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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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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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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5: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倒是那位太夫人率先鎮定下來,她屏退了眾人,只留長子和長媳在身邊陪客。

  她扶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緩了兩口氣,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努力使自己那張看起來有些嚴厲的面容顯得溫和一些,小心翼翼地同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孩說話,

  「小娘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金球是從哪裡來的?你不要當心,婆婆絕不搶你的東西,只要你願意說出來,就是拿十個金球和你換都行。」

  福翠軒的大掌櫃,也就是太夫人的長子婁銜恩,此刻心裡有些發酸,他是母親一手教大的,從小跟在母親身邊出入商場,見慣了母親剛毅果決,作風強硬。已經很久沒見過母親這樣,患得患失,陪著小心,談判還沒開始,自己先露了怯的模樣。

  罷了罷了,母親一生只有這一件心事梗在心中,別說十個金球,便是百個也將它買回來,左右要令母親大人開心便是。

  婁銜恩在心裡拿好了主意,那邊又聽見他的母親率先自報了家門,

  「老生姓婁,單名一個椿字。此球是我幼年之時贈與一位友人之物,我很想知道她人在哪裡,如今過得好是不好?」

  「原來你就是厭女口中的那位阿椿啊。」袁香兒想起怨女提過的那個名字。

  聽見了袁香兒的這句話,婁太夫人一下坐直了身體,死死抓住椅子的把手,口裡輕輕「啊」了一聲。

  她的兒媳婦在一旁扶住了她,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娘親,莫要激動。如今既已有了那位的消息,且聽小娘子如何說。」

  於是袁香兒就將當初遇到厭女的經過選擇部分,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她還在原處等我。」婁太夫人頹然坐回位置,抖著手來回摩挲那枚歷經了半百歲月的玲瓏球,過了許久,才平息了情緒緩緩說起往事,「第一次見到阿厭的時候,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小娃娃……」

  當年,年僅十歲的婁椿跟著母親回娘家小住。

  外婆家在天狼山腳下,家中年紀相近的表哥表姐整日帶著新來的表妹進山玩耍。那一日婁椿在叢林間發現了一隻純白的雪兔,驚喜萬分,一路追逐。

  明明記得並沒有跑出多遠,一回頭的時候,婁椿卻發現身後的道路突然就不見了。

  剛剛還可以聽見的兄弟姐妹們的歡聲笑語,不知道何時消失無蹤,四周徒留一片寂靜,昏暗的林子裡視乎有無數的眼睛在窺視著小小的她。

  婁椿哆哆嗦嗦滿臉眼淚地在森林中走了很遠的路,越發看不見一絲一毫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天色變得昏暗,遠處依稀傳來深山中一些詭異的聲響,最要命的是天空還在這時候下起了雪。

  那些大人們用來嚇唬孩子的,關於妖精鬼怪,猛獸強人的各種恐怖故事,更加鮮明的在小女孩腦海中來回浮現。

  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也許馬上就會跑出一隻老虎、黑熊,或是什麼狐狸精,無頭鬼,他們會抓住可憐的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吞進肚子裡去,嗚嗚。

  十歲的婁椿抱著自己小小的肩膀,一邊哭一邊走,人生第一次對死亡這件事有了真切的認知。

  「別再哭了。你也太吵了。」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突然從一棵槐樹後出現。

  她穿著一身不太長的褐色衣袍,赤著雙腳,雪白的胳膊扶在樹幹上,一臉極其不耐煩地看著婁椿。

  終於遇到自己同類的婁椿找到了感情的宣洩口,她不管不顧地抱住了那個小女孩,哇地一聲哭得更大聲了,死活不肯鬆手,險些沒把鼻涕眼淚全掛到那個孩子的衣服上去。

  「其實沒多久我就知道了,阿厭並不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回憶到這裡的婁太夫人露出了懷念的笑容,「但我並不怕她,阿厭看起來很凶,動不動就說要把我吃到肚子裡去,實際上她的心比誰都軟。」

  「她是那麼的厲害,什麼都難不住她。但我只要拉著她的袖子,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說我餓了,說我好冷,她就會跳著腳,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我找來好吃的食物,她帶我去避風的山洞休息,還用柔軟的皮毛給我墊了禦寒的床榻。」

  「那時候我還為自己擁有這麼點小聰明感到洋洋得意。」婁太夫人拋起那枚已經不會響的玲瓏球,讓它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圈,「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雪,厚厚的大雪覆蓋一切,我幾乎一步都走不出去。但阿厭卻每天都掰開洞口的積雪鑽出去,給我找來新鮮的食物。剩下的時間,我們兩個就窩在暖和的山洞裡一起玩這個玲瓏球。」

  「一開始,是我教她,但她很快就勝過了我。我們擠在一堆細細軟軟的皮毛堆裡,勾著手約定永遠都要在一起玩耍。」

  歷經歲月的玲瓏球無聲地轉個不停,婁太夫人凝望著它,眼角的皺紋在陽光中漸漸變得深刻,

  「雖然和阿厭住在一起很快樂,但我很快開始想家。我開始哀求阿厭帶我回去。她最初不答應,後來耐不住我一直搓磨終於鬆口同意了。」

  厭女帶著婁椿來到她們當初相遇的那顆大樹下。

  「順著這裡向前走,路上不要回頭,很快就能回到你們人類的世界。」厭女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著前方的道路。
  「謝謝你,阿厭,這個送給你。」婁椿將自己從小隨身帶著的玲瓏金球放進自己朋友的手中,依依不捨地和她告別,轉身向著山外走去。

  「阿椿,」身後的朋友喊住了她,「你還會回來嗎?」

  「嗯,一定,我一定回來看你。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好好玩玲瓏球啊。」婁椿淚眼婆娑,拼命揮手。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你。」阿厭卻只是站在樹下淡淡的說。

  婁椿走出很遠,回頭看時,那個小小的身影還站在那裡,白白的小手撐著樹幹,就好像她們初見時的模樣。

  「那你後來為什麼沒有再去找她?」袁香兒開口詢問,雖然厭女確實很兇狠,又很強大。但想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幾十年孤單地在那附近玩著玲瓏球,卻沒有等來自己的朋友,不免也覺得她有些可憐。

  「一開始,是家裡出了變故,實在脫不開身。」婁太夫人的目光暗淡下來,「說起來終究是我的錯,我想著她不是人類,壽命綿長,便是讓她等一等想來也不打緊。就這樣時間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待到一切穩定下來,我也相對自由之後,我才高高興興地去天狼山找她,可是不論我怎麼走,去多少次,都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條路。」

  停在袁香兒肩頭的烏圓,用只有袁香兒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普通人類是進不了靈界的,偶爾靈界出現裂縫和人間相接,才會有人類誤闖進來。但這種裂縫不太穩定,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換方位。厭女那個傻子大概是想不到這一點的吧,出入兩界對她那樣的大妖來說,和呼吸一樣的容易。」

  「原來是這樣。陰錯陽差,就蹉跎過了幾十年。」袁香兒有些唏噓,

  婁太夫人站起身,把拐杖交給身邊的兒媳,端端正正向著袁香兒行了一個福禮。

  即便袁香兒是從現代社會來的,但也知道不好受年紀這麼大的老者的禮,起身避開了,

  「太夫人這是何意?」

  「既然小娘子找得到那個地方,老生有個不請之請,還望小娘子能帶著老生走一趟。」

  婁太夫人這句話一出,她的兒子和兒媳當即吃了一驚站起身來,急急說道,

  「母親不可,如今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母親這般年紀如何進得了天狼山深處?若是母親執意想念,不如由兒子替您去一趟,好好拜謝恩人也就是了。」

  「娘親莫要心急,便是要去,也等著來年開春,雪化了,天氣和暖。讓媳婦安排好舟車軟轎,緩緩抬著您上得山去。」

  婁太夫人舉起手,阻住了他們的話語,

  「都說人到七十古來稀。我本已放棄,曾認為這輩子,也兌現不了當初的承諾。想不到機緣巧合,竟讓這位小娘子將玲瓏金球送到了我的面前,這是上天垂憐,給我一個機會,我絕不能再錯過。」

  「母親大人。」婁銜恩還要再勸。

  「孩兒,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意義。」婁老太太握住了執掌家業多年長子的手,「為娘這一生,從未虧欠過什麼人。唯獨負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若是此事不能遂願,一生為憾,活著也沒什麼滋味。」

  婁銜恩為難了半晌,終於收攏衣袖,站在母親身後,夫妻倆一起向著袁香兒行了一禮。

  「讓我帶你去天狼山麼?」袁香兒心中遲疑,

  「不不不,我們不去。」烏圓趴在袁香兒肩頭,「厭女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去見她。要是她還在生氣,變出一堆蛾子把我們埋了可怎麼辦?」

  這位老太太信守承諾,將童年時的約定牢記在心中五十餘年,令人敬佩,但袁香兒不知道是否應該帶她前去見那隻喜怒不定,實力恐怖的大蛾子。

  「帶她去吧。」南河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他正巧在福翠軒夥計的帶領下進入屋中。

  他邁步進屋,來到了袁香兒身側,說得話很簡潔,但立刻就平息了袁香兒的疑慮,「不用擔心厭女,還有我在。」

  從闕丘到這裡的時候,是周德運陪同前來。想不到回去的時候,同行的浩浩蕩蕩多了婁家一應人等。

  仇嶽明特意從床榻上起身,將她們一路送到周宅大門之外。

  周家娘子本是一位弱質芊芊,風流婉轉的女子。只因內裡換了個魂魄,明明一般的身軀單薄,纖腰楚楚,但就那樣站在門欄處,挺直著瘦弱的脊背,緊擰著雙眉,就無端給人了一種殺伐決斷,氣勢不凡之感。

  他凝著眉目看著袁香兒,欲言又止。

  袁香兒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餘年,作為一位安居在國家腹地的普通百姓,對那些駐守邊陲,征戰沙場,為她們提供了一份安逸生活的軍人是敬佩而尊敬的。這位年少成名的仇將軍之赫赫威名,即便在闕丘這樣的小鎮上也都時常能夠聽聞。《仇將軍大破天王陣》,《白袍小將轅門射戟》等等橋段甚至被編寫成了戲文,梨園傳唱,婦孺皆知。

  袁香兒想到他這樣一個人,險些被囚禁在後院,折磨至死,心中免不了戚戚。

  「您不必多慮,只需專心靜養即可,」此處人多,袁香兒緊守承諾,絕口不提他的姓氏名諱,「等過完年,咱們再一道北上,我必為您的事盡力。」

  仇嶽明低首垂目,行了個軍人間常用的抱拳禮。

  告別鼎州,揚帆起航,順著沅水逆流而上。

  兩岸青山,江影空闊,碧波雲淡,不由令人心情舒暢。

  袁香兒坐在樓船二樓的廂房,陪著婁太夫人飲茶。

  她輕輕轉著手中的青玉茶盞,憑窗遠眺,有些心不在焉。婁太夫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船頭的甲板尖上,一人迎風而立,衣襟飄飄,若流風之回雪,容顏皎皎,似朗月之淩空,只疑鬼神下紅塵,不擬人間俗物。

  「那一位是和阿厭一般的人物吧?」婁太夫人開口問道。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袁香兒感到有些吃驚,她天生陰陽眼,都未必能憑藉肉眼看破南河的妖身。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他身上有那種氣質,看上去高傲冷漠,實際上單純又柔軟。過於寂寞,又什麼都不願說出口。」婁太夫人依稀回憶起往事,露出了一點笑容,「總是害得你時常不明白要怎麼哄她開心。」

  烏圓正蹲在窗臺上舔自己的爪子,聽了這話哼了一聲,「心裡想要又不肯說,這不是傻子嗎?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並不是所有妖精都這樣的哈,本大爺就從來都不這樣。」

  「是是是,我們家的烏圓是爽快又可愛的小甜餅。」袁香兒利用使徒契約,在腦海中同他說話。

  烏圓從窗臺上跳下來,滿意地喵了一聲。

  「哎呀,好可愛的小貓。」婁太夫人伸出手指,撓小山貓的下巴,能享受絕不回避的貓大爺,立刻眯著眼抬起脖頸,舒服的開始哼哼。

  「當年我和阿厭在一起的時候,最拿手的事就是哄她開心了。」因為快要抵達闕丘,婁太夫人顯得有些興奮,談興很高,「無論她再怎麼生氣得暴跳如雷,我只要挽著她的胳膊,多多地說一些甜言蜜語哄她,她立刻就能把剛剛發生的不愉快給忘記了。真希望這一次去,還能有機會再哄一哄她開心。」

  哄他開心呀,袁香兒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在船頭的那個身影上。

  南河獨立船頭,閉著雙目,一手掌平舉托在身側。如果擁有袁香兒這樣天生對靈力敏感的眼睛,此刻就可以看見天空中的星星落下絲絲縷縷星光,點點彙聚在他的手掌心中。星光滿溢,又一絲一縷地掉落在甲板,如流水般散開,漸給整艘高大的樓船鍍上一層淡淡銀輝。

  船老大正一臉疑惑地問船員,「老子走了半輩子的船,還是第一次遇著這種情形,明明大風的天氣,逆流而上。船身卻一絲震動都沒有,平穩得像是在地面上一樣。真是怪哉,奇了。」

  年輕的船員嬉笑回答,「能平順安穩不正是好事嗎?老大你恁得多心。」

  船行的一點點變化,引不起年輕的船員的注意,他興致勃勃地看著遠處的甲板上,一位年輕的小娘子正走向船頭,去到她的心上人身邊。

  袁香兒來到南河身邊,默默看著他在碧波萬頃間採集星力,凝練肉身。

  南河狹長的眼瞼睜開,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那裡面依稀有星河流轉,似乎藏著萬千心思,

  「小南,」袁香兒後背靠著船櫞,河風吹亂了她的鬢髮,「我不會像他們那樣。」

  「不會像什麼?」南河有些迷茫。

  「不會在你成年之後,就認不出你來。不會明明承諾了卻又沒做到,讓你白白等待那麼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但她此刻覺得就是想說,「我絕不會這樣,我不捨得。」

  南河看了她半晌,一臉平靜地別回臉去,似乎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一雙毛絨絨的耳朵尖,突然從烏帽的邊緣擠了出來,透著一股難以掩蓋的粉色,在風中抖了抖。

  「別,別收回去,先讓我摸摸。」袁香兒蒼蠅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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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6: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樓船泛泛排波劈浪,驕陽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眼前的人背對著河面,笑面如花,捲曲的睫毛輕顫,像是一雙扇動著的蝴蝶翅膀。南河覺得胸口也有一隻蝴蝶飛過,輕輕地停在枝頭,喚醒了一樹春花。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幾分竊喜,幾分躍躍欲試,向著他的耳朵伸出手來。

  南河突然開始懼怕那隻白生生的手,直覺告訴他必須躲開,但身體卻被死死地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柔軟的手越來越近,一把握住了他敏感的耳朵。

  她還在笑,眉眼彎彎全都染著歡喜,皓齒輕輕咬住了紅唇。

  南河發現自己的內心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他突然明白了所謂的成年,不僅是自己的身軀得到重塑,力量變得強大,更代表著他會從內心深處自然而然地產生某種新的感情需求,某種神秘的,不可言述的欲求。

  他的心跳莫名開始加速,一下比一下更快,一下比一下更響。

  拍打在船頭那些喧鬧的水浪聲,似乎都被胸膛中如鼓的心跳聲蓋過,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站在船頭的甲板,而是立足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明明看見蒼駒、厭女,一個個在這裡摔得片體鱗傷,偏偏還是準備閉著眼睛跳下去。

  這就像是一場戰役,還沒有開始,他卻已經要輸了。戰鬥是天狼族的本能,而他不允許自己在戰鬥中失敗,失敗,對他來說時常就意味著死亡。

  但這一次,他站在深淵的邊緣,已經無路可退。

  那人還在陽光裡笑,用輕輕柔柔的聲音喊著他,「小南,小南。」

  「我不捨得呀。」「讓我摸摸。」

  細細軟軟的聲調,卻比最為鋒利的牙齒還要厲害。溫溫柔柔的手掌,卻比最為堅硬的利爪還要恐怖。

  南河開始丟盔棄甲。

  作為一隻天狼,他知道自己一生只能選擇一位伴侶,這顆心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了。然而眼前的這一位只是一個人類,人類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將來那悠悠漫長的歲月,他將會比從前過得更加淒慘孤獨。

  他該怎麼辦?

  他無可奈何。

  那人掌控著他最柔弱的要害,不肯鬆手,使他繳械投降,無從反抗。

  她口中說著甜言蜜語,殘忍地得寸進尺,最終撕開了他的胸膛,將那手伸進他的血肉之軀,握住了他那一顆滾燙的心。

  絲毫不顧他的苦苦哀求,一把將它摘下,就那樣地抱走了。

  南河閉上了眼,耳朵也被她摸過了,尾巴也被她摸過了,還能怎麼樣呢,只能把自己給她了。

  ……

  船行到了豐州,棄船登車,改走陸路,直接上天狼山。

  到了天狼山腳下,婁太夫人就不肯再讓子女僕婦跟隨了。

  「我這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不用你們這麼多人,沒得嚇到了她。」

  她這樣說著,袁香兒就知道婁夫人看起來衝動又歡喜,其實心中還是有數的。知道妖魔喜怒不定,性情難以捉摸,她執意守約,卻不願家人陪同前去冒險。

  她甚至對自己說,「香兒你帶我上山,給我指一指路,剩下的讓我自己找進去就好。」

  袁香兒當然不會她自己摸進天狼山靈界。在婁銜恩千叮萬囑,百般不放心的哀哀目光中,袁香兒領著婁太夫人上了山。

  下雪的山路不太好走,帶著一位年邁的老者,這路走起來就更加困難,上一次袁香兒從闕丘鎮的方向上山,就獨自走了大半日的路程。這一回還不知道要走上多久。

  但婁太夫人是令人敬佩的,她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在濕滑的雪地上,既沒有喊累,也沒有說苦,只是一言不發地儘量跟上袁香兒和南河的腳步。

  再往裡邊走,就連一點點的小道都沒了。袁香兒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從山坡上滾落下去。

  「沒事,你緊著自己就好,我能走,我今天太高興了,想到能見到阿厭,我再遠都能走。」老太太氣喘吁吁,精神頭卻顯得異常亢奮,但她確實已經不再適合攀岩登高了,袁香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背著她走一段。

  「我背你。」這個時候,南河在婁老夫人的面前蹲下身。

  「不用,不用。」婁太夫人連忙擺手。

  南河只是蹲著不動,回眸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起來冷淡,清透,有一點不同於人類的妖豔。但他的動作卻和暖。

  婁太夫人愣了愣,恍惚想起從前的時光,

  「怎麼那麼沒用,路都走不好,上來吧,我背你。」厭女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回過眼眸看她。

  婁太夫人最終接受了南河的幫助,伏在了他的背上。

  「真是謝謝你啊,小夥子。其實,我這腳還真的快不行了,終究還是老了啊。」

  南河不說話,他只是站起身,邁開修長的雙腿,幾下就登上險峻的山嶺,回首看向袁香兒,

  袁香兒在山腳下昂頭看著他。

  這個男人或許就是適合站在這樣的青松雪嶺之間。他有著漂亮而精緻的面容,長睫低垂,眼角拉出一道迷人的弧線,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的陽光下輕輕轉動,這讓他在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冷冰冰不好接近的感覺。

  但袁香兒知道他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冷淡從容。

  他是一位溫柔而又孤獨的生靈,明明試探著想要靠近,卻又時時準備著逃跑。

  想要哄他高興,似乎沒有婁太夫人說的那麼容易。

  這幾天在船上,她竭盡所能,掏心掏肺地說了不少話,但南河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好像更低落了,他甚至偶爾透出一點悲傷的感覺來。

  可是南河長得太漂亮了,不論什麼樣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都能引人遐想。

  歡喜時讓人跟著心情變好,悲傷時令人心裡隱隱升起憐憫。

  就像這個時候,他站在雪嶺松下,冰肌玉骨,瑩瑩生輝。那雙唇輕輕抿著,帶著一種淡淡的粉色——那裡的味道可能特別甜美。

  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開始懷疑是因為南河這些天一直保持著人形陪伴在自己的身邊,讓自己產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袁香兒甩甩頭,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甩掉。

  都怪南河長得太漂亮了,這事可不能只看臉啊,人家和自己有著跨越著種族的天塹。他是妖族我是人族,完全不同類別的生物呢。

  可是——師父不也是妖族嗎?

  袁香兒迷茫地向上攀爬,心裡想著事,腳下一滑,險些摔了一跤。

  「嚇了我一跳。」烏圓急忙扒拉住她的肩頭,「阿香,你光顧著看南河,路都走不好啦。」

  「別瞎說。」袁香兒一把捂住了烏圓的小嘴,有些心虛地抬頭看向等在崖頂上的南河。

  南河也在看她,因為烏圓的話臉上帶出了一點笑,於是袁香兒也跟著笑了起來。

  ……

  「是那裡,就是那裡了,這個地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婁老夫人指著前方不遠處一顆枝幹虯結的槐樹。

  她從南河的背上下來,整了整衣服,扶了扶鬢髮,

  「怎麼樣,我看起來還可以吧?」她的情緒抑制不住地激動,面上帶著一點興奮的潮紅。

  「可以的,您看起來很精神。」

  袁香兒看著那棵黑漆漆的,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槐樹,心中遲疑,不知是否立刻過去。

  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出現在了黑色的槐樹之後。

  「你們竟然還敢到這裡來。」她毫無表情的面孔像帶著一張蒼白的面具,向著袁香兒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我的金球呢,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一隻巨大的飛蛾影子出現在她的身後,無數灰褐色飛蛾從森林間驟然驚起,密密麻麻盤桓在半空中。

  「金球在這裡,它有些壞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從袁香兒身邊出來,向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遞上手中的金球,「我在來的路上,剛剛才把它修好。」

  那個剛剛修復完成,被製作地精光閃閃的玲瓏金球,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金輝。

  厭女看著那個球,突然才注意到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類,她的眼睛眨了眨,面具一般的面孔似乎出現了裂痕,漆黑無光的眼眸向外放大,

  白髮蒼蒼的老者,手握金燦燦的金球,向槐樹下的女童走了過去。

  厭女一動不動地歪著腦袋,看了半天,連空中嗡嗡飛舞的蛾子都停下了動作,安靜地凝立在半空之中。

  「阿……椿?」厭女的語氣森冷無波,她冷冰冰地開口,「是你?你已經這麼老了。」

  「雖然是有些老了,但還玩得動玲瓏球。」婁太夫人拄著拐杖,帶著溫柔的笑,把金色的玲瓏球提在指間轉動。

  她一步步地向前,終於走過了五十年的歲月,來到了朋友的身前,

  「阿厭,我回來了,來陪你一起玩。」

  金球輕輕響了一聲,清越的鈴聲彌漫在雪嶺樹梢,填平了五十年的癡癡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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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6: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婁椿的這一生其實過得很艱難,這個世界對女性過於苛刻,她幾乎是用一種拼命的態度才衝過一道又一道的坎,耗盡心血,方才保住了家族、自己、和她所愛的孩子們。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換來了一副凝而不散的鐵石心腸。深深的皺紋,緊鎖的眉心,固定成了刻板嚴肅的相貌。平日裡就連家裡的孩子們看見了她都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然而到了這裡,在陽光下雪地裡,她彎著腰,手上拿著那個金色的玲瓏球,面對著身前小小的女孩,披了一輩子的硬甲才終於化了,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她眉心舒展,整張臉的線條柔和起來,就連眼角的皺紋都顯得溫暖,好像回到了沒有一絲憂慮的童年。

  槐樹之後巨大的陰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飛蛾都被她忽略了,她是徹底放鬆而舒展的,毫無戒備,眼中只有那個蒼白而詭異的女孩,遍佈皺紋的手指拿著跨越了時光的金球,和當年一樣,耐心地哄著她的知交好友。

  「來玩吧,阿厭,我學會了許多新招式呢。」

  「這一次我不會再輸給你了。」

  厭女在她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只是盯著那枚金球,她的表情一片空白,令人很難看明白那張面容下蘊藏的是不是狂風驟雨。

  袁香兒小心翼翼地靠近,和她們保持著很近的距離,她時刻戒備著,緊緊注視著厭女的反應。她根本沒有料到婁老夫人竟然毫無準備地就這樣直接走上前去了,一點戒備都沒有離得那麼近,令她和南河都有些措手不及。

  厭女明明是這樣強大而危險的存在,袁香兒不能確定這個冷冰冰的妖魔體內是否還藏著當年的那份柔軟。

  她隨時準備著發動雙魚陣,生怕厭女一個不高興一巴掌就把婁老夫人給拍死了。

  然後,她看見厭女毫無表情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張了張,

  「既然特意來了,就勉強陪你玩一次。」

  她的話顯得生硬又彆扭,過於直白的裝模作樣,像是極不擅長於社交之人說出的言語,幼稚到令人發笑的程度。

  但袁香兒是真的笑了,打從心底裡高興,

  她們兩個,一個沒有忘記多年的承諾,而另一個的心還一如當初。

  這真是最好的結局。

  袁香兒突然慶倖自己一念之間,拾起了那枚金球。

  這一刻她理解了婁椿對厭女的那份信任和毫不畏懼,那是出於彼此的真正熟悉和瞭解而產生的情感,並不以時間和外人的看法所改變。就好比她對小南和烏圓他們,即便過去五十年,一百年,她一樣也能夠毫無芥蒂地走上前去。

  白髮蒼蒼的老者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在雪地上有些笨拙地踢著金色的玲瓏球,褐色短袍的女童如同舞動的飛蛾,繞著她身邊來回飛舞。

  「香兒,南河,來陪老身一起玩吧?」

  「也行,我們也湊個熱鬧,烏圓也來。」袁香兒捲起袖子上了,「小南你愣著幹什麼,快點來啊。」

  「南哥,你是不是不會啊,這個很簡單,快來,我來教你。」烏圓興致勃勃地下場,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說過厭女很可怕,絕不再和她一起玩的話。

  厭女看見了南河,想起自己上一次輸給這個「未成年」的傢伙,小小的眉毛緊在了一起,

  「小狼崽,上一次沒分出勝負,這一次用玲瓏球讓你知道輸的滋味。」

  本來不屑於和這些人玩在一起的南河終於挽起了袖子,「雖然不想欺負你們,可惜我們天狼族從小就沒有學過認輸這個詞。」

  千樹雪,萬仞山,寂靜了多年的空山雪嶺,一朝被歡樂鋪滿。

  直到日頭偏西了,一行人才停下遊戲休息,婁椿氣喘吁吁坐在了樹根上。

  「老嘍,還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了。」

  厭女站在她身邊,瞥了她一眼,

  「阿厭,」婁椿抬頭拉住了厭女小小的手,「讓你等了很久吧?對不起啊。」

  厭女轉過臉去看著那棵槐樹沒有說話。

  「我們該回去了,估計婁掌櫃在山腳都等急了。」袁香兒不得不打斷她們。

  歡樂的氛圍在一瞬間凝滯了,袁香兒終於從厭女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上,讀出她某種屬於低落和寂寞的情緒。

  她在那棵槐樹下,愣愣地站了一會,眨了眨眼,低頭慢慢把那枚金色的小球收進懷中。

  「我送你。」她說。

  婁銜恩背著手站在天狼山腳下來回打轉。

  「這日頭眼見著都要落山了,母親怎麼還沒出來,不行,即便被母親責駡,我也得上山看看。」

  領著他們前來的嚮導連連搖頭,「東家,去不得,咱們這裡的風俗,這天一黑啊,便再不能往裡走了。」

  婁銜恩急道:「那怎麼行,我母親還在山裡。這樣吧,我給你加錢,你必須領著我們進去找找。」

  嚮導蹲在路邊抽著旱煙,不肯挪動半下,「東家,不是我不想掙你的錢。可這錢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咱們本地人都知道,這大山深處是鬼神的地頭,到了日落逢魔時刻,人神之間界限模糊,咱們凡人輕易走動不得。」

  這裡正爭執個不休,遠處的羊腸小道上緩緩走下來幾個人,

  斜陽的餘暉披在他們的身上,其中一人鬢髮如雪,拄著拐杖,手邊牽著一個小小的女孩,一步步地往下走。

  婁銜恩見著自己的母親平安歸來,大喜過望,上前迎接。

  母親在雪山裡走了一天不僅平安無事,甚至連精神頭都還十分旺盛,讓他高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只是母親身邊牽著的這個小姑娘讓他心裡有些發毛。

  十歲左右的年紀,烏溜溜的眼睛,白白的小臉,赤著雙腳踩在雪地上,一手拉著母親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作為極少數知道母親秘密的人之一,婁銜恩明白這位大概就是母親掛念了一輩子的恩人。五六十年過去了,她還是母親口中的那副孩童模樣。雖然知道是恩人,但依舊免不了敬畏這樣非人類的存在。

  家中掛在大廳上的那副天狼山戲球圖,畫的便是這位的相貌。那副母親親手書寫的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以及自己的名字銜恩,都是在提醒著莫要忘記了這位曾經救助母親的恩情。

  婁銜恩想起母親從小的耳提面命,強忍住住心中的恐懼,哆哆嗦嗦地行了個禮,

  「母……母親,這位就是恩人了嗎?」他結結巴巴地拜謝,「見過恩……恩人。」

  婁椿對著厭女介紹,「阿厭,這是我的長子。」

  她又指著從後面跟上來的兒媳,「那是大兒媳婦。家中還有幾個孩子,這次沒有來,有機會也該讓你見見。」

  厭女黑黝黝的眼珠看著眼前的人,

  那些在給她行禮的都是阿椿的家人,熱熱鬧鬧,子孫滿堂,人間煙火,和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

  「娘,阿娘,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兒媳婦的膽子倒比兒子還大些,小心翼翼從長子身後探出腦袋來,試探著說。

  「你們先回去吧,我打算就住在阿厭這裡。」婁椿突然宣佈。

  厭女一下把小小的臉轉過來,抬頭看著身邊的婁椿,她眨了眨眼,那小臉上頓時有了光。

  「從前說過,要好好陪你玩耍,也沒能做到。」婁椿低頭看著容貌比自己孫女還要小些的女孩,「如今孩子能獨當一面,家中的事也了了,我左右也剩不了多少年,就都用來陪著你吧。」

  「母親,這如何使得,萬萬不可!這荒山雪嶺條件艱苦,如何住得?」婁銜恩慌忙跪在了母親的膝下,「若是母親留在此地,兒子怎生承歡膝下,還怎麼時時向母親討教?」

  「起來,像個什麼樣子。」婁椿在兒子面前十分有威嚴,「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婁家辛苦,該吃的苦也都吃盡了,剩下的這麼點時光,就讓我活成我自己想活的樣子吧。」

  「這個地方,我十歲的時候就住過,如今住下自然不用你們操心。左右我只住在山腳附近,你若掛念,偶爾前來探視便罷。」

  玲瓏金球一事以一種意想不到的結局落下了帷幕。

  袁香兒回到了闕丘鎮的家中。吃了一頓師娘煮的香噴噴的辣子麵,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正歪在久別重逢的師娘房中膩歪。

  她枕著雲娘的膝蓋,一邊伸手拿小几上新做的棗泥酥,一邊和雲娘說起一路的種種見聞。

  「你走這麼一趟,倒還遇上不少有趣的事。看來確實是該讓你多出去走走。」雲娘坐在羅漢床上,拿一條大毛巾擦她濕漉漉的頭髮,「那位婁太夫人,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

  「是啊,這和我想的可不一樣。誰能想到她金玉滿堂的家不要,卻願意在天狼山上住下來。」袁香兒想到婁銜恩夫婦最後也拗不過母親,在她們告辭的時候,夫婦倆還在就近匆匆忙忙採購家具被褥,說要往山上送去。

  「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身為女子,能做到像她這樣透徹而勇敢,真是難得。倒也不枉費那位和她相交一場。」

  袁香兒吃著棗糕,嘴裡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句,「總覺得還是有些可惜。」

  從這裡的窗戶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院子中的那棵榕樹。

  烏圓口中叼著一個小袋子,那是從鼎州帶回來的小魚乾,啪嗒一聲丟在了錦羽的吊腳小木屋前。

  屋門打開了,伸出一雙小手將那袋小禮物收了進去。過了一會那小手重新伸出門來,捧出一疊棗泥酥——雖然看不見錦羽,但雲娘聽袁香兒說了他的存在,每次做了新鮮的吃食,都會在小木屋前放上一份。

  烏圓嗤笑了一聲,「誰稀罕這個啊。」

  終究還是叼走了兩塊,竄到樹杈上吃去了。

  「並不算可惜,」雲娘擦乾袁香兒的頭髮,拿一柄牛角梳慢慢幫她梳通長髮,「人世間的快樂,多從這『可惜』二字而來。正因為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時光的流轉才有了意義。」

  即便是不同種族,也不要緊麼?袁香兒看著窗外大樹下石桌,那上面有一隻小小的銀狼,蹲坐其上抬頭望月。

  細細碎碎的月華星光,從空中灑下,點點在他身軀流轉。

  原來師父每天在樹下修習,師娘便是在這個位置看著他。

  袁香兒曾覺得這個時代的人迂腐而守舊,不如自己開闊豁達。如今想想,猛然發現,她們比自己還要隨性浪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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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設定大致是這樣,後面也會慢慢點到,

  1、但凡很少和人類接觸的妖魔,即便外形變化得毫無破綻,衣服和表情這些細節多半是很不拿手的,比如厭女和南河,都是穿著個破袍子,面攤的類型。但長期混跡在人類世界,或者從小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得到精心照顧的妖魔,比如阿螣和烏圓還有錦羽,他們的衣服都很精緻,表情也比較多。

  2、妖魔化形之後可以選擇讓人類看見或者隱形,但沒有完全化形的小妖人類是看不見的,比如錦羽還有當初的小狐狸,小黃鼠狼,小兔子。

  3、烏圓從一開始就是戰鬥能力很菜的類型,他的技能在別的方面。(最主要還是負責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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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6: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袁香兒躲在天狼山的一處高地,收回尋蹤式神,悄悄探望,山谷的谷底那裡有一隻五彩斑斕的妖獸,正駐立在那裡閉目養神。

  沒兩天就過年了,南河卻越發頻繁的進入山中狩獵,每次都拖著一身的傷回家。袁香兒不太放心,這一次悄悄帶著烏圓跟過來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她總覺得,小南這麼急切地收集妖丹,是為了能在年後跟著自己去漠北,而拼命地攢儲備糧。

  「看,那是我南哥。」立在袁香兒的肩頭烏圓喊了一句。

  「噓,小聲點,別被他發現了。」

  袁香兒發現烏圓雖然看起來單純,實際上社交屬性點滿,不但自發就喊起南河哥,還記得給錦羽帶回伴手禮,連雲娘都分外偏心於他,果然是嘴甜的孩子有糖吃。

  她們所處的地勢很高,從這裡望下去,壁立千峰,岩巒巍峨,霜雪簇簇,大地是斑駁的黑白兩色。

  一匹銀白色的天狼出現在岩壁上。

  精悍,淩厲,行動如風,緊實的身軀內蘊含著強大的爆發力,帶著一種令人嘆服的美感。他在岩石上飛奔,俯衝向自己的獵物,銀白的毛髮輕揚,在身後灑下一路星光。

  袁香兒跟著屏住了呼吸,心跳跟著加快。

  南河從山坡俯衝,縱身一躍,身化一抹銀輝,撲倒那隻五色牛妖。

  牛妖猛然睜開眼睛,昂頭鳴叫,雙目中射出兩束光芒,長長的光束探照著衝破雲霄。

  山谷的天色驟然暗下來,黑壓壓的雷雲在山谷的上空彙聚翻滾,銀色的閃電遊動期間,令人心驚膽戰的粗大霹靂從雲間劈下,接二連三全劈在南河的身上。

  南河的周身電流交織,卻絲毫沒有畏縮之意,他齜著鋒利的牙齒,眼露凶光,在鮮血和雷電中死死咬住牛妖的脖頸不肯鬆口。

  天空的雷雲在他低沉的吼聲中破開一個圓形的缺口,遙現漆黑的蒼穹和天外星辰,星光如隕石暴雨,破開雷電從天而降落入山谷,和那些霸道的雷電交織纏鬥在一起。

  山谷內湧起滾滾濃煙,濃煙中電光閃閃,星力灼灼,五彩的健壯神牛,銀白的兇悍天狼,兩個身影在閃電和星雨間翻滾纏鬥。

  一個是怒目雷神,一個是奪命星宿,一時間雷獸鬥木奎,牛妖戰天狼。攪弄得地動山搖,驚起林間飛禽走獸四處奔逃。

  烏圓縮低了身體,露出一點點腦袋,「打雷,阿香,這是雷獸,我們妖族都怕雷電。」

  袁香兒看著那在滾滾濃煙中偶爾出現一角的銀色身影,他滿身交織著電光絲毫不懼。袁香兒的眼角湧上一陣濕意,心中熱血蒸騰。

  她不是沒有和妖魔戰鬥過,被護在安全的雙魚陣中,佈陣畫符,念咒掐訣,有一種掌控著神秘力量遊戲紅塵間的娛樂感。

  可是眼前的戰鬥是拼命,是真正的血戰,或許一次的失敗,丟的就是性命。

  南河奪取妖丹並不容易,很多時候征戰多時,最終還是被強大的獵物掙扎逃脫。自從鼎州回來之後,他密集的頻頻入山,幾乎每一次都在夜幕中傷痕累累的回家,問他的話,他可能只會說小傷,沒事,舔舔就好。

  袁香兒心中有所觸動,一直以來蒙在道心上薄薄的一層紙突然破了,這個世界的一切變得更加清晰而真實,讓她收起了自己一直以來在術法修習上輕忽散漫的心。她起身咬破指尖,莊而重之,淩空書符,在那一瞬間她似乎進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

  這種感覺她曾體在阿螣第一次進入家中時會過一次,那時巨大的蛇妖出現在庭院,她生死關頭摒棄雜念繪製四柱天羅陣,同樣進入到了這種物我兩忘的狀態。

  天地間的靈力源源不絕匯入體內,又沿著周身靈脈從指間流入符文,最終歸於天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袁香兒一舉書成四張符咒,四張靈氣書就的靈符爍爍生輝,懸凝空中,實而不散。

  袁香兒駢指遙點,靈光灼灼的符文旋轉著降入谷底,佔據四柱方位,驟然放大,交織流轉的靈力凝成圓形的避雷陣盤。恰恰擋在了戰鬥中的兩隻妖魔上方。

  一道手臂粗細的雷電從空中劈下,被陣盤擋住,化為細小的電流四散遊走。

  密集的落雷交織著恐怖的電網,不斷從空中落下。

  四張符籙同時亮起,避雷的陣的幻影在空中晃了晃。

  袁香兒臨時繪製的避雷陣法只擋住了短短一點時間的雷擊,就在空中潰散。

  就這樣一小會的時機,漫天星光驟然璀璨,沉沉狼嘯從谷底響起。

  滾滾的濃煙還在彌漫,山谷間驚天動地的響動聲卻逐漸停歇,終究歸於平靜。

  袁香兒還在伸著脖子看谷底的情況,那道銀色的身影破開煙塵出現,幾個起落來到她的身邊,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們怎麼來了?」剛剛結束戰鬥還帶著點沙啞的聲音響起。

  「當然是當心你啦,南哥。」烏圓的腦袋從躲避處鑽出來,「瞧你這話問的,其實看見我和阿香,心裡開心壞了吧?」

  「怎麼樣?傷得重不重?」袁香兒小心摸著南河的腦袋,那裡有一道被電擊燒傷了的疤痕。

  「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了。」他果然這樣說著,隨後伏低了自己巨大的身體,「上來吧,我們回去,這裡不安全。」

  夜半時分,袁香兒在睡夢中醒來。

  窗外涼蟾高臥,一室月華如洗。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一直睡在床頭矮櫃上的小小天狼不見了,只留著一個空空的軟墊。

  袁香兒披上衣物,走出屋外,站在冰涼的簷欄上,向著庭院望去。

  天空之中,細細碎碎的月華和星輝像是滿天浮游的螢火,彙聚成娟娟細流在空中遊動,絲絲縷縷地流動進院內的柴房中。

  他怕吵到我,所以又躲到這裡來了。

  袁香兒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虛掩,化為人形的南河盤膝坐在柴草堆上。

  瑩白的長髮旖旎而下,披散在地面,那人緊鎖著眉頭,額間微微出汗。但顯然比起上一次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咬著手臂忍耐好上許多。袁香兒心中略微鬆了口氣,摸回屋子找了個軟墊,穿上厚實的衣物,悄悄坐在柴房的門外等待。

  直到斗轉星移,天邊微微泛白。天空中的異像才漸漸消失。

  「我……本來是怕吵到你休息。」帶著點喘息的低沉嗓音從屋內傳來。

  「已經好了嗎?」袁香兒轉過身,站起來伸手推開門,笑盈盈地探頭入內,

  「不要緊的,下一次可以叫醒我,我為你畫一個聚靈陣,守在你身邊,會更安全一些。」

  南河坐在草堆上,因為抬頭看她而微微昂著脖子,他的臉上還掛著汗水,幾縷細細的捲髮黏在白皙的脖頸上,肌膚因為剛剛接受過星力而瑩瑩生輝,雙唇瀲灩,眼眸中盛著一點柔軟的笑意。

  袁香兒覺得喉嚨有點發乾,她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她鬼使神差地在南河面前蹲下身,向他伸出雙手,「抱你進屋好嗎?」

  這句話說出口後,袁香兒眨了眨眼,才發覺似乎有些歧義。

  好像和上一次不太一樣,小狼還沒有變成毛團子,此刻是一個比自己還要高的的俊美男子。

  南河用濕潤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帶著點埋怨,隨後認命地將自己的頭靠上了袁香兒的手掌。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袁香兒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僵住了,思維已經無法順利運轉,那個漂亮的男人還用他的臉在自己的掌心蹭了蹭。

  一時間空氣似乎變得像是油脂一般黏黏糊糊的,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有些困難。

  「我是說,你如果累了,可以變小一些。我帶你回去休息。」她胡亂找補了一句。

  南河抬起身,修長的手臂就撐在袁香兒身側,這樣兩人的距離就靠得有些過於近了。

  他側過頭,低垂眉眼,漂亮的眼眸輕輕晃動,鼻翼沿著袁香兒的脖頸親嗅,溫熱的氣息一路落在那裡的肌膚上。像有什麼東西從皮膚上爬了過去,癢癢得直往心尖裡鑽,還在她的心頭狠狠撩了一把。

  用這張臉,靠這麼近,還做這種動作,是犯規的!袁香兒在心裡喊道,你現在可不是小狼,又長成副傾城傾國的模樣,再這樣下去我可能要犯錯誤了。

  要命的是那薄薄的雙唇微分,在這種時候還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也做你的使徒好不好?」

  「什麼?」袁香兒正在暈頭轉向,根本沒聽明白,「南河你剛剛說什麼?」

  南河已經抿住嘴,退了回去,把二人間的距離拉開了。

  「不是,小南,你剛剛說什麼?」袁香兒抓住了他的手,心頭發熱,「你,你是說?我沒有聽錯?」

  南河側過臉,垂下眼睫,過了許久,才輕輕說道,「如果你還想要我的話。」

  袁香兒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過於快了,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

  心底莫名好像多了個潘多拉盒子,正有一雙手準備悄悄將它打開,看一看裡面藏了些什麼了不得的想法。

  只是結使徒契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努力想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此刻應該向南河表達自己的欣喜和高興,給他許諾結契之後會對他一樣尊重和喜愛。

  袁香兒聽見自己口中開始吧啦吧啦說著話,可腦海中總有一個角落在天馬行動的胡亂跑動。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我們年紀對不上?

  首先還是種族的差異吧,不不,首先是南河的心意,人家只是想和你結個使徒契約,沒准會被你這樣奇怪的心思嚇到。

  到底在想什麼,快把這可怕的想法趕走吧。

  她心不在焉的,果然已經不太想要我了。南河難過的低下頭,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麼的沮喪過。

  ……

  在天南山的某個角落,

  有一座由各種礦石凝聚成的古怪小屋,外表古怪而堅實,裡面卻擺滿了各式各樣屬於人族的家具用品。

  厭女盤著白生生的小腿,坐在一張小木桌前,不耐煩地敲著桌面,

  「吃完東西就趕緊滾,以後不許再來我這裡,你們會嚇到她。」

  桌子的一邊坐著老耆,另一邊坐著九頭蛇。

  老耆頭顱巨大,身材瘦小;九頭蛇擁有人類的身軀,衣領處卻伸出九條細細的脖頸,其上各頂著一個腦袋。

  二人不搭理厭女的話,就著桌上的各式點心大吃特吃,梗著脖子灌茶水。

  婁椿端進來一盤新蒸好的肉包子,擺在桌上,笑眯眯地說,「不打緊,我這幾天見多了,也漸漸習慣了。客人慢慢吃吧,孩子們送了很多上來,左右也吃不完。」

  九頭蛇的三個腦袋轉回頭,目送著婁椿離開,四個腦袋忙著吃包子,另外兩個腦袋抬起來疑惑地看著厭女。

  老耆咽下口中的食物,「阿厭,你最近怎麼養起了人類?這個人類很好吃嗎?」

  「那是我的朋友,你敢碰她半下,我就把你封在繭裡抽乾,讓你比現在還老上十倍。」

  老耆連連擺手,「我對人類沒興趣,他們味道不好,還一點靈力都沒有。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怎麼對付那隻天狼的。」

  「最近那隻小狼太猖狂了,接連奪了虎蛟和雷獸的內丹。」九頭蛇的一個腦袋開口說話,「這樣下去可不行。這裡很快就沒有人會是他的對手,我們應該趁早聯起手來,把他找出來幹掉。」

  厭女撇了撇嘴,「我對那隻狼已經失去興趣,他的事你們別來找我。」

  「為什麼?」九頭蛇一拍桌子,九個腦袋一起抬起來轉向她,「當初是你說天狼的內丹滋味最好,引誘得我牽腸掛肚這麼久,現在你居然想反悔。」

  「是我說的又怎麼樣?」厭女的一隻小腳踩上桌子,「不過一個內丹罷了,我感覺殺了你可能會直接有九個內丹,我有些想試試。」

  九頭蛇一下萎靡了,縮回脖子,「不不不,都是誤會,我只是腦袋多,其實也只有一個內丹的。」

  離開了那間狹窄的屋子,九頭蛇和老耆恢復了巨大的妖身,

  「厭女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九頭蛇長長的尾巴遊走在雪地間,「不過那個人類做的食物真是好吃,我也想養一隻人類了。聽說虺螣的家裡也有人類,每天都給她煮好吃的。」

  「別傻了,人類可不好養,嬌氣得要命。」老耆的雙手袖在袖子裡,搖搖晃晃向前走,「冷一點會死去,熱一點也會死,你大聲點沖他們說話,都能把他們嚇死。一兩年忘記餵食,回家就只會看見一副乾屍。即便小心翼翼的養著,一點都不出錯,他們也連一百年都活不到。」

  「哦,這樣啊,那還是算了吧。」九條蛇遺憾地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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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6: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袁香兒收起手中的朱砂和筆,看著新繪製好的陣法和坐在陣法中的男人,心中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她一手拾起南河的一縷銀色長髮,一手拿著一柄小剪刀,

  那些髮絲捏在手中,像是最柔美的綢緞,滑順異常,讓她有些心猿意馬,她的心底隱隱升起一種罪惡的想法,叫囂著將它們剪下來,放在陣法中,這個男人從此就屬於自己了。他無法再逃跑,無法再反抗,從此以後只能對自己言聽計從,任憑擺佈。

  「真的可以拿走嗎?」袁香兒說。

  南河只是看著她不說話,眼中瑩瑩有光,讓袁香兒覺得自己剪去這麼一縷髮絲,是犯了什麼大罪過。

  從前,她覺得結下契約就和是當年的自己養一隻寵物差不多。於是她養了一隻小貓,又養了一隻小雞,

  這會還準備養一個……男人。

  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去了一趟鼎州,接觸到了江湖中的那些修真人士,她認識到了使徒契約並非像自己想像中那般美好,可以說是一個極為不平等的主僕契約,一旦簽訂,作為主人幾乎可以肆意地欺辱和擺佈他們的使徒。

  即便如此,單純的烏圓,錦羽和一直以來高傲冷淡的南河,都心甘情願地答應了自己這般無禮的要求。

  袁香兒突然覺得心中感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位好主人,她有全心全意地照顧和疼愛她的使徒們。可是如今,手裡拈著南河的長髮,她才知道在自己的一點點小恩小惠的背後,這些單純的朋友回報給自己的是他們的自由和尊嚴,是重如山嶽的信任。

  「怎麼了?」南河看見了袁香兒眼中的遲疑,他慢慢站起身來,「如果你不要我……」

  他的腦袋上鼓出兩個小小的包,一雙毛耳朵跑了出來,軟軟地耷拉著,轉身想往外走。

  「誒,小南你別走。」袁香兒回過神來,敏捷地拉住他的手臂,看著委屈巴巴的南河,有些哭笑不得,「你聽我說啊,小南,不是你想的那樣。」

  如果說烏圓是一個在愛中長大的孩子,開朗活潑率性而真誠,很容易討人喜歡。南河就是一個敏感而內斂的男人,他不擅長表露自己的情感,還很容易自我否定。甚至把自己所有的尖刺全包裹起來,只向內朝著自己,哪怕心已經被紮穿了,也不願被人看出一絲端倪。

  如果不是一對控制不住的耳朵每每出賣了他,袁香兒可能都沒那麼容易從那副冷漠淡然的面孔上分辨出他內心豐富敏感的情緒。

  以小南的性格能主動說出結契的話,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掙扎,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傷心。

  「我是想改一下這個法陣,南河。」袁香兒解釋道,「去掉裡面關於束縛和懲戒的內容,只留下彼此心靈溝通,相互感知對方安危的作用。讓它成為人類和妖魔之間平等交往的陣法。」

  「為……為何要這般?」

  「從前我是不太瞭解,如今知道了,怎麼好讓你們因為我結那麼不合理的契約。」袁香兒左右看看,確定烏圓和錦羽不在,開始厚著臉皮哄南河,「我最喜歡小南了,怎麼可能不願意和你結契。等我把陣法改良好了,我們就馬上結契好不好?」

  如果是陌生人,結契什麼樣的契約都無所謂。但對於一心對自己好的人,袁香兒只想加倍的對他們好。

  南河沒有說話,只把臉別到一邊,那俊美的側顏上,眼睫低垂,雙唇微微張了幾次,終究在嘴角出現了一點向上的幅度,他明明笑得那麼淺,但袁香兒卻跟著滿心歡喜了起來。

  雲娘提著一筐衣服出來的時候,看見袁香兒正獨自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咬著筆頭對著一堆的稿紙寫寫畫畫。

  「香兒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南,他好像有些不太對勁。」雲娘把衣服都抖開往繩子上掛,「剛剛我出來,看他蹲在走廊上,整個耳朵都紅透了。想摸摸他是不是發燒了,他卻跑得飛快。」

  「哦。他阿……他沒事。」袁香兒嘿嘿嘿地笑了。

  小南這樣高興啊,等陣法改好了,再把烏圓和錦羽的契約都改了。

  對,早就該這麼做了。她興奮地想。

  只是這好像有點難,要是師父還在家就好了,能和他請教一下。師父和竊脂、犀渠的感情那麼好,說不定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爆竹聲聲除舊歲,家家戶戶守歲筵開。

  除夕之夜,下起了細細的小雪,雲娘和袁香兒一起收拾了一桌的年夜飯,就擺在了簷欄下。她們鋪了毯子,架起火盆,燙了一壺小酒,娘倆個一邊守歲,一邊賞著院中的雪景。

  袁香兒在雲娘面前,按照當地的禮節恭恭敬敬行了個伏禮,感謝師娘一年來的照顧。

  「來來來,這是給香兒的壓歲錢。」雲娘遞給袁香兒一個紅包。

  「謝謝師娘。」袁香兒笑嘻嘻地接了。

  「這是南河的。」雲娘又取出了一個,放在南河的小爪子前,「小南是第一個來我們家的,自從小南來了以後,家裡就越來越熱鬧了。」

  南河猶豫了一下,伸出腳來,將那個紅包踩住了。

  烏圓一下竄上簷欄,出溜到雲娘面前打轉,

  「喵喵,喵喵喵?」

  「當然少不了我們烏圓的。」雲娘笑盈盈地遞出一個紅色的小荷包,讓烏圓叼著走了。

  然後她站起身,提著棉袍的小擺,走到了錦羽的小木屋前,將最後一個紅色的荷包放在了木屋的門前。

  事實上錦羽從她走下簷欄的臺階之時,就一路小跑著跟在了她的腳邊。

  「新年快樂啊,錦羽。」雲娘對著木屋上的名字說道。

  看不見的錦羽沖著她發出一串咕咕咕咕的聲音。

  雖然彼此不能交流,但並不妨礙她們的相互喜歡和快樂。

  雲娘分完紅包,提前進屋休息。

  「你也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喝得太多。」臨走之前她交代袁香兒,「要是你師父在,想必還不讓你這個年紀就喝酒。」

  「只要師娘您同意了,師父沒有不答應的事。」袁香兒笑嘻嘻地說。

  院子內,烏圓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和錦羽分享自己的紅包了,他打開紅包袋子,裡面是一副象牙做成的羊拐,每一面都雕刻有別致可愛的圖案。

  「你的是什麼?」烏圓探頭看錦羽的紅包袋子,裡面是一模一樣的象牙羊拐。

  「太好了,來玩吧?你會不會這個?」烏圓一下化為少年的模樣,伸手抓起了四個羊拐拋在空中,反手一把接住了。

  錦羽同樣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玩具,發出了咕咕咕的聲音。論起玩人間的遊戲,他可一點都不輸於烏圓。

  袁香兒看著庭院中玩鬧起來的兩隻小妖,打開自己的紅包,裡面和往年一般,是一枚黃金的錢幣,錢幣上十分接地氣地一個刻著「招財進寶」四個字。

  「你的是什麼?」她伸頭看南河的,「哎呀,咱們倆是一樣的。」

  南河的紅包裡,同樣倒出了一枚小金錢,不過換了「添丁進福」四個字。

  這八個字在過年的人間十分常見,家家戶戶的紅燈對聯上,比比皆是,成雙成對的出現在一起。

  這個時候,兩枚金錢擺在一起,就特別像是一對。

  南河看看袁香兒手中的,又看看自己爪下的,似乎十分喜愛,用爪子將那枚錢幣撥過來撥過去。最終叼了起來,先跑回臥房收藏妥當方才放心。

  鎮子上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小小的煙火不時升上誰家的房頂,炸出一片熱鬧歡騰。

  烏圓和錦羽在雪地上玩得正歡。

  袁香兒喝得有些微醺,將身邊銀白的小狼抱到腿上搓過來揉過去。

  天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鳴嘯聲,遠處的天邊懸浮著一隻巨大而詭異的妖獸,細頭細尾,中間卻鼓著個圓鼓鼓的肚子,像一艘胖乎乎的熱氣球,飄飄蕩蕩向著天狼山方向飛去。

  「那是什麼東西?長得那麼奇怪。」袁香兒迷迷糊糊地問。

  「那是龍,龍會在除夕夜歸巢。」

  「龍?龍長那個樣子的嗎?肚子怎麼那麼大?我以前過年為什麼沒看見。」

  「他六十年回來一次。食飽方歸,歸來一夢六十載。周而復始。」南河看了袁香兒一眼,上一次你還不曾誕生在這個世間。但下一次,下一次我們還可以一起看他。

  「哈哈哈,原來是貪吃吃得那麼胖,我說呢。」袁香兒醉醺醺地哈哈直笑,「阿南,你也變得那麼大,讓我趴在上面飛一圈行不行?」

  「你的毛那麼軟,陷在裡面肯定和躺在雲上飄一樣舒服。」她暈乎乎地站起身,把南河整個抱起來,用腦袋蹭那一團銀白的毛茸茸,「還是我們家小南最好,既漂亮,又能幹,這麼體貼,毛還特別好摸。我一定要和你結契,我們馬上就結……結契。」

  「你喝醉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無奈地響起。

  「胡說,我哪裡就能喝醉。我現在畫十個天羅陣都沒問題。不信我馬上畫給你看。」袁香兒搖搖晃晃往樓梯下走,腳下一滑,身體就往下倒。

  一隻有力的胳膊攬住了她。她在迷迷糊糊間依稀聽見了一聲歎息。

  大年初一,袁香兒在宿醉中醒來。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昨夜是怎麼回到床上來的。

  反正此刻的她卸了釵環,脫了鞋襪,小臉洗得乾乾淨淨的,舒舒服服地窩在了被子裡。

  袁香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首先看見的是蜷在床頭櫃上的一團毛茸茸。

  「新年好呀,小南。」

  那隻銀白色的小狼神色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抖了抖小耳朵,從櫃子上跳下來,一溜煙地跑了。

  我昨夜做了什麼嗎?袁香兒使勁回想,發現腦海中一片空白。

  大年初一是客人上門拜年的時候。

  第一位敲門的是祙,袁香兒打開門,從他的手中收到了一大籃新鮮的山茶花。她把山茶花拿給雲娘看。

  「這麼多茶花也戴不完,白放著可惜了,不如做成茶花餅吧?」雲娘高高興興地從袁香兒手中接過花籃。

  隨後是時常走動的鄰居上門回禮,袁香兒年前從鼎州帶回來土特產,給四鄰分派了一圈。因而她們也都帶上豐厚的禮物前來拜年。

  對門的陳家嬸子提著兩尾魚一隻雞,站在門外和雲娘嘮嗑了許久。她的大兒子陳雄穿著一身精神的行頭,提著東西站在母親身後,紅著面孔,不時地悄悄看向袁香兒一眼。

  吳嬸家的大丫送來了喜餅,拉著袁香兒責怪,「你跑哪兒去了,我就要出門了,想找你多聚聚都見不著人。」

  她開春就要嫁到兩河鎮上的人家,將來回娘家不易,對兒時的夥伴戀戀不捨。

  袁香兒伸手抿了抿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的鬢髮,將一柄婁家答謝的金釵別上了她的鬢間。

  「這是特意給你留的,算提前給你添妝了。」

  「哎呀,這麼貴重,讓你費心了。你且等你,等你嫁人那一日,我一定給你送一支更漂亮的。」大丫開心得摸著頭上漂亮的金釵。

  人來人往熱鬧了一整日,日落時分院牆外響起了一串清越的鈴聲。

  南河一下繃緊了身體,發出威懾的喉音,瞪著院牆外一棵高聳的雲杉。

  那樹梢之上坐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手中轉著一枚滴溜溜的金色玲瓏球,正是多日不見的厭女。

  「哼,果然是鯤鵬住過的地方,防禦的挺嚴實嘛。」厭女不高興地坐在樹梢上說。

  余搖雖然不住在此地多年,但院子中依舊留有他的氣息和他布下的陣法。又經過袁香兒多方加固,除非經過允許,尋常妖魔進不了這個院子。

  袁香兒打開院子的大門,向她招手,「進來吧。」

  厭女從樹梢上跳了下來,此刻的她穿著一身滾著兔毛邊百蝶穿花緞面夾襖,腳上蹬著一雙金紅色的虎頭鞋,頭頂上依舊戴著袁香兒當初送她的羊絨風帽,襯著白嫩嫩的肌膚,顯得粉妝玉砌,冰雪可愛。

  「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袁香兒誇她。

  「好看嗎?阿椿做給我的。」厭女張開雙手在地上轉了個圈,當真像蝴蝶一樣輕盈可愛。

  「好看,沒有哪個小姑娘能比你更好看了。婁太夫人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我正想著這幾日去看看她。」

  「她很好,就是偶爾有些咳嗽。虺螣說可以找你要一些祛病的符籙戴在身上。」

  「行啊,我過完今日,沐浴熏香,認認真真為婁太夫人畫兩張驅除風寒的祛病符。去漠北之前一定給你送到山上去,順便給婁太夫人拜個年。」袁香兒真心誠意地希望老夫人長命百歲,身體康健。

  厭女輕輕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低頭玩轉手中的金球。

  袁香兒包了一袋糕點,和南河一起將她送出門。

  這裡是鎮上最靠近天南山的位置,轉出門來,便是上山的道路,站在山腳下,厭女停下腳步,突然伸手將手中那枚小小的金球遞上前,

  「阿椿給了我一個最新款式的,這個舊的沒用了,就送給你玩吧。」

  「送給我?」袁香兒愣住了。

  「這是法器,她煉製過了,裡面藏著她的力量。你收下罷。」南河突然開口。

  厭女轉過身來看著山下熱鬧繁華的城鎮人家,蒼白的小臉上雙瞳如漆黑的深淵,「數百年前,此地發生天災,顆粒無收,餓殍遍野。許多養不起孩子的人家,就將家裡的女孩丟在了天狼山深處,任憑妖魔野獸吞食。」

  「那時候死的女孩太多了,冤魂眾多,積怨而生了我。因此我的能力,便是溝通天地間的魂魄。」

  「這枚玲瓏球,跟在我身邊多年,我將它煉製成了法器,有攝魂鎮靈的功效。你留在身邊,或許對你能有所幫助。」

  那個小小的身影說完這句話,幻化為無數飛蛾,四散在空中,一路飛向天狼山深處的那間小小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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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7: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大年初五,袁香兒帶著花燈和禮物,進入天狼山,到虺螣家拜年。

  「阿香,你來啦?我正和阿佑學做香丸,想著做好了給你送去呢。」虺螣變出一條尾巴,從庭院裡飛快地遊動出來迎他們。

  袁香兒手中提著一盞蛇形的花燈,蛇身靈巧地盤在一起,用青色的娟布加上薄薄的牛角片,巧妙地拼接出了靈動的仿真效果,燈光細細地從鱗片間隙中溢出,蛇頭還能一開一合吐出紅色的蛇信。就連袁香兒買到的時候都驚歎這個年代手工藝之巧奪天工。

  跟在虺螣身後出來的韓佑之看見那盞燈的時候,整個人一瞬間就愣住了。

  「這是你父親臨走的時候,托我辦的事。」袁香兒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把手中的燈籠遞上前,「他讓我替他道個歉,以後的路不能再陪著你,希望你自己能夠好好地走。他們都會在燈光處看著你的。」

  韓佑之看著那盞四溢著暖黃色燭光的燈籠,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了那條細細的燈柄。

  去年,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父母出門辦事,把他留在家中。他各種撒嬌吵鬧,想要跟著一起去。

  「佑兒聽話,乖乖待在家中。兩河鎮的花燈製作精細,遠近馳名,父親給佑兒買一個最漂亮的帶回來,行嗎?」父親當時摸著他的腦袋哄他,「佑兒想要一個什麼燈?」

  「我屬蛇,要一個蛇燈,會吐信子的那種。」

  他欣喜地等了一整夜,會吐信子的花燈沒有回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兩個人,也沒有再回來。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衣領上,韓佑之迅速地用衣袖抹去了。

  虺螣將袁香兒一行讓進屋子,不放心地頻頻伸頭張望。

  那個小小的少年坐在回廊的欄杆上,抱著雙膝低頭看著身邊發著光的燈籠,溫暖的燈光打在他的面孔在,讓他看起來有些悲傷,又露出點回憶起往昔的笑容來。

  「他是不是很傷心啊。」虺螣坐立不安,「阿佑平時很愛哭的,今天沒有哭,反而更讓我擔心。」

  「人類的成長總是會伴隨著種種磨礪,你不必過於緊張。」袁香兒和她一起看著窗外的少年,「這個孩子看起來柔弱,實際上十分的強韌,你就放心吧。」

  虺螣歎了口氣,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你上次說,又要出遠門一段時間?」

  「是的,這一次去漠北。我不在家的時候,還要勞煩阿螣時常去看看我師娘。」

  「行啊,你就放心吧。你不在家,我常常去看她便是。」虺螣答應得很乾脆,「如果有什麼事,你也可以叫錦羽跑過來告訴我。」

  從虺螣家中告辭,袁香兒帶著兩張怯病符,攜帶禮物,走到山腳,給婁太夫人和厭女拜年。

  婁太夫人住的屋子是用山裡現成的石頭臨時搭建的。

  各種花崗岩,石英岩,甚至一些晶瑩剔透的礦物原石,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整整齊齊累成了三四間小屋,外圍用一種圓溜溜的彩色鵝軟石堆砌成一圈的圍牆,圈出了一個不小的庭院,整棟建築在陽光下流轉著淺淺的光澤,既有些粗礦,又帶著幾分神秘的美感。

  院子打掃得很乾淨,有水井,石磨,雞鴨窩棚,還搭著個鞦韆架,正中心堆著兩個歪歪斜斜的雪人,手拉著手,插著紅蘿蔔做的鼻子。

  屋子裡的家具用品倒是一應俱全,精細考究,塞得滿滿當當的。

  「銀色的這張請您佩戴在身上,黃色的這張燒了化水喝。還有這個是我師娘做的金桔冰糖,潤肺寬氣,對喉嚨好。」袁香兒將自己帶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桌上,問候婁太夫人,「您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們能過來看看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婁椿笑眯眯地說,「我什麼也不缺,孩子們來了很多趟,把這裡都快塞滿了。阿厭有些瞎緊張,我不過咳嗽了兩聲,她就慌慌忙忙跑去找你。其實我覺得住在這裡,空氣也好,吃得也舒服,身體比往年冬天還硬朗了許多。」

  院子裡,厭女正在和烏圓一起玩袁香兒送來的花燈,獅子形狀的花燈製作精美,綾絹蒙的燈身,周圍繞著一圈細細的絨毛。伴隨著花燈搖晃,獅子的首尾和四肢活靈活現地擺動起來,一雙點著金漆的大眼睛,還會忽閃忽閃地眨著,十分的生動有趣。

  厭女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蹲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搖頭擺尾的小獅子,每當烏圓想伸爪子碰一碰,她就飛快地出手狠狠將烏圓的小爪子拍掉。

  只聽得一院子都是烏圓不甘心地喵喵叫聲。

  「阿厭她雖然說自己是怨靈,但畢竟是孩子們的魂魄凝聚,對什麼都好奇得很。我覺得她一點不像積怨而生,不過是那些女孩的寂寞,遺留在了世間,彙聚而成的生命。」婁椿眼角的皺紋眯在一起,「她實際上是一個好孩子,我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多活個幾年,能夠多陪陪她。」

  「山裡靈氣充足,食物健康,不似人間渾濁,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南河難得地開口說話。

  「承你吉言,你們這也就要動身去漠北了吧?」

  「行程就定在後日。」袁香兒道,「這一次的路程有些遠,可能要去很長一段時間。沿途看一看各地的風光,再體驗一下大漠的風情,回來說給您聽。」

  婁椿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對少年少女,女孩自信而溫和,像那冬日的暖陽,男孩冷傲而俊美,有如這雪山上最聖潔的雪峰,坐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

  「我年輕的時候,時常聽旁人謬贊於我,但想想我在你這個年紀,其實還遠不如你這般的大氣灑脫,出門遠行,不以煩難艱險為懼。那時候我的家裡亂成一片,我表面上凶得很,誰都不怕,其實每天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鼻子。」婁春伸手給她們添了茶水,「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在想,這是誰家的女娃娃,能教得這般寬厚大氣,真真是一點都不遜於男子。」

  「大概是因為師父和師娘都太寵我了,有恃無恐,所以過得恣意了一些。」袁香兒也覺得自己比起上輩子,越過越幸福。

  那一世在孤獨和寂寞中長大,首先學會的是堅強和隱忍。而這一世在愛中長大,學會的是包容和愛身邊的一切。

  正月初七,宜出行,宜嫁娶,宜教六畜,忌出火。

  袁香兒告別雲娘踏上北上的旅途。

  周德運和仇嶽明一併在闕丘鎮所屬的辰州等她,他們在這裡登上一艘豪華而舒適的商船,沿著沅水北上,過了鼎州,再入洞庭湖。

  仇嶽明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他穿著一身簡潔的男裝,脊背挺直,神色淩然,雖然依舊身姿單薄,容貌娟麗,卻莫名帶上了一股雌雄莫辨的美來。相比起一身華服的周德運,反倒更引人頻頻注目。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袁香兒問。

  「有勞記掛,已不礙事。」他還是有些不太自然地看了周德運一眼,勉強道,「多得周兄照料。」

  周德運十分怕他,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

  仇嶽明拿出一張手繪的輿圖,攤在廂房內的桌上,給袁香兒講述行程,

  「我們沿沅水北上,至鼎州入洞庭湖,一路走水路到鍔州。從鍔州改陸路,到了東京之後,走河東路自太原府過雁門關,抵達大同府。最後越過長城,去豐州。」他一邊指著地圖講解路線,一邊徵求袁香兒的意見,「這是在下感覺相對安全的線路,您看是否可行?」

  袁香兒看周德運,周德運連連點頭,「我對此事一竅不通,全仗仇……仇兄安排。」

  袁香兒便道:「我也沒有出過遠門,此事聽您的便是。」

  「在下小字秦關,小先生可依此稱呼便可。」仇嶽明收回手,神色略微柔和。

  「那秦兄喚我阿香就可以。」袁香兒給他們介紹坐在窗邊的南河和抱在懷中的烏圓,「這位是南河,這是烏圓。都是我的朋友。」

  南河回頭瞥了二人一眼,烏圓喵了一聲,仇嶽明尚且鎮定,周德運縮起脖子,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船行了一夜,早上起來,進入煙波浩瀚的洞庭湖內。

  仇嶽明持著一柄短劍,早早在甲板上已經練了幾回劍法,美人如玉劍如虹,瑟瑟江面,瑩瑩波光,身姿曼妙。

  「我夫人的身體本來不太好,別說拿劍了,筆桿子拿久了,都說手腕子酸。」周德運從窗臺上看下去,「秦兄這一來,倒是有希望把她的身體給練好了。」

  他正從一具金絲細竹編織的都籃內擺出銅爐,急燒,茶罐,茶瓢等器具及一套鷓鴣紋的黑釉建盞來,並指使著隨身小廝去江心取水。

  口中抱歉道:「出門在外,帶不得多少東西,連喝口茶都尋不得好水,怠慢小先生和諸位了。」

  仇嶽明從甲板處上來,取毛巾擦了一把汗,在茶桌邊一道坐下。

  「過了東京之後,西北路可不太平。到時候我等需輕車簡從,一應不得招搖。別說茶,能有一口乾淨的水喝就算不錯了。」

  周德運頓時愁眉苦臉。

  「或許你就別去了,我和秦兄去把你家娘子換回來也行。」袁香兒看著這位生活考究的紈絝子弟,覺得不帶他上路可能還便捷一些。

  周德運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得親自去把娘子接回家來。」

  「你真的有那麼稀罕你家娘子麼?」袁香兒有些好奇,這個年代,女子的地位低下,三妻四妾者眾,能為妻子這般費心的,也算是少見了。

  「說來倒也奇怪,娘子在家的時候,我卻並沒有如今這般惦念。」

  周德運說起往事,不由想起自己新婚之時,掀起蓋頭的那一刻,看見紅燭之下嬌羞的如花美眷,心中也是極其歡喜的。但日子久了,似乎也就變得尋常了,娘子是大家閨秀,端莊嫺靜,孝順父母,照顧妹妹,打理起家務一把好手。他的日子開始過得逍遙自在。

  日日約上三五好友,踏青游湖,飲酒論詩,品茗聽蕭,絲竹之音不絕,良辰美景不虛。便是喝醉了回家,一雙溫柔的小手接住他,為他奉衣端茶,照顧周全。

  似乎世間再沒有什麼讓他煩惱的事。

  家境富裕,僕婦成群,家業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外他可以肆意揮霍,從不用顧忌錢財。回到家中,即便無端排遣些脾氣,妻子也是溫柔和緩,以夫君為尊。唯一不足之處,便是還沒有子嗣,父母念叨的厲害。他心裡尋思著這倒不是什麼大事,等他再逍遙兩年,若是妻子還沒有動靜,娶一二小妾,延續香火也就罷了。

  他也沒有像尋常男子那樣,因此事對妻子多加訓責,不過偶爾說上幾句。雖然知道父母對妻子多有不滿,時常訓罵,偶有責打。

  但為他心中覺得人子女的,以孝為天,妻子既然在家中金尊玉貴的享著福,順受父母之命,也是為人子媳應該的做的。

  直到有一日,妻子突然發了癔症。再也認不得他,對他拳腳相加,惡語相向,不肯讓他靠近半步。

  家裡的一切頓時亂成一團,僕婦小廝不服管束,不是這裡丟了柴米,就是那裡壞了規矩,日日來尋他掰扯,他哪裡搞得清這些,只顧著暈頭轉向,胡亂打發了。

  想起往日回到家中,看見妻子坐在小軒窗下,持著帳目對牌,細聲細語,似乎輕輕鬆鬆就能將一切整得井井有條,換做他接手,才發現千條萬緒,雜亂如麻,根本打理不清。

  他也不知道家裡的產業經過這些年,倒是不聲不響地擴大了數倍。外邊田地的莊頭,商鋪的掌櫃,錢莊的賬房,每天一早就排著隊,拿著理不清的賬本收條來尋他羅唕,直忙得他頭疼欲裂,疲憊異常,再也沒有和朋友們吟詩作對的心力。

  加上小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需要百般相看。父母年事已高,時時尋醫問藥。

  周德運突然想不明白,當初妻子是從哪裡拿出精力,每日還能對他笑臉相迎,小意殷勤。

  「她日日在身邊的時候,我沒體會到她的好,直到她突然發了癔症,家中混亂,我悵然若失,知道了她的難得。這心裡彷彿空了一個洞,只想著一定將她尋回來。」周德運舉著茶盞,有些喝不下去,「父母和親朋都勸我放棄,和離了再娶一房。但到了如今,我心裡只是放她不下,再無娶她人為妻之想。」

  仇嶽明放下手中短劍,接過周德運遞來的茶盞,一飲而盡。

  「我常年居住塞外,沙場上只有打馬的漢子,熱血的男兒,那是男人的天下。我也曾經十分看不起女子,直到這一回蒙難在身,才知事世對女子之不公。」他看了袁香兒一眼,面有愧色,「我自詡滿腹韜略,只因換了個女子之身,最終連個後宅都擺脫不了,無可尋容身之地。最終還是,多得女子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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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7: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一連坐了幾日的船,眾人抵達鄂州城。

  鄂州被稱為楚中第一繁盛處,自然別有一番熱鬧景象,道路兩側的建築多為白牆黛瓦,一眼望去層層疊疊的硬山頂,高牆翹簷頻飛,簷額彩繪斐然。

  周德運小心地從跳板上了岸,舒展了一下身體,「總算是踩著實地了,在船上搖晃了這麼多天,我這走在地上感覺身體還在晃的。」

  他轉身伸手想要接他娘子下船,仇嶽明瞥他一眼,手持短劍健步走下跳板。

  周德運又想看看香兒先生是否需要攙扶,袁香兒已經追著烏圓一路從跳板上跑下來,「烏圓別跑那麼快,仔細掉到水裡。」

  身後跟下來的南河淡淡轉過眸子看了他一眼。

  周德運只好訕訕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最近這麼幾天的相處,幾乎顛覆了他從小到大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在他記憶中,家中的女子都是溫婉,柔弱,百依百順,只生活在後院中那一小方天地。若是無枝可依便會凋零,只有仰仗男人才能夠生存下去。

  但如今,看著仇嶽明和袁香兒的模樣,想起了曾經的妻子,他隱約覺得若是解開了那一層的束縛,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女子說不定並不比他們差些什麼。

  當天晚上,一行人入住鄂州最為豪華的一間客棧中。

  客棧的廂房佈置得典雅舒適,寢具潔淨,全天供有熱水。一樓的大堂售賣有精細的酒菜,更有抱著琵琶月琴的藝妓穿行其間,提供娛樂服務。

  周德運叫了一桌席面送到廂房,請袁香兒等人上桌。待到眾人入席,一位玉肌瓊妝的歌姬抱著琵琶款款而入。出雲袖,石榴裙,沖著眾人盈盈下拜,素手纖纖,轉軸撥弦,起曼妙仙音。

  「旅途條件艱苦,著實辛苦小先生和諸位了,難得到一處安穩的地界,咱們好好放鬆放鬆。」周德運招呼眾人,「在下沒有別的愛好,最喜音律,這位秋娘乃是此地教坊第一部,堪與京都雨師坊的胡娘子比肩,聽得她素手一曲,堪可解乏。」

  「周員外說笑了,咱們這樣的粗淺技藝,如何能同胡娘子相比。」身穿紅裙的秋娘笑了起來,「只是既得諸位抬愛,今日就伺候一曲《惜春郎》,還望客官賞臉聽一聽。」

  說完這話,她輕輕瞥了南河一眼,玉手紛飛,紅唇微啟,眉目含春,獻曲彈唱,將一曲《惜春郎》唱得柔情百轉,引人入勝。

  袁香兒其實是十分喜歡這個時代的那些美人,她們的身上有著古代女子獨有的韻味,行止翩翩若輕雲出岫,芊腰款款似弱柳扶風。低眉淺笑之間,曲調動人心弦,連看著你的眼光都怯怯帶著水光,溫柔又多情。

  別說是男人,就是她身為女性,被這樣的目光笑著看上幾眼,都覺得心中舒坦,賞心悅目。

  袁香兒頓時有些理解生在這個時代男人的幸福感,被這樣美麗的異性以柔弱謙卑的姿態侍奉著。苦練多年的高超琴技,也不過呼之即來,博君一悅而已,這無疑是一種志得意滿的享受。

  可惜那位美麗的娘子眼中沒有她,只是頻頻將秋水一般的眼眸看向南河,含羞帶怯,眉目有情。

  無奈南河冷著一張臉,非但不搭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一曲罷了,秋娘起身謝客,她先來到周德運面前,笑盈盈地道了謝,接過謝儀,相約下次再請。又特意走到南河面前,款款福了一福,「奴家居住尋芳閣,小名秋娘,此後歸家,翹首專盼,還盼郎君時常看顧,莫要相忘。」

  南河眼看著她約了周德運,又公然再約自己,心中十分難以理解,突然開口問道,「你,你有多少個郎君?」

  那位秋娘啞然失笑,「郎君恁得這般質純,奴家生如浮萍,沒有從一而終之說,不過露水姻緣,只看今宵罷了。」

  南河抿住雙唇不再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袁香兒覺得他如果不是人類的模樣,此刻只怕又要用一條小尾巴對著自己了。

  入夜時分,

  袁香兒在客棧柔軟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窗戶外響起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出現在被推開的窗縫外,悄悄向內打量。

  袁香兒床榻前的軟墊上,一雙毛茸茸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周德運單獨給南河開了一間臥房,但他還是蜷到了袁香兒床邊的腳踏上睡覺,倒是把廂房的大床便宜了烏圓。

  南河低低的喉音響起,窗戶啪嗒一聲合上了,窗外的那雙眼睛迅速消失不見。

  夜幕深沉,街道上除了一些掛著紅色花燈的建築,人類的活動已經大部分停滯下來。

  陰暗的巷子裡,偶有一些野貓野犬踩踏著泥濘跑過。

  一隻有著綠色雙眼的生物在潮濕陰暗的巷子裡飛奔,他的速度極快,幾乎可以貼著垂直的牆面奔跑。

  但有一個身影比他更快!

  銀白色的身軀越過巷子狹窄的天空,落到了那隻妖魔的身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天狼的四肢彪悍有力,琥珀色的雙眸陰森可怖,冷冷地盯著眼前的獵物,發出了威懾的喉音。

  小小妖魔在巨大的威壓下冷汗直流,他毫不懷疑自己只要再做一個多餘的動作,就會被眼前強大的存在撕成碎片。他混在人類的城鎮生活已經很久,學會了熟練地變化為各種人形,哄騙單身的人類親近自己。

  他生活在這裡,唯一要堤防的是那些道法厲害的人類術士。而這樣強大的同類,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了。

  「大哥,饒……饒命。我什麼也沒做啊。」綠色眼睛的妖魔討饒祈命。

  「你躲在窗外看什麼?」銀色的天狼雙眼眯起,「你想對她不利?」

  「不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妖魔瘦小的身軀跪拜在地上,鋒利的前肢握在一起,「我只是聽說來了一位帶著使徒的術士,擔心是洞玄教的那些法師派了人下來鄂州清繳我們,就想悄悄看上一眼。」

  「洞玄教?」

  「是啊,你知道的吧?這些術士最近很猖狂,殺了不少我們的同伴。」那隻妖魔揣摩著南河的神色,發現他並不是人類的使徒,於是小心翼翼地說,「大哥,我們是同類,如今妖族在人間生存不易,你不應該找我麻煩,畢竟人類才是我們的敵人。」

  南河皺了皺鼻子,「你身上有血腥味,——是人類的血。」

  那妖魔舔了舔還沾著血的尖尖手指,露出興奮之色,「是啊,剛剛才得手。這年頭想吃個人類不容易,我潛伏在那個人身邊多時,好不容易取得了他的信任,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了他,挖了心臟來吃。」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綠色眼睛的妖魔一下被南河踩在腳下,嚇得驚聲尖叫了起來,

  「你剛剛想溜進去,偷吃她的心臟?」

  「是,是又怎麼樣?外來的旅客,只要處理得好,死了也不容易被發現。那些人類骯髒,無恥,本來就該成為我們的食物。你是妖魔,又不是使徒,幹嘛幫著人類。他們仗著自己會法術,捕殺活捉我們的同伴難道還少嗎?」

  「人類並不全都骯髒無恥。也有很好的人類。」

  「你在說什麼?你……難道喜歡人類?喜歡剛剛屋子裡那個人類雌性?」妖魔發出尖銳地嘲笑聲,「別傻,大哥。人族都是狡猾而無情的生物,喜歡上人類的妖魔都沒有好下場。」

  「她們只認可自己的同類,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上妖族。哪怕對你和顏悅色,那也不過是想利用和欺詐而已。她從你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最後只會轉身嫁給人類的男人,不可能把你放在心上。」他趁著南河愣神,從他的爪下掙扎出來,一邊後退,一邊遊說,「你相信我,我在這個城鎮住了太久,看過太多犯傻的妖魔。你應該現在就轉身回去,咬斷那個人類的脖頸,將她的心挖出來吃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一股颶風撲面掃來。在人類的城鎮裡混跡了數百年的小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死於非命。

  南河躍上屋頂挑出的翹簷,在那裡舔了舔爪子,向來時的方向跑去。

  他不在意那隻小妖說的話,對天狼族的每一隻狼來說,判斷一個生靈的好壞用的是自己的雙眼和耳朵。阿香對自己如何,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

  只是那隻妖魔說的有一點沒有錯,人類似乎並不只有一位伴侶。

  南河停住了腳步,在他腳下不遠處的一間院子,掛著明晃晃的燈籠,即便是深夜,依舊有著不少進進出出之人。有的是一個男人摟著幾位女性,也有一個女子陪著幾個男人。

  那些人每一個都在笑,似乎過得很快樂。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夾在在夜風中,傳入了南河聽力過人的耳朵。

  遠離族群從小獨自生活的南河,並不明白那些聲音代表著什麼意義。他遲疑了一下,輕巧地躍上屋脊,悄悄從那些瓦片上踩過。

  他聽見了男人的喘息聲,和一種屬於女性的甜媚聲響,那些聲音混在一起,鑽進了他不通人事的身軀,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心中慌亂而局促。

  滿面通紅的小狼逃離了那聲音恐怖的地界。他一路在雪夜裡飛奔,噗呲一聲將自己整個狼鑽進一堆蓬鬆的白雪中,把自己凍了許久,直到渾身徹底冷卻了,再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才抖落冰雪,哆哆嗦嗦地爬回屋子,順著窗戶的縫隙鑽了進去,回到了那個人的床邊。

  他看著床榻上的袁香兒,那人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將來有一日,她有可能一邊抱著自己,一邊摟著其他異性甜言蜜語,南河的胸口就像被一柄尖刀抵著一般的難受。而他自己手握著那柄刀,眼睜睜地將刀尖紮進心裡。

  為什麼要喜歡上花心的人類呢,南河悲哀地想著,用冷冰冰的鼻頭輕嗅那人露出被褥,垂在床沿的手掌。

  那人下意識地就翻過手來,開始撫摸他的耳朵,又順著臉頰撓他的下巴。南河把腦袋靠過去,順從地翻過身體,享受著那靈巧的手指觸摸在肌膚上的感覺。

  或許我可以咬死所有出現在她身邊的雄性,那樣她會不會只看著我一個?

  袁香兒在睡夢中,感到有一個濕漉漉的東西蹭著她的掌心,她就條件反射地把那團毛茸茸肆意揉搓了一通。

  那團毛茸茸又冰又冷,微微顫抖。

  袁香兒一下睜開眼睛,發現地板上一路的水跡,南河渾身濕噠噠的,縮在床下的腳踏上打冷戰。

  「大半夜的,你跑去玩雪了嗎?」袁香兒強撐著睡意把南河一把拎上床,胡亂找了條毛毯給他擦乾,將他裹在毯子裡,塞進自己溫熱的被窩。

  迷迷糊糊陷入沉睡之後,她好像聽見枕邊響起一道輕輕的話語,

  「只要我一個不行嗎?」

  「行,只要小南一個。」袁香兒睡眼朦朧,含含糊糊地說。

  「實在不行,留下烏圓和錦羽,別再要其他人了可以嗎?」那聲音似乎委屈的不行。

  於是袁香兒只想著哄他高興,

  「不要烏圓,不要錦羽,只要小南就好了。」

  離開鄂州之後,一行人改坐上周德運租用的馬車,臨時租借的馬車性能不太好,跑起來氣悶又顛簸。

  仇嶽明早早棄車就馬,並且很快就憑藉記憶恢復了熟練的馬術,在大道上策馬馳騁了起來。

  袁香兒看得十分羨慕,也下車學習騎馬。

  看仇嶽明騎馬時覺得她英姿颯爽,飛揚灑脫。輪到自己騎在馬背上,才發現渾然不是那麼回事。

  馬跑起來顛得她渾身散架,腰疼屁股疼,大腿內側被磨得生疼。

  「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下來走走。」袁香兒勒住韁繩從馬背上下來。

  她和南河一人一匹馬,速度較快,將周德運的馬車甩了一大截的路。

  「騎馬太不舒服了。還是騎小南比較舒服。」袁香兒對陪伴在身邊的南河抱怨。

  南河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珠清清亮亮的。

  小南好像很高興,剛剛這句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袁香兒奇怪的想。

  路邊的灌木林裡一陣響動,一隻金黃色毛髮的小狐狸從林木中竄了出來,他身上中了一支箭羽,帶著一路的血跡,烏黑的四肢全力狂奔,沖過袁香兒身邊的時候,他卻突然間剎住了腳步,

  「小阿香?怎麼是你?」

  密林內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那隻小狐狸焦急地回頭看了一眼,一下竄到了袁香兒的懷中,

  「有壞人在追我,阿香你快把我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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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7: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袁香兒辨認了一下,突然想起這是童年時家鄉中的小狐狸。那時候的自己是袁家沒人稀罕的三丫頭,時常在地裡瘋跑,田梗地頭常常遇到一些混跡在人間玩耍的小妖精。

  那時候這隻小狐狸多以半妖形的小男孩模樣出現,所以袁香兒一時沒將他認出來。

  出門之前,袁香兒早早央雲娘用獸皮縫製了一個便於攜帶的隨身背包。林間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袁香兒急忙打開背包,將裡面的幾件雜物取出,把那隻受了傷的小狐狸藏在裡面。

  將將藏匿好了,只見遠遠從林子深處,飛奔出一簇人馬,一個個錦帽貂裘,持弓佩劍,飛魚袋內插羽簇,馬鞍後頭拴繫著獵物。

  人群當中簇擁一年輕男子,著一身重蓮團花小袖錦袍,腰繫雙搭尾蛇鱗寶帶,黑紗羅冠勒著鬢角,綬帶飄飄,左牽細犬,右擎蒼鷹,飛眉入鬢,玉面寒霜,端得是氣勢不凡。

  這些人勒住馬匹,便有人沖袁香兒和南河開口問道,「可曾有看見一隻受了傷的狐狸從此地經過?」

  袁香兒茫然搖頭,一臉真摯,演技到位。

  但當中的那位男子卻不為所動,他顰眉打量袁香兒片刻,淡淡開口,「把你背上的包裹打開來看看。」

  袁香兒護住背包,一臉戒備,「你們莫非是劫道的山匪?」

  那群人少不了嗤笑起來,

  一位開道的伴當上前勸說,「小娘子莫要渾說,這裡的是洞玄教的法師,都來自京都神樂宮。你不可無禮,速速將包袱打開便是,我等查驗過後自還於你。」

  袁香兒不同意:「不行,荒郊野道的,你們一群人突然跑出來,憑什麼說翻我的包袱就翻。」

  「無需和她囉嗦,我察覺到靈力的波動,顯然藏著一隻小妖精,把那個包袱拿過來。」身穿重蓮錦袍的男子語氣嚴厲。

  這句話剛落地,眾目睽睽之下袁香兒後背的背包裡鑽出了一隻小奶貓的腦袋,那隻小貓頗為不高興地沖著眾人喵嗚了一聲,蹲到了袁香兒的肩頭,眉心隱約閃過一道紅痕。

  「使徒?那是使徒吧?靈力波動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這樣的小姑娘竟然是同道中人,差點看走眼了。」

  「哪個門派的弟子,看得出來嗎?這樣的年紀就出來走動了。」

  人群中幾位穿著錦袍的術士開始小聲議論,他們不像周德運家中那批散修對擁有使徒大驚小怪,而大多在感歎袁香兒這樣的年紀能被師門允許出來行走江湖。

  「原來是位道友。」居中的男子遲疑了片刻,伸手行了個道禮,「在下乃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坐下弟子,敢問道友仙鄉何處,師出何人?」

  洞玄教被拜為國教,受天子尊崇,門中弟子身份尊貴,修為不凡,走到哪裡都是人們追捧的中心,自然個個都有些高傲的脾氣。

  這位雲玄年紀輕輕便被掌教妙道真君收為親傳弟子,更是從骨子裡就帶著股冷傲的氣勢。只是如今奉師命帶著諸位師弟出行,少不得收斂脾氣,不好無端於其他門派的人起衝突。

  於是他自報家門,具禮問詢,心裡想著這位姑娘不論出至哪個門派,都不至於不給他們洞玄教這麼一點小小的面子,為了一隻小狐狸精同他們為難。

  袁香兒搖搖頭:「抱歉,我不認識你們。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她已經看清楚了,這些人的馬背上著掛了不少斷了氣的「獵物」,顯然都是一些死後化為本體的小妖精,有些被砍去肢體,有些被取了內丹,血淋淋地十分可怖。

  袁香兒偶有聽聞世間人妖混居,因為種族不同,彼此間為了生存時常相互殺戮。但袁香兒在闕丘安逸地生活了這麼多年,並不能理解這種仇恨。這隻小狐狸是她幼年時期的玩伴,一起爬過牆頭分過果子。袁香兒對他有了感情,不可能眼睜睜把他交到「獵人」手中,由著他們剝皮分屍。這就像是人類如果為了溫飽而獵食動物,她覺得是應該的,但如果有人要碰她從小養到大的寵物,那可萬萬不行。

  「道友不願打開包袱,莫不是心虛?」雲玄舉起手臂攔住她的去路,「近年來,京西到鄂州一帶多有妖魔為禍人間,我等奉師命,沿途清繳,正在捉拿一狐妖,追緝至此卻突然斷了蹤跡。若非道友藏匿,卻是何解釋?」

  他這一句話說完,肩頭那隻蒼鷹雙目中亮起黃光,伴隨一聲桀厲的鳴嘯,展翅舉於空中,尖銳的雙爪向著袁香兒背上的背包抓去。

  袁香兒才要祭出符籙,南河的背影已經擋在了眼前。他的雙眸亮起冰冷的星輝,一手背於身後,只舉一臂,五指淩空一抓。

  那隻飛在空中的蒼鷹尖叫一聲,摔在地上,撲騰了一地羽毛。就地一滾化為一位披著褐色羽翼的女子,一瘸一拐地退回到玄雲身後。

  「妖魔?他是妖魔。」

  「什麼種類,看不出來。」

  「管他什麼種類,擒下來再說。」

  洞玄教的術士人人面色不虞。

  「你先退後。」南河側過臉,對著袁香兒道。

  雲玄的神色冷了下來,他微微抬起手,輕輕勾了一下手指。

  南河的四周,八卦方位,各迅速站上了一位術士,他們圍住南河手中結法訣,兩兩祭出一張符籙,金光閃閃的四張符咒緩緩升上天空,隱隱形成一個法陣。

  這個法陣南河還很熟悉,正是袁香兒曾經用此把虺螣和他一起困住的四柱天羅陣。

  南河冷哼一聲,別說他如今的實力遠遠勝當時,便說這八個人一起佈陣,動作遲緩,吟唱個不停,他隨便破開一個缺口,這個陣法就布不成,根本不可能就此困住他。

  南河還沒有出手,就聽見了袁香兒不高興地聲音,

  「八個欺負我家小南一個,臭不要臉。」

  天空中突然降下無數大小不同的火球,劈裡啪啦一股腦打在那些佈陣的法師身上,頓時燒得他們手忙腳亂,慌腳雞似地忙著撲滅身上的火焰,所謂的四柱天羅陣還未結成就已經消散於無形。

  「不識好歹,你這是什麼哪裡來的法門?」雲玄皺起眉頭,這個人雖然用得也是道術,但也太不講究道門鬥法的規則了,這樣一不擺陣,二不訟咒,漫天不要錢的灑符籙,幾乎就是個暴發富的打法。

  更奇怪的是,他博覽各家術法,竟然看不出這個密集又強大的攻擊術法是出至何門何派。

  他慎重地出手夾著一張銀色的符籙,默默念誦法訣,展符祭到空中,銀色的符籙上符文流轉,空中隱隱現出一隻紅色的神鳥鳳凰。

  袁香兒這還是第一次和人類術士真刀真槍地鬥法,什麼都慢上半拍,看見火鳳的虛影出現,才反應過來那是神鳥符。她的師父余搖並沒有怎麼系統地傳授過她鬥法用的法術,她所修習的術法大多都是自己從余搖的書房中翻出來的。也不知道師父是怎麼辦到的,在他的書房隨隨便便地就擺放著各家各派的秘籍術法,其中最多的當然就是這號稱天下第一大派洞玄派的道術。

  因此袁香兒學會的許多實用的術法都出至於洞玄派,比如眼前這個神鳥符,她也算用得十分得心應手。

  袁香兒抬手出一張黃色符籙,符文後發先至,一隻一模一樣的火鳳瞬間出現在空中,兩隻神鳥齊齊清鳴一聲,各自噴出一團巨大的火球,在空中彼此抵消了,騰騰的熱浪鋪地掀開,撲了在場所有人一臉。

  雲玄舉袖擋住熱浪,揮開袖子甩開雲霧,驚訝萬分地看見對面的那位小姑娘依舊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自小拜在師父門下,年少成名,鬥法之時少有敗績,已經是道門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但他心中知道剛剛那一招對手,看似平手,實著是自己輸了。

  自己先起的手,念誦符咒,祭出中階銀符,而對方不經過吟唱,隨手祭出普通符籙,甚至沒有用本門秘術,而是嘲笑似的刻意用出了和他相同的洞玄派法術,竟然輕鬆抵消了自己的神鳥符。

  這位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雲玄又驚又疑,如此天分之高,為何籍籍無名。

  雲玄悄悄對身邊的人道,「請法器,招渡朔來。」

  身後的弟子點頭退去。

  一陣鐵索碰撞的聲音響起,地面湧起一股寒霧將方才滿地的火焰之氣消彌,霧氣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那人長髮漆黑,肌膚蒼白,細眉長眼,眸中隱現金光,薄薄的雙唇是濃黑的墨色。既恐怖又美豔,有如鬼物現世,又似神祇降臨。

  令人心驚地是他的身軀纏繞著碗口般粗重的鐵鍊,那些鐵索不僅拷住了他的雙臂雙足,更是從他的兩肩貫穿了身軀,沉重的鐵鍊上密密刻著暗紅色的符文,行走之時鋃鐺作響,但那名為渡朔的男子卻舉動自如,似乎絲毫不被這樣穿過身軀的枷鎖限制,他甚至沒有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冷冷地沖著雲玄開口道:「什麼事?」

  「拿下那個妖魔。」雲玄指著南河發佈命令。

  渡朔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對面的南河,挑了挑眉頭,「哦?天狼族,倒是少見了。」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一根蒼白的手指,那毫無血色的指頭上指甲漆黑。他用那手沖著南河一指。

  南河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間,直覺感到了危險。他收手握拳,交錯護住頭部,身軀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出十來米,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原來還只一隻小狼啊。」渡朔輕笑了一聲,「可憐見的,就讓我陪你玩玩吧。」

  他動了動帶著鐐銬的手腕,手指的肌膚慘白如紙,短短的指甲漆黑,那毫無血色的手指掐了一個奇特的手訣。

  南河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下陷,彷彿空氣中出現了一個無形的力場,連堅實的土地都被壓陷出一個淺淺的圓形坑洞。南河高高躍起身軀躲避,無處不在的空間力場在他身邊不斷出現,他只能用最快地速度在茂林中來回穿行閃躲。

  成片成片的高大樹木在重壓下轟鳴倒地,南河的髮冠在戰鬥中丟失,一頭銀色的長髮在迅速奔跑中化為流動的星辰拖曳在身後,一路留下星星點點的幻影。

  「渡朔的力量是空間之力,除了老師身邊的皓翰,我還沒見過那隻妖魔是他的對手。」雲玄感覺挽回了一點顏面,悄悄鬆了口氣,帶著這麼多師弟,還在地方官員派出的隨行武士面前,若是輸給這樣一個小姑娘實在也太丟面子了。

  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藍天不知何時缺了一個圓口,白日現出星辰,漫天的星力有如流星墜落,轟隆隆全砸在了渡朔的身上,揚起漫天煙塵。

  煙塵散去之後,露出渡朔狼狽的身影,順直的長髮淩亂,披在身上的長袍也敞開了領口,露出那些鑽入身軀的猙獰鐵鍊,他甚至被砸得陷入了土地一截。

  渡朔收回護在頭頂戴著鐐銬的手臂,把陷入地底的雙腳拔出,狹長的雙眼眯了起來,臉上隱隱帶著怒色,

  「還沒完全渡過離骸期的小狼,居然就可以引動星辰之力了。倒是讓我起了認真較量的心思。」

  他的五指驟然收緊。

  南河立足之處四面八方的空氣齊齊壓縮,土地瞬間塌陷了範圍極廣的一個巨大坑洞。就連遠遠停在外圍的不少馬匹都受到了驚嚇,揚起前蹄嘶鳴,不受控制地開始向遠處逃竄,場面登時亂成一團。

  但那個坑洞的中心,卻有一個圓形的土地完好無損地保留著,銀髮飛揚的男子平靜地蹲在那裡,雙眸中戰意蒸騰。

  渡朔顰起了細長的眉頭。

  他看見了那個天狼族的男人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人類少女。

  那少女一手按在身前的男人肩上,一臉不虞地瞪著他。

  在他們的周圍護著一個透明的圓球形法陣,一黑一紅兩隻小魚正圍繞著法陣悠悠遊動。

  「雙魚陣?鯤鵬?」渡朔突然笑了一聲,又笑了一聲,彷彿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手捂著臉昂頭哈哈笑了幾聲,「鯤鵬啊,他竟然還把這個陣法留在人間。」

  然後他放下了手,攤了攤手上叮叮噹噹的鐐銬,在土地上坐了下來,「沒辦法,這兩個人我對付不了。」

  雲玄靠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渡朔,你答應過師尊一路聽我號令,絕不敷衍。」

  渡朔無所謂地抬了眉,「我沒敷衍你,那個陣法我破不了,你就是叫你師父來,我也只能這樣說。」

  雲玄猶疑不定地看著不遠處的袁香兒和南河,在他身後的師弟悄悄勸道,

  「算了吧,師兄,不過是一隻微不足道的小狐狸。就算跑了也無礙的。」

  「我們鬧得動靜是不是也太大了些。還是算了吧。」

  剛剛那一戰推平了小半個山頭,搞出得動靜也未免太大了,這裡是官道,遠遠不少往來的百姓停下車馬,正驚懼地看著此地議論紛紛。

  雲玄吸了幾口氣,壓下了爭強好勝之心,這一次出門剿滅妖魔,師父命他領隊,又將身邊強大的使徒賜予他驅使。他本來意氣風發,想著一路降妖除魔,高歌猛進,好在江湖上揚一揚名號,想不到這才走出京都沒多遠的道路,便遇到了這麼一挫,不免稍稍熄了過度膨脹的心態。

  「這位道友,如今妖魔為禍人間,你我既是同道中人,應知斬妖除魔乃我輩之己任,想必你也不會包庇隱匿一隻小小狐妖。」雲玄提氣朗聲對開口,「今日你我切磋,點到為止,這便告辭。」

  他一行話說完,也不管袁香兒如何反應,打馬回身,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徒留大戰之後一地狼藉。

  周德運一行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駕著馬車從遠處靠近上來。

  周德運看著山谷間倒伏的樹木,崩裂的土地,道路上成片成片的坑洞,不禁咋舌,

  「我的小姑奶奶,這是鬧得哪一齣?」

  「那些人是似乎是京都來的。」仇嶽明同樣打著馬繞到過來,望著那些人遠去的背影說道。

  「你認得他們?」袁香兒問。

  仇嶽明奇怪地看了袁香兒一眼,有些不理解她這位「修行」之人,為何還沒有自己瞭解這些世人皆知的常識。

  但他還是耐心地為袁香兒解釋,

  當今世道人妖混雜,修習術法者眾,其間多分為顯世和避世兩類主張,以道修兩大門派洞玄教和清一教為例,洞玄教的教義講究入世修行,教中弟子以斬妖除魔,保境安民為己任,為天子所尊崇,拜為國教。而清一教深居昆侖山,避世潛修,教中的修行之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民間偶然流有事蹟傳說。

  「洞玄教掌教秒道真人座下弟子,才有資格穿這種重蓮紋錦繡法袍。那位雲玄真人在京都赫赫有名。我雖遠在塞外,也時有耳聞,因此我知道他們是從京都來的。」仇嶽明說道。

  袁香兒點點頭,她現在不關心這些喜歡顯擺還是喜歡清靜的教派,只關心著背包中小狐狸的傷勢。

  她爬上周德運為她專門準備的車輛,打開背包,包中那隻小狐狸一瘸一拐地爬了出來,澎地一下變成了十年前那個小男孩,他的模樣幾乎和十年前一般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本來白胖胖的小臉瘦了許多,髒兮兮地掛著污漬血痕,腦袋上耷拉著一雙耳朵,身後拖著一條毛茸茸的金黃色尾巴,後背上還留著半隻折斷了的箭羽,眼淚汪汪地癟著嘴看著袁香兒。

  袁香兒解開他的衣物,察看他的傷勢,只見那支利箭嵌進了小小的肩膀中,看起來十分猙獰。袁香兒一手持著消毒過的刀刃,一手拿著紗布,對著那斷了半截血淋淋的箭矢,感到有些無從下手。

  「我來吧。」南河從袁香兒手中接過箭柄,他一手按住小狐狸的後脖頸,順著箭頭一刀準確地切開肌膚,毫不猶豫地拔出利箭,然後用塗滿傷藥的紗布緊緊按住傷口,整個過程不過花了一二秒鐘。

  小狐狸一聲不吭,只是趴在袁香兒的膝蓋上,包著眼淚,撅著嘴,身後的狐狸尾巴來回地掃了掃。

  倒是把烏圓嚇了一大跳,兩隻爪子捂住了眼睛躲到袁香兒身後不敢看。

  這看起來確實很疼,

  「你怎麼到了這裡,那些人為什麼追你?」袁香兒摸摸可憐兮兮的小狐狸的腦袋,「對了,一直都沒有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胡,叫三郎。香兒叫我三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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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發表於 2020-8-16 16:07: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狐狸變成的小男孩肩上纏著繃帶,披著一件外衣,坐在馬車上吸溜溜喝著袁香兒端給他的熱湯,說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

  「自從阿香你走了以後沒幾年,村裡突然來了幾位法師,鬧哄哄地說村裡有許多妖精,要斬妖除魔。一開始我們還覺得很有趣,悄悄跑去圍觀。結果才知道那法師和吳道婆不一樣,」

  他鼻頭紅紅的,手上臉上都是擦傷和泥土,頭頂上的耳朵微微有些低垂,金黃色的大尾巴毛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當時那個血紅的法陣亮起,當場捉住了很多小夥伴,夥伴們一個個被迫現了原形,被那些人按在院子裡剝掉皮毛,再也活不了了。我嚇得慌不擇路四處奔逃,惶惶不可終日。後來一個族中的姐姐教了我隱匿妖氣和變幻之術,這才變為人形躲躲藏藏地生活了幾年,我本來變得已經很好了,甚少被人發現過。只是前日在酒肆聞著酒香,一時嘴饞偷喝了少許,露出了尾巴。方才被那位洞玄派的法師一路追趕到這裡。」

  「原來那些小夥伴死了許多。」袁香兒想起童年的夥伴,心中傷感,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寬慰道,「三郎變厲害了,都學會變化之術了呀。」

  「嗯,我變給阿香看呀。」胡三郎頓時又高興起來,一句話說話,嘭的一聲騰起一團煙霧,煙霧消散,化成了一位年輕俊逸的成年男子。

  他變成男人就算了,偏偏不好好地變幻衣服,身上還是披著那件短短的袍子,肩頭束著白色的繃帶,眼角透著一抹紅痕,傾身靠向袁香兒,

  「香兒你看我變得好不好看?」

  袁香兒突然直觀的理解了人類總掛在口中念叨的狐狸精的意思。

  其實小狐狸變幻的這個男人,並不見半分的嬌柔女氣。反而眉目分明,身高腿長,帶著幾分溫潤清雋的氣質。可以說是巍巍若玉山之將崩,皎皎如朗月之入懷。無須刻意粉飾造作,天然從骨子裡就帶上了一種魅惑人心的氣韻。

  袁香兒伸手抵住他的額頭,「不要,你給我變回來。」

  胡三郎顰起眉心,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情,果然是在人群間混跡得久了,他的微表情做得十分到位,沒有半分生硬不自然,就像是一位真正的青年郎君。

  「阿香不喜歡呀,那這樣呢。」

  隨著又一陣煙霧散去,少年郎君變為一位青春正好少女,伸出蓮臂挽住了袁香兒的隔壁,那張面孔清純無辜,身材卻是山巒起伏,蓮臉嫩,體紅香,說不盡的風流婉轉,道不完的楚楚動人。

  袁香兒伸手指在他的額頭彈了了一下,「你這些年到底在哪裡生活的,快給我變回原樣。」

  那位少女雙手捂住被彈痛了的額頭,撅起了嘴巴,腦袋上先是冒出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又從身後變出了一條金黃的尾巴,隨後身軀才漸漸變小,恢復成了五六歲的小男孩模樣,一臉委屈地說:「青狐姐姐都說我變得很好,時常讓我去替她唱曲子給那些來教坊的客人聽。阿香你為什麼不喜歡?」

  袁香兒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朵,「不要搗亂,你保持原樣就好。」

  南河在車內看著他們兩個久別重逢,有說有笑,默默起身下了馬車,獨自騎上一匹馬隨車前行。

  烏圓一路爬上了他的肩頭,

  「南哥,南哥,你看那隻小狐狸,也太過分了,一來就黏著阿香不放。」他氣鼓鼓地在南河耳邊說話,「哼,果然是一隻狐狸精。」

  車子的窗簾是拉開著,車內歡聲笑語,那隻小狐狸乖乖巧巧地趴在袁香兒身邊的椅墊上,主動把那條金黃色的大尾巴交在袁香兒手上,那尾巴尖的一簇白毛在空中擺來擺去,招搖得很,刺得南河眼睛發疼。

  南河沉默地看了片刻,轉過頭來,抿住嘴不說話。

  烏圓吹鬍子瞪眼,「我們應該聯合起來把他趕走,讓香兒依舊只寵愛我,額不,我是說只寵我們兩個。」

  不論他怎麼煽動,南河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看他一眼,

  「南哥,你不能總這樣,我爹說了,想要什麼東西,你就必須爭取,你不爭取,那好東西肯定都被別人給搶了。」

  「爭……爭取?」南河終於轉了轉眼眸。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因為袁香兒在半路上和雲玄打了一架,耽擱了不少時間,一行人便錯過了宿頭,不得不露宿荒野。

  下雪的冬季,露宿在野外可不是一件什麼美好的事。比起白日,冬季的野外的夜晚氣溫驟降十來度,寒風呼嘯,滴水成冰。

  一行人連同跟隨前來的周家僕役,尋了一個避風之處,燃起幾堆篝火,相互依靠著取暖。

  袁香兒蹲在南河的身邊,「好冷啊,小南你冷不冷。」

  她搓著手籲氣,一條由深至淺漸變的銀白色尾巴落在了她的手上。

  袁香兒愣住了,下意識先摸了兩把。

  又溫暖,又柔順,蓬鬆鬆的。啊,好幸福。

  果然還是小南的尾巴摸起來最舒服。

  「我比他好。」那個人背對著蹲在她面前,憋出了一句吞吞吐吐的話,似乎整個人都委屈得不行,一雙別在腦後的耳朵紅透了。

  「南河~~」袁香兒心都軟了,忍不住在南河的名字後加了個尾音,「三郎還是小朋友,又受傷了,我們一起照顧他一下嘛。」

  她伸手順著毛茸茸的大尾巴擼了幾把,又在那尾巴根處捏了捏,好笑地看著那銀白的尾巴尖隨著她手裡的動作擺動。她捏一下就尾巴尖尖就跳一下,有意思得很。

  仇嶽明頂著寒風,披著斗篷向他們所在篝火走了過來。他固然意志堅定,但這具身軀畢竟十分柔弱,已經被凍得臉色發白,聲音搭顫。他努力穩住自己,對袁香兒道:「阿香,你去車上睡。」

  他們只有兩輛馬車,又小又窄,不是捨不得買好的,只路途遙遠,山路崎嶇,寬大的馬車被卡在半道上行動不得。仇嶽明就是冷死也不願意和周德運擠一輛車的,當然他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和袁香兒同車而眠,所以打算頂著寒風撐一個晚上。

  「不用的,我和南河擠一起就行。您趕快上車去吧。」袁香兒懷裡抱一團毛茸茸的皮草,溫暖的火光投射在她笑盈盈的面孔上,「周夫人的體質可不好,你要是病倒在路上,我們還得耽擱不知道多少時日。」

  仇嶽明還想堅持,卻看見袁香兒身邊那位一直十分神秘的男子突然化成了一隻毛色銀白的狼,那隻體型極為龐大的野獸伸展自己的尾巴,將袁香兒整個人裹了進去,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冰冷寒涼,不太高興地看了仇嶽明一眼。

  荒山野嶺,狐火蟲鳴,被這樣一隻體型巨大的妖魔瞪了那麼一眼,便是身經百戰的仇嶽明心裡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只得退了回去。本來抱著被褥正要從車上下來的周德運看到火堆後突然出現的巨大身影,嚇得連滾帶爬上了他的車廂,吧嗒一聲關上了車門,再也不敢露面了。

  天狼的毛髮特別的柔軟和滑順,一點都不紮人,還帶著南河炙熱的體溫,袁香兒整個身體被陷在這樣的溫熱柔軟中,幸福到忘乎所以,她雙手環住最為柔軟的脖頸,把整張臉埋在那裡使勁揉搓,沒口子地誇讚,「哎呀,還是小南好,我家小南真的最好了。」

  夜色漸濃,北風過境,溫暖搖曳的篝火邊,一隻巨大的銀白天狼蜷著身軀安靜地伏在那裡。

  這樣的荒野和夜晚,是他熟悉而安心的所在。

  一位少女依偎在他濃密的毛髮中睡得正香。

  南河側頭看了看少女恬靜的睡顏,感到一陣心滿意足。他將自己毛絨絨的尾巴捲上來,輕輕蓋住那人的身軀,不讓任何一絲寒風侵襲。

  小狐狸和烏圓蜷在火堆的另一邊,睡在堆成窩棚的被褥內。小狐狸悄悄問他附近的烏圓,

  「阿香很喜歡那隻天狼嗎?」

  烏圓不滿意地看了這隻一來就企圖撼動他地位的狐狸精一眼,「哼,阿香她最喜歡的是我。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東西都是先緊著我的。我還有一間阿香親手給我做的屋子。如果你乖乖聽話,回家以後我就勉強讓你進去玩一玩。」

  天明之後,一夜未眠又損耗了靈力的南河,化為小小一隻天狼,蜷在袁香兒懷裡補眠。

  隨行的那些周家小廝和伴當,遠遠看著前方吊著腿坐在馬背上的那位少女,哆哆嗦嗦不敢靠近。

  雖然主家大爺一直十分推崇這位小娘子,以先生稱之,但袁香兒畢竟只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路走來又十分地隨和好說話。大家也就起不了什麼特別的敬畏之心。

  直到昨天夜裡,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妖魔憑空出現,護在她的身邊,只為了給她遮蔽風霜。嚇得他們幾個一夜大氣都不敢喘。

  今早起來一瞧,那隻巨大的魔獸不見了,小姑娘懷裡卻多了一隻毛色獨特的小小銀狼。

  這下他們幾人不僅不敢對袁香兒有所輕慢,便是在她身邊待著的那些小貓小狐狸都畢恭畢敬了起來。

  「貓,貓大爺,胡大仙,這是您的午食。」一位僕從小心翼翼地將兩盆按袁香兒吩咐剛剛煮好的食物捧到烏圓和胡三郎面前,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誰知道這麼小小的一隻奶貓不高興起來,會不會像那天夜裡一樣突然變成小山一般的怪物,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呢。

  烏圓屈尊降貴地舔了一口貓食,發現裡面放了不少干貝和蝦米,於是滿意的拍出一條小魚乾甩在了僕從面前。

  那位僕從也不敢嫌棄,恭恭敬敬雙手捧著賞賜退回夥伴中間,淚流滿面地讓同伴看手中的小魚乾,「大夥看,貓大仙賞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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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7: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從鄂州一路顛簸,過了信陽之後,官道終於平坦了起來,也意味著距離繁華的京都越來越近。

  雖然只是路過,但想到能見到首都的熱鬧繁華,大家精神都振奮起來。

  「等出了京都,渡過黃河,接下來的路會越來越難走,再也沒有先前這般安逸了。」仇嶽明給他們潑冷水。

  周德運的整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先前這樣都還不算難走嗎?以後還要更辛苦?」

  一路的風餐露宿,這位大少爺也少不了灰頭土臉,腰酸腿疼,再也維持不了那份處處精細考究,養尊處優的排場。他聽到接下來的路程還要更加艱難,心中不由連連叫苦。可是看著馬背上年幼的小先生一臉泰然。身體單薄的「自家娘子」更是一路騎行探路,安排食宿,指揮有度。他這個坐在馬車中的「七尺男兒」不得不揉了揉顛簸得酸疼的屁股,將一肚子的苦水咽了下去。

  「阿香,去了京都我想去看望一下青狐姐姐,之前多虧她照顧我。」袁香兒身邊的車簾掀開,露出半張少女清麗的容顏,她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託了的姿勢,既嬌憨又可愛。

  坐在另一輛馬車上的周德運窺見了那青蔥玉手,給嚇了一跳,

  天爺!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小娘子,這一天一個樣的,心臟都要受不了。周德運慌忙捂住胸口放下簾子。

  「你口中的青狐姐姐,就是之前說生活在教坊中的那位狐狸姐姐嗎?」袁香兒騎在馬背上,挨著馬車的窗戶並行。她對胡三郎之前提過的,一直混居在人群中生活的狐狸精有些好奇。

  「她一直生活在京都,就沒有被人發現過嗎?天子腳下,繁華盛地,能人異士眾多。能安穩生活這麼多年,你那位姐姐倒也挺厲害的。」

  「嗯,青狐姐姐在人間生活了許久,對人類的一切都很熟悉呢。一開始的時候,如果不是她收留我,我可能早就死了。」

  胡三郎接受了袁香兒的邀請,打算從今以後一起到闕丘定居。因此打算進京都之後去和自己的族人道別報個平安。

  巍巍古都遙遙在望,城門前車馬如龍,氣勢恢宏。

  入得城來,但見千門萬戶,碧樹銀台,玉樓金闕。路上行人,華裾羅裙,環佩叮噹。青石大道,金環壓轡,玉輦縱橫。花街柳巷,歌姬妖嬈,王孫買笑。端得是一派繁花盛景,盛世年華。

  為了節約時間,袁香兒一行沒有進入內城,只在外城尋了一個便於出入的客棧落腳休息。

  周德運在小廝的服侍下要了香湯洗面,熱水燙腳,更換衣服,按腰捶腿,終於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他在飯桌上想起一事,頗為遺憾地說道,

  「京都有位音律大家,人謂胡娘子,此次行事匆忙,無緣得見,也算是一大憾事。」

  一路走來,因為有周德運這個紈絝子弟同行,每每經過繁華重鎮,在酒肆中用餐歇腳的時候,總要請些當地歌姬琴師來獻藝解乏,這些人不論技藝如何,但凡提到「京都胡娘子」都甘居其二,自謂不如,這讓袁香兒和仇嶽明這樣對音律之道不算十分上心的人也都免不了有些好奇。

  袁香兒便道:「既然都到了京都,不如我遣店中夥計去請上一請,不計多少銀錢,到底見識一下是怎麼樣的仙音妙曲?」

  她雖說在生活中比較隨性,但其實家中庫房裡堆滿金山銀山,可任其花費,因而對金錢也並不在意。

  「小先生有所不知,這位胡娘子雖說是位風塵中人,但想要聽得她一曲妙手仙音,卻非金銀之力可得。一天只奏一曲,不論出多少錢,只要沒有提前邀約,一律不搭理。據說邀約的請柬已經可以排到後年去了。」周德運接連歎息,似乎真心引為憾事。

  這裡正說著,一名周德運的小廝手持一封天青色的拜帖,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大爺,雨師坊的胡娘子來訪,車轎已在客棧門外。」

  周德運一下站起身來,「什麼?你說何人來訪?當真是胡娘子?我……我怎生有這般顏面?」

  他慌慌張張向外跑,又急急退了回來,「快,快給爺整一下衣冠。蠢貨,手腳利索點。如何能讓胡大家等候,這般失了禮數。」

  這裡一通收拾齊整,提著衣擺扶著帽子往外跑。袁香兒和仇嶽明也好奇地推開客棧的窗戶,果然看見酒肆門外停了一輛樸實無華的青帷小車,車上下來一位娘子,只見她丹鳳眼,柳葉眉,淡妝素服,頭上戴著昭君帽,手裡抱一琵琶。

  相比教坊中妖嬈多姿的女子,她的容貌倒顯得平常,神色也十分清淡。她的身後跟下來一位杏眼桃腮的姑娘,卻是女裝的胡三郎,胡三郎扶著那位娘子的胳膊,抬起頭沖袁香兒擠了擠眼睛。

  於是袁香兒知道這位胡娘子原來便是他口中那位青狐姐姐。

  「烏圓,你看得出來嗎?要不是三郎告訴了我,這位還真是讓我一點端倪都看不出。」袁香兒悄悄問趴在窗口的烏圓。

  「奇怪。」烏圓奇道,「我竟然也看不出,這在我眼裡就是一個人類。我爹說過,這世上只有一類種族的變化是真實之眼看不透的,就是狐族中的九尾狐。九尾狐世所罕見,想不到今日在這裡遇到了一隻。」

  那位胡娘子在周德運的熱情迎接下,進得屋來。

  她倒也不敘前事,只款款行了個禮,轉軸撥弦,先獻技一曲。

  只見那玉指調雲漢,素手亂山昏,曲中有仙音,相與登飛樑。

  在鄂州聽秋娘的琵琶之時,袁香兒已經覺得是一種難得的視聽享受,人妖嬈,曲玲瓏,音律至美。

  但眼前素手撥冷弦,清泠泠的樂聲在室內一蕩開,袁香兒才終於知道什麼叫真正的人間仙樂。

  那朱玉般的樂聲掉落在地面,流淌開來的時候,你根本無暇再顧及演奏者的容貌幾何。

  酒肆中喧鬧的聲音頓時為之一靜。

  喝得面紅耳赤的酒徒停下酒杯,突然想起了家中油燈下哄著孩兒入睡的妻子。

  眯著眼睛打算盤的掌櫃抬起頭,記憶悠悠回童年時沒心沒肺的放牛時光。

  腰懸雁翎刀的遊俠放下緊握刀柄的手掌,掌心溫熱,憶起當年醉倒花街時的一位紅顏知己。

  周德運回想起曾幾的瀟灑愜意,以及這些日子的種種苦楚,不禁舉袖掩面。

  仇嶽明沉默地攥住拳頭,皺緊雙眉,頰邊咬肌浮動。

  就連袁香兒都隨著流淌過心田的樂聲,回憶起很久以前,連自己都已經模糊了的記憶,在自己發生車禍的前一天,正巧是自己的生日。

  一向十分忙碌的母親突然出現在了家中的客廳,看見她下樓的時候起身看了看自己精緻的腕表,淡淡說了一句,「我今天有個會議,晚一點一起吃個飯。」

  那時候母親的嘴角明明是帶著一點笑的,但自己卻因為對她的成見已深,根本沒有察覺,甚至連母親難得的邀約都隨便找了理由搪塞了。

  現在想想,單身養大自己的母親,或許也只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她也未必就會對自己的突然離世無動於衷。

  一隻溫熱乾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

  南河正側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袁香兒在那琥珀色眼眸中看見了茫然無措的自己。

  她的眼底有了濕意,這裡已然是不同時空。

  在這個世界我過得很好,得到了師父師娘的關愛,也有了不少的朋友,您在那邊也不必為我傷心難過了。

  琵琶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餘韻悠悠,眾人久久難從滿腹愁懷中抽離。

  周德運一面抹淚,一面鼓掌,「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聞君一曲,死而無憾兮。」

  胡娘子收起琵琶,起身禮謝。

  她抬起眼眸看向袁香兒,「我和這位小娘子一見如故,不知道可否能勞煩相送一程。」

  袁香兒知道她大概想說說三郎的事,點點頭留下了周德運和仇嶽明,送她出去。

  倆人也不乘坐車轎,就沿著人來人往的大街向前走。

  「我單名一個青字,你可以叫我阿青。」胡娘子率先開了口,「聽三郎說,他要和一個人類居住在一起,我心中十分的不放心,執意要來瞧一瞧,倒是讓你見笑了。」

  袁香兒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畢竟這些小妖精都有些傻乎乎的,她大概是不同意三郎和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類離開。

  「就這麼看一眼,你就放心了?」

  「我和三郎他們不同,我在人間住得太久,對你們人類十分瞭解,自有一套識人之道。」

  「何況我還看到了你的這位使徒——很少有人會養這樣小的山貓做使徒,還養得這麼珠圓玉潤的。」阿青看了眼袁香兒肩上的烏圓,輕輕地笑了,「人類的法師可能只會奪取他的真實之眼,煉為法器。妖魔大多數的時候對人類來說,只是可以利用工具和可以隨意殺死的敵人。」

  她又向著袁香兒身邊的南河輕輕頷首,「天狼族最是心性高傲,連他都願意與你同行,我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烏圓不高興地喵了一聲,「無知的九尾狐,本大爺的厲害之處你根本毫無所知。」

  胡三郎從一旁探過腦袋來,沖著他做了個鬼臉。

  袁香兒安撫地撓了撓烏圓的下巴,「是的,是的,阿青她不熟悉烏圓,所以不知道我們烏圓的好。」

  阿青也轉頭對三郎交代,「闕丘靠近天狼山,靈氣充沛,安逸舒適,確實比你待在我的身邊好許多。但你既然要生活在人類世界,就要多多收斂我族習性,別給阿香添太多麻煩才是。」

  她們一路走一路聊了不少關於三郎的過往,不由有些熟稔了起來。

  「阿青你好像不太喜歡人類,那為什麼還一直居住在人類的城市裡呢?」袁香兒問。

  那位青狐娘子垂下眼睫,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在袁香兒以為她不會想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才停下腳步,抬起脖頸看著遠處的青山開口,

  「曾經,我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裡生機盎然,溪水潺潺。那裡居住著一位力量強大的大人,那位大人特別的溫柔,長長久久地守護著一方生靈,便是生活在那裡的人類都將他奉為神靈,為他修築廟宇,香火供奉。」她回憶起往事,細細的眉眼變得溫柔,帶上了一絲幸福的笑容,抬起袖子掩住了口唇,「我那時還是一隻不懂事的小狐狸,時常溜出家門,發生危險,幾次三番都是那位大人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有一天,出現了一位十分厲害的法師,他拆毀廟宇,驅趕我們離開,連那位大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反而被他……被他鎖拿在陣法中,強制契為使徒。」阿青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我也沒有能力幫助那位大人,所以只能想辦法混居在人類的城鎮裡,離那位大人近一些,希望偶爾讓他聽到我的琴音,好排解一點身心的痛苦。」

  她抱著琵琶,站在雪地裡,細細的眉眼間滿是落寂。

  袁香兒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的琴音為什麼那麼能勾起人們對往日的回憶,只因為演奏者心中深切的懷念和思慕,從她的弦樂中流逝出來,引起了聽者的共鳴。

  「是什麼樣的人?」袁香兒忍不想詢問。

  「瞧我,還說三郎呢。」阿青急忙收斂了情緒,勉強笑笑,「我今天是怎麼了,這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夠過問的事。京都這裡臥虎藏龍,複雜得很,你們停留一個晚上,明日早早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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