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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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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邵箐惦記上庸戰局,睡得並不安穩,半宿睡睡醒醒,迷糊間,她似乎聽見有腳步聲接近。

  軍靴一下下落地,雖急促,但穩而有力,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地清晰。

  是魏景!

  邵箐對魏景的腳步聲還是很熟悉的,況且在這個親兵重重守衛的正院,能肆無忌憚夜半擅進的,也只有他了。

  她一喜,瞬間就清醒了,掀被下床,連鞋也沒穿,赤腳就奔出打開房門。

  「夫君?是夫君回來了嗎?」

  迎接她的是一個寬闊堅實的懷抱,一雙蘊含無窮力量的臂膀將她大力抱住,很緊很緊。

  鎧甲冰冷,臉硌得慌,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但邵箐一顆懸了兩晝夜的心,在這一刻回落到地面。

  「嗯,我回來了。」

  擁抱良久,魏景這才憶起自己滿身血污,忙不迭鬆開她:「我竟是忘了……」

  「說什麼呢?」

  他面有歉意,邵箐卻半點不在意,就著庭院石燈幢映過來的燈光,忙仔細打量他。見魏景雖渾身乾涸的褐紅,卻都是從外噴濺上去的,他無傷。

  她歡喜極了:「你無事就好!」

  誰還嫌棄他呢?

  一顆心徹底放下,邵箐仰臉沖他一笑,展臂,主動大力回抱他,迎接他。

  他在外浴血奮戰,為的是二人。

  她絲毫不嫌棄他滿身血污,纖細的雙臂環繞過他的窄腰,大力擁抱著他,下一瞬,她溫順垂頭,嬌嫩的臉頰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

  隔著冷硬冰涼的甲片,魏景能清晰感知那種柔軟炙熱的溫度,這一瞬有種什麼在胸腔中炸開,幾乎是同時,他大力回抱她。

  很緊很緊,彷彿要將她鑲進軀體內。

  「阿箐,阿箐。」

  他低低呢喃幾句,俯身親吻她,很用力,須臾稍分,定定凝視她迷離的水眸片刻,再次親吻。

  情潮來得又急又猛,魏景抱她進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卸下鎧甲,與她合二為一。

  他甚至來不及進入內間,也來不及替她寬衣,將她放在在一張楠木圈椅上,迫不及待大開大合。

  「啊!」

  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兇猛急切,邵箐驟不及防,根本跟不上,她仰首蹙眉,悶哼一聲,一雙玉足繃緊至極致。

  「阿箐,阿箐……」

  他俯身,擁抱她連聲輕喚,那一雙玉臂動了動,最終攀上他的脖頸,與他回抱,與他交頸。

  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充斥心頭,他忘卻所有,只垂首尋著兩瓣紅唇,與她深吻。

  ……

  邵箐不知道魏景為啥突然就興奮了起來,跟磕了藥似的,連著來了兩回,出閘猛虎般全程不帶歇一口氣。

  感官上的刺激堆積到了極致,最後她一度暈厥過去,好在他心裡一急隨後就結束了,她才緩緩甦醒過來。

  她是趴在衾枕上的,回頭有氣無力瞪了他一眼,喘道:「怎,怎麼了這是?」

  他還沒洗澡呢?

  邵箐十分嫌棄地嗅了嗅,幸好天氣不熱,沒餿,不過下不為例了!

  魏景輕輕笑道:「我現在就洗。」

  「累嗎?」

  室內沒有燃燭,月光從窗紗中篩進,他的側臉朦朦朧朧,那一雙平素銳利的黑眸此刻閃映著光,很柔很柔。

  柔化了他的眉眼,柔化了他的五官。

  忽有一種不知名感覺翻湧而上,恍惚間,似乎有什麼超出了她的認知和意料。一絲不知所措湧上心頭,但邵箐來不及細細品味,鏖戰兩場她精疲力盡,只嘟囔一句「當然累」,闔了闔眼,就失去意識睡了過去。

  「睡吧,睡醒我們再去上庸。」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

  邵箐睡到次日中午才醒,睜眼天色大亮她一驚,戰時實在太不應該了,她念叨魏景兩句,忙忙爬起床。

  「醒了?」

  人經不起念叨,一念叨就來了,魏景推門進屋:「正好用午膳。」

  邵箐七手八腳穿衣梳洗,不忘回頭瞪了他一眼。

  「阿箐。」

  他從後抱住她,不忘解釋昨夜:「我昨兒洗過了,我們一起洗的。」

  還有這事?

  邵箐愣了半秒才明白他說什麼,瞪大眼睛。

  昏睡中任人擺弄,自己全程一點不知,即使這人是夫君,且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臉皮還是燒得厲害。

  邵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用巾子胡亂擦擦,轉移話題:「好了,我餓了,咱們快點用膳吧。」

  她忙不迭追問:「上庸攻下了吧?」

  「嗯,昨天入夜攻下的。」

  她說餓,魏景立即轉移了注意力,忙喚了膳,牽她往偏廳而去。

  「我們用了午膳就啟程去上庸。」

  相比起平池,上庸城高池深,毫無疑問被選為大軍臨時駐紮地。魏景一大早就起了,和季桓等人上午安排好平池諸事,下午正好出發。

  那宜早不宜遲了,兩地相距八十里,就算有官道時間也趕,入夜前趕到最好。

  嗯,正好觀察觀察上庸城的情況。

  邵箐是這樣想的,季桓莊延等人也是這麼想的,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上庸城的情況很有些出人意料。

  流民。

  很多流民,且情況很有些不好。

  ……

  傍晚,邵箐一行跨馬從南城門而入。

  上庸,數百年古城,護城河繞城而過,城牆上築的大青石有斑斑苔痕,上面尚殘存不少褐紅血跡和剛被戰火灼傷的痕跡。

  這城池雖昨日剛經歷了一場激戰,但戰場打掃很迅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城頭上下軍士林立,井然有序。

  只邵箐的微蹙的眉心卻一直未曾放鬆過。

  很多的流民。

  剛被清理出來的城牆根下,密密麻麻挨坐著許多流民。真的很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個個衣裳襤褸,面黃肌瘦,有目帶希冀看著邵箐一行,但更多人一臉麻木。

  實際上,在出了上池踏上官道,就已經開始看見流民了,兩個一對,三個一群,越接近城鎮越多,到了上庸城抵達頂峰。

  就南城門這麼一小塊,一眼望去已過千。

  「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流民?」

  邵箐震驚,漢中可是出了名的土地肥沃盛產糧食啊!

  「夫人有所不知。」

  季桓也皺眉,環視周圍一圈,他對邵箐道:「這些流民大多從中原而來,也有些是漢中本土人士,近日受戰禍殃及。」

  說起流民,不得不提一下王吉和許金。

  這二位為了攻下漢中當大本營,可是煞費苦心。為了遮掩混進來的手下,還有後續兵源,在許金等人的大力引導下,去年漢中湧入了數目甚巨的流民。

  再有一個,起義軍開戰至今一個多月,激戰之下難免波及本地平民,於是,流民數量再次暴增。

  流民數目多也就算了,關鍵還似乎開始染病。

  邵箐驟一眼望過去,見二三十步外一個孩子似乎生了病,一張黑瘦的小臉通紅,而且他臉上似乎長了什麼紅色點點的東西。

  紅色小點孩子的母親也有,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伸手去撓了撓。

  邵箐心頭一突,忙舉目四顧,只見疑似發熱和紅疹的流民,近距離能看清的就有二三十!

  她大驚失色:「流民彷彿染了病!」

  邵箐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其實魏景和季桓也已注意到了,魏景神色一肅:「先進城!」

  他叮囑妻子掩住口鼻,因為怕傳染病。

  要是傳染病,那就棘手了,一個弄不好這上庸乃至漢中還會成大麻煩。

  好在情況沒糟糕到這程度。

  魏景立即命人隔離流民,並徹查城中百姓情況,將已發熱的和出紅疹的挑出好些,交由顏明領著軍醫們檢查。

  「並非瘟疫。」

  疑難雜症啥的,顏明要擅長許多,他一眼就看出五六成,把了把脈便清楚明白,不過為謹慎計,他還是將選出來的數十個流民的一一檢查過。

  「近日春雨綿綿,流民衣衫單薄無法替換,又多體虛,故而頻發風寒之症。」

  至於紅點,乃蕁麻疹,春季乃此症高發季節,流民力疲體弱,個人衛生堪憂,更容易得病。

  城中百姓倒少見蕁麻,就是風寒發熱的也不少。

  蕁麻疹並不會傳染,顏明撇撇嘴:「你們不必驚慌。」

  話罷,他彈彈衣袖直接走人,背著藥箱的寇月連忙請罪並急急跟上去。

  「顏大哥,你不能這般的。」

  「怎般?我如何了?……」

  ……

  顏明這人一直都是這樣,大家也沒在意,關注點都放在流民的病況上。

  邵箐問:「夫君,我們是否開倉放藥?救治流民?」

  憐憫施援只占其一,另外抑制病況也很關鍵。蕁麻疹不會傳染,可風寒感冒會。不要小看小小的風寒感冒,古代醫療條件落後,因此病死也算不得啥新奇事。

  流民們身體已經掏空,饑一頓飽一頓的,居住條件又惡劣,若再無醫無藥,能預見屆時一倒一大片。造成連鎖反應的可能性很大,甚至有可能引出真正的瘟疫。

  邵箐話音剛落,季桓立即拱手:「主公,在下附議。」

  「除了疫病,此乃收攏民心的大好時機。」

  身份使然,季桓看問題必先從己方從魏景的利益出發,好比此事,他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收攏漢中民心的大好機會。

  得了民心,將大大有利於日後。

  魏景「唔」了一聲,看向張雍。

  這麼多的流民,藥材是大問題,但這問題應無需他們煩惱,因為每個府縣都會有常用藥材庫。

  唯一恐會出現差錯的,就是城池長官懈怠甚至貪瀆,導致藥材庫空虛而已。

  好在上庸城沒這麼問題。

  張雍已出列:「稟主公,今早剛檢視過各庫,藥材庫保存完好,庫存充裕。」

  很好。

  魏景滿意頷首:「此事就交由文長和……」

  他環視一圈,略略沉吟,邵箐主動請纓:「我吧。」

  對於戰事戰策,她略遜色於季桓等人,正好處理這個。

  魏景點頭同意,但不忘叮囑一句:「雖只是風寒,然患者你切記莫要近身。」

  嗯,很關切了,一如既往,但眼下這麼多人在場邵箐有點不好意思。偷偷環視一圈,見大夥兒俱一臉正色,她彆扭這才少了點。

  「那我先過去安排。」

  她站起,寇玄也拱拱手,二人匆匆去了。

  ……

  書房議事還在繼續,雖救治流民能收攏民心,有大利與日後,但目前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戰事。

  邵箐先緊著手裡活,至於戰策戰況,她回頭聽魏景說也一樣。

  兩者進展俱極佳。

  先說救治流民。

  官府開設藥棚醫棚,替流民問診並發放熬好的湯藥,本城貧民也能來。對於流民和貧民,尤其病中悽惶者來說,簡直就是久旱甘霖。

  他們並不會管這並未本地官吏,只道這新來的楊府君是活命的菩薩,救苦救難。

  流民居無定所,影響養病也不利穩定。邵箐和魏景商量過後,闢出幾個大宅子當救濟堂,先讓需要養病的住進去。至於其餘沒辦法安置的,先登記,並告知戰事結束後,官府會立新戶籍,並丈量荒地一一安排。

  這已經不是救命菩薩了,這簡直是皇天后土,不少流民當場失聲痛哭,跪地「咚咚」磕頭。拜了邵箐寇玄軍醫們,又自發去衙署外叩拜楊府君,互相轉告,聲淚俱下。

  楊澤名聲大振,即便上庸城本地百姓也交口稱讚,誰不想頭頂上的是個好官?

  另一方面,魏景率軍征楨泉軍,期間不出意料和蔡俞周鵬聯軍也戰在了一起,三方勢力在漢中郡展開混戰。

  魏景捷報連連,一月內連下五城,漢中十一城,已大半握在他手裡。許金和蔡俞周鵬被逼退至漢中西隅,屢屢反攻俱敗,損兵折將,不得不收縮兵力固守剩下地盤。

  邵箐隨著大軍一路前行,藥棚醫棚也隨著魏景勝利的步伐往前推移。至今,漢中東部不但遠離戰火,且已民心思定,個個引頸期盼楊府君早日旗開得勝,西邊兒快快敗北。

  他們甚至忘記了,現任漢中郡守廖芳,從前頭頂上的天,也在西邊兒呢。

  不過相比起流民和百姓的殷切,魏景本人倒是不急的,甚至在近日,他攻伐的步履反緩了下來。

  ……

  「漢中郡已無懸念。」

  中軍大帳前,魏景負手而立,目光淡淡遠眺蔡周聯軍大營方向。

  漢中狹長,西部四城大部分靠尾部,背後是高山,容易被圍堵並逐個擊破,而中部地勢平坦,更不可能直接拱手讓人。於是楨泉和聯軍便各自在中西部安營紮寨,修築工事,抵禦強敵。

  西北方向是聯軍大營,而西南方向是楨泉殘軍大營。

  之所以說是殘軍,是因為對方被魏景連次狠擊,減員十分厲害,偏流民中喜訊流傳,兵源幾乎沒有了,甚至還有新進兵丁逃了去的。如今,只剩下約二萬餘人。

  魏景目光一轉,又掃了眼的西南,轉身入帳。

  他在首位上坐下:「既漢中已無虞,下一步,諸位有何見解?」

  這下一步,就是攻進金牛道。

  魏景下一階段的目標是整個益州,漢中只是第一步。現在第一步完成只是時間問題,那就該考慮如何走第二步。

  發兵是必須的,但和漢中郡一樣,這需要一個理由。

  得師出有名,否則就是公然反叛,連下下策也算不上。

  只這一回,連何泓身上也沒找到合適空子了。

  這就是魏景緩下攻伐節奏的唯一原因,他必須在漢中戰事平息前,找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這事已經不止商議過一次了,可惜始終沒有議出良策。魏景發問後,不管是邵箐季桓,還是張雍莊延等,俱蹙眉苦思,沉吟不語。

  魏景眉心也蹙了蹙,須臾他道:「既然暫無良策,便先且擱下。」

  議另一事,他食指點了點長案:「呂澗呢,諸位有何看法?」

  呂澗,一直和魏景聯軍,現在戰事已經進入後半階段,如何處置此人,該得出結論。留則無礙;倘若不留,在後續的戰役之中即可順勢除去。

  季桓拱手:「主公,在下以為,呂澗此人暫留之無妨。」

  呂澗此人甚至磊落,自從第一戰見識了魏景本事,就利索將第一指揮權交到對方手裡,此後言聽計從,從沒想過奪回。

  魏景頷首,他也是這個想法。

  若時機恰當,呂澗這人未必不可以收服。他的戰策隨局勢應變,倘若日後真不能留,再除不遲。

  諸事議罷,魏景便吩咐散了:「明日出戰,諸位且去準備。」

  話畢,他率先站起,攜邵箐轉入內帳。

  ……

  「阿箐。」

  沐浴梳洗後,魏景擁邵箐上榻,行軍床不算寬敞,二人緊緊挨著,他擁著妻子,低聲叮嚀:「明日我出征,約莫四五日歸。你留在營中切莫外出,若有事,與伯言商議就是。」

  他明日率軍出。

  哨馬探得蔡周聯軍蠢蠢欲動,似乎欲潛來突襲,魏景打算明日率先迎上去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蔡俞此人頗狡詐,數次三方混戰,聯軍雖敗,但損傷總比楨泉軍小許多,而他本人的四萬永昌軍更是幾乎沒怎麼減員過。

  聯軍需要削減兵力,永昌軍更需要重重一擊,但魏景在得出下一步良策前,這敵寇還得留著,不能用力過猛一棒子給打死了。

  有點棘手,再加上魏景打算拖拖時間,所以此次會戰,他預計四到五天。

  直接開戰的戰場,他自然不會把妻子帶上,邵箐和季桓莊延等人留在大營中。魏景選了兩萬精銳鎮守大營,確保安全無虞。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每次都會事無巨細地叮囑一遍,邵箐又好笑又感動,摟著他的大腦袋重重親了一口,笑道:「我曉得了,夫君勿憂。」

  魏景立即回親過去,準確無誤銜住兩瓣粉嫩的唇。

  就知道他會這樣!

  邵箐沒好氣捶了下他的胸膛,也不拒絕,十分溫順微啟唇瓣,讓他長驅直入。

  纏綿一個熱吻,魏景喘息粗重卻沒繼續,不是明日出征的原因,而是他妻子臉皮薄,這牛皮大帳周圍守著親兵,她害臊不願意。

  邵箐氣喘吁吁,捶他兩下重新偎依在他懷裡,她歎:「唉,真希望能儘快議出良策,不必再左右顧忌。」

  若想不出法子,後續只能繼續拖著。但拖也不能一直拖,畢竟魏景前期身處不利尚勢如破竹,眼下穩占上風總不能拖個一年半載吧?

  唉。

  她也絞盡腦汁想了,可惜同樣沒想到。

  魏景安慰她:「會想到了,你別急。」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睡吧。」

  他聲音不疾不徐,沉穩依舊。邵箐心中一定,也是,他們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肯定能有法子的,不急。

  焦急解決不了問題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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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2: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邵箐一再告訴自己不能急,但她沒想到,轉機這麼快就出現了。

  送了魏景出征後,大營安靜了許多,她壓下繁雜的思緒,先專心忙碌手頭事務。

  邵箐目前要忙的還是醫治流民的事。

  此事魏景一方既開了頭,救治流民就得一幹到底,否則先前耗費的心力不但成了無用功,反而還會起反作用。

  漢中中部有子午道,此道直通關中,另一邊的司州去年大旱,中部便成了流民最密集的地區。

  流民密集,而魏景名聲大振,即使駐紮郊野,也有遠近鄉鎮的貧民和流民聚攏過來。再加上顏明醫術精湛,之前救治了好些疑難垂死的,又不少人慕名而來,尤其是得了怪病和帶孩子的。

  邵箐等人商議過後,在大營南側最邊緣闢出一小塊地方,作為醫棚藥棚,近日她和寇玄一直在忙碌著這事。

  「藥材可已入庫?」

  踏著晨光,邵箐往醫棚行來,在四五十丈遠的一處緩坡站定,她舉目眺望。只見醫棚內井然有序,患病流民很自覺排隊,雖很有些吵雜,但不亂。她點了點頭,問起新一批藥材的事。

  王經拱手:「稟夫人,俱已入庫妥當。」

  他率數十親衛牢牢護在邵箐身側。

  魏景不管出沒出征,都下了死命令,除了中軍大帳,親衛們不得擅離邵箐半步。

  邵箐自己也很注意這一點。

  她雖盡心盡力,但從不深入流民之中,最近的,也就這般站在不遠處眺望觀察。醫棚和大營之間守衛森嚴,而她身邊還有親衛拱護。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己身份不同,更加謹慎很有必要。

  魏景很滿意,也很放心,季桓等人也暗暗點頭,寇玄更是主動將深入流民的任務接了去。

  當然了,也不是沒人不以為然的,這個不合群的人毫無疑問就是顏明。他從邵箐旁邊經過,瞥一眼裡三層外三層的王經等人,照舊撇撇嘴。

  「夫人。」

  顏明大搖大擺往醫棚去了,背著藥箱的寇月左右為難,俯身見禮,忙解釋:「夫人,顏大哥他……」

  咦?

  啥時候顏大夫變顏大哥了?

  這姑娘一臉焦急,邵箐卻半點不在意,含笑叫起揮揮手:「沒事,去吧。」

  她叮囑一句:「流民短時間只怕不會減少,你們需注意休息,莫要過度勞累了。」

  紮營在此處已六七天,聚集過來的流民逐漸增多,這活是持久戰,張弛有道才是正理。

  忙碌了一個月,寇月瘦了,累瘦的。不過她顯然她很喜歡做這事,人雖瘦了,但一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卻因此恢復神采

  她歡快道:「我不累的夫人。」

  能幫助流民,讓他們不再苦痛,即使辛苦,她心頭是暢快的 。

  「月娘?」

  已走遠的顏明喚了一聲,寇月忙忙應了,回頭道:「夫人我過去啦。」

  「去吧。」邵箐失笑搖頭。

  寇月匆匆轉身,邵箐繼續舉目眺望,這回越過醫棚,往營外望去。

  醫棚地方有限,大營也不可能安置這許多不知底細的流民,因此除去重病患者以外,其餘人不能駐留在內。流民也十分理解,輕症者服了當天的藥就自覺離開,在營外找個地方暫且安置。

  營外其實是荒野,但一路顛簸流離的流民並不在意,找個乾燥點的地方就行了。

  輕症者極多,加上陪同的,六七天下來,南營外聚攏了不少人,粗略估計得有四五千。

  清晨,露宿的流民都起了,陸陸續續往後面另一條溪流行去,孩童或啼哭或嬉戲,大人吆喝著掏出乾糧,好一派晨起忙碌景象。

  對比起一個月的死氣沉沉,如今明顯添了生機。

  就是人多了點。為防敵方渾水摸魚,魏景定了規矩營外聚集的流民不能超過五千,要是過了得暫勸退。

  不過算算日子,第一批來的也差不多病癒了,等離開後人數就能降下來了,後續循環往復,應不會超標。

  邵箐略琢磨,點點頭,轉身正欲往回走。

  「咦?」

  她回頭時,不經意又掠營外流民一眼。因方才憶起「為防敵方渾水摸魚」,驀的,這一眼她忽看出了點不同的東西來。

  咦,今天流民分佈的位置,和昨日有點兒不一樣呀!

  南側營門內設醫棚,除重症者不得久留。隨著時間推移,南門外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露宿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這是很正常。

  但邵箐發現的是,今日這個露宿區域,和前幾日相比有不小的改變。不再是以南營門為中心點均勻往外擴散,而是伸出兩翼,沿著大營往兩邊延伸出頗長一段。

  不算很明顯,身處其中應也不覺得有什麼,但邵箐這般居高臨下,卻一眼看出來了。

  她心頭微微一突。

  這個形狀,有點,有點……

  「彷彿呈環抱之勢。」

  邵箐忙回頭一眼,原來是季桓來了,正站在她七八步遠的地方,她忙奔過去:「季先生,你也覺得不妥麼?」

  對於危險,邵箐算是一個第六感比較靈敏的人,雖未必次次都有感覺,但有感覺的時候一般不會出錯。她正覺不安,剛閃過要不找季桓說說的念頭,對方就來了。

  季桓點點頭:「環抱之勢,利於聲東擊西。」

  他善軍事戰陣,走出來一看,立即就發現了微妙之處。眯著眼打量半晌,他目光忽一凝:「夫人且看!」

  邵箐忙順著指引看去。

  因距離遠,她眯了眯眼看了一陣,卻見季桓示意的那位置,有幾個流民確實透著點古怪。

  襤褸衣不蔽體,渾身髒汙看不清面容,瘦也是瘦了,但細細分辨,卻沒有流民普遍的那種乾癟感。

  假的!

  偽裝!

  邵箐心頭忽閃過這兩個詞。

  她急忙掃視左右,這麼仔細一看,才發現類似的人還有好些,他們也簇擁著一個病患,不過基本遠離南營大門軍士紮堆的地方,混在人群裡幾可亂真。

  「季先生!」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魏景昨日領大軍出征,這些人的位置立即悄悄發生變化。

  誰的人?

  楨泉軍?抑或蔡周聯軍?

  季桓緩緩道:「悄悄拿下幾個,審了就知。」

  ……

  這回魏景出征,特地留下韓熙鎮守大營,邵箐立即喚了他來,三人略略商議,韓熙沉著臉匆匆出去了。

  當天中午,就得出結果了。

  邵箐沒想到,竟然是奔自己來的。

  ……

  「嗚嗚我說,我都說……」

  一座不起眼的帳篷中,淒哭含糊。青翟衛中有專司刑法的好手,無需招呼太久,這流民出身的楨泉軍就熬不住了,徹底抖摟了出來。

  「是蔡俞!」

  這個洗乾淨臉色紅潤的精瘦漢子,塞嘴的布一被扯開,涕淚交流立即道:「這是那蔡的出的主意!」

  蔡俞?!

  居然還涉及兩郡聯軍?

  這雙方竟是暗通款曲了?

  邵箐三人對視一眼,韓熙斷喝:「還不快快說清楚!」

  「是!是……」

  ……

  原來,楨泉軍和兩郡聯軍確實暗通款曲了,還是蔡俞主動聯繫的許金,在十日天前,二人節節敗退不得不退守西部的時候。

  蔡俞表示,繼續這樣下去,無需多久你我必敗,需另闢蹊徑止住頹勢。

  這二人達成合作協議,另闢蹊徑的對象瞄準了邵箐。

  蔡俞篤定,只要將楊澤之妻拿在手裡,頹勢必止,甚至能反勝。

  不知這兩人如何交流的,反正計劃是很快定下,雙方在心腹中挑選出略矮且精瘦的,偽裝成流民,潛伏過去。

  「挑選過後,有約千人符合,由陳軍侯所領。」

  這陳軍侯,是蔡俞的心腹。其實挑選矮小偏瘦的軍士,蔡周兩人麾下的都是正規軍,數量是遠不如楨泉軍,但這陳軍侯一看就是精明能幹的,為了謀劃成功,許金也就不爭了。

  七日前開始,攜真正的病患,俱輕症,家屬不得陪同入醫棚的。一天百餘人,千名敵軍已潛伏到位。

  「楊夫人正領了救治流民之事。」

  你一言我一語,這幾人當中還有一個楨泉軍卒長,因此知悉的比較多。

  「昨日大軍出,陳軍侯便欲突襲,可惜夫人始終不靠近醫棚,身邊又守衛重重,只能暫罷。只陳軍侯似乎又有了主意,令我們不動聲色引導流民往兩側蔓延,並混在其中。」

  再多的,這幾人就說不清了,但季桓等人明白,必定是聲東擊西之策。趁著邵箐每日眺望醫棚最接近時,製造混亂並攻入,虜人的成功率最大。

  敵人是帶了兵刃來的,一柄繞了布條的鋒利短刀,纏在大腿內側。

  韓熙冷哼一聲:「你們以為製造混亂,就能擄走夫人了嗎?」

  簡直白日做夢!

  魏景一貫下的死命令,若不可兼顧必以邵箐安危為先,聲東擊西之策並不是那麼好使的,除非一開始一擊即中吧。但邵箐身邊除了近身的王經幾十人,另不遠處還有五百青翟衛精銳,看似巡邏毫不相干,其實拱衛在側。

  一擊即中也不可能。

  「蔡俞許金癡心妄想,然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大良機。」

  魏景對邵箐極其重視,也不知道敵方是如何注意到著此事,但吸引季桓注意力,卻是另外一個重點。

  「金牛道!」

  邵箐立即應和,她和季桓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俱看見了驚喜。

  沒錯,就是驚喜。

  二人立即想的是,攻入金牛道的籍口可由此製造。

  邵箐季桓韓熙立即避開幾名俘虜,出了小營帳不遠就是山丘頂部,三人乾脆踱步而上,居高臨下俯瞰百丈外的南營醫棚以及營外流民。

  「蔡俞周鵬與楨泉軍私通,此乃天賜良機。」

  季桓目光炯炯:「一旦兩者聯手攻入我大營,我們即可光明正大攻伐兩郡聯軍!」

  現在雖雙方打成一鍋粥,但實際還是不能搬到檯面上來說的,但一旦有了這個上佳藉口,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甚至擊潰兩郡聯軍後,可追而不殲,將其趕入金牛道,直接追到永昌宜梁二郡,趁勢將二郡拿下。

  穀城那邊,何泓想必會喜出望外並全力周旋。

  「先生所言極是!」韓熙邵箐心潮澎湃,連連附和。

  「遲則生變,此計需儘快施為,且必得趕在主公大軍回營前。」

  此計關鍵在於敵方得明確攻入大營,這是鐵證。但若魏景大軍歸,敵方突擊成功率就幾乎為零,很可能會打退堂鼓的。

  季桓頃刻間就將個中利弊分析得清楚明白,他隨即對邵箐一拱手:「夫人,明日還需請您如往日一般到醫棚前稍停片刻,略誘敵寇。」

  邵箐這個目標是關鍵,她不出現不但敵方不會行動,且還會警覺。

  當然季桓可不敢讓她冒險,到時兩側隱藏一萬精兵,敵方一動邵箐急退,她平常站這個位置在弓箭射程之外,晃一晃毫無風險。

  韓熙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略一遲疑,也沒反對。

  「好!」

  邵箐知道此事有多關鍵,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季先生,我們先去信夫君,然後立即佈置。」

  時機稍縱即逝,無法請示魏景再行事,不過去信告知他必不可少。三人立即進了身側一個營帳,季桓寫了一封,邵箐也寫了一封。

  她仔細寫了計劃詳情,尤其注明雖名為誘敵,但實際沒有風險。魏景不樂意她冒險邵箐知道,她也不會用自己的小命冒險。

  晾乾墨蹟,用了火漆,韓熙遣心腹立即將信送出,三人隨即坐下,商議明日具體計劃。

  「外鬆內緊,今夜悄悄行動,於南營附近營帳隱兵一萬,尤其夫人所在位置,必要青翟營精銳,不容半點閃失。」

  「唔,我親自挑人,明日我喬裝護在夫人身側,必出不得半點差錯。」

  魏景多看重邵箐,季桓韓熙心中清楚,即使那位置在安全範圍,二人也是萬分謹慎,議了又議,布下重重防衛,以確保萬無一失。

  涉及自身,如何謹慎也不為過,邵箐沒任何反對,反適時添幾句建議。

  這計劃最關鍵其實是東風,操作很簡單,略略商議兩刻鐘,就完事了。韓熙站起對邵箐拱手:「夫人,標下且告退。」

  他要下去安排。

  邵箐連忙點頭:「你且……」你且去吧。

  「啊!啊呀!」

  邵箐的話未說完,卻被一突如其來的慘叫聲打斷。慘叫聲隱隱,似乎從南營醫棚方向傳來。

  她一愣住嘴,營帳外遠處已喧嘩聲大作。

  「兄弟們,攻上去!」

  一個高亢的男聲厲吼:「那娘們就在丘頂的營帳中!事成後連升三級賞百金!若反之,統統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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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2: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邵箐三人一驚。

  韓熙一個箭步衝至營帳門前,一把將帳簾撩起。

  果然是南營門大亂,不少流民一反先前憔悴無力的姿態,身姿矯健,手裡提著明晃晃的短刀,往醫棚缺口疾衝而來。

  暮春的豔陽高照,刀刃反射出刺目銀芒,鋒利至極。有擋路者,不管何人,一律利索一刀砍翻。這些人早已預謀,在一個黑瘦漢子指揮下迅速結成尖陣,疾奔而來,正欲衝擊醫棚。

  邵箐大驚,難道是消息走漏,我方計劃為敵人知悉,對方欲先發制人,攻我不備?

  ……

  邵箐猜對了一半,韓熙安排去虜人的都是好手,我方消息並沒有走漏,是這個陳軍侯察覺不對的。

  此人之慎密,超乎所有人的預料。他自知此行任務艱難,來之前給所有人安了一個序號,並二十人編成一組,選了組長,約束人手並早中晚三次清點人數,報之與他。

  中午點人,少了幾個,他立即意識到不對。

  驚急之下一望大營,卻發現邵箐再次出現,遠遠立在營內小山丘的頂端。

  其實山丘頂端距離醫棚將近百丈,距離遠只他視力極佳,觀察了邵箐好幾天,隱隱約約還是把人認出來了。

  此次任務他是立了軍令狀的,這當口目標出現也是天意,雖極遠極難,但對方尚未來得及佈置,還有兩分希望。

  他一咬牙,當即下令解下利刃,結陣衝鋒。

  「衝!給我衝!」

  流民擋道,陳軍侯一刀一個,他深知此時才是最佳良機,一旦安陽守軍反應過來,希望就更渺茫了。

  衝破醫棚,立即衝擊第二道守衛!

  醫棚這一塊生人多,守衛重重。醫棚內外是第一道,醫棚與大營之間是第二道,後面還有第三道,以及多達十餘的巡邏隊伍。

  但對比起後面的井然有序,第一道難免分散一些,因為病患多,流民多。且現在人群驚惶奔逃,還給聚攏拒敵帶來極大阻滯。

  這一阻滯,敵方就抓緊了時機。陳軍侯及其麾下軍士揮刀不停,慘叫連連,鮮血噴濺,踩著流民的屍首,很快衝破醫棚,殺進第二道防線。

  「韓熙!」

  邵箐眼睜睜看著醫棚被衝垮,裝滿湯藥的大桶被推倒灑了一地,軍醫藥童們驚慌往後退。

  這一瞬間,就有二名軍醫被砍翻在地,她驚怒交加,韓熙已經連連下令,調遣守軍合攏圍剿進犯之敵。

  「夫人,先生,您二人且先暫避。」

  韓熙抽出佩劍,護在邵箐身側,王經等人亦然,立即有百餘名青翟衛聚攏過來,團團守衛。

  「好!」

  這當口邵箐和季桓自然不會添亂,二人一邊應和,一邊往後退。

  臨轉身時,季桓不忘囑咐:「承平,稍後將敵寇再放進來一些,多留活口。」

  好了,現在不用佈置了。

  雖匆忙,但季桓對己方的戰鬥力還是很有自信的,因此說得姿態從容,話語淡定。

  邵箐則借著這最後一回頭,努力往醫棚方向眺望。

  她心弦繃得緊緊,軍醫們都在,顏明和寇月也在。

  這些人都是沒多少武力值的,甚至連兵刃都沒有,她祈禱損傷能減到最低,最好不要出現重傷死亡。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邵箐這一抬眼,她忽找到了寇月。

  寇月髮巾掉落青絲披散,被顏明牽著左閃右避正往醫棚邊緣狂奔。兩人動作靈活,肯定沒有受傷。正當邵箐一喜的時候,忽見寇月一回頭,俯身抱起一個兩三歲的孩童。

  「啊!」

  邵箐驚呼出聲。因為就在這當口,她看見一敵寇已疾衝而至,明晃晃的利刃直戳寇月的胸口。

  「月娘!」

  ……

  寇月回身抱了一個孩子。

  四周混亂,慘叫聲,喊殺聲,她驚慌跟著顏明往醫棚邊緣狂奔。忽然,她看見前頭有個小孩。

  兩三歲大的小孩,剛她還給他餵過藥,當時他偎依在母親懷裡。現在他的母親不見了,惶惶站在原地啼哭,見了寇月還算熟悉的臉,伸手要抱。

  寇月剛才也見了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晃眼,對方被驚慌奔逃的人群推倒,死了,踩踏而死。

  這個孩子若不抱起,必是同等命運。

  他朝她伸出雙手,她俯身抱起了他。

  誰知這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喊。

  「月娘!!!」

  顏大哥的。

  寇月猛一抬頭,卻見有一柄明晃晃的刀當胸刺來,刀尖已近在咫尺。

  「啊!」

  寇月知道自己該躲的,可這一刻她手足冰涼,大腦竟無法指揮肢體,她勉強退了半步,刀尖已至身前。

  她要死了!

  寇月反射性閉上眼,這一瞬間,她腦中恍惚閃過去世父母的臉。

  「月娘!!」

  在這個她以為必死無疑的關頭,一股大力突然將她一推,她跌坐在地,避過刀刃。

  寇月睜眼,眼前是顏明放大的臉。

  同時白光一閃,刀刃已捅進了他的後背。

  那敵寇解決了擋路者,手毫不猶豫往後一抽,一朵血花爆開。

  幾滴熱血濺在臉上,寇月瞪大雙眼:「顏大哥!!」

  顏明之前位於醫棚中心,為突圍已將囊內毒粉係數灑出,千鈞一髮無計可施,他唯有撲了上去。

  「快,……」

  鮮血汩汩而出,迅速染紅了上衣,顏明強撐著一口氣,「快,快走……」

  醫棚邊緣已經不遠,敵寇目的是防線是邵箐,直接衝進第二道防線內,醫棚邊緣安全,聚攏了不少驚慌的人。

  寇月力氣不小,驚慌攙扶著顏明跌跌撞撞靠近,她一眼看見相熟的老軍醫,哭道:「馬大夫!你救救顏大哥!」

  馬軍醫一驚:「快把人扶來!」

  他比較幸運坐在醫棚邊緣,助手藥箱一樣沒缺,那少年連忙起身上前幫忙。

  馬軍醫撕開衣服一看,這一刀正中背心,很深,鮮血流速極快,就這麼一小會,顏明臉色已微微泛白。

  「不好!」

  重傷,且止不住血的話,馬上就該血盡而亡了。

  ……

  一場混亂很快就結束了。

  魏景留下這兩萬軍士都是精銳,雖一開始驟不及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圍困結陣,先是幾波箭羽亂了敵方陣腳,隨後團團而上。

  邵箐和季桓退回中軍大帳,不到兩刻鐘時間,韓熙使人來報,戰事結束,俘敵六百許,餘者全殲。

  喜憂參半,苦思不得的攻入金牛道藉口有了,可惜醫棚內傷亡慘重。

  流民死傷人數達四百,軍醫藥童一死七傷,傷勢最重的是顏明。

  他背心中了一刀,重傷瀕危。

  邵箐趕到的時候,他正被抬進距離醫棚最近的營帳,外傷最精湛的馬軍醫劉軍醫肅著臉緊隨其後。

  寇月跟到床前一丈被勸停,回頭看見邵箐,兩行淚流下:「我錯了,我錯了,……」

  她愣愣地,彷彿失去了心魂。

  邵箐忙問:「顏明怎麼樣?」

  鬍鬚斑白的馬軍醫眉心就沒鬆開過,搖搖頭:「危矣。」

  雖止血及時,沒有當場血盡而亡,但這樣的外傷,凶多吉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此時劉軍醫已將顏明背後衣服剪開,正清理傷口。邵箐一看,傷口在後背中部,很深,仍在不斷滲著血。顏明雙目閉闔,面如金紙。

  她心下一凜,這種傷勢,在如今確實九死一生。

  邵箐定了定神:「請諸位全力施救。」

  急也沒用,她吩咐閒雜人等一律退出,以免打攪軍醫施救,拉著寇月,「月娘我們先出去,莫要妨礙馬大夫他們。」

  寇月當了半年藥童,道理也懂,喃喃「是我不好」,跌跌撞撞隨邵箐而出。

  「月,月娘……」

  誰知這時,顏明眼皮子動了動,半睜開眼,喚了一聲寇月。

  寇月立即回身:「顏大哥!」

  所有驚惶所有恐懼,俱找到了宣洩的口子,她撲跪在顏明床頭,嗚嗚哭道:「我錯了,顏大哥我錯了!」

  實際救小孩應不錯的,但顏明重傷瀕死,她又覺得自己大錯特錯,迷惘,恐懼,通通隨眼淚奔騰而出。

  「不,不你沒錯。」

  顏明聲音很小,他艱難地喘息著,笑了笑,道:「六年前,若非你救的我。我,我早就毒發傷重而死了,如何,如何苟活到今天……」

  她就是這般良善的,一直都是。

  顏明的肯定,讓寇月崩潰大哭:「顏大哥,顏大哥你不要死,嗚嗚你要好起來……」

  「會,會的。」別傷心。

  顏明聲音越發虛弱,他嘴唇動了動,後面的話卻沒說出來。

  他現在還欲言又止,寇月哭道:「顏大哥你要說什麼?你快說呀!」

  顏明費力抬起沉重的眼瞼,定定看了一臉淚痕的寇月片刻,最終輕輕道:「月,月娘,若我不死,能,能向你兄長提親麼?」

  他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話。

  這一刻顏明,一張蒼白的臉陡然迸發光彩,在他的眼眸中,邵箐看見了深沉的戀慕。

  如沙漠旅人見綠洲,充滿希冀仰望,又害怕眼前不過是海市蜃樓。

  邵箐震驚,她這才知道,顏明喜歡寇月。

  不,應該不是喜歡,這是多麼深沉的愛意。

  自己其貌不揚,年紀也偏大,而愛慕之人另有心上人,他深深掩下情感,默默守護,從不輕離。

  她歡喜,替她歡喜;她失意,與她一同傷悲;她遇人不淑黯然神傷,他鼓勵她,幫助她,助她重拾歡顏。

  若非垂危,他大約也不會吐露心聲,貿然冒犯她。

  摯愛,不外如是。

  邵箐眼角微微濕潤。

  事實上寇月也是愣了,顏明呼吸漸輕微,眼皮子開始抬不起往下墜,她回神,大聲道:「好!我願意!」

  她眼淚決堤:「好!顏大哥你一定要醒來嗚嗚……」

  顏明眼皮已將要闔上,聞言立即跳了跳,可惜到底沒能睜開,他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個幾無聲音的「好」字。

  「顏大哥!」

  ……

  邵箐把寇月勸出去了,後者捂住嘴無聲抽噎,驚詫,感動,最多的是深深的擔憂恐懼。

  「別慌,存山會沒事的。」

  邵箐嘴裡這麼勸慰,實際心裡完全沒底,只好祈禱顏明吉人天相,好歹熬過這一關。

  好在天隨人願,顏明幾度垂危掙扎了兩天兩夜,他醒了,好歹是熬過來了。

  太好了!

  邵箐目送寇月撲向床頭,二人無聲凝望,她籲了一口氣,悄悄退出去不打攪。

  雖此前完全沒想過,但月娘不是不能接受顏明的,回憶顏明虛弱帶喜的眼眸,她微笑。

  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年戀慕修成正果。

  很好很好的。

  ……

  說實話,邵箐被顏明的情意觸動了,最美麗的情感,從前她一直以為只存在童話中,沒想到身邊就有。

  她百感交集,非常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咦?算算日子,魏景該回來了。

  嗯,等他回來給他說說唄。

  攻入金牛道的藉口也有了,接信後他應該很高興的吧?

  ……

  事實上魏景確實在往回急趕,但他的情緒遠沒有邵箐以為的好。

  連連揮鞭,他眸色陰沉,神色繃緊到極致:「加快速度,戌時前趕回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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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魏景一直反復強調,一切以夫人安危為先。

  不管是此次征漢中,還是從前大小諸事,俱如此。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在軍報上看到「誘敵」二字,而他妻子來信,也表示十分同意。

  魏景「啪」一聲將信紙拍在楠木帥案上,怒不可遏:「備馬!我馬上回去!」

  此戰極順利,原定打掃戰場後明日回營的,但他一刻也不能等,出了中帳立即打馬而歸。

  誘敵,誘敵!

  但凡接近敵人,哪來的萬無一失?準備再妥當也難保沒有變故發生!

  憤怒,擔憂,恐懼,魏景火燒火燎,明知現在回去應趕不及了,但他還是陰著臉連連催動胯下駿馬。

  但確實已經趕不及了,他還在路上,就收到了新一份軍報和妻子來信。

  敵寇提前來襲,活捉六百許,餘者盡殲。

  妻子平安。

  她語氣帶著輕快,十分歡喜地告訴他,攻入金牛道的藉口有了,問他可高興?

  高興?

  他如何會高興?

  魏景一把捏緊信紙,他要取益州,要天下,要復仇,自有他思慮圖謀,又如何能讓她冒險?

  這等藉口,他寧可不要!

  她有沒有想過,要是她出了什麼意外,他要如何是好?!

  除了復仇,他人生又還有何意義?

  再沒絲毫歡樂可言!

  擔憂去了,湧上後怕,繼而是不可遏制的氣怒,魏景恨不得立即抵達大營,捉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他不高興!他不許她冒一丁點兒的危險!

  她做這個決定之前,可有想過他?!

  ……

  魏景在夜色甫現的戌初抵達大營。

  數百親衛緊隨當先一騎,徑直朝轅門疾奔而來,急促馬蹄聲如鼓點,帶起漫天塵土。

  這行人來勢洶洶,而事前沒有接到任何信報,轅門守卒一度以為敵襲。卒長一邊命人吹響號角報信,一邊迅速領軍士結箭陣,欲放箭逼停。

  然那一行人已飛速又往前奔了一段,轅門兩側篝火熊熊,這才看清,來人竟是自家主公。

  卒長慌忙撤了箭陣,開門迎接主公。

  魏景毫不停頓奔入,猛地勒進馬韁。

  駿馬長聲嘶鳴,倏地停下,狂奔一整天的它,大汗淋漓,「咻咻」不停喘著粗氣。

  「標下見過主公!」

  號角甫吹了一聲就停下,但正在前營巡營的韓熙還是聽見了,他急忙趕出來,正好見魏景翻身下馬。

  魏景站定,冷冷道:「韓熙,我出征前,向你下了何令?」

  韓熙一愣,立即回答:「率軍鎮守大營,不得有誤;若遇險,當以夫人安危為先。」

  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拱手垂頭,不敢分辯。

  實際韓熙當時也猶豫過的,但攻入金牛道藉口久思不得,機會難逢,而主母雖誘敵但安全無虞,主公的利益佔據上風,最終他沒反對。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違背了主公之令。

  魏景聲音冰冷:「按軍規領罰。」

  韓熙自知違令,心悅誠服,拱手就領命。剛剛趕至的季桓聞言卻大驚:「主公,不可!」

  「此計乃在下主張,責不全在承平,請主公從輕發落。」

  商議計策之時,其實季桓有意料到魏景會責怪,但他真沒想會這麼重。

  違了主帥之令,即便韓熙情節較輕,至少也得脊杖三十。脊杖,成人臂粗的實心木杖,三十杖下去,即便韓熙這等年輕體健功夫深厚者,恐也得臥榻不起個把月。

  他急急阻止:「請主公三思,夫人並未冒險,即便按原定計策,也可保萬無一失。主公……」

  「萬無一失?」

  魏景突然打斷季桓的話,倏地抬頭看過來,下顎繃得緊緊:「如何確保萬無一失?!」

  季桓忙道:「兩邊營帳藏兵一萬,而夫人所站之位,乃箭矢射程之外。另……」

  「那位置距離營門多遠?」

  「約四五十丈。」

  再加上醫棚,即使是百步穿楊的好手,箭矢也失去了殺傷力。季桓急急解釋:「若非確定夫人無虞,我們萬萬不敢這般行事。」

  「無虞?」

  魏景重複了一次,陡然厲喝:「既是誘敵,如何確保無虞?!」

  他心中的怒意早已瀕臨臨界點,也就面前說話的是他一向看重的季桓而已,旁人他早就大發雷霆。

  饒是如此,他亦疾言厲色,怒喝:「不過四五十丈之距,我若要以箭傷人,百發百中!」

  季桓一愣,呃,他主公之能,當世能有幾人?

  世之佼佼者,如何會衣裳襤褸混入流民之中,只為刺殺他家夫人?

  魏景竟思慮到這種程度,並為此勃然大怒,實在完全出乎季桓的意料。

  ……

  季桓追隨魏景多年,他本以為自己還算了解自己的主公的。

  魏景重視主母,但母兄之仇刻骨銘心。

  取漢中,再取益州,立足西南伺機而出,逐鹿中原,推翻大楚報仇雪恨。

  東風一至,環環相扣,若當中一環出了什麼差錯,恐會錯失良機,後續未必能追。

  他清楚,所以立即制定了計策;韓熙清楚,所以明知會受罰也未反對;邵箐也清楚,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魏景必然也清楚的。

  但他此刻仍怒不可遏:「若要誘敵,當使人偽裝之,如何能教她親身上陣?!」

  可是那距離不近但也算不上遠,萬一被陳軍侯窺破關竅呢?

  錯失良機,後續未必會再尋獲。

  魏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寧願捨棄此次良機,亦不教夫人置半分險境!」

  借此次機會,他將底線亮明白。今日有金牛道利益,他的心腹認為只要無甚風險,讓邵箐誘敵無妨;那倘若日後遇上致勝關鍵呢?那他們是否也會擅自勸說她?

  魏景緩緩道:「她與復仇,同等重要。復仇可再尋良機,……」而她若有損傷,將不可再追。

  剩下半句,他沒說出來,但在場二人沒有聽不懂的。

  季桓心頭大震,慌忙跪倒:「桓錯矣,請主公責罰。」

  他震驚,早知道主公與夫人患難與共,極其重視,但萬萬沒想到竟能上升到與母兄大仇的同等高度。

  驚過之後,就是慚愧,「主公,此乃在下之策,在下願與承平同罰。」

  「罷,伯言十杖,承平二十杖。」魏景道:「俱先記上十杖,若後續戰事立功,可將功折罪。」

  季桓是文士,幾下脊杖下去就去了半條命,當然不可真打。他和韓熙忠心耿耿,既然已清楚厲害關係,就從輕發落。

  「謝主公。」

  爆發一輪,魏景怒氣並未泄去多少,臉色依舊難看,他望了眼中帳方向,薄唇抿得極緊。

  其實他更氣邵箐答應誘敵,氣她行事前不多想想他。

  但細細辨認,胸腔中翻滾著的除了怒意,更多的還是後怕和憂懼。這次是過去了,但他更怕還有下一次。那種鞭長莫及的擔憂恐懼,現在回憶起來他依舊心臟一縮。

  諸般情緒翻湧,最終又添做怒意,魏景倏地雙拳一收,大步往中帳而去。

  誰知這時,季桓卻追上來道:「主公且息怒,夫人昨日略見發熱,不知如今可痊癒否?」

  ……

  邵箐昨天是有點發熱,不知是被傳染還是近來奔波累的,不過不嚴重,一帖藥下去發了汗就沒事了,魏景行至帳外,還能聽見她歡快的聲音。

  「王經,你說這個合適?」

  「呃,夫人我不大懂。」

  「算了,那你先把藥材送過去給月娘,我再琢磨一下。」

  「是!」

  王經很快捧著一個匣子出來,見了立在外頭的魏景一驚,忙跪地見禮。

  魏景冷冷看了他一眼:「都下去領罰。」

  王經等人和韓熙一樣,都有心理準備,聞言也不分辯,立即應喏退下。

  魏景深深吐了一口氣,調整一下臉上的表情,才緩步入帳。

  妻子生病,不管如何生氣他都不能把火氣發出來。

  只能先略擱兩日,等她徹底養好了身體,他再好好分說。

  魏景在外頭站了有一陣子,努力壓下所有怒意,仔細調整一下心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這才轉入內帳。

  「夫君?」

  正翻箱倒櫃的邵箐聽見腳步聲,一回頭,驚喜:「咦夫君你回來啦,不是明日麼?」

  按軍報上班師的時間計算,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回到大營呀?

  魏景笑笑:「戰事結束,就早些回來了?」

  「找什麼呢?」

  他上前拉起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他微微鬆了口氣,道:「怎麼不歇歇?不是不舒服麼?」

  「早好了。」

  邵箐毫不在意揮揮手,摟著他的胳膊笑道:「不過些微發熱,我喝一帖藥,發了汗就好全了。」

  她手裡拿著一個小匣子,見魏景看過來,忙不迭道:「夫君你給我看看,送這個合適不?」

  她拉他坐下,打開匣子。魏景一看,見裡頭有兩隻羊脂玉髮簪,雲紋簪頭,雕工精緻,品相極佳。

  他記得這兩支簪子,才得了沒多久,妻子極喜歡,因為男女皆適用,此次來漢中就帶上備用了,不過並沒用過。

  妻子的心頭好,這好端端是送給誰?

  「送給顏明和月娘的,他們今天交換信物,定親了。」

  定親的時候,邵箐也在場。

  顏明醒了沒多久,雜務纏身的寇玄也抽空去看他,雖虛弱地趴在床上,但他立即向寇玄提了親。

  這事寇玄早就聽說了,將妹子嫁給顏明,他是樂意的,於是很爽快答應了。

  「寇玄答應了,當場就交換信物定了親。」還請邵箐當了見證人。

  憶起顏明當時臉上迸發的光彩,邵箐覺得他儘快痊癒絕對沒問題。

  她笑道:「顏明也算因禍得福吧,我覺得呀,要是能讓他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選這個。」

  下午,邵箐又去看了兩人一次。

  這回,顏明沒有撇嘴冷哼,而是僵著臉扯出了一抹笑。

  無他,邵箐可以算是寇月唯一的閨蜜了,寇月對她的到來極歡迎。

  身份不同,態度得改,不然寇月夾在中間會很為難的。

  進入角色還挺快的呀。

  邵箐想起顏明那抹僵硬的笑,她忍不住撲哧一樂。

  「原來,顏明守著月娘有六年了。」多年守護,多年陪伴,夢想成真,「真好。」

  就是寇月還差了點,她一向把顏明當兄長的,突然角色轉變,她雖積極適應,但一開始還是很不習慣。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微微笑著。

  這一刻她想起楊舒和姚氏,都是童話中才存在的愛情,前者雙方契合惜陰陽兩隔,顏明和寇月雖差了一點,但卻逢凶化吉,終將攜手。

  上回聽說楊舒的愛情故事,老實說邵箐心裡是落下點遺憾的,但現在以另一種方式填補回來了。

  「真好。」

  她一連說了兩個真好,唇角始終噙著微笑,清淩淩的杏眼微彎,彷彿盛滿了星光。

  魏景卻一怔。

  這微笑,這眼神,似曾相識,他曾經見過一次。

  是上回在洛京,妻子敘述楊舒姚氏的相戀過程時出現過。當時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覺得哪裡不對,但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他覺得對自己很重要的,事後反復地想,但總是不得其法。

  後來戰事繁忙,又和妻子繾綣纏綿,他就將這事拋在腦後,都給忘記過去了。

  但現在他突然就想了起來。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共歷了生死劫?

  就算未生愛意?

  好歹還有親情在?

  這一句話如漆黑雨夜裡一道霹靂,轟隆隆一聲巨響,徹底撕開黑暗,大地呈現一片慘白。

  魏景「霍」一聲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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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最初魏景對邵箐的印象,母后給他挑選的王妃,只機緣巧合遠眺過兩眼,根本無甚記憶。彼時他認為,迎進門來,給予王妃應有的尊重和尊榮,足矣。

  他自小所受教育,也是這樣的。

  誰知,他一朝遭逢大變,敬愛的皇父露出猙獰嘴臉,母兄慘死,他被穿透琵琶骨流放西南邊陲。

  那時候他滿腔怨憤,若可以,他恨不得毀天滅地。

  在那個他人生最黑暗最狼狽的時候,有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餵給他食物和水,柔聲勸他進食,勿讓親者痛,仇者快。

  那時候,他分明在她那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中看見忐忑,但她未曾回避,也未見退縮。

  再然後,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脫出枷鎖,密林中跌跌撞撞攙扶他前行,最後逃無可逃,她對他說:「要死,我們就一起死!」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時她眼中那抹決絕的光。

  同生共死!

  在他窮途末路之際,仍有一個人願與他同生共死!

  合鄉,平陶,高陵,漢中,他們一路走過來,從相扶相持,到傾心相戀。

  她嬉笑,她怒駡,一一印在他的心坎,即便再是時光飛逝,亦永不會褪色。

  去他的相敬如賓,他只知道她已是他生命的另一半,若她有所損傷,這世間失去所有歡樂顏色,復得大仇後,他必追隨她而去。

  她如此的重要,他如此的珍愛她。

  他一直以為她也是一樣的,二人交頸纏綿,形影不離。

  但誰知,今天他發現……

  魏景憶起當時邵箐說楊舒姚氏相戀過程時的神色,她雙目熠熠生輝,面上似有光輝,那分明就是憧憬的神色。

  憧憬?

  人為何會憧憬?

  那大約是她沒有且仰望。

  當時就有一種古怪感覺油然而生,魏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電光火石,他呼吸一滯。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歎息猶在耳邊,共歷生死劫後無奈無措,這一剎那,魏景忽又想起當初剛抵平陶時,她詢問過女戶的事。

  有一種什麼在腦中陡然炸開,魏景頭腦轟鳴,「霍」一聲站了起來。

  不!

  不會的。

  不會是真的。

  魏景呼吸急促,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搖了搖頭,他拒絕相信。

  他想錯了,一定不是這樣的。

  魏景閉了閉眼。

  「夫君你怎麼了?」

  邵箐被他突如起來的大動作嚇了一大跳,急忙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顏明身處危急,仍記掛寇月,那你可有想過我?」

  良久,魏景睜開眼,他垂頭,一雙深沉如水的眸子定定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問:「你可有想過,若你有一絲一毫損傷,我當如何?」

  「我當然想你的。」

  邵箐一愣,抬眼看見他面色僵硬得可怕,詫異,不明所以,但她還是急急解釋道:「我就是想著攻入金牛道籍口久議不得,機會難逢啊!」

  她就是想著他,想盡心幫他解眼前困難啊!

  邵箐有些不安,魏景的狀態很不對,有種暴風雨前夕的感覺,這好端端,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也不會讓自己冒險的,那位置是安全區域,箭矢射程之外,身邊又有韓熙王經他們,可保萬無一失。夫君你放心,我……」

  「那位置我若用箭,百發百中,不拘韓熙王經,統統不能擋也!」

  魏景陡然打斷她的話:「我又何曾需要你誘敵?」

  「我不需要你以身誘敵為我解困,這般得來的進軍藉口,我寧可不要!」

  「我寧願放棄攻入金牛道,也絕不讓你冒一絲一毫風險。復仇尤可另覓良機,倘若你有何萬一,我當如何?」

  魏景一字一句說著,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邵箐心坎,她知道魏景極重視自己,但她從沒想過尚淩駕於他母兄大仇之上。

  這一刻,他一瞬不瞬與她對視,那雙漆黑瞳仁迸射出激烈火花,炙熱彷彿能灼傷人的眼睛。邵箐忽然有種什麼預感,她心跳漏了一拍,繼而失控「砰砰」狂跳起來。

  她慌了,移開視線:「那好,我那我以後再不冒險,只出謀策劃再不親身涉及。我都聽你的,你放心……」

  「阿箐,我心悅於你,愛逾性命,故而容不得你涉半分險境。」

  魏景不允許她半分逃避,直接了當問:「那你可心悅於我?」

  他大掌掰正她的臉,俯身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如我待你,如楊舒待姚氏,如顏明待寇月,那般心悅於我?」

  百般契合,交頸相擁,床榻纏綿,她的回應千真萬確,魏景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待他無男女之情。

  他定定看著她:「阿箐你回答我。」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邵箐一怔。

  有一種預感落實的感覺,不知道為何魏景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但她知道他非常認真。

  突如起來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很不對勁,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邵箐有些不安,攥了攥手裡匣子:「今兒你是怎麼了?」

  魏景不答,只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問:「阿箐,夫妻多時,你可心悅於我?你對我究竟是何種情感?你告訴我?」

  他迫切要得到答案,態度十分強硬,避無可避。

  邵箐呼吸一頓。

  何種感情?

  她和魏景的情感經歷頗複雜。

  一開始,其實她對他只有戰友情。她和他跳過了戀愛期,沒經歷過絲毫怦然心動就成了真夫妻,趕鴨子上架,她當時無奈又無措,只能強迫自己適應。

  後來,夫妻相處日久,同伴情轉化為親情。只他對自己真的很好很好,人非草木,她已真心接納他成為她的丈夫。

  是丈夫,小意纏綿,溫柔繾綣,天天在一起做最親密的事,她又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她是喜歡他的,對他有好感,這非親情,而兩者相結合,形成了最獨一無二的情感,厚且重。

  她對他的感情也極深。

  但邵箐知道,魏景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他想要純粹的愛。

  其實魏景的感情變化,邵箐並非一無所覺,他的眼神他的動作,尤其近日,他目光彷彿能將她看化,纏綿間都捨不得退出。

  他想要她一起墜入愛河,抵死愛戀,用濃純的愛意碰撞出最炙熱的火花。

  可是人感情並非自來水,哪能說來就來,需要轉換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的?

  她下意識逃避這個問題,只是今日他挑得明明白白,她避無可避。

  邵箐抬頭看他,他看似平靜,實際下顎繃得緊緊的,一雙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蘊含著恐他自己也沒察覺的希冀。

  她心驀的有些痛。

  其實她並沒做錯什麼,只是這一刻心裡還是難受極了。但她也從沒想過騙他,他是她這世上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邵箐抱住他,輕聲說:「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昔日種種艱難,你我二人攜手同行,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與你相比擬。」

  語調輕緩,緩緩道來,她緊緊抱住他,十分認真地說:「夫君,我心裡唯獨一個你,此生此世再容不下第二人。」

  真的,不會再有第二人了,不管前世今生,她都只會有這一個丈夫。

  「喜歡?」

  只是喜歡。

  她動了情,說話間眼眶微微發熱,可魏景也聽明白了。

  他緩緩重複一遍,定定看著她。

  和先前猜測落實了一半,她是喜歡他的,但距離他曾經以為的兩情相悅差之遠矣。

  但今天以前,他還以為她愛他,就如同他極愛她一般。

  魏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不是笑的笑。

  在這一刻,所有迫切憤懣,期待希冀,都變得黯淡失色,這個一向淡定從容的男人,愣愣站在原地。

  他喃喃問:「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邵箐眼淚當場就落下來了:「不,你很好,再沒旁人能比你更好了!」

  是她不好,是這該死的古代不好,「夫君你不要這樣,你先聽我說……」

  魏景看著她雙唇一張一翕,神色焦急,目光關切。她說他很好,但方才關鍵卻未見再提起,也沒再有半分讓步跡象。

  徹底撲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希冀。

  也是,他最知道她的,她表面柔弱,實則堅韌,頭腦一貫清晰,最明白自己做什麼的。

  這一瞬,巨大的失落襲上心頭,胸臆間有什麼在翻滾著,很悶很疼,他眼眶發熱。

  魏景再無法待在此處,一把扯開她的手,霍地轉身,大步往營帳外行去。

  「夫君,夫君!」

  邵箐心慌意亂,急急追上去抱住他:「夫君,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放開。」

  魏景想走,但腳下像生了根似的難以挪動,她的懷抱一如既往溫暖柔軟,他雙眼酸澀,一滴淚水落下。

  他抬手一抹:「你先放手。」

  「我不放!」

  邵箐死死抱住他,他抹臉的動作她看見了,她哭道:「我不放,你先聽我說!」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

  她不愛他,又不讓他走。魏景喉頭滾動著,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手用力絞著,尖銳地疼,有什麼在一同翻滾著,瞬間,連同他先前努力壓下的怒氣一起爆發。

  他霍地轉身,厲聲喝問:「那你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魏景本就不是多好的性子,也就是在妻子跟前他才這般溫和,胸中翻騰的情感到了一個臨界點,瞬間爆發,憤懣,不甘,氣怒,瞬間被點燃。

  他大力捉住她的肩膀,怒聲喝問:「你是鐵石心腸麼?」

  他都已經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來給她的,她還要怎麼樣?

  「親情?」

  魏景冷冷一笑:「不過是藉口罷了!」

  他一開始也不認識她,他一開始對她也是同伴之情,一樣的經歷,一樣的時間,為何他是摯愛,而她卻成了所謂的親情。

  他全情投入,而她處處保守。

  「說到底就是你不願意?」

  「你心裡不願意,那便只能處出親情來,只得了一個淡淡喜歡。」

  「你不是不懂,否則如何會豔羨楊舒顏明?你只是不願,不願意敞開心扉。」

  魏景諷刺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她既懂,然若是厭惡他,又如何處出好感?處出喜歡?但這份好感和喜歡,卻無論如何也轉化不成愛意。

  始終欠缺了一點,魏景並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夠,那欠缺的這一點,就只能是她心底不願意。

  不願意敞開心扉愛他,讓自己抵達一定距離後,就不再靠近。

  魏景恨自己的敏銳,將一切徹底想明白後,他左胸處跳動的那顆心臟彷彿被人掏了去似的,空蕩蕩的,鈍疼鈍疼,疼得他渾身顫抖。

  他這麼毫無保留地愛著她,為了她,一切都能讓步,就算母兄之仇,也能暫退一步,而她……

  所有傷心,憤懣,失落,氣怒,最終化成一句話,「阿箐,你不信我。」

  他的心冰冷一片。

  疾風暴雨後,簡簡單單一個陳述句,卻徹徹底底將邵箐的情緒擊潰。

  她失聲痛哭。

  沒錯。

  原來是她不願意。

  邵箐一直沒刻意往這方面想的,只潛意識裡小動物的本能驅使她這麼做了,今日卻被魏景一句話喝破。

  她為何不願意?

  這該死的古代,該死的男尊女卑社會,男人輕易三妻四妾,而女人只能賢良淑德。

  她害怕。

  她哭道:「我善妒,我再容不得夫君親近旁的女子!」

  魏景一愣,卻怒道:「我何時有旁的女子,我只有你,也只會有你!」

  他知道,自己已把妻子心中深藏的情緒逼出來了,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個。

  他怒不可遏:「就是因為此等臆想,你就將我摒棄在心門之外?!」

  「我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若不肯真心以待,直說便是,何用弄這些子虛烏有的藉口!」

  魏景步步緊逼,邵箐再忍不住,她豁出去吼了:「那二十年後呢?三十年四十年後呢?!」

  腳下一個趔趄,她跌坐在地,一雙手緊緊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決堤而出。

  是的,原來自己一直都怕這個。

  此時濃情繾綣,未知日後如何,多少情深愛侶,最終同床異夢。

  魏景這身體素質,四十年富力強,五十也絕算不上老。

  那她呢?

  即便氣質優雅風韻猶存,那又如何跟二八二九的鮮嫩小姑娘相比。

  推翻大楚,復得血海深仇,他可是奔著當皇帝去的。

  君權至上,他要嘗嘗鮮,也就招招手的事,那屆時她要如何自處?

  傅皇后,先帝后宮無數,只一個月有過半數時間歇在她宮裡,這便是情深一往。即便傅皇后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邵箐能一樣嗎?

  自然不能,二十年的現代教育和生活,將她堅定地劃分在另一邊。

  倘若只有她一人,她愛了就愛了,大不了最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拼了一條命,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到了那時,她不止一個人,她還有孩子。

  作為一個母親,洩憤之餘,總不能拖著孩子墊背吧?

  還有,這個她同樣嘔心瀝血打下的江山,總不能拱手讓給別人的孩子吧?

  若是如此,她死不瞑目。

  所以最好的,是她有所保留。他不變,就快快樂樂過日子;若他真變了,她傷心一場,也就熬過去了。接著還能笑臉相迎,時不時打點感情牌,確保自己的孩子上位。

  邵箐一直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潛意識裡小動物本能驅使,她已經在採用最安全的方法。

  可是,可是現在魏景不答應,他要她掏心掏肺,和他一般愛著他。

  可她和他不同,她沒有退路啊!

  淚如泉湧,她哭道:「你是男子,自不知這世間對女兒的苛刻。我母親從前愛戀父親,傾心相待,只她不過是難以孕子,父親便翻臉無情,另納新愛!」

  說的是上輩子的父母,也是這輩子的父母。

  上輩子邵箐家境極佳,父母門當戶對,熱戀結婚,是當年人人稱羨的愛侶。可惜不過三年,她母親孕期,他父親就出了軌,還美其名曰正常交際,大家都這樣,你不必在意。

  上輩子的母親尚能憤而離婚,另覓良人,這輩子的孫氏,處境就更糟糕。

  說出來可能不信,邵賀和孫氏初成婚時,還有過一段鶼鰈情深的日子,孫氏貌美,邵賀甚至為她遣散了通房們。一度,孫氏以為自己尋獲最難得的如意郎君。然可惜的是,她一朝生產傷身,邵賀立即變臉,毫不猶豫就轉身娶了個表妹貴妾進門。

  孫氏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為一雙兒女咬牙苦忍,她甚至來不及傷感,就得為了世子之位和妾室鬥得火花四濺。

  「我害怕!」

  邵箐嗚嗚痛哭,撕掉所有漂亮的外皮,她其實就是怯懦不敢,怕傷痕累累後在痛苦中掙扎。

  什麼親情,什麼好感,統統都是狗屁,這該死的古代!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我真做不到,不要逼我,求你了!」

  魏景的苦苦相逼,讓邵箐情緒徹底崩潰。情緒劇烈起伏,帶來的是頭部一陣陣鈍鈍的痛,她捂著額頭,痛哭失聲。

  「我如何就和你父親一樣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魏景氣極,不忿,又夾雜著深深的委屈:「你那父親絕情趨利,有哪一絲一毫能與我相比?這世間男子又與我何干?我怎麼就會像他們?!」

  一頂莫須有的帽子硬生生被扣在頭上,偏他最知妻子心念堅定,一旦存疑只怕難以更改,一時又急又氣。

  只他見她捂住頭部,就知是舊疾復發,卻不敢再逼迫,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抱起,放在床上。

  她嗚嗚哭著,傷心難受。

  魏景委屈氣憤,又隱隱直覺再難改妻子想法,越想越生氣,氣極踱了幾步,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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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魏景重重摔下簾子,立即吩咐王經去喚軍醫來。

  王經一干人在外早聽見爭吵聲,見主公面沉如水,大氣不敢喘,連忙飛快奔出,架了軍醫營醫術最好的兩個老大夫來。

  魏景立即命二人入內給邵箐診治。

  帳內很安靜,只隱隱傳來幾句極輕的說話聲,他陰著臉在帳外來回踱步,一刻鐘功夫已覺等得極久。

  好不容易帳簾一動,二名軍醫魚貫而出。

  不等見禮,他立即問:「夫人如何了?」

  「稟主公,夫人無大礙。」

  邵箐的宿疾,軍醫們不但知道其實還挺瞭解的,因此檢查診斷十分快速。一個蓄了長鬚的老軍醫拱手:「夫人此乃宿疾,不需用藥,只待心緒平復後便不藥而癒。」

  他見魏景面色沉沉,連忙又補充一句:「我等為夫人略施了二針,夫人已睡下,待清醒,便全然無礙。」

  兩位軍醫輪流稟報,都說夫人無礙,主公不必擔憂。邵箐的宿疾,魏景瞭解得其實比軍醫還清楚,既然睡著了,醒來必定無事。

  只他仍命人把寇月喚來,入帳伺候,若有不妥,立即喚軍醫來。

  他還生著氣,卻依舊這般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妥當,唯恐她不適不妥無人照顧。而她卻不肯敞開心扉愛他,他說的話一句不聽,只一意思疑他以後會有旁人,像她那不知所謂的父親。

  魏景越發胸悶氣短,沉了臉吩咐寇月幾句,後者唯唯諾諾撩起簾子進了帳。他回頭盯著晃動了簾子看了片刻,餘光卻見季桓匆匆趕來。

  「什麼事?」

  魏景臉色陰沉,語氣硬邦邦的,季桓奇怪照說主母生病應鬧不起來,他忙一拱手:「主公,如今攻入金牛道籍口已有,應儘快取下漢中郡才是。」

  魏景眉心一蹙,卻先問:「俘虜可已審過,那蔡俞是如何知曉夫人之事?」

  他臉色陰沉,居然還判斷拿下他妻子,不但止住頹勢甚至還能反勝?

  季桓忙道:「已經審過了,那陳軍侯供述,自上庸我方大勝後,蔡俞便使了眼線盯著我軍,尤其主公與呂澗。」

  魏景對妻子難捨難分,每每大勝後總星夜打馬而歸,他十分謹慎小心,以免露了行蹤被人窺去。但常在河邊走,偶爾總會濕濕鞋的,畢竟道路攏共那麼幾條,人馬目標太大。

  蔡俞心思狡詐,仔細斟酌思慮,居然猜度出真相了。

  魏景眯了眯眼,殺意一閃而逝。

  蔡俞不能留。

  也是他當局者迷了,這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心有掛礙竟忽略過去。

  以後切不可再犯。

  「主公,我們當儘早攻入漢中郡,而後進軍金牛道,遲則唯恐生變。」

  時機可一不可再,若失,唯恐不會再來。

  季桓一說罷蔡俞,立即再次催促魏景:「主公,明早出兵最好,挾先前大勝之勢,事半功倍。」

  「唔。」這道理魏景也很明白,頷首:「傳我令,三更造飯,五更啟程。」

  現在已經二更末,他馬上又該出征了,而且這一次,不管多順利耗時也不會短。

  魏景回頭看了中帳一眼,又氣,想必她也不在意他是否在她身邊,出征時間長短的。

  反正她只是有些許喜歡他罷了,半點不會牽腸掛肚。

  ……

  頭部一陣陣鈍鈍的痛,心也難受極了,邵箐昏昏沉沉,抽噎著睡了過去。

  再清醒的時候,眼前一片昏暗,帳內另一邊角落點了一支蠟燭,發出微弱的光。

  頭不疼了,臉也清爽洗乾淨了,但眼睛乾澀,有種熱漲的不適。邵箐側頭,見帳內多支了一張小床,上面躺著一個人,借著朦朧燭火,是寇月。

  邵箐沒有驚醒她,只靜靜地躺著。

  耳邊響起嗚嗚的號角聲,二長一短,是祭旗出征的訊號。

  魏景又要出征了。

  也是,進軍金牛道的藉口終於有了,戰機稍縱即逝,出兵越早越好。

  這個不能拖。

  想起魏景,邵箐閉了閉眼。

  其實她應該仔細思考一下今晚的問題。

  但是她不想動,身體不想動,腦子也不想動,劇烈爆發過後,人懨懨地,深沉地疲憊席捲全身。

  她緩緩蜷縮成一團。

  很累,明天再想吧,現在她只想放空思緒睡一覺。

  ……

  魏景再次率大軍出征。

  此次他毫無顧忌,鏖戰日餘,攻破蔡周聯軍大營,隨即揮軍西進,連破扶離、樂都、平城、占陽四城,大敗蔡周聯軍與楨泉軍。

  漢中十一城,悉數落於魏景之手。

  蔡周聯軍與楨泉軍潰敗,在魏景大軍有意無意地縱容之下,蔡俞周鵬及許金率殘軍往金牛道方向逃遁。

  魏景勒馬,立於山巒之上,冷冷看殘軍從腳下倉皇而過。

  「傳令,將六百俘虜悉數放出,與殘軍一同驅趕入金牛道。」

  蔡俞周鵬也拼命往金牛道趕,大概二人以為,入了金牛道就安全了。畢竟回到自己地盤,而漢中郡內再如何相爭,魏景也是不敢打破益州平靜的。

  魏景冷冷一笑:「傳令張雍,立即按計策行事。」

  傳訊兵飛速打馬,緊綴在殘兵之後的張雍爆出一聲厲喝:「好一個蔡俞周鵬,竟敢勾結楨泉叛軍!趁我大軍出征襲我大營!勾結叛軍,罪該當誅!」

  「勾結叛軍,罪該當誅!」

  數萬大軍齊聲吶喊,聲勢震天,唬蔡俞周鵬二人魂不附體。

  接著張雍厲喝道:「將士們!隨我來!斬殺勾結叛軍者,以正法紀!!」

  登時,方才還苦追不上的魏景大軍,聲勢大振,急急掩殺上前。

  蔡俞目眥盡裂,到了現在他還有什麼不明白了,只得強提一口氣,怒吼:「傳令,全速前行!以最快速度過金牛道!」

  敵人意圖已顯露無遺,只是他不得不被動接受,如今只能儘快返回大本營,重新率軍拒敵。

  他咬牙,他就不信了,永昌宜梁所有守軍加起來,數量勝於敵方,那還是自己的地盤,對方還能勢如破竹攻陷不成?

  哪怕暫處下風,只要略拖延時間,三公子絕不會坐視不管。

  哼,這益州還不是你姓楊的一言堂!

  ……

  邵箐蒙頭睡了一天兩夜,眼睛不疼了,疲憊感也全消,她很快就恢復了精氣神。

  只是她立即就得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了。

  捷報一封接一封,前方大軍衝鋒陷阱,他們自然得做好後勤和戰後工作。

  安撫百姓,招降逃卒,流民登記,還有之前承諾的丈量荒地,按人頭安排,等等等等。

  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隨著魏景攻陷整個漢中郡,他們轉移到郡治所南鄭,把總整個郡府的戰後善後工作。

  「府君已經率大軍攻入金牛道了。」

  說話的是寇月。她自從被魏景安排過來後,雖邵箐好了讓她回去,但她也沒答應,每天都兩邊跑,看過顏明後就過來照顧邵箐。

  她在家偶爾聽兄長說兩句,也知道攻陷兩郡的困難之處,因而哪怕知曉自家主公了得,也不免憂心忡忡。

  邵箐擱下狼毫,把公文疊好,「希望儘快有捷報傳回吧。」

  說憂心,她當然也有的,但怎麼說呢,因為之前和魏景說起過進攻二郡,他挺從容的,給了她很大的信心,因此現在倒沒那麼忐忑。

  「夫人,您……」

  寇月轉移了話題,不過有點吞吞吐吐的,邵箐笑道:「怎麼了?快說說。」

  寇月想了想,小小聲道:「夫人,我嫂嫂告訴我,男人有時性子倔,我們不要硬碰硬,要以柔克剛……」

  原來是在勸邵箐。

  那日魏景臉色沉沉,而邵箐一臉淚痕,很明顯夫妻倆是吵架了。寇月還是第一次見邵箐這個模樣,她心裡暗暗著急,但邵箐明顯沒打算傾訴,而她也怕自己逾越還不懂處理問題,只她還是擔心的,想來想起,最終還是委婉說了自己最認可的方式。

  邵箐一愣,隨即一笑,小姑娘很有心了,沖寇月眨眨眼睛,道:「嗯,我知道的,沒事。」

  「你不去看看顏大夫麼?」

  應和幾句,邵箐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寇月再不去顏明就該生悶氣了,她笑道:「快去吧,顏大夫等著你呢。」

  寇月有些不好意思,見邵箐聽進去了,忙道:「嗯嗯,夫人那我一會再來!」

  「明日再來吧,今晚回家用個晚膳,你兄長好些日子沒騰出空回家了。」

  寇月一溜煙走遠。

  邵箐目送她背影消失,微微籲了一口氣,推開隔扇窗,瞥一眼夕陽,有些出神。

  冷靜下來後,其實她不止一次想過自己和魏景的問題了。

  也不是誰的錯,但暫時她真沒辦法解決。

  她知道他挺委屈的。日後怎麼樣誰也說不好,但眼下他確實是真心真意,將一顆心都給了她,不二色也是真心話。全心全意付出,渴望獲得同樣回應,非常合理且正常。

  尤其他這麼偏執的性子,又敏感,傷心氣怒只怕不止成倍增長。

  越在乎,反應才越大。

  唉,可是邵箐也沒辦法,她也有她的困難,社會大環境真實存在無法改變,疑慮和顧忌,哪怕她本人也不是想消就消的。

  此題無解啊!

  等魏景回來後,找個機會兩人談談吧。她知道他難過委屈,其實他並沒做錯任何事,唉,只盼二人說開後能互相體諒了,不然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本來打算先給他寫信的,但想想還是算了,戰事緊急不能擾亂他的心神。

  而且他大概現在也生著氣呢,這種事當面說最好。

  邵箐遂按捺下欲寫信念頭,一邊忙碌公務,一邊關注前線戰況。

  前線進展順利,魏景準備充足,攻城略地速度極快,捷報一封一封傳來。

  十一天,永昌郡被攻陷,蔡俞梟首,魏景順利率軍攻入宜梁郡。

  懷城,侯河,甘陵,一路往南,最終兵臨宜梁郡治所上春城下。

  ……

  「報!」

  半月後的一個午後,急促的腳步聲從衙署大門一路向裡,傳信兵高亢的聲音響起:「上春城大捷,宜梁郡大捷!」

  魏景攻下上春城,將宜梁郡收歸囊中。

  炎炎夏日,南鄭衙署歡呼聲不斷,邵箐鬆了一口氣,隨即面露歡欣笑意。

  但誰知,「稟夫人,季司馬有一封信要呈給您。」

  季桓,任行軍司馬,此次隨大軍出征。

  季桓怎麼特地寫了一封信給她?

  邵箐微微蹙眉,連忙接過信封拆開。

  「夫人,可是有何事?」莊延見她面色一凝,連忙問道。

  邵箐掩下信,憂道:「夫君負了傷,季先生欲請我前去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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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魏景的傷,是在攻陷上春城的最後一戰負的。

  此戰相當激烈。周鵬雖平庸,但其次子周英卻極驍勇善戰。漢中郡周鵬攜長子出征,到了征伐宜梁郡時,這次子卻給魏景製造了好些障礙。

  不過這一切,都阻止不了魏景大軍推進的步伐。

  激戰到最後,張雍率前鋒軍殺上城頭,與周英大戰在一起。二人也算棋逢敵手,正難分高下之時,魏景忽發現有人瞄準張雍背心欲放冷箭。

  他立即張弓搭箭,欲射殺對方,誰知這時餘光見另一處又有銀芒閃動,冷箭的目標也有他。

  魏景立即躲避的話,張雍必重傷,於是他手一鬆發箭後再急退,有點晚了,右肩被刮傷。

  特製精鐵短箭撕破鎧甲,刮出一條血痕,本是輕傷,但他立即就發現,這箭餵了毒。

  魏景當機立斷,立即抽出佩劍把沾了毒的那一塊皮肉剜下來。

  為了儘量清除毒素,他剜得很深,登時血流如注,另外加上餘毒,很是折騰了一番。

  如今餘毒已除,他正身處上春城,邊處理軍政二務,邊養傷。

  ……

  永昌宜梁二郡位於益州東北,北毗鄰金牛道,南連接東臨安陽二郡,連成一條線,俯瞰益州中南,俯瞰穀城,戰略位置極佳。

  除了東臨郡,其餘四郡的實際控制權已經落入魏景之手,益州十二郡,三分他得其一。

  而東臨郡,明面上也是他們的,畢竟現在打的是二郡聯軍旗號。

  魏景的動作,五郡的戰略位置,已到了無人不為之側目的地步了。所以他除了毒後半口氣不歇,立即就一邊安排二郡佈防,一邊再次去信何泓,告訴他這個「天大喜訊」。

  「穀城情況如何了?」

  負傷又失血不少,餘毒頗厲害,甫拔除就投身高強度公務中,魏景這傷養得真不算好,臉色泛白,但眉目一如既往肅然,召諸大將謀臣入帳議事,他腰背挺直端坐上首。

  季桓拱手:「稟主公,剛接報,如今穀城已沸沸揚揚,何信一派怒斥何泓及主公呂澗心懷不軌,而何泓一派咬死蔡俞周鵬及其麾下私通楨泉軍,罪該當誅,刻不容緩。」

  魏景頷首,一如所料。

  目前還不是將他所圖徹底暴露的最佳時機,因此他剛率軍出了金牛道,就立即遣人送信給了何泓。

  永昌宜梁二郡明面上是落到何泓手裡的,不過他也不算太驟不及防,應對何信沒落入下風。

  能想像到穀城兩派的混戰是何等激烈。

  魏景點了點楠木大案:「何允呢?」

  「何允據說已病得極重,無力約束二子。」所以才會吵得這麼厲害。

  季桓猜測:「據報州牧府醫者進出極頻繁,又張貼了告示公然納醫,何允大約是熬不了多少時日了。」

  熬不了多少時日正合適,二位公子的爭鬥就會產生質變,已方正好趁勢而動,伺機謀取益州。

  魏景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何泓是否一如既往地信重他。他後續是計劃,是得按照這個信重程度調整的。

  正這般想罷,何泓的回信就到了,後腳來的,還有魏景放在穀城眼線的信報。

  自從出了金牛道後,魏景傳令穀城,全力收集信息,但凡涉及州牧府及兩派動向的,事無巨細,一一報來,因此每天都厚厚的一疊。

  魏景先看了何泓的回信,何泓語氣一如既往地親近,信很驚喜,大大誇讚,並讓魏景儘快處置好戰後事宜,還有佈防等工作。

  魏景表情並無變化,意料之中的回信,窺不見何泓半點想法。

  反倒是眼線的信報,有一處引起了他的興趣。

  「五月十三,穀城城防的夜間口號,」魏景玩味挑了挑唇:「為青狼。」

  去年,何泓調任為兵曹從事,主軍事。當然他無法將一州軍事都握在手裡,但明面上,穀城城防是歸他管的,何允病中,這夜間口號必然是他定的。

  夜間口號,巡夜軍士碰見必先互問,為的是防止外敵混入。作用很重要,但制定卻可信手撚來,不拒天上地下,隨口一個,每夜一換。

  五月十三,正好是魏景密信入穀城的當天,報喜的,他攻下上春城,徹底拿下二郡。

  「青狼?」

  張雍正要問,季桓卻皺眉道:「狼者,兇悍卻難馴也,養之易噬其主。」

  魏景冷嗤一聲,扔下信報。

  「楊澤」驚人的統軍能力和戰鬥力,看來讓何泓心生忌憚了,因為「救命之恩」而打消的猜忌重新冒了頭。

  大約何泓鬥垮何信上位之後,就了剷除「楊澤」之時。

  不過也沒關係,何泓是上不了位的。

  表面和諧沒有打破就好。

  魏景不甚在意。

  「諸位,今日到此為止。」

  事議得差不多了,他揉了揉了眉心,便吩咐眾人散去。

  魏景傷養得不好,仍有些虛弱,精力略遜于平時,一整天下來,難免疲憊,臉色比方才還要白一些。

  「主公傷勢未癒,又公務繁忙,身邊無人照顧,不妥。」

  季桓道:「不如請夫人南下上春,正好為主公分憂,又能仔細照應。」

  魏景一愣,唇抿了抿:「不必,些許小傷,何須勞師動眾。」

  「呃,有一事,桓公務纏身一時竟忘記稟告主公,請主公恕罪。」

  「何事?」

  季桓吞吞吐吐:「那日取下上春城後,捷報立即發回漢中。主公受傷中毒,桓不敢隱瞞夫人,只又逢主公正拔毒治傷,不能稟報,於是桓便擅作主張,去信一封告知夫人。」

  「夫人接信啟程,想必這二日便至。」

  季桓拱手:「公務纏身,事後竟未曾稟主公,請主公恕罪。」

  他話罷,偷偷往上覬了眼,只見自家主公眼瞼微垂,「……既如此,罷。」

  季桓和張雍對視一眼,二人默契低下頭。

  ……

  這次出征,季桓等人有點不好過,倒不是戰事不順利,而是中帳氣氛太緊繃。

  魏景一貫是個穩重自持的人,尤其出征,更是肅然。只不過這回,可不僅僅是肅然。寒霜罩面,眉目含冰,極為嚴厲,季桓等人犯錯倒不會,但天天待在這種大氣不敢喘的氛圍當中,壓力也很大呀。

  張雍偷偷說,他寧願一口氣不歇繼續殺敵去也。

  究其原因,還不是兩口子吵架了。

  中帳守衛嘴巴極嚴,倒不會漏出消息,只是季桓剛好趕上了個尾巴。而張雍卻清楚主公是因何氣怒回營的,這轉一圈就黑著臉出來,冰得能凍死人,沒費多少力氣就猜到了。

  且除了夫人,誰還有這本領?

  屏氣凝神熬了一個月,好了,夫人來了肯定得沒事的。

  應喏一聲,剛轉過身,張雍悄悄給季桓比了個大拇指。

  ……

  心腹們的小動作,魏景是不知道的,他現在占滿思緒的是,妻子要來了。

  馬上就該到了。

  乍聞消息那一瞬,他一喜,隨即又壓下了。

  來了又怎麼樣?

  他負氣地想,她也沒多歡喜他。

  剛爭執時是氣得真的狠,但禁不住還是想,一個月時間過去了,被怒焰充斥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

  更想。

  若要問還氣嗎?

  氣是氣的,只是剛才一句負氣話想罷,心裡卻酸澀極了,像被什麼絞動心肺,慢慢地收緊,一陣陣鈍痛難忍。

  他忍不住捂了捂心臟位置。

  即使她不願意敞開心扉,即使她不信他,他還是愛著她,不減半分。

  魏景忽又氣了起來。

  哼,說不定,她未必會來,她不是不甚歡喜他的麼?

  這般一想,他一愣。

  她會不會真不來?

  再不管他死活了?

  這麼一想,魏景徹底坐不住了,「霍」一聲猛地站起。

  案上宗卷被帶倒一疊,「嘩啦啦」灑了一地。他唇角緊抿,欲舉步卻不知去往何方。就在此時,卻聽見有一陣喧嘩聲和急促的腳步聲隱隱而起,沿著廊道正由遠至近往他外書房快速而來。

  ……

  邵箐一接了信,立即就打馬往南,一路疾行,穿過金牛道,永昌郡,抵達宜梁治所上春城。

  古樸城池巍峨雄偉,她心有牽掛半眼不多看,一意直奔位於城中央的郡守府。

  即便沒有季桓悄悄叮囑,親近守衛就沒有不認識她的,一路暢行無阻,直奔外書房。

  匆匆推門一看,宗卷公文傾瀉一地,亂哄哄的,她一抬眼,只看見立在書案後的高大男人。

  劍眉長目,英氣逼人,只這一張萬分熟悉的面龐如今卻泛著蒼白,唇色也淡了些,比離別前添了虛弱。

  邵箐心一下子就疼起來了,除卻一開始那段逃亡時光,何曾還見過他這般模樣?他一貫都是矯健有力的,給人憑添一種無堅不摧屹立不倒的信心。

  「怎麼就受傷了呢?」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雖清楚戰場刀劍無眼,但她還是喃喃問道。

  邵箐仔細打量了他的臉色,又伸手輕觸他右肩。薄薄夏衣之下,裹著層層細麻布,觸手厚實,可見傷勢不輕。

  她皺了皺眉,還傷得這般重。

  「可得好生補養回來,不然日後要吃虧。」

  她一臉疼惜,柔聲細語一如舊日。魏景見了人,一顆心落回去,鬱氣就上來了。

  他蹙眉:「些許小傷,有何妨礙?伯言自作主張,該罰。」

  不是他讓她來的,魏景繃著一張臉,語氣也硬邦邦的。

  邵箐將他按坐在身後太師椅上,太師椅寬敞,她挨著坐在他身側,也蹙眉。

  「季先生不寫信,難不成你就不告訴我了?」

  此前,夫妻形影不離,偶有分離也時日短暫,用不著寫信。這首次離得久,偏又逢爭執,邵箐怕他戰場分神,他則負氣,也無通訊。

  魏景抿了抿唇,沒吭聲。

  他傷著,邵箐心疼他也不追問,只道:「可用了晚膳?」

  右肩傷重事事不方便,文書啥得還能讓人代筆,但吃飯他肯定會不讓人伺候的。

  邵箐道:「還有要緊公務麼?用了膳我給你梳洗梳洗?天兒熱得很呢。」

  魏景傷口沾不得水,洗浴大約也匆匆了事,她來了,正好能仔細照顧。

  魏景還是沒吭聲。

  邵箐喚了膳來,他左手拿的筷子,雖慢點,但也穩,她遂放了心,仔細給他布菜,魚肉先撿了魚刺,再夾進他跟前的小碟子裡。

  他依舊繃著臉,一聲不吭,慢慢地把碗裡的菜吃了。

  邵箐輕歎,她知道他心裡存著氣,氣不消哄了也無用,先緩緩吧,待收拾好,晚點二人好好談談。

  用罷膳,她寫了藥膳單子,囑咐先拿給軍醫看了,不衝突的話廚房明日按單子做了端來,又吩咐提水。

  水用的是溫水,魏景用慣冷水微蹙了蹙眉,邵箐笑道:「你身上有傷,先用溫的。」

  魏景道:「不過些許小傷,何用這許多顧忌?」

  他態度挺強硬的,但邵箐沒隨他,只多給添了涼水,微微有點溫,不涼就是。

  魏景薄唇抿得緊緊的,不過邵箐過來解他腰帶,他到底沒拒絕。

  只是也不配合,推一下走一步的。

  仔細給他洗浴換了乾淨寢衣,邵箐一頭汗,一路風塵僕僕的,身上很黏膩,她將他推出去,重新喚了熱水來。

  魏景一個人,也沒閒心思另外找個屋睡,吃住都在外書房,外面辦公,裡頭小間休息。

  這外書房是沒有專門浴房的,只架了一扇屏風將就。

  屏風後傳來衣裳摩擦的窸窣之聲,接著是水聲,魏景立在前頭定定盯著屏風,好半晌,才擰眉往床榻行去。

  怕人不來時坐不住,人來了,心放回肚子裡又氣上了,妻子一臉關切,動作輕柔,他心裡愈發氣悶。

  她神態舉止和舊日一個模樣,跟個沒事人似的,彷彿一個月前那事就是他的臆想,她已全然忘了個乾淨。

  魏景越想越氣。

  以至於邵箐梳洗完畢出來,坐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夫君,我們談一談可好?」

  「談什麼?還有什麼可談的?」

  他語氣極嗆人,邵箐愣了愣,擰眉,一直是這個態度還真沒得談。

  他們之間這問題,得彼此心平氣和,開誠佈公才能談出結果。

  魏景偏過頭,冷著臉,下頜繃得緊緊的,明顯不是一時半會能勸好的。

  邵箐揉了揉眉心,其實一路疾趕她還挺累的,這段日子她忙碌公務之餘都在考慮如何談話才是最好的,一時頗有些身心倦怠。

  唉,算了,那改天再找機會吧。

  邵箐閉了閉眼,站起欲轉回屏風後,漱口解髮。

  誰知她一站起,魏景卻一把拽住她。

  「你去哪裡?」

  魏景餘光正見她舉步似向房門方向,一時又急又怒,不是說要談話的麼?說了一句卻起身要走,這算怎麼一回事?

  他愛極了她,她不願意敞開心扉接納他;他生了氣,她卻若無其事;眼下主動說談話,一言不合卻轉身要走!

  氣死他了。

  他怒:「你不是要談話的麼?不好好說話還要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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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他怒髮衝冠,手卻拽得死緊,青筋都凸起了,她手腕子卻並不勒著疼。

  一種難言的酸楚泛上心頭,邵箐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說:「我去漱口解髮罷了。」

  她坐回去,摟著他的腰,頭輕輕挨著他的左肩:「夫君,我想和你說說話,你勿要生氣了好不好?」

  一燈如豆,她擁著他,臉頰貼著他的頸窩,輕輕喚他夫君。

  熟悉的人,熟悉的姿勢,熟悉的溫度。

  柔聲軟語一下子擊中了魏景的心,氣怒驀的就消失了,左胸位置忽就酸酸澀澀起來,難受極了。

  他低低道:「阿箐,為何就要害怕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他聲音很低,有些啞:「你真不能相信我嗎?」

  他執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左胸位置:「這裡很疼。」

  一陣陣鈍鈍地疼,比之此處,肩膀傷處簡直不值一提。

  魏景也算博覽群書,曾看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時他嗤之以鼻,窮酸文人無病呻吟,簡直不知所謂。

  至今時今日,他方知何為情難自控,無法自拔。

  他一雙濃黑劍眉微微蹙起,眼眶微泛紅,神色隱忍,邵箐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

  一種濃重的負罪感油然而生,心臟彷彿被擠壓著一般難受極了,邵箐鼻端發熱,喉頭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很好很好的,這世上再找不到一人比你更好了。」

  是啊,他真的很好。

  魏景和自己的成長環境不一樣,他是個受古代封建教育長大的男子。他是皇族,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在他自幼養成觀念裡,情愛本就不是應該存在的東西,更甭提專注一人了。

  然,他如今卻將真心託付,掏心掏肺。

  若是尋常古代女子,恐怕早已感動涕零,歡欣極了將身心盡寄託與郎君了。

  他根本不需要像如今這般黯然神傷。

  邵箐極愧疚,喃喃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若非有我……」

  如果不是她這個外來者,如他這般英偉男兒,本也不應該受情愛所折磨。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魏景忽厲聲打斷,喝道:「除卻你,旁人好是不好,又與我有何相干?!」

  他猛地將她抱在懷中,怒道:「那等混帳話,你再不可說!」

  他力度極大,邵箐的臉猛地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鼻端酸痛極了,她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怕!」

  邵箐失聲痛哭,她知道自己愧對於他,可是她還是怕,她並非尋常古代女子啊。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便形同陌路,偌大的屋子裡,除了僕傭,空蕩蕩就只有我一個人。等後來長大一點,才知道他們不能在一起了。」

  他們離婚了,母親另覓良人遠嫁,父親索性一意放縱遊戲花叢,邵箐很久才能見他們一面。

  她伏在魏景肩頭,眼淚刷刷落下:「我那時就想,若我嫁人,一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只有我的。」

  否則不嫁。

  「後來我知道不可能的。」

  因為她來了這古代,「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

  男子三妻四妾猶自可,七老八十還能一樹梨花壓海棠;而女子甚至嫉妒都不能有,善妒,乃七出之一。

  可笑,可悲。

  然大環境如此,生命誠可貴,總不能一抹脖子一了百了。

  邵箐低低道:「我就想,那我就好好護著自己罷,護好兒女,這一輩子也能活得很好的,也不用如我母親般傷心。」

  她抬起頭,將手輕輕覆在魏景臉上,凝視他的眉眼:「但你真的很好很好,好得我都情不自禁喜歡上你。」

  「只是,只是就是因為這般,我更害怕,更害怕有朝一日,你……」

  你若變心。

  她捂住心口,「我怕我會心疼得死去。」

  「我大約不會再想活下去了。」可是她還有兒女。

  邵箐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滾滾而下,

  她傷心極了,魏景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手用力絞著,疼極了,他緊緊將她抱在懷裡,「阿箐,莫要哭了。」

  他到今日才知,妻子竟是自幼生出了這般恐懼。他心疼極了,怪不得她,只痛恨邵賀,又急:「阿箐,我和你父親全然不同,我絕不會像他,你要信我!」

  「你且信一信我,好不好?」

  如果邵賀站在跟前,魏景能立即將其大卸八塊,只是再如何痛恨此人,也無法消除他給妻子帶來的陰影。

  不知道該怎麼證明自己和這世間的男子都不同,他是可以信任的,魏景左思右想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剖開胸膛,把那顆跳動的心掏出來給她看看。

  這該死的邵賀!

  「我自是知道你和他是不同的。」

  邵箐再次抬起手,眼前男子一臉焦急,她細細描繪他的眉眼:「你很好很好。」

  「看你傷心我難受極了,我很想回應你的。可是,可是……」

  「可是母親和我說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是她母親在第二任丈夫出軌後,和她說過的話,還說男人的劣性根都一樣。她母親第二任丈夫是個教授,英俊儒雅,溫文顧家。而那個時候,她父親再婚了,娶了個小嬌妻,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我真很想回應你的。」

  邵箐茫然:「可我也沒法子,我沒法子不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蹙眉,雙手緊緊捂住心口。

  「我知道我不對,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一腔真情,可是,可是我……」

  情緒翻湧,她痛苦極了:「我不好,是我……」

  魏景再忍不住了,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力道很大,很緊很緊。

  他心疼極了,這一刻,他恨不得生吃了邵賀。

  這個懷抱一如既往地溫暖安全,邵箐放聲大哭:「我也好怕,我只有你了!」

  是呀,這個世界她只有他了,看他傷心氣憤,其實她是很焦急難受的。她自責,不停地想方設法,只盼能盡力安撫他的神傷。

  「阿箐。」

  一句「我只有你了」,擊中魏景心底最柔軟之處,一點不疼,很酸很漲。

  他眼眶發熱,低聲哄道:「阿箐,阿箐莫要哭了,再哭怕又要頭疼了。」

  實際上,邵箐情緒甫爆發,額際深處鈍鈍痛感便隨之而起。頭很疼,只是她卻不想停下,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將自來此間的所有無奈委屈盡數宣洩。

  「夫君!」

  她緊緊擁抱他,放聲痛哭。

  痛苦到了最後,變成無聲的抽噎,淚水濡濕了彼此前襟一大片,疲憊與不適,最終讓她昏昏沉沉倚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魏景小心翼翼將她抱躺在床上,輕輕扯過薄被蓋上,再喚人端了溫水來。他絞了帕子,一點點細心給她拭乾淨臉,又替她換了淚水沾濕的寢衣。

  發現她昏睡中仍微微蹙著眉心,方才哭了這許久肯定要頭疼了,他大掌覆在她額際細細揉著,直到她眉心重新舒展開來,這鬆開了手。

  牆角高腳几案上的燭臺並沒吹滅,昏黃燭光柔和,床帳放下了。

  魏景倚在床頭,將妻子摟在懷裡,借著床帳縫隙漏進的燭光,目光不離凝視她。

  一月不見,這眉眼這輪廓,依舊清晰如斯。

  大掌輕輕撫著她的臉,指尖輕輕劃過紅腫的眼瞼。

  今日之前,他真無法理解妻子的害怕。但今日一場哭訴,他真切體會到了她無奈,驚憂,思懼。

  並非無的放矢。

  如何還能再氣得起來?

  也不對,氣還是很氣,不過這回氣恨的對象卻換成那該死的邵賀。這孫子犯的錯,如今竟要他承擔後果!

  想起邵賀,魏景又是一陣咬牙切齒。

  氣過以後,垂目又看妻子,他躺下,重新將她擁在懷裡,又定定凝視她的臉。

  夜已深,但他睡不著。

  諸般情緒轉換,唯獨一樣始終不曾改變,那便是渴望妻子生出同樣情感,二人兩情相悅,濃情繾綣。

  深切期盼著,滿懷希冀。

  只是,難,極難。

  他眉心深深蹙起。

  ……

  「夫君?」

  邵箐捧了個填漆茶盤,上面一個白瓷湯盅。她進得門來,見魏景端坐書案後,撚著一封信報,也不拆,卻盯著定定看著。

  他在出神。

  邵箐便喚了他一聲。

  魏景這才回神,擱下信報看過來,微微蹙眉道:「不是說了讓廚下做就是,何用你去?」

  他站起接過茶盤,擱在案上,執起她一雙纖手細看,看是否有燙傷。

  「廚下沒做過藥膳呢。」

  魏景自然不會用原郡守府的人,現在用的廚子是軍營中的,不大擅長做藥膳,她去看看放心些。況且也是放料下鍋時看看,火候都不用她盯,就一眼的功夫,哪裡就會燙著了?

  邵箐含笑瞅了他一眼,「剛才想什麼呢?」

  魏景笑笑:「沒什麼?」

  預料中的回答,邵箐輕輕一歎。

  自那夜說開以後,二人就和好了。他更疼惜她,她也更心疼他。只是魏景常常會出神,眉心緊蹙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麼。

  邵箐大約能猜到他想什麼,只是,唉,正如她那日所言,因大環境而存在的顧忌,連她本人也不是說消彌就能消彌的。

  她只能多心疼他,多順著他。

  「快快把湯膳吃了,溫著正好呢。」放涼了效果肯定要差些。

  她將藥膳盛出來。

  雖邵箐一再強調自己只是去看了一眼,但在魏景心裡這就是妻子做的,連湯帶渣只除了骨頭,吃得一乾二淨。

  「還疼不疼?」

  等他擱下湯匙,邵箐輕觸了觸他右肩。

  那日夫妻談話他動作太大,傷口崩開了。不過他沒管,次日她替他更衣才發現血跡,皺眉說了他一頓,又忙忙叫軍醫來重新包紮。

  「早不疼了。」

  這點小傷口,魏景不以為然,移了移身軀,拉她一同在太師椅上坐下。

  太師椅寬大,她身段纖細,倒不擠。邵箐仔細打量魏景的臉色,幾日恢復加藥膳,他臉上蒼白差不多褪全了,精神極不錯。

  她很高興:「那就好。」

  邵箐視線一轉,瞥過剛才他放下的信報:「咦?中原的信報,是濟王的消息麼?」

  話說濟王,這位當初被判斷月內必反的藩王,卻萬分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氣,居然兩個月都還沒舉起反旗。

  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這位在醞釀什麼大動靜,雖彼此相距千里暫無牽扯,但邵箐一時極好奇。

  「嗯,剛送過來的。」

  魏景順手拆了,誰知展開信箋剛一看,他面上卻現出些許古怪之色。

  「怎麼了?」

  邵箐也湊過去,一看清,她也睜大眼睛。

  還真是濟王反了。

  這不奇怪,就是他打的旗號太出人意表。

  呃,這位居然打的是魏景母兄的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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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四月十七,濟王發檄文告天下。

  他先思憶昔日母后音容慈訓。乾德既軌,彤管有煒,后之有賢德者,國之大幸。駢四儷六一大通,最後強調,皇父敬之愛之,二十載如一日。

  接著又追憶前太子,久踐青宮,聰敏有大才,外安天下內純孝也。最後強調,皇父祭太廟曾垂淚贊,後繼有人,多年器重不曾變矣。

  傅皇后與前太子,濟王的嫡母嫡兄,他稱母后皇兄亦再正常不過。追憶完,他話鋒一轉,痛陳當今囚父弒兄弒母,乃至謀朝篡位。

  檄文上敘,皇父重病,臥榻不起神志昏沉,二皇子魏顯勾結內宦內衛,矯詔戮其兄,又弒母,最後偽造聖旨立自己為新太子,謀得大位。

  為何濟王遠在千里,能知悉得這麼清楚呢?

  和檄文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封私信,先帝寫給他的密信。

  先帝迴光返照,突然清醒並稍能動彈,奈何被軟禁,他只能拼著最後的力氣,書信一封,命表面馴於逆子的心腹日後伺機送出京,交予濟王。

  濟王得信又驚又恨,可惜當時魏顯已繼位,他不畏死但唯恐不能撥亂反正,並復此大仇,於是咬牙隱忍至今,終候得時機,興兵北上取逆。

  檄文發,濟王誓師祭旗,率大軍北上。

  徐州牧龐維率先應和,接著豫州的樂安郡高守,廣都郡孟尚緊隨其後。濟王麾下二十萬大軍聲勢浩大,截止信報發出之時,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下豫州三郡國,繞過災區,揮軍向北。

  ……

  以上,就是信報的全部內容。

  邵箐瞠目結舌,她當然清楚濟王這鬼話是編的,但對方居然用先帝傅皇后前太子做文章,太出人意料了。

  她忙看向魏景。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藉口。」

  但凡造反,除非農民起義,否則就沒有直指天子的。因為君主即正義,他乃天下之主,他不可能犯錯昏庸的,說一千道一萬,以下犯上即大逆不道。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一般造反,往往打的「清君側」名義。

  但濟王要正常操作,卻很難。畢竟新帝登基也就一年出頭,他唯一來得及犯下的大錯,唯有以束水攻沙之策修築黃河大堤。

  可蠱惑君主的罪魁丁化已經死了呀,用不著他清了。

  他索性另闢蹊徑,直接說魏顯是篡位的。

  正常情況,這法子是行不通的。這不情況有點特殊嗎?傅皇后賢德,前太子英明有大才,朝野交口稱讚,且先帝演技過人,對前者敬之愛之,對後者器重疼寵,足足二十載,人所周知。

  當年驚變來得太突兀,如今濟王直接在這裡做文章,倒糊弄住了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魏景神色一時有點複雜,雖濟王是為了師出有名為了自己,但不得不說,他好歹還原了當年一部分真相。

  母兄的冤屈,第一次這般明明白白地宣告於天下。

  「……檄文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議論紛紛,……」

  視線落在這一段,一字一句緩緩看過,魏景捏信紙的手指關節泛白,他閉了閉眼。

  「夫君?」

  一隻纖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柔軟溫熱,魏景睜開眼,回握邵箐的手:「我無事。」

  他迅速收斂情緒,重新看一遍信報,食指輕點:「這密信有些意思。」

  說的是濟王拿出來的這封「先帝密信」。

  既然這藉口不錯,那為何魏景邵箐二人乍聞都頗詫異呢?

  因為操作太難了。

  魏顯順風順水登基,一年多了,你趁機造反才說人家是篡位的,就算只想糊弄不明真相的百姓世家,那你也得拿出有力證據來呀,不然誰信?

  偏偏濟王就拿得出來。

  他拿出的就是這封幾可亂真的「密信」。

  憑什麼幾可亂真呢?

  因為其上蓋了一枚先帝的私印。該私印先帝用了有十來年了,認識的的人還真不少。而他一崩,按制所有私印都會隨葬皇陵的。

  先帝陵寢早修建好了,他一崩,梓宮扶進,陵寢就此封死,所有隨葬品再不可能取出。

  假如這枚印鑒是真的,那還真能證明這密信就是先帝寫的。

  濟王發檄文的前一天,請了辭官歸鄉近十年的前御史大夫秦玢至濟寧。秦玢此人,為官數十載,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親自辨認過後,他認為這確實是先帝私印。

  這就有意思了,濟王上哪弄一枚能以假亂真的私印?

  魏景可是親眼所見的,他決定造反也就幾個月前的事,不可能多年前就準備好的。

  夫妻倆對視一眼。

  邵箐輕聲問:「你說,會不會是儲竺?」

  儲竺。

  背後的就是安王。

  ……

  時間回溯到一個月前。

  濟寧,濟王宮。

  親自送了一頭白髮的秦玢去客院休息,濟王魏欽折返外書房。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儲竺的肩膀:「幸而有先生計策,又及時尋得能人,否則哪能像如今這般順利?」

  數月前濟王下定決心舉起反旗,當時確實打算用「清君側」的名義的。這被清者,毫無疑問就是丁化。

  誰知沒等他離京,這丁化就死了。

  真夠煩的,這短時間內如何再找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呢?

  儲竺適時獻策,借傅皇后前太子之名。

  濟王試著尋摸一下,還真在先帝陵寢找到了一個守陵內侍,曾經是先帝身邊看管私印者之一。此人對先帝的印章都很熟悉,尤其常用幾個,能一絲不差地描繪出來。

  回到封地,濟王又緊著尋摸匠人,成功尋到一個能匠,憑圖案仿出來的印章,能以假亂真。

  至於「病重垂死」手上無力的先帝筆跡,相較而言模仿難度反而要低一下。

  煞費苦心,今日卓見成效。

  儲竺笑著一拱手:「某不敢居功,殿下得先皇重托,全賴殿下恭謙英明,得先皇信重之故。」

  濟王一愣,隨即會意。他一斂笑意,鄭重點頭:「本王必竭盡全力,剷除逆渠,不負父皇重托。」

  這賓主一唱一和的,楊舒只安靜旁聽,待告一段落,他才上前:「殿下,明日即發檄文誓師出兵,殿下不妨養精蓄銳以待之。」

  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重頭戲明日開始,濟王深以為然,頷首,又道:「二位且也回去歇息罷。」

  儲竺楊舒也是隨軍人員,聞言拱手:「喏。」

  二人出了殿門,邊走邊說很快回到幕僚內吏居住西邊兒,楊舒態度一貫不疏遠也不親近,拱了拱手告別,就回自己院子去了。

  儲竺神色如常,也轉身離去。

  當夜,他又興致大發,揮毫潑墨,興盡方回屋休憩。

  這借機傳的信,又悄無聲息地出了濟王宮,往西的荊州而去。

  ……

  安王在荊州,不過卻並非身處他那位於邊陲的封地踺嘉,而身處荊州中部城池,順陽。

  他明面奉天子之命,率軍北上鎮壓荊州的楨泉軍。實際還接了密旨,若發現荊州諸郡有心懷不軌者,可趁勢一併除之。

  隨著楨泉軍的席捲全國,各地州牧郡守使喚不動的情況日益嚴重,皇帝危機感大盛。

  安王正中下懷,自然欣然從命。

  揮軍北上兩月,他已平定了小半個荊州。嗯,需要除去的不規郡守都解決了,並安置上自己的心腹。

  「楨泉軍已退至石安城,石安易守難攻,標下以為,宜徐徐圖之。」

  說話的是人是徐蒼。這個曾經的齊王麾下大將,自上次黔水搜捕後進入安王視野,安王甚賞析,此次更是親自舉薦其領軍,隨他一起平息民亂。

  徐蒼驍勇善戰,謀略不缺,進軍以來屢屢建功,已躋身安王最器重的幾員大將之一。

  安王問:「那以叔英之見,當如何取之。」

  徐蒼道:「標下以為,可先取布縣、信城,再合而圍之。」

  安王琢磨一下,覺得果然不錯,又看衛詡,見衛詡也點頭,遂道:「叔英此謀甚佳。」

  「然我軍剛大戰兩場,軍疲馬乏,當先休整幾日為佳。」

  這句是衛詡補充的,安王很贊同,環視眾人一眼:「這幾日,諸位好生整頓麾下兵馬。」

  眾人應喏。

  安王接著又笑著贊了徐蒼幾句,並道:「叔英果不愧為徐家子,建功良多,明日奏摺我必稟明皇兄,為叔英請功。」

  徐蒼單膝下跪:「為陛下盡忠,標下不敢居功。」

  「唉,此言差矣,有功當賞。」

  安王起身親自扶起徐蒼,笑著勉勵幾句,這才吩咐眾人各自散去。

  待諸人退盡,僅剩衛詡,安王才道:「這徐蒼,不知能否徹底為我所用?」

  徐蒼驍勇,安王用之難釋手,可惜如今只是借皇帝名義用的。

  「他昔日既能為齊王所用,他日未必不能為你所用。」有馴服的可能性。

  衛詡很客觀分析,又說:「無需著急,時間尚充裕。」

  計劃中,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安王都會繼續打著新帝親信的名頭行事,確實不急。

  安王點頭,又道:「今晨儲竺傳信,密信沒出紕漏,四月十七,如今濟王已經反了。」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一,儲竺四月十六傳出的信,只比濟王舉起反旗早半天,最遲今夜,反訊必定傳至。

  說話間,有傳信兵飛速奔至中帳,「報!六百里加急!」

  安王接過信報展開一看,饒是他甚有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謹之,濟王已反。」

  籌謀多時,今日成真。

  一個楨泉軍,就讓朝廷焦頭爛額,再來一個濟王,天下大亂之局終成,他即可借機迅速蠶食擴張。

  衛詡微笑:「不錯。」

  二人興致高昂,立即此事熱烈討論了一番。

  待議罷,衛詡又問:「仲和,那益州何信,你意如何?」

  對方遣的人昨日就到了,所求之事,該給一個答覆了。

  他話罷又道:「這何信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必勝把握,還曉得暗求朝廷支援,也算有些決斷。」

  原來,何信反復思量後,認為自己成功不過五五之數,極不穩妥,竟悄悄遣出心腹,尋求朝廷援助。捨小利,確保上位。

  他走的是安王路線。

  當然,何信是不知道安王早生異心的。

  這心腹叫嚴川,昨日就來了,彼時安王大軍還在追擊楨泉軍,故而匆匆聽罷,並沒有給答覆。

  衛詡道:「可惜了,他來得不是時候。」

  為什麼呢?

  助何信上位,如今單憑聖旨只怕力度不夠,可惜眼下濟王也反了,皇帝不會再有心思理會益州這樁相對而言的小事。

  所以,安王也不會自討無趣上奏摺。

  「益州,益州。」

  只是安王本人,卻對這個天底下面積最大的州極感興趣,「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也。」

  他如今正按定好的計劃逐步推進,本未分神益州,但如今何信送上門來,任憑誰,也得心下大動。

  偏偏朝廷分不出心思,而他本人正在攻伐荊州,也分不出兵來。

  他問:「謹之,漢中郡如何了?」

  安王關注天下大勢,尤其幾個兵家必爭之地,益州漢中郡就是其中之一。

  何允膝下二子爭鋒,這個他早有耳聞的。現在何允病重,二子鬥爭已進入白熱化。據報,上月漢中郡已起戰事,藉口楨泉軍兩派正打得你死我活。

  「那楊澤如何了,可持續大勝?」

  安陽郡守楊澤,亦是因此首次走進安王視線,前者一進漢中就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先得平池上庸,接著又連下二城。

  衛詡頷首:「又下了平舒下洛二城,漢中十一城,泰半已被此人攻陷。」

  安王微微皺眉:「看來,漢中郡要落入何泓之手了。」

  何信主動找上門投誠,他心下大動,偏偏騰不出手夠益州,而這何信是個沒用的,如果不助其一臂之力,恐怕要敗。

  只是說到襄助,眼下能使的法子卻極有限。

  安王最終下定決心:「來人,傳白固來。」

  白固,從前安王宮的第一謀士,衛詡來了才暫退一步。不過,安王對其信重依舊。此人追隨他足足十年,從洛京到踺嘉,再到如今揮軍荊州,始終忠心耿耿。

  安王親自手書一封,接受了何信投誠,並含蓄說明白濟王造反朝廷無力的現況。

  不過隨後他話鋒一轉,說上次在洛京一見他極欣賞對方,很願意助對方一臂之力,遂遣心腹謀臣白固至荊州,為其出謀劃策。

  ……

  回到宜梁郡,上春城。

  魏景很快就察覺,何信似乎往外求援了。

  那日,他看罷濟王造反的消息,扔下信報,對妻子道:「濟王一反,大亂之勢不可擋也,朝廷已無力回天。」

  這對他們是好事,只是剛勾起母兄回憶,他情緒有些低落。

  邵箐握住他的手,安撫道:「濟王檄文一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可見,這天底下的人,都是知道母后皇兄的冤屈的。」

  不然,濟王這手牌不可能打得這麼好。

  魏景低低道:「即便知曉,又有什麼用。」

  人死不能復生。

  他黯然。

  唉。

  邵箐輕歎,也不再多說,只展臂擁著他,用額頭貼著他的側臉,無聲安撫著。

  魏景勉強笑笑,探手回抱她。

  夫妻無聲相擁。

  不過好歹最難熬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傷痛大多被收斂在心底深處,魏景聽得院門有急急腳步聲至,很快就調整情緒,面色恢復尋常。

  邵箐站起,坐到他身側另一張椅子去。

  是韓熙,有急報。

  穀城的。

  「嚴川回來了,帶回一個謀士,據聞號東山,何信待之如上賓,極信重。」

  嚴川,何信的頭等心腹之一。

  魏景去年送了一批眼線至穀城,如今不少漸漸混得有些起色。雖仍是時日太短無法涉及機密,但一些大面消息和現象卻已瞞不過。

  好比這個嚴川,何信手下數一數二的謀士,一月前突然不見蹤影,偏何信一干人表現正常。

  魏景當即判斷,此人必是被何信悄悄派了出去。

  一月後,此人回歸,帶回一個據眼線描敘不似簡單人物的謀士,最起碼看著比嚴川厲害,何信待之若上賓,極器重。

  「何信,必是往外求援了。」

  魏景召來諸人,先將濟王造反一事告知,接著又讓大家傳閱了穀城這份新信報。

  但凡不簡單的謀士,要不慕名主動投之,要不做主公的親自去請,斷斷沒有遣個心腹一請就請回來的。且這何信還沒上位,本就不是啥了不起人物。

  因此魏景輕易判斷,對方求援。

  張雍「嘶」一聲:「這姓何的是往何方求援去了?」

  季桓答:「必是朝廷。」

  魏景淡淡道:「濟王已反,朝廷必召北軍鎮壓,何信此等小事,必不會多加理會。」

  北軍,這支他一手訓出並率之征戰多年的悍勇軍隊,可以說是如今朝廷的底牌了。

  前有楨泉軍,後有濟王,北軍不得不出。

  提起這支熟悉的軍隊,季桓幾人神色有些複雜,倒是魏景表情未變,他道:「中原戰況,暫與我等無關。」

  現在他比較感興趣的,是何信究竟走了哪一位的門路,此人明顯對益州甚感興趣,

  這什麼東山先生,就是鐵證。

  魏景道:「我們需儘快拿下益州。」

  他聲音不高,季桓張雍神色卻立即一肅。

  沒聽說過東山先生,也不知名號真偽,但不管何信走的是何人的門路,此人也必然是新帝的心腹重臣之一。

  由此可見,外面的視線已越來越多聚於益州。

  取益州,越快越好,遲則唯恐生變。

  「何允熬不了不少時日了。」

  魏景當即傳令:「即日起,穀城消息一日三報。」

  他又吩咐韓熙:「承平,你親自領人去穀城。」

  盡可能地監視何氏兄弟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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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9:3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魏景又吩咐了幾句,諸人各自領命散去。

  夫妻攜手,往東廂房而去。

  邵箐本人是不在意的,但魏景覺得委屈了妻子,不願繼續在相對窄小的外書房隔間起居,命人收拾了東廂。

  後院正房什麼的就不折騰了,反正是短住。

  晚膳後,二人在院子裡轉幾圈消食。夏日炎炎,即便暮色四合時分也燥熱得很,邵箐一抬眼,見魏景額頭已冒出細密汗珠。

  她笑道:「咱們回屋梳洗罷。」

  她喚了抬水,探手給他拭了拭汗。

  魏景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

  水很快抬來了,一桶熱水其他冷水,傷癒之前,邵箐還是給他洗溫水。

  魏景抿了抿唇。

  邵箐含笑睨了他一眼,給他解腰帶:「水就微溫,也不熱,你好了我肯定隨你。」

  又是這一句,又是他好了就隨他。

  纖纖十指解去衣裳的同時,總會不經意碰觸到他,魏景身軀立即就繃緊了,可惜妻子說了,傷好才隨他。

  魏景唇抿得更緊了。

  他不樂意,邵箐知道,實際每天沐浴,兩人都得折騰一番。不是她不心疼他憋著難受,而是軍醫含蓄囑咐了,府君甫拔毒,又有傷,宜安心靜養,勿損精元。

  說的人尷尬,邵箐聽著也尷尬,但她認認真真記下了,並嚴格按醫囑辦事。

  「待你傷好了,都聽你的,可好?」

  洗了一個讓人渾身燥熱的澡,結果不出意料最後又被他按在床榻上揉搓,邵箐尋著空隙趕緊扒開他,喘著哄他。

  魏景挫敗仰躺,擰眉憤憤:「那個庸醫!」

  學藝不精,要是換了顏明,肯定能好不少。

  其實他自我感覺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妻子不聽他的,就聽軍醫的。

  這時候的魏景,深切體會到顏明的好處來了。

  邵箐一臉紅暈跳下床,他洗乾淨她還沒有,瞪了他一眼,匆匆轉入浴房。

  等她打理妥當回來,床帳自動分開,一隻大手把她拽進去,撲上一個結實的胸膛。

  她小小驚呼一聲,怕撞到他傷口,也不敢動彈,只努力一側身體,往他左半邊身體撲過去。

  他一翻身壓住她,熟悉的氣息籠罩,炙熱的吻隨之而來。

  纏綿的吻,邵箐被他親的氣喘吁吁,衣襟淩亂,最後眼見他動作越來越大,不得不捉住他的手。

  每天晚上例行一次,大同小異。

  邵箐只能柔聲哄著他。

  魏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悶悶不樂:「待好了,你說都聽我的。」

  邵箐應了,摟著他的脖子親親他,「嗯,我都聽夫君的。」

  魏景這才高興了些,又回吻了她。

  「我睡啦。」

  夫妻倆嬉鬧一番,她臉頰紅撲撲的,鑽進他的懷裡,閉上眼。

  她睡眠質量一如既往,闔眼片刻就呼吸均勻,進入夢鄉。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投在窗紗上,濾進一大片皎潔的半朦朧的光,映著她的臉頰,緋粉,恬靜。

  魏景眉目仍噙笑,他抬手,輕撫眼前和月色一般皎潔的肌膚。

  這張臉,印在心坎。

  他又揚起微笑,只須臾,卻不知想起什麼,笑意斂了,劍眉微微蹙起。

  他怔怔看著她。

  久久,他一動不動,直到懷裡人蹭了蹭,他方如夢初醒,輕拍哄著。

  隱隱的三下梆子從遠處傳來。

  原來,已經三更天了。

  懷裡人安靜了,他這才緩緩閉上雙目。

  ……

  再說韓熙。

  他領命後立即點了人手,已夤夜快馬趕往穀城。

  上春距離穀城並不算遠,他在第三天的下午,抵達目的地。

  到了據點,一行人只略略休憩,韓熙立即安排各自任務,而他本人,則準備夜探州牧府。

  韓熙輕身功夫雖不及上魏景,但也屬一流,藝高人膽大,在這種關鍵時刻,他毫不猶豫就下了決定。

  換了一身黑衣,入夜逼近位於穀城中央的州牧府,轉了一圈略略觀察,他無聲無息潛了進去。

  他第一個目標是何信。

  這位暗地裡剛折騰了大動作的州牧公子,還有那位來路不明的東山先生。

  何允膝下就兩個已成年的兒子,一個住東邊一個住西邊,離得遠遠的涇渭分明,何信在西。

  西院守衛極嚴,但尋常侍衛韓熙根本不放在眼裡,輕輕巧巧避過,借著夜色往第二進潛去。

  尋常宅舍,超過三進的,外書房基本設定第二進。韓熙也沒判斷錯誤,何信的外書房確在此處。

  只是,韓熙剛輕輕落在邊緣耳房的屋脊後,身軀卻陡然一繃,立即屏息貓下。

  有一雙眼睛往這邊掃了掃。

  方才驚鴻一瞥,韓熙見一行人正穿過穿堂,步進庭院中間的青石甬道,往外書房而去。

  當先有二人,左邊一個白玉冠束髮,杏色廣袖長袍,正是何三公子何信。

  右邊一個,四旬出頭年紀的男子,一身褐色對襟長袍,微胖,方臉大耳,雖五官普通,但顧盼間頗有一種成竹在胸的落落大方,穩重從容。

  東山先生?

  韓熙心頭立即閃過這個念頭。

  但誰知就在這剎那,對方身後卻忽然有一護衛頭領模樣的人抬頭,正正往這邊掃來。

  韓熙心頭一凜,立即趴下,隱在屋脊之後。

  半晌,沒有後續動靜。他小心抬頭,掃了一眼,只見二進院一切正常,何信褐衣中年人已進了外書房,一眾隨衛停步守在門前。

  應該是那人並未真正察覺動靜,只是心有所感掃了眼,見一切正常,就沒再理會。

  但這已經讓韓熙相當警惕了。

  這東山先生,果然如主公判斷般來路不簡單。

  方才何信東山身後共簇擁了十來號人,其中一半穿靛藍護衛服的明顯是州牧府的人,何信的人。剩下一半,一身普通深藍勁裝,簇擁在東山身後,其中最前頭兩個是頭領。

  掃過來那個,就是兩頭領之一。

  不是韓熙自負,能和他比身手的,大約只能是東山主公貼身隨衛中的佼佼者。

  這種人,通常是很少的。

  然而東山的主公卻一下子遣出兩個保護東山,且剩下那七八個也是好手。

  由此可見,東山地位很不低。

  這樣的一個心腹幕僚,都遣了出來,可見其背後的主公,確實極關注益州的。

  韓熙思索片刻,再次接近外書房時,他謹慎了很多,小心翼翼貼近,再屏息後牆頂端的樑枋,貼近氣窗。

  「……何使君時日無多了。」

  褐衣男子其實就是白固,這什麼東山先生就他信手拈來用以掩飾身份的名號。他今日才被帶著去看過何允,又招醫者來問過,十分肯定:「本月內州牧府必舉孝,公子節哀。」

  哀與不哀的,其實心知肚明是場面話,說罷,白固直接說:「多年籌謀,就在一夕,公子萬萬不可懈怠。」

  白固來了這幾日,都在瞭解益州明面暗面的詳細情況,現在說這話自然不會無的放矢的,何信拱拱手:「還請先生教我。」

  白固也不廢話:「欲成事,必先剷除楊澤。」

  氣窗外的韓熙目光一凝,室內的何信卻苦笑:「我亦知楊澤威脅極大,然再三思量,卻難以除去。」

  「非也,公子此言差矣。」

  何信眼前一亮:「先生有計?還請快快說來。」

  白固不賣關子,乾脆俐落:「可借汝兄之手。」

  他神色一肅:「此人驍勇之極,謀略過人,東風一起竟趁機連下三郡。在州牧府舉孝之前,若不速速除去此人,公子恐大事難成。」

  何信大驚,不為後面一段話,而為「汝兄之手」,他失聲道:「先生恐不知,此人乃我那兄長的股肱,怎麼可能借他的手除那楊澤?!」

  白固笑笑:「公子此言差矣,某敢斷言,汝兄必已對此人心生忌憚,事成之日,必是除去此人之時。」

  「楊澤之能,已非汝兄所能駕馭也。」

  此話一出,韓熙心中大震,竟和主公的判斷一般無二!這東山果然有些能耐。

  裡頭白固一笑,胸有成竹:「猜忌已深,此時只要公子施計推波助瀾,何泓必起殺機,刻不容緩。」

  壓死駱駝往往只需要最後一根稻草,何允快死了,己方心弦繃至最緊,何泓亦然。

  何信驚詫,大喜,神色幾變後,已凝神思索計策。

  白固微微一笑,站起來彈了彈長袍,他轉身離去,臨行前留下最後一句話。

  「公子若有要緊棋子,此時當用之。」

  ……

  韓熙入夜出門,次日傍晚才歸。

  神色未見疲倦,只極為嚴肅,一回來立即親自寫了密信,令:「以最快速度送回去,親自交到主公手上。」

  昨夜他探聽得何信東山之謀後,為了後續計策以及這個「要緊棋子」,他在州牧府蟄伏了一整天,幾乎是視線不離跟著何信。

  這其實會有暴露風險,距離太近了,而且有些地方很不好隱藏身形。若是白日,碰上東山再來,很容易被他身邊的兩個護衛頭領發現蹤跡。

  幸好何信的行動來得比想像中要更快一些。

  他思索了一個多時辰,在下半夜,計策就定下了。

  他招了心腹來,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不過由於是聲音很小,韓熙聽不大清,只聽見「命人聯絡……,明日你再親自領人出門……」

  但能分辨出是兩樁事,一個聯絡什麼人,他猜應是深埋在何泓那邊的奸細;第二個,則是命心腹明早出門辦什麼事。

  那行,心腹出門他另使人跟上去即可。至於聯絡這邊難度高很多,他親自盯著。

  韓熙耐心盯了一整個白天,終於摸清這究竟是什麼人。

  果然是安插在何泓身邊已多年的眼線。

  ……

  「何榮,何氏家奴,十三年前被挑選進何泓院中伺候,如今專司整理各方眼線傳回之訊。」

  魏景看罷信報,挑眉:「看來,這還是何信之母佈置下的人手。」

  邵箐點頭:「必然是了。」

  畢竟十三年前,何信還不滿十歲。

  話說何榮這細作還真當得不錯。當年何信母親把他放進去,一開始肯定只能在最外圍當差的,這混著混著逐漸混進去不說,還被提起來接觸了外務。

  何泓多年來布下大大小小的眼線,這每天傳回的消息很不少,要是每一封都親自拆他沒這麼多的時間。要務大事立即稟報,其餘次要的瑣碎的,則安排幾個心腹整理過後再呈上。

  何榮是院子裡出來的老人,被放在這種要緊位置的,雖無權也不貼身,但能幹的事情非常多。

  比如,篡改消息什麼的。

  魏景挑了挑眉:「看來,這何信在何泓的哨探裡也有釘子。」

  其中之一還被派來盯住他了。

  魏景一直都知道,何泓派了哨探盯著他的動靜,在他驅逐蔡俞周鵬殘軍出了金牛道沒多久。待他取下徹底取下二郡之後,人數還增加了一撥。

  他不大在意,盯就盯吧,反正在外圍也盯不出什麼。倘若他要悄悄離開,這些哨探也盯不住。

  季桓想到一處去了:「主公,這何信遣心腹出門,必然是為了聯絡此哨探。」

  哨探傳回「楊澤」有不軌舉動的消息,何榮確保毫無紕漏呈到何泓眼前,觸動何泓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允病亡就在近日,並無仔細考察的時間,何泓立即動手除去「楊澤」,勢在必行。

  季桓道:「無中生有,破綻太大,無怪何信動用了多年暗子,裡應外合。」

  魏景站起,微微一笑:「看來,我需助何信一臂之力。」

  來得正好。

  他本就欲借何氏兄弟鬥爭取得契機,這個切入點涉及了他,最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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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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