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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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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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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皚皚冬雪,凜凜寒氣。古道之上一隊旅人行色匆匆,打著馬急行。隊列中一位身著水合服,腰束絲絛的年輕術士停下腳步,轉過臉向著不遠處的闕丘鎮方向看去。

  「真人,怎麼了?」身邊的隨從趕上來問道。

  「有人在使契約之術,」那人開口,「真是難得,如今在人世間還能看見這樣的結契法陣。看來人間依舊臥虎藏龍,非我輩所盡知啊。」

  京都繁華盛景之地,國教洞玄教所在之神樂宮氣派恢宏,鑲金飾彩。

  漫天飄灑的祥瑞,將此地妝點成一派銀世界,玉乾坤,期間隱有仙樂傳來,令過往信眾禁不住生出頂禮膜拜之心。

  宮宇深處,一男子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靜坐觀想。他的面上束著一條印有密宗符文的青緞,遮蔽了眉目。

  室內一派寂靜,在他身側的弟子焚香捧茶,無不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一點不該有的雜音,攪擾了師尊的修行。

  那男子突然抬起頭,不能視物的面孔朝向白雪紛飛的窗外,開口說道,「咦,西南方有人在使結契之術。」

  「師尊,結契之術,觀中多有師兄能行,如何驚動了師尊。」

  「你卻是不知,」

  那人紅唇淺笑,從袖中伸出手,微微抬手示意。便有兩位弟子匆匆捧來一個白玉圓盤,托舉在他的面前,只見那白玉盤中自生煙霧,盤中雲山霧罩,似另有一乾坤小世界。

  那位法師伸出手掌,掐了一個法決,在那白玉盤上一拂,那些煙霧輕輕散開,現出漫天星斗,星斗之下,隱約有著細小的山川河流,村野人家。在那群山腳下,細細的雪花形成一個小小的渦旋,正在緩緩流轉。

  幾位弟子伸頭圍在師尊的法器周圍看半天,不得所以,

  「弟子愚鈍,怎麼看這都是普通的結契之術,法力似乎也未見如何精純。」徒弟們小心翼翼地說話。

  「結契之術,乃馭妖魔為使徒,妖魔本性兇殘,多疑善變,桀驁難馴。想將它們契為僕從,必先施大神通將其折服。因而結契的過程,多半血腥彌撒,怨氣沖天,」那位法師的面朝向玉盤,彷彿隔著厚實的青緞也能看見其中景象一般。

  「如此祥瑞平和的結契法陣,為師也是多年不曾見過了。倒有幾分當年那位自然先生的風采。」

  雪後初晴。

  袁香兒坐在庭院裡紮貓爬架。這些東西外面的木工也只能給她做個框架,細節上還得自己來。

  因為要幹活,她穿了一身皂色的衣服,頭髮隨便在頭頂抓了個錐髻,把袖子捲在胳膊肘處,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套著一雙麻布手套,正踩著一根木棍一圈圈往上捆麻繩。

  「烏圓,來。試一試。」

  一隻小奶貓咻一聲竄過來,四肢並用在捆好麻繩的柱子上抓撓。

  這種劍麻繩的軟硬度剛剛好,還耐磨,手感獨特,讓小貓禁不住想使勁抓多上幾把。順著這個爬高竄低非常輕鬆,比爬家裡那些硬邦邦還不好抓手的大樹舒服多了。

  怎麼這麼舒服,小貓崽抓得高興了,抱著整根柱子滾倒在地上撒歡。

  袁香兒把那根捆好麻繩的棍子提起來,將掛在上面捨不得下來的小貓扒拉到地上。

  「還沒安裝好呢,你先玩這個。」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帶著鈴鐺的藤球,丟了出去。鈴聲叮鈴鈴響了一路,烏圓一下就追了出去,勾著前爪去撥動那個碰一碰就會響的玩具。

  趴在梧桐樹下的大黑狗心有不甘地嗚嗚了兩聲。它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這個院子裡最強壯的生物,為什麼主人當初帶回來一隻小狼會令它感到害怕,如今帶回家一隻這樣小的奶貓也讓它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避讓。

  袁香兒看著那隻圍著藤球左右撲騰的小傢伙,突然想起也曾經和自己玩過球南河,當時他抬起雪白的前爪,輕輕踩住自己丟過去的藤球,不屑一顧地別過臉去,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難道真的是越傲嬌越勾人嗎?明明已經有貓了,自己卻還是總對那隻白色的小團子念念不忘。

  沒情沒義的傢伙,也不知道回來看我一眼。袁香兒憤憤不平地給一塊木板繃上獸皮。

  冬季的時光很清閒,白日無聊,她可以細細地給烏圓搭一個暖和的貓別墅,每一根柱子都緊緊纏上麻繩,每一塊行走的木板都包上柔軟的皮毛,讓這個剛剛離開家鄉的小東西住得暖和一點。

  明天把南河的墊子拿出來,加點羽絨再曬一曬,萬一他回來了也有地方睡。順便也給他做一個新的玩具球吧,做成彩色的,掛兩根羽毛在裡面,他可能就會喜歡一點。

  袁香兒一邊搭著貓窩,一邊三心二意地想著那隻傲嬌又不太親切的小狼。

  藤球叮叮噹噹滾到梧桐樹邊,一雙小手從樹後伸出來,想要撿那個球。

  烏圓一下衝了過去,叼起屬於他的球,弓著背沖著那隻躲在樹幹後穿衣服的雞發出示威的低吼聲。

  「別這樣,烏圓。玩具要有夥伴一起玩才有意思哦。」

  袁香兒搬了一塊拋光好的木板來到樹下,用鏟子在泥土地上挖了一個坑,埋進去一個支架,然後將木板的中心點固定在支架上。

  「來,這個蹺蹺板需要兩個人玩,你們試一試。」

  袁香兒退後了幾步,烏圓一下就蹲在了木板的一端,佔據了屬於他的位置。

  過了片刻,穿著青色衣服的長脖子雞才小心翼翼地從樹後探出身子來,他雙手兜在袖子裡,慢慢挪動到木板的一端,兩隻眼睛轉了轉,突然揮動袖子跳起來,吧嗒一下跳上木板。他比小貓要重上許多,這樣突然一下直接把另一頭的小貓彈上了天。

  烏圓嚇了一跳,喵一聲,在半空中轉了個身,變成一位髮辮上編著紅繩,長馬尾在空中飛揚的小小少年。那少年從空中落下,狠狠蹲上木板的一端,將對面的長脖子雞同樣彈上天空。

  看著那隻雞咕咕咕地在空中撲騰著手臂,貓耳朵少年發出解氣地嘲笑聲。

  「哈哈哈,看你那慫樣,還敢構陷小爺。」

  「把身形藏起來,你還露著耳朵和尾巴呢,別嚇到了我師娘。」袁香兒打發了兩隻搗蛋鬼自己玩,專心搭別墅。

  院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雲娘一路小跑著穿過院子出來應門,順道向袁香兒忙活著的角落看了一眼。

  一個空無一人的蹺蹺板正自顧自地一上一下來回蹺動著。

  「什麼時候搭了這麼個玩具。還會自己動呢,真是有趣。」雲娘笑眯眯說了一句。

  袁香兒時常有一些古怪的行為,身邊也經常發生一些奇怪的現象。但雲娘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從來不過問也不干涉。隨意地讓袁香兒在這個家裡胡鬧折騰著長大。

  「哎呀,是你呀,快請進。香兒今天有在。」雲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袁香兒聽見這話,伸出腦袋看了一眼,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阿滕,你怎麼來了?」

  院門外,眉目如畫的女子,梳著整整齊齊的髮鬢,亭亭玉立地同雲娘說話。

  「打擾您了,這家裡自己種的。」她禮道周全地將手中的提著的禮物遞給雲娘,規規矩矩地向著袁香兒點頭示意。

  「真是太客氣了,怎麼好每次都拿你的東西。」雲娘伸手接了過來,是一籃子尖尖的冬筍。

  袁香兒將阿滕讓進自己的屋子,沏茶端點心招待她。

  「阿滕,你現在住在哪裡?怎麼有空來找我玩。」

  「本來我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住在山上,不想再到人間這個傷心地。」阿滕捧著茶杯喝茶,一邊優雅而不失速度地吃著點心,一點看不出她有什麼傷心的模樣。

  「幾日前,我在山裡閒逛,偶然撿到了一個人類的幼崽。他看起來慘兮兮的十分可憐,我就把他拎回巢穴裡去了。他好像病得有些厲害,所以我來找你求一道祛病符。」

  「人類的幼崽?不會是走丟了的孩子吧?你應該把他送回來才對。」

  「可是他說他父母都死了,族裡的親戚為了搶佔家產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丟進深山裡。」阿滕一派純真地伸出一根手指撐著下巴,「我覺得他的模樣十分忍人憐愛,既然是沒人要的幼崽,就決定把他養在身邊當做寵物好了。」

  袁香兒捂住了額頭,「你怎麼能養人類當寵物呢?」

  「為什麼不可以?」阿滕不太明白,「你都可以養天狼的幼崽。」

  「那怎麼能一樣?」袁香兒瞠目結舌,半天倒是說不出不一樣的理由,她想了想開口道,「你看看啊,人類的壽命那麼短,你把他養在身邊,一會兒萌萌的孩子,就變成了俊美的郎君,你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又滿臉皺紋,腐爛到泥土裡去了。你花著心血養了半天,得了這麼個結局,心裡不難受嗎?」

  阿滕眨了眨眼,「說得也是,那等他好了,我還是把他放回去吧。對了,你那隻小天狼呢?你怎麼不養他,反而要了這隻毛都沒褪乾淨的小野貓做使徒?」

  她有些嫌棄地看著耳朵和尾巴都還收不回去,凶巴巴坐在桌子邊和她搶糕點的貓少年。

  烏圓聽得這話,一拍桌子貓起身,雙目立成金色的豎瞳,沖著阿滕露出尖利的牙齒。

  袁香兒還來不及阻攔,端莊嫺靜的阿滕,搖身一變,化為人面蛇身的妖魔,六隻眼睛齊睜,張著血盆大口,作勢向著烏圓一口咬去。

  烏圓喵嗚一聲,嚇得瞬間變回原形,竄到袁香兒身後瑟瑟發抖。

  「行了,行了。別欺負他,他還是個孩子。」袁香兒一手攔住蛇妖,一手護住自己的小貓。把那隻嚇到了的小貓抱到屋外玩去了。

  「真是的,你看吧,一點用都沒有。」阿滕變回了原形,得意地伸手摸摸髮鬢,整了整自己的衣物,「你說說看,是不是你被這隻貓妖的美色迷惑,見異思遷,所以才把小南氣走了?」

  袁香兒啼笑皆非,「你胡說什麼,小南是不願意做我的使徒,自己走的。」

  「害,你是不是傻的?」阿滕拍了一下手,伸出青蔥般的玉指遙點她的腦袋,「你怎麼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天狼族,乃是上古神獸,血脈高貴,一個兩個都矜持得要死,怎麼說可能主動留下。那隻小天狼一直在你身邊,磨磨唧唧不肯走,不就是想做你的使徒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嗎?」

  「這,這樣的嗎?」袁香兒表示不太相信。

  「你聽我的,」阿滕卷起袖子出餿主意,「下次見到他,直接施展束魔陣把他捆在地上,然後強制他結契,他肯定就半推半就的從了。」

  袁香兒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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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0: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從集市上歸來,袁香兒挽著雲娘的手臂親親熱熱走在回家的路上。

  正巧遇到斜對門陳家的長子鐵牛。如今的鐵牛有了大名,單名一個雄字,現在縣衙裡做捕役。他下衙歸來,穿一身嶄新的圓領衫,戴交腳襆頭,腰上束著青白捍腰,跨一柄雁翎刀,身高腿長,劍眉星目,已不再是當年猴在樹上摘果子的頑童。

  人高馬大的陳雄見了雲娘和袁香兒反而有些局促,見了個禮面皮就紅了。

  袁香兒站在雲娘身後,平平淡淡地叉手行禮,既無扭捏,也沒有一絲多餘的熱情。

  袁香兒知道這個從小一起玩大的男孩對她那麼一點的青春萌動之情,可惜她對別人沒感覺,也就不想留下什麼不該有的誤會。

  陳家大嬸正好推開門扉出來,瞥了一眼自己沒用的兒子,拉住雲娘就站在路口說話,

  「韓家的事聽說了嗎?」

  「東街口永濟堂的那位大夫嗎?」

  「可不是他家嗎。」陳家嬸子一拍大腿,「韓大夫那麼好的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忌諱。年頭的時候夫妻兩個接連著走了,只留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公子。偏偏他家還有兩個黑心窩的族兄弟,明著收養,暗地裡變著法磋磨自己的親侄兒,一心想要斷送了那韓小公子的性命,好占了他家的鋪面田產去。」

  陳雄在邊上插了一句:「娘親,此事還不曾定案,倒不好這般說。」

  「你懂得個屁。」陳家嬸子一把推開兒子,擠在雲娘身邊,「你說那個韓小公子,大家都是打小見著的吧?小時候白白嫩嫩的,多水靈啊。在兩個叔叔家輪流住了半年,整個兒瘦的呀,手臂比桔梗還細,身上時常一塊青一塊紫的,說他叔叔嬸嬸沒虐待他,誰信吶。」

  「這麼說來,那孩子當真可憐。」雲娘歎息了一句,「韓大夫在世之時,行善積德,不應如此才是。」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古往今來都一樣,陳嬸看見雲娘配合她,更是說得起勁,

  「誰說不是呢,前幾日那起子壞了心腸的東西,大雪天的讓韓小公子進山砍柴,我在這院門口都瞧見了。估計那孩子那天起就沒回來,如今兩家人還假惺惺地到衙門裡擊鼓報官,說孩子丟了要找孩子。害得我家大郎這幾日好一通辛苦尋找。按我說根本不用找,肯定就是叫那兩個黑心肝的叔叔給害死了。」

  「阿娘。」

  身後傳來陳雄無奈的勸告聲,和陳家嬸嬸絮絮叨叨的埋怨聲。

  袁香兒跟著雲娘向著家裡走去,心裡卻想著阿滕之前說在山裡撿到人類的幼崽,會不會就是這位韓家的小公子呢?這麼說來這個孩子留在妖精的世界裡,說不定比生活在人類世界幸福一點。

  「香兒快來看看,這又是誰送來的?」雲娘拉了袁香兒一把。

  在她們院子的門外,擺放著一整隻新鮮的黃羊,那隻黃羊肥美異常,已經剝洗乾淨,整整齊齊擺在幾片大闊葉上,邊上依舊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蘑菇。

  袁香兒急忙在周邊搜尋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痕跡。

  「算了,天氣這麼冷,整好吃羊肉火鍋。」雲娘和袁香兒一起把黃羊往家裡搬,她看著袁香兒直笑,「從前你師父在家的時候,經常有人這樣送禮物來,這七八年不見的事情,如今倒是又有了。」

  雲娘是一個普通人,她看不見隱匿了身形的妖魔,也不懂任何法術,但袁香兒覺得她的心裡比誰都明白。也許師娘什麼都知道,只因為那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不願多說。

  天色漸晚,雲霞漫天,濤聲陣陣的松林間,一棵高高的雲松頂部,站著一個孤單的身影。

  那人一頭銀光流轉的長髮被高處淩冽的寒風撩動。他一手扶著樹幹,身軀隨著腳下的樹枝微微起伏,琉璃般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那亮起了溫暖燈光的小院。

  「來嘍,香噴噴的羊肉湯。」

  院子裡傳來一個女孩清脆好聽的聲音。

  站在樹頂上的男人直起了身,眼眸亮了亮,他的視力極好,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那個四方方的天井中的一切。

  那個女孩捲著袖子,雙手提著一桶熱乎乎的羊肉湯出來。她先到黑狗的屋子前,給那隻搖頭擺尾的大黑狗添了滿滿一盆子的肉湯。

  又到了樹下那個新建的高腳小木屋前,把一個冒著熱氣的漂亮搪瓷盆子遞到門口。

  門裡伸出一雙小小的手來接。

  「小心點,這個可燙了。」女孩貼心地交代。

  她一直都是這麼貼心的一個人類,只是如今這份心已經不再用在自己身上。

  「你來了這麼久,你叫什麼名字呀?」女孩蹲在屋子前面說。

  小小的屋子裡只傳出咕咕咕的聲音。

  「你如果不說,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啦。」

  她當初也是這樣哄著我說出名字的,樹頂上的南河嘴角露出了一點淺笑。

  「你的羽毛很漂亮,不如就叫錦羽吧?叫你錦羽怎麼樣?」袁香兒取出一隻筆,沾著朱砂在木屋的門廊上方,端端正正寫下了「錦羽」兩個字。

  門洞裡鑽出一個根本沒幾根毛的長脖子雞,他轉頭看了看那兩個字,用嘴櫞在那裡輕輕啄了啄,發出一連串愉悅的咕咕咕,表示滿意。

  這算什麼漂亮的羽毛,她大概沒見過好看的羽毛。山上有一隻鳥族大妖,獨爪三首,口吐烈焰,那一身金紅交織的翎羽才叫漂亮,等自己殺了那隻大妖,就把那羽毛送來好了,也讓她看看什麼叫漂亮的翎羽。

  「阿香,我的呢。」梧桐樹上倒掛下一個身披輕裘的少年郎來。他容姿豔麗,三分嬌憨,七分靈動,混著紅繩的髮辮直垂到袁香兒耳邊。

  「下來,回窩裡去等,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呢。」

  那少年翻身從樹上下來,半空中就團成一隻巴掌大小的山貓,靈巧地停在了袁香兒的肩頭,「我要最嫩的,最好的肉。」

  它的額頭若隱若現地有一個獨特的符文,那是使徒的標誌。

  南河看見了那隻山貓的「窩」,包著獸皮的踏板,裹著麻繩的柱子,進出自如的洞穴,搖擺可愛的吊橋……

  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

  這樣的幼貓,除了臉好看一點,還能有什麼作用,竟然廢這樣多的心思契他作為使徒。南河不知不覺握緊了袖子裡的手。

  即使不刻意去看,院子裡歡快的笑鬧聲還是一絲不漏地傳到這裡。

  或許是站的地方太高了,夜風吹來的時候,南河突然覺得有些冷,

  小山貓在對著熱乎乎的羊肉湯大快朵頤,而那個人蹲在那裡,伸手一下下摸著那隻貓的耳朵。

  一雙毛茸茸的耳朵從南河的頭髮裡冒了出來,在夜風裡抖了抖。一種清晰的觸感似乎又出現在了耳朵上,那個人總是用她溫熱的指腹,那樣肆無忌憚地揉搓自己最敏感的耳廓,她甚至還把手指伸進耳洞裡來,那樣的撩撥裡面的絨毛。

  南河的耳朵低低地垂了下去。

  袁香兒輕輕摸著烏圓的腦袋,天色暗了,山林中松濤陣陣。她心中突然一動,抬起頭眺望不遠處的山坡,那裡有一棵獨秀於林的高高雪松,在她抬頭的一瞬間,那雪松劇烈晃動起來,依稀有一道銀白的身影從上面一晃而過。

  等她揉揉眼睛,松樹上已經空無一物,山中寂靜,除了幾隻突然驚起的飛鳥,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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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袁香兒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練習繪製符籙,烏圓滾在邊上玩耍。

  「昨天的羊肉是誰放在屋外的,你有察覺到嗎?」袁香兒想起昨日的事。

  「不知道,我那時候大概在睡覺,是誰送的?羊肉很好吃,讓他多送點。」烏圓正專注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我……我有看見。」高腳木屋裡發出結結巴巴的聲音,「是一個恐怖的存在,我嚇得……咯咯咯……一動也不敢動。」

  「哦?你怎麼看見他的?是不是一隻狼?銀白色的毛髮?」

  「我只看見了一雙腳,人形的腳……咕咕咕。」

  錦羽雙手兜著袖子,突然出現在石桌的附近,他昂著脖子咕咕咕了幾聲,身影逐漸變淡,原地消失不見,青色的衣袖又出現在了小木屋的門內。

  這是他的天賦能力,能夠隱秘身形和短距離傳送。他在屋外感覺到了南河的氣息,迅速地隱形並躲避回了屋裡。

  「錦羽,下一次如果你察覺到他再來,我有在家的話,你能不能悄悄提醒我一下?」袁香兒停下筆看著木屋的方向。

  木屋裡傳來一陣咕咕咕的聲音,這就是答應了。

  烏圓一不小心踩到了朱砂碟子,在袁香兒畫了一半的符紙上留下了好幾個紅色的梅花印。

  袁香兒捏著他的脖子將他提起來,看了看那張印著貓爪的廢符,順手祭到空中,那本該無效的符紙迎風自燃,在空中砰一聲化為一小團火球。

  「什麼情況?」袁香兒詫異道。

  「大概是因為我們山貓族的天賦能力,」烏圓坐在桌上,嫌棄地看著自己染成紅色的小肉墊,「妖族都有一些與身俱來的能力,我的一種能力是火焰。」

  袁香兒抬起烏圓的前爪在符紙上試了幾次,發現在空白符紙上,印上朱砂貓爪用處極其微小,倒是如果由她繪製好符頭敕令天柱的半成品符籙上印上貓爪之後,會起到和靈火符類似的效果。

  「還挺好玩的,省了一點力氣。」袁香兒玩鬧著印了一疊貓爪符,拿濕布擦乾淨烏圓的爪子,「你自己能施展火系法術嗎?」

  「可以!」烏圓端坐在桌邊,抬頭挺胸,鼓足力氣張開口,喵嗚一聲,噴出了一個比蘋果大不了多少的火球。

  他得意地翹起尾巴,「幸好成功了,怎麼樣,挺厲害的吧?」

  袁香兒鼓掌。

  其實烏圓自己也知道,這樣小的火球充其量嚇唬嚇唬凡人,對妖魔基本是不頂用的。

  「我的靈力還不夠,如果再大一些,到了我父親那個年紀,噴出的火焰可以把這整個院子都燒了,」烏圓很以自己的父親為傲,動不動就要提一次父親,「上一次遇到你們,那個男人的天賦能力是水,剛好剋制我族,所以父親才不和他計較。」

  「哪個男人?」袁香兒才反應過來烏圓說的是自己的師父余搖,「我師父他那是法術,並不是天賦能力。」

  師父喜歡用水系法術,當年施展雙魚陣護住自己,並用四根水柱捆住貓妖,都是水系相關的術法。不過師父是人類,只有妖魔才有與生俱來的天賦能力,人類的術法都是後天修煉出來的。

  「不是哦,他是妖族,既會人類的術法,又有自己的天賦能力,所以才那麼強大。」烏圓用舌頭梳理自己濕漉漉的前爪,「我族最強的能力是瞳術,天生就能看透世間萬物的本源。我是不會看錯的,他就是一條大魚,很大,非常大的魚。」

  袁香兒呆住了,她有些不相信這個小屁孩的話。這麼多年,她心中對余搖充滿崇敬和孺慕之情,所以儘管師父確實有很多獨特之處,但她從來不曾想過師父和自己不是同一物種。

  師父是那樣的接近人類,穿著最平凡的衣物,用雙腳慢慢走路,流著汗水將自己背在肩頭。

  他會劈柴挑水,會洗衣做飯。時常笑盈盈地蹲下身,用那雙寬和的手掌摸自己的腦袋。在袁香兒還小的時候,這個家裡的一切瑣事,都是師父親力親為。往往她趴在這張桌上練字,師父就在身邊拉著繩子晾曬衣服。她背誦著咒文,師父還圍著圍裙伸過腦袋來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他活得比一個真正的凡人還更像人類。

  但仔細想想如果拋開這些濾鏡,師父確實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往日的點點滴滴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飄過,當初這個院子裡的眾多妖魔,他們對待余搖的態度和言行,那樣的融洽自然,彷彿余搖才是他們的同類,而袁香兒不過是一個混在妖群中的人類小孩。那些和師父接觸過的妖魔提到師父語氣,似乎從來就沒有把師父當做人來來談論。

  袁香兒心驚不已,隱隱覺得烏圓的話有可能更接近真實。只是她從前蒙著自己的雙眼,從沒有認真往這個方向思考。

  她開始想念那位像是父親一樣,對自己多有疼愛,把自己引進修行的世界,卻又突然消失無蹤的師父。不管余搖是人類還是妖魔,她都很想再見到他一面,她有很多的疑問想要師父為自己解答,也很想讓師父看一看自己這些年並沒有落下的功課。

  她想知道師父去到了哪裡,遇到了什麼事,是否需要自己幫忙。

  也許應該和師父曾經認識的那些妖魔和人類多接觸一下,或許才能夠更多地瞭解師父的過往和所在。

  畢竟自己如今已經長大,有了一點能力,也有了一兩個可愛的小使徒。

  「對了,烏圓,你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嗎?」

  「天狼?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狼了。」烏圓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父親告訴我這一片的天狼山脈都曾經是天狼族的領地。聽說,一百多年前,我還不太記事的時候,天狼族在兩月相承之日舉族飛升了。因此我也不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到底是什麼。」

  這世間已經沒有天狼族了,只剩下小南一個了嗎?所以說,南河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呢?袁香兒好奇地想著。

  天狼山的深處,枯松倒掛,巨石崢嶸,冰雪覆蓋的山巔一片銀白。

  在陡峭的石壁上,虯結的松枝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伏在一塊微微突出的岩石上。他有一身銀白的毛髮,和周邊的雪色幾乎融為一體,令敵人的肉眼難以辨別。

  他不知道在那裡潛伏了多久,冰雪甚至在他的身上和頭頂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而他紋絲不動,收斂靈氣,減緩呼吸,宛如本來就長在這峭壁上的一塊石頭一般,只有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偶爾轉動一下,盯著眼前開在峭壁上的一個洞穴。

  那是一隻浩然鳥的巢穴,這種妖獸有一身金紅色的漂亮翎羽,單足三首,三個腦袋可以同時噴出大量炙熱的火焰,那烈焰溫度極其高,幾乎可以融化這裡的山石頭,是一個危險而強大的敵人。

  越是強大,越是讓南河血脈亢奮,他們天狼一族,天生就流動著好戰的血液。

  他躍躍欲試,想要殺死這隻靈力強大的妖獸,獵取它的靈丹,自己就能一舉邁入離骸期,開始向著成為一隻真正強大的成年天狼衝刺。

  為此,他將自己的身軀化為最不起眼的幼狼形態,在風雪的掩蓋下悄悄爬上這個懸崖。極度耐心地在這裡潛伏了整整兩日,終於等到了浩然鳥歸巢穴。他已經很餓了,又餓又冷,饑腸轆轆,但他還不能動,要更為耐心地忍耐,只為了等一個時機,一個最佳的進攻時機。

  那隻浩然鳥從洞穴裡伸出三個腦袋,朝四周看了看。它剛剛捕捉到了一隻野牛精,吞噬了它的靈丹,好好的飽餐了一頓,此刻感到有些睏倦,想在巢穴裡美美地睡一覺,消化體內衝撞的靈氣。

  這裡的周邊沒有比它更兇猛的妖獸,是屬於它的地盤。放眼望去,只有光潔陡峭的懸崖,這個巢穴,是令它最為安心的地方。在呼嘯的寒風中,他威風凜凜的三個腦袋終於一個挨著一個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最後一個金光燦燦的腦袋閉上了眼睛的時候。

  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從洞穴邊上的一躍而起,幼小的身體迎風幻化,成為一隻體型巨大的銀色天狼。銀光流轉,流星過際,風馳電掣的巨狼狠狠撲向了洞穴中毫無防備的金紅色鳥妖,鋒利的前爪按住它的肩膀,牙齒一口咬斷了它的一隻脖頸。

  浩然鳥驚醒掙扎,餘下的一隻頭顱發出尖銳的叫聲,另外一隻頭顱轉過脖頸噴出灼熱的火焰。

  熊熊烈焰沖出洞穴,映得整座白雪皚皚的山壁一片通紅。

  天空中繁星璀璨,天幕上的星星彷彿被撥動了一下,陡然間漫天星光從天而降,神奇的星雨絲絲縷縷落進洞穴,巍峨的山頂上交織出一片浩瀚蒼穹般的星圖。

  那些能夠燒毀萬物的灼灼烈焰,彷彿被星空吞噬,陡然消失不見。

  山壁間響徹著淒厲的鳥叫和低沉的狼嚎。

  十萬大山之中,一個女子悠悠的聲音從深淵之中響起,

  「是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星辰之力。那隻小狼快要成年了,已經可以使出他們特有的天賦能力,必須儘快找到他。」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著她,「怕什麼,那還是一隻弱小,無力的小狼。看我抓住他,撕裂他的身軀,正好讓我們品嘗那純正的天狼血肉。」

  黑暗中,響起嬰兒一般的哭泣聲,詭異的童音響起,「嚶嚶嚶,不要大意。那可是這片土地曾經的妖王,才過了一兩百年,你們就忘記了被天狼族統治的恐懼了嗎?我可不想再匍匐在誰的腳下稱臣。我必須立刻咬斷他的脖子,現在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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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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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南河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上巨大的古樹,從樹腰上那個隱蔽的洞口一頭栽了進去,砰一聲掉落進樹洞的底部,四五根金紅色的羽毛在他的身邊散落了一地,一個帶著火焰光芒的妖獸內丹骨碌碌地在那些羽毛間滾了半圈。

  銀色的天狼昏暗的洞穴底部趴了片刻,勉強睜開眼,伸出舌頭把那顆紅色的妖獸內丹捲進自己的口中,吞下肚子裡去。

  陽光從高高的洞口斜照進來,正好打在那幾片散落一地的金色羽毛上,給漂亮的羽毛織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把這些羽毛帶給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南河覺得自己其實不太瞭解那個人類,人類似乎都喜歡顏色鮮豔的東西,比如一些花呀草呀,一些有光澤的錦緞和亮閃閃的金屬。有時候他們又會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亂七八糟的蘑菇,沾著泥巴的植物根莖,讓他難以理解。

  不過幸好那個人有一點和自己一樣,她喜歡甜的食物,喜歡那些鮮嫩多汁的羊肉,並且她能很巧妙的把那些肉類變得更加的香美爽口。

  南河想到這裡,咽了咽口水,感到空泛的肚子更加餓得難受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但此刻的他並沒有力氣爬起身,去外面捕殺一隻哪怕普通的野獸。

  他的後背和腿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南河回首看了一眼,後背被燒傷了一大片,原本漂亮的銀色毛髮脫落得七零八落,露出鮮血淋漓的肌膚。他想用舌頭舔一舔,可惜搆不著。

  這樣難看醜陋的模樣,幸好沒有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她那樣的喜歡漂亮的毛髮,如果看到這樣脫落成一塊塊的醜陋皮毛,肯定更不喜歡自己了。

  何況如今她的身邊已經有了容貌俊美的山貓,千依百順的黑狗,還有那一隻不知所謂的雞。

  總是想著那個人類做什麼?南河唾棄了自己一下。

  是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問心有愧,不過是想要償還她的恩情罷了。

  肯定只是這樣。

  他耷拉著耳朵,合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浩然鳥的妖丹在腹中擴散,大量的靈力驟然衝撞進了四肢百骸,每一根經脈都被洶湧而入的靈力衝擊著,一下下地膨脹搏動起來。那股力量過於強大,幾乎就要撕裂他的靈脈,破壞他的身軀。

  南河死死咬牙忍耐,感到頸椎和周身的骨骼彷彿在一點點的錯位,潰散了又重組,重組又一次潰散。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進入離骸期的痛苦。

  這個過程是每一隻幼小的天狼都必須經歷的。身處在危機四伏中的南河,沒有安全的環境來渡過這一次次的虛弱時段,因此他比起曾經的同伴更為急進,所必須忍受的折磨也更為劇烈。

  在這個時期,他需要用一波又一波的巨大靈力的洗滌骨骼身軀,慢慢擺脫原有軀骸的桎梏,成為一種更高層次的質體,稱之為離骸。沒有徹底經歷過離骸期的幼狼,不論身體多麼龐大,都不能算是真正成熟的天狼。

  南河緊閉住雙眼,忍耐著拆骨削肉一樣的折磨。他覺得自己的感官似乎在這種過度的疼痛中變得遲鈍而迷糊了。有時候他會混亂地感覺到身軀變得極為龐大,有時候又覺得身軀在無限縮小。

  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疼痛死死纏繞著他身軀和精神。在他的身邊只有危險和寒冷,沒有任何的同伴。

  洞穴外是呼嘯的北風,敵人隨時有可能發現了這裡,衝進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天狼星離他那麼的遙遠,在白晝裡連一絲一毫的光輝都看不見。他只是一隻被遺留在這個世界的孤狼,即便艱難地成功離骸,也只能形單影隻地在這片大陸上渡過千年萬年。

  南河在迷迷糊糊中回到幼年時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星河璀璨的夜晚,月浪衡天,涼蟾淩空,一隻小小的天狼全力在月色下飛奔。他好不容易從人類的牢籠中逃脫,帶著一身的傷痛和委屈,拼命向著遙遠的天狼山方向奔跑。

  浩瀚蒼穹彷彿抖動了一下,漆黑的天幕上徒然憑空多出了一輪圓月。

  一般無二的兩輪明月舉鏡交輝,在夜空中相承相應。玉兔成雙,銀毫遍灑人間。

  南河的父親說了成百上千年的,似乎永遠不會出現的兩月相承之日,突然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降臨了。

  小小南河在星空下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頭頂上兩輪巨大的明月。

  遠遠的天狼山升起一脈細碎的銀光,那些星星點點的銀色光輝,流瑩般盤桓高升,緩緩向夜空飛去。

  他們排著齊整的隊列從銀盤般的圓月前遊動穿梭而過,儘管因為過於遙遠而顯得十分渺小,南河依舊清楚地看見了,那是他的父母,兄弟和族人。

  他邁著小小的四肢在地面上狂奔,竭盡全力嘶吼。但那遙遠的星漢之中,終究沒人能聽見廣袤的大地上一隻小小天狼的呼喚聲。

  族人的身影穿過明亮的圓月漸漸變得細小,最終湮滅消失在無邊的星河之中。

  像是突然出現一樣,天幕上的鏡月又驟然消失。

  無邊的夜空之中依舊只有一輪孤獨的圓月。除了天狼山上的狼群從人間消失不見之外,世間彷彿並沒有任何不同。

  只有那一隻小小的銀色天狼,顫抖著幾乎虛脫的四肢,低頭喘息著,慢慢向著再也沒有家人存在的天狼山脈走去。

  樹洞裡的南河睜開眼睛,渾身的汗水浸濕了他淩亂的毛髮。洞口照進來的那束陽光打在眼前的地面上,陽光中的一支金色羽毛,被微風撩動,微微翻轉。

  身體好疼,南河覺得自己幾乎要撐不住了。

  但他不願意放棄,這些羽毛還沒放到那個院子的門外,他也還想再悄悄看一眼那個人。

  想到了那個人笑盈盈的模樣,身上的痛苦似乎就減輕了一點。那個人依稀就坐在眼前的陽光中,從光束中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疼不疼?別亂動,我給你塗一點藥。」

  南河輕輕嗯了一聲,再睜開眼,眼前的身影已經消失,只有一圈朦朧的光斑。

  洞穴的四面八方都響起那個清越的聲音。

  「忍一忍,一會給你好喝的羊肉湯啦。」

  「桂花糖,很甜的,吃嗎?」

  「別怕,我畫一個金鏃召神咒,很快就不疼了。」

  南河在昏昏沉沉中閉上了眼睛,甘泉般的誦咒聲響起。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渡我苦厄,渡我苦厄……」

  悠悠餘音在昏暗的樹洞中不斷繚繞,安撫著那具痛苦的身軀。

  ……

  袁香兒在庭院的梧桐樹下折騰新發現的「印刷」製符術。

  她在黃紙上畫好符頭,天柱等等,對著錦羽招招手,「來,錦羽也來試一次。」

  錦羽跳上桌去,咕咕咕地脫下小靴子,抓了抓小細雞爪,光著爪子上前,在朱砂盒裡踩了一腳,啪嗒啪嗒在符紙上來回印了好幾個朱紅色的雞爪印。

  袁香兒正兒八經地駢劍指,起黃符於懸空,口中斥道,「急急如律令,敕。」

  那張符歪歪斜斜落在烏圓的身上,噗呲發出一小縷細細的煙霧,只把烏圓一小條尾巴隱匿不見了。烏圓十分開心,一下跳起身來,轉著圈尋找著自己看不見的尾巴玩耍。

  引得袁香兒哈哈大笑。

  「來來來,錦羽,咱們再來一次。看能不能把烏圓半個身子都變不見了。」

  錦羽抬起腳,正要在黃符上印下爪印,突然縮起雞爪,轉了轉眼睛。隨後他伸過脖子悄悄對袁香兒說了一句,

  「來……來了,他又來了。」

  袁香兒一下轉過臉,看向了悄無聲息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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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20-8-15 23:21: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青松斜倚的院牆外,長身玉立的男子,獨立在雪地中。

  他身披一件銀毫大氅,赤著雙足,抬首凝望院門。

  肆意攏在腦後的長髮被微風拂起,露出如畫的容顏,當真青松難擬其姿,霜雪莫勝其神,皎皎如朗月之臨空,飄飄若謫仙之下凡。

  庭院內傳出陣陣的歡笑聲,南河在門外的雪地裡默默聽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到了這裡,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這個熟悉的院門外。

  他既傷且疲,餓得厲害,真想一把推開眼前的這扇門。那個人肯定會拉著他的手,把他牽進暖和的屋子裡去,給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麵。

  但也許這一伸手,天狼山上那些猙獰強大的妖魔也會被一起帶進了這個溫暖的小院,給她們帶來無限的麻煩。

  南河彎下腰,在門口的雪地上鋪上一片樹葉,整齊地擺上五根金紅相交的翎羽,轉身準備離去。

  院門吱呀一聲突然開了,袁香兒的腦袋露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羽毛,又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

  「小南?」

  那個容貌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同袁香兒面面相覷了片刻,突然轉身就跑!

  「跑什麼跑?你給我站住!」袁香兒怒了,沖著那個轉瞬間就跑遠了的背影單手掐了一個「扭」決,呵斥一聲,「束!」

  那個裹著一身銀色輕裘,修長清雋的背影噗呲一聲撲倒在了雪地上,

  袁香兒追上前,喘著氣正想要數落他,想起剛剛在眼前一晃而過的容顏,到了嗓子眼的話語突然噎住了。

  那個撲在雪地中的已經不是自己曾經抱在懷中的小小毛團,雖然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但確確實實是一個人類模樣的年輕男子。他線條流暢的長腿從空落落的衣擺下露出來,凍紅了的腳趾微微蜷縮著,腿側卻露出了成片的燙傷,脫落了肌膚血跡斑斑。

  「你……」袁香兒向他伸出手,

  那個埋在雪堆裡一動不動的腦袋突然冒出了一雙毛軟乎乎的耳朵,衣服的下擺鑽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那雙耳朵抖了抖,一下紅透到了耳朵尖,身高腿長的男人就地化為一隻體型巨大的銀狼。那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抖了抖毛髮,強行掙脫了袁香兒的咒術,化為流星一般從雪地上飛奔逃走。

  袁香兒差點想罵一句髒話。

  她深吸一口氣,沉靜心神,取一黃符沾染地面留下的血跡夾於掌心,雙手指訣,口中默念請神咒。

  一個寸許高的銀色小人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空中。

  袁香兒抱拳行禮,微微躬身,「有勞了。」

  那小人默不作聲,叉手躬身回了一禮,轉身向著南河消失的方向疾速追蹤而去。

  他的腿部連著一根銀色的線條,隨著他的飛躍前行,那銀色的身軀就像是脫落了線的針織衣物,慢慢地在一圈圈減少。袁香兒手持著銀線的末端,在雙腿上拍了兩張疾行符,緊跟了上前。

  烏圓化為小小的山貓,扒在袁香兒的肩頭。

  「阿香,我們進入天狼山的靈界了,這裡是妖精的地盤,你當心點。」

  「沒事,已經找到了。」袁香兒在一棵蒼天古樹前停下了腳步。

  那棵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粗壯的樹幹十幾個人都無法將其合攏,枝葉茂密的樹幹直接上雲霄,從樹底下抬頭幾乎看不見頂。

  一根細細的銀絲追到了樹幹中部一個不起眼的樹洞口,消失在了那裡。

  袁香兒攀爬著上了樹,來到了那個洞口前,從外面看進去這個洞穴很淺,裡面什麼都沒有。

  烏圓從她的肩膀上跳下來,在洞口前轉了兩圈,雙眸亮起一片瑩光,朝內注視了片刻,

  「有妖魔在裡面設了陣法,這個陣法帶著星辰之力,很難破解,阿香你別隨便進去。」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袁香兒已經探身進了洞穴,初始她的身軀黏滯難行,彷彿身處一片無邊的星海之中,那些星辰凝滯了片刻,紛紛主動避開她的身邊,袁香兒就這樣輕輕鬆鬆鑽進了洞穴中。

  一鑽了進來,才發現樹洞中和外表的假像完全不同。大樹的中心基本是中空的,洞穴高達十餘米,寬廣昏暗,底部的一角鋪著幾張猛禽的皮毛,上面蜷縮著一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

  袁香兒從洞口爬下去,來到了避無可避的南河身邊。

  南河別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所有雄性的天狼,都以能有一身漂亮的銀白毛髮為自豪,越是濃密柔順有光澤的毛髮,越代表了強壯而有力。如今自己這副左一塊右一塊脫落了皮毛,狼狽醜陋的模樣,可以讓任何人看見,只唯獨不想見到眼前這個人。偏偏自己只能無奈地將最狼狽的模樣,毫無遮擋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會不會嫌棄自己,她不會再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腦袋了吧。

  帶著體溫的柔軟掌心久違地摸上南河的腦袋,和從前一樣,小心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捏了捏他敏感的耳廓。

  「幹什麼見到我就跑呀,這麼久沒見,我一直很想念你。謝謝你送來的那些禮物。」

  那個人就蹲在他的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毛髮,柔聲和他說話,那種軟軟的聲音穿過他肌膚的毛孔,像是無數根細如牛毛的針,在南河的心尖上紮了一下,使他的一顆心突然就又酸又澀了起來。

  袁香兒看見了那隻變大了的小狼,終於睜開了眼睛,用那琥珀色的眼眸看了自己一眼,慢慢地把那白色的頭顱移過來,靠近了自己,嚴重燙傷的身軀可憐兮兮地蜷縮了起來,依偎在自己的身邊。

  這是認識了這麼久,這隻彆扭的小狼第一次地主動靠近了自己。袁香兒的心都差點給軟化了。

  「疼不疼?」她小心查看南河的傷勢,也不知道南河獨自在這裡經歷了什麼,彷彿從火場中鑽出來一樣,大面積的皮膚脫落,起了水泡,鮮血淋漓地掛落著,看了都讓人心疼。

  「給你畫一個金鏃召神陣吧?」

  她以為南河會和從前一樣慣性地拒絕,或者毫無回應,誰知過了片刻,洞穴中響起一道低低的嗓音,輕輕嗯了一聲。

  袁香兒取出隨身帶著的符筆,沾了朱砂,在南河的周圍畫了一個鎮痛止血的金鏃召神陣,盤腿坐在他的身邊低聲念誦了幾遍法決。

  那隻銀白的天狼默默趴在法陣中,下頜擱在自己的腿上,不時地將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看看她。

  「我回去拿一點藥,再給你帶點吃的?還是說你跟著我先回去?」袁香兒站起身。

  南河垂下了眼睫,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這裡很危險,我的敵人很多,他們馬上就有可能出現。你……別再過來。」

  明明是拒絕的話,但袁香兒卻從中聽出一種轉了幾個彎的委屈難過。小南的耳朵都低下去了,他是不捨得自己離開。

  洞穴之外的烏圓被陣法擋住進不來,急得在樹枝上直打轉。

  「我這裡沒事,烏圓你先回去,幫我帶一點藥品和食物過來。」袁香兒沖著洞口喊到。

  烏圓你先回去。

  你先回去。

  你回去。

  南河耷拉著的耳朵突然就精神地豎了起來,來回靈巧地轉了轉。

  他知道自己應該讓袁香兒立刻離開,這裡並不安全。但那話到了嘴邊,滾過來滾過去,咽下去吐出來,來回折騰了幾百遍,就是說不出口。

  話還沒說出口,肚子已經率先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你是不是餓了?」袁香兒說,「烏圓沒那麼快回來,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這句話徹底打消了南河欲言又止的話語,他想起了兩人一起在街邊吃的冒著油花的羊肉串,一起大口大口喝下去的香濃牛肉湯,空空的腹部幾乎要從前心貼到後了後背。

  只是吃一點東西而已,吃完馬上就讓她離開。忍受不住誘惑的南河咽了咽口水,這樣說服自己。

  洞穴內不能生火,袁香兒翻出樹洞外,獵殺了一隻山麂,在避風處烤得噴香熟透,帶著一身的香味溜了回來。

  她把那隻油汪汪的山麂肉一點點的撕下來,餵進躺在地上的南河口中。

  「吃得下去嗎?」袁香兒問他,「先吃一點點,一會再想辦法給你弄點好消化的東西。」

  南河珍惜地咀嚼口中熟透了的食物,香醇的肉汁順著食管流進饑腸轆轆的腸胃裡,一路撫慰了被他自己餓了數日的身軀。

  他傷得很重,咀嚼和吞咽都成為一種辛苦的事。如果是之前,他只能翻找出凍在洞穴中的生肉,勉強自己吞食冰冷堅硬的生肉。

  但此刻有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身邊,一點點的餵著自己吃香酥軟膩的烤肉,哄著自己喝那甘甜的山泉水。

  南河羞恥地想到,即使這個人喜歡摸自己的耳朵,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可以的事。

  大地傳來一陣微微的晃動,洞穴的枝條都簌簌抖動了起來。

  南河一下支撐起身軀,側耳聆聽了片刻。

  「他們來了。」他在這一瞬間從一隻軟綿綿的大毛團,化身為一柄出鞘的利刃,狠厲,堅毅,巍峨如山,

  「還來得及,你立刻走。」琥珀色的雙眸冰寒一片。

  「來的是什麼人?我不走,我陪你一起。」

  南河錯愕地看著她,「不。敵人很強大……」

  他的話還沒說話,袁香兒已經掐了一個井訣,把他陷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也不是弱者。」袁香兒不容置疑地用最快的速度,從洞口開始一路布下數個制敵陣法。

  敵人來得很快,地動山搖中,洞穴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從法訣中掙脫出來的銀狼無奈地把自己身軀巨大化了兩圈,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掃過來,輕輕將袁香兒捲在自己的身後,藏進了堆疊在地上的皮毛堆中。

  袁香兒被一片的皮毛淹沒,勉強從銀白的世界裡掙扎伸出腦袋,緊張地盯著晃動著的洞口處。

  她嘴巴上說得很堅定,其實卻從未真正和一隻大妖戰鬥過,心裡免不了地緊張。好在她還有殺手鐧,哪怕打不過,師父的雙魚陣應該還是能夠護住自己和南河的。

  一個巨大的人形頭顱從洞穴外搖搖晃晃經過,那腦袋上的皮肉層層疊疊耷拉著,彷彿一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千年接近腐朽的年邁生命,他那巨大的眼睛停留在洞口,渾濁的眼珠轉動著朝著洞穴內看來。

  袁香兒屏住了呼吸。白絨絨的尾巴輕輕蓋上來,把她藏了下去。

  幸運的是,那隻巨大妖魔似乎沒有烏圓那樣的天賦能力,在洞口看了一圈,最終慢悠悠地離開了。

  「烏圓,待在家裡,別靠近這個地方。」袁香兒通過使徒契約,及時給烏圓發出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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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20-8-15 23:2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阿香,你還在樹洞裡嗎?那附近有兩隻好恐怖的大妖怪,我都不敢靠近。」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烏圓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過來,乖乖地退遠一點。」袁香兒一邊囑咐自己的使徒,一邊緊盯著洞穴外的天空。

  不多時,樹洞外傳來另外一種沙沙的聲響,一隻水桶粗的花斑大蟒從洞口處呼啦啦遊動過去。

  那隻巨大的蟒蛇盤在樹上,數條長長的脖子在空中搖擺,每一條脖子上都長著一張人類的面孔,張口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古怪聲音。

  袁香兒數了一下,覺得那條蛇大概有九個腦袋。

  雖然已經和虺螣混熟了,但是袁香兒依舊有點害怕這種蛇類的軟體動物,特別是這隻還這麼粗大和怪異。

  她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往那些熊皮豹皮的縫隙裡又縮了縮,伸手抱住蓋在自己頭頂上的白色尾巴。

  南河回頭看了她一眼,尾巴尖微微擺了擺,沒有掙脫。

  一個蛇頭的人面貼近洞穴,那張蒼白的面孔朝著洞穴內左右看了看,洞穴中的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張面孔上的五官和細微的表情,但他似乎看不見洞穴內明晃晃的天狼。他細細的眉眼眯了起來,帶著點疑惑滯留在洞外不走。

  「到處都找不到呢,奇怪,我似乎聞到了一點天狼的血腥味道。」之前那個蒼老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九頭蛇在洞口回應他,「老耆,那隻小狼很狡猾,他故意在不少地方都留下了自己的血液,就是為了迷惑我們。哼,天狼山脈這麼大,大家都在找他一個。也不知道這隻天狼最後會便宜了誰。」

  「我,得到他的一定是我,我要捉到他,把他的皮剝下來,掛在我的洞穴裡。我喜歡那種銀色的皮毛。」

  「別說大話了,還是去厭女那裡問一問,看她有沒有發現吧。」

  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袁香兒悄悄從皮毛中鑽出來,往洞口上爬,想張望一下外部的情形。

  南河咬住了她的衣角,輕輕搖了搖頭。

  果然,安靜了片刻之後,洞穴外突然再一次出現那顆渾濁的巨大眼睛。

  「都說了,不在這裡,你偏偏不信。」九頭蛇七嘴八舌地抱怨。

  「奇怪,總覺得隱約一股燒焦的肉味。」名為老耆的聲音說道。

  「那是山麂的味道,和天狼沒有關係,我來的時候在附近發現一隻山麂的殘軀,有炙烤的痕跡,像是人類的手筆。可能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類闖進來過。」

  「人類?我不喜歡那種生物,他們太臭了。而且他們生活的地方一點靈氣都沒有。」

  一蛇一怪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慢慢遠離。袁香兒再一次小心爬上洞口,也不敢伸出頭去,只在洞口內張望,叢林間波瀾起伏的樹頂之上,露出一個十餘米高的怪物,他有一個巨大的頭顱和不太成比例的瘦小身體,穿著一件灰布長袍,正兜著袖子分開樹冠緩緩離去。在他的身邊,一條九個腦袋的巨蛇蜿蜒著身軀並肩齊行。

  袁香兒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從兩隻妖魔的語氣來看,天狼山內似乎很多強大的妖魔都要想抓到南河,總而言之這裡確實十分危險。

  一直繃緊身體戒備著的天狼甩了甩腦袋,一旦放鬆下來,他撐在地上的前肢就開始微微打顫,身軀忽大忽小地變化著,這是靈力快要枯竭,已經支撐不住巨大體型的象徵。

  袁香兒還來不及說話,後背的衣領突然被南河叼住了,一股力道傳來,她眼前一陣天旋地旋,被南河從樹洞中丟了出來。

  南河用了一股巧勁,讓袁香兒平平穩穩地落在地面上,但等她抬起頭,頭頂上的洞口卻迅速被陣法封閉,裡面傳了一道悶悶的聲音,

  「你走。」

  真是既傲嬌又彆扭。

  被丟出來的袁香兒無奈地歎了口氣。

  害,誰叫是自己養的狼呢,再彆扭也只能自己寵著不是?

  她想了想,把雙手攏在嘴邊,拔著嗓子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哎呀!救命!」

  然後憋住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果然那個樹洞裡很快伸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狼頭,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直到對上了袁香兒的視線,南河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但樹下的那個女孩昂著頭,笑盈盈地向他張開雙臂,

  「跳下來,我接著你,跟我一起回去。」

  「聽話,我又不關著你,等你傷好了,你可以隨時走。」

  「你下不下來?你不下來,我可站在這裡不走了。」

  「這個地方好像很危險,萬一突然再來一隻妖怪把我叼走了怎麼辦?好可怕,畢竟我是這麼弱小的人類。」

  袁香兒插科打諢,嘴炮放個不停,像南河這樣話都不捨得多說幾句的小妖精,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果然,那一團毛茸茸的小狼,站在高處斟酌了許久,終於一縱身從樹杈上撲下來,被袁香兒的雙手穩穩地接住了。

  ……

  「阿香,那兩隻大妖離開了。你趕快回來。」烏圓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行,我這就出來,路上還有什麼大的妖怪嗎?」

  「沒有看見了,越靠近人界,靈力越稀薄,支撐不了大妖活動,他們一般不愛去那裡。」

  在烏圓確定了道路安全之後,袁香兒抱著縮小了的南河一路飛奔。

  斜陽晚照,橘紅色的陽光鋪在白雪皚皚的雪地面,道路兩側的樹木在迅速地後退。

  南河蜷縮在袁香兒的懷抱中,明明很累,渾身散架了一般的疼,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一陣一陣湧上一股名叫高興的感覺。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也是這樣被這個人背在身上,一路帶出了危機四伏的森林,帶進了人類的世界。那時候他的心中充滿著悲哀和絕望。但這一次他被攏在溫暖的懷抱中,心中有一點酸澀,更多的是桂花糖一般的甜。

  南河閉上眼,他貼著那個一路飛奔的身軀,清晰地聽見一聲聲迅速而有力的心跳聲。

  那個人帶著他一路跑回了家,推開那扇大門,穿過熟悉的院子,進到她的臥室中,把那個軟軟的墊子拿出來。

  南河的身體溫度過低,即使抱在懷裡,依舊微微打著冷顫,需要一個溫暖的地方。

  袁香兒想了想,把那個時常晾曬的羽絨墊子直接放在溫熱的炕上,將南河放了進去。

  「還冷不冷?」她蹲在炕沿問。

  南河搖了搖頭,其實他冷得厲害,因為受傷失血,長時間緊張地戰鬥,體內的能量大量流逝,儘管他儘量克制,但稀鬆的毛髮尖忍不住地還在微微顫慄。

  他把鼻子埋進那個軟軟的墊子裡,只聞到了乾爽的陽光味,並沒有混進來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味道,於是他鬆了口氣,終於在溫暖的環境裡,安心地昏睡了過去。

  袁香兒蹲在床邊,小心地摸了摸她的狼,離開自己個把月,漂亮的毛髮就沒了,身上左一塊右一塊地禿著,這會縮在墊子裡,可憐兮兮地直打哆嗦。

  幸好把他弄了回來。

  袁香兒去廚房找雲娘要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咿呀一聲再度推開房門的時候,炕上的那隻小狼已經變成了人形。

  他背對著袁香兒,蜷縮著身體,睡得正香。

  白日裡一陣忙亂,袁香兒幾乎沒有看清南河人類的面孔,這樣想想,她似乎一次都還沒有見過南河人形時候,長得是什麼模樣。

  袁香兒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指,輕輕撩起那一頭散落的長髮,露出了覆蓋在銀髮之下潔白的臉龐來。

  這也太犯規了吧。她在心裡輕輕讚歎了一聲。

  或許妖魔都長得完美而精緻。不論是阿滕,還是烏圓,他們都有一副明媚動人的容顏。

  但是躺在眼前的這個男人,比任何一個都更符合袁香兒的審美,哪怕他面色蒼白,閉著雙眸,袁香兒都不得不承認,在他露出容顏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跳快了好幾拍。

  從前讀一些豔情話本,書中描繪賢明的君王為美人傾心,夜夜笙歌,荒廢了國事。或是知書達理的書生,被狐精迷惑,沉迷聲色,拋棄了聖賢禮教。袁香兒看過了都只不過付之一笑,覺得那只是文學作品的誇張意淫而已。

  此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了那些角色,如果有南河這樣容姿的美色擺在眼前,即便是換了她自己,也真的有可能做出君王不早朝的昏庸之事來。

  那張肌膚勝雪的面容上,不論是眉毛的流線,鼻樑的側影,輕顫的睫毛,還是那抿在一起的嘴角,都怎麼就那麼地恰好長在了自己的萌點上呢。

  如果這是一個人類,那真完全就是自己的理想型了,可惜偏偏只是一隻小狼。

  袁香兒惋惜地戳了戳他光潔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扯過床上的被褥,小心避開他身上的燙傷,稍微遮蓋住了他的身體。

  南河有些警覺,微微睜開眼,看見是袁香兒的面孔,又徹底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原來這個墊子是他的啊,難怪你一直不讓我碰。」跟進來的烏圓,跳在炕沿邊的櫃子上,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床上之人腦袋上突然就冒出一雙軟乎乎的毛耳朵來,那耳朵在袁香兒的視線裡輕輕顫了顫。

  「為什麼變成人形了,耳朵和尾巴還經常會冒出來?」袁香兒有些不明白妖精們的特性。

  「他們狼族和我們一樣,耳朵和尾巴都特別敏感,一旦情緒激動,就很容易控制不住地跑出來。他大概是正在高興吧。」

  烏圓很不客氣地揭南河的短,完全沒有提自己平日裡變成人形的時候,根本連耳朵都收不回去的情況。

  「原來是這樣呀。」袁香兒伸手把南河扶起來,餵他喝熱騰騰的雞湯,「你喝一點這個,暖和一下。東街永濟堂有一種治療燙傷的蛇油軟膏特別有效,我一會出去給你買。」

  南河琥珀色的眼眸帶著一點剛睡醒的水霧,伸手來接袁香兒手中的碗。

  「多謝……我自己來。」他的聲音又低又沉,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冰涼,不小心觸碰到了袁香兒的手,在那裡留下了明顯的涼意。

  哎呀,他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像有些不太方便呀。袁香兒後知後覺地想著。

  她的視線避開了那肌肉緊實的身軀,看到了被褥下露出來的一雙光潔腳踝,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握住那個位置,把人家強制翻過來,還大大咧咧地剃掉傷口附近的毛髮,給人包紮上藥。

  難怪那個時候,小南掙扎成那副樣子。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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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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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袁香兒來到東街的永濟堂,這家藥鋪獨家秘製的蛇油軟膏醫治燙傷的效果特別好,遠近馳名。

  永濟堂曾經是闕丘鎮上口碑最好的一家藥鋪,鋪子中出售的藥劑療效顯著,價格公道。原東家韓睿大夫醫者仁心,夫妻兩自打開了這間藥鋪之後,時常救死扶傷,贈醫施藥,幫助過不少人,很是受街坊四鄰的愛戴。

  袁香兒打小就時常被師傅派遣來這裡購買藥材,這對店主夫妻留給她的印象不錯。

  令人痛惜的是,年初春汛期間,韓大夫協同妻子外出,搭商船過江之時遭遇江匪,不幸在江上雙雙遇難。

  可憐夫妻倆膝下只有一位八九歲的小公子,這間生意紅火的藥鋪,便只得由韓大夫的兩位堂兄弟幫忙照管。那兄弟二人本就被韓大夫收留在藥鋪中打雜,如今打著照顧侄兒的名義,順理成章地接管了藥鋪。韓小公子也就輪流寄養在兩位叔叔家,過上了寄人籬下的日子。

  日暮時分,天地昏黃,萬物朦朧,模糊了世間各種界限。

  街道兩側的商鋪陸續挑起了燈籠,永濟堂的門口進進出出著許多買藥的客人,熱鬧不減。

  如今新任韓大掌櫃的妻子姜氏,正坐在鋪門外,拈著一條帕子同相熟的街坊訴苦。

  姜氏早些年跟著屢試不第的丈夫過著異常貧困的日子,又瘦又黑,折騰出一臉的苦相,性子十分吝嗇。即便夫君在堂弟的藥鋪學了手藝,做起掌櫃,生活漸漸有了起色。她也開始裹上了綾羅穿金戴銀,卻依舊擺脫不了那刻在骨子裡的尖酸刻薄。

  「我那可憐的侄兒,不知道命裡犯了什麼煞,年頭剛剛剋死了他爹娘,如今又把自己的小命給丟了。只苦了他嬸嬸我,半年來好吃好喝地費心養著他,費了幾多錢米,誰知這小沒良心的,撒手就這麼走了,可叫我怎麼活呀。」

  雖然擠不出眼淚,但她拈著帕子嚶嚶乾嚎,配合那張乾癟愁苦的面容,也很是像模像樣。

  自打數日前侄兒韓佑之在天狼山走失了之後,姜氏就在這門前接連訴苦了幾天,如今人人都知道她的侄兒已死於非命,這家日進斗金的鋪子當然也不得不由他們勉強繼承了。

  韓二掌櫃的妻子朱氏卻是個性格潑辣,身材矮胖的女人。此刻靠在櫃檯邊嗑著瓜子搭話,「嫂嫂是個心善之人,誰不知道你對侄兒比自己親兒子還好,是他沒有這個享福的命,小小年紀就夭折了。我這個做弟妹的心裡啊,也是難受得幾天都吃不下飯呢。」

  她一邊說話一邊翻飛嘴唇呸吐著瓜子皮,倒是一點都看不出吃不下飯的樣子。

  「人死不能復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琢磨著既然侄兒已經沒了,咱們還是請幾位法師來辦一辦法事,打發他安穩上路才是。」

  姜氏放下帕子瞪她,「那得花多少錢?」

  此刻積雪的街道上,袁香兒望著街對面的藥鋪遲疑了一下。

  熱熱鬧鬧的大門,亮如白晝的鋪面,藥鋪門頭的瓦當上赫然趴著一隻肉蟲狀態的妖魔,過往行人眾多卻毫無所覺。

  「噫,好噁心,那是什麼,我在山中從未見過。」停在袁香兒肩頭上的烏圓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那是蠹(妒),一種食怨而生的妖魔,只在人間才有。」袁香兒看見那三尺來長的魔物在瓦片上緩緩蠕動爬行,實在有些不想從它底下穿過。那魔物人面蟲身,慢慢爬到屋簷邊,把皺巴巴的人臉從屋頂上垂下,幾乎就貼在了姜氏的腦袋旁,睜開層層疊疊的眼皮看著姜氏。

  而那姜氏恍然未覺,依舊顧著裝模作樣地和妯娌哭述。

  「它是靠吞噬人類的嫉妒,怨恨,憎惡等負面情緒生存的魔物。多在一些陰鬱擅妒的小人身邊滋生。」袁香兒給烏圓解釋那隻人間特有的魔物,

  「隨著它的慢慢長大,這個家哪怕從前滿盛福祿之氣,覆罩功德金光,都會逐漸消失。漸漸陰物彙聚,晦氣滋長,運勢凋零,生活其間的人很快就黴運連連,家勢衰敗。因而他們的怨恨和憎惡將變得越來越多,以供養蠹魔不斷壯大。」

  人生無常,逝者不知魂歸何處,生者卻還盯著人間的一些死物蠅營狗苟。卻不知算計到最終招來在身邊的都是些什麼樣的鬼怪。

  「喵,我看見了,這個房子本來金燦燦的,現在都差不多被這隻醜蟲子腐臭的黑氣驅散了。裡面真是太臭了,我不想進去。」

  「那你就在這裡等我。」袁香兒摸了摸肩膀上愛乾淨的小貓,找了個石墩,掃掉上面的雪,鋪上自己的帕子,將她嬌氣的使徒放在上面。

  她捏著鼻子忍耐著從魔物的身軀下穿過,走進藥鋪,買了軟膏。

  從藥鋪中出來邁過門檻的時候,那隻食怨獸從屋簷上探出腦袋,用暗紅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袁香兒沒有搭理它,拍掉沾染在身上的晦氣,跨過污水橫流的街道,蹲在石墩前,伸手接回自己乾淨的小貓,乘著昏昏沉沉的天色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將那間燈火明亮,喧囂熱鬧的鋪面留在身後。

  烏圓坐在袁香兒的肩頭,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瑩瑩發光,看著身後的鬧劇,「那個女人既然不悲哀,幹嘛要又哭又嚎呢?」

  「人類和你們不同。有時候心裡明明竊喜著,表面上卻要裝出悲痛欲絕的模樣,有時候心中明明悲傷,卻又不得不在人前擺出笑臉來。」

  「這又是為什麼?」烏圓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們的生命本來就只有那麼短,難道不應該專心地活快樂一點嗎?」

  在有著漫長生命的妖精眼中,人類的一生如同晨露般易散。烏圓覺得疑惑不解,他一直以為這些朝生暮死的種族,定然是十分珍惜自己那一閃而過的生命。至少也應該像阿香一樣,每天開開心心的玩耍才對。

  誰知到了人間之後,他發現許多的人類卻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生命短暫,總是將大把的時間花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袁香兒回到家中,洗淨雙手,給南河塗抹蛇油煉製的燙傷藥。

  南河變回了銀色的小狼模樣,乖乖趴在桌面一條柔軟的毛巾上。

  人類是一種身體脆弱的種族,因而他們也比任何物種都花費更多的精力,一代代研發煉製治療創傷的藥劑和方法。

  那傷藥呈半透明狀的淡黃色,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塗在南河的肌膚上,傷口那裡立刻傳來一陣沁涼之感。塗藥的人動作很溫柔,小心翼翼地對待他。指腹劃過他的肌膚,一路留下絲絲刺痛和酥酥麻麻的感覺。

  「後背可以了,你轉過來一下。」那個人說道。

  南河彆扭了片刻,慢慢滾過身體,四條腿蜷縮著,露出毛髮稀鬆柔軟的肚皮,他把腦袋局促地別向一邊,視線根本不知道要放在哪裡。

  「你別緊張,不過是塗個藥。你這樣我多不好意思。」袁香兒笑著說。她口中說著不好意思,手上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乾淨俐落地把南河的傷口處理好了。

  南河飛快翻回來,一瘸一拐地就想爬下桌子去。

  袁香兒將他撈了起來,連著毛巾一起抱回炕上的墊子裡,她忍不住想要摸那一點點的白色小耳朵,那耳朵尖尖的,小山包一樣,長著細細白白的軟毛,還會不時動來動去,實在也太可愛了。

  她試探著伸出手,輕輕順著那軟軟的毛髮摸了摸,滿身藥味的小狼趴在那裡,耳朵抖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聲音就是同意了,袁香兒高興地把好多天沒摸到的狼耳朵好好地磋磨一通。

  她其實更習慣南河幼獸的模樣,和這種小奶狗的樣子相處起來似乎比較沒有壓力。不過自從見過南河的人形之後,袁香兒好歹不再好意隨便把人家掰來擺去的欺負。

  「怎麼又變成了這個模樣,你們在人間界的時候,不是人形最為節省靈力的嗎?」她問南河。

  「我,還不太擅長變化人類的衣服。」南河把臉轉過去。

  所以不能在你面前赤裸身體。

  ……

  天幕低垂,涼蟾淩空,晚飯之後,袁香兒坐在門檻上幫忙切雲娘做好的米糖。

  這種小吃製作起來有些複雜,卻是當地過年前後,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的零食。

  要製作這種米糖有多道複雜的工序,先要精選優質的糯米,浸泡蒸熟之後製成凍米,再將米凍油炸成米花,最後加入糖漿、花生和桂花等物,翻炒攪拌,凝固切片,才能成為一塊塊香脆可口的甜食,用在年節前後待客和哄孩子高興。

  袁香兒在砧板上切的,就是雲娘花了好多心思製作好的大塊米糖,要切得薄厚均勻,大小一致,包好收進罐子裡。烏圓和錦羽瞪著眼睛蹲在一邊等著。如果有不小心切碎的,袁香兒就會拋過來,烏圓嗷嗚一口叼住了,飛快竄到大榕樹上蹲著吃。錦羽還伸著雙手巴巴地看著呢,袁香兒只好再撿一兩小塊,放進他的手心裡。

  受傷的南河蜷在袁香兒身邊的墊子上,看著那隻長脖子雞甩著小袖子,捧著糖咕咕咕地跑了,不屑地瞥了倆隻小妖精一眼。

  袁香兒撿起一塊,遞到南河面前,「小南也想嘗一嘗嗎?」

  南河轉過腦袋搖了搖頭。

  袁香兒眼看著烏圓和錦羽跑得遠了,悄悄從荷包裡掏出兩顆梅花形狀的桂花糖,托在手心裡,低頭靠到南河身邊,悄悄地說:「我們吃這個,余記的桂花糖,上次去兩河鎮特意買的,就剩兩個了,咱們倆偷偷吃。」

  果然那隻傲嬌的小狼,琥珀色的眼珠動了動,伸過腦袋來,把一顆糖果舔走了,粉粉的小舌頭不小心在袁香兒掌心刮了一下,刮得她刺刺癢癢的。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誰啊?」袁香兒起身應門,這個時辰怎麼還有客人來?

  院門外站著一對年輕夫婦,

  「不好意思,冒昧打擾。」那位娘子面容和善,行了個周到的福禮,語聲懇切,「我們走了很遠的路,一直沒找到客棧,好不容易看見這裡有燈光。能不能讓我們借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

  她的鞋襪衣擺全濕了,大冷天的往下滴著水,形容狼狽,一臉哀求地看著袁香兒。她的丈夫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恭身給袁香兒施了個大禮。

  袁香兒沉默地看著她許久,拉開門讓他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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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20-8-15 23:2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那對夫妻跟在袁香兒身後走進庭院。冬夜寂靜,庭院四周繁密的樹木彷彿黑暗中的無數影子,沉默地駐立在角落裡,影影倬倬,令剛進屋的女子心中有些害怕,她悄悄挽住了身邊丈夫的胳膊。

  好在,前方的數楹屋舍中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讓她稍微感到安心了一些。

  院子的中庭有一棵粗大茂密的梧桐樹,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樹下一隻強壯的大黑狗突然發出激烈的犬吠,把那位女子唬了一跳,她轉眼看去,恰巧看見樹邊一座小小的高腳小木屋裡伸出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把那個雞窩一般大小的屋門關上了。

  女子緊張地搖了搖丈夫的衣袖,示意他看一下。但他的夫君只是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麗娘,這是好地方,不必害怕。」她的丈夫說道。

  樹下的石桌上轉過來一隻貓,那隻貓隱在暗處,混沌一片看不清毛色,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綠瑩瑩地發著光,它弓著背,喵嗚了一聲似乎要撲過來。

  名叫麗娘的女子忍不住「哎呀」了一聲。前方領路的袁香兒停下腳步,開口阻止道,「烏圓,這兩位是客人。」

  那隻貓眯起眼睛,竄到樹冠中消失不見,黑暗中依稀傳來一聲男子的輕哼聲。

  袁香兒將兩人領進客房,「兩位想必餓了吧,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去為你們準備飯食。」

  麗娘本想客氣兩句,但不知為什麼,聽見袁香兒說了這句話,腹中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

  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我有多久沒吃飯了?她在心中疑惑的想。

  「那就勞煩你了,我們一直在趕路,肚中實在是空泛得厲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袁香兒道謝。

  這位年輕的主人雖然同意他們借住的請求,但一直十分冷淡地保持了距離,讓她有些局促不安。可是她確實走了太久的路,又餓又累,難得遇到這樣溫暖明亮的地方。只好顧不得那許多,厚著臉皮在這裡借住一晚。

  袁香兒轉身出去,不多時端進一個託盤,託盤上擺著兩碗堆得高高的米飯,和六碟菜肴果品。她將那兩碗插著筷子的米飯擺在麗娘夫妻面前,擺下菜肴。又在屋角的香案上點燃三支香,搖熄了明火,插進香爐中。

  「請自便吧。」她向那對夫婦點了點頭,帶上門出去了。

  「好香啊,夫君快來。」麗娘高興地拉著丈夫在桌子邊坐下,「夫君,你餓不餓?我著實有些餓得有些慌,咱們快吃吧?」

  她的丈夫在她的身邊坐下,用一種溫柔寵溺的目光看著她,拾起筷子不斷地將桌上好吃的食物往她的碗裡夾。

  自嫁入夫家之後,他們夫婦恩愛,琴瑟調和。只是最近這段時間,夫君似乎對她分外憐惜,不僅一直陪在她的身邊,還時常握著她的手,用一種眷念不捨的眼神看著自己。

  麗娘心中甜蜜,卻又莫名有些酸楚,她拿起筷子也給自己的丈夫布菜,「真是好吃。主家的那位姑娘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其實卻是個好人,為我們準備這樣豐盛的飯菜,明日我們可得好好謝謝她。」

  「嗯,我們好好謝謝她。」她的夫君說道。

  他們很快吃飽了飯食,攜手躺在床榻上。

  「啊,真是舒服。辛苦了這麼久,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麗娘躲在暖和的被褥中,和丈夫手握著手,額頭抵著額頭,悄悄說著話,「夫君,你覺不覺得這裡有些奇怪。那位姑娘似乎也有些奇怪,你看見沒有,她的手上一直抱著一隻白色的狗子,那隻狗好像受了傷,皮毛脫落得一塊一塊的。但它看人的眼神真的冷,就像……就像山裡的狼一樣。明明是那麼小的狗,被它看一眼我渾身就冷得直打哆嗦。」

  「沒事的,麗娘,你什麼也不用怕,放放心心的,一切還有我呢。」他的丈夫伸手把她摟在懷裡。

  是的,有夫君在,我沒什麼好擔心的。麗娘躺在溫暖的床上,靠在丈夫的胸膛,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們這麼久沒有回去,佑兒不知道有沒有想我們,明天一定要早一點趕回家裡去。」她的聲音漸漸低沉。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股請清泠泠的鐘聲,伴隨著一個女子低低念誦經文的聲音。那聲音至暝空中傳來,時遠時近,空靈縹緲,彷彿能夠治癒人間一切苦厄,淨化世間所有污濁。

  「夫君,你有沒聽見,有人在誦經呢。」麗娘閉著眼睛呢喃,「這個地方好舒服,我要好好的睡一覺。」

  她好像忘記了許多事,但這時候她已經不願再去細想。

  「你辛苦了,麗娘,安心睡吧,佑兒有我看著,你只管安心休息就好。」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麗娘覺得自己被溫熱和舒適包圍著,就像泡在最暖和的溫泉中,身體輕飄飄的,舒舒服服向上飛起。

  袁香兒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輕搖手中小小的帝鐘,默默念誦往生咒。

  清清的鈴聲和誦咒之聲響了一整夜。

  寅末時分,天色將明未明。

  蜷在她腿邊的天狼,突然睜開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屋門的位置。本應在客房中的那位男子,此刻出現在了屋門前,他面有悲色,雙手交握,深深向著袁香兒行了一禮。

  袁香兒結束咒文,抬起頭看他,「韓大夫,你,不記得我了嗎?」

  當年她還年幼,剛剛來闕丘鎮不久,和鐵牛大花們在東街口的永濟堂前玩耍,不慎踩著泥坑摔了一跤。

  一位年輕的大夫蹲在了她的面前,「你是自然先生新收的小徒弟吧?小女娃娃摔倒了卻沒有哭,很厲害呢。」

  他笑著給袁香兒摔破了皮的膝蓋上塗了點草藥。還給每個孩子分了一顆清清涼涼的秋梨糖。

  「韓大夫真好,我長大要嫁到他家做娘子。」流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二花說道。

  「瞎說什麼,不害臊。」大花扭了妹妹的胳膊一下,「韓大夫已經說親了,要娶青石巷的阿麗姐姐做妻子。哪裡輪得到你這個小鼻涕蟲。」

  當時的韓大夫還十分年輕,眉眼中帶著溫和的笑容,並不像如今這樣面有淒色,陰陽相隔。

  「超度之恩,無以為報,如何還能以年歲論資輩。小先生當受我一禮。」韓睿遠遠地站在屋角的陰暗處,「拙荊心中掛念幼兒,一直渾渾噩噩,行走在陰陽之間,不得解脫,今日辛得先生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往生,韓某感激不盡。」

  院中響起雄雞的鳴叫聲,天色微曦,那位躬身行禮的男子的身影漸漸變淡了,消失不見。

  袁香兒低垂著眉目在位置上靜坐許久,終於輕輕歎了口氣,回到臥室休息。

  奔波了一天又熬了個大半個通宵的她很快睡熟了。天色漸明,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曬在她身上的被子上。

  炕沿的墊裡上悄悄抬起一個銀白的小腦袋來。

  在這樣寂靜無人的時刻,南河終於得以安心地看一看睡在不遠處的這個人。她看起來很疲憊,眼下帶著一股黑青色,秀氣的眉頭在睡夢中微微皺在一起。這個人總是這樣的溫柔,不僅毫無所求地救了自己,就連那樣兩個遊魂孤鬼,她都耗費一整夜的時間費心超度。

  此刻她的手枕在臉側,瑩嫩的手指就那樣安靜地停滯在南河的眼前,南河湊近了一點,動了動小鼻子,鼻尖依稀聞到了淡淡的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樣的藥味。

  小狼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昨日就是這個手指沾著藥膏,一點點驅散了他肌膚上火辣辣的疼痛。也是這雙手把冷得打顫的他圈在懷裡,端著精緻的小碗,餵他喝香濃的雞湯,她喜歡摸自己的耳朵,左摸右摸,不肯撒手。

  每一次,自己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之時,這雙手總能及時的出現,將自己一把撈出來。

  她站在樹下張開懷抱,「小南,來,跳下來。我接著你。」

  於是自己就閉上眼睛,向著她跳了下去。被她一把接在溫暖的懷裡,帶出那個孤獨冰冷的樹洞,帶到這個熱鬧溫暖的巢穴裡來。

  南河突然想伸出小舌頭,舔一舔那微微泛紅的指尖。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到那一截瑩白的脖頸上,那薄薄的肌膚下埋著血管,經不起利齒的輕輕一咬就會折斷,明明是這樣脆弱,他不知道這個人類為什麼敢用這麼柔弱的身軀,站在自己的身邊,堅持一起面對老耆、厭女這樣的大妖。

  那脖頸再上去是如雲的長髮,白生生的一隻耳朵從烏黑的長髮中露出來。耳垂飽滿,薄薄的耳廓透著肉色。

  這樣的耳朵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南河在心裡想,可能特別的軟,還會微微有點涼。

  他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悄悄想要靠近,還來不及碰到又匆忙縮了回去,把頭埋回墊子裡,心裡怦怦直跳。

  難怪那個人那麼喜歡摸別人的耳朵。

  袁香兒的睫毛動了動,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看見團成一團用尾巴對著自己的小毛球,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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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袁香兒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強爬起來吃早食。

  雲娘給她端上熱好的清粥小菜,她還懨懨地趴在飯桌上沒精神。

  「小南回來了呀,怎麼受傷了,看起來好像挺嚴重。來,給你牛乳喝。」

  南河爬在袁香兒身邊的桌面上,雲娘給他的面前擺了一碗熱牛乳。南河伸出小爪子撥動碗沿,把碗撥到袁香兒的面前。

  袁香兒的下巴擱在桌上,將那個碗推回去,「你喝吧,我也有呢。」

  「香兒,你昨天夜裡是不是一整夜沒睡?快天亮的時候我好像還聽見帝鐘的聲音。」雲娘看著她沒精打采的模樣,給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還小呢,可不好那麼晚睡。」

  「對不起師娘,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兒道歉。

  「那倒是沒有。」雲娘擦了擦手,笑著在桌邊坐下,「說起來,阿搖當年也時常這樣,獨自在房間內念誦一整夜的咒文。我聽著那種聲音,反而覺得很親切,彷彿回到你師父還在家時的日子。」

  袁香兒回想起當年生活在師父身邊的時光。師父余搖是一位特別熱心的人,不論是驅祟避邪,揲蓍問卦,鎮宅點穴,只要有人求到他面前,基本沒有不應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熱熱鬧鬧。鎮上的人也都對他們家特別的親切尊敬。

  現在想想,師父有可能未必是人類,但他卻生活得如此有煙火氣,彷彿比自己還更像一個人。

  袁香兒秉承了穿越之前的生活習慣,除非是已經發生在自己眼前不得不做的事,她一般不會多管閒事。畢竟在她生活過的那個時代,社會的風氣更注重自我和個人,路邊摔倒的老人大家都不一定敢上前攙扶。

  但如果換做是師父的話,遇到韓睿夫婦這樣的事,應該不會像她這樣撒手不管的吧。

  想起昨夜見到韓大夫的一縷神魂,袁香兒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她可以清晰地看見韓睿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功德金光,這可能是他生前懸壺濟世,行善積德的緣故。正因為有了這層金光護著,使他和大部分渾渾噩噩的亡靈不同,他有著生前完整的記憶,思維清晰,行動自如,並不像是他的妻子麗娘那樣可以用往生咒輕易消除心中執念,渡入輪回。從他離開時候的神情來看,那個人只怕如今還徘徊在人間。

  即便是心地再淳厚的人,如果看見如今永濟堂,再聽說自己孩子的遭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

  韓睿昨夜滿面淒色的模樣,從前陽光下溫文儒雅的笑顏,在袁香兒腦海中反覆出現,導致她一整個下午做什麼事都不利索,擔水擔灑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夜色昏暗之後,她再一次來到永濟堂的附近。

  不過是一日夜時間,永濟堂屋頂上的那隻蠹魔,竟然又變大了一整圈。

  此刻那隻混沌污濁的魔物,正昂起皺巴巴的頭顱,口中打橫叼著一個人類的魂魄。

  那人伸出蒼白的手臂,勉力掙扎反抗,魂魄的輪廓在絲絲潰散,顯然即將支撐不住。

  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時不時在他身上亮起,卻又很快被那隻魔物發出的黑氣驅散。他束在頭頂的長髮散落開來,露出了痛苦而絕望的面容,正是韓睿。

  屋簷之下,街燈璀璨,往來人群談笑自如,無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慘劇。

  袁香兒大吃一驚,顧不得其它,閃身在街邊的小巷中,駢指淩空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頌法訣:「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灼目的金光從符籙中劈出,直照在蠹魔臃腫的身軀上,但凡金光所照之處,像被燒灼一般地嗞啦作響,冒起陣陣青煙。蠹魔扭動身軀,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丟下口中的人類魂魄,轉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處。

  「咦,剛剛是不是有光閃了一下?」

  「是打雷嗎?大晴天的,還看得見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錯愕著紛紛抬頭,議論著剛剛一閃而過的金光。

  韓睿的身體從屋簷上滾落下去,掉落在街邊,他面目蒼白,形體似散非散,幾次伸手想從地面撐起身軀,都無力為續。

  「韓大夫。」袁香兒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來,趁著人群紛亂,帶離了此地。

  回到家中,她即刻著手繪製了一套聚靈陣,將那個幾乎就要潰散了的魂魄安置在陣法中,自己盤膝坐在陣邊,接連念誦了數遍安魂咒。倒伏在陣中的身影才漸漸穩固清晰了起來。

  「又是您救了我。」韓睿在陣法中掙扎著坐起身,攏袖遮面行了一禮。

  「韓大夫,」袁香兒蹲在他的面前,「你一生行善,福報深厚,若是捨棄執念,步入輪回,必定有一個好的歸宿,何必這樣流連在人間。那麼大隻的食怨獸,你想必看得見,為什麼還要冒險靠近。」

  韓睿垂下眼眸,長髮披散,容色慘淡,身軀呈現半透明狀態,「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蹤,生死未明白。我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永濟堂……是我和麗娘一生心血所在,本是救死扶傷之處,卻被怨魔侵佔,污穢橫生,掌櫃私改配方,以次充好,枉顧人命,又讓我如何能夠離去。」

  袁香兒思索了片刻,「你兒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濟堂找不到他。不如明天隨我一道去天狼山打聽打聽。」

  上一次阿滕說過在天狼山撿到人類的小孩,時間正好和韓大夫兒子走失的時間接近。袁香兒覺得可以去阿滕那裡看一看情況。

  「他去不了天狼山,」錦羽從他的吊腳小屋內伸出腦袋來,「他,他已經快散了。太陽一照,就該沒了。」

  烏圓趴在樹枝上哼了一聲,「你這隻沒毛的雞懂什麼。即便只是魂魄,也不是太陽曬一曬就會消失的啦。」

  「可是人類不一樣,人類的魂魄很脆弱。」錦羽扶著門探出半邊身體,「我在人類的村裡,見過許多像他這樣的人類魂魄,太陽一出來就化成氣泡不見了。除非……」

  「除非什麼?」袁香兒問。

  「除非給他找一個容器。」

  「容器?你知道需要什麼樣的容器嗎,錦羽?」

  「就是能把他裝在裡面的東西。」錦羽比劃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類長得像的東西。」

  袁香兒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屋子裡找來了一對曾經在集市上買回家的福娃。陶瓷燒成的娃娃,一男一女,白白的臉蛋,笑盈盈的眉眼,雙手兜在袖子裡,神態可人。

  她把那個男的陶瓷娃娃擺在了韓睿面前,「韓大夫,你試試看?」

  韓睿的身形消失了,那個瓷人的眉眼神色卻突然變得鮮活起來,雖然還是那副攏著袖子眯著眼睛的模樣,但就彷彿真的會呼吸會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這裡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裡傳來韓睿的聲音,「多謝你,錦羽。」

  「咕咕咕。」錦羽發出一連串的咕咕聲,得到了人類的感謝,他似乎覺得十分開心。

  「喵,真是有趣,原來人類也可以變身的啊,變成這麼小的樣子了。」烏圓繞著比自己小了許多的陶瓷小人來回轉了好幾圈,好奇地想要伸出手去扒拉。

  袁香兒怕他失手把人像打碎了,急忙攔住他,伸手把兩寸大小的瓷人托了起來,和案桌上的另一個瓷人擺在了一起。

  臨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韓睿道晚安,「韓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一位朋友那裡可能會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帶你一起去尋尋看。」

  昏暗中傳來韓睿輕輕的一聲回應。

  袁香兒轉身離去之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韓大夫靜靜站在那裡,另一個穿著衣裙的瓷人眉眼彎彎地陪在他身邊,兩人肩並著肩,彷彿昨日雙雙進入庭院中的模樣。

  這位父親安撫妻子放下執念轉世輪回,自己卻無法割捨對孩子的牽掛,形單影隻地滯留在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不顧危險地闖入被蠹魔佔據的藥鋪,想要尋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收拾必備的用品,和雲娘辭別。

  「師娘,我去阿滕家裡玩一次,她住得有些遠,可能今夜我不一定回來。」

  雲娘向來不干涉她的行動,只厚厚地為她打包了一疊的糕點,「每次她來都帶著禮物,你也帶一些我們家的點心去給她。代我向她問聲好。」

  南河的身體還十分虛弱,天狼山裡又有許多想要對他不利的妖怪,不合適一起出門,袁香兒把他連同墊子一起放在一個竹籃子裡,交托給雲娘。

  「小南是不吃別人碰過的東西的,也不用別人用過的碗筷。這是他吃飯用的碗,這個是他喝水用的。」袁香兒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一一交代。

  「他身上的藥等我回來再換,別讓他碰到水。白天如果有太陽,讓他在院子裡曬一會兒。但是別把他和小黑他們放在一起。一定要單獨放在乾淨的地方,用墊子墊著,他身體還很弱,不能著涼了。」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事情,還是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墊子上放了一張折疊好的符籙,悄悄對他說,「這是傳音符,可難製作了,我一共只有這兩枚。向裡面注入靈力之後,你說的話能傳遞到我那,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麼事,你就用它聯繫我。」

  南河默默低著頭,伸出爪子把三角形的符籙扒拉到自己身體下壓著,扭過腦袋不再看她,不看那隻停在她肩膀上趾高氣揚的貓妖。

  「乖乖聽師娘的話,好好養著。我很快就回來了。」袁香兒摸他的腦袋。

  「行啦,我會照顧好他的,肯定對他比對你還好,你就放心吧。」雲娘笑著把她送了出去。

  袁香兒背上背著個竹筐,竹筐裡放著韓睿寄身的瓷人以及上山需要的用品,肩上停著烏圓,揮手告辭離去。

  「好了,就剩下我們倆了。小南中午想吃點什麼?」雲娘把南河的籃子捧起來,「香兒說你愛吃羊肉,給你燉羊肉湯吧?」

  她看見籃子裡那隻耷拉著耳朵沒精打采的狗子輕輕點了一下腦袋。

  「我們小南真是聰明,好像聽得懂一樣。難怪香兒那麼喜歡你。」雲娘提著籃子向廚房走去,「你不知道呀,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香兒可難過了,天天念叨著你。她把你之前用的東西都好好的收著,不讓烏圓他們碰。還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太陽。」

  籃子裡的那隻白色的狗子飛快地豎起了耳朵,琥珀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一字不漏地認真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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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5 23:2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的式神在前方飛馳,寸許高的身體底部抽出一條銀絲,所過之處一路留下長長的銀色的光線,隨著他的不斷前進,那具身軀像是脫了線的毛衣一般,從腿部開始一圈一圈的減少,眼看著雙腿消失,身軀消失,戴著尖嘴面具的頭部也只剩下少少的一點,最後消散在空氣中。

  袁香兒順著他留在道路上的銀色光線穿行在冬季的原始森林中。她用虺螣當初待過的那個竹籠上遺留的氣味召喚了式神尋找虺螣的住處,但由於時間已經離得有些久遠,虺螣留下的氣味過淡,進山的路程又太長,在沒有找到虺螣準確位置的時候式神已經失去效應。

  只能先在附近找找看了。

  此刻是正午時間,驕陽當空,即便行走在枝葉繁密的叢林中,依舊可以感到陽氣灼灼。

  袁香兒有些擔心藏身在背簍中的韓睿,「韓大夫,你感覺怎麼樣?陽光這麼大,需不需要避一避?」

  「多勞顧忌,我並無大礙,自從進入這個山林,在下的靈體好像越來越穩固了。」韓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烏圓蹲在背簍頂上,伸爪子把蓋在裡面的韓睿扒拉出來陪他玩,「這裡已經是天狼山靈界了,靈力之充沛,非人間可比。最適合他這種靈魄滋長,不過在這裡以精魄為食的噬魂獸也很多。要將他看好了,別一個不慎被哪隻魔物叼走了。」

  三人這裡說著話,一個鏤空的金球從灌木林中滾出來,叮鈴鈴正巧停在袁香兒的腳邊。袁香兒彎腰將它撿起,這是一個蝶戲牡丹鏤空黃金球,製作十分精巧,內裡裝著一個小小的金鈴,滾動起來鈴聲清脆,金黃的外表被摩挲得橙黃流光,顯然是有人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這是闕丘兒童中流行的一種玩具,用藤條編織成球體,裡面裝上一個響動的鈴鐺,精細一點的人家還會將編織的藤條染上顏色,或是在內部懸掛上彩色的羽毛,使得滾動之時五彩斑斕,叮噹作響,十分有趣。袁香兒家裡就有好幾個,有些還是她幼小的時候余搖親手給她編的。

  但畢竟只是兒童玩具,像是這樣用黃金精工細作的卻很少見了,想必是哪戶顯貴的大戶人家孩子手中玩器。

  「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一個聲音從樹林後響起。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白白的小臉,漆黑的瞳孔,披著一件薄而柔滑小斗篷,赤裸著雙腳站在雪地裡。

  雖然外表像是人類,但在這樣的深山,這樣怪異的衣著,幾乎不太可能是人類的小孩。

  但袁香兒還是把那枚金色的小球遞上前,女孩伸手出白生生的雙手接住了,她的手指頭圓嫩白皙,沾了一點點泥土,無論怎麼看都還只是個孩子。

  「人類到這裡來做什麼?」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女孩處響起,那聲音聽起來餘韻悠長,冰涼而冷淡,和她小小的外貌一點都不相稱。

  「我來找一個朋友。」袁香兒說,「她的名字叫虺螣,請問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嗎?」

  「虺螣?」那個女孩漆黑的雙眸注視了袁香兒片刻,最終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指著前方,「從那個位置轉過去很快就能看到了。」

  袁香兒真誠地和她道了謝,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

  小小女童年站在覆蓋了霜雪的枯枝下,穿著一身像是蝶翼那樣輕薄而滑順的短短斗篷,裸露出手臂和雙腿,一雙小腳就那樣光著踩在寒冷的雪地裡。

  像是錦羽那樣時常混跡在人類世界,或是像烏圓那樣從小受到家人精心照顧打扮,熟知人類的生活習性,就很擅長在變化為人形的時候,為自己準備一套精緻漂亮的人類衣物。但如果是遠離人間界,離群索居的妖魔,他們可能就弄不清人類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物鞋襪穿戴方式,即便變化成人形,也可能隨便用一件斗篷遮體了事。

  「你這個樣子,冷不冷呀?」袁香兒問。

  儘管這個小小的女孩只是一個妖精,但袁香兒看著她這副孤孤單單的模樣,衣著單薄赤腳站在雪地裡,不免替她覺得冷,於是摘下自己頭上的羊絨風帽,戴到了小女孩的頭上。

  這種帽子邊緣有一圈絨毛,側邊一對護住臉頰的帽耳,底下還掛著兩個白色毛球,十分暖和。

  「走了啊,謝謝你了,小妹妹。」袁香兒揮手告別,鑽進了小女孩指點的那條道路裡去。

  女孩站在雪地上,伸出小手摸了摸腦袋上戴著的帽子,帽子對她來說有些大,熱乎乎的,留著剛剛那個人類的體溫,並沒有想像中那股討厭的臭味。

  「阿厭,不是說要吃了那個人類嗎?」地底下傳來低沉暗啞的聲音,白雪慢慢升起,出現一個身形十分巨大的,由岩石雪塊堆積成的人形魔物。

  小小女孩高高坐在石人肩頭,蕩著光溜溜的雙腳,興致勃勃地撥弄帽子上掛下來的絨球玩耍。

  「算了,看在帽子的份上。」

  「可是阿厭,我已經很餓了。」

  「走吧,我們去找老虎吃,野牛也可以。人類有什麼好吃的,又臭又只有那麼一點點,還不夠塞牙縫。」

  並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場浩劫的袁香兒順著女孩的指點轉過山路,

  烏圓這才從籮筐裡小心翼翼地冒出他的小腦袋,左右看了看,悄悄說到:「阿香啊,剛剛那位好恐怖,你都不害怕嗎?」

  「剛剛那位是很厲害的妖怪嗎?看不出來啊,她才那麼一點點大。」

  「不不不,她一點都不小,好大好大的一隻。把我都嚇著了。」烏圓的天賦能力是眼睛,能看透一切變幻直指真實。

  袁香兒把後背的籮筐抱到胸前,安撫地摸了摸他炸了毛的小腦袋,

  「沒事,不管是不是厲害的大妖,我覺得她還是挺親切的,你看前面,她果然沒有騙我們。」

  烏圓抬頭望去,在那層層雪松深處,隱隱透出一帶黃泥築就的矮牆,牆頭的茅草上壓著皚皚白雪,裡面數間木屋,屋頂的煙塵升起嫋嫋炊煙。一般只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才需要準備一日三餐,會有炊煙的出現。

  袁香兒小心地走進那間屋子,敲響竹門,

  「請問有人在家嗎?」

  「來了,來了,是誰呀?」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應門,院子內轉出虺螣笑面如花的容顏。

  「阿香,怎麼會是你?快進來。」虺螣又驚又喜,把袁香兒讓進屋中。

  進了虺螣的臥房,袁香兒好奇地四處打量。

  屋子雖然小巧,但床榻,屏風,桌椅,銅鏡臺一應器具擺放得簡樸雅致,打掃得一塵不染。案桌上還擺著一個松竹紋玉壺春瓶,瓶口插著一隻綻放的紅梅,襯得雅居暗香浮動,野趣淩然。

  「你這裡還真是像模像樣,別有風味啊。看不出來,你還挺會過日子的。」袁香兒在屋內的木桌前坐下。

  「你知道的,我們蛇族在冬天都特別的懶怠,一絲一毫也不想多動,哪能折騰這些。」虺螣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我這不是養了個人類的幼崽嗎?就想著好歹倒騰一些人類的家具過來,倒騰來以後本也不過隨便堆著。誰知道那隻小東西卻很勤快,都是他……咳。」

  正說著,一個八九歲的少年端著茶盤掀開屋簾進屋,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滿頭黑髮齊整地梳在頭頂,同樣用月白色的髮帶束了,肩上帶著塊黑紗,顯然正在熱孝之中。

  他面容消瘦,身上帶傷,額角上貼著一塊紗布,手腕脖頸上也露出明顯的爪痕,但神色倒還平靜。

  袁香兒心裡一咯噔,想著這位或許就是韓大夫的兒子韓佑之了。打從他出現之後,袁香兒的背簍就微微晃動了起來,袁香兒將安置在背簍中的韓睿寄身的陶瓷小人捧出來,放在桌面上,讓他好看見那位少年的容貌。

  那位少年默默給袁香兒和虺螣面前各擺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再在桌上放上兩盤各種乾果拼成的攢碟。甚至連烏圓的面前都體貼的擺了一盤的小魚乾,放了一小杯茶水,顯然很習慣這裡來一些非人類的客人。然後小小年紀的他懂事地默默行了禮退下了。

  桌上陶瓷的小人依舊是那副面容光潔,眉目彎彎,微躬著身的模樣。但幾乎不用烏圓解說,袁香兒都能從那細細的眉眼中看出一股濃烈的情緒,彷彿那小小的瓷人就要從桌角上跌落,追著退出屋子的少年而去。

  「你帶來的這是什麼?」虺螣坐在袁香兒對面,打量著桌上的韓睿,「好像是人間界才比較常見的鬼物。」

  「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袁香兒避開話題,打算先弄清楚情況,「阿螣,那位人類的少年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你說小佑啊。」虺螣看了一眼屋門的簾子,「他人類的父母都死了,天天被同類也就是你們人類欺負,住的地方被占去了,只能輪流寄居在親戚家,那些親戚對他不太好,每天不是打就是罵,飯都不給吃,大雪天的打發他到山裡來砍柴,遇到野獸從山上滾下來的時候,剛好被我撿到了,就住在了我這裡。」

  聽著這些話語,桌上的小瓷人本來正在微微晃動的身體漸漸沉靜了,他就那樣安靜地默默駐立在桌面上,彎彎的眉眼,瓷白的小臉,反而讓袁香兒看著就忍不住有些心酸。

  「但這個孩子畢竟是普通的人類,不適合一輩子活在妖魔的世界裡。」袁香兒開口說道,「而且,上次我們也討論過了,你真的準備好了要收養一個人類的孩子嗎?」

  韓睿是韓佑之的父親,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考慮,他肯定是不希望兒子一生都沒有同類,沒有伴侶,作為一個柔弱的異類永遠生活在妖魔的世界裡。

  同時,對虺螣來說,作為一個生命接近無限長久的妖魔,耗費精力和情感,養大一個人類的小孩,眼睜睜看著他在極短的時間內長大變老及至死亡,也未必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就好比叫人類真心實意去收養一隻可愛的寵物,卻要在要幾天時間內看著他由幼小到老死一樣。想必基本沒有人會願意主動接受這樣的飼養經歷。

  「是的,我本來聽了你的建議,覺得確實不適合長期收留他在這裡。想將他送回人類的世界。」虺螣回避了袁香兒的眼神,隨後又沮喪地轉回頭來,「我保證,我試了好多次。可惜都失敗了。」

  她喝了口茶水,掩飾自己的尷尬,「你知道嗎?他真的很萌很可愛,小小的一隻,毛髮又柔順,還特別乖巧,會打掃屋子,又會做好吃的。我就想著再養他幾天,再養幾天,結果一直拖到了今日……好吧,明天你就幫我帶他回去吧。」

  門外傳來哐當一聲響動,是鍋盆失手掉落的聲音,一串小小的腳步聲音跑動著離開了。

  坐在桌邊的虺螣雙腿迅速變成了蛇尾,一下遊動到了門邊,掀起門簾就出去了。

  袁香兒帶著顏睿一起走到門邊,掀起門簾的一角,看見院子的遠處,虺螣正在打著轉哄那位韓小公子。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低垂著眉眼,一手持著鍋鏟,一手伸手抹淚。

  袁香兒估計虺螣那句明天就讓你帶他回去的話,已經做不得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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