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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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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3: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邵箐大驚失色,兩步衝出帳幔,卻見魏景雙目猩紅,臉頰微微抽動,額際滲出一層細汗,神色嗜血彷欲噬人。

  他再次陷入這種狂亂狀態,而且比以往更甚。

  「夫人?……」

  「你先下去!」

  韓熙的話語被邵箐打斷,後者看一眼魏景,最終無聲退去。

  「夫君,你不能這麼做。」

  雖只聽了隻言片語,但邵箐已察覺關鍵核心,她心臟突突跳動著,衝至魏景面前,心慌意亂:「你絕不能這般做!」

  魏景緩緩垂首看她,定定看了她一瞬,彷彿才將人認了出來,他喉結重重滾動幾下。

  「我不能不這麼做。」

  「阿箐,明年黃河必定決堤。」

  這個腐朽入根底,至今仍民亂頻頻的國家,經不起這般重重一擊。

  大亂將起,他必須在此前拿下安陽郡,否則先機一失,恐復仇無望。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皇兄的生忌,他得年二十四。」

  昏暗中,魏景面無表情如同雕塑,暗啞的聲音像砂石一樣磨礪過人耳膜。

  「而上月的今天,今天是我皇侄兒的生忌。」

  邵箐一怔。

  她知道前太子嫡長子是秋天生的,具體哪一天不知道,那個六個月的孩子是太子嫡長子,她還抱過他。

  前太子子嗣緣略欠缺,得了好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好不容易才又有了這一個。

  可惜,可惜……

  「我出征前,還抱過他。」

  出生不久的嬰兒像個猴子,很醜很醜,小小的一團蜷縮著,不可思議般的柔軟讓他驚奇。

  胞兄卻喜意盈眉,說這個孩子長得真好,是個身子骨健壯的。

  之後兄弟來往書信,這個醜猴子總佔據很大篇幅。白了,胖了,笑了,最後一封說甫會坐了,讓他回來好好看看,叔叔勿忘了侄兒,並讓他也趕緊生一個。

  「可惜我並沒再看見他。」

  小小孩童,承載著多少歡樂,可惜他死了。

  皇太子「畏罪自盡」後不久,他連同東宮一干女眷,「引火自焚」了。

  烈火紋身,很痛苦吧?可惜這個醜猴子啼哭之時,再無父親在一旁心疼哄勸。

  魏景仰首,一滴淚從眼角滑下。

  「我必須復得此仇!」

  刻骨仇恨啃噬他的心,魏景渾身顫慄,他粗粗喘息著,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眉目一片冷肅,抽出被握住的手臂,轉身往外,邵箐慌忙一把拉住。

  「即便復仇,也不能漠視百姓遭遇毒害!」

  邵箐聽得眼淚落下,雖旁聽的都覺得痛苦,但她卻依舊無法贊同:「百姓何辜?!」

  兩者沒有因果關係,邵箐緊緊拉住他的衣袖,啞聲道:「你忘記了你曾守護五年的黎民百姓了嗎?!」

  魏景渾身一震,倏地回頭。

  「可那又怎麼樣?」

  他聲音嘶啞:「除了你,還有人記得嗎?」

  他曾用血肉之軀與生命保護的百姓們,卻樂此不疲地配合官兵圍捕他。

  那灼燒心肺的痛憤再次湧起,魏景大恨:「他們早已忘記,只知萬金懸賞,封侯封爵。」

  他呼吸急促,再次扯開邵箐的手。

  「他們不知實情!」

  邵箐追出書房外間,奔至房門,可惜魏景步伐大且急,她根本追不上。

  「你忘記了季桓韓熙張雍陳琦嗎?還有其他人,他們拋棄所有,也要追隨你,他們也忘記你了嗎?!」

  「你兄長心繫天下,他願意看見你這般嗎?你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的母兄?!」

  邵箐淚如雨下,心裡很難受,隱隱還有深切的無力和茫然。

  她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真能將那個滿腔恨意的男人勸阻回來嗎?

  情緒激動,她宿疾又起,腦筋一抽一抽的,眼前發黑暈眩,不得不扶住廊柱停住腳步。

  正當她絕望之時,前頭的魏景卻忽然停下腳步,邵箐一喜,忙忍痛急奔過去。

  「我們想想其他辦法,好不好?」她唯恐他再走,急急抱緊他。

  「可還有什麼辦法?」

  魏景轉過身來,泛紅的黑眸染上水意,他喃喃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會有其他辦法的,我們再想想,高陵的鹽船不是至少停一天的麼?我們想一想,會有的。」

  她仰臉看他,滿臉淚痕,兩人對視良久,最終,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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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3: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頭部深處一抽一抽的,很疼,但邵箐精神一振,閉了閉眼睜開,她先吩咐韓熙檢查一下周圍。

  剛才情急之下她喊了季桓幾人的真名,必須確保沒有落到除了青翟衛之外的其他人耳中。

  她深呼吸一口氣,攙扶著魏景折返外書房。

  魏景狀態很不好,閉著眼,粗粗地喘著氣,身軀微微顫抖,一雙大掌死死攢成拳,青筋畢現,偶爾睜開的眼睛依舊泛著赤紅色。

  被扶坐在短榻上,他頭伏在邵箐的肩頸,濕漉漉的盡是冷汗。

  方才退一步的決定抽乾了他某種力氣,他情緒極不穩定,強行壓抑。

  他煎熬著,邵箐也焦急。

  必須要趕在高陵鹽船起錨之前想出替代的法子,不然魏景被喚起的某種情感恐怕未必能第二次壓倒仇恨。

  她定了定神,揚聲道:「韓熙,請伯言來。」

  伯言,即是季桓。

  韓熙憂心主上,吩咐心腹後立即緊隨候在門外,聞言應一聲匆匆去了。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且魏景眼下這狀態,實在很難讓她徹底靜下心來思考。

  至於為何只找季桓,沒有找張雍陳琦。

  一來季桓本就是謀臣;二來,經過一段時間相處,邵箐察覺,他是一個某方面眼界很大的人,一旦確認自己心中明主,某些相對的小節是會自動退讓的。

  好比當初莊延手下商隊遇匪,張雍陳琦毫不猶豫拔刀相助,而他則遲疑了一下,因顧忌惹上麻煩耽誤尋找魏景。

  所以邵箐想了想,現階段暫不打算將此事告知張陳二人。

  季桓來得很快。

  路上,韓熙已將事情始末告知,他神色凝重匆匆趕進書房,也不入裡間,隔著短榻前的那幅石青色帳幔拱手見禮。

  「見過主公,夫人。」

  「先生無需多禮。」

  魏景狀態和方才並無二樣,邵箐抽出榻裡邊的引枕,墊在背後讓他斜靠在榻上,輕輕起身。

  他鬢髮已濡濕一大片,雙眸緊閉無聲喘著氣,離了邵箐,他眉心皺得更緊,雙拳鬆了一下,收得更緊。

  ……

  「夫君本一腔熱忱,無奈遭奸人所害,傷極痛極,致使性情有變。然他信念未曾泯滅,方有今日兩難苦痛。」

  邵箐斂容,端正斂衽下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劍能傷人,更能護人。仁德者福澤天下蒼生,夫君信重先生也,妾盼先生日後每遇抉擇,多多從旁規勸周旋。」

  她並不想說得這麼深遠,但魏景這狀態實在讓人很擔心他有朝一日會奔暴虐的方向一去不復返。邵箐未必時時伴在他身邊,更唯恐以一人之力無法勸住。

  她深施一禮,季桓慌忙雙手扶住:「夫人言重了。」

  「輔助主公,我輩應盡之責也,何須夫人禮托?」

  魏景氣場的轉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主辱臣死,切膚之痛他們只有感同身受,更殫精竭慮盡心輔助的而已,又何曾需要主母相托?

  邵箐此言,讓季桓神色一肅,韓熙眸中的不解和急憂也褪了去。但現在並不是寒暄的好時候,二人一個來回說罷,立即言歸正傳。

  可惜能替代的好方法,並不是鄭重討論就能有的,三人往好幾個方向商量過,然而遺憾的是,其力道和作用都根本無法和毒鹽計相比擬。

  季桓捏須,蹙眉久久:「此計甚毒,然算度人心和局勢變化卻恰到好處,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就少,只怕是難以取代之。」

  「取代?」

  邵箐頭疼始終未曾緩和,時間稍長開始有一種鈍鈍的麻木感,很難受,痛感彷彿把腦子都一起鏽住了,遲緩難以轉動。

  偏替代法子一無所獲,她有些焦慮。

  季桓這話卻教她靈光一閃:「那,那我們能不能將毒鹽換去,換成表症看似厲害,實際無損人體康健分毫的藥物?然後繼續用此策?」

  此計環環相扣,教人無法接受的關鍵卻是毒,對無辜的老百姓用毒。

  那倘若釜底抽薪,把秘毒換了呢?

  濮族秘毒毒性,納昂也說不清太多,畢竟他也是聽聞的而已,連稀釋後致不致死都不知。但想來也是極其厲害的。韓熙有帶了一撮毒鹽回來,剛才餵了少許給雞,那雞發熱掙扎,羽毛下的皮膚長滿紅斑,倒在地上抽搐短促哀鳴,聲音極其淒啞。

  可見毒性極其厲害。

  那能不能把秘毒直接換了?

  換成個貌似嚇人,實際對人體健康全無影響的藥物,類似皮膚過敏性的,沒痛苦沒妨礙,緩過氣就完全沒事了。

  時間緊迫,這是邵箐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話罷她立即看向季桓。

  季桓捏鬚的手一頓:「可也。」

  理論上是可以的,但先前為何大家都沒往這方面的去想呢?

  真有這麼一種藥物存在嗎?

  對上邵箐飽含希冀的目光,季桓困難地搖了搖頭:「在下只略通岐黃,醫術尚且不精,何談毒術?」

  這點邵箐也知道,但她還是無法控制湧起失落,咽了咽唾沫,她揉額頭的手一頓。

  擅長毒術?

  她立即想起另一個人。

  顏明。

  顏明對毒物很感興趣,在來平陶的路上,邵箐就見過好幾次他特地去拔帶毒性的野草,而且驢車碰上麻煩時,他也曾丟點毒先解決了。

  再有,魏景當初身上的棘手餘毒他幾劑湯藥就解決了,可見他在這方面是有造詣的。

  幾人當即決定,先去找找顏明,不行再另說。

  ……

  邵箐記掛著魏景,先轉回內室看他。

  短榻上,魏景姿勢未改倚在引枕上,鬢髮衣裳濕透,整個人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但他狀態好了不少,神智已恢復清明。

  見邵箐進來,他睜開仍微泛赤色的眼眸,「阿箐。」

  聲音很嘶啞。

  這男人可是一貫堅韌的,邵箐難受極了,有什麼擰巴著她的心臟,酸疼酸疼的,眼眶一熱險些再次掉下淚來。

  她忍了忍,坐在榻沿握著他的手,柔聲說:「我們找到法子了,你等等我。」

  魏景啞聲道:「我去,你留在家中。」

  他抬起另一隻手,觸了觸她的額角,剛好落在她痛處。

  他雖狀態不佳備受煎熬,但其實什麼都聽得清楚明白,邵箐鼻端一酸,再忍不住落下眼淚。

  她趕緊抹了抹:「我沒事,我去吧,你留在家裡。」

  他去不合適,這種事情並不適宜他親自出面。

  邵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很快就回來。」

  ……

  韓熙留下來照應,邵箐季桓直奔顏明的醫館。

  一大群人湧進來,驅走撿藥的小童,門板闔上,守衛森嚴滴水不漏,不用說就是生了大事。顏明雷打不動端坐案後,擺弄幾個小瓶的動作也沒停,隻眼皮子撩了撩,「什麼事?」

  除了寇家人以外,他一直都是這個態度,邵箐一點都不意外,時間緊迫,她抬手制止王經等人,單刀直入。

  「存山,此事緊急我就不廢話了,袁鴻沒死為濮人所用,他偷偷尋了月娘,讓月娘引他進了鹽驛。」

  她沉聲道:「如今生了天大禍事,如不能順利解決,……」

  邵箐止住話頭,什麼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現在用統統都不合適,將寇月在其中的干係陳明,比什麼都好用。

  果然,顏明眉心一蹙:「袁鴻沒死?勾結濮人他居然還敢找上月娘?!」

  他一掃方才的漫不經心,立即扔下小瓶站起:「需要我做什麼?」

  乾脆俐落。

  很好。

  季桓和顏明不熟,剛才沒插話,此時接過話頭:「存山,你看是否有一種藥物,……」

  他沒說前因後果,只將己方的要求以及所需效果一一說來,說得很仔細。

  顏明沉吟,邵箐心神緊繃到了極點,連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她祈禱,千萬得有,不然她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幸而,上蒼聽到了她的祈禱。

  顏明沉吟只短暫一瞬,他微微蹙眉道:「類似的效果有,但不知你們合不合用?」

  西南有一種蛙類,很常見,把皮剝下來擠出腺液,再調以一種藥粉,人接觸後會迅速長出紅斑,一大片一大片看著極駭人,實際不疼不癢,過幾天就消了。

  「若以薄荷水洗之,可加速消褪。」

  倘若不知誘因,乍一看極像厲害的傳染病。但其實,這是顏明幼時和小夥伴們互相捉弄的工具,甚至還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了很多花樣。

  取材極易,他現在就能配。

  「若說缺陷,它也有的。甫配製效果最佳,然卻會隨著放置時間消減,約莫二月,藥效幾近於無。」

  「半月內使用最好,一月內也無妨,要是……」要是超過一月,恐場面不及前者震撼。

  需要極短時間內大量配置,還得效果合適且足夠震撼,顏明思來想去,只有這種方子了。

  邵箐和季桓對視一眼,她喜悅中夾雜著一絲憂慮。

  鹽船從平陶運往高陵,約莫四天水路,正常入庫出庫再零售,半月綽綽有餘。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也不知高陵鹽庫本有多少存貨,會不會在出庫時有所阻滯。

  益州鹽資源豐富,源源不斷用之不竭,其實各地的鹽庫並不會大量囤鹽,有九成把握此計成功。

  但風險,還是有一絲。

  季桓道:「我先回稟主公。」

  ……

  魏景背負的仇恨山嶽般沉重,邵箐無法切身體會,但僅是旁觀她已心中沉甸甸的喘息艱難。只是,她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他為復仇不擇手段。

  砰砰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起,腦子裡那根弦繃得緊緊,每走一步路都彷彿踏不到平地上,鈍鈍的痛感已讓她麻木。

  踏入外書房,情緒繃至極點,她有種虛脫的感覺,頭腦暈眩,她忍不住拽住分隔內外室的那幅帳幔,腳下緩了緩。

  內間,季桓已在沉聲稟報,顏明所述一句不漏,鹽庫可能會有的那一絲風險也清楚明白。

  內室寂靜了幾息,魏景低啞的聲音響起。

  「可。」

  ……

  這一刻,邵箐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大鬆一口氣後,她身軀晃了晃,忙一把抓緊帳幔。

  涼風從敞開的隔扇門灌進來,臉上有種冰冰涼的感覺,她伸手抹了抹,原來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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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決定一旦下了,後續的操作並不難。

  顏明所述的蛙類確實常見,西南田間地頭有,關鍵是藥粉及其調配手法。

  顏明馬不停蹄,將其調配成一種汁液。邵箐看過,汁液呈乳白色,無絲毫異味。

  此時已入夜。

  青翟衛轉戰平陶鹽驛。

  高陵的鹽船明日離開平陶,趁著夜色把一艙毒鹽換了下來,至於新鹽,只能先從旁邊的鹽船挪過來用著。

  毒鹽交給顏明設法銷毀,至於隔壁少了鹽的鹽船,只好先設個法子絆住,再讓莊延儘快從外購鹽運回補上。

  密鑼緊鼓的一個晝夜,人人神經繃緊,天亮前,堪堪將諸事辦妥。

  ……

  黑黝黝的天際泛起魚肚白,天光漸現,沉寂一夜的平陶城甦醒,食市開張,行人不絕,鹽驛大碼頭停泊的新舊鹽船也陸續揚帆起航。

  平陶城西郊的一處江邊丘頂,有二人無聲立於其上,看高陵鹽船自東邊駛來,在眼前順著河道拐了一個大彎,往西北而去。

  魏景一身黑衣負手而立,墨色寬袖在江風中獵獵而飛。

  邵箐側頭看他。

  魏景早恢復如常,江風中他紋絲不動,寬額挺鼻的側臉英俊依舊,邵箐卻有一種他一夜之間瘦削了的錯覺。

  她喃喃道:「對不起。」

  邵箐並沒有絲毫後悔自己的行為,若真鑄成大錯,恐她會對當初二人的互相救贖心生愧悔。

  但此時此刻看他,她心底卻酸酸澀澀的難受極了。

  她同樣感到內疚。

  她最知道他的入髓苦痛,她最知道他的仇深似海,連旁觀的她都覺得傷痛難忍,更何況是身處其中的他。

  邵箐不後悔自己昨日行為,但卻為自己阻止了已這般傷痕累累的伴侶感到內疚,覺得很對不住他。

  她低頭:「對不起。」

  「阿箐,這與你何干?」

  對於她的致歉,魏景蹙了蹙眉,他轉過身來,將她擁住為她擋去江風。

  他微涼的唇貼著她的額際:「決定都是我下的,與你何干?」

  「不許再說對不起。」我們之間不需要。

  暖熱的身軀擁在懷中,熟悉的溫度熨帖著他冰冰涼的心,魏景雙臂收緊,閉了閉眼,臉上方現出一絲脆弱來。

  「阿箐,我覺得我對不起我的母后皇兄,也對不起我的嫂嫂侄兒。」他低低道。

  兩難的決定一下,親眼目睹鹽船起航,他心中某個位置如釋重負。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深沉的愧疚,讓他片刻無法安寧。

  他違背的自己誓言,沒有盡全力為母兄嫂侄復仇,他對不起他的慈母,對不起他的胞兄,也對不起他可憐的侄兒嫂嫂。

  這種情感如同海潮,鋪天蓋地而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唯有在妻子身邊,他才能表露傾吐。

  魏景劍眉深深蹙起,英挺的面上現出痛苦、掙扎之色,深切且濃重。

  邵箐抱緊他:「會成功的!」

  她心臟無法抑制地泛起痛意,擰著疼,難受極了。她啞聲道:「會成功的。你母后皇兄嫂嫂侄兒在天之靈,想必也更願意看見你這般做。」

  ……

  邵箐從來沒有這麼焦慮地期盼過一件事,甚至比她當初密林中期盼能逃出生天還要更熱切一些。

  她那天病體未癒又逢宿疾發作,身體其實還有些不適,但她已完全壓下並忽略了,只緊張盯著每日的情報,一再祈禱著。

  等待的時光總是難熬的。

  韓熙得令領人尾隨鹽船而去,消息一天三報。鹽船正常航行,第四天抵達高陵碼頭,卸鹽,運輸,入庫。

  最關鍵的一環終於到了。

  屏息以待中,終於在十二天接獲喜訊,此批官鹽出庫。

  邵箐大喜過望。

  魏景立即下令,按計劃行事。

  ……

  ——

  與南部的山高林密路狹不同,安陽郡北部雖也有山,但去平坦開闊得多了,耕地極多,人煙稠密。

  高陵古城,安陽郡治所,一泓護城河水環繞古樸巍峨的城牆,高矮不同的屋舍鱗次櫛比,人聲鼎沸,極為繁華。

  比較起來,城西要更安靜,因為此處乃貴人聚居之地,尋常小民甚少涉足更不敢喧嘩。

  郡尉鮑忠的府邸正在其中。

  郡尉乃一郡二號人物,僅次於郡守之下。但到了安陽郡,鮑忠作為何二公子一派在本郡的頭領,他一直和郡守董度平分秋色。誰也壓不了誰,但彼此都無時無刻不想將對方壓服,乃至徹底擊垮。

  不久前的私鹽案將二人的矛盾徹底激化,僥倖全身而退的董度恨毒了鮑忠,雙方正鬥得如火如荼。

  這日,鮑府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正是韓熙。

  鮑忠極欣賞魏景,立即親自見了,本以為只是尋常通訊,他正暗贊送信者不俗,誰知韓熙呈上的信箋,卻讓他大吃一驚。

  「濮人對我和子況生恨?欲借董度之手一石二鳥,徹底將我置之死地?!」

  魏景藉口夷族告密,將濮人陰謀敘述得清楚明白,鮑忠大驚之後便是大喜。;

  「好!好一條毒鹽計!」

  他「騰」一聲站起來:「我馬上佈置,此次必要將董賊一網打盡!」

  韓熙立即拱手:「某略長武藝,奉縣尊之令,在使君手下聽令。」

  這一點,魏景在信上說了,韓熙身手很不錯,若鮑忠需要使喚人手,正好效命。

  底下人很有心了,鮑忠自然不會拒絕,叫起韓熙,立即傳了心腹來緊急佈置。

  魏景所謀甚大,為了不露破綻和漏洞,必要以快打慢,建立在萬分緊急的情況底下。所以,此時「毒鹽」已經出庫,進入販售的狀態中。

  「毒情」爆發迫在眉睫。

  鮑忠最多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當夜郡尉府燈火通明,佈置在連夜緊急進行中。

  他雄心勃勃,將濮人報復的對象嫁禍於董度。

  致數千上萬百姓遭遇毒害致死,案情之嚴重足可以先斬後奏。務必要利用此次天賜良機,將三公子一派連根拔起,從此徹底掌控安陽。

  「萬事俱備,明日毒情一旦爆發,周遷范亞,你二人立即率麾下將士包圍郡守府,將董賊一黨擒獲!」

  鮑忠徹夜不眠,卻精神抖擻,他面前兩員心腹將領周遷范亞鏗聲領命:「標下定不辱命!」

  立在末位的韓熙眼簾微垂,遮住一抹暗光。

  是時候給董度透露風聲了。

  ……

  魏景所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鷸鳥有了,這河蚌如何能少呢?

  莊延的胞弟莊韋,早早配合平陶來人,已經盯上的郡守府一名謀士邱令,並套上了關係。

  於是在一大清早,董度就接到了兩個讓他大驚失色的消息。

  南城北城爆發疫情,患病者紅疹斑斑,極其駭人,去察看的屬官連爬帶滾回來,說疑似天花。

  在場所有人驚慌失措,董度尚來不及讓人把這屬官移出去,緊接著又收到一個大消息。

  天花是假的,此乃夷族秘毒,更糟糕的是鮑忠早知曉此事,佈置好嫁禍他不說,更要先斬後奏今早就率兵拿下他。

  他大怒:「好一個陰險歹毒的鮑賊!」

  董度立即下令:「立即持我印信去西郊大營,命張德孫安即刻率軍前來,反擒並殲滅鮑賊一黨!」

  ……

  兩派領命前來的兵卒毫無意外地戰在一起,並且越演越烈,很快就由一開始的數千人,迅速演變成高陵東西兩座大營的內戰。

  發展到了這種地步,雙方騎虎難下,唯有徹底打敗對方並殺死,然後將罪名扣上去,才能全身而退。

  不死不休。

  鮑忠是郡尉,本身就是武將,而董度也非文士,這二人親自披掛,指揮並上陣衝殺。

  韓熙的勇猛極得鮑忠賞析,很順利進入核心圈。於是,鮑忠沒多久就吃了敵方一箭,箭矢穿透他的上腹,他登時重傷墜馬,是韓熙奮不顧身接住了他。

  士氣銳減,很快就處於下風,董度乘勝追擊,鮑忠一方不敵,他不得不退守東郊大營,給何二公子傳訊的同時,密令底下心腹諸邊縣來援。

  ……

  至此,魏景所謀之勢終成。

  垂眸在日夜兼程送至的的密令上一掃而過,他沉聲下令:「傳令,即刻點兵,星夜馳援。」

  該準備的,早已準備妥當。陳琦鄧光領一千縣兵留守,他親率四千兵馳援,而三千青翟衛早化整為零前往高陵,必要時可暗下調換或合兵。

  魏景令下,立即傳往縣兵營,諸人匆匆各自準備去了,他站起:「阿箐,我們立即更衣出發。」

  平陶幾傾巢而出,卻有善毒且仇深的濮人虎視在側,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將妻子獨留下來的。

  攜邵箐前往高陵先安置,這是必行之事,魏景唯一猶豫的是,是讓她與軍隊一同前行呢?還是吩咐人護著她徐徐上路。

  馳援高陵,分秒必爭,拋下輜重一路急行軍,他怕妻子太吃力。

  但邵箐毫不猶豫選擇了與軍隊同行。現在兵力都得使在刀刃上,如何再好分出人手一路護她?且平陶一行乃騎兵步兵混合,急行軍速度在她能承受的範圍內。

  這幾個月她一直在苦練馬術,騎馬總不能比步兵辛苦的吧?

  就這麼定下來了,魏景使人給邵箐製了一身新甲衣,正好能用上。

  她一身軟甲,英姿颯爽,緊隨魏景身側。

  魏景身披赤色鎧甲,手提湛金斬馬刀,一勒韁繩,眺望西北,銳利雙眸閃過一抹勢在必得之色。

  「傳令,全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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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3: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人在半途,哨馬不絕。

  鮑忠一方情況很不好。戰至酣時主帥重傷不起,士氣大減陣腳一亂,大敗後就再沒反勝過,甚至昨日還折損了一名心腹大將周遷。

  這種戰役根本不適宜持久,董度下了死命令速戰速決,他率麾下將士乘勝圍著東郊大營日夜猛攻,若再繼續這麼下去,攻破大營也不會是多久的事。

  這正中魏景之意,鮑軍岌岌可危卻勉強支撐的局面是最利於他的。否則,韓熙也不會不作為。

  急行軍兩天餘,抵達高陵,現距東郊大營已不足五十里。

  「傳令前軍,繞道定鄉,與方縣浦陰匯合。」

  「傳令張雍,青翟衛……」

  疾行中,魏景一連串軍令下,遊刃有餘。最後,他令王經等人:「汝等先護夫人往鷹嘴坡,需緊守夫人身側不得輕離半步。此事要緊,不容有失,汝等必慎重行事!」

  馬上將進行一場惡戰,魏景自然不懼,只是他卻不會繼續將不擅武力的妻子放在軍中。抵達高陵後,先將她和季桓等人安置於隱蔽之處,這是必行之事。

  地點早就選好了,很隱蔽很安全,還能眺望到東郊大營,現在分開正是時候。

  王經等隨衛已卸下甲衣喬裝妥當,聞言立即鏗聲領命:「若有失,標下提頭來見!」

  末了,魏景看向邵箐:「阿箐,你先與伯言一起過去,我很快就回來接你。」

  他一身赤紅鎧甲,舉止從容,聲勢赫赫,邵箐忙道:「好,你很不必擔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其餘廢話不必多說,她深吸一口氣:「夫君此戰必勝!」

  「好!」

  馬背疾行,眾軍簇擁,並不適宜多多訴說擔憂牽掛,魏景凝視她片刻,一頷首,目送王經等人趁著暮色悄悄護她和季桓等人離去。

  ……

  鮑忠招的心腹縣不止一個,平陶算是距離比較遠的,哪怕魏景準備充足來了很快,也有浦陰、方縣和新鄭三縣已領兵先到一步。

  董度也不是沒有哨馬的,他甫察覺鮑忠竟悄悄召了援,怒駡一句後就了立即分兵一萬先發制人。

  三縣合兵八千,對上一萬郡兵雖兵力差不了多少。但三縣不管是配合度還是戰鬥力比不上敵方,再加上郡兵軍備配置要更精良一些,第一場交戰後大敗,目前正處於狼狽敗退後束手無策的狀態。

  打,打不過;不打吧,更不行,董度一勝,他們面臨的就是大清洗。

  魏景趕至的時機恰到好處,他軍事眼光獨到征戰經驗豐富,遠不是尋常郡縣武官可比擬的,盯著地形圖聽罷詳細戰況,立即手一點,選中東北方向一個馬蹄口為破敵節點。

  此處防守較薄弱,正好乘董軍交戰一日已人疲馬乏,悄悄饒至此處突擊,利用地形掩護,必能突破敵軍包圍圈進入東郊大營。

  沒錯,魏景的下一步目標正是進入東郊大營。而對於其餘三名縣令而言,與大部隊匯合肯定比在外孤軍作戰好太多了。當下拍板。

  魏景隨即排兵佈陣。

  行家一出手,便是有沒有,他非常自然的,就成了四縣合兵的主心骨。

  分出兵卒擾亂敵軍視線,四縣合兵借著夜色遮掩,悄悄往東北而去。四縣兵力足有一萬餘,有戰損又互不相識,魏景下令,借著合軍之時,青翟衛無聲匯合進來。

  ……

  夜色中,圍著東郊大營的車輪戰還在繼續。

  戰了這麼多天,軍士們難免疲憊,又一輪替換的時間終於到了,鏖戰中的兵卒悄悄鬆了口氣,在鳴金聲中順著令旗指引方向,和甫休息過的同袍互換位置。

  就在這個當口,東北忽一聲金鼓大作,竟有一軍潮水般湧出。此軍前軍極悍勇,尖刀一般刺入董軍陣中。待驚詫的董度反應過來揮軍合圍,卻是失了先機。

  且此軍兇悍實令人心驚膽戰,尤其當先一騎赤甲青年將軍,刀鋒過處,所向披靡,很快就讓他率軍殺出一個缺口,與接應而出的鮑軍匯合,潮水般湧進營門大開的東大營。

  董度大驚失色:「此乃何人?竟如廝勇悍?」

  暫時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至於魏景,早已順利進去東大營,往鮑忠的病榻前去了。

  ……

  「使君,你是不知,楊縣勇悍當世罕見啊!又智勇雙全,他一來,這援軍終成氣候,已殺了進來!」

  說話的是鮑忠另一員大將范亞。開戰到至他都沒能睡個囫圇覺,尤其鮑忠重傷周遷戰死,所有重擔都壓在他身上,饒是他體力再好也熬得眼睛發青深陷,佈滿血絲。

  戰況很不好,偏翹首期盼的援軍一來就吃了個大敗仗,他正心情沉重咬牙抵禦敵軍,誰知喜從天降,他忙不迭下令開營門,親自率軍接應魏景。

  二人一邊往裡走,一邊就簡單交換了意見,范亞對魏景驚歎讚賞,一見鮑忠,立即激動地將方才情景道來,對魏景大誇特誇。

  魏景道:「僥倖得勝,談何智勇?」

  他話罷,面帶關切看向病榻上的鮑忠:「使君,你傷情如何了?可有大礙?」

  沒大礙是不可能的,鮑忠重傷發熱,氣息奄奄如今已不能起身。可惜戰況愈發不容樂觀,他不得不提著一口氣強撐著。

  見得魏景來,聽得范亞的話,他虛弱睜開的眼眸陡放光亮:「……好,好!」

  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可惜並不成功,魏景二人趕緊上前扶住。鮑忠重重喘著氣,大力握住魏景的手:「子,子況,……諸事,恐怕要托於你手了。」

  生死存亡關頭,太需要一名智勇雙全且強而有力的領導者了。范亞忠心,也善戰,然他卻是將才而非帥才,否則鮑忠也不需要死死強撐了。

  但傷重如此,強撐也是撐不久的,在這個要緊關頭,幸而來了一個魏景。

  鮑忠當即下令取他印信來,交給魏景,讓他暫代他行統帥一切權責,所發之令,如他親發。

  鮑忠掙扎著說完這句話,一口氣泄去,立即暈厥了過去,不省人事。

  房中登時兵荒馬亂,魏景命軍醫立即救治。

  站起讓出位置,他立在一側垂眸看著,左手略略收緊,微微摩挲著剛到手的金印。

  ……

  「主公,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事?」窺了空檔,韓熙悄悄問道。

  是要設法立即擊潰董軍,還是徐徐圖之?

  魏景淡淡一笑:「不急。」

  總要戰幾場,先震懾不熟悉他的人再說。

  他掌了印,范亞有自知之明挺樂意的,但下面總少不了側目和有微詞的人。

  很多時候,武將之間是看本事的,你有能耐我就服你,收攏了大部分人以後,剩下還不馴的即可借機除去。

  ……

  數場大戰後,鮑軍完全止住頹勢,再次與董軍平分秋色,董軍也沒辦法再圍住東郊大營了。

  目前,雙方各據一營,左右對峙。

  張雍問:「主公,我們何時解決了那董度?」

  「明日。」

  魏景食指點了點書案,他該辦的事已經辦妥,最後一戰也是時候打響了。

  鮑忠可是也傳信了穀城的何二公子的。合圍解了之後,通信重新恢復。魏景和二公子互通書信過後,得知二公子請命親自隨鎮壓州兵前來,目前正在路上。

  何二公子得知魏景及時解圍後大喜,又知鮑忠傷情嚴重有可能不治,痛惜之餘還得面臨繼任者問題,很自然的,他圈定看了本就極賞析的魏景。

  他傳信讓魏景最好能在州兵趕至前解決董度,順便把屎盆子扣過去,接下來就可以按鮑忠之前的計劃行事了,一舉將安陽郡握在手裡。

  何二公子已經往穀城使勁了,一旦事成,他將大力將魏景推上新任郡守之位。

  所謀已成,大局已定,董度可以功成身退了。

  魏景道:「傳令,明日三更造飯,五更發兵,按議定計劃合圍董度!」

  命令立即傳下,備戰有條不紊進行中。

  魏景問韓熙:「夫人那邊如何了?」

  「一切安好。」

  韓熙拱手:「夫人傳話,囑咐我等妥善照顧主公起居,萬萬不得輕忽。」

  妻子關心自己,魏景唇角翹了翹。

  出征至今,他獨惦記她,好在戰事馬上就該結束了,他很快就會去接她。

  也不知她還累不累?一路急行軍可讓她吃了苦。

  ……

  翌日,晨霧繚繞的鷹嘴坡,邵箐正舉目往下眺望。

  這位置十分好,易守難攻又隱蔽,恰恰又能眺望東西大營之間的一大片開闊戰場。

  她這邊和魏景通信頻頻,自然知道今日是最後一戰的,雖他信中說今日傍晚最遲夜間,就會來接自己,語氣篤定勝券在握,但總是擔心的。

  這幾日,是她首次觀戰。

  冷兵器的交戰也極為殘酷,喊殺聲震天,獻血染紅了黃土地,看不清具體情境,但她能想像中兵器刺入肉體的「噗呲」聲。

  魏景固然武力驚人,但戰場講究的並不是個人的戰力,心提起來是肯定的。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見牛皮大鼓齊齊敲響的「砰砰」聲,很沉,很悶,傳得極遠,彷彿敲在人心頭上一樣。

  底下吶喊聲響起,兩軍立即廝殺在一起,邵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著。

  萬幸的是,東大營很快佔據上風,從清早到午間,勝局已現。最後,董軍中軍一陣大亂,旁邊的季桓十分篤定地說:「必是董度戰死。」

  魏景不可能讓董度活著,中軍亂成這樣,經驗豐富的季桓一眼就判斷出來了。

  已方勝。

  邵箐大喜:「太好了!」

  她激動之下,一陣暈眩,身軀晃了晃,季桓王經等人驚,又不敢亂扶,幸好邵箐馬上站定了。

  王經忙問:「夫人,可要用藥?」

  說的這藥,是顏明配的。

  邵箐上次宿疾發作過後,魏景特地讓他來切過脈。顏明還是從前那句老話,她這頭疾是撞擊的後遺症,需要時間緩慢自行恢復,問題不大,只要痊癒之前不再次遭遇撞擊就沒事了。用藥弊大於利,沒必要勿服藥。

  不過這回顏明還是給她配了點藥,因為他看出邵箐心弦一直緊繃著。頭疾發作乃情緒激動所致,她放鬆不了,頭部就一直隱隱作痛,需要藥物干預。

  「沒事,我不頭疼。」

  邵箐服了小半月的藥丸子,已好得差不多了,她現在主要是太疲憊。

  身心疲憊,無力感彷彿從身體深處湧出一般,揮之不去。

  在馬背上連續跑了這麼久,其實她有點體力透支,胯骨直到現在還隱隱酸痛,好在她一向堅強,倒能克服。

  偏她心裡還擔心另一件事。

  是關於魏景的。

  那日目睹鹽船起航後,魏景一直愧疚自己沒有把復仇放在第一位,他自覺對不起母兄侄兒,心事重重久久不能釋懷,這讓她有些不安。

  所以她急切盼望這次計劃不要出任何紕漏,能順順利利拿下安陽郡。

  唉,希望拿下安陽郡後,他能不再介懷此事。

  現在勝局奠定,邵箐精神大振,笑道:「午間便取勝,只怕用不著傍晚,我們就該下山了。」

  魏景應該很快就來接她的。

  心情暢快,疲憊感也覺得少了好些,她腳步輕快:「我們收拾一下行裝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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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4: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果然,魏景一騰出手就立即趕來接邵箐,時間不過半下午。

  他身上臉上,沾染了大片大片殷紅,長刀刀柄尚有未乾涸的血跡,帶著未曾褪卻的騰騰殺氣,英俊的面龐神情冷肅,眉宇間有一種浸透進骨子裡的傲然與睥睨。

  動魄驚心,教人不敢仰視之,這才是魏景另一最真實的面目。只這個威勢赫赫的男子視線一觸及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冷硬的眉目頃刻間就緩和了下來。

  「夫君!」

  「嗯。」

  他應了一聲,山路難行,他不放心她一人獨騎,打馬上前直接俯身,手一抄,將她抱上馬背。

  血腥味濃重,但邵箐半點不嫌棄,伸出一臂熟練抱住他的腰,倚在他懷裡十分安穩。

  「我們勝了嗎?」

  雖然猜測明顯是對的,但她還是忙不迭問了一遍。

  「嗯。」

  下山比上山控馬要更難,只魏景遊刃有餘,他手臂微微用力,調整邵箐的位置,讓她坐得更舒適一些。

  「我們現在就進高陵城。」

  他抬目遠眺城池方向,復又低頭看她,眸中閃過關切之意:「你可得好生歇歇。」

  「嗯,總算拿下高陵了。」現在只欠一紙委任狀。

  其實更讓邵箐高興的是,再見面魏景近日身上揮之不去的沉重感去了,人顯得輕快了一些。

  她是不是可以期待,那件事已經過去,他就此釋懷?

  誰知她剛這般想罷,他笑意卻斂了斂,低低道:「是啊,總算是少愧母后皇兄一些。」

  少愧?

  不是無愧?

  邵箐愣了愣,看著他略帶感傷歉疚的眼神,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

  湛藍天幕下,巍峨城牆黑壓壓往兩邊延伸,城門大開,兩列執矛軍士肅立兩側,尖刃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光芒。

  邵箐就是在這麼一個秋末大好晴天進的高陵城,雄偉的城池讓人心蕩神馳,她隨魏景沿著鋪了整齊青石板的寬闊大街,直奔高陵郡守府。

  魏景上山前,已令韓熙攜鮑忠的心腹率一千軍士先行進城,將董派一干黨羽拿下。

  他旋即接手軍政二務,陳琦莊延寇玄等留守人員早接信往趕至,匯合立即進入馬不停蹄的忙碌中,張貼告示撫民,並澄清之前已不藥自癒的的「天花疫情」,等等等等。

  邵箐一同忙碌著,本來魏景讓她歇息的,但她堅持不去。現在正式委任還沒下來呢,雖如今局勢大定又有何二公子使勁,但儘快理清事務將高陵握在手裡,會是一大加分項。

  九十九步都趟過來了,最關鍵這一哆嗦可不能鬆懈了。

  她還好。

  雖然忙,但好處不是沒有的,終於能睡個囫圇覺了。

  魏景並不讓她忙碌太過,天一黑就攜她回暫居的廂房歇息。邵箐也不反對,她惦記著白日的事,想和他說說話,看能不能趁熱打鐵開解一二。

  但誰知沐浴過後剛躺在床上,一陣深沉的疲憊從身體深處湧出,她只迷迷糊糊喚了一聲「夫君」,沾枕即睡。

  失去意識前,她感覺魏景薄唇輕觸她的額頭,「快睡吧,……」

  明天再說吧,她明天肯定說。

  邵箐這般告訴自己後,遂放縱自己沉浸進黑甜鄉中。

  這般累,這般睏,她以為自己能一覺無夢直至天明的,但誰知,她半夜卻被驚醒了。

  因為魏景。

  ……

  夜半,一線殘月被烏雲遮擋,窗紗中無月光濾進,寂靜的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母后!皇兄!」

  昏暗中,魏景呼吸急促起來,「你們等等我!!」

  他「騰」一聲彈坐而起,大掌倏地攢拳「咯咯」作響,牙關緊咬,急促地喘著粗氣。

  「夫君,夫君!」

  邵箐被驚醒,急忙連聲呼喚,黑暗中魏景定定看了她幾息,又轉頭環顧軟帳衾枕,這才意識回籠,目中猩紅緩和了些,他揉了揉眉心。

  「我沒事,你別擔心。」

  怎麼可能沒事?魏景聲音沙啞,邵箐觸手他一頭一臉的大汗,寢衣濕透彷彿整個人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她趕緊下床點亮燈,給他取了新寢衣來,又用暖籠裡大白瓷壺的溫水打濕了巾子,給他擦身。

  「怎麼又做夢了?」

  魏景並不是第一次做夢,兩人剛湊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驚夢,甫遭遇變故的他陷入噩夢中即便驚醒,也久久不能回神。

  後來時間漸長,傷痛斂在心底,他有邵箐陪伴也多了慰藉,漸漸不再夢魘,可以一覺到天明。

  再次夜夢頻頻,是毒鹽案他做出兩難選擇之後,自覺愧對母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是拿下高陵了嗎?」邵箐喃喃道。

  她以為拿下高陵以後,怎麼也會好一些的,她再設法開解規勸一番,盼此事應能過去。

  但誰知並沒有,很明顯魏景介懷的並不是高陵,而是自責自己沒有將慘死的母兄侄兒放在第一位。

  他責怪自己,耿耿於懷。

  邵箐一直以來的隱隱不安終被證實,她心頭沉甸甸的,蒙上一大片陰影。

  這事往她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奔去了。

  人的心總是這般大小的,情感的天平這邊分量多添了,那一邊總會減少的。

  魏景當初抉擇得這般艱難,可見他的左右為難無法取捨。這次他滿足了信念,卻被愧疚反復折磨,這無形中會給後者增添分量。

  邵箐總擔心他下一次會做出截然相反的決定。

  她很怕,這一次自己已竭盡全力費勁心思,若下一次迎來反彈,她未必能使出更大的力氣。

  這個念頭一湧起,就讓邵箐坐立不安,真不是杞人憂天,魏景謀的是天下,他早晚會再次面對類似的抉擇的,而且未必僅一次。

  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多心懷蒼生的人,但這種間接的罪孽只要想一想,她便已覺沉甸甸的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母后皇兄在天之靈,總不願意看你不顧一切的,我們莫要太急躁了。你看,咱們現在不也進高陵了嗎?」

  邵箐壓了壓繁雜的思緒,輕聲細語嘗試勸慰。

  魏景已經回神,他接過濕帕子抹了汗,又迅速換了寢衣,將妻子抱過來放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嗯,我知道的,你莫要擔心。」

  妻子的話,他總聽得進去的。但有些事不是聽進去了就行的,他總要徹底想通,解開這個心結,主動自我調節才會好。

  他想不通,解不開心結,勸解只是治標不治本,根本無大用。

  想到這裡,邵箐一陣無力。

  她捫心自問,若換了自己遭遇這種事,恐怕也無法輕易釋懷的。

  她理解魏景,所以更焦慮。

  她不想間接導致大悲劇,更不希望自己的伴侶和丈夫走上這麼一條路。回憶起魏景當日的失控狀態,一種深沉的無力感連同疲憊感湧上心頭。

  「快睡吧,是我不好,我驚醒了你。」

  邵箐皮膚白皙,昏黃的燈光下,眼下淡淡的青痕頗顯眼。魏景擰眉,他吹熄了燈,替她順了順青絲側身擁著她,輕拍她的背部。

  「我們明日再說,現在先睡。」他打定主意至少得讓她歇幾日,這回再不聽她的。

  ……

  他拒絕閒話,像小嬰兒般一意拍哄著她,邵箐只得閉嘴。可惜心事重重根本無法酣睡,半夢半醒直至天濛濛亮,她才徹底睡了過去。

  次日醒來,天色早已大亮,枕畔無人,魏景早已起身忙碌去了。

  邵箐覺得有些頭重腳輕,扶著床柱爬起來,上前伺候的春喜驚呼:「夫人,你身上有些燙!」

  她和魏景不放心旁的人,平嬤嬤祖孫和莊延等人一起來了,春喜急急問:「您怕是有些發熱,要不請顏大夫來瞅瞅。」

  顏明也來了,和寇家人一起來的。

  邵箐摸了摸額頭,似乎有些燙燙的,彷彿又不是,不過不怎麼提得起精神倒是真的。

  要不還是看看大夫吧,最近太累了,她總有一種預感自己要生病。

  邵箐梳洗完畢,換了衣裳,正準備吩咐春喜去喚顏明,卻被一個大消息打斷了。

  何二公子再次傳信來了。

  魏景率鮑軍反合圍並佔據上風後,這位州牧公子就半途折返穀城了,他要做好準備大力促成魏景郡守之位。

  魏景適時奉上夷族人提供的證據,將董度的「罪證」提前一步送往穀城,讓何二公子可以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順利,問罪董度和讓魏景暫領郡守一職的公文該出來了。

  郡守,掌一郡軍政,可自置屬吏和任命治下大部分官吏,權利非常之大,需由朝廷正式任命。但上級州牧是有推薦和建議權的,尤其像益州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州,基本一推一個准。

  只要委任魏景暫領郡守一職的公文一出,此事便成定局。

  現在差的就是這臨門一腳,邵箐一聽登時什麼也顧不上了,立即飛奔往魏景的臨時外書房。

  穿過重重守衛,一推門,魏景正端坐上首,手裡恰恰拿著一封剛開啟的信箋,季桓張雍莊延等人也齊齊在坐。

  她忙問:「是何二公子的信來了?」

  是委任公文出了麼?

  「嗯,已經出了。」

  魏景一看她臉色,登時皺了皺眉。邵箐跑的微喘,面上不見紅暈卻隱帶蒼白,他心一緊立即站起迎上來。

  季桓道:「何二公子說要親自送委任公文來,已準備上路,他先來一封信,讓我們安心。」

  這為的並不是送委任公文,而是要親看魏景真人並加以籠絡。

  來就來吧,委任公文出了就行。

  邵箐大喜:「太好了!」

  誰說不是呢,外書房所有人都喜氣盈盈。

  「好,太好了!」

  終於趕在今年把高陵拿下了,巨大的喜悅襲上心頭,邵箐喜意盈眉,她正要和迎上來的魏景說話,誰知嘴張了張,一陣暈眩突如其來。

  她身軀忽晃了晃。

  「阿箐!」

  魏景大驚失色,兩個大步衝上前,一把扶住她,急道:「你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

  「沒事,我……」

  怎麼可能沒事呢?邵箐早疲憊至極,一直全憑一口氣撐著,如今喜訊確切,她這口氣立時就泄了。

  她話說一半,眉心卻蹙了蹙,身軀一軟,失去意識直接倒在魏景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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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邵箐病了,來勢洶洶,一開始就是高熱,好不容易退了,魏景還來不及高興,她很快又重新燒了起來。

  反復了兩次,總不見好,人一直昏迷,臉色時而潮紅時而慘白,躺在床上虛弱得彷彿喘氣都艱難,

  魏景又急又心疼,攥緊邵箐的手,滾燙的溫度讓他面色陰沉沉的,「她為何還不退熱?你可會用藥?!」

  這厲聲質問的是顏明。

  魏景本氣場十足,急怒下壓迫感驚人,平嬤嬤春喜二個早大氣不敢喘,偏顏明姿態一如舊日,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藥箱。

  「她久疲損元氣,故而反復發熱,久凝於內,今發於外,是好事。病癒後好生調養就是,急也沒用。」

  又不是鐵打的,這麼一個嬌弱的女娃,累過了早就該病一場了,撐著反而不是好事。

  其實早在合鄉的時候,顏明就看出邵箐驚嚇疲勞太過,不過人家精氣神好,也沒在意這回事,他自然犯不著上趕為人家調養。

  「且憂思傷脾,她心中所慮甚多,如何能輕易病癒?」

  顏明見魏景神色陰鷙,仿欲噬人,他撇撇嘴:「用虎狼之藥倒能立時見效,你要我就開。」

  虎狼之藥損傷根底,魏景當然不會同意,顏明輕哼一聲將新開的方子留下,彈了彈衣袖走了。他冷著臉叱道:「還不趕緊去煎藥!」

  平嬤嬤春喜急匆匆去了,魏景焦慮難掩,好不容易等來了藥,卻發現邵箐牙關緊咬根本餵不下去,他直接端起藥碗一仰而盡。

  小心托起邵箐後頸,揉按她的下頜骨兩邊,他薄唇湊上去,小心翼翼將藥餵了進去。

  觸手黏膩,邵箐又出了一身的汗,寢衣再次濕透了,他立即吩咐:「端水來。」

  魏景不敢叫她見風,屏退平嬤嬤二人,他匆匆把外間內間的門窗都掩上,這才放下帳子,替她解衣。

  潤膩依舊,但往日晶瑩白皙的肌膚如同通紅一片,觸手滾燙,魏景一絲旖旎心思俱無,心中僅存焦慮急切。他擰了熱帕子,快速給邵箐擦乾淨汗水,又匆匆給她重新穿上衣裳。

  一摸褥子,她躺的地方潤潤的,他又趕緊抱起她,給她換了個位置。

  顏明雖態度不好,說話也能噎死人,但不得不承認他醫術還是非常精湛的。他讓服藥之後等著就是,急也沒用,那就還真只能等著。

  只魏景怎麼可能不急?僅守了一個晝夜他眼中就泛起赤色血絲,俯身摟著邵箐,他側臉緊緊貼著她的臉頰,滾燙的溫度彷彿燙進他的心臟,炙疼炙疼的。

  「阿箐,你快快好起來。」

  一直以來,她柔弱但堅韌,不管是密林逃亡還是被迫跳江,一路以來,她身上都有了一種驚人的生命力,炫目而讓人嚮往之,甚至不知不覺影響著他。

  她總給人一種不會倒下的感覺,哪怕她弱質纖纖。

  但其實這是錯覺。

  久疲,多慮,魏景咀嚼著這兩個詞,胸腔像被壓上千鈞巨石,沉沉悶悶般喘息艱難。

  一直以來都是她關心他照顧他,努力幫助他,而他因潛意識裡的錯覺竟高估了妻子承受能力,讓她思慮過多,積勞成疾。

  「是我不好,我再不會的。」

  看她病弱躺在床上無知無覺,他急,他憂,更夾雜了一絲惶然,他緊緊摟著她,啞聲道:「阿箐你快快好起來。」

  ……

  恍惚之間,不知被誰投進了火海,身處烈焰炙烤得痛苦極了,思緒卻沉浸進一片黑暗當中,沒了疲憊驚惶,沒了不安焦急,也沒了憂慮難眠。

  所有的所有,都離她遠去,邵箐奇異地覺得很舒暢,身體上的痛苦換來思想上的安寧,她竟認為真不錯。

  正當她準備徹底沉浸進去的時候,忽眼前火焰分開,卻出現了一幕陌生卻熟悉的畫面。

  莽莽林海,冷雨如冰,面色慘白的年輕女子正攙扶一個渾身殷紅的高大男子,二人跌跌撞撞,在泥濘中艱難前行。

  是她,還有魏景!

  邵箐呼吸立即屏住,她緊緊跟著二人,看他們遭遇圍堵,追殺,不得不縱身滔滔江水,博取一線生機。

  萬幸,他們都沒死,活下來了。合鄉,平陶,高陵,一路艱難險阻,卻曙光漸現,越來越好。

  重溫舊事,就連她沒記住的細節都毫無遺露,在「她」踏入高陵那一刻,邵箐喜極而泣。

  原來,竟有這麼的難!

  幸好都過來了 !

  可惜邵箐並沒能高興太久,因為眼前畫面又一轉,出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人。

  低矮的屋棚,黑瘦的女人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一頭一臉赤紅斑斑,咽舌腫痛喘息艱難,咳嗽劇烈蜷縮著身體,疼痛得滿床打滾。

  濮族秘毒!

  不知為何,邵箐心底忽然冒出這麼一個詞,她心頭一涼,緊接著,畫面又一轉。

  原來中毒的不僅僅的是這麼一個黑瘦女人,青壯男女,耄耋老人,黃口小兒,統統在地上哀嚎打滾著,悲聲震天,先前繁華熙攘的高陵城,竟成了人間煉獄。

  她置身其中,驚惶奔跑著。

  「不要!不要這樣!」

  「不要!!」

  ……

  邵箐劇烈掙扎著,魏景急了:「阿箐,阿箐!你快醒醒!」

  顏明最新一帖藥下去後,他又焦急守了一個多時辰,邵箐體溫終於降了,顏明診脈過後說情況好轉,他欣喜若狂,剛又替她擦洗更衣了一遍,誰知她竟掙扎著呼喚起來。

  他一把將巾子擲下,立即返身抱住她:「阿箐別怕,我在這兒呢!你快快睜眼,有我在,你別怕!」

  急促的連聲呼喚,邵箐終於掙脫夢魘,她眼睫顫動幾下,終於睜開眼睛。

  視線聚焦,眼前出現一張英俊卻憔悴的臉,魏景熬得雙目通紅,見她醒來面露狂喜。

  大病甫醒不知今夕是何夕,噩夢讓邵箐心有餘悸,她怔怔好半晌:「……我咳,咳咳我病了很久了麼?」

  她這才憶起前事,自己是病了?病了很久麼?連魏景這般體力的人,都憔悴成這模樣。只她一開口發現喉嚨乾癢,難受極了,皺著眉連連咳嗽幾聲。

  「你病了一天多了,高熱反復,一直難退。」

  魏景立即斟了溫水來,將她抱著臂彎裡小心餵著:「慢些,莫急了。」

  顏明說,只要醒了就基本退燒,魏景極歡喜,餵罷一盞水,他柔聲問:「餓嗎?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她都一天多沒進食了,只怕餓壞了。

  「嗯。」

  邵箐確實很餓,只不過連人帶被被捲著的感覺並不好,她掙了掙以手撐床,想自己靠坐,誰知四肢軟綿無力,竟直接摔回床上。

  他們現在條件很不錯,衾枕極之柔軟,跌在上頭不疼,但邵箐卻有一種肺腑都被震顫的感覺,她無力地躺在床上,閉眼喘息緩和著。

  她苦笑,果然是反復高燒,感覺將身體徹底掏空。

  「阿箐!」

  魏景下床吩咐平嬤嬤端粥來,聽得聲響急急奔回,他又急又心疼:「你要起來,喚我就是。」

  他情急下語氣責備,動作卻萬分輕柔小心,抱起邵箐,取了大引枕斜靠在床頭,再將她放上去。

  邵箐笑了笑。

  現在是白日,陽光從窗紗中濾進,投進天青色的百蝶穿花紗帳上,光斑從縫隙篩進來,投在邵箐的臉上。

  她臉色蒼白如紙,唇淡毫無血色,軟軟靠在引枕上,笑容虛軟無力。

  很脆弱,一瞬間甚至有一種錯覺,她彷彿如光斑般輕易消逝。

  有什麼攥住了魏景心臟,慢慢地扭動著收緊,他難受極了。

  「阿箐,是我不好,我竟讓你這般勞累。」他俯身抱緊她,低低歉道:「以後絕不會如此。」

  「顏明還說你思慮過重,我竟不知。」

  近日謀奪高陵,邵箐的坐立難安他看在眼裡,但沒想到她竟思慮成疾,魏景自責:「阿箐,日後必不會讓你再煩心這些。」

  思慮過重?

  這四個字在邵箐唇齒間咀嚼過,夢魘中哀嚎遍地的畫面一閃而過,她背心一涼,急道:「不行,日後不管有何事你都得告訴我!」

  她心臟突突狂跳,出了一身冷汗,登時又一陣虛脫感覺,她氣喘吁吁,卻緊緊盯著魏景。

  「好,好!」

  她突如其來這麼大反應,魏景心一緊立即應道:「我從不瞞你,日後必如從前一般無二,你別急。」

  那就好。

  一陣暈眩襲來,邵箐無力閉上眼睛。

  ……

  邵箐高燒終於退了。

  可惜魏景沒能高興太久,因為他很快發現,邵箐並未如他所盼般日益好轉,而是時不時就低燒,一直沒能徹底病癒。

  不低燒時,她就靠坐在床榻上,怔怔地出神。

  人始終懨懨的,雖情緒平和,但一直無法提起精氣神。

  甚至她還會夢魘,夢魘過後必會低燒。

  即便魏景不善醫,也清楚這並非正常病體漸癒的情況,他質問顏明,顏明卻道:「心病不去,憂思加重,故而病況反復。」

  ……

  「阿箐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思慮些什麼?」

  邵箐精神依舊不大好,身軀乏力,不過她不愛整天躺著,正靠坐在床頭,聞言一怔,她沒想到魏景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她抬眼看過去,見他眉心緊蹙,「顏明說你憂思過重,致病況難癒。」

  憂思過重?

  邵箐確實是,她自從第一次夢魘過後,就不可自控地反復夢見那些可怖畫面,身臨其境感覺太真切,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掙扎地重複驚駭,惶然,恐懼。

  在夢中被透支的種種情緒,和現實中的不安憂慮重疊在一起,教她思緒紛亂,倍感虛耗。

  「阿箐你告訴我。」

  她怔了怔的,魏景握住她的手,將她摟在懷中,撫了撫她消瘦了不少的雙頰,低低道:「我們是夫妻,你有何憂思,告訴我就是。」

  竭他所能,必會為她解憂。

  「好。」

  邵箐與他對視片刻,應了一聲。

  魏景也瘦了,她生病這段時間,他煎熬並不比自己少。邵箐其實也一直想找個好機會和他談談的,對上他一雙飽含急憂和關切眸子,邵箐覺得,現在就很合適。

  她想了想,道:「我高熱時做了一個夢,夢中高陵的百姓中了濮人秘毒,哀嚎遍地。」

  魏景一怔:「可毒鹽我們已經處理好了,高陵百姓並不會中毒。」

  話一出口,他忽想起袁鴻下毒當天,妻子不顧一切的阻攔;而她的坐立難安,正是他艱難做出抉擇之後開始的。

  而後,他每每自責愧對母兄,她眉心必會蹙起,抱著他喃喃道:「會成功的,一定會成功的。母后皇兄在天之靈,必不會希望你為復仇不擇手段。」

  他忽隱隱有些預感,她憂思的是什麼。

  魏景雙手一緊,他側頭移開視線。

  「夫君。」

  邵箐雙手捧著他的臉,讓他重新看著自己的眼睛,「我害怕。」

  她苦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利索,她不過說了一句,他就明白了。

  「我很害怕你有朝一日再遇這等抉擇,你會做出不同選擇。」

  「夫君錐心之痛,我雖不能感同身受,然即便如此,我也覺傷痛至極難以忍受。」

  魏景呼吸急促起來,下頜繃緊,邵箐跪坐起身,視線與他平齊:「夫君近日噩夢連連,自責愧對母后皇兄,沒能將他們放在第一位。」

  「我感同身受,我也不覺得夫君有錯,身為人子,身為人弟,血海深仇,如何能不耿耿於懷?」

  「可是我還是害怕,怕你就此落下遺憾,下次再遇此等抉擇,你會,你會……」

  魏景當初之兩難,至今還歷歷在目,「復仇是必定要的,只是我不希望你不擇手段,甚至於漠視尋常百姓生死!」

  這不是兵士戰損,兵士既然入伍,走上的就是一條戰死不足為奇的道路。可是普通百姓不同,他們手無寸鐵,只能任人宰割。

  「這幾日置身噩夢,我難辨真偽,只覺得自己滿身罪孽,背負了千千萬萬條無辜人命!我很害怕,我覺得我背不起來,我喘不過氣來!」

  那些慘嚎彷彿又在耳邊響起,邵箐緊緊捂住耳朵,眼淚落下來,喃喃道:「若真如此,若真如此,當初我又何必活下來。」

  「胡說八道!」

  被噩夢反復折磨,又值病中脆弱,邵箐失聲哭泣。魏景怒喝一聲,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第一次對妻子面露怒容:「這等胡話,你日後不許再說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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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4: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魏景又急又怒,緊緊抱著她,力道大得彷彿要將她勒進骨子裡。

  「夫君,夫君我也不想你變成那樣,嗚嗚我害怕!」

  邵箐知道魏景心病重極,溫言細語勸說過無數次都無用,既然開了頭,乾脆一口氣說得明明白白。

  兼她飽受噩夢疾病折磨,情緒也不穩,索性伏在他懷裡放聲痛哭。

  嗚嗚哭聲,她前所未有的悲傷,魏景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搠住,攪合著,尖銳地疼著。

  他從來不知,自己竟然給了妻子這麼多驚惶憂思。

  她是個心存正義的人,魏景一直知道。她制止他殺寇家人滅口;即便罪有應得如屈乾,她也不喜他行剜目之刑;毒鹽計劃拼盡全力阻止他順勢而為。

  她唯恐他自責太過繼而有朝一日行極端之事,不也很正常麼?

  魏景恨不能立即消去她的惶憂,讓她重展歡顏,恢復健康。

  可是,可是有些情緒,他本人也無法控制。

  母兄侄嫂淒慘死去,用鮮血鋪就一條血腥大道,他那該下地獄的父皇順著這條路,一手將新帝推上皇位。

  魏景面容猙獰了一瞬,他甚至不敢想像,他的摯親死去之時是有多麼的痛苦,多麼的絕望。

  他應時刻以復仇為首要任務的!不惜一切,竭盡所能,將仇人掘棺鞭屍,千刀萬剮,讓這些人面獸心者也嘗人世間的痛苦,用對方的哀嚎鮮血,撫慰他摯親們在天之靈!

  正如他當初的誓言一般!

  可是,可是他並沒能做到,他沒有竭盡所能,沒有將復仇放在第一位,他愧對他的慈母胞兄,還有可憐的侄兒嫂嫂。

  思緒如潮,他再次被鋪天蓋地愧疚包圍,教他喘不過氣,痛苦,他卻不敢掙扎。

  魏景眉心一蹙,呼吸立時急促起來。

  以往,他總是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息的,只是這回,卻有些不同。

  一片冰冰的涼意貼在他的脖頸處,輕觸即離,隨即又再次貼合上來。

  這是,這是他妻子的眼淚。

  魏景一怔,急急回神,他垂眸一看,是邵箐一張沾滿淚痕的慘白小臉。

  她病中體力不支,哭著哭著就昏睡了過去。眼眶紅腫,滿臉淚痕,幾縷淩亂的青絲沾了淚,黏在在她的臉頰脖頸上,臉色如紙憔悴病弱。

  魏景心臟一縮,立即收緊手臂。

  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他的妻子。

  這是他唯一的伴侶,二人一路艱辛,淌著血和淚攜手走過來。他如何能讓她再飽受驚惶擔憂?又如何能做教她悔恨求生的事?

  憶起邵箐一句「當初我又何必活下來」,魏景心神震顫,即使她昏睡,他還是立即提高聲音喝了一句:「不許再胡說八道!你會好好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他不敢想像自己失去她。

  蒼茫世間,僅餘他孤獨一人。

  可是,可是……

  ……

  魏景思緒紛亂,一邊是慘死的母兄侄兒,一邊餘生僅有的妻子。

  他抱著邵箐,在床沿坐了一夜。

  ……

  邵箐再次清醒的時候,已是次日黎明。

  朦朧的天光從窗紗中濾進來,室內雖昏暗,但已能視物。

  她睜眼半晌,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

  但她很快就醒悟過來了,自己伏在一個有力的臂彎中,視線向上,對上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小麥色皮膚,異常熟悉。

  魏景抱著她一整夜,姿勢如同她哭睡過去前一半無二。

  邵箐心裡酸酸澀澀的,他難,她知道,可是如果這般都無法改變,只怕她也是無能為力了。

  眼眶熱熱的,很不適,頭也有些疼,爆發一場後她萎靡乏力,一種深沉的疲憊蔓延全身。

  「阿箐。」

  正當邵箐有些頹的時候,魏景動了,他垂頭看她,眸中有明顯血絲。

  他伸手輕撫她憔悴的臉,聲音很嘶啞,「我答應你。」

  魏景掙扎了一夜。

  她和復仇同樣重要。

  甚至,她還是他世間僅存的唯一眷戀。

  逝者不可追,生者卻容不得絲毫閃失。倘若有朝一日邵箐遇險,魏景想,他會放棄復仇良機,先救她。

  復仇可以有下一次機會,但她不可再。

  兩難之中,終於是東風壓倒西風。

  「我答應你,我自此以後,不會因復仇而漠視平民生死,更不會為此加害之。」

  魏景是蹙著眉說出這句話的,可見他做出了一番多麼劇烈的掙扎。

  都是因為她,因為她而做出的妥協,勉強為仇恨加上一個桎梏。

  「好,好!」

  邵箐屏息以待之後,就是狂喜,她立即跪坐起,緊緊抱著著他,「好,太好了!」

  她眼中泛出淚花,她知道他心結仍未解,但她更知道他不會騙她。能退一步就好,只要再沒了這樣的行為,他的觀念早晚能扭轉過來的。

  他不會後悔的。

  心中那具沉重的枷鎖終於脫去,邵箐又哭又笑,她仰臉重重親了他的下巴。

  「謝謝你!」

  她歡喜,感激,又很心疼他,諸般情感難以表述,最後只低低重複著這句話:「謝謝你夫君。」

  「不許說謝謝。」他們之間不需要。

  魏景擰眉:「你日後再不許說那混帳話,你會好好的,我們一直在一起。」

  他對她昨夜那話耿耿於懷,邵箐鼻尖一酸,忍了忍,她抬手抹了淚痕,展顏一笑:「好!」

  「我都聽你的,我再也不說。」

  她的笑容,她的應喏,如淙淙溪流,緩緩浸潤了他的心。因強自按壓仇恨而產生的焦灼,似乎漸輕了一些。

  魏景大掌撫過她的臉,用拇指抹去淚痕,他將她抱在懷裡,感受著暖熱的體溫,低低道:「你好生養病,莫要讓我擔憂。」

  「好。」

  ……

  二人相擁良久,邵箐拉魏景躺在床上,他肯定一夜沒閉眼了。

  魏景沒有拒絕,仰躺在大床上,左臂抱著她。

  邵箐想讓他補眠,但服了藥後的她卻先昏睡過去了。

  久久。

  魏景側頭,清淺的呼吸聲中,懷中人臉色依舊黯淡,但眉心舒展。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這般對自己說道。

  大掌用力一收,緊緊攥住她的手,將她握住。

  他慢慢闔上雙目。

  ……

  邵箐心結一去,病好得飛快。

  她不再夢魘連連,也不再低燒發熱,精神頭漸長,四肢無力的症狀漸漸去了。

  最後大病初癒。

  魏景很高興,不過這還沒完,她還得調養,他親自吩咐了顏明,需認真仔細,萬不可輕忽半分。

  顏明撇撇嘴,轉頭給開了好些藥膳。

  效果是不錯,然而口感很不佳。

  邵箐當然看重自己的身體健康,十分配合,但每每皺著臉喝完,她總要懷疑顏明會不會是將在魏景那受的氣撒回來了。

  「哎,太苦了,藥膳都這麼苦的麼?」

  閉著眼睛一口悶了,邵箐差點吐回來,她趕緊捂住嘴巴仰頭,閉眼把胃袋裡一陣翻滾熬過去。

  「很苦嗎?」

  魏景忙端了水給她漱口,他眉心皺得緊緊的,「我明日讓顏明重新把方子調整一下。」

  他沒吃過藥膳,但他母后以前常吃,記憶中母親總是不急不緩眉頭舒展吃下去的,怎麼現在就這樣了?

  「算了,就這樣吧。」

  還是別折騰了,她就吐吐槽而已。

  「效果還挺不錯的,我吃了感覺好了很多。」

  那種大病初癒後的虛弱感漸去了,且每每喝完藥膳,邵箐總感覺胸腹暖烘烘的,這種暖暖的熱流似乎填補了虧損的元氣,有一種說不出的被充盈感覺,而且近段時間出現的手足冰冷症狀消失了。

  魏景拈了一塊蜜餞,她張嘴接住,她沖他一笑,他順勢展臂摟住她,細細端詳她的面色。

  邵箐臉頰瘦下的肉一下子長不回來,但蒼白已經褪去,肌膚重新紅潤,泛著羊脂玉般的光澤,她雙眸晶晶亮,波光流轉間極有光彩。

  「夫君?」

  她喊他一聲,刻意拖長的聲音嬌嬌的卻不再柔弱,彷彿跳動般活力十足。

  魏景心頭一下子就暢快了,顏明藥膳雖難喝讓他妻子吃了苦,但效用確實非常好的,要不,他就問問能不能改進味道?

  「嗯。」他唇角翹了翹,溫聲應了。

  邵箐跪坐在他的腿上,支起身體和他視線平齊:「夫君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啥時候能出門呢?」

  這回大病嚇著了魏景,他十分嚴格,因已入冬連門也不讓她出,讓她安心待在屋裡養病。

  這點邵箐是同意的,畢竟受了寒就麻煩了,她很重視自己的身體。但怎麼說呢,她現在病已經好了,進入藥膳調養階段,要是還繼續無所事事,她能悶死。

  「我可以上值了,我保證不勞累。」

  前頭還處於忙碌的時候,邵箐覺得自己能分擔一些,力所能及還是沒問題的。

  要是從前,她肯定自己就拿主意了,但魏景剛剛為她作出了艱難的讓步,她心下感動總想多順著他一些。況且,他都是關心自己身體,有商有量沒什麼不好的。

  魏景一擰眉:「不行,顏明說還得調養二月,期間不可勞神太過。」

  他又怕拘著她難受,補充道:「你平時出門走動也無妨,只是記得穿夠衣裳,莫著涼。」

  「兩個月?」

  邵箐瞪大眼睛,什麼她得遊手好閒兩個月?她忙道:「人顏明說的是不可操勞太過,怎麼就不能上值了?」

  她怎麼就得休假兩月了呢?

  繡花?不不;寫字畫畫,還是算了;看書?倒還行,只是這郡守府藏書基本是各種典籍傳記,正兒八經的書籍,翻了兩本,她不大愛看。

  「要不我們明天喚顏明來問問,看究竟能不能上值?」

  邵箐不幹了,魏景無法,想了想,他道:「要不你再歇半個月,到時再處理公務不遲。」

  「不過你得答應我,萬不可累著。」

  他臉貼著她的額頭,低低說著,邵箐雖認為自己現在就能沒問題,不過她還是妥協了。

  「好吧。」

  她抱著他脖子,嘟囔道:「不過你得使人出門給我買點遊記話本回來,我不愛看這個。」

  她瞥了眼小几上那幾本大部頭,她真心覺得看這書不比處理公務更輕鬆點。

  燈火搖曳,昏黃燭光下她眉目靈動,魏景神色舒展,「好,明天我去東郊大營一趟,回來給你買,你要哪一種?」

  「呃,你買嗎?那我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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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5: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翌日清晨,魏景無聲翻身下床,也不用人伺候,輕手輕腳披衣梳洗,回身替妻子掖了掖被角,轉身出門。

  他率人直奔郊區大營。

  進駐高陵後,魏景最看重的地方之一,就是高陵城郊的這兩座大營,近日頻頻進出。

  東西大營,常駐六萬郡兵,營寨寬敞,若日後有增召需要,連擴建的都不必。

  「我們的人都安置妥當了嗎?」

  魏景打馬出了南城門,問緊隨左右的韓熙。

  他問的是青翟衛。

  隨著董度一黨的覆滅,他麾下一眾武將也遭遇清洗,大營中不但空出不少職位,且因戰損而減員的兵卒名額也需要填補。

  名額甚多,魏景順勢把青翟衛和平陶縣兵營四千縣兵填補進去。

  平陶,魏景第一個據點,小是小了點,但既然在手裡了就不會扔了它。現在由莊延的胞弟莊韋為縣令;至於縣兵營,就交給鄧光的堂兄,他也是從前忠心魏景的卒長之一。

  鄧光韓熙領命剿了濮族折返後,青翟衛和四千縣兵,直接入了高陵大營。

  濮族沒了,夷族又握手言和,平陶縣兵營自然不再需要這麼多的常駐縣兵。這些漸訓出來的第一批親信兵卒,魏景當然不會捨棄,他直接帶過來了。

  餘下一千是實在故土難離的,縣兵營如今編制二千,缺的莊韋再招。

  韓熙拱手:「稟主公,已安置妥當。」

  按魏景的安排,編成三個營,青翟營不分開,縣兵營二千一營。

  接著,韓熙壓低聲音:「西郊糧倉也已佈置妥當。」

  說的是當初從屈承處接手的天然大糧倉。這是個好地方,又隱蔽,韓熙去剿濮的之前,魏景就吩咐安排人暗中駐守。

  當初知曉糧倉之事的七八個卒長,如今已是忠心耿耿的親信,且都來高陵了,平陶再無一人知悉此事,很好安排。

  魏景頷首。

  不錯,平陶諸事妥當,而高陵也逐步掌控,下一步,該儘快將此處發展為新的大本營。

  該感謝董度的,他盤踞多年一倒一大片,正方便了魏景大肆安置人手。

  不過吧,還有些意料中的麻煩需要解決。

  魏景領韓熙季桓等人抵達郊區大營。

  內亂餘韻已消,大營井井有條,郡兵質量還是可以的,此時正值校場出操時間,變陣不拖遝,刺穿頗有力,吶喊聲整齊氣勢尚可。

  魏景尚算滿意,再訓一段時間,應能用得湊手。

  操演終於結束,巡視接近尾聲。這當口,卻有一彪健武將上前一步,行了一個軍禮,大聲道:「標下聞府君武藝過人,悍勇無雙,深慕之,還望府君不吝賜教!」

  這人是范亞的胞弟范磬,話罷他掃了魏景身後的張雍陳琦等將一眼,視線還在陳琦身上頓了頓。

  他這其實是挑戰,但挑戰的非魏景本人,而是他麾下心腹諸將。

  這也是意料中事。魏景從縣令一躍為郡守,跨度太大,他本人倒罷了,內戰力挽狂瀾英勇無雙,又是何二公子選中,倒讓眾人服氣。

  但張雍陳琦鄧光等人的上位,就不那麼讓人心服了。尤其陳琦,內戰他留守平陶,屬於空降黨。

  老子混了十來年才這位置,你們運氣好跟對人就有了?氣不順,軍營解決方式也簡單粗暴,挑戰就是,你贏了我我服你。

  魏景等人心知肚明,陳琦直接上前一步,冷哼一聲:「區區莽將,我來就是,何須府君教訓?!」

  兵卒們十分熟練地讓出一塊空地,兩人跨馬提兵,直接就戰了起來。

  陳琦精瘦,范磬魁偉,兩人身形差一個等級,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無有。看似瘦一圈的陳琦大喝一聲,當頭一刀劈下,范磬橫刀阻擋,卻被一股大力震得虎頭發麻,沒防備之下大刀險些脫手而出。

  四周立即爆發一陣喝彩聲。

  范磬呆了呆,大喝一聲:「好!好武藝,你贏了我我就服你!」

  范磬雖有些粗莽,不顧兄長阻止硬要挑戰,但卻是個磊落漢子,二十來個回合被擊敗後,他跳下馬,大力拍了拍陳琦肩膀,「好你比我強,你為軍侯,我服!」

  掌聲雷動,漂亮的一戰後,不但范磬,原大營好些武將看陳琦張雍等人的目光都變了,不再有質疑。

  「范亞。」

  魏景一直負手觀戰,到了這裡就差不多了,他看向范亞:「日前,我薦你為郡尉,今委任文書已下。」

  他拍了拍范亞的肩:「日後,孟仁多多勞神。」

  范亞此人可用,且對方位居校尉日久,很服眾,能助魏景儘快收攏各路人心。

  范亞怔了怔,隨即面露激動之色,立即單膝下跪:「標下定不辱命!」

  「好!」

  魏景親自將其扶起,又環視一圈:「大營事務繁雜,尚需諸位同心協力。」

  前有陳琦能位相配,後磊落委任范亞,大小諸將心悅誠服,齊齊鏗聲領命:「標下等定不辱命!」

  ……

  處理好大營諸事,魏景折返城中。

  季桓捏了捏鬚,道:「看來,這東西大營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近日,他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借著人員變動,大力清洗董度即何三公子的殘餘勢力。

  魏景頷首:「日後伺機可再清洗一遍。」東西大營必要做到如臂使指。

  賓主二人對視一眼,心領神會,這說的是明年將會出現的大變。

  忙碌了這麼久,高陵乃至安陽郡已順利接手了,大家心情都不錯。此時已穿過青石大街行人最多的一段,季桓正要打馬加速,誰知他的主公卻突然勒停了馬。

  他正奇,魏景已翻身下馬,往旁邊一家書齋大步走去,他連忙跟上。

  「夫人甫病癒不宜勞神,正好翻些雜書解解悶子。」

  魏景進門掃了眼,直奔專放神怪話本,野史趣聞的櫃子,見季桓一臉驚奇,他隨口說了句,就低頭專心按邵箐昨天要求,給她挑選書籍。

  季桓恍然大悟,也只有夫人能勞動主公一本正經地挑選閒書了。

  他笑道:「主公與夫人鶼鰈情深,真真羨煞我等啊。」

  又是鶼鰈情深?

  魏景翻書的手一頓,這還真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匯,之所以說熟悉,是因為他記得不久前在平陶,莊延曾經說過。

  從來沒想過這詞能往自己身上套,因此他印象尤深。

  時隔兩個多月,再一次從隱居山川少理俗事多年的季桓嘴裡聽見,他照舊先一愣。

  情愛麼?

  唇齒間咀嚼過這個陌生的詞,奇異的是,上一回那種彆扭糾結卻沒有了。

  雖只過了兩個多月,但他和邵箐之間經歷已甚多,起伏浮沉,剖心哭笑,仿如隔世,不變的卻是二人始終親密攜手。

  從平陶至高陵,並將會一直繼續下去的。

  他和阿箐風雨同舟,焉是朱門綺戶中的尋常夫妻可相比擬?其實有情愛也未嘗不可吧?

  這個念頭不知從哪個罅隙竄出來的,奇異的是魏景發現自己並不排斥,他手頓了頓繼續挑揀書籍,沒有反駁季桓的話。

  細心給邵箐挑揀了許多話本,趣怪奇談,野本遊記,甚至才子佳人,拎著一大捆他從來沒碰過且與他形象極不符的閒書雜書,在書齋掌櫃有些古怪的目光下付了賬。

  出門的時候,途徑一個販賣各種木偶童玩的小攤,他走出兩步,又折了回來,視線落在小攤上一套十二個生肖木偶之上。

  木偶不過三指大小,腦袋比身體還要大,笑態可掬雕工不錯,脖子能活動,顛一下,不停地點頭。

  他記得,邵箐也有一套這樣的。在平陶時她逛集市買的,頗喜歡,從前就一整排擱在妝臺上,童心未泯有空就戳戳。可惜這次來高陵很急,沒帶上。

  他扔下一塊碎銀子,「這木偶給我包上。」

  ……

  於是,邵箐十分驚喜地發現,自己收禮物了。

  魏景傍晚回屋,手裡提著沉甸甸一個藍布大包裹。她瞅了瞅,嗯,看形狀應該是她要的書了。

  「這麼多嗎?」

  足足三四十本,一大包挺讓人側目的,難為他提著走了一路。邵箐剛湊過去要打開,卻發現大包裹邊上還黏著一個油紙紮的小包裹,

  「咦,這是什麼?」

  邵箐打開一看,簇新的十二個生肖木偶,頭大身小童趣版的,熟悉的配方,不過卻是全新的一套的。

  魏景若無其事地道:「書齋門口看見的,正好買了,你不是喜歡麼?」

  「我喜歡呀。」

  邵箐將木偶娃娃一排放好,戳了戳,大頭兔子憨態可掬,腦袋「咯咯」一陣亂點。

  上輩子就挺愛這些小玩意的,收到禮物是個人都心情愉快,邵箐回頭眨眨眼睛,拖長調子:「夫君你真好。」

  她今天一身粉色裙裾,青絲挽成靈蛇髻,潤澤的珠子混在烏髮頭間陷若現,和她耳垂兩顆象牙色色珍珠耳墜相輝映,嬌俏可人,轉頭看他時,眉眼彎彎,笑容比陽光都燦爛。

  魏景忽就愉悅起來了:「你喜歡就好。」

  凝望她片刻,心中一動,他矮身挨著她坐下。

  魏景俯身親吻她。

  邵箐眨眨眼睛,沒有拒絕。

  二人拜天地至今,已親吻過多次,淺吻,乃至深吻,她已接受魏景是她夫君這設定,心理上倒不再彆扭。

  鋪天蓋地的男性氣息,醇厚且熟悉,兩瓣柔軟的唇貼合上來,邵箐屏住呼吸,睫毛顫了顫,閉上眼睛。

  她雙手反射性向前,沒有推魏景,倒攥住他前襟衣服,慢了一拍,她才緩緩鬆手,任他將自己抱緊。

  輕輕的碰觸,溫柔舔舐,最後深入其間,靈活在她唇齒間遊移,很珍重,又纏綿。

  迷迷糊糊間,邵箐恍惚覺得,這個吻,似乎和從前有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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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5: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魏景血氣方剛,每每深吻總會動情。

  迷迷糊糊中,邵箐被壓在榻上,一隻大手在她身上遊移,她下意識想縮,卻被另一隻鐵鉗子般的手臂勒得緊緊,動彈不得。

  魏景呼吸急促,最後猛地鬆開她,將她的臉緊緊按在懷裡。

  耳畔粗喘非常重,邵箐粉面染上一層胭脂色,她緊緊閉著眼,不敢睜開也不敢動,有一個硬碩物事抵著腿根位置,隔著幾層布料,她似乎能感覺到滾燙的溫度。

  魏景血脈中的躁動幾欲破關而出,軟香溫玉抱滿懷,淡淡暗香在鼻端浮動,運功壓了又壓作用不大,他重重親了親邵箐泛緋的臉頰,翻身下了榻,匆匆往屏風後而去。

  屏風後隨即響起水聲,邵箐面紅耳赤。

  嗯,他今天反應有點大呀。

  胡思亂想分散注意力,她急急整理好淩亂的衣襟,等魏景換了一身居家衣裳出來時,她努力若無其事地道:「咱們用膳吧。」

  「嗯。」

  晚膳端上來,照顧藥膳調理的邵箐很清淡,她照例第一筷子就夾青菜,魏景皺了皺眉,給她布了一筷子鱖魚。

  「何二公子明日便至。」

  相處了這麼些時日,魏景自然知曉妻子不喜當個困在內宅的婦人。他縱著她從不拘著,待她大病初癒後,就每日給她說些外頭事務,免得她耳目閉塞。

  邵箐夾魚的手一頓:「何二公子,他終於來了?」

  無怪她用了終於二字,實際安陽郡距州治所穀城雖頗遠,但正常行走快則六七天,慢則十天左右,怎麼都得到地方了。邵箐從大病到現今,已快一個月了,這何二公子仍未見人。

  並不是他刻意怠慢魏景這個新晉股肱,而是他路上被耽擱了。

  何三公子痛失安陽郡,怎肯善罷甘休?趁著對手一派意得志滿之際,在宜梁郡大動干戈,據聞鬧得比安陽郡還嚴重些,日前才平息。

  何二公子這才接著往安陽郡來了,先前送信,預計明後日就到。

  故而邵箐不意外,她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夫君,那何二公子見過你嗎?」

  越往上走,其實越擔心這個問題,然幸而這益州實在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魏景搖了搖頭:「前些年,我一直在北疆。」

  他甚少回京,而千里路迢迢,益州的大小官員絕大部分是一輩子都沒機會去京城的。偶爾有去的,也和他照不上面。

  但若問益州有人見過他嗎?

  答案是有的。

  那人就是益州牧何允,每年歲首朝賀之後的賜宴,何允作為一州之長,位置是距離皇帝不遠的。也就是說距離魏景不遠,肯定能把人認出來。

  除此以外,就再無旁人了,畢竟朝賀賜宴不是誰都有資格出席的,更甭提坐在能看清帝后真容的位置了。

  說起這個,邵箐又擔心另一件事:「夫君,那明年歲首朝賀,你不也得去?」

  各地州牧,郡守,俱在朝賀名單內,仇恨屈辱暫且另說,魏景可是絕不能與曾經的熟人照面的呀!

  魏景道:「別擔心,屆時商議便是。」

  肯定能議出對策的,再不濟還有個赴京途中遇匪重傷不起的下下策,對比起安陽郡的重要性,其餘的都不是大事。

  邵箐一想也是,不急,眼下先把委任公文拿到手,再看看這二公子是何等人物再說吧。

  ……

  何二公子很快就到了,次日傍晚,他攜一眾隨衛抵達高陵。

  這是一個二旬出頭的年輕男子,白皙高瘦,算不得英俊,一身氣度卻寬宏,不辱州牧公子之名。

  何泓初初見了「楊澤」,也是驚訝。對方出眾他已有心理準備,但眼前這個英俊頎長,威儀赫赫的男子,依舊超出了他的預料。

  眼神微微一閃,他很快就回神,大笑上前,扶住欲見禮的魏景:「子況文武兼備,今日一見,果真人品出眾。」

  他一邊和魏景寒暄,一邊叫起見禮的安陽文武官吏。後者齊齊起身,匆匆掃一眼,有熟面孔如范亞,也有生面孔如季桓韓熙,左文右武,排列整齊進退有度。

  安陽郡從上到下,已秩序井然。

  「二公子謬贊。」

  魏景舉止有度,面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激動:「公子知遇之恩,澤感激涕零。」

  這二人你來我往十分親近地寒暄一番,接著就是接風宴。

  在開宴前的略作梳洗的間隙,何泓一心腹謀士陳盼悄聲道:「公子,楊子況此人,如千里寶駒也。」

  千里馬之難得,眾所周知,然凡是寶駒,俱難以駕馭。

  何泓接過陳盼遞過巾子,緩緩擦拭手上水漬,沉吟半晌,他道:「然我乃州牧公子,他在益州為官。」

  千里馬好不好駕馭另說,但不管後者如何能幹,都無法取前者而代之。相反,「楊澤」欲仕途順遂,卻離不開前者。

  很多時候,能力不代表一切。

  何泓扔下巾子,既此人能幹,那就先好生籠絡。

  暮色四合,高陵郡守府前廳光如白晝。廳堂兩側各立了七八個枝形連盞燭座,如椽巨燭火焰跳動,廳內分設數十案席。菜肴豐盛,美酒齊備,何泓隨屬及安陽郡上下,俱列席。貌美侍女捧著酒壺隨伺,絲竹不絕,廳堂中央美姬翩翩起舞。

  氣氛極其熱烈,待一曲罷,陳盼笑:「子況如此人才,非名門淑女難配之,恰我主公有一妹,年十五正覓良婿。」

  他樂呵呵對何泓道:「主公,我當這大媒如何啊?」

  雖說時下婚盟是最常見的籠絡手段,但不得不說此舉戳了魏景肺管子,他心下冷冷一笑,隨便一個人,都敢謀他妻位?!

  他慍怒,面上卻笑意溫和,婉拒:「澤已有妻,拙荊雖庸常,然卻守了母孝。」

  有妻,且屬三不出之列,而州牧之女自然不可能為妾的,不等何泓說話,陳盼拍一下嘴巴:「在下莽撞,在下莽撞,請主公恕罪。」

  「自罰三杯。」

  何泓見此事不成,便略過,罰了陳盼的酒,他笑著對身側的魏景道:「官告日前已發往益州,最遲半月便至,子況,你運道極佳,正好趕上了陛下臨朝後首次朝賀盛事!」

  官告就是朝廷正式任命狀,一個月前,益州牧何允推薦「楊澤」為安陽郡郡守的奏摺就星夜送往京城了,毫無意外很快獲准,官告已下,正送往安陽郡。

  作為州牧,何允有消息渠道,何泓這是特地說起以示恩典。

  魏景及時面露感激歡喜,舉杯:「謝公子提攜之恩,澤敬公子一杯!」

  「好!」

  ……

  喧喧鬧鬧二個時辰,宴散,何二公子一行去了早備好的客苑,剛酒醺醺被送回書房魏景緩緩坐起,眼神清明。

  季桓也來了:「主公,這何二公子有些城府。」

  光看他一見魏景真人,立即就欲嫁妹籠絡,就知道是個有成算有手腕的。

  魏景淡淡道:「有無城府,也沒多少妨礙。」

  他對何泓的謀算,基本到此為止了。正如何泓所想,一個是州牧公子,一個是益州官吏,兩人的利益根本不是同一塊。

  如今的不少州牧,和世襲無異。一個郡守,也不可能兼領二郡。能利用尋常手段謀取的勢力擴張,已到盡頭了。

  大亂起前或者初期,與何泓保持現今關係即可。這點不難,即便是州牧公子,要推一個人出來掌控一郡也很不易,何泓不會因一點忌憚輕舉妄動的。

  這一點季桓也很明白,所以他擔憂的另有其事:「主公,那朝賀之事……」

  他和邵箐的擔心一樣,不過魏景還是那句話:「改日再仔細商議。」

  先把正式官告拿到手再說,對比起安陽郡,其他不過小事。且現在雖未有上策,但未必一直沒有,現在才十月中旬,距離朝賀還有兩個多月,不急。

  魏景吩咐散了,站起往外而去。

  一線寒月高懸,漆黑夜裡冷風颯颯,西南初冬不見雪,但帶著水汽的寒意彷彿能凍進人骨縫子裡。

  魏景體健會武,不覺得多冷,但他惦記邵箐,腳下漸快。

  也不知她睡了沒?

  ……

  邵箐還沒睡。

  她午覺睡得足,也不睏,斜靠在美人榻上看書,聽得門響魏景回屋,酒氣熏天的,她趕緊打發他去洗漱。

  「夫君,那何泓如何了?」

  春閨暖意融融,邵箐散了髮髻僅穿寢衣,捲著被子正趴在床頭,一頭青絲披在兩肩,她眉目如畫,正一臉好奇瞅著他。

  胸中那口因陳盼冒犯而積下的慍怒之氣這才散了,他掀被上床,擁著邵箐躺下,溫聲道:「有些能耐,卻也無妨。」

  魏景將先前諸事說了一遍,至於陳盼冒犯,他就略過。

  「那我們的人呢?可都安排妥當了?」

  目前,安陽郡尚歸益州管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魏景一個月前,就命韓熙設法往穀城安插眼線。邵箐問的就是這個。

  魏景頷首:「已妥當,有消息傳回來了。」

  「哦?」這麼快?

  「何信連吃大虧,不但丟了安陽郡,宜梁郡都失了一半,惱恨至極。」

  何信,即何三公子。魏景剛安插的人手,在外圍肯定接觸不了機密。但這位三公子連日神色陰沉,黨羽再三攻訐何泓手下官員,兼何州牧後宅三夫人四夫人鬥得如火如荼,不用說肯定是恨死了。

  而且,魏景還接到一個很有意思的信報:「何泓往安陽郡一行,有人暗自跟蹤。」

  何家兩兄弟是監察的重點對象,甚至派出了輕功好手遠距離監視,青翟衛輕身功夫勝跟蹤者一籌,於是,就發現了端倪。

  「難不成?這何信惱恨之下,想伺機暗下毒手?」一勞永逸?只怕難吧。

  「若何泓輕易被人窺得破綻,那敗北也是早晚的事。」

  魏景十分中肯評價,不過他觀何泓此人,應不會犯此錯誤。他替邵箐掖了掖被角,輕拍了拍她的背:「夜深了,快睡吧。」

  「嗯。」

  邵箐應聲往被子裡縮了縮,順便感歎一句:「看來這兒子生多了,也不大好啊。」

  想想都替何允頭疼。

  她偷偷瞄了魏景一眼,話說他家也是,也屬於兒子生多了不好系列。

  魏景輕拍她背後的手未停,安慰道:「同母出無妨。」

  他很認真地說:「以後我們好生教養,必不教他們手足生隙。」

  呃?

  怎麼就突然說起這個了?!

  邵箐大窘,支支吾吾道:「這,這個以後再說,我要睡啦。」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魏景快出孝了。

  哦不,是她和魏景都快出孝了。

  出孝後,很自然的,正常夫妻生活該有的吧?

  有過一次的某些不和諧畫面忽忽閃過,肢體交纏的溫度彷彿猶在,邵箐耳根子都熱了起來,她趕緊扯被子蓋住半張臉,側身背對魏景,含含糊糊地道:「我,我睡了。」

  「嗯。」

  魏景從背後擁住她,順了順她的青絲:「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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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5: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既然都當夫妻了,那正常的夫妻生活該有的吧?

  這是正常的,總不能無性婚姻,現代遇上不能那啥啥的,女人也該收拾收拾離婚了。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少彆扭了。

  邵箐盯著許久沒翻頁的才子佳人話本,第n次歎了一口氣,其實道理她早想得很明白,就是心裡還有些犯悚罷了。

  主要是僅有的那一次經驗並不美好,魏景很疼她很輕柔不假,但就是很不舒服,耗時長久的拉鋸戰太磨人了,她稍回憶就頭皮發麻。

  唉,不管了,船頭橋頭自然直。

  邵箐扔下話本,研磨執筆,想了想開始書寫。

  出孝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那就是除服禮。

  她和魏景現在不能以孝期示人,除服禮自然不能明著辦的。幸好有青翟衛,暗地裡採買了祭祀物品,私下裡辦。

  原身是個非常及格的高門貴女,各類紅白大事她都很清楚操作流程,現在肯定不能按原規格辦的,邵箐只能結合實際,回憶著刪刪減減。

  她很認真,畢竟這是魏景母后的大事,可不能出半點紕漏的。

  添添減減,到差不多的時候,外面響起敲門聲,「夫人。」

  是寇月。

  邵箐立即將案上一疊寫好的紙收起來,一邊隨意在空白花箋上寫了幾個字,一邊應道:「月娘嗎?快進來。」

  寇月是來送藥膳的。

  近些日子邵箐的藥膳是她熬的,她現在不再開衣裳鋪子了,改為給顏明打下手,打算學著當個醫女。

  寇月瘦了很多。

  毒鹽案之後,寇玄領她負荊請罪。在此之前,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狠狠教訓了胞妹一番。事情也不再瞞著她,除了少部分不能說的以外,前因後果都掰開仔細給分析過一遍。

  這裡不是合鄉,他妹妹終究不能繼續和從前一般了,護著瞞著就是害了她。

  成長是痛苦的,差點害了成千上萬百姓的驚惶自責,遠超了識破袁鴻真面目的痛苦。

  她渾渾噩噩,即便聽聞袁鴻已伏法,也沒多詢問半句。

  魏景還用著寇玄,且此事一直在青翟衛的監控下,因此呵斥過後,略作懲處就放過了。但他強調,日後不可再犯,否則……

  否則什麼他沒說,但不言自喻。

  歷經種種,寇月愧疚自責,成了驚弓之鳥。她總唯恐自己蠢笨獨自去外頭會被騙,不敢出門,更甭提什麼衣裳鋪子了,只沉默地在家中幫王彌照顧孩子打理家務,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最後還是顏明提議,讓她來給自己打下手,他看著沒事,人總憋著會生病的。

  邵箐接過碗,一口氣悶了,熟悉的辛辣苦澀味道直沖喉嚨,胃裡翻江倒海,她閉眼皺眉硬忍過去,寇月忙捧了蜜餞來:「夫人,您吃個蜜餞吧。」

  她苦惱道:「我按照顏大夫說的步驟熬的。」 很仔細很認真,但味道卻不是她能控制的。

  「沒事,它一直就是這個味兒。」

  寇月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失去神采,邵箐也沒辦法,該分析的厲害她病中寇玄等人已分析得足足的,因此她也沒說其他,只囑咐日後需多多謹慎,但也不能因噎廢食。

  「要不,我問問顏大夫,能不能調一下方子,讓味道好些?」

  想想顏明那臭脾氣,邵箐有些牙疼:「還是算了吧,也就再喝個把月罷了。」

  「顏大夫脾性壞,但人很好的,我就問問他。」

  寇月堅持,邵箐只好由她去了:「月娘,學醫悶不悶?」

  「不悶。」

  說起這個,沉寂了許多的小姑娘終於鮮活了些,她感慨:「草藥有許多種,還要炮製才能入藥哩。」

  「顏大夫懂得真多,很厲害。」

  她太佩服了,話罷又有些喪氣:「我很笨,一天只能記幾樣。」

  邵箐安慰:「沒事,慢慢來,你藥膳不是熬得很好嗎?」

  「嗯!」

  寇月露出笑容,收拾好碗盞:「夫人,我先回去啦。」

  嫂子囑咐她,夫人是主公之妻,不能沒大沒小,更不能耽擱誤事。寇月雖覺得邵箐很好,只吃過一次大虧後她凡事多聽嫂子的,儘管和邵箐親近依舊,但再不敢像以前那樣有事沒事就來一趟。

  邵箐說過沒事,可作用不大,只好隨她去了。

  寇月告別後,剛轉身,誰知門一響,魏景回來了。

  一見魏景,寇月大氣不敢喘,忙福身見禮,魏景瞥了她一眼,淡淡叫起。

  邵箐打圓場:「好了,月娘先回去吧。」

  把門掩上,二人說了幾句話,她拉魏景至書案前,翻出方才收起的一疊紙:「條件所限,讓母后受委屈了。」

  交給韓熙,命人悄悄準備起來差不多了。

  魏景沉默接過,一一翻看,紙張挺多的,但和皇后之儀差之千里,但確實目前暗下祭祀所能備得最好的。

  「母后在天之靈,想必不會怪罪,你莫自責。」

  他聲音有些啞,但還在安慰自己,邵箐聽著心裡難受,握了握他的手:「嗯,你也是。」

  魏景握緊她的手,閉了閉目。

  ……

  何泓一行在高陵逗留幾日,接著啟程往東南而去,他此行藉口就是向父親請命巡視東南鹽鐵,怎麼也得走一趟。

  魏景去送了,不管內裡是否尚存一絲忌憚,這幾日雙方處得十分之好,一個信重欣慰,一個感激涕零,為何泓此行畫上一個圓滿句號。

  送走何泓以後,又過了十來天,擇好的除服日到了。

  這幾天魏景都很沉默,當日傍晚,剛至下值時間,他就攜邵箐回了後院。

  邵箐已回前頭上值去了,照舊任少府掌財務,久違的忙碌生活她覺得很充實,樂在其中,正好還不用胡思亂想。

  二人回到後頭正院,用了晚膳,等天黑透以後,屏退平嬤嬤春喜,她取出早備好的兩身黑色衣裳,輕喚道:「夫君。」

  魏景勉強笑笑,接過衣裳去了浴間。

  二人沐浴更衣,在正常歇息的時辰吹熄燭火。黑暗中,魏景推開後窗,單手摟著邵箐,一躍而出。腳尖輕點,很快不見蹤影。

  二更的梆子隱隱傳來,寒風呼呼,邵箐身上披著一件帶兜帽的大毛斗篷,緊了緊領口,倒不冷。

  魏景穿過東城坊市,最後落在其中一座三進民居的花園中。

  韓熙早就等在此處,還有季桓張雍陳琦,以及無聲肅立的一眾青翟衛。

  一張足足丈餘長短的祭案設在花園中心。羊,牛,豬等等三牲果品,香燭冥紙等等陳設一案,還有挽聯挽帳,哀沉肅穆。

  邵箐隨魏景換了孝服,跟在他身側一步步行至祭案前。他步伐緩慢,很沉,最後祭案前跪下,重重三跪九叩。

  夜深人靜,祭奠在悄悄進行,唯一有些許聲響的,只有魏景親自低低念悼詞的聲音。

  邵箐抬看著眼他的背影,慘白沉重,她暗暗長歎一聲。

  更深露重,雖有蒲團阻隔,但老實說在室外跪著還是明顯感覺到寒意的,不過這隱蔽的祭奠並沒有持續多久,約莫半個時辰,就結束了。

  魏景佇立在寒風中,久久凝視身前的祭案,直至香燭冥紙燃燒殆盡,最後一點火星熄滅,他才回過神來。

  「我們走吧。」

  他握了握邵箐的手,觸手冰涼,眉心一蹙。

  「我不冷。」穿得厚,還在可接受範圍內。

  換下孝服,魏景立即替她披上大斗篷,邵箐低聲安慰,伸手握住他的手。

  魏景眉眼依舊沉寂,手緊了緊,低低道:「嗯。」

  ……

  回到郡守府後,已是深夜,二人上床歇息。

  魏景仰躺,左手臂照舊擁著邵箐,昏暗的床帳內他沒動也沒任何聲響,但邵箐卻知道他沒睡。

  唉,她輕歎一聲。

  勸也沒用,只能給點時間緩和了。

  迷迷糊糊的,她睡了過去。至於魏景,不知他是否徹夜不眠,不過他體力充沛,次日倒不見萎靡。

  ……

  這般過得幾日,魏景終於恢復了正常,重新把悲傷收斂在心底。

  邵箐很高興,拉著他的手笑道:「我們今晚吃鍋子好不好。」

  「好。」

  大骨熬的湯底,在銅鍋裡咕嚕嚕翻滾著,乳白乳白的,羊牛鹿魚取最鮮嫩的部位,片成薄片,蔬菜蘑菇,還有七八種貝類。

  邵箐最愛在大冬天吃鍋子,渾身暖洋洋,飽了口福還不上火。魏景這幾天都沒多少食欲,好不容易見他恢復,她忙不迭揀他愛吃的鹿魚蘑菇涮了好幾樣,多給照顧照顧。

  她忙忙碌碌為他佈置,魏景安靜看著,鍋子的蒸汽彌漫,他眉眼間染上柔和暖意。

  「阿箐。」

  他握住她擱在案上的左手,很想說句什麼來表達此刻情感。但他不想說謝謝,他們是最親密的夫妻,感謝顯得生疏。心念一轉,憶起她每每高興極了,總愛笑盈盈沖他的那句「夫君你真好」。

  魏景低低道:「你真好。」

  他的眼神很專注,深邃的黑眸中似有暗光流動,倒映著螢螢燭火,溫度彷彿能炙燙人心。

  大概蒸汽多了點,邵箐覺得臉皮有點熱,她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知道我的好,那以後要多聽我的啦。」

  她一句俏皮話,魏景卻很認真地說:「好。」

  這麼認真幹什麼呢?

  他目光深邃,一瞬不瞬,看著邵箐也緊張起來,小心臟「砰砰」一陣亂跳,抓筷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我們……」用膳吧。

  她才說了半句,魏景微微傾身,止住了她的話頭。

  醇厚的氣息很熟悉,兩瓣柔軟的唇貼合上來,「阿箐……」

  聲音消失在唇齒之間。

  很溫柔,很小心的一個吻,可以清晰感受到其間珍重之意。他抱住她,強而有力的懷抱,可以感受衣料之下肌肉的線條,密密地將她圈在其中。

  邵箐雙手反射性抵住他的前襟,攥緊了其上衣料,勉強喘了幾口氣,她緩緩放開,鴉睫顫了顫,慢慢閉上眼睛。

  輕觸微啄,吮吸舔舐,最後,她被放倒在榻上。

  熾熱的軀體緊貼而上,暖意融融,為她驅走冬季夜間的微涼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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