿上叮鈴鈴滾過去,南河伸腳踩住了。

  「人類,聽說可以有好幾個伴侶。」他突然低聲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好像在這個時代是這樣,很多人家都有三妻四妾什麼的。」袁香兒茫然地回答。

  沒答對送命題的她,發現剛剛才好了一些的傲嬌小狼,突然又扭過身去,不搭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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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3: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袁香兒這一天的心就和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

  早上還因為終於把自己家的狼養熟了而歡欣雀躍,這會那位傲嬌小王子又只肯用屁股對著自己了,怎麼哄都沒哄回來。

  那剛剛洗過的毛髮蓬鬆鬆的,一小截尾巴擦著炕台掃來掃去,這是他很不開心的一種表現。袁香兒不知道小毛團子為什麼不高興了,但那一小簇白白的尾巴撩到她了,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麼一下。

  「不許碰尾巴!」南河突然扭頭吼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沉,惡狠狠的。

  南河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他說過話了,袁香兒覺得十分委屈。

  她真的很喜歡南河,一心也期待他能夠更喜歡自己一些。她承認最開始的時候只是迷戀南河的顏值,那樣一身漂亮的銀色皮毛,稠密而柔順的獨特手感,試問那一個毛絨控會不想把他拐到家裡來養幾天呢。

  隨著相處日久,看他在最危險的時候擋在自己身前,看他離開了還悄悄送回來的禮物,看他特意帶著傷到山裡來接自己,袁香兒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她真的開始把南河當做一位朋友,想和他相處得更親近一些。

  袁香兒沮喪地撥動著身邊那顆孤零零的彩色藤球,

  唉,什麼時候才能夠隨心所欲地擼她的小狼呀。

  一條毛絨絨的東西輕輕地,無可奈何地搭上了她的膝蓋。

  纖細柔軟的銀色毛髮在空中擺了一下,軟軟地掃過她的手背。停在了她的手指尖前。

  袁香兒驚訝地轉過臉,一隻成狼大小的銀色天狼,蹲在了她的身邊,依舊是背對著她,低著腦袋,耳朵折成飛機耳,將他深淺漸變的銀白色大尾巴擺上自己的膝頭。

  袁香兒一下高興了,這樣大小的尾巴可是最好摸的,她伸手試著在那條尾巴上擼了一把,毛髮細膩的尾巴尖下意識地揚起了一點點,又按捺著低下去任憑她擺弄了。

  「南河你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直對我特別好!」

  心花怒放的袁香兒把那條毛髮柔順的尾巴從根部到尾巴尖來回擼了個十來遍,有一種終於得手了的通體舒暢。

  幼年形態的南河毛髮柔軟蓬鬆,嬌軟可愛。這種體型的他毛髮卻充滿了光澤感,由後背開始層層漸變的銀色,他的身形勻稱,肌肉結實,覆蓋著光澤順滑的厚重毛髮。

  如果不是想到他人形的模樣過於年輕俊美,袁香兒恨不能整個人埋進那誘人的絨毛堆裡去好好吸一吸。

  「南河你真是太漂亮了。」袁香兒一邊忙著擼毛,一邊不遺餘力地誇他,「我見過的毛絨絨也算不少,再沒有見過比你更美貌的了。」

  南河的喉嚨低低發出一點聲音,低垂的耳朵尖透出一點紅色來。

  對於一隻真正的雄性天狼來說,一身漂亮的毛髮都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事,那是他們成年後求偶的利器,沒有一隻雄性天狼不喜歡別人誇讚他毛色美豔。

  袁香兒接了一句:「我真的很喜歡你。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也幫了我好多次。我心裡也把你當成自己重要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如果遇到困難的時候,也能告訴我,讓我為你分擔一些。」

  南河的耳朵終於豎了起來,尾巴尖也忍不住地悄悄擺動。

  還是很好哄的嘛,原來他喜歡聽好聽的,看來以後要多說些甜言蜜語哄他開心,袁香兒在心裡想。

  ……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年貨。

  雲娘坐在院子裡,用一柄小刀剔去紅棗棗核,在其中夾上核桃仁,再薄薄裹上一層糖漿,沾上炒香的芝麻,做成一道香甜可口的點心。

  烏圓蹲在桌邊等待,雲娘時不時把一顆剛做好的棗夾核桃丟給他,看見他一縱身準確無誤的叼住了,美滋滋地串到樹上去吃。

  雲娘就笑了,她並不考慮一隻貓為什麼會愛吃甜食這個問題。

  但她看不見同樣在腳邊,伸著雙手巴巴等待著的錦羽。錦羽只能站在那裡,可憐兮兮地一直伸著一雙小手。

  「師娘在做我最愛的棗夾核桃呀,我來幫忙。」袁香兒正巧抱著變小了的小南河出來,把毛絨絨的一小團放在桌上,洗了手就在雲娘身邊坐下。

  她先不動聲色地拿了兩個放在了錦羽的手上,自己吃了一個,給南河餵了一個。

  「哇哦,太好吃了。小南你說是吧?」

  「你看看你,還沒幫忙,自己倒先吃了好些。」雲娘笑著拿帕子擦她嘴上沾著的糖,「你師父以前也最喜歡吃這個。」

  那湛藍色的帕子角落繡著一隻黑色的小魚和幾朵浪花。那魚兒小小一隻,卻繡得活靈活現,在湛藍色的帕子上,彷彿魚游大海,逍遙自在。

  袁香兒心念一動,一時愣住了,想起師娘這些年所有的手帕,畫作,主題似乎都和魚有關。

  她不禁想起了烏圓的話,難道師父真的並非人類,只是海中的一隻大魚,而師娘必定知道些什麼?

  雲娘看著袁香兒盯著她帕子上的圖案發愣,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她收回手絹,垂下眼睫輕輕撫摸上面的那隻小魚,緩緩開口,

  「你師娘我,出身在渤海邊上的登州,家祖留有餘蔭,勉強算得上是勳貴之家。」雲娘看著湛藍色的帕子,想起童年時候故鄉的大海,「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世家旺族裡長大的女孩,婚姻是由不得自己的,大部分時候不過是用來交換家族利益的籌碼罷了。」

  雲娘是家族中的嫡系小姐,金尊玉貴備受疼愛的長大,成年之後卻被許配給一位年紀比自己父親還大的男子做續弦,那人有皇族血脈,身份顯赫,族裡歡天喜地,人人都恭賀她從此一步登天,飛上枝頭。就連她的父母,都喜笑顏開,容光煥發,面有得色。

  出嫁前,她獨自抱著自己最喜歡的小魚來到海邊,赤著腳踩進海水裡,在波浪起伏的大海中不知道站了多久,最終將緊緊抱在懷中的木盆傾倒進海水裡。

  「走吧,給你自由了。」雲娘站在海水中,哭得滿臉都是鼻涕,「我要遠嫁去京都了,帶不了你走,再也養不了你。」

  那隻養了多年的小魚在她的腳邊游來遊去,用光潔的腦袋蹭著她的雙腿,依依不捨,似乎不忍離去。

  「你帶我走,帶我一起到海裡去,到大海底下去,好不好?」不願意葬送自己婚姻的少女蹲在大海中哭泣,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沒過她的腰肢,沒過她的胸膛,她的身邊一直有一隻小小魚在拼命頂著她,那小魚遊動得越來越急,想用小小的身軀將她頂回岸邊。

  雖然知道雲娘肯定沒事,但聽到此處的袁香兒還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連蹲在桌上的南河都豎起了耳朵。

  烏圓從榕樹的枝條上垂下紅繩交織的髮辮。錦羽岔開小腳坐在他的屋頂上,吃著大棗,轉著眼睛看著這裡。

  「你們別這樣看我。」雲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當時年少輕狂,但終究還是愛惜自己的小命,也知道一死了之不值得。」

  從海中回來的少女,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穿上了嫁衣,坐上了前往京都的花轎。

  在路上,他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男子,那人的容姿俊美,舉止溫文,衣著卻十分古樸奇異。一路跟隨著送嫁的隊伍同行。隨行的家人告訴雲娘,那是一位游方術士,避世修行之人,因此舉止奇特,服俗怪異。

  原來修行之人長得這般好看。雲娘坐在花轎中長日無聊,悄悄掀起轎簾的一角偷看外面的那個人。

  那個人穿得那樣隨意古怪,人人都回頭看他,但他彷彿一點不自在的模樣都沒有。他只要看見雲娘,就會沖著她笑,那雙眼睛黑俊俊的,莫名帶著一種雲娘十分熟悉的感覺。明明是沒見過的容貌,雲娘卻覺得是一位相識已久的朋友。

  那人就這樣跟隨著他們走了數日,路上的天氣一直晴朗,隊伍走得很快。

  為什麼天氣這樣的好,路程這樣的順利,真希望天天下著大雨,永遠都到不了京都才好。

  雲娘這樣想著,彷彿有誰聽見了她悄悄的祈求,天空下起了大雨,那雨越下越大,在從未見過的傾盆大雨中,送嫁的隊伍在濕滑的山路上匆忙尋找避雨的地方,轎夫腳下打滑,竟然將新娘子從轎子裡摔了出來。

  雲娘順著山路一直滾了很遠,卻奇跡地一點都沒有受傷,甚至連衣角都沒有沾濕一點。

  最先找到她的是那個男人。

  那人在雨中彷彿比平日裡更加自在,明明淋著大雨,渾身卻不見半點淋濕的痕跡。

  他分開雨簾向雲娘伸出手,一臉窘迫和愧疚,「抱歉,都是我的不好,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了。」雲娘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帶我走吧。」

  聽到這裡的袁香兒張圓了嘴巴,「所以這個人就是師父?原來從那時候起,師父和師娘就在一起了。」

  「雖然完全不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卻很清楚。他就是那隻魚了。」雲娘笑了笑,白皙的手指摩挲著繡在手絹上的圖案,「他和我在一起之後,一直很努力想像一個人類一樣生活。他讓我教他識字,教他讀書,教他關於人類的一切。我陪著他雲遊四海,尋訪名師,學習人類的法術,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類。」

  「這樣看起來,好像很浪漫。」袁香兒說。

  就連南河都坐直了身體,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雲娘。

  「聽起來似乎很美好,但終究違背了世間規律,是為禁忌,不合時宜。」雲娘歎了口氣,把視線放在袁香兒身上,「隨著時日的流逝,我一日日的開始衰老,而歲月對於夫君來說,只過去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間。」

  袁香兒心中突然難過了起來,她替師娘感到難過,自己日漸老去,而心愛的人卻還依舊年輕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

  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日日垂垂老矣,腳步蹣跚,而本該並肩齊行之人,卻依舊停留在原地,昭華正好,青春年少。

  「你覺得是先老的人比較可憐嗎?」雲娘搖了搖頭,「其實先一步離開的人,反倒得到了解脫。年壽綿長的人才是被孤單留下的那一位。」

  袁香兒愣住了。

  「有一日你師父占了一卦,說有一位小姑娘和他有幾年的師徒之緣,他十分高興,特意走了很遠的路,去將她接到家裡來。」雲娘看著袁香兒,眼中帶著慈愛,「那時候你才那麼一點點,每天蹦蹦跳跳地進屋來喊我師娘。但我那時已是風燭殘年,腐朽之軀了,連路都快走不動了。」

  「可是師娘你當時……」

  你當時看起來還是那麼的年輕,和師父一雙璧人,神仙眷侶。

  「你師父一直是一個隨性之人,只在這一件事上無論如何也堪不破。我不知道他用什麼辦法留住了我的容貌,但其實那時我內在的一切,都已經衰老腐朽到了極致,活得十分痛苦。他無論如何不肯放手讓我離去,我早已心灰意冷,勸說他放棄,可是他十分固執地堅持嘗試各種方法。為此,我們彼此爭執,我甚至冷落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只希望他能夠自己想通放棄。」

  袁香兒一下站起身來,只是如今師娘恢復了,但師父卻不見了?

  「即便是我,也知道讓一個凡人長生久視,是多麼的有違天道。」雲娘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天邊,「我不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麼,但他既然已經堅持這般做了,我就要好好地珍惜這得之不易的一切,把他給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好的。開開心心地等著他,我想總能等到他回來為止。」

  雲娘伸出手,把袁香兒鬢邊的一縷碎髮別到耳後,「香兒,如今師娘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早早知道這一切的是非因果,天道人倫。將來能像你師父期待的一樣,更好地走屬於你自己的道路。」

  袁香兒伸手握住了雲娘的手,沒有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口。

  師父當年沒有告訴她任何事就離開,大概是希望她能夠毫無壓力地在這個小小的鎮子上無憂無慮的長大。

  當年那個父親一樣的男人帶著溫和的笑容,找到了她,握著她的手把她一路牽來這裡,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如今她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弄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找到師父,替師娘把他帶回這裡。雖然世間廣闊,茫然無序,但就像師娘說得一樣,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可以慢慢去做,機會總是還有,希望也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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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接近年底,集市上十分熱鬧,有錢沒錢的人家都免不了採買些年貨,添置些新衣,準備過年。

  市集上的商品也變得比往日豐富得多,各種南北行貨,新鮮吃食,擺得街道兩側滿滿當當。

  袁香兒將一包酥酥脆脆的米花糖放在眼前身形高的妖怪手中,名為祙的妖魔伸出黑漆漆的雙手,接住那個香噴噴的布袋,他一直駐立在橋頭邊,歪著腦袋看袋子裡的東西。

  直到袁香兒走了很遠,祙的身影又從石橋的橋墩邊趕上來,寬肩小頭從目,一身奇特的模樣,黑色的手臂舉在袁香兒面前,攤開手掌,手心裡靜靜躺著一朵沾著水珠的山茶花。

  這個時節想找到開著的山茶花可不容易,袁香兒笑嘻嘻地接過那朵山茶花,將它別在鬢邊,微微躬身向自己的朋友道了謝。黑色的大個子學著她的模樣,也微微彎了一下腰。

  祙是袁香兒到闕丘鎮之後認識的第一個妖怪,九年的時間一晃而過,他從一個普通的妖魔變成了自己的朋友,這個小小的鎮子也從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了自己的家。幾隻小妖精混雜在人群中,安居樂業的鎮民,寧靜平和的小鎮,彷彿這裡是一個不需要她擔心任何事的世外桃源。

  揮手和祙告別之後,袁香兒來到一家首飾行,拿出了在山上撿到的那個金球。她想著厭女十分看重這個球,如果能把它修好,下一次見面的時候還給她,或許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鋪子裡的老闆拿著那個燒化了大半的金球左看右看,搖搖頭,「此乃累絲工藝,難做得很。咱們這樣的小地方可沒這種手藝。別說我們店,整個闕丘我保證找不出能修這個球的匠人。大概只送到州府或京都這樣繁華之地才修繕了得。」

  聽見老闆這樣說話,袁香兒只得把球收了回來。正要離去的時候,一位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陪著女眷從門外進來,男人是鎮上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他身邊的女子螓首蛾眉,纖腰玉帶,身姿款款,媚眼含羞,乃是人間尤物。

  錯身而過之時,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向著袁香兒方向轉了過來,眼角微彎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

  「那個男人活不了幾天了。」蹲在袁香兒肩上的烏圓小聲說道。

  袁香兒回首看了一眼,只看見剛剛進去的那個年輕男子雖然看上去得意洋洋,實著面色發青,眼下烏黑,渾身籠罩著一股灰氣,已有短命之相,

  「果然那個女子是妖精嗎?我看著也覺得不太對勁。」

  「是狐狸呢,身後有三條尾巴。他們狐狸一族最喜歡溜到人間來玩耍,經常裝得特別像。」

  袁香兒跨出門框,鋪門外賣絹花的婆子正和一位主顧嘀咕,

  「看見了沒?楚家的那位新近討的第十二房小妾。」

  「作孽啊,就他家一個,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閨女。」

  「聽說這次是一位鄉下佃戶家中的女兒,老子娘去年生了場病,向主家借了幾個大錢,年底還不上,就非要人家用閨女抵債。」

  「可惜了,可惜了,農家的閨女長得卻也這般水靈,可憐掉進了楚家這個魔窟。」

  袁香兒聽了一耳朵閒話,也就懶得多管閒事。出了首飾行,心裡想起南河變化為人形,卻變不好衣物,赤著腳可憐兮兮的模樣,便拐到沽衣行買了幾件男子穿的成衣,又進了果子行糕餅鋪各買了不少時新糕點,大包小包地往外走。

  路過東街口永濟堂的門外,那裡的大門口正請了道家法師前來做法事。

  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議論紛紛。

  「這永濟堂的鐵公雞如今倒也捨得壞鈔做這般大的道場。」

  「你不知道他們家最近出了不少倒黴事,破財害病惹官非,一件接一件的來。都說是招惹了不乾淨的東西,不得不花了大價錢特意請高功法師來鎮一鎮。」

  「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我看就是心虛,自從韓大夫仙游之後,鋪子落到這兩個兄弟手中,一個以次充好,錙銖必較。一個坑蒙拐騙,醫德敗壞。能不出事嗎?這永濟堂的老招牌啊,算是砸他們手中了。」

  前頭法事的排場布得不小,法堂香案,靈幡飄飄,鮮花果品,金紙銀錢,一應俱全。做法事的法師仙風道骨,頭戴寶冠,身穿五色袖帔,手持桃木劍,正在法堂前念念有詞。只見他呵斥一聲,抬手祭出一張符紙,那黃符飄在空中,無風自燃,引得圍觀的眾人一陣驚呼。

  「哎呀,好厲害,我一點火靈氣都沒有感受到,他是怎麼讓符紙燒起來的。」烏圓蹲在袁香兒肩上看得興致勃勃。

  袁香兒笑了:「不過是騙人的小戲法罷了。不需要靈氣。」

  就在法堂正上方的屋簷上,體型已經變得十分臃腫的蠹(妒)魔也正伸出腦袋來看熱鬧,滴滴答答的口水不斷滴落在法師帽子上,那位莊嚴肅穆的法師卻一無所覺。

  只見他手持桃木劍,大喝了一聲:「呔,妖魔哪裡走!」

  氣勢洶洶一劍劈在案桌上,桌面事先鋪就的黃布條上赫然出現一道鮮血淋漓的紅痕。

  圍觀的眾人無不嚇了一跳,膽小地甚至閉上了眼睛。「哎呀,砍死了,砍死了,你看都是血。」

  屋頂上的蠹魔被那喝聲嚇得一哆嗦,縮回腦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茫然的現自己毫髮無傷。

  「哈哈哈,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你們人類也太好玩了。」烏圓笑得直打滾。

  袁香兒不得不捏住他的脖子,轉身離去。

  身後道場還在熱鬧,永濟堂的兩位老闆和妻室們正跪在法師面前,感激涕零的高價買下護身符。

  相比此地的熱鬧,街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歪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大冷的天裡穿著一件單衣服,灰敗著臉色,哆哆嗦嗦地和一隻流浪狗擠在一起取暖。那隻同樣瘦骨嶙峋毛髮髒亂的小狗沖著一個無人的角落拼命吼叫。

  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一人看見在那個小乞丐身前,靜靜站著一隻魔物。束冠著袍,臉上長著尖銳的弓形鳥喙,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默默盯著蜷縮在地面的小男孩,那隻狗子夾著尾巴抖個不停,卻始終擋在主人身前。

  「好臭,好臭,那又是什麼?簡直是惡臭。太難聞了。」烏圓捂著鼻子喊。

  「其名鬼鳩,噬魂為生,他知道這個小孩要死了,在這裡等著將他離魂的時候將他的魂魄一起吞噬下去。」

  路過之時,袁香兒停住腳步,伸出手指在小男孩眉心輕輕點了一下,一股點細細的靈氣閃過,男孩喘了口氣,悠悠轉醒。

  袁香兒留下一包新出爐的桂花糕和兩錠碎銀。這個孩子目前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太餓了。但如若放任不管,他或許會就在今夜餓死街頭。

  鬼鳩轉過長長的脖頸,慘白的眼珠盯著袁香兒發出極為不滿的一聲尖嘯。

  「他還活著,沒你什麼事,你現在就走,否則將你封禁十年。」袁香兒低聲開口,雙手成決,掐了個大光明鎮魔訣。

  鬼鳩遲疑片刻,展開腐臭熏天的翅膀,桀厲的一聲尖叫劃破蒼穹,展翅離開。

  「阿全,你看這是什麼?是吃的,啊還有銀子!太好了,我們倆這個冬天都不用餓死了。」

  袁香兒抱著採購來的大包小包,心情舒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傳來小乞丐歡天喜地的聲音,期間夾雜著雀躍的犬吠。

  這個世界有很多妖魔,他們有些能和朋友一樣,共同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有些卻對人類充滿惡意。在這個小鎮還不明顯,因為這裡幾乎沒有能傷害到袁香兒的妖魔,但在闕丘之外的世界,如何繁花盛景,光怪陸離,她還從未曾觸摸。

  到了家門口,院子的大門外停著一隊人馬。軒車寶馬,從者眾多,看起來有些眼熟。袁香兒辨認了一下,發現是那位曾經來過一次,住在洞庭湖畔的周生。他的妻子突然性情大變,宣稱自己是男子,非但不再肯讓他近身,還把家裡折騰得雞飛狗跳。

  此刻的院子裡,那位名為周德運的男子正不顧臉面地跪在雲娘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您就替我想想辦法吧,我這請遍了各路大仙法師,都不頂用啊,您看看我都被我家娘子給打成什麼樣了。」

  他抬起臉上,只見他本來還算得上英俊的面孔上好像打翻了染料鋪子,青的紫的什麼顏色都有,鼻樑正中包著一塊白色紗布,十分具有喜劇效果。

  雲娘為難地拈著帕子:「外子雖略有些神通,但我卻對此事一竅不通,你讓我如何幫你?」

  「周德運,你纏著我師娘幹什麼?」袁香兒走上前去,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來,看著那個男人的樣子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你妻子為什麼把你打成這樣?她既然內裡換了個瓤,變成了駐守邊關的將軍,你總不能還對人家升起什麼非分之想吧?」

  周德運漲紅了面孔,吭吭哧哧地說道,「非我所想,只是在下日前請了一位有道高人,他說我家娘子發此癔症乃是陰氣太重,邪魔上身。只要……只要有了身孕,自然自己就好了。」

  「啊,你們還想要人家懷孕生子?這是不是也太不道德了。」袁香兒簡直覺得匪夷所思。

  「小生家裡只有這一位娘子,夫妻之間琴瑟調和,故劍情深,並不想停妻再娶,一心盼著她能轉好,恢復如初。何況那……那本就是我娘子,我,我如何不道德了?」周德運自己說的也不太有底氣,說到氣處又咬牙切齒,「誰知那邪魔法力高深,一應符咒法器通通不懼,只是抵死不從,還把我揍成了這個樣子。」

  「我這是實在沒奈何,只得求到雲娘子這裡。先生不在家裡,還請娘子找一找,賜下一張半張先生留下的驅魔符咒,或許先生的符籙才能起些效應,驅除那鬼祟,喚醒我家娘子,使我周家也不至絕了後。嗚嗚。」

  這古人的思想真是既迂腐又可笑,不過難得他倒是對自己的髮妻一往情深。

  袁香兒在雲娘身邊坐下,「這樣吧,你若是不嫌棄,我去替你看一看,或許湊巧能琢磨出個可行之道。」

  周德運喜出望外,「姑娘乃是自然先生的高徒,請都請不到的精貴之人,如何敢言嫌棄。小生心中早做此想,只恐勞累姑娘,恥於開口。」

  他遍請法師術士,折騰了一年之久,不得解決之道。心中只服童年時救過自己一命的余搖,如今余搖不知所蹤,能請到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好的,只是考慮到袁香兒年紀幼小,不便開口,這會見她主動提起,自然是驚喜萬分。

  雲娘卻有些憂慮,「從我們這到洞庭湖畔的鼎州,少說有一二百里的路程。」

  不管香兒修習了再高深厲害的術法,在她的眼中始終還是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姑娘,

  周德運站起身來,各種承諾保證,「我們到了辰州便改道沅水,走水路不過一日夜就能到。沿途都是現成的車馬,我絕不讓小先生受一絲半點委屈,不論是否能成,必定妥妥當當將她送回來,還請雲娘可憐則個。」

  「師娘,路也並不算遠,我保證來得及回來陪你一起過年。」袁香兒握住雲娘的手搖了搖,「我想去師父曾經走過的地方走走。順便看一看外面的這個世界。」

  雲娘只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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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20-8-15 23:2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袁香兒把自己買的衣服一件件拿給南河看,

  「這是中衣,穿裡面,這是長袍,穿外面。這個叫捍腰,最近很流行。這個是……」

  袁香兒拈起一小片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柔軟布料,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個算了,不穿應該也沒關係。」

  「這些衣物是給你變成人形的時候穿的。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呢,你要是回來,就到我屋子睡,這裡最暖和。餓了的話,就去找師娘,她會給你東西吃。」袁香兒坐在炕沿將那些內外衣物整齊疊好,口裡絮絮交代。

  烏圓是自己的使徒,錦羽長住在家中,但南河只能算是客居的朋友,還需要渡過他自己的離骸期,袁香兒當然不好意思邀請他陪著自己一起出遠門。不過她還是抬頭悄悄看了南河好幾次,指望他親口說一聲想要一起出門看看,這樣自己也好順水推舟拉著他一道走。

  可惜南河只是蹲坐在面前,始終低頭看著她疊衣服。這隻小狼本來就十分沉默,今日更是成了鋸嘴葫蘆,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袁香兒只好歎了口氣,反復把各種事項再交代了一遍。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得這麼囉嗦,上一世自己也時常在出差之時,將家中的小夥伴交托給他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的依依不捨。

  那時候家中空闊,唯一能讓自己想念的不過三隻貓兩隻狗。不像現在心中滿滿當當塞著幸福的牽掛。

  「錦羽,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幫忙守著院子,照顧好師娘呀。」袁香兒來到榕樹下,敲了敲木屋的屋頂,錦羽不喜歡變換新環境,準備留在家中。

  木屋的門打開了,從裡面伸出一雙小手,那手心捧著幾片軟乎乎的羽毛。

  「這個是?」

  「結……結契。」結結巴巴的聲音從屋子內傳來。

  「錦羽?你是說,你願意做我的使徒了?」袁香兒又驚又喜。

  即便時間過去很久之後,袁香兒都還記得當時這一刻的驚喜和幸福。

  她伸出雙手,珍之重之地接住了那雙小手託付給她的羽毛,繪製了契約使徒的法陣,把羽毛安置在法陣之上。

  這真是讓她貼心又溫暖,多了一個在家中的使徒,至此以後她即便遠在天邊,都可以接到錦羽傳遞來的信息,隨時可以知道家人的動態,再不用過度的牽腸掛肚。

  此刻,遠在京都的神樂宮內。

  蒙著雙眼封閉了視覺的法師抬起頭來,「這麼快又結契了,陣法依舊這般自然,毫無怨懟之氣。到底是誰啊,還真是有趣。」

  「皓翰。」他低聲喚了一個名字。

  一位頭上長著角的男人憑空出現,單膝跪在了他的身前。那人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旖旎拖在光潔的地磚上,精赤的上身繪製著無數詭異的紅色符文,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主人。何事召喚?」

  端坐著的法師將蒙著雙目的面孔轉向屬於他的使徒,

  「皓翰,我記得當初得到你,可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

  「是的,當初在北海和主人大戰了三日三夜,終究不敵主人神通。」

  「那時候,你明明法力耗盡,渾身是傷,卻依舊不肯屈服,最終我不得不動用三皇印將你壓於法陣之上,才勉強成功結契。」法師伸出白皙柔弱的手指,托起強壯妖魔的下頜,「如今,若是我解開你的禁制,你會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使徒?」

  妖魔的雙眸豎立,內有暗華流轉,「主人,我不想欺騙你。」

  「哼,沒情沒意的東西。」法師失望地鬆開手,懶散地靠回座椅中,「也不知道那位是誰家的孩子,真希望她能早一些走到我們的眼前來。」

  卻說袁香兒告別家中眾人,在周德運的一路精心安排下,先搭乘馬車抵達闕丘鎮所屬的辰州,再由辰州改道水路,乘坐商船沿沅水東行,耗費兩日夜的時間,到達煙波浩瀚的洞庭湖畔。

  周德運家住的鼎州城,地處水利交通樞紐要道,城鎮熱鬧,市井繁華。

  袁香兒坐在軟轎裡一路行來,只見道路上人煙輳急,車馬並行;兩側房屋鱗次櫛比,鳳閣疊翠;內裡花街柳巷,秦樓楚館歡聲笑語,端得是歌舞昇平,繁花盛景。

  「哎呀呀,那家賣的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那裡在耍把勢,一會我們來看看好不?」烏圓扒拉在轎子的窗口,探出腦袋,被熱鬧的景象目不暇接,「哈哈哈,幸好我來了,回去說給他們聽,錦羽和南河還不知道得怎麼嫉妒呢。」

  「阿香,你看見了沒,我們走的時候,南河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胡說。」袁香兒把快掉出去的小貓擰回來,「錦羽是自己不喜歡陌生的地方,想留下來看家。南河要是想來,自然會開口,他都沒說要來,我怎麼好意勉強他。畢竟他還在離骸期,還需要忙著獵取妖丹呢。」

  「哼,」烏圓舔著自己的小爪子,小聲嘀咕,「父親說得一點都沒錯,會撒嬌的孩子才有糖吃,南河那樣的悶葫蘆只有吃土的份。」

  轎子走了大半個時辰,抵達周府。

  周家不愧多年積蘊之家,宅院外觀軒昂大氣,入內別有雅趣,樓臺亭閣,奇花異草,其間僕婦往來行走,井然有序。

  周德運對袁香兒十分周到客氣,一路恭恭敬敬引著她來到正堂大廳。

  此刻的廳內有著不少人,和尚道士,巫婆神漢,林林總總,穿著各自的法袍道服,均坐在廳上吃茶。因門派有別,彼此不太服氣,正針鋒相對地冷嘲熱諷著。

  這些人都是周德運這段日子重金聘請來的法師,折騰了許多時日,卻無一人能夠解決周家娘子奇特的癔症。

  有些人在周家住了段時日,看主家大方,捨不得好酒好肉的招待,厚著臉皮留下來看熱鬧。也有些是心有不甘,別著勁想要將此事解決,好在一眾同行中揚名立萬。

  此時看著周德運恭恭敬敬迎著一人入內,都免不了伸長脖子,想要看一看來的又是哪一派的有道高人。

  隨知那人近到眼前,卻是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娥娥紅妝,纖纖素手,繡面朱顏,雲鬢香腮,肩上還停著一隻奶聲奶氣的小乳貓,像是哪戶人家偷溜出來玩耍的大家閨秀。

  坐在當先的一位大胖和尚,撐了一下手中叮噹作響的禪杖,皺著眉頭道,「周施主,你莫不是急糊塗了,貧僧道你離開這些時日,是去那寶剎深山尋覓得道高人。誰知卻帶回了一個小姑娘,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

  他口中大咧咧地說著話,正巧看著那位少女肩頭的小貓轉過臉來,那小貓眉心有一道紅痕一閃而過,烏溜溜的眼睛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胖和尚突兀地合上了嘴,不再吭聲。

  身後的眾人正準備跟著起哄,誰知他卻一反常態閉口不再言語,和尚身邊一位高瘦的道人拍著他的肩膀道:「胖和尚,往日裡就你嘴最貧,今日怎麼啞巴了?」

  那和尚只是瞪了他一眼,依舊不肯說話。

  直到周德運同眾人打過招呼,將袁香兒引去後院,他方才惱怒地回了一句,

  「哼,別總想攛掇著我得罪人,那位看起來年紀小小,來頭可不一定小。她肩膀上停著的那隻貓,你們瞧見沒,那可是結過契的使徒。」

  「是使徒啊?」

  「使徒,那貓妖是使徒?」

  「小小年紀,就有使徒了?」

  使徒兩個字,如同石投水面,在人群中引起一陣波瀾。

  「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世間妖魔漸少,能成功結為使徒更是難得。」那胖和尚看著袁香兒離去的背影,語調中帶著幾分嫉妒,「即便她不是自己結的契,那也必定是哪家名門大派出身,族中長輩才有這個能力為她精心準備以供驅使的妖魔。我平白無故,幹嘛要去得罪這樣一位背景深厚的小姑娘。」

  「小小年紀的,還真叫人嫉妒阿。」瘦道人同樣伸著脖子望著袁香兒離去的方向,「誰不想給自己搞一個使徒呢,我這輩子不知道試了多少次,都沒有成功。你看吳瘸子,不就因為有了那麼一隻等階低下的蒼駒做使徒,走到哪都比你我多幾分牌面。」

  離他不遠處坐著一位斷了一條腿的男人,那人聞言不屑地哼了一聲,緊了緊手中一道細細的鏈條,寫滿紅色符文的鏈條另一端,穿過一隻肌膚蒼白渾身無毛的魔物脖頸,那魔物沒精打采地趴在他腳邊的地面上,朝著袁香兒離去的方向掀了掀眼皮。

  周德運領著袁香兒來到一間廂房,那廂房門窗緊閉,窗戶上交叉釘著粗大的木條,把所有的窗子都封死了。大門外拴著幾圈鐵鍊,用一把大鎖緊緊鎖住。門外站著幾個丫鬟,端著清粥小菜,正挨著門縫輪番勸慰,

  「夫人還是吃一點吧,奴婢做了您從前最愛的拌三鮮和糟豆腐,您就吃上一口吧?」

  「夫人,您幾日都沒吃東西了,這樣身子可怎麼吃得消。」

  「夫人便是和大爺置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使性子。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屋內傳來極其低啞虛弱的一點點喉音,那聲音充滿憤怒,顯然是不同意。

  周德運走上前,低聲問道:「還是不肯吃東西?」

  丫鬟們相互看了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自您離開,整整三日了,一滴米水都勸不進,只要有人進去,就大發脾氣。」

  周德運連連歎氣,對袁香兒道:「小先生你不知道,此人雖然占得是我娘子的身軀,無甚力氣,但武技還在,實在厲害得很,七八個人合力也拿他不下。一不小心就掙脫了鎖鏈跑出來。我怕他傷到娘子的的身體,只好鎖著他。誰知他倔強起來,絕食相抗。這已經三日沒吃東西,不論是勸解還是強灌都無濟於事,這要是壞了我娘子的身體,那可怎生是好。所以我才那般著急,捨卻臉面不要,特意求了您過來看看。」

  他取出一柄鑰匙打開門口的大鎖,吱呀一聲推開屋門。

  此刻的屋外陽光明媚,亮堂堂的。這一門之隔的室內卻昏暗淩亂到了極點。

  袁香兒適應了一下光線,從門口向內望去,只見昏暗的屋內滿是翻倒的桌椅,零亂的衣物和摔碎的器皿撒亂一地。屋內靠牆有一個垂花大床,床前的地面上坐著一位女子,那女子垂著頭,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口唇乾得起了泡,被毛巾死死堵住了。一頭長髮胡亂披散在身前。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身上鎖著粗壯的鐵鍊。

  「她一意尋死,這也是沒法子才鎖著她。」周德運低聲和袁香兒解釋。

  袁香兒向前走了兩步,那女子立刻抬起頭來,警惕地盯著她。

  「咦,好奇怪,明明是女人的身體,裡面卻是男人的魂魄。」烏圓立在袁香兒肩頭,用只有袁香兒聽得見的聲音說到。

  「你看得清長得什麼模樣嗎?」

  「看得見,穿著鎧甲,白色的衣袍,身後中了一箭,滿身都是血。」

  看來這個人真的像他說的一樣,是在沙場上戰死的將軍,魂魄還保留著自己死前最後的記憶。這件事本來不難處理,要不招魂,要不索性就讓他以周娘子的身份活著。難就難在周德運還想將自己娘子的魂魄找回來。

  「小先生,我家娘子還有的救嗎?」周德運揣摩著袁香兒的面部表情,緊張地搓著手。

  袁香兒示意他稍安勿躁,在被五花大綁的周家娘子身前蹲下身,上下打量了片刻,伸手將他口中的布條扯了出來。

  「我們聊一聊,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周娘子露出厭惡的神情,轉過臉去,靠著床頭合上眼,他絕食了三日,虛弱已極,不想再搭理這些手段百出折磨著他的惡人。

  袁香兒看著她那灰白的面色,虛弱的氣息,心裡知道如今首要任務,是讓這個人先吃點東西,若是由著他將這具身軀餓死了,那可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袁香兒想了想,開口勸道:「你既是宿衛邊陲的將官,想必也有不少同袍舊故,親朋摯交。何不說出姓名來,我倒可替你尋訪他們,或可解眼下之僵局。」

  那人靠著床欄睜開眼,漆黑的長髮遮蔽了大半面容,有些辨不得雌雄的模樣,

  「我堂堂七尺男兒,化為婦人之體,這般形態,恥辱之至,有何顏面再見故人。」他淒淒冷笑,「如今我只求一死,好過這般不人不鬼,苟延殘喘。」

  「你就算不說,我也能知道你是誰。」袁香兒撐著一隻胳膊看他,「紫金紅纓冠,龍鱗傲霜甲,團花素錦袍,使一柄梨花點鋼槍。這般的打扮想必也不是無名之輩。這幾年我國邊陲安定,只在北境時有戰事發生。我只需打探一下,一年前可否有一位這般打扮的將軍出了事故,找出你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床邊之人一下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聽見袁香兒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曾經的裝束打扮。

  「你……你……」他吶吶抖動著嘴唇,終於露出了驚惶的神色,這個時代以男子為尊,大部分人都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作為一位叱吒風雲,征戰沙場的將軍,有可能打從心底就以變成如今的模樣為恥。看來他是真的很懼怕被人知道原有的身份。

  心裡有畏懼之處,就有談判的空間,好過一無所求,一心求死。

  「所以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可以先不去查你的身世。」袁香兒道。

  那人身軀微微顫抖,委頓在地,蒼白的面上一臉悲愴,「你……要我配合什麼?」

  他突然想到了某事,面色悽楚,別過頭去,眼眶在那一瞬間紅了,「我絕不可能雌伏委於男子。」

  「不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袁香兒急忙否認,「我需要你吃一點東西,好好休息,然後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麼把你送走,再把周家娘子接回來。畢竟你也不願意待在這裡,而周員外也只想和他真正的娘子團聚。」

  那人抬起頭,用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袁香兒看,片刻方擠出幾個字,「你,你不騙我?」

  「你看,我有找出你身份的能力,你卻沒有可以反抗我的餘地,我根本就沒有騙你的必要。」袁香兒攤了一下手,「除非是你自己想賴在這裡不走。」

  那人神思百轉,終於垂下眼睫,點了一下頭。

  周德運喜出望外,急忙揮手讓丫鬟端米粥進來。

  那人卻抿住嘴,別過頭,「先前,他們往飯食裡加了料,才擒住了我。」

  袁香兒看向周德運,周德運面紅耳赤,急忙解釋,「我那是聽張大仙的,說只要陰陽調和,就可救回我家娘子,一時急了才出得此下策。」

  「但我發誓我什麼也沒對他做,」他指著自己臉上的傷,不高興地嘀咕,「就是下了藥,我也不是他的對手,還被他一路揍出了臥房。」

  「那行,為表清白,你先嘗一口。」袁香兒懶得聽他解釋。

  周德運二話不說,讓丫鬟分出小半碗粥,一口喝了下去。

  那男子這才點頭接納,他餓了數日,虛弱已極,只勉強喝上幾口清粥,被鎖著鎖鏈扶上床榻上,不多時就昏睡了過去。

  周德運跟在袁香兒身後出來,高興地來回搓著手,「自然先生的高徒,果然不同凡響。您這一來,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這心裡實在是感激之至。您看看我這接下來,還要準備些什麼?」

  「他太虛弱了,先讓他好好休息,等調整過來,再看著情況行事。」袁香兒停住腳步,「你要是再出這種下藥捆人的手段,這事我就不管了。」

  周德運愁眉苦臉,「絕沒有下次了,其實我挺怕他的,要不是為了娘子,我根本不想靠近那人半步。說實在的,他說自己是戰場上下來的,我是信的。這上過殺場的軍人就是不同,雖說還是我娘子的容貌模樣,但他一個眼神過來,我就覺得後背發涼,腿肚子直打哆嗦,啥事也辦不成。」

  烏圓等了這半天已經按捺不住,蹲在袁香兒耳邊直嚷嚷:「既然沒啥事,我們出去玩去吧,剛剛來的路上看見變戲法的,耍大雀的,我想去看,現在就要。」

  袁香兒同意了,笑著往外走。走出周宅沒多久,發現過往行人一個個紛紛向著她們身後張望。

  不少年輕的娘子,羞紅了面孔,拈著帕子頻頻顧盼。

  「哎呀,快看。那個人。」

  「哪來的郎君,這般俊俏。」

  「當真郎豔獨絕,公子無雙。」

  「從前看書上說的只是不信,今日方知何謂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大媳婦小娘子們,半遮著面孔,竊竊私語。這個世界雖然男子地位高於女子,但民風倒也並不算過於保守,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出門行走,沒有不能拋頭露面之說。只是這般大膽直白的誇讚男性,只差沒有擲果盈車的盛狀,袁香兒還是第一次見著。

  袁香兒隨著她們的視線轉過身去,紫石道邊,白雪覆蓋的屋簷下,長身玉立著一人,那人著身著雲紋長衫,足蹬烏金皂靴,漆沙攏巾收著鬢髮,清白捍腰勒出緊實的腰線,眉飛入鬢,眼帶桃花,似嗔非嗔,薄唇緊抿地看著自己。

  「南河?你怎麼來啦?」袁香兒歡呼一聲,跑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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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看見南河的那一瞬間,袁香兒的心情是歡欣雀躍的,她一下就跑到南河身邊,

  「南河,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找到的這裡?」她驚喜地說這說那,「哎呀,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眼前這位突然出現的美男子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幽怨?

  袁香兒搖搖頭,將腦海中荒謬的想法甩開,「你這樣過來,離骸期怎麼辦?這裡遠離天狼山,靈氣稀薄不要緊的嗎?」

  南河看了她一眼,解下腰上繫著的荷包,揭開一角,露出了一小枚流光溢彩的橙黃色圓珠。

  「萬一遇上,服用這個補充靈氣應該也就夠了。」

  「這是妖丹。你哪兒來的?」

  這句話剛說出口,袁香兒就反應了過來。她一路走來,香車寶馬,軟轎輕舟,安逸舒適,悠悠哉哉花了兩日夜的時間。而南河趁著這個空檔,趕到天狼山獵殺了一隻妖獸奪取妖丹,再一路疾馳尋覓到鼎州,這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滴水成冰的季節裡,袁香兒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像是將整顆心都泡進了溫泉裡,舒適得讓她忍不住就揚起笑顏。

  南河一手托著靈氣四溢的妖丹給她看,另外一隻胳膊始終背在身後。袁香兒突然伸手將他的胳膊扯出來,挽起袖子,果然看見手臂上赫然幾道血淋淋的抓痕,猶自沿著手臂向下滴著血珠。

  「這只是小傷,舔一舔就好了。」南河往回收手。

  袁香兒卻捏住了他的手掌,不讓他動,來回念了三遍金鏃咒,看著血止住了,方才取出自己的手帕將傷口臨時包紮起來。

  南河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好像和之前那種軟乎乎有肉墊的小爪子差了許多,袁香兒心裡這樣想著。

  這個人總是這樣彆扭又倔強,想來也不肯說,受傷也不肯說,即便肚子餓了只怕也不會開口說出來吧。

  一陣咕嚕嚕的聲響不知從誰的肚子裡傳出來。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眼前的人因為被人發現了自己身體的這麼一點述求,而飛快地抿住了嘴別開視線,耳朵染上一點不好意思的薄紅。

  「小南餓了吧?你這兩天是不是都來不及好好吃飯?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點好吃的。」

  「我也是,我也餓了。」烏圓飛快地接話,從袁香兒的肩頭落到地上,然後乘他人不備,突然變幻成一位錦衣輕裘的少年郎。

  「這裡的靈氣的也太稀薄了,我也想和南哥一樣,變成人形,我人形也很好看。」他伸手搭著南河的肩膀,「南哥,讓阿香帶我們去吃這裡最好吃的菜。」

  「好呀,吃最好吃的。不過烏圓你的耳朵冒出來了,快收回去,別被人看見了。」袁香兒手忙腳亂地捂住烏圓的腦袋,「哎呀,尾巴也出來了,尾巴先別管,先藏到衣服裡吧。」

  周德運將袁香兒請到鼎州,自然是準備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這位自然先生的高徒。

  他本正在前方好好的領著路,一回頭突然就發現自己心目中神仙一般的小先生,突然和當街就同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說上了話,兩人拉著手親親熱熱的模樣,顯然是早已十分熟撚。

  周德運心裡咯噔一聲,他在雲娘子面前可是打過包票,要好好看護好小先生。

  此刻年紀尚幼的小先生和年輕的郎君過度接近,自己是不是也有責任攔一攔?正在躊躇間,眼前一花,小先生身邊又出現了一位錦衣華服的異族少年,一般的容顏妍麗,舉止親近。

  一位似皓月臨空,冷峻清貴;一位似人間仙株,活潑美豔。

  周德運想起這兩位有可能都不是人類,不由驚得毛骨悚然。

  「爺……我,我是不是看花了眼?」他身邊的小廝小聲嘀咕,「我剛剛好像在那位少年頭上看見貓耳朵了。」

  「閉上你的嘴,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周德運抬手給了他一下,「那是神仙家的事,不論看到什麼也一律只當沒瞧見。管好你自己,好生伺候著便是。」

  周德運帶著袁香兒等人登上鼎州最豪華的一座酒樓,開了一間雅間。憑窗臨湖,放眼望去煙波浩蕩,橫無際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令人心曠神怡。周德運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小二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員外好些日子不曾來了,今日想嘗些什麼菜色?」

  烏圓立刻開口,「我聽說你們人類有什麼西湖醋魚,我就要吃那個。」

  「這位小爺,咱們這裡是洞庭湖,不是西湖,沒那個西湖醋魚。」小二陪笑著說到。

  「說得是什麼話,這幾位可是我周某人的貴客。」周德運一拍桌面,「沒有西湖醋魚,不會做一道洞庭湖醋魚上來。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小兒愁眉苦臉,連連點頭,「是小的不會說活,周員外的貴客,即便是沒有的菜也必定能有得,一會讓咱們家大廚特特給做一道,包這位小爺滿意。」

  「將你家拿手的紅煨洞庭金龜、翠竹粉蒸鱖魚、雞汁君山銀針魚片、八寶珍珠魚一應做好了端上來。再湊四碟乾果,四碟涼菜,四碟山珍素菜,一鐘老參雞湯,燙上一壺蓬萊春酒。」周德運一口氣點了一二十道菜肴,轉過臉來客客氣氣地道:「小先生和兩位看看,還想吃點什麼?」

  烏圓一聽基本全是魚類,心花怒放,「你這個人類不錯,你娘子的事就放心地交給小爺吧。」

  從周德運的角度正好看得見烏圓身後露出來一條毛茸茸的貓尾巴,嚇得兩腿直哆嗦,口中卻只能連聲稱謝。

  袁香兒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南河,悄悄從桌上伸過手去,捏了捏他的手,

  「南河喜歡吃的是肉,對不?」她抬頭問店家小二,「有什麼好的肉食嗎?」

  「回這位小娘子的話。咱們家的君山板鴨,烤乳豬,手抓羊肉,醬牛肉都是當地一絕。」

  「那就都來一份吧。」

  「都……都來?」能說會道的小二都結巴了,忍不住抬頭看向周德運。

  「看我做什麼?照小先生說得做,只要伺候好了,統統有賞錢。」

  周德運口裡說著,心裡卻越來越慌。他的餘光瞥見,那位看上去冷清清的男人在聽見袁香兒點菜之後,身後嘭一下冒出了一條銀白色的大尾巴,蓬鬆鬆的銀色毛髮此刻正掃著椅子腿高興得擺來擺去。

  很快,一桌子的菜肴擺了上來,半桌海鮮半桌全肉,明明也見不著什麼爭搶,但那小山一般的菜肴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光盤。

  周德運左邊坐著烏圓,右邊坐著南河,只覺自己被夾在兩隻山嶽一般的陰影中用飯,吃得那個——

  叫戰戰兢兢,幾乎動不了筷。

  坐在他對面的袁香兒卻氣定神閑地品嘗著美味佳餚,時不時舉杯和他碰一個。

  期間還不忘交待,「小南餓壞了吧,多吃些,烤乳豬都是你的,不夠再給你點。烏圓你還是變回去吧,你耳朵又出來了,一會該嚇到小二哥了。你吃慢些,別像上次一樣被刺卡住了。」

  小先生也不容易啊,養著這些妖魔耗費頗大,看來這次要多多地籌備謝儀才是,周德運心中想著。

  袁香兒吃飽喝足,逛了一天的鼎州,回到周宅,那位周夫人已經睡醒了。

  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精神頭好歹好了些,能夠自己從床上起身,還讓丫鬟餵了半碗白粥。

  袁香兒解開他的鎖鏈,將一套嶄新的男裝擺在床頭,

  「我想你可以比較喜歡穿這個。如果精神尚可,換好衣服就出來,我們好好商討一下解決之道?」

  那人坐在床榻上低垂著眉眼,看著那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長袍,片刻之後,抱拳為禮。

  大堂之內,客居在周宅的各路法師被邀請到了一塊,

  早上的那位小姑娘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懷裡抱著一隻小山貓,身後跟著一位俊美無雙的男子。

  「我……我怎麼感覺那位一身的妖氣,又是使徒嗎?」胖和尚用蒲扇般大小的手遮著口同身邊的瘦道人小聲嘀咕,

  「兩個使徒,這也太讓人嫉妒了。」瘦道人幾乎想咬帕子,「所以說修行一途『財侶法地』缺一不可。尤以財之一字擺於首位。有錢人就是財大氣粗啊。」

  他們還來不及詫異少女出去逛了一圈就多了一位使徒的事,注意力就被跟隨其後進來的一位女子所吸引。

  這位女子在場之人全都熟悉,他們在此盤桓多日的目的便是為了此人,此人佔據了周家娘子的身軀,是他們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驅除的邪魔。

  先前無數人曾開壇布法,但這位邪魔絲毫不懼,披頭散髮,滿面怒容,形同鬼魅,被鎖在鐵鍊裡怒吼。

  這還是大家第一次看見他身上沒有鎖著鐐銬,衣冠齊整,神情平靜地步行於人前。

  只見那位周娘子穿著一身素黑色的素色男式長袍,領口露出一截白色的裡衣,襯得膚色如雪,她把一頭青絲像男子一樣在頭上梳了個錐髻,柳眉深鎖,鳳目淒淒,一撩下擺在桌邊坐下,習慣性地將脊背挺得筆直。明明是弱柳扶風之軀,卻不墮金戈鐵馬之勢。

  「是這樣的,」袁香兒對他說道,「我希望你能將來到這裡的詳細過程細說一遍。此間不凡前輩高人,大家商討一下,或能想出一兩全之法。」

  袁香兒知道自己不論理論知識,還是實戰經驗都遠遠不足。而周德運請了這麼多的法師術士,總不可能全都是騙子,想必也有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存在。大家一起集思廣益,可能更能夠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希望的是能夠儘快幫到他人,倒並不在乎個人是否揚名立萬。

  那位周娘子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那日在戰場之上,我中了賊人一箭,周身劇痛,掙不住從馬上滾落下來。」

  他身負重傷地滾落在黃塵中,起身之後只覺身邊白茫茫一片,不見天日,他在這一片迷霧中渾渾噩噩走了許久,尋覓不得出路,也忘記了身在何處。某一日突然在白霧間遇到一女子蹲於路邊嚶嚶哭泣,詢之,此女言曰,成婚多年,上侍公婆,下育小姑。因夫君只好雅談高臥,不喜繁雜庶務,是以家宅瑣事,內外庶務,均由她一力承擔,妥帖打理。只是多年未能生育,因而被公婆時時責駡,夫君厭棄,他人嘲笑。

  只覺女子存於天地之間,何其難也,是以在此哭泣。

  周德運聽到這裡,急忙說道:「我並無嫌棄娘子之意,只是周家只有我一脈單傳,未免急切了些,偶爾就……」

  他越說越小聲,覺得自己過往對娘子的種種行為態度,確實不能算得上沒有嫌棄之意。

  眾人間也有人回聲:「一個女子,不能為夫家延續香火,本為大過,能管家理事又有什麼用,不曾休了她,周員外已經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也不知有何顏面哭泣怨懟?」

  那位周娘子苦笑一聲:「我本也是這般想法,只有真正身為女子之後,才略微明白了她的苦處。」

  當時,他因渾渾噩噩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見著眼前這一人,又見她哭得搖搖欲墜,不免伸手攙扶。誰知就在觸碰到手臂的那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旋,彷彿一腳踩空墜落深淵。醒來之後,就已經進入這具身軀之內了。

  「不對啊,」胖和尚撐了一下禪杖,「你這有可能是生魂。死靈走的是漆黑一片的酆都鬼道,只有生靈才在白晝裡徘徊。」

  「生靈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還活著,只是魂魄意外離開了軀體。」袁香兒側身為南河解釋,「只是現在不知道真正的周娘子的魂魄到底去了何處。」

  南河沾取手臂上的血液,伸指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小圈,從周家娘子頭上截取一截青絲放於圈內,紅色的圓圈內漸漸起了層白霧,霧氣中隱約可見一位女子的魂魄在縹緲移動。

  「小星盤?這麼容易就做了一個小星盤?」

  「這到底是誰?哪裡出來的大妖嗎?」

  周圍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要說世間的小星遙觀之術,當屬深藏神樂宮內的白玉盤,據說可以看見世間任何一處你想看的角落。不像這樣模糊不清。」

  「那是洞玄派的鎮派之寶,幾人能夠瞧見?倒是這般引動星力結小星盤之術,聞所未聞。」

  眾人圍觀著那個在小小星盤內活動的朦朧影子,那身影或坐或站,輕鬆寫意,顯然不受拘束,生活自在。

  「這樣看起來,周家娘子確實還活著,而且會不會換到了這個男人的身體裡去了?」

  「不可能,她的魂魄若是不受拘束,我先前用蒼駒招魂了無數次,為何均為成功?蒼駒的招魂之術非凡俗可比。」斷了一腿的那位術士面色不善地反駁道,他抬起唯一完好的腿,狠狠踹了趴在身邊的使徒數腳,「是不是你又敷衍我,不曾盡力?等這次回去,我要叫你好看。」

  那渾身無毛的魔物滿臉戾氣地瞪著瘸子,喉嚨裡發出壓抑而憤怒的喉音。但因為受著契約的約束,最終還是不得不憋屈地伏下身,任憑主人的踢打。

  「小先生,」周德運拉著袁香兒的衣袖急切地問,「既然娘子還活著,她為何不回來尋我?」

  袁香兒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其實有些理解那位周娘子不主動回來的原因,這個時代女子生活之艱難,社會地位之底下她也算是深有體會。即便換成是她,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許也更願意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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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20-8-16 16:0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困擾了周家一年多的事情,在袁香兒到來之後的短短時間內,終於出現了轉機。

  周德運大喜過望,眉開眼笑。

  大廳內的眾人神色各異,有訕訕不已,有暗自嫉妒,當然也有表現出親近之意的人。

  那位瘸了腿的男子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扯著他的使徒自顧自地離開了,他的使徒看起來像是一匹沒有的鬢髮的小馬,背上縮著一對肉翅,渾身肌膚交錯著新舊疤痕,傷痕累累。

  先前在背地裡埋汰過袁香兒數次的瘦道人,當著袁香兒的面卻異常的熱情親切,

  「小友年紀輕輕,卻修為不凡,真是令我等敬佩不已。如今已被小友找準方向,只需順著線索找到周夫人,鎖拿二人魂魄,各歸原位,即大功告成也。」他滿面笑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從衣袖裡摸出兩張捲了邊的符紙,「老夫專修鬼道,這是我獨門秘制的攝魂符,可保生魂聚而無失,還請小友笑納,也算我為周員外之事略盡一點薄力。」

  袁香兒客客氣氣地接過來,「那就多謝前輩啦。」

  周德運自然也跟著連連道謝,還命隨從當即捧來謝儀。

  其他人一看,心裡暗罵瘦道人太狡猾,用兩張並不算稀罕的符籙,一來在主家周員外面前留了面子,二來同這位出身神秘,又年輕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迅速打好了關係。

  這麼一來,那些有想法的人便也紛紛圍上來同袁香兒攀談起來。

  周德運雖然是富庶之家,但以他家的程度能夠請到的多是在民間闖蕩出一些名氣的散修,真正高門大派裡那些地位崇高的修士,諸如在京都的國教洞玄派,昆侖深處的清一教,他還是夠不著資格請的。

  如今人間靈氣稀薄,資源匱乏,散修的修行之道尤為艱難,他們也就免不了一邊羨慕嫉妒那些能夠享受著門派資源的名門弟子,同時又忍不住得想要同他們接近,以便探討一些功法秘訣,多少沾那麼點便宜。

  按道理她這樣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多是潛心道學,缺少歷練,不通人情世故,很容易摸透左右的才對。但很快,這位看起來單純可欺,笑得甜甜的小姑娘實際上卻滑不溜手,一點都不好糊弄。好像客客氣氣地和你聊上半天,口裡前輩前輩的,實際上連個師門出身都不肯洩露。

  袁香兒雖然看起來年輕,實際上輩子早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工作了多年,對這種場合並不怯場,應對自如,遊刃有餘。

  眾人不但沒從她口中套出什麼,倒是被她若無其事地套出了不少事情,略微瞭解了一些如今修真界的情況。

  待到眾人散去,只留下周德運和那位附身在周家娘子身上的將軍。

  周德運興奮不已,搓著手恨不能即刻啟程,北上尋找自己的娘子。但那位將軍卻神色猶豫,雙眉緊鎖,似乎極為不安。

  袁香兒安撫他,「我們出發的人不會太多,只帶幾位口風緊的家人。到了那裡,我保證不經過你同意我們都不輕易接觸你的親朋故舊。找到你的身軀之後,若真是周家娘子暫居其內,我們想辦法單獨和她見面,視情況一起商討下一步的行動。不管怎麼樣,絕不會暴露你還活著,並寄居在周家娘子體內這件事,你看行嗎?」

  那位將軍繃住下頜,咬肌挪動,看了袁香兒許多,終於下定決心,艱難地說出幾個字,「大同府,豐州。」

  豐州啊,那個地方可遠得很,袁香兒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地圖,感覺大約在現代的呼和浩特附近,放在眼下的大陸板塊,更是邊陲荒涼之地,萬里黃沙,狼煙時起,去一趟可不算容易。

  「我家娘子從小生活在江南水鄉,住在那樣荒蕪莽荒的地方怎麼受得了,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我這就去接她,這就去接她回家。」周德運心浮氣躁,幾乎恨不能立刻就啟程。

  但想到從此地去北境,萬里之遙,光是打點行裝,安排舟車都不是一兩日能成之事,又不由急得直跺腳。

  「這樣吧,如今已近年關,你準備行裝,安排路線。等翻過年去,我們再出發。特別是這位……」袁香兒看了周娘子一眼,還不知道那位將軍的姓名。

  「在下……仇嶽明。」那位將軍閉上了眼,斟酌許久,終於開口說出自己之前不惜以死維護的名字。

  「仇,仇,仇將軍?」周德運一下蹦起來,說話都結巴了。即便生活在安逸祥和的內陸地區,他也聽過這位少年成名,駐守邊關,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軍的威名。

  他想起自己先前幹的糊塗事,差點沒當場給自己兩耳刮子。

  袁香兒接過話題:「特別是仇將軍的身體,過於虛弱,一定要趁著這段時日好好調養。否則長途跋涉,移魂換位,未必吃得消。」

  因為過完年才遠行漠北,袁香兒打算先回闕丘和師娘好好過一個年,臨走之前自然要大肆採購一些鼎州特產,帶回去孝敬師娘,饋贈四鄰好友。

  袁香兒和南河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左買一包糖果,又買幾斤乾貨,擰得兩個人手上都堆成了山。

  「對了南河,你那個小星盤是怎麼辦到的?似乎很有用。」袁香兒想起南河那個一出手就鎮住了全場的法術,

  「那是我的天賦能力,用我的血為媒介引動星辰之力。再加上所尋之生靈的隨身之物,只要他在星空籠罩的範圍下,都無所遁行。可惜我能力不足,還只能看見一個極不清晰的影子。」

  「那已經很厲害了,你沒看見所有人都十分吃驚呢。」

  「如果你想要,可以將我的血液融合進類似圓盤的器皿中,煉製成你們人類使用的法器,就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袁香兒把頭搖成撥浪鼓:「用你的血?不要不要,我寧可不要。」

  「也並不一定要是血液,身體髮膚都可以。」

  「真的嗎?」袁香兒高興地伸手摸了一把南河的胳膊,遺憾地發現因為穿了衣物,而沒有了往日毛茸茸的手感,

  「那你分我一撮毛髮,改天我也試試看,能不能練出一個金玉盤,銀玉盤什麼的。」

  南河卻莫名呆滯了片刻,一瞬間耳尖泛紅,回避開袁香兒的眼神,片刻之後才勉強回應了一聲「好」。

  她並不知道的。並不知道那個風俗。

  南河覺得自己耳朵快要控制不住地冒出來了。

  在天狼族求偶成功之後,有一個最重要的儀式,就是彼此交換一撮自己的毛髮,並將對方的毛髮編織混雜在自己的身上,稱之為「結髮」。

  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其它天狼了,她說想要我的毛髮,只是煉器而已,給,給她也沒什麼關係吧。

  沒有注意到多愁善感的南河情緒的變化,袁香兒走進一家乾貨行開口打包十隻板鴨,

  「這裡的君山板鴨很好吃,又放得住,打包個幾隻回去下酒好不好?銀魚乾好像也不錯,要不要也帶上一些,烏圓?奇怪,烏圓跑哪去了?」

  袁香兒回過頭,發現烏圓在人群中走散了。

  一處人跡稀少的小巷子。

  巷子內站著一個瘸了腿的男人,那人彎下腰,晃動著手中的一碟子香炸脆魚,誘惑離他不遠的一隻小山貓。

  「吃嗎小貓?香噴噴的脆魚,可給你吃。」男人盡力擺出親切的笑容,堆出一臉的褶子。

  烏圓警惕地盯著那個男人,動了動鼻子,一臉嫌棄,「哼,才不要,香兒都只給我剛出鍋的,肉質最鮮嫩的洞庭小銀魚。誰要你這個。」

  「別走,別走,你再看看這個,你肯定沒見過。」那人肉疼地從懷中掏出一塊泛著瑩綠色光澤的玉石,「這是靈玉,蘊含充沛的靈氣,戴著它即便在靈氣稀薄的人間界化為獸形,也可以維持一段時間。只要你過來,我就把它給你。」

  「靈玉誰沒見過,我老爸墊了一堆在身體下睡覺,小爺才不稀罕。」烏圓嗤之以鼻,「何況你畫了這麼明晃晃的一個陣法在地上,我又不是傻的,我幹嘛會過去?」

  那瘸腿的男人沉下面孔,「蒼駒,抓住他。」

  烏圓轉身就跑,一個黑色的身影擋住了他的退路,此人黑衣黑髮,肌膚如雪,神色冰冷,一雙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是妖魔蒼駒的人形。他披著一件半長的黑袍,裹露在外的四肢傷痕累累。

  此刻他一言不發,伸出蒼白的五指就向烏圓抓去。

  烏圓張開口,喵嗚了一聲,噴出一大團紅色的火焰。

  蒼駒顯然時常在這種地形戰鬥,身手異常靈活,踩著牆壁避開了火球,在牆頭扭轉身體,結了個手印,噴出一個數倍於烏圓大小的火球。

  烏圓從小到大就沒怎麼和人打過架,眼見巨大的火球撲面而來,一下慌亂了手腳,幸虧他是火系魔物,並不怎麼畏懼凡火,慌裡慌張地從火球中穿出來,拔腿向外飛奔。

  「蒼駒,你要是敢讓他跑了,我就在這裡剝了你的皮。」瘸腿男人惡狠狠地站在巷子的陰影內。

  烏圓四肢並用,全力奔跑,一股強大的風力從身後襲來,一下就將他掀翻在地。

  蒼駒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長直的黑髮在烏圓的視線中緩緩落下,

  「抱歉,我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蒼白的五指向著烏圓抓來,越離越近,就要抓到他的面門之時,突然一個柔軟的手掌將他一把撈了起來,護進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袁香兒抱著烏圓站在巷子口,冷冷地看著瘸腿的男人和他的使徒蒼駒。

  「瘸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懷裡的小山貓把整個腦袋埋進她的臂彎,發出嗚嗚嗚的奶音,露出一小節炸了毛的尾巴尖在瑟瑟發抖。

  袁香兒覺得自己也要炸毛了。

  那瘸子面上的肌肉堆了起來,冷森森地哼了一聲,「你把這隻山貓賣給我,我給你五塊靈玉。」

  「你就是給我五十塊靈玉,我今天都不會讓你好好的離開這裡!」

  彼此說話的聲音還未落地,那瘸子就已經掏出符籙開始念誦咒文,在他眼前提前繪製好的法陣溢出濃濃黑氣,張牙舞爪的黑色藤蔓從法陣中爬出。

  袁香兒一手抱著烏圓,只出一手,瑩白的手指在空中變幻莫測,如曇花驟現,似幽蘭驟放,

  「天缺訣,陷!」

  「地落訣,束!」

  「泰山訣,罰!」

  三道咒術伴隨飛快變幻的指訣吟誦。

  瘸子腳下的地面突然裂開,將他陷落其內。大地中的黃土層層湧起,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緊緊束住了他的身軀。天空中降下無形的壓力,接二連三打擊在他的頭頂之上,壓得他慘叫連連。密集法術攻擊,打得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陷落在地下的男人心中一片發涼,在時常行走於江湖的這一批散修中,他的修為算是不錯的,甚至還有令人艷羨的使徒相伴左右。因而儘管他性格陰暗脾氣惡劣,同行之間還是對他多有恭維,禮讓三分。讓他總覺得自己即便比起那些大門派的弟子,也差不了多少。

  這一刻,他這才發覺自己和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女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這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單手成訣便可讓他毫無反手之力。

  他甚至看見那位少女,駢兩指淩空書寫,口中呵斥一聲,「神火符!疾!」

  空中便出現了一隻火鳳的身影,那火鳳清鳴一聲,開口噴出神火,將陣法中的汙木燒得一乾二淨。

  「放開我的主人!」蒼駒從空中落下,身手快如閃電,攻向袁香兒。

  一隻巨大的天狼從袁香兒身後出現,狼嗷低沉,一張口咬住了蒼駒的身軀,把他整個人叼在半空中。蒼駒在南河的口中拼命掙扎,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推打南河,卻無濟於事,只能發出痛苦的聲音。

  「別,別殺他。他剛剛留了一手,想放我走的。」烏圓把腦袋從袁香兒的臂彎裡抬起來,飛快地說了一句,又將頭埋了回去。

  「原來門派之別,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瘸子所在位置靠近法陣,被煙熏得一臉烏黑,眉毛頭髮燒了大半,他看著半空中被擒拿住了的使徒,心灰意冷地開口求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姑娘饒恕一次。」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抓烏圓?」

  「山貓族的天賦是真實之眼,我缺這一對眼睛煉製照明妖魔真身的照妖鏡。如果你願意賣給我,我不僅可以出夠靈玉,還可贈予你蒼駒的毛髮和血肉,那是煉製攝魂令的好東西。」

  袁香兒登時怒了,連使二十次泰山訣,把他壓得骨骼碎裂,口吐鮮血。

  「他是妖魔,被你契為使徒,不過就是牛馬一般的存在,姑娘賣或不賣,又何必如此惱怒?」瘸子呸掉口中的血,面部肌肉抖動,「難不成你身為人類,竟然還同情這些妖魔?」

  「他們不是貨物,也不是牛馬,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能說話會思考,你怎麼能幹出這種殘忍的事來。」

  「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妖魔,是我們人類的天敵?」埋在土地裡的瘸子突然憤怒了,面容扭曲,「他們以人類為食,強大而沒有感情,輕而易舉就能毀滅了你的村子,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螻蟻,是爬蟲。你竟然護著妖魔?哈哈,可笑,想不到這個世間竟然還有向著妖魔的人類。」

  或許是妖魔毀了他的家園,這個人看起來和妖魔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袁香兒揉了揉眉心,知道因為立場不同,自己和他之間大概永遠不可能說服彼此,

  她只能歎了口氣,「人類有善惡之人,妖魔也一樣,有兇惡的,自然也有友善的,不可一概而論。我們人類自己不也是一樣,殺人、絕戶、屠城這種事,做得更多的難道不是我們人類自己嗎?」

  瘸子冷哼一聲,「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他們拿走了我的腿,拿走了我的一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些畜生。」

  袁香兒沉默了,看著地上對妖魔深惡痛絕的瘸子,和南河口中被長期虐待得遍體鱗傷的蒼駒。

  「這樣吧,你解開你使徒的契約,我就放你一條命。」

  「不可能……唔。」瘸子還來不及怒駡,周身的黃土驟然收得更緊,一點點將他向地底深處拉去。

  而那位施展法咒的女子冷漠地站立在他的面前,等待著他做出抉擇,

  「我……我放,我解開契約。饒命,饒我一命。」即將被淹沒頭頂的他不得不屈服,最終同意解開了一直以來奴役蒼駒的契約。

  瘸子被從地底放出來,滿口是血,一臉怒色的瞪著從南河口中放下來的蒼駒。

  他念誦口訣恢復了蒼駒的自由身。

  「畜生,竟然讓你跑了。讓你這個畜生給跑了……」瘸子吐了一口血,昏迷了過去。

  蒼駒沉默地看著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的前主人,這個人類對他充滿了惡意,折磨了他很久。

  有風拂起他柔順的長髮,髮絲飛舞,似乎給那張蒼白的面孔上帶上了一絲悲傷。

  袁香兒看著他手臂上露出來的傷痕,那裡新舊痕跡層層累覆,顯然常年遭受著非人的折磨和虐待

  「你很恨人類嗎?」袁香兒忍不住問他。

  有著黑色長髮的妖魔點了一下頭。

  「你,想讓他死嗎?」袁香兒指的是地上昏迷過去的瘸子。

  蒼駒想了一下,慢慢的搖了搖頭,「不,我不希望他死去。」

  「好像是很多年前,我還是一匹小馬的模樣,到人類的村莊玩耍,認識了一個小男孩。」蒼駒看著地面上,即便陷入昏迷依舊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那是一個很貧瘠又安逸的小村子,每一次我去,那個男孩都很高興,他給我準備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糖塊,笑得那麼開心。」

  他抬頭看袁香兒,神色似乎有一絲迷茫,「可是有一天,我睡了很長的一個覺,醒來的時候再去找他。他已經不再記得我,他的外貌也變了很多,斷了一條腿,口中只急切地要我做他的使徒。」

  「我同意了做他的使徒,但他剃去我的毛髮用於煉製法器售賣,鎖住我的脖頸不讓我反抗,還沒日沒夜的打我,再也沒對我露出過曾經的笑容。再也沒有請我吃過糖果。」他低下了頭,現出本體,變成了一隻沒有毛髮的醜陋馬匹,「我不再喜歡人類了,我打算回靈界去,再也不到你們這裡來。」

  在他張開翅膀即將飛走的時候,袁香兒突然喊住了他。

  「誒,你等一下。」袁香兒把一袋自己剛剛買的桂花糖遞在他的面前,「不喜歡人類沒有關係,不來人間也沒有關係。你喜歡糖果,這包糖送給你,帶回去慢慢吃,再好好的睡一覺,把人間的一切忘了吧。」

  蒼駒的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伸頭叼住了那一袋的糖果,他轉頭看了南河和烏圓一眼,展開後背的肉翅飛上天空,

  「真羨慕你們。」

  空中傳來他沉悶的聲音。

  袁香兒抬頭看著天空很久,直到那個小小的黑影徹底地在陽光中消失不見。

  她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壞了的金球。「鼎州這麼大,想必有不少首飾行。我想一會兒找一家大的,把這個修一修。」

  恢復成人形的南河轉頭看她:「厭女的金球?」

  厭女是天狼山鼎鼎有名的大妖,最大的特徵就是無時無刻不把玩著一顆金球,南河一眼就認了出來。

  「嗯,我陪她玩了一次球。總覺得她看起來好像很孤單的樣子。我想著如果下次見到她,至少可以把她的玩具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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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瘸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和他的使徒失去了聯繫。他意識到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令人厭惡的,髒兮兮的妖魔,從此再也召喚不來了。

  他的心中充滿仇恨,自從腿斷了以後,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仇恨,世界對他總是充滿惡意,彷彿從不捨得給予半點溫柔。世人對他鄙夷輕視,個個在心底嘲笑他是一個殘廢。

  但他有著戰鬥力強大的使徒,能夠製作售賣別人沒有的法器,那些人不得不假意歡喜地巴結著他。

  可是如今,他連唯一的使徒都沒有了,他真恨這個世界。

  瘸子臉上的肌肉抖動,咬著牙在雪地裡爬起身,他修行多年,雖然傷得很重,但還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身邊空落落的,沒有任何東西,天氣似乎比往常更加的冷了。

  一雙烏金色的皂靴停在了他的眼前,瘸子抬起頭,靴子之上是精緻的雲紋長袍,勒著清白捍腰,再其上是一副皎如玉樹,俊逸無雙的容顏。

  那人有一雙琥珀色的妖異瞳孔,正含著冰雪,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

  瘸子如墜冰窟,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這個容貌美豔的男人,是那個女人身邊的妖魔。他知道這隻妖魔原型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銀白色狼妖,強大而恐怖,一招之間就能咬死自己強大的使徒。

  來自童年的恐懼一下攝住了瘸子全身,當年他的家鄉就是毀在一隻毛髮濃密的巨大妖怪爪下。

  可悲的是,那隻妖魔的眼中甚至根本沒有他們這些生靈的存在。他可能只是正在經歷一場戰鬥,或是隨意發洩一頓脾氣。利爪淩空,吼聲震地,海浪一樣的毛髮席捲,隨意地用那擎天柱一般的四肢從村子中踩踏而過,毫不經意地就毀掉了他最為珍惜的一切。

  他會殺了我,就像當年的那隻妖魔一樣。瘸子麻木地閉上了眼睛。

  「你還記得一匹青黑色的小馬嗎?因為他喜歡吃甜食,你小的時候每次都帶著一塊飴糖在村子後山等他。」空中傳來魔物的聲音。

  「什……什麼?」瘸子有些愣住了。

  那些濃黑而惡臭的記憶一層層地被剝開,露出了深藏其中唯一的一點清白時光。

  依稀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是有過這麼一匹小馬駒。

  那時候村子還在,他也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在村子的後山遇到了一匹毛色異常漂亮,不怎麼害怕人類的小小馬駒。

  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塊糖果給了那匹小馬,從此他們成了朋友。每一次他帶著自己捨不得吃的飴糖來到後山,小馬就會歡快地向他飛奔而來,舔著他的手心,還讓他騎在自己的後背上。

  那時的天空灑滿陽光,青草地上全是無憂無慮的歡樂。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那匹小馬不再來了。小男孩握著手中的糖果,到山坡上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糖化了,不再能吃了,那位朋友的身影也沒有出現過。

  之後的歲月,變得艱難而悲慘,痛苦將童年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歡樂深深掩埋。如果不是今日眼前這隻妖魔提起,瘸子甚至不記得自己的生命中還有過這樣快樂單純的時日。

  「你的大部分同伴都不能成功,而你卻得到了蒼駒那樣強大的使徒,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那妖魔的聲音似乎開始遠離,顯得縹緲虛幻。

  「為……為什麼?」瘸子轉動著渾濁的眼珠,「那自然是因為我當時的陣法……」

  他耳邊似乎有驚雷在響起,腦子裡亂哄哄的,當時成功契下使徒,得意和狂喜沖淡了一切疑慮。如今細想,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法陣似乎並沒有多少高明,自己的法力實際上也根本比不上蒼駒的妖力強大。

  但為什麼他得到了蒼駒呢?

  蒼為青黑,駒為小馬——後山的草坡上,舔著他手吃糖的青黑色馬駒。

  瘸子瞪大了瞳孔,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成年之後,從沉睡中醒來,一路飛奔向你,心甘情願成為你的使徒,那一刻他的心情,不知你如今是否能體會到一星半點?」

  南河看著泥汙中的那個呆滯陷入回憶中的人類,從雪地裡拔起腳步,轉身離開。

  留在身後的那個男人,年過半百,身軀殘缺,孤獨陰澀,身邊不再有任何一個朋友。不知此後,他那顆殘忍而暴戾的內心,是否也能偶爾想起曾經的那片山坡,和那匹飛奔向他的馬駒。

  南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特意走回來,或許那時看著那傷痕累累飛回靈界的身影,就忍不住想著,至少能將他真正的心意傳達給眼前的這個人類。

  ……

  此刻的袁香兒抱著烏圓坐在鼎州城最大的首飾行,百年老字號福翠軒中。

  她問了幾家商號,都說福翠軒製作這種金球的技藝最為出眾,推薦她來問一問。

  福翠軒的掌櫃年逾四十,一副穩重憨厚的模樣。他拿著袁香兒遞過來的金球細細端詳了半晌,有些猶疑不決,抬起頭來道:「此物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依稀就是小店家傳的玲瓏球,只是損毀過度,圖案紋理都難以辨認,還請客人隨我入後堂稍坐,容我攜此物去請教家中長輩,看看是否還存有當年製作的圖紙。」

  袁香兒隨著他轉入門店之後的一間雅廳,相比起門店的華麗氣派,後院的這間廳堂倒佈置得古樸而有雅韻,顯出了百年之家的底蘊來。

  紫檀雕花案桌上供奉著金銅古鼎,青花瓷器,兩側一溜的楠木交椅,上懸一副工筆水墨大畫,並一對烏木雕刻的對聯。

  掌櫃告辭入內,袁香兒便獨坐在交椅上等待,一面賞畫一面摸著懷中的烏圓,「南河跑回去幹什麼?這麼半天還沒過來。」

  「南哥肯定是替我報仇去的。估計已經把那個瘸子一口吞下肚子了。」烏圓氣鼓鼓地鑽出腦袋來,「不不不,那個人類太臭了,我南哥可下不去嘴,別倒了自己的胃口。」

  袁香兒啼笑皆非,「以後人多的時候不許再亂跑,被別人抓走了可就沒有小魚乾吃。」

  「我不管,我今天嚇到了,要吃一整桶的小魚乾才可以。」

  袁香兒點著小貓的鼻子:「行啊,一會去洞庭湖邊上,吃湖裡剛剛打撈上來的小銀魚,讓店家裹上麵粉灑點鹽,兩面煎得嫩嫩的,安慰一下我們受驚了的小烏圓。」

  烏圓這下高興了,渾然忘記了剛剛的驚嚇,從袁香兒懷裡跳到了地上,在房間內四處溜達,

  「咦,這畫畫得好像天狼山呀,讓我想起上次我們和厭女一起玩金球的時候。」烏圓抬頭看著廳上懸掛的字畫。

  袁香兒尋聲望去,只見畫中山巒疊嶂,青松映雪,松樹下一對天真爛漫的垂鬢女童正開心地踢著一枚玲瓏金球。兩個女孩,一人褐衣一人錦袍,被畫師描繪得活靈活現,歡快生動的神情彷彿時光被凝固在了畫卷之上一般。

  左右書有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

  袁香兒看著畫面上女孩燦爛的笑容,微微皺起眉頭,國畫技法不容易識別人物面孔,但她總覺得這個褐色衣物的女孩莫名有種熟悉之感。

  此時,一位神色親和的使女掀起簾子,端著茶盤進來,笑盈盈的給袁香兒奉茶。

  「勞煩姐姐,敢問廳上這副名作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袁香兒向她詢問。

  那使女笑著舉袖掩唇,「這副畫不是別人畫的,是我們家太夫人年輕時的手作。」

  商戶人家的女孩倒並不像世家旺族中的丫鬟那般被從小教訓得三緘其口,不敢說話。這個小姑娘性格活潑,十分健談,袁香兒和她年貌相當,幾句攀談下來很快熟撚了起來。從她的口中得知了發生在這間百年老店的一些廣為流傳的往事。

  數十年前,這間工藝精湛的老字號,也曾因為家中缺少了繼承人,遭遇小人惦記,而險些斷了傳承。後來,多虧當時家中唯一的女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夫人,以女子之身,排除萬難,一肩挑起家族重責。

  當時的太夫人頂住流言蜚語,咬牙不肯外嫁,二十好幾才招了一位贅婿,終於帶領著家族渡過難關,不僅守住家業,甚至還將家傳手藝發揚光大,做到了如今盛名遠播的程度。

  「這件事,我們鼎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都誇我家太夫人是女中豪傑。」使女提起他們家的傳奇女英雄,雙目放光,一臉崇拜。

  「大家都說,我們太夫人是有神仙庇佑的人,才能如此慧業過人,不遜於男子。聽說太夫人在年幼的時候,曾經走失在天狼山脈,大雪封山的季節,十歲的年紀,足足在雪山深處迷失了一月有餘,」她合了一下手,向畫卷拜了拜,「你猜最後怎麼著?竟然毫髮無損的出來了,你說這是不是被神仙護著的?」

  袁香兒和烏圓看著那副畫,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終於想起了厭女口中說過的故事,有一位在深山迷路的人類女孩,和她吃住在一起,一道玩耍金球,最後那女孩將球送給了厭女,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天狼山。

  「你家太夫人如今高夀?」

  「太夫人過了年去,就六十有六啦,身體還硬朗得很,每頓要吃兩碗米飯,日日早晨起來都耍玲瓏球呢。」

  這裡正說著話,屋外響起一串密集的腳步聲。

  當先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夫人,她拄著檀木拐杖,步履急促,面色激動,

  「都別攔著我,是誰,到底是誰帶來的這個玲瓏球?快領我見見。」

  她的身後急急忙忙追著兒媳孫女,丫鬟僕婦,個個拎著裙擺,跑得氣喘吁吁。

  「太夫人等上一等,仔細腳下。」

  「阿娘慢些,小心摔著了,容媳婦先給你打個簾子。」

  「太奶奶慢些走,等孫兒一等。」

  那老夫人卻誰也不搭理,自己抬手一掀簾子,當先跨了進來,直直看著袁香兒,

  儘管她是鼎州城人人傳頌的傳奇女子,但歲月並沒有寬待與她,早已毫不留情地帶走了她的豆蔻年華。

  如今的她站在那副掛畫之下,畫中妮妮女兒蹴金鞠,時光永固。畫下雪鬢霜鬟,垂暮黃昏,枯瘦的手緊緊抓著那個變形了的金球。

  那位老夫人死死盯著袁香兒看了半晌,蒼老的手掌拄著拐杖,不住顫抖,許久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是,你不是阿厭,這個金球你從哪裡得來的?」

  她顯然日常裡積威甚重,身後的大大小小魚貫跟進屋內,個個一臉好奇,卻無人敢多聲,只悄悄打量著袁香兒。

  袁香兒站起身來,面對著一群女人灼灼的目光,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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