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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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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1: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出了魏景所住客房,寇玄舉步回屋。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他卸下來時那顆心頭大石,一時只覺分外輕快。

  他不敢揣測魏景原是何身份,但若心中猜度為真,單看這鋪天蓋地的通緝搜尋,新主公恐非一般常人。

  他立即意識到,自己一家恐曾與極致危險擦肩而過,不,或許現在依然身在其中。

  寇玄毫不猶豫投了魏景。

  現在一切順利。未投時性命尚且無虞,更何況如今?只要不生二心,便無礙。

  他憂慮去了,心頭卻浮起另一種異樣的感覺。

  騷動,鼓噪。

  魏景絕非尋常人,將來成就必不僅區區一縣,他盡心輔助,將來……

  少年喪父,屢遭打壓,鬱鬱不得志,但寇玄年不過二十五,激情熱血尚存,危機轉機相依傍,他忽湧起豪情壯志。

  步伐不禁快了許多,然客店後院並不大,他很快回到東邊自家客房,定了定神,推門,顏明還在裡面。

  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見他面露喜色,便知事成。王彌雖不知兇險,但也鬆了一口氣,合十:「這回可是歪打正著了。」

  誰知離了老家,卻還能另追隨一位縣尊呢?

  「太好了!」

  寇月也露出歡喜笑意,她雖不用嫁給孫綜還能和袁郎在一起,但卻是用全家背井離鄉換來的。她極內疚,又唯恐兄長捨棄差事日後艱難。如今好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嫂二人都不知此事根底,寇玄也不打算讓她們知曉,笑著附和幾句,就催促她們快去休息,明日還得趕路。

  王彌和寇月進了裡間,寇玄把內室門輕輕掩上,又等了一盞茶功夫,才回來悄聲和顏明道:「存山,你多盯著那袁鴻。」

  袁鴻和顏明住一房,前者文弱書生,旅途疲憊早早就睡得人事不省,後頭發生的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袁鴻此人,若寇家沒有離開合鄉,有孫綜對比著,又是寇月真心歡喜的,寇玄雖不怎麼滿意,但大約也會勉為其難認下這個妹婿的。

  但離了合鄉,就完全不一樣的。

  寇玄不再樂意將胞妹嫁給對方,當初之所以帶著這人走,全因形勢所迫。時間緊還得悄聲逃離,安撫下袁鴻這個當事人才是上策。

  離了合鄉就好辦,粗暴點可以直接扔下;若顧忌寇月,那就日後另謀個法子,反正不急。

  現在寇玄投了魏景,又是另一個看法了。

  他不再考慮撇下袁鴻,反而叮囑顏明盯緊對方,萬不可出半點紕漏。

  至於如何解決,待安定下來再斟酌。

  顏明頷首:「你放心。」

  他不願意投魏景,但也沒打算離開,為魏景辦事樂不樂意另說,但為好友分憂他沒有二話。

  ……

  「夫人,平陶快要到了!」

  中午,在路邊茶棚打尖,寇月跳下車,緊走兩步和邵箐並肩而行。熱戀中的小姑娘沒了憂愁,容光煥發,說話時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亮晶晶。

  自從寇玄投了魏景以後,寇家人改口稱邵箐為夫人,和王彌熱情中帶著恭敬不同,寇月心眼不多,稱呼改了但態度和往常一樣。

  邵箐挺愛和她說話的。

  「是呀,下午應能到的。」

  那日之後,驢車又走了快十天,已出了黔水下游範圍了。同樣的,也出了搜查範圍。這幾日,沿途已再不見半個搜索兵卒,關卡也與平時無異。

  終於徹底擺脫了追捕,要到地方也不用繼續在驢車上顛簸,邵箐揉了揉顛得發麻的後腰,籲了一口氣。

  不過她並未點亮在驢車上判斷行進距離的技能,話罷又側頭看魏景。

  魏景容貌行蹤已無需遮掩,一身尋常黑色紮袖布衫,他寬肩窄腰身材高大,自帶氣場,給硬生生穿出不一般的感覺,惹得茶棚中諸多農人腳夫都多看了兩眼。

  他沒有在意,將茶棚裡外掃視一圈,他頷首:「約莫還有二十里地,下午確實能到。」

  邵箐得了肯定,登時喜形於色。

  寇玄已緊一步進了茶棚招呼夥計,人多,只勉強騰了一張空桌子出來。

  魏景攜邵箐坐了,寇玄等人才坐下。茶棚飲食粗糙,大夥兒很快填飽肚子。端起熱茶吹了吹,寇玄目光微閃,吩咐袁鴻:「大郎,你去把驢餵餵。」

  「好嘞!」

  當初離開鞏縣,寇玄隱覺不對立即隔絕袁鴻,不再讓他趕車。而袁鴻文弱路上也不太舒服,有心防著無心,所以他雖知官府搜捕逃犯,但其餘信息卻不瞭解。

  得知魏景是赴任縣令,寇玄都相投了,他驚訝過後,十分殷勤,聽了寇玄的吩咐,忙站起對魏景微微俯身,顛顛過去了。

  「主公。」

  支開了袁鴻,寇玄低聲問:「我們可是要直接去縣衙?」

  他認為這樣不大妥當,越往西,山多林密,水網縱橫,偏越覺民風彪悍,這幾日騙搶劫道路上就見了幾回,因搶道一言不合爭吵乃至大打出手者更多。

  憶起魏景解決劫道者是的利索狠辣,寇玄非但沒害怕,反更覺安心,他提議:「主公,我們人地生疏,不若先先找個地方住下,觀察二日再說。」

  「可。」魏景頷首,他本來就是這個打算的。

  方案定下了,邵箐挺贊同的,不過在進平陶之前,她得先再次整理一下。

  她一路上都是男裝打扮,裝成一個黃黑皮膚的少年,住店過關,正好用那楊擬的身份。她化妝技術不錯,沒出過紕漏。

  不過既然抵達目的地了,那必得更謹慎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微隆的胸前,嗯,這位置還的再束緊一些。

  邵箐一路上都有墊腰肩和束胸,不過她如今上圍發育良好比較豐滿,束太緊很不舒服,路上稍放,現在她得先調整一下。

  她和魏景說了一聲,提前跳上驢車,深吸一口氣束緊,又對著手鏡仔細補了妝,再三端詳,確定眼前這個相貌中等的少年毫無破綻,才喚了守在外頭的魏景一聲,繼續上路。

  魏景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前,忍不住說:「真不會不舒服嗎?」

  「沒事。」

  討論這個話題邵箐有點尷尬,忙揮了揮手,逃過命,跳過江,這點不過小事兒。

  ……

  精神大振的寇玄和顏明連連揚鞭,吃飽喝足的兩頭大公驢撒開四蹄,傍晚,已抵達平陶縣城城門。

  平陶,三江匯流之地。

  汒水自西北而來,在此拐彎向東;又有二條支流泗水雲水自南而來,擦平陶而過,匯入汒水。

  後方群山環抱,背山面水的一大片平坦沃土。

  水陸交通節點,平陶城不小且很繁華,不過因為過路商旅甚多,民風又彪悍,且與濮夷二蠻族比鄰,犬牙交集,魚龍混雜。

  一行人入了平陶,找個酒館坐了片刻,上述大面上的情況,便已了然。

  邵箐暗忖,果然如魏景當初所言,是一塊治理難度頗大的地方。

  不過這個應當是對於真楊澤而言的,出身和經歷是決定眼界手腕的重要性因素。

  她瞄了眼魏景,見他面色如常,也沒有擔心。

  另外值得一說的是,在酒館坐了這麼半個時辰,已經頻繁聽了一個名稱多次了,尤其是隔壁桌,說的唾沫橫飛。

  這人叫「屈縣尉」。

  「……你們怕是不知道!這屈縣尉家的三公子又納一房了,據說是個家中道落的官宦千金,途徑咱們平陶,被抬進去了。哎喲,那個水靈靈的,聽說三公子在那房連續歇了半個月!」

  幾個中年男人擠眉弄眼,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旁邊一桌坐了一群風塵僕僕的小商隊,其中一個少年忍不住奇道:「好歹官宦人家,即便家道中落,也至於中途將女兒送出去做妾吧?」

  要送也回到地方再送吧,這不符合利益呀?

  問八卦的來了,方才說話的中年男子猛灌了一口酒,轉身搖頭:「小兄弟你有所不知。」

  「咱們平陶呢,是屈閻王的地界,是龍來了得盤著,是虎來了得臥著。官宦千金怎麼了,莫說家道中落,就算沒有中落,這都到平陶了,還不是得聽姓屈的?!」

  「搶啊,三公子看上當街就搶了,抬進去睡了半個月,那家人還不是得灰溜溜走了?!」

  這中年人酒氣上頭,大放厥詞,同伴見說得過了,慌忙拉住他:「他喝醉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一人捂嘴,兩人架著,起身就走。那少年咋舌還想問,卻被同行年長者扯了一把,瞪了一眼。

  雙方都急匆匆走了,酒館中一下子安靜下來,接著又有幾桌客人站起來結帳。

  看來,這個什勞子「屈閻王」屈縣尉,就是平陶一霸了。

  邵箐皺了皺眉,就算這中年男人酒後的話有水分,也能看出這屈家人平日如何橫行霸道。

  最起碼,這當街強搶美貌女子的事不會有假。

  寇玄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魏景卻並未在意,望一眼外頭漸昏暗的天色,他吩咐:「先住下。」

  這酒館前店後舍,兩者兼營,寇玄取了符卷,行至櫃檯前:「要三間上房,最好挨在一處。」

  符卷,即是入住驛館客店的身份證明,手續和後世一樣的,甚至要更嚴苛。不過這年頭防偽技術不好,寇家人的符卷是偽造的,魏邵二人貨不對版,一路行來也沒有任何問題。

  掌櫃是個女的,笑著接過:「好嘞!」

  這聲音軟和中隱帶柔媚,非常獨特,邵箐看了眼,只見一個皮膚微黑的豔麗女子沖她嫵媚一笑。

  邵箐不是真少年,沒被電到,不過對面的袁鴻面紅耳赤,寇玄也移開目光。

  要是後世,贊這人兩句無妨,不過在如今在平陶,一個美貌年輕的女掌櫃,明顯不是尋常良家女子。

  魏景蹙眉:「我們過去。」

  他直接拉著邵箐就走,寇玄拿了號牌連忙引路。

  「走慢點兒。」

  胸口勒得太緊,起得急有點喘不過氣,很難受,邵箐連忙喚了兩聲。

  魏景回頭,皺了皺眉。

  放緩腳步,入了房,他道:「很不舒服嗎?我看看。」

  什麼?

  他看看?!

  邵箐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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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1: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這要求太為難人了吧?

  邵箐目瞪口呆。

  見她半晌不動,魏景又催促一次,邵箐咽了咽唾沫:「呃,不用了,不疼的,解了就好。」

  魏景皺眉:「我看看怎麼了?」

  怎麼了?

  在魏景心中,邵箐是他的妻子,雖二人未曾圓房,但作為夫君的擔心要看看,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邵箐和他並不在一個頻道上。

  不是魏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事。

  一路逃亡避搜捕,疲於奔命,神經繃緊到極點,誰有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她和他共歷生死,同睡一床,極信任和照顧彼此,但感覺這種更像是戰友情。

  只如今戰友說,要看看她的胸。

  邵箐渾身血液往頭上湧,臉熱辣辣的,急慌慌道:「沒有怎麼了!」

  其實她也不是完全察覺不到魏景的態度,只是從前根本未去想過。思及兩人種種舊事及現今處境,眼下卻也非將這問題攤開討論的恰當時機。

  邵箐不好反駁魏景,當然也不會答應他,羞怒瞪了他一眼:「不用看,我不疼!」

  她轉身鑽上床,放下床帳,掩嚴實了,才背對著七手八腳解開束縛,放她可憐的某處喘喘氣。

  床帳內嘶嘶索索,魏景當然不會硬上前撩起帳子,只他對邵箐的情緒有些不明所以,微蹙眉心盯了床帳半晌,眼前閃過邵箐含嗔帶怒的臉。

  和平時模樣迥異,卻非常靈動。

  候了片刻,他低聲問:「可有淤青?要取些藥麼?」

  「並無,我好得很!!」

  ……

  這個尷尬的話題終於熬過去了,一夜無詞,次日醒來,邵箐放下床帳要如法炮製。

  魏景皺了皺眉,道:「稍鬆一些無妨。」

  邵箐尷尬,不過他好歹是關心自己的,含糊應了,回頭自己卻照舊操作。

  稍忍耐少許時候吧,她對魏景還是很有信心的,不管什麼屈閻王還是屈縣尉,拿下必應耗不了多久。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她還是謹慎些的好,畢竟暫用的是楊擬身份,以免橫生枝節。

  一行人出了酒館,在平陶城中四下走動。

  平陶是大縣,逾二萬戶,城池堅固,附近有多山林,能隱私兵;最妙的是和二蠻族比鄰,很容易引發衝突。衝突有了,增征縣兵乃正常之事,如今這縣令,軍政二權集一身,是直掌兵卒的。

  民風彪悍很好,反倒是那些柔弱溫文魏景才不喜,彪悍者訓好就是一支悍兵,對比起來後者就倍顯先天不足。

  總的來說,他尚算滿意。

  「我們去看看那屈府和縣衙。」

  接下來就該考慮解決屈縣尉的事了,魏景一轉身,往城中央而去。

  據聞這縣尉屈府就在縣衙隔壁,挺好的,也不用跑兩處了。

  邵箐是這麼想的,只是到了地方後,她吃了一驚。

  緊挨著的兩座高門建築,只是對比起左邊喧囂熱鬧登門者絡繹不絕的屈府,右邊那官衙就要冷清太多了。

  只有兩個身穿皂服的捕掾守在大門外,百無聊賴,漫不經心。

  這官衙不但冷清,還很有幾分陳舊,近些看大門紅漆許多裂紋甚至剝落,望進去中庭地面青石的縫隙長了不少雜草,瓦片黯淡,牆面泛黃,明顯久未有曾修繕。

  邵箐暗暗咋舌,這官衙看起來日常沒怎麼用啊,難道處理公務都在屈縣尉家?

  縣令離任就會另行派遣,而且有就任限期的,這平陶縣沒了縣令最多幾個月吧?

  這縣衙怎麼這個樣子了?前縣令過的是什麼日子?

  魏景淡淡看過,情緒未有太多波動,他身後諸人也提前做過心理準備,面上也未露異色。

  他吩咐寇玄:「稍候,你來此傳信。」一行人回了酒館之後。

  新任縣令抵達,這作為下屬的縣尉縣丞等等屬官,出迎才是正常操作。

  寇玄連忙應了一聲。

  「回去了。」

  魏景緩聲對邵箐說,邵箐應了一聲,收回眺望那邊敞亮簇屈府的目光,隨他離開。

  諸人剛轉身,忽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只見縣衙另一邊的拐角後,轉過數騎快馬,「噠噠噠」往這邊疾奔而來。

  當先一騎上是個紅衣銀冠的青年人,約莫二十來歲,他膚色白皙相貌清雋,可惜一臉倨傲完全毀了這副好皮囊。

  馬速很急,有行人避讓慢了一拍,紅衣青年毫不猶豫揚起馬鞭,狠狠一抽。

  「啊!」

  行人慘叫一聲撲出去,隨從「呸」了一口,怒駡道:「擋道的賤民,還不滾!」

  一切變化來得太快,邵箐一行距離幾騎其實極近,方才那人就在七八步外被鞭打的,紅衣青年解決一個,接著又一鞭往這邊揮來。

  鞭聲嗖嗖,身邊的行人驚叫躲避,邵箐倒沒多害怕,果然,腰間一緊,她已經退至安全範圍。

  「咦?」

  比起狼狽的行人,魏景和邵箐從容不迫太多了,利索的挪移讓人眼前一亮。紅衣青年驚訝之餘,又甚感興趣,一勒馬韁,揚手用馬鞭一指:「你二人……」過來我瞧瞧。

  「啊啊啊!」

  話未說完,他胯下正長聲嘶鳴停下的駿馬突然一個趔趄,顛了顛,一個站不穩竟連人帶馬直接摔下。

  這一摔很重,直直將紅衣青年整個拋起,「砰砰」兩聲,一前一後落地。

  碎銀子打中馬蹄後,魏景收回手,冷眼看著正痛苦哀嚎的一人一馬。方才十分囂張的紅衣青年臉朝下著地,下半張臉都是血,他蜷縮著呸呸兩聲,直接吐出兩顆齊根折斷的門牙。

  「我們先回去吧?」邵箐扯了扯魏景的衣袖。

  這紅衣青年明顯是屈府的,那邊幾個守門見狀大驚,一邊往府內疾呼,一邊急奔過來了,行人驚慌躲避,現場立時混亂一片。

  這人確實招人煩,但無需急於一時,以後一起算總帳就是,不必為此擾亂己方的計劃。

  魏景收回視線,攜邵箐離開,寇玄等人忙急急跟上。

  「三公子,三公子!」

  隨從守門急急將人攙起,連聲詢問,那紅衣青年即屈三公子屈乾捂著嘴巴:「唔,好疼嗚,是誰?是誰?!」

  他這馬,可是仔細選取的,騎了二年,從未出過岔子,這肯定是有人暗算他!

  他大怒,忍著疼不忘左右睃視,忽想起方才那個身法極漂亮的青年,他眉毛倒豎,倏地看過去。

  魏景攜著邵箐,已轉身走出一段,屈乾眯著眼睛越過人群,突然眼睛瞪大:「美人,是個美人!」

  他一個激靈,竟不顧渾身痛楚,一個鯉魚打挺就站起來:「快,快給爺追!」

  追什麼呀?

  隨從定睛一看,只見那邊有二個男子,一高一矮,高的是青年矮的是少年,肩寬背厚的一看就是個男的。

  眾人面面相覷,沒聽說過三公子好龍陽啊?!

  「你們懂個屁!男人和女人走路的姿勢能一樣麼?飄逸輕盈,這等步姿,絕對是個一等一的佳人!」

  這屈乾天賦異稟,又御女無數,深諳其中三味,竟從邵箐的背影就窺破她的偽裝,登時喜出望外,「快,快追上去!」

  他自己就要急追,只膝蓋磕得甚痛,一瘸一拐走不了兩步,就被急急趕出來的大管事拽住。

  「三公子,你先治傷吧!」

  大管事和其他人一樣,半點看不出什勞子妙步,瞥一眼前頭拐彎一閃不見的邵箐,莫名其妙,只得苦勸:「這人只要在平陶,治了傷再找不遲,還不是隨了三公子的意?」

  這屈乾捂著嘴,手指縫還不斷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衣襟地面殷紅一片,他遲疑一下:「好吧,那趕緊把大夫叫來。」

  他被攙扶回去治了傷,挺幸運的沒斷胳膊折腿,就是門牙已補不回來了,只能一輩子漏風。

  屈乾自是懊惱憤恨,又心心念念著那美人兒,連忙命人去點了兵卒,尋找那「蓄意傷人」的一夥。

  肯定是那個黑衣青年暗算的他,等捉住就把他的牙齒全敲下來,再扔到河堤做苦役,折磨夠了再殺。

  至於那個美人兒,他將她救出苦海,以後就吃香喝辣,爺日日疼愛她。

  屈乾搓搓手,這急色的一時渾身燥熱,卻半點不想他房內那群新舊姬妾,翻身坐起就要親自出馬。

  不過他到底沒能成功去搜人,領著一群縣卒氣勢洶洶而出,卻在前院被他爹攔住。

  屈縣尉屈承正拿著一紙信箋,皺眉道:「又去哪裡?先停了,換了皂服隨我出門。」

  「阿爹這是幹什麼?」

  屈乾見少府主薄等他爹的心腹,還有二位兄長匆匆趕來,大家一身正裝,他爹還吩咐通知縣中諸鄉紳世族半個時辰內必要趕到,他大奇。

  「你嘴巴怎麼回事?」

  屈承回家後就接寇玄報信,還不知小兒子受傷,不過他現在也沒空管這些:「新任的楊縣令來了,你隨我去迎一迎?」

  「迎?」

  屈乾瞪大眼睛:「新縣令來就來了,我們怎地就要出迎了?」

  至於嗎?

  屈乾有這個想法真非空穴來風,正所謂強龍尚且壓不服地頭蛇,他屈家就是地頭蛇,而這幾次三番來的新縣令卻和強龍沾不上邊。

  識相的,那就得些好處和平共處;不識相的,自然會嘗到不識相的滋味。反正他屈家盤踞平陶十數載,縣令倒換了好幾茬,他家傲然至今。

  「這回這楊縣令,有些意思。」

  屈承眯了眯眼,既然在客舍投了宿,那必然聽說過屈家大名的,居然還敢遣家人來給他送信?!

  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有所依仗?

  說是後者,其實屈承不信,這西南邊陲遠離中土,哪個有背景有依仗的世家子會被發配過來?且為防萬一,他可是花了大銀錢打點過的。

  「既然他送了信?那我們就迎一迎吧?」何方神聖,會一會就知。

  若是個愣頭青,哼,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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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屈承召了縣裡所有屬官,以及平陶諸鄉紳家族,浩浩蕩蕩往魏景下榻的酒館而去。

  他此舉,未嘗沒有下馬威的意思。接信至今,不足一個時辰,他一聲令下,卻已將縣裡所有上層人物都聚攏得整整齊齊。

  但在見到魏景那一刻,他心下卻一凜。

  頎長英俊的一個青年,不緊不慢自客房而出,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壓迫感,神色淡淡,冷電般的目光在屈承身上一掠而過,這一瞬,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不用對話,不用瞭解,單單一個照面,就能判斷這絕非一個簡單人物。

  好端端的,這平陶怎來了這麼一個縣令?

  屈承垂眸,心念急轉,須臾抬起眼皮子,面上已見熱絡的笑:「承見過楊縣尊。」

  他一揖:「不知縣尊已至,承竟未曾遠迎,望勿要見怪。」

  屈承帶頭問安,後面的諸屬官及各鄉紳世家家主對視一眼,也跟著齊聲見了禮。

  「諸位請起。」

  魏景笑笑:「中原距離益州甚遠,路上有些阻滯,勞諸位久等。」

  「不遲,不遲。」這不是還沒逾就任期限嗎?

  屈承五旬上下,乾瘦,黑亮的小眼睛轉了轉,精光閃爍,又笑著奉承幾句,他道:「這縣衙後院甚是樸素,不若縣尊先到小的家裡住一陣,我命人先整飾一番?」

  迎了以後,就該正式上任了。正常情況下縣令是住縣衙後院的,屈承今日之前從未想過為新縣令整理住所,然此一時彼一時也。

  魏景淡淡一笑:「承縣尉好意,只不必了,樸素正合我意。」

  他直接拒絕了屈承的示好,也不看諸屬官及各鄉紳家主表情各異,領著邵箐寇玄等人,徑直往縣衙下榻。

  ……

  這縣衙後院比前衙還要蔽舊些,牆角長了好些雜草,屋內屋外積了一層薄薄灰塵,不管房舍還是家具,看著都很有些年月。

  很明顯,幾個月沒人住也沒人打掃了,且有些年未曾修整過。

  魏景揮退屈承等人後,邵箐環視一圈:「除非是另置別院吧,不然近幾任平陶令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過可以看出來,這幾任之前的縣令,還是很有些雅致心思的,這後院就設計得相當有品味。

  平陶山水環繞,城中也有溪流,一泓活水被引進後院,繞過假山,推動水車,涓涓淙淙的水聲,清澈的溪流繞過小亭繞過花木,再從暗渠而出。

  可惜的是長久沒人照料,花木生得亂糟糟,和雜草混一塊,假山水車長滿青苔,暗青黝黑的看著就潮濕。

  邵箐笑道:「這地方舊是舊了點,但清理出來還是很有野趣的,住著還不錯。」

  哪怕屈承剛來了一個下馬威,她也一點沒懷疑魏景能很快解決此事。反倒是寇玄面色凝重,上前拱手道:「主公,不知我們該如何行事?」

  魏景看了他一眼:「方才來迎者中,當地鄉紳甚多。」

  他並未輕信寇玄,但對方一路上表現確實不錯,魏景需要使喚人手,就目前來看,寇玄可用之。

  既要用,他就不吝說出自己看法:「然屈家乃外鄉來人,盤踞於平陶已有十數載。」

  屈家之霸道,一行人也是親眼所見,然利益就是這麼一塊,屈家大吃大占,那勢必大大侵犯了本地鄉紳家族的利益。

  矛盾實在根子裡的,無法化解。

  屈家拳頭大,鄉紳世族們俯首帖耳,但這並不代表矛盾就消失了,被迫藏在心裡,反更可能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分而化之,借力擊破。」

  以魏景武力,直接殺了很輕易,但這法子連個下策都算不上。一縣屬吏基本都是屈承黨羽,要殺只能殺盡,太轟動了,而平陶也就白來了。

  只是欲解決也不難,他眼界謀略一概不缺,不過一個照面,就有了破局之法。

  寇玄極贊同:「主公說的是。」

  他道:「西廂是書房,看裡頭有許多宗卷,我等且仔細翻看,看是否能瞭解各家情形。」

  要分化借力,那肯定是得先找個入手點,他們如今兩眼一抹黑,得先設法瞭解各家底細。

  看西廂宗卷如此之多,寇玄認為應該有的。畢竟前幾任縣令面對一樣的困局,琢磨如何擊垮屈家只怕少不了。

  「你們過去吧,我們收拾就行。」

  邵箐對魏景說,相比起清理灑掃,搞垮屈家才是當務之急,翻找宗卷難度不高,但無法取巧,人多些才好。

  魏景頷首,囑咐道:「整理出居住的屋舍即可,其餘地方暫無需理會。」

  邵箐應了一聲,他領著寇玄顏明往西廂去了,男人中就留一個袁鴻,王彌先一步開口就讓他幫忙搬些重物。

  ……

  這縣衙後院,和尋常四合院一樣佈局,正房東西廂還有前頭的兩邊各一倒座房。

  這本來是供縣令一家住的,隨屬住圍著院子外的左右排房。但這排房更破敗,窗紗破爛門扇難以開合,塵土足有寸後,根本無法住人。

  且眼下這情況,分開住絕不是一個好主意,於是大夥兒暫時都安置在後院裡。

  正房自然是魏景邵箐的,東廂安置寇家人,至於顏明袁鴻就住一側倒座房,另一邊倒座房住不了人,因為是灶房。

  邵箐略挽了挽袖子:「好了,咱們先把住人的屋舍灑掃出來,還有灶房。」

  ……

  魏景那邊正在尋找合適的突破點,宗卷裡頭果然有收穫。而隔壁的屈府中,屈承及其手下一干心腹,也在商議此事。

  「屈公,只怕這人是不能留了。」

  還未坐下,主薄馮平就急急說話,方才魏景冷冰冰的目光如今還讓他脊背發涼。

  馮平此言一出,立即得眾人附和,屈承神色凝重,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從來沒有一個人給他如此大的危險感,哪怕兇殘弒殺如那濮蠻首領。方才嘗試拉攏,魏景毫不領情,他當即就動了除去的心思。

  「只怕此人不好除啊!也不是是否會武?」

  這和以前那些文弱書生不一樣,進了平陶,就任他們宰割。

  屈乾一聽,連忙道:「阿爹,那人會武,正是他害得兒子磕斷門牙。」他已將魏景等人認出來了,把前事說了一遍,咬牙切齒:「待拿下,我必要將他滿口牙都敲下!」

  他不忘邵箐:「他身邊那美人兒得歸我,我先看上的!」

  屈乾十分警惕地看了父兄一眼,父子幾個皆是同道中人,他唯恐被搶了先,話罷又顧忌親爹,不甘不願補充一句:「你們要用也不是不行,只是得等以後。」

  「渾說些什麼?」

  屈承眉毛一豎:「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惦記著這事?!」

  魏景身邊女裝的就寇月和王彌,王彌姿色最好,但也不算稀罕,生育過也非少艾,平陶街上都不難尋獲,居然為了這麼個女人頂撞老子,這小子就是混不吝!

  屈承心緒不佳,怒聲罵了小兒子好幾句。屈乾不忿,高聲叫屈:「才不是那個婦人,我說的是男裝那個,站在那楊澤身邊的少年!」

  「胡說八道!」

  邵箐偽裝技術過硬,諸人回憶一下,那分明就是個少年,何來美人?屈承「啪」一聲重重擊在案上:「我看你是睡女人睡糊塗了!」

  「阿爹,三弟年輕不知事,多教教就是,何須動怒?他身上有傷,讓他回去且歇著罷。」

  屈家三兄弟,都不是同一個親娘生的,長大了,自然要爭。這不,屈乾長兄不動神色給他上了眼藥。

  「滾!出去!別杵在老子跟前礙眼!」

  屈乾長兄暗喜,神色卻凝重:「阿爹,也不知那楊澤在平陶住了多久,咱們要不先探聽一下情況?」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屈承頷首:「可。」

  父親怒轉欣慰,兄長露出笑容,被趕出去的屈乾極不忿,只他也不敢捋親爹虎鬚,只得憤憤回院。

  門牙位置很疼,身上淤青也疼,越想越郁憤,連晚飯也沒吃下,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一骨碌坐起來,望向正透進一片銀白月光的西窗。

  他這院子臨西牆,隔了一條小巷就是縣衙後院。

  憑什麼不信他!

  那就是個娘們!

  屈乾眼珠一轉,乾脆站起披衣,拉開房門悄悄往西邊去了。

  要說這平陶縣衙,就和他家後院一樣,就算押了十把八把大鎖,也不妨礙他來去自如。

  ……

  說是只整理睡覺的房間,但幹起來活兒很不少,邵箐只吩咐袁鴻替她搬了些桌椅重物,餘下擦洗這些,就自己來。

  寇家姑嫂倒搶著給她整理,但她拒絕了。沒辦法,活多人少王彌寇月還得洗刷灶房呢,單單那幾口生銹的大鐵鍋,就夠費勁的。

  從半下午到天黑透,大夥兒累得伸不直腰,晚膳是出去買回的,連帶添置了衾枕油燈等日常用品。

  屈承倒使人送了來,但他們沒用。

  邵箐送油燈晚膳給魏景他們時,見三人正各自攤開宗卷細細看著。寇玄顏明先篩一遍,覺得可能有用就遞到魏景案頭。

  這明顯是有進展的。

  她面露笑意,魏景囑咐:「你早些歇下就是,莫要等我。」

  「嗯。」

  邵箐腰酸腿疼,恨不得立即躺下,不過她笑道:「這不還得梳洗一番嗎?」

  她拍了拍鬢髮,居然還往下揚了好些塵土。

  邵箐離了書房,趕緊吩咐袁鴻給她拎水,注入屋內刷乾淨的大浴桶當中。這袁鴻也是個沒用的,這麼一個大男人,拎了兩桶水就氣喘如牛,急得寇月擼起袖子就上。

  她無語,幫著寇月抬了一陣,水有七八分滿了,就栓了房門。陌生地方邵箐很謹慎,她仔細檢查過屋裡的牆壁門窗,見雖舊了些但完好無缺,這才放心解衣沐浴。

  伴隨著屋外淙淙水聲,洗了頭髮,坐在寬大的浴桶裡,熱水浸過肩頸,酸疼疲憊的身軀陣陣舒暢,她歎慰一聲,泡了一陣子,才開始撩水洗澡。

  洗著洗著,盤在頭上的長髮掉下來,濺起一臉水,邵箐抹了一把臉,抬手重新盤髮。

  頭髮盤好,她抬頭,不經意動了動脖頸,目光隨著漫不經心轉動。

  無意中掃過後窗,倏地,她動作一凝。

  邵箐竟直直對上一隻眼睛。

  窗紗被人從外戳了一個洞,一隻眼睛立馬湊上來。洞很小,睫毛眼眶一點不見,只看見一個圓鼓鼓的黑色瞳仁,周圍包著一圈眼白。

  「啊!!」

  她嚇得心跳都停了半拍,短促一聲尖叫,一個水瓢砸過去。

  ……

  尖叫聲劃破夜空,在此同時,魏景身形已自西廂急掠而至,他面罩寒霜,一腳踹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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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兩扇厚重的隔扇門被猛地踹開,「砰」一聲巨響,門扇繞了半圈反彈回去,魏景已衝進內室。

  他第一時間看邵箐,見她雖花容失色,但好歹無恙,他心下一定,瞬息掠至後窗前。

  「啪」一聲後窗被推開,見一黑藍色的背影奔出七八步,已至圍牆根下。

  魏景眉目冷戾,拈起身側案上邵箐一支銀簪,一彈,銀光閃電般直奔對方背後大穴。

  也是此人命不該絕,恰巧他就一矮身,竟堪堪避過要害,銀簪擦過他的肩膀,直直釘入圍牆上,幾近沒頂。

  屈乾嚇得魂飛魄散,他連雜草也不撥了,連爬帶滾一個骨碌往前撲去。

  原來,這腰高的茂盛雜草後,竟隱有一個類似狗洞的孔穴,外通後巷,他正是從這裡摸進來的,沒想到一進來就被發現。

  一骨碌滾出縣衙,屈乾七手八腳爬起來就往外狂奔。

  魏景面沉如水,眸光陰鷙,卻沒立即追趕,毫不停頓一個轉身,往邵箐這邊來。

  他不放心邵箐,得先安置好她。

  魏景動作迅速,拿起案上放置的乾淨內衫,抖開:「阿箐,我送你到寇家人那邊去。」

  邵箐頭髮淩亂還滴著水,顯然不適合攜她追蹤。好在賊人動作鬼祟,一經發現立即奔逃,顯然不敢見光,將她送至眾人處便安全。

  他很快就會折返。

  「我……」

  夜半突見一個眼球無聲無息直盯自己,效果甚於恐怖片,好在邵箐這段時間也歷過不少事,驚慄一瞬很快回神。

  回神是回神了,但她處境十分之尷尬,渾身赤裸,抱著肩膀縮在浴桶裡,面前站著魏景,他抖開內衫,俯身罩在她後腦勺上方位置。

  但現在可不是矯情的時候,那人不知何方神聖,萬一被他成功逃脫就添了一層隱患。

  一咬牙,她硬著頭皮從水中站起。

  熱氣蒸騰,水珠淌下,甫接觸空氣,泛紅的肌膚上立即冒出一個一個的細小雞皮疙瘩。

  油燈昏黃的光線投過來,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原因,她摟著肩膀微微抖索著。

  內衫立即罩在她身上,邵箐趕緊攏住,側身套上,擦身什麼的顧不上了,回頭再說吧。

  魏景取過外衣,再為她披上,待她匆匆穿好衣裳,他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前襟,一手抱著她,立即掠出外間。

  正房廊下,寇玄顏明等人已候著了,只是沒敢進去,只能一臉焦急地等著。

  「主公?」

  寇玄手裡還提著路上得的一柄短刀,神色緊張,見狀連忙奔進。

  「我去追那小賊,你們守在一處,等我回來。」

  魏景捏了捏邵箐的手,閃身而出。只他並沒有馬上就追,而是隱於暗處觀察,見寇玄和顏明提著短刀,一邊一個戒備地左右睃視,背對著邵箐不敢亂看。

  袁鴻沒刀,嚇得臉色青白,同樣面朝外不敢回頭;寇家姑嫂則一邊戒備,一邊用布巾替邵箐擦拭濕髮。

  他放了心,腳尖一點,縱躍至後巷,落在屈乾滾出去那個位置。

  ……

  雖耽擱了一小會時間,但追蹤並不難。

  屈乾受了傷,哪怕傷很輕,血跡很少很隱蔽,魏景目光銳利,還是輕易辨別並追上去。

  屈乾驚駭之下不辨南北悶頭就跑,方向與隔壁的屈府迥異。跑出一段無人追上,他理智回籠了些,腳下一轉往大街方向跑出。

  他也沒蠢到家,打算到鬧市轉一圈抹去痕跡,再打發個人讓家裡派車來接。

  魏景太可怕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一個人,方才一瞬間,屈乾真以為自己會死。

  什麼一口氣,什麼美人兒,此刻統統記不起來了,他只有一個念頭,避過這個煞星。

  捂著肩膀,拼了命往前狂奔,也是他今夜運氣未曾用盡,在魏景追上之前,他已經奔到巷口,並遇上一個熟人。

  ……

  魏景循著血跡追蹤,拐過一個彎,寂靜漆黑的小巷中,已能清晰聽見急促淩亂的奔跑聲。

  他冷冷挑唇,急掠向前。

  又拐了一個彎,銀色月光灑在前頭那人半邊臉上,魏景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白日見的那個屈三。

  屈乾已奔至巷口,外面就是夜市人來車往的大街。魏景捏了一塊銀角子,正要射出將其制住,誰知卻見踏出巷口一步的屈乾突然往回一縮。

  他心念微動,手上動作稍停。

  前頭,屈乾雖下意識一縮,但到底晚了點,一個男聲已響起:「咦?休穆?真是你!今兒怎地走後巷?」

  聲音極其爽朗,話音剛落下,只見一個身穿赭色廣袖長袍的青年男子大步行來,年約二十五六,濃眉大眼,舉止和聲音一般無二,十分豪爽地搭上屈乾肩膀,拍了拍。

  「嘶!」

  正正拍中屈乾傷口,青年男子 「咦」了一聲,看了看又笑:「 怕不是又和屈公起了爭執吧?來,裹裹傷,咱們喝酒去!」

  屈乾見被發現,倒沒再避讓,心有餘悸回頭看一眼黝黑空蕩的巷子,咽了口唾沫,也笑:「也好!」

  巷口外趕來一輛馬車,青年男子的,這二人勾肩搭背,關係看著十分地好,談笑間登上車轅。

  魏景站在一處大樹陰影籠罩的屋頂,無聲打量下面一車二人。這青年男子他白日見過,雖驚鴻一瞥,但對方就站在一眾鄉紳之首,他有些印象。

  他視線落在車駕前懸掛的家徽上,描金的花紋中間一個篆體的「莊」字。

  平陶莊家,正是下午翻閱的平陶本地鄉紳家族之一,諸鄉紳世家中較盛者,現任家主莊延,時年二十六。

  魏景目光微微閃爍。

  這個莊延有點意思,屈乾見了他,哪怕正逃命也下意識一縮,但真面對面,兩者又表現得極其親近。

  大幾率是這人曾讓屈乾狠狠吃過啞巴虧,印象極其深刻卻挑不出錯來,不但不影響莊家和屈家的關係,且連屈乾本人也沒未曾心生怨恨。

  如果真這樣,那確實很有些手腕了,畢竟莊家在屈家手底下生存。

  魏景在其中,卻隱隱嗅到那麼一點其他的意味。

  譬如,不馴。

  回憶下午翻過的莊家宗卷,他垂眸沉思片刻,並未有其他動作,而是無聲跟在車駕之後。

  車駕並沒有走多遠,到了一處酒館門前就停下,這處酒館也眼熟,是魏景一行曾下榻過的。

  門閉著,酒館打烊了,只駕者去拍門,卻很快打開,夥計哈腰點頭,那女掌櫃也迎出來了。

  莊延作主人姿態,引屈乾入內。

  酒館旗幟在夜風中招展,魏景視力極好,借著燈籠昏黃了光,看見了和馬車上一模一樣的家徽紋樣。

  毫無疑問,此處是莊家產業。

  莊延命人替屈乾裹傷,屈乾心中有鬼,擺手說擦傷無事,堅持不裹,二人在酒桌前坐下,你來我往喝酒吃菜。

  魏景冰冷的視線在屈乾身上掃過,腳尖一點,無聲無息離開。

  他是暫離。

  就在方才,他就圈定了這個莊延為突破口,只他牽掛著邵箐,不放心留下她太久。

  ——

  邵箐匆匆擦了頭髮,乾透是不可能,有得幾成她就草草挽起。

  內衫有些濕,但比起之前長時間澆冷雨這簡直小意思,她絲毫不以為意,只頻頻往外翹首。

  魏景出去有一段時間了。

  以他的身手,不可能這麼久拿不下一個身手笨拙的小毛賊,肯定是出現新狀況了。

  邵箐難免牽掛,方才那些尷尬彆扭盡去了,坐不住,她站起來回踱步,忽心有所感一抬頭,正見魏景身影正正落在大門前。

  「夫君!」

  邵箐喜出望外,三步並作兩步衝出去:「怎麼去了這麼久?」

  「有些新情況。」

  魏景拍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慰,對後腳湧出來的寇玄等人道:「是屈三,自作主張過來的。」

  「沒事了,今夜應不會再有人潛來,可以休息了,但最好留人守夜。」

  簡短說明白,魏景探手摟住邵箐,方才事急沒有避諱寇家人,現在也不必了,腳尖一點,他直接縱身上房,兩三下就不見人影。

  ……

  「夫君,是什麼新情況?」

  風聲呼呼,邵箐仰臉,見他神色尚可,又有閒暇回來接自己,應是有進展。她先是一喜,繼而有些擔心:「這屈三還是先不動的好,以免打草驚蛇。」

  被人偷窺沐浴又驚嚇,肯定極氣憤的,但大局為重。有浴桶擋著,屈三也看不見什麼,邵箐更擔心的是露了臉,女子身份暴露,會不會產生什麼不良影響?

  提起這人,魏景目光陰鷙,頓了頓,他道:「待此間事了,我必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來。」

  語氣森然,邵箐卻微鬆口氣,他答應暫時擱下就好。

  魏景摸了摸她的鬢髮,半濕的,皺了皺眉,不過情況特殊也沒辦法,他就將方才所見說了一遍。

  「那咱們要從這莊家入手嗎?」

  聽著,這莊延腦子不笨呀。一邊是屈家盤踞十數年,根深樹大,另一邊則是個初來乍到的新縣令,就算看著非簡單人物,他也未必願意當出頭鳥吧?

  除非,魏景有必勝把握,且其中又牽扯莊家什麼大的切身利益。否則,她看難,不見莊家都隱忍了十數年了嗎?

  魏景淡淡一笑:「鹽。」

  ……

  這個鹽字,魏景同樣對莊延說了一遍。

  喝了兩壺酒,吃飽了肚子,屈乾一顆心方定了些,屈家的馬車也到了,他打了個酒嗝:「文珪,我且回去了,來日再聚。」

  「休穆慢行。」

  莊延親自扶屈乾,視線瞥過對方染血的肩膀,布料是被銳物撕開的。他挑了挑眉,也沒說話,笑吟吟將人攙扶上車。

  駕者吆喝一聲,他負手看那馬車漸行漸遠,斂了笑,垂眸片刻,轉身。

  漫不經心走了幾步,突然,他一愣。

  只見酒館通往後院客舍的小門處,不知何時立著一個黑色人影,很高大,也很陌生。

  無聲無息的,莊延慄然。

  「莊文珪。」

  這人轉身,鬢若刀裁,目若寒星,赫然竟是白日才見過的新縣令。

  「延見過楊縣尊!」

  莊延唬了一大跳,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行動卻不慢,立即伏拜見禮。

  「起。」

  魏景已將邵箐送進最近的一間空置客舍,緩步進了大堂,他站定,卻不語。

  莊延心念急轉,沉聲吩咐夥計:「打烊,汝等統統退下。」

  門板迅速安好上鎖,室內僅餘二人,他平復一下心跳,客氣又不失恭敬地問:「縣尊夤夜前來,小店蓬蓽生輝,不知楊公……」

  話語停頓下來,莊延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其實,經過一開始的震驚後,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魏景來意。這位楊縣令,比之前幾任強太多了,居然這麼快就找上了平陶本地世家,且功夫之高深,震驚了莊延。

  只是上述的一切,並不能讓莊延介入兩者之間的爭鬥。

  一瞬間,他拿定主意,看似恭敬有加,實則不動如山。

  魏景了然,只他淡淡一笑,道:「今日我翻閱宗卷,知悉平陶舊日有官鹽,可惜了,如今竟枯竭。」

  據縣誌和宗卷記載,二蠻族之一的濮族屬地有鹽井,出產井鹽,往經平陶往益州販售。雖規模不大,但也是益州牧親批,開具鹽引,此乃官鹽。

  實際操作者,當然是這個與比鄰濮族的平陶縣,得了一部分鹽稅,在這偏僻的西南,平陶可是一個十分富裕的大縣。

  可惜好景不長,十餘年前,濮族十分惋惜地告知益州,鹽井日漸枯竭,至如今只夠自給自足。

  井枯竭,鹽沒了,老天爺不賞飯,有什麼辦法?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益州鹽鐵資源十分豐富,少了也沒多惋惜的。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激不起啥浪花。

  魏景挑唇:「也是恰巧,屈縣尉至平陶上任沒幾年,這鹽井就枯竭了。」

  是呀,且這枯竭的時間點,還在屈縣尉徹底掌控權柄的當年。

  真這麼巧嗎?

  魏景以為不然,更有可能的是,這屈承和二族達成協議,官鹽轉私,謀取暴利。

  果然是一樁皆大歡喜的買賣。

  不過,就沒有利益受損者嗎?

  當然有的,那就是之前的取得官鹽鹽引,通俗講就是食鹽運銷許可憑證的那批商家。

  魏景居高臨下,淡淡道:「據宗卷所載,當年官鹽鹽引,過半數為平陶莊家所得。」

  「你!」

  低沉的男聲冷淡,不高,落在莊延耳中卻猶如炸雷一般,轟轟作響,他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你,你!」

  他一句話都說不全。

  魏景僅憑宗卷上寥寥數句平淡記敘,竟將實情還原得與真相全無二樣,也將他和屈家的根本矛盾生生剝開,任憑莊延平日鎮定,也不禁露出驚色。

  屈家確實和二族私下達成協議,將官鹽轉私。然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莊家人如何能毫無芥蒂接受?

  為了堵住諸世家的嘴,更為了將大夥兒都拖下水,這私鹽利潤是拿了一部分平均分配的。但屈家貪婪,這分配而來的錢財,只舊日十之一二。

  官鹽私售,此乃滅族大罪,從前光明正大的錢財不能掙,反而得拿這些燙手的銀子。

  莊家恨不得將銀子砸回屈承臉上。

  只是他們不能,彼時屈家勢大,又設下圈套拿了莊家把柄,莊延父親性情偏軟,於是就這麼隱忍下來了。

  一忍就十餘年,至今莊父已去世,莊延繼任家主之位。

  如今被魏景一朝喝破,莊延手足冰涼,他心念急轉,「噗通」一聲重重跪下。

  「延願為楊公效犬馬之勞!」

  是個聰明人。

  魏景挑眉,須臾露出微笑,上前將莊延扶起,道:「汝將功補過,事成之後,私鹽之事既往不咎。若官鹽重開,則一如舊年。」

  「謝大人!」

  峰迴路轉,情緒就像激流瀑布般劇烈起伏,莊延大喜過望,重新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延當竭盡全力,為縣尊分憂。」

  恩威並施,魏景深諳御下之道,叫起莊延,他於案前落座:「將私鹽詳情告知於我,事無巨細。」

  ……

  「濮族有鹽井,出鹽頗豐,經平陶往外販售。本縣得此官鹽,歷來富足。然可惜,自十二年前縣尊任上重病,屈縣尉掌住權柄後,這官鹽就……」

  要說莊延,他性情與父親截然不同,對屈家深懷怨恨已多年,只他為人圓滑,每每將諸事打理得十分妥帖。

  現在他被步步緊逼,一咬牙豁了出去,將各種詳情說了個清楚明白。

  當年縣令重病拖延卻久,讓屈承有了握住權柄的機會。後縣令病逝,新上任的縣令卻懦弱,奪不回權還受其掌控。這新縣令也利索,乾脆不理事,只收孝敬銀子花天酒地。

  自此,屈家牢牢握住了平陶,成為一霸。屈承為人貪婪,很快就將主意打到了官鹽上頭了。

  濮族能賺得更多,自然樂意,雙方一拍即合,只苦了從前依仗官鹽生存的鹽商平民。

  尋常挑夫小販,不知真相只以為鹽井真枯竭了,另謀生路去了。只餘莊家這樣的大鹽商,被人斷了財路不說,還被生生拖進販售私鹽的沼澤中。

  「莊氏經營官鹽已有數代,我父親自責丟了祖上產業,鬱鬱寡歡,於數年前病逝!」

  說到最後,莊延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恨。

  魏景聽罷,只問了一句:「這屈承,在州郡中有何靠山?」

  莊延眼前一亮。

  魏景真真一語切中要害。

  將官鹽轉私,哪怕規模不算大,也不是一個小小縣尉能罩得周全的。不慎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就是一族傾覆的大禍。

  屈承幹了十來年,風平浪靜,安安穩穩,那自然是打通了關係,上頭有人照應著的。

  「屈家與本郡郡守董度過從甚密,而董度,乃益州牧何允何使君之四夫人表親,四夫人誕何三公子,年已及冠。」

  如今的大楚,行政區劃分三級,縣之上有郡,郡之上有州,州牧為一州之長。如今的益州牧何允,膝下數子已長成。

  長成了,自然開始爭權奪利了,這董度,就是四夫人的親眷,何三公子的黨羽。

  牽一髮而動全身,沒人比莊延更清楚其中利害了,所以他即便再怨憤,也不得不笑面相迎。

  魏景再問:「何州牧膝下幾子?」

  莊延心中一震,忍不住抬頭直直看向魏景。

  「何使君嫡長子早夭,三夫人生二公子,四夫人生三公子,二位公子已及冠,俱極得何公倚重。」

  一個縣令,欲根除屈家而屹立不倒,非善用這何氏公子之間爭鬥不可!

  眼前人心思之敏銳,眼界之精準,手段之快準,令莊延心中大動。

  忽他有一種感覺,眼前說是危機,但似乎更是一次很好的機遇。一旦莊家握住,很可能,家族至少能抬升一個臺階!

  他血脈鼓噪,心潮湧動,面上更加嚴肅恭敬,拱手:「本郡董郡守雖是三公子親眷,然郡尉鮑忠卻是二公子心腹。」

  分庭抗禮,面和心不和,安陽郡乃至整個益州,一直都處於這種兩方勢力糾纏的局勢中。

  這也和魏景記憶中一樣,哪怕從前沒去過益州,但大面上的信報都是不斷的,他很容易就兩者串聯在一起。

  不過這回不用他再開口詢問,莊延主動說了下去。

  「濮族貪婪,私鹽獲利送往州郡的數目亦甚巨,屈縣尉手裡必得留下一本私賬。」

  這私賬就是擊垮屈承的鐵證,莊延一直知曉它的存在,奈何根本無從接觸。且即便僥倖得了,莊家也不敢當這個挑事者,否則一個不慎,整個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平陶這十餘年間換過幾任縣令,頭一任乾脆同流合污,後面幾任倒是好些,可惜文弱無背景的書生終究靠不住,熬不住投了的有,「病逝」的也有。

  莊延此刻心悅誠服,恭敬拱手:「稟縣尊,莊某人雖不才,只若得了賬冊,我必能將其送到鮑郡尉之手。」

  「大善!」

  魏景站起,扶起莊延,頷首笑道:「如此,待取了賬冊,此事就交於文珪。」

  他觀察力敏銳,莊延雖面上功夫不錯,但心潮起伏之下難免露些。魏景如今手下並無合適送信人手,此人可用之。

  魏景乾脆俐落委以重任,讓莊延又是一陣熱血澎湃,他鏗聲應是。

  「楊公。」

  莊延忽想起一事,忙道:「您近日可要謹慎些,這屈縣尉,傍晚時才遣人來探問了您的事。」

  魏景挑眉:「何事?」

  「唔,查問了您何日投宿,共宿了幾日,一行幾人,把店薄也拿了去。」

  店薄,就是登記入住客人詳細身份信息的冊子。魏景眸光微閃,表情卻不變,頷首:「無事,你回去準備即可。」

  「是!」

  ……

  「夫君?」

  莊延告退,魏景把邵箐接了出來,她憂心忡忡,小小聲說:「那屈三如何是好?」

  這人雖驚鴻一瞥,但她這張臉一看就是女的,這店薄拿回去,屈家不久馬上能發現端倪?

  假身份,可是二人最大的短板。

  「無妨。」

  魏景聲音穩穩:「我們現在就去屈家。」

  夜色中,他腳尖輕點,身形急速掠出,十分輕盈地落在屈家前院屋頂的陰影處。

  四合院格局都相差無幾,魏景打量片刻,很快鎖定了兩處疑似屈承外書房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了。

  屋內燈火通明,屈家父子幾個還在,屈承眉心緊蹙:「你說,那楊擬真是女的。」

  他重新翻開案上的店薄,視線落在楊擬二字上頭。

  「千真萬確!」

  屈乾心有餘悸:「阿爹,那楊澤太嚇人了!我差點就回不來了!那銀簪子直直戳進圍牆,至少二寸深!」

  「阿爹,你說這楊縣令為何會調往平陶?不應該啊!」屈乾大兄百思不得其解。

  是呀,這麼一個人物,哪裡謀不到好差事,至於千里迢迢來西南?

  不合理呀!

  平陶建縣都多少年了?偏僻邊陲,從來都是些無背景無人脈者赴任的,好比前幾任縣令。

  怎就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個厲害人物?

  會不會,有假?

  屈承「霍」地站起:「把陳庭喚來!」

  陳亭,縣兵營卒長,屈承最信重的鐵杆心腹之一。一經傳喚,已最快速度趕至。

  「你立即點了人馬,趕往豫州宜陵郡梁縣,核實楊澤身份,馬上就去。」

  「不,你在多點兩路人馬,一共三路,今夜就出發!」

  「是!」

  陳亭領命立即就走,屈家父子尚在商議其他事宜,魏景卻不再傾聽,而是尾隨陳亭。

  這三路人馬前後腳出城,分別三個方向趕路,魏景居高臨下冷冷注視。

  「阿箐,我去去就來。」

  他找了一個避風隱蔽處,將邵箐安置,閃身離開。

  邵箐目送他的背影,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知道他去幹什麼,但卻沒阻止,這屈承橫行多年,心腹爪牙必也劣跡斑斑。

  無需多久,魏景就回來了,他攜了邵箐再次回到屈府。

  此刻子時已過,夜色深沉,屈承外書房的燈也早熄滅了。護院有,專看守外書房的也不缺,但這等尋常武夫,未能阻擋魏景腳步半分。

  他摟著邵箐,無聲站在外書房之中。

  室內黑黝黝的,僅兩扇前窗的窗紗各篩入一小片朦朧月光,室內能見度極低。然魏景目光銳利,視線微動,書架到案牘,一寸寸掃視過。

  若說天底下的密室暗格,不會有何處比皇宮大內更精密了。魏景出身使然,一個縣尉的書房也不可能有多高明的暗格,很快,他就找到目標。

  多寶閣下的木櫃,有一半是暗格,他伸手入內擺弄片刻,邵箐便聽見「咯」一聲輕響,暗格探出,露出一大疊賬冊。

  魏景挑唇,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他將其盡數取出,邵箐要脫下外衣打包,被他制止了。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包好。

  邵箐訕訕一笑,她緊張之下忘記了此間男女差異比較大,女子若被人看見只著內衫外出,影響不大好。

  魏景一手提包,一手摟她,無聲無息離開屈府,回到隔壁的縣衙後院。

  入房,點燃油燈,邵箐長長吐了一口氣,哎呀媽呀,今晚實在夠刺激的。

  但好在一切事情都順利解決了,魏景正研磨提筆疾書,他親自手書一封,陳明此事並蓋上縣令大印。

  「明日,就將此二物都交予莊延。」

  「夫君,你說這莊延,可信麼?」

  緊張去後,就是睏倦,邵箐又擦了一遍有八成乾的長髮,打著哈欠就爬上床,解衣睡覺。

  兩人同睡一床已多時,邵箐都習慣了,況且這古人的內衫都是長衣長褲,最開始那點彆扭已被拋在腦後了。

  不過,今天註定有點尷尬。

  她穿衣時慌慌張張,裡衣繫帶都沒繫好,被外衣一帶,脖頸那處居然被直接扯了開來。

  鵝黃色的小兜,裹著極豐腴的一處,飽滿的弧度,雪白潤膩的肌膚。

  邵箐眼疾手快,立即掩上,奈何魏景恰好就看過來,看了個正著。

  他眸色立時一暗,眼前晃過弧度優美的肩頸玉臂,晶瑩如羊脂白玉般的色澤中,點綴了二點緋色的粉梅。

  暗香浮動,旖旎惑人。

  魏景喉結急速滾動幾下,頓了半晌,才道:「無事,莊家一族人自此,哪怕他並非真心臣服,也不敢耍花樣。」

  「夜深了,快快歇息罷。」

  他聲音較之平日,要低啞一些,但背對著他正忙忙繫衣帶的邵箐也沒太留心,「嗯嗯」應了兩聲。

  她已憶起先前尷尬至極那一幕,面紅耳赤非常不好意思,倒下捲了薄被背過身體就睡,再不吱聲。

  魏景「噗」一聲吹熄油燈,也躺下。

  一切與平時無異,只今夜這幽幽少女氣息格外清晰,絲絲縷縷密密環繞,從鼻端進入身體,血脈中血液彷彿受到牽引,要比尋常鼓噪了一些。

  魏景一點沒排斥,反倒覺得分外踏實。

  他無聲側頭,看了看邵箐,昏暗中一團熟悉的隆起,須臾,才闔上雙目。

  ……

  邵箐以為自己起碼得輾轉一下才能睡著,但事實上她又累又睏,一沾枕頭,立即陷入黑甜鄉。

  一覺睡了個飽足,次日起來,魏景一如平常,於是她就很樂觀的認為,他人家根本沒留意,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這麼一想,心裡舒坦不少,那點子彆扭,很快被她拋在腦後。

  他們還有事情要忙活,頭一件,就是將賬冊和魏景書信送到莊延處。

  莊延立即遣了心腹,悄悄送出平陶。

  安陽郡治所高陵,據平陶二百餘里,水陸二路暢通,正常情況下,七八天怎麼也一個來回了。莊延的人一路急趕,在第五天傍晚,就帶來了回音。

  「稟縣尊,這是鮑郡尉親筆回書。」莊延恭恭敬敬,將二封加了火漆的回函奉上。

  魏景接過,垂眸看火漆完好無缺,拆了展開。

  「……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十數年之久,必有人指使方可欺上瞞下,吾已致信穀城,誓將此等膽大妄為者一網繩之。子況獨處手眼,實居功至偉。吾即點選郡兵趕往平陶,擒拿屈賊。若有變,子況可便宜行事。」

  子況,即使魏景如今用的字,素未謀面稱呼如此親近,可見鮑郡尉獲悉此事時驚喜之大。

  至於穀城,即州治所所在地。官鹽轉私本不是小事,鮑忠更立即呈往何州牧案頭,希望能狠狠打擊何三公子一黨。最好是能把郡守董度置於死地,他們一派趁機將整個安陽郡握在手裡。

  上述是兩個派系的鬥爭,鮑忠本意把屈承作為一個引線,一層層向上打擊,為此他已點選了郡兵,親自往平陶而來了。

  魏景一目十行看過,挑唇:「好,此事已成。」

  莊延聞言大喜:「鮑郡尉已親自前來,太好了,咱們等等就是!」

  郡兵出行,總不如單人匹馬迅速,但最慢也不過遲兩日罷了。多年夙願,就這麼一朝得嘗,他一時激動得滿臉通紅。

  「縣尊英明!」千言萬語就匯成這麼一句話,莊延俯身拱手。

  「文珪何須多禮?」

  魏景將其扶起,微笑:「我初到平陶,人地生疏,文珪若有意,不妨助我一二。」

  他這是招莊延至縣衙為屬官了,此一役過後,縣中官吏十去八九是必然的事,這莊延用得還算順手。

  莊延心潮湧動,撩袍就拜:「延願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他也乾脆,直接就奉了魏景為主。

  魏景再次將人扶起,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寒暄勉勵幾句,他道:「文珪,你家中有多少護院武士?」

  他招莊延入縣衙的第二個目的,借些人手,趕在郡兵到來之前,先將整個平陶縣徹底掌握在手裡。

  莊延方才說等二日就是,但在魏景看來,這被動了,算不得上策。畢竟鮑忠信箋上說,若有變,可便宜行事,另一封回函打開,是蓋了鮮紅大印的郡尉令。

  很好,非常好。

  拿下或乾脆殺了屈承等人很輕易,但整個縣城尚需正常運轉的,這就是向莊延借人的目的所在。

  只現在莊延投了他,也不用借了,直接吩咐就是。

  莊家護院不多,也就數十,但他們尚有商隊貨行,武衛青壯夥計等加起來,也能湊到三四百。

  「足矣。」

  ……

  接下來,就是煽動屈承。

  非常容易,次日清早,屈承用罷早膳,就接到一個令他驚怒交加的消息。

  「什麼!你說那楊澤窺得私鹽之事?!欲潛出平陶,往高陵揭發?!」

  高陵固然有他的上游董郡守,但同樣也有郡尉鮑忠,兩者誰也壓服不了誰。此事一旦為鮑忠所知,那可不得了了!

  董度如何且不說,這直接操辦私鹽之事的屈承,必得立時面對滿門傾覆之禍。

  絕不能讓這姓楊的成事!絕不能讓其出平陶!也絕不能讓繼續活著!

  屈承「騰」一聲站起,殺意森森。

  「立即點選縣兵,圍住縣衙,誅楊澤!」

  「不行啊爹,那楊澤功夫高深,恐縣兵盡數上了,也拿不下他!」

  屈乾親身經歷,說話時尤帶驚恐。屈承不大信,但他是知道自己小兒子的,天不怕地不怕,何曾露過這副神色?

  沉吟片刻,他道:「縣衙後院不是每日需採買米麵肉蔬的嗎?讓商販設法親送,趁機將蒙汗藥下灶間水缸,給我重重地下!」

  「誰若辦不好此事,我取他全家小命!」

  一直到了午間,在縣衙前衙上值的捕掾悄悄來報,成了!他藉故入內稟事,見飯桌旁諸人已暈闕倒伏。

  「好!隨我圍了縣衙,將楊澤一行誅殺!」

  過後報個水土不服病逝,此事就徹底捂在了平陶。

  平陶縣兵傾巢而出,足足二千,將縣衙圍堵得水泄不通。屈承與他的心腹屬官們,還有十數個縣兵營卒長,領著精壯兵卒,從陳舊斑駁的縣衙大門一擁而入,直奔後院。

  剛轉過影壁,諸人一愣。

  只見一個頎長的黑衣男子負手立於中庭,神色平靜,目光淡淡。而不遠的後方,縣衙大堂前的廊下,立了二個男子,正肅著臉看向這邊,面上不見半點驚惶。

  在縣衙上值的寥寥幾個捕掾,已人事不省被扔在廊道前,也不知是死是活。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楊澤這是將計就計了。

  屈承神色一狠,厲聲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一個不留!誅殺此人者,賞金五十!擢升三級!」

  他就不信了,兩千人還殺不死一個?!

  「兄弟們!殺了他!」

  卒長姚大怒吼一聲,揚刀率先往魏景撲來。

  這話就像一個開關,立時,喊殺聲立起,縣兵流水般隨著姚大衝去。

  「不自量力。」

  反轉來得更快,魏景挑唇譏諷一笑,也不用動手,直接旋身一個側踢,正中當先而來的姚大胸腹。

  「啊!!!!」

  短促一聲慘叫,姚大大噴一口鮮血,瞬間淩空倒飛出去,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浮雕山水朝陽圖的石制大影壁上,「砰」一聲悶響後摔落在地。

  姚大雙目圓睜,口鼻鮮血不斷湧出,胸前凹陷一塊,竟是肋骨齊斷,當場氣絕。

  一時四下死寂,方才尚來勢洶洶的縣兵們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僵著脖子,動也不能再動。

  「諸位,且聽我一言。」

  魏景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卻格外清晰;「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數十年之久,如今此案已呈高陵,鮑縣尉正率郡兵星夜趕來,明後日即至。」

  他揚手,舉起鮑郡尉的二封回函,郡尉令上鮮紅的大印格外醒目。

  「官鹽轉私,此為何罪?罪當如何?想必無需楊某贅敘。」

  魏景環視一圈,見自屈承以下的在場所有人,俱面露驚恐,更有尋常兵卒者,手足顫抖「哐當」一聲扔下長刀。

  一個年輕兵卒哭道:「縣尊,縣尊,我並不知情啊!我只是聽令行事罷了!」

  私鹽之事,屈承自然秘而不宣的,這些尋常兵卒不知情才是正常。只不過吧,屈家橫行鄉里多年,也少不了這群人的助紂為虐。

  不管是沾沾自喜,還是無奈隨波逐流,反正平陶縣兵營,多年來待遇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此刻並不適宜逐件逐樁追根究底,畢竟魏景總不能一口氣把縣兵們都殺了。

  他聲音沉穩,道:「除了首惡及其心腹,餘者若降,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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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魏景提氣說的一席話,縣衙內外都聽了個清楚明白。

  「哐當」一聲脆響,一柄長刀落地。

  眼前死寂彷彿被打開了開關,「哐當」「哐當」連成一片。不過數息時間,兵刃擲了一地,除了那身居要位的十數個卒長和一眾縣衙屬官,尋常兵丁俱已降。

  「諸位。」

  形勢頃刻反轉,魏景長劍一指驚懼交加的屈承等人,令道:「立即撿起你們的兵刃,將屈賊等拿下!」

  站在中庭的其中一什長率先彎腰,撿起方才扔下的長刀:「兄弟們,我們上!」

  不求立功,但求折罪,一聲高呼後,縣兵營倒戈相向,將刀刃對準一刻前尚在發號施令的屈承等人,衝將過去。

  「誰敢過來?!」

  縣衙裡頭的屬官,絕大部分都是文官,只除了賊曹掾兵曹掾。於是這些往日不可一世的縣吏們,驚惶地往屈家父子身後躲藏。屈家父子四個瘋狂揮刀,怒吼道:「誰敢過來?!老子取你狗命!!」

  這般瘋狂爆發,怒喝下又十數年積威在,竟一時沒被擒下,反倒砍傷了幾名兵卒。

  前頭有些亂了,縣兵如此的效率,實在讓魏景極不滿意,他眯了眯眼,令:「若有抗捕者,除去首惡,格殺勿論!」

  屈家父子對他的身份生過疑,魏景不打算讓四人開口。屈承首惡,回頭再處理,至於屈氏三子,可立即除去。

  私鹽案情,不是有這麼一眾屬官麼?

  他聲音冷厲,一個「格殺勿論」寒意森森,縣兵們一個激靈,當即有七八人大喝一聲,揮刀向前捅去。

  屈乾二位兄長當即被捅了個對穿,睜大眼睛倒斃氣絕;他本人肩背上也挨了一刀,鮮血噴濺湧出,他慘叫一聲,惶惶向後倒退:「阿爹!阿爹救我!」

  「休穆!」

  一瞬間,三子二死一傷,屈承目眥盡裂,一抬頭惡狠狠盯向魏景:「楊澤小賊!汝安敢?!」

  敢與不敢,魏景表現得十分明顯,他目光淡淡,滿地血腥絲毫不動容。

  這一刻,屈承恨不能生啖其血肉,從身邊拽出一個心腹推出去擋了刀口,把狼狽退逃小兒子換回來,再對上魏景冰冷目光,怒恨交加之際,他忽地靈光一閃。

  「不可能的!你不是……」楊澤!

  這句話未曾說完,魏景已拈了一塊銀角子,一彈,閃電般襲向屈承,他膝蓋劇痛,竟失聲無法站穩,「噗通」一聲仰面摔倒,頭部重重磕在青石板地面上,立時昏厥。

  十幾個心腹卒長一驚,手上動作慢了慢,立即抵擋不住,縣兵們一擁而上,將這數十人人一一綁住,扔在中庭。

  「稟縣尊,案犯俱已拿下。」

  也是方才那個率先撿刀吆喝的什長,這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很機靈,先一步出列跪稟。

  「好。」

  魏景也不急將這些瑟瑟發抖的案犯押入大牢,他踱了幾步上前,站定,恰恰就在屈乾跟前。

  屈乾又驚又怕又痛,靠山親爹不省人事,他惶然伸頭去看,忽地,就被一片陰影籠罩住。

  他一凜,僵硬著回頭去看。

  魏景面罩冰霜,目光陰鷙,就是這個賊子,潛入縣衙後院,不但對他妻子的生命安全有了威脅,還偷窺了她沐浴。

  他唯一的軟肋,絕不容旁人碰觸之地,偏還搭上了這等冒犯。

  陽光下,屈乾白皙俊秀的一張臉,唯獨一雙眸子隱帶渾濁。

  魏景眉目一戾:「來人,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來!」

  陰森森的一句話,夏日午間豔陽直射,在場諸人心中卻泛起一種冰寒之意。

  寂了一息,有一個聲音鏗聲應道:「得令!」

  還是方才那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什長,肅然一抱拳,他幾個大步行至屈乾跟前,毫不猶豫一俯身,一手按住屈乾額頭,另一手二指倏地一伸。

  「啊啊啊啊啊啊!」

  ……

  一聲慘叫極其淒厲,穿透力極強,連在後院不停踱步的邵箐都聽隱隱能聽見。

  「怎麼回事?」

  她一驚,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其實不但邵箐,就連一貫比較穩重的王彌都一個激靈:「不知道呀!」

  二人對視一眼,忐忑很有些不安,但還好,這聲音不是熟悉的,顯然出自敵方。

  ……

  邵箐知曉屈乾之事時,已是傍晚,魏景親口告訴她的。

  午間,魏景拿下屈承及其一干心腹,下了大獄。緊接著,他用了莊延緊急調出來的數百人手,還有識時務如那年輕什長鄧光之類的原縣兵營人手,迅速將整個平陶縣掌控在手。

  至此,平陶縣正式易了新主。

  諸事繁雜,一直忙碌到傍晚,他才踏著晚霞而歸。

  邵箐支開檻窗,正在整理給他新裁的衣裳。

  縣令在他們眼裡不算什麼,但好歹是一地父母官,繼續日常穿那兩身紮袖勁裝不合適了,在等待高陵回音那幾日,她就給了尺寸,讓王彌去裁衣裳。

  至於她的,不急,等有了新戶籍,恢復女子身份,再慢慢裁不遲。

  「夫君回來了?」

  邵箐透過大開的隔扇窗看見他,笑道:「王嫂子和月娘正在灶間做晚膳呢,很快就好。」

  整個後院都洋溢著一種輕快的氣息,她笑吟吟的,魏景見了,也不禁挑了挑唇。

  他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邵箐替他折疊衣裳,心中一片安寧祥和,午間因屈乾而殘存的一絲暴戾悄然散去。

  他道:「阿箐,我已將屈三那賊子處理了。」

  處理了?

  不知為何,邵箐忽然想起中午聽到的那聲慘叫,登時心臟突突一陣亂跳。

  「怎麼處理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魏景頓了頓,輕描淡寫:「我取了此賊小命。」

  話這麼說也沒錯,最後的最後,這屈乾確實已追隨他二個兄長往黃泉路上去了。

  但其中過程,他並不欲詳細給她分說,經過合鄉那一場爭執,魏景察覺邵箐並不喜這些。

  然而邵箐雖和他相識時間不長,但彼此卻是多次同生共死,又日夜相對,對於魏景神情語氣間的細微變化,她隱有所覺。

  「還有呢?」

  她突然想起前些天夜裡,屈三潛入的當晚,魏景摟著她在屋頂飛躍,曾恨道,他必要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

  挖目?!

  彼時,邵箐以為這只是他憤懣之下的一句怒言,畢竟絕大部分人都會放放狠話的,本不足為奇。

  但此時,聯繫午間的那聲慘叫,她瞪大眼睛看著魏景,一絲寒意悄悄從腳底竄起,爬上脊椎,大夏天的傍晚,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她自然不會同情屈三的死,畢竟對方不死,死的大約會是他們。這屈家為非作歹多年,手上血跡斑斑,人命無數,死了只會讓人拍手稱快。

  但殺之前的這個操作,讓人有些不適,邵箐死人也見過不少,但一想起那個畫面,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魏景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阿箐,此賊竟敢如此冒犯於你。」

  既然邵箐看破,魏景也不隱瞞,他一雙黑眸閃過一抹沉沉暗色:「即便剜了他一雙賊目,也難泄我心頭之恨!」

  他皇子出身,若知悉妻子被賊人偷窺沐浴,大怒殺之本乃常事,更何況邵箐於現今的魏景而言,本就遠超尋常意義上的妻子。

  他出奇地憤恨,恨不能將屈乾扒皮拆骨,大卸八塊,如今不過剜去雙目,已是托他需儘快接掌平陶之幸。

  「夫君!」

  魏景眉目中透出戾氣,森然的語氣中隱帶一種血腥之意,竟彷彿與從前在合鄉發生爭執那會重疊在了一起。

  彼時他欲殺寇家人,被邵箐阻止情緒失控,狂亂而嗜血。

  邵箐心臟重重地跳著,突然她清晰地意識到,若魏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必定會成為一個暴戾弒殺之人。

  對別人殘忍,自己也活在深深痛苦當中。

  她不希望他這樣。

  一起逃過命,跳過江,互相攙扶依靠至今,不管日後如何,她都不希望他往這條路上奔去,一去不復返。

  「夫君,我有些害怕。」

  邵箐蹙眉說道:「我只要一想那個情形,心裡就不大舒坦。」

  她將心中感覺如實說來,魏景心頭一緊,罕見面露急色:「你害怕我?」

  「並不是。」

  邵箐並不害怕他,只是對諸如挖眼割鼻之類的操作很有些怯,她喘了口氣,低低道:「夫君,你以後不要這樣做好不好?」

  「屈乾潛入後院,窺視於我,又橫行鄉里多年,強佔民女,手上人命累累,實死有餘辜。然此等惡徒,戮之即可,何須為他玷污自己的手?」

  她溫聲軟語,目含希冀,讓魏景方才瞬間湧起卻盈滿心胸的那腔恨戾緩緩平息下來,消褪不見。

  哪怕魏景並未覺得此舉有多不妥,但他對上她一雙滿帶期盼的杏目,還是不欲讓她失望,點了點頭:「嗯,好。」

  「我聽你的,下回再不行此事。」

  邵箐目中閃過欣喜,展顏一笑:「夫君你真好。」

  笑靨如花,眉目鬆乏,她不知,自己方才身上隱帶的一些惶惑和沉重已悄然消失。

  魏景唇角不禁挑起。

  ……

  在魏景全面掌控平陶的次日,鮑郡尉率領著數千郡兵從高陵趕至。

  這是個一臉虯鬚的中年男人,臉黑體壯,一身朱甲,初初見魏景也是吃了一驚。

  千里迢迢,初來乍到,就乾脆俐落直接搗破私鹽一案,楊澤乃能人,鮑忠其實已很有心理準備。但眼前這個頎長英俊,氣場十足的年輕男子,依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好,好極!」

  詫異過後,就是欣喜,從「楊澤」遞信及賬冊給他的那一刻起,這位縣令便是投於他一派了。己方能多了一個出色人才,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以子況之能,如何平調往這西南邊陲來了?」

  「澤年輕自負,馬失前蹄,慚愧慚愧,此後定當引以為戒,再不敢犯。」

  魏景這話含義甚廣,任何情況都適用。而鮑忠詢問只為表示親近,也不是為了答案的,聞言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犯些小錯,有甚不可?子況無需介懷!」

  一個能屈能伸,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另一個存心親近,表現得極為熱絡。一時,笑語晏晏,這二人處得十分融洽。

  對於屈家人察覺不對,鋌而走險欲誅殺魏景,而魏景臨陣宣其罪行,導致兵卒倒戈,先一步拿下一干案犯一事,鮑忠不但沒有異議,反而大加褒獎。

  說魏景臨危不懼,應變得宜,實有勇有謀。

  魏景笑笑:「一切不過借鮑郡尉之威罷了,澤不敢居功。」

  他謙虛一句,接著又道:「只如今私鹽案告破,斷了濮蠻財路,恐蠻族心懷怨恨,會出兵擾我平陶。」

  這才是魏景今日的主要目的。

  他現階段的目標,是暗中潛伏積攢勢力。然一上任就大肆增召兵卒,總需要一個不惹四方矚目的理由。

  如今這私鹽案,實一石數鳥。

  先前的十餘年,由於雙方暗下有私鹽交易,所以濮族和平陶一直相安無事,十分和諧。平陶一方需要防備的也就是時不時來騷擾一下的夷族,所以,縣中常駐兵卒二千已足矣。

  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大大開罪了濮族之後,二千顯然不夠用了。

  魏景道:「若要同時防禦濮夷,這縣兵只怕得有四五千之數。」

  明面五千,至於私底下的,慢慢著手不遲,這平陶附近山高林密,隱兵不難。

  鮑忠無有不應,大包大攬:「我返高陵即去信二公子,你放手招就是,無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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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2: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鮑忠時間很緊湊,自大獄起出屈承及其手下一干案犯後,又查抄了一眾涉案者的家,而後再至縣兵營訓懈一番,翌日就匆匆啟程,趕回高陵和董郡守肉搏去了。

  魏景已經處理過屈承了,後者瘋瘋癲癲,保證不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鮑忠無所謂,反正一干心腹屬官還是很清醒的,嘴殼也不硬。

  晨光下,一輛接一輛的銀車貨車接踵而出。屈氏及其黨羽搜刮十餘年,還有私鹽銀子,高陵一行浩浩蕩蕩出了平陶縣城。

  「主公。」

  莊延蹙了蹙眉,拱手道:「這屈家錢銀,應不止今早這些,可……」

  屈家一黨甫被拿下,按律其屋宅立時被封存,等待郡中專人核抄。屈府是昨日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啟封的,怎麼說呢?財物金銀數量甚巨,但對比起十餘年的私鹽交易,還是少了。

  鮑忠倒沒覺得奇怪,他認為屈承把大部分銀子都送上去了,屈承的上線是董度,而董度之上還是何三公子。

  莊延看法卻不同,他屈家人打交道已十數年,極瞭解對方秉性的。屈承此人貪婪,很貪,為謀私利他甚至能鋌而走險將官鹽轉私。

  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將大部分獲利都交上去呢?他必然設法給自己多多截留。

  莊延篤信這一點,但昨日鮑忠已率軍士將屈府掘地三尺了,別院縣兵營等一律沒放過,該搜的都搜了,可就是沒見其餘銀子。

  「此事暫且不提。」

  沒蹤影,就先擱下吧,以魏景眼界,自然不會死盯著那點贓銀不放。如今縣令掌一縣軍政二權,財政也在其中,平陶雖是邊陲之地,但到底也是個富裕大縣。

  他問寇玄:「文長,增召縣兵的文書可擬好?」

  「稟縣尊,已擬好。」

  寇玄是新任主薄,一身藏青吏服精神抖擻,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但初酬志向的他絲毫不見疲態。他將文書給魏景過目,用了印,然後交給方才進門的鄧光。

  這鄧光,就是在反擒屈承一黨中表現出眾的那個什長,如今已升任為卒長,算是目前縣兵營魏景用得最順手的人。

  他接過寇玄遞過來的文書,本該立即下去辦事的,但他走了二步,腳下一頓,面上卻現些遲疑。

  魏景問:「何事?」

  「稟縣尊。」

  鄧光連忙拱手,猶豫了一下,他道:「去年,標下,標下曾被臨時抽調,押運過一批貨車。」

  那是個秋天,突然就下起冷雨,他是被臨時抽調的,也不知是何任務,還得把甲衣脫了換尋常布衫。到地方一看,卻是押運一批遮擋嚴實滿滿當當的貨車。

  當時雨不大,但淋著挺冷的,從碼頭一直推車到西郊,官道泥濘難行,到地方還得把沉重的貨物送上山,滑溜溜地差點失足滾下,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剛進門,就聽見莊延疑惑之語,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這事。

  不過鄧光連忙補充:「只並不是銀箱。」

  魏景心中一動:「可知何貨?」

  「麻袋所裝,裹了油布,不知是何物。只是那麻袋飽滿充盈,甚是沉重,裡頭顆粒細小,我恍惚覺得,很像糧食。」

  糧食?!

  魏景翻看宗卷的手一頓,沉聲問:「你可記得存貨地點?」

  「標下尚有記憶,應能尋到。」

  ……

  平陶三面環山,出了西城門,行不過十來里,就進入山區範圍。

  車輪下的路狹小顛簸起來了,起伏迂回,邵箐撩起車窗簾子,只見入目蒼翠,山勢有平緩有陡峭,高低不定。

  魏景打馬護在車駕側,見她撩簾,便道:「快要到了,鄧光說就在前頭。」

  他出城尋那儲糧之地,離得遠,耗時略長,並不放心將毫無武力值的邵箐留在城中,便一起帶上。

  如今既無搜查也無屈黨,邵箐恢復女裝,一身青色薄綢紮袖胡服,及腰長髮挽成靈蛇髻,僅斜插一支梅花簪,一雙點漆般的杏目忽閃忽閃,十分靈動嬌俏。

  「沒事,不過確實應不遠了。」對比起之前,這點顛簸簡直毛毛雨,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

  不過據邵箐判斷,那個疑似存糧的地點肯定不會再遠,畢竟路越來越狹小,再往裡糧車就進不去了。

  不存銀子反存糧,若是真的,她不得不贊一聲這個屈承還是有些獨到眼光的。平陶一帶山區,並不產糧,而中原天災頻頻,糧價每每飆升直接波及益州。

  糧食是硬通貨,比金銀還要穩當多了。

  如今平陶易主,若得一大批糧食,對於魏景來說,比得一大批金銀還要好太多了。

  有糧就能聚兵,這話可不是說說算了的。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得到地方看了再說,以免白高興一場。

  邵箐帶著久違的輕鬆,努力壓抑著欣悅的心情,很快的,便聽見前頭鄧光揚聲道:「稟縣尊,應是從此處上山!」

  她定睛一看,只見面前山勢平緩,延伸一里多後又陡然拔起,鄧光皺著眉頭看了幾處,最後撥開一處茅草叢,露出一條人為修建的石子道。

  非常隱蔽,茅草叢長勢極旺,若無人指引,這條小路恐無法發現。

  這地兒馬車進不去,魏景打馬至車轅:「阿箐。」

  邵箐撩起車簾鑽出,就著他探出的手,十分熟練地被他摟在馬背上,往石子道而去。

  她背影窈窕,容色極盛,只同行者個個目不斜視,無人敢多看一眼。

  同行的除了鄧光,還有寇玄莊延,以及魏景親自點選的十來個表現優異的新任縣兵卒長。

  裡面不知什麼光景,有需要人手的地方也未定,況且日後搬運糧食總需要人力的,因而魏景並未有獨行打算。

  沿著石子路一直緩緩向上,道旁茅草密集,一直到了陡然拔起的大山前,石子路拐了個彎,接駁一條較平坦的土路入山。

  鄧光一馬當先,在前頭引路,而此地已不大適合騎馬,魏景翻身而下,一手扶著邵箐向前。

  山路再平坦也不好走,萬幸邵箐經驗豐富,魏景更是閒庭信步。無需入太遠,大約二里地,鄧光手一指,喜道:「就是這裡,沒錯!」

  眾人順勢定睛一看,只見眼前一大片向陽的平坦之地,雜草矮樹甚多,盡頭峭壁一塊巨岩左側,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穴。

  魏景直接提氣,腳尖輕點,迅速躍至洞穴前,他側耳傾聽片刻,對邵箐道:「附近無旁人。」

  有旁人也應該跑光了,因為邵箐看見洞穴最外頭的木棚一片淩亂,顯然此處原來有人看守的,但知悉屈家事敗以後,腳底抹油趕緊溜了。

  她接過魏景點燃的火把,很放心地往裡行去。

  雖有了心理準備,但入得洞穴,她還是忍不住吃了一大驚。

  好一處藏糧寶地!

  這洞穴口小腹大,又深又廣,卻十分乾燥,邵箐走到某處,感覺有一絲涼涼的風吹拂她的臉,通風也極好。

  被乾燥的糧食氣息包圍著,一堆又一堆,木質板臺上堆滿了裝了糧食的大麻袋,黑黝黝地看不見全貌,但糧堆一直延伸向裡,極多。

  魏景劍尖一紮,豆類,穀物,甚至還有花生,統統曬得乾透,後二者甚至尚未脫殼。

  邵箐笑盈盈:「這沒脫殼的,能保存很久。」

  而且她看著,這糧食往年肯定有出陳入新的,因為兩人一路看了好些,都沒發現過陳糧。

  魏景眸中亦閃過一絲異彩。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除了糧食,還有這洞穴,是一處難得儲糧之地。

  他舉著火把,環視洞穴,「嗯」地應了一聲。

  聲音聽得難得有幾分欣悅,邵箐不禁微笑,須臾她又悄聲問:「那鄧光帶進來的其他人?」

  可靠麼?

  她說的是那十來個新任卒長,寇玄和莊延,在利益上已經和魏景綁在一起了,家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比其他關係要牢靠很多。

  魏景低聲道:「無事。」

  既然他把人帶進來了,那必然有信心握住的,這些都是平陶土著,且即便昔日在屈承手底下當差,市井風評也還是可以的。

  他的本領邵箐相信,既然說沒問題,那就可以放心了。

  兩人舉著火把逛了一圈,莊延等人才到,正好那十來個卒長可以派上用場。

  大約是先前的看守臨走前欲多搬糧食,又粗暴,直接把一處糧堆弄塌了,大麻袋滾落一地瀉出老遠,得重新堆疊。

  弄好已差不多兩時辰後了,魏景已領著邵箐,把洞穴大致情況弄清楚。

  心裡有了數,離開前,他嚴令眾人不得洩密,若有違者按軍令嚴懲之,之後又把那十來個卒長分三批,輪流值守糧倉。

  諸事安排妥當,第一批直接留下,其餘人返城。

  ……

  意外之喜大糧倉有了,徵召兵卒正在進行中,縣兵營也在擴建。區區一縣,魏景迅速接手各項事務,不過十天八日,就牢牢將平陶握在手裡。

  徹底安穩下來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

  對於邵箐來說,還有一件非常值得欣悅的大喜事。

  她終於有戶籍了,不再是黑人黑戶。

  真是可喜可賀!

  這日下午,邵箐剛把平陶近十年的財政收支整理妥當,卻見王彌笑吟吟進來,奇道:「王嫂子,何事這般高興?」

  她說話時揉了揉手腕,平陶被屈承把持這麼長的時間,需要理清的事情有很多,但魏景如今手下能用的人甚少,她便主動請纓幫忙。

  跑腿的魏景肯定不樂意她幹,就讓她整理稅收財務,還別說,這工作效率很讓一群男人刮目相看。

  「夫人真能幹。」

  王彌語氣中有誇讚有欣羨,但她是一個時下標準的主內婦人,從未生過也涉足公務的想法,贊羨一句就過去了,掏出一張黃色紙箋,笑道:「這是外子方才拿回來的。」

  邵箐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張戶籍文牒。

  寇玄現在兼管這個,諸事理清頭緒後,他就開始給大家辦新戶籍了。

  寇家人牽扯舊事,他重新給立了戶籍,至於邵箐,他沒廢話,直接就給一起弄了。

  黃色的文牒上面寫的姓,是邵箐從前隨口掰的劉姓,名字也是沒有的,直接叫劉三娘,戶籍落在寇家,為表親。

  邵箐不禁好笑,她還劉三姐呢!

  王彌也笑:「我家佔便宜了,成了夫人表親。」

  反正這也是暫時性的,因為過得兩三個月,就該把邵箐戶籍遷到魏景這邊了,這樣過一趟,手續和尋常出嫁沒什麼兩樣。

  「也免得立女戶,忒麻煩。」

  王彌本是隨口一說,邵箐聞言卻眼前一亮,忙不迭問:「還能立女戶的嗎?」

  原身養於深閨,日常沒接觸這方面,導致她一點不懂。而此刻一聽女戶,她立即想起自己和魏景這段稀裡糊塗的夫妻關係。

  她真的很苦惱,魏景對於這段關係的態度,她其實還是明白的,只是自己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未有結婚的打算和心理準備。

  可惜人生處處有驚嚇,這失去意識再恢復,人就往流放和逃亡的路上奔去不復返,還附贈了一個丈夫。

  這叫她如何坦然接受?!

  魏景待她很好,同生共死,互相扶持依靠,一步一個腳印咬牙走過來的,實話說,不管這一輩子如何,他在她心裡都有一個獨特位置。

  只這種更偏於戰友的情感,卻和丈夫不一樣的。

  邵箐其實已在考慮和魏景談一談了,但她一直找不到合適角度切入。他偏執敏感易受傷,這些她都知道,二人有同生共死的情誼,他竭盡全力護她周全,邵箐並不願意傷害他。

  她很苦惱,幸好魏景還在母兄孝期,並無立即和她圓房的意思,還有不少時間的,應能找到個和緩的法子。

  邵箐是這麼琢磨的,但沒想這麼快,就發現了一個很不錯的途徑。

  立女戶。

  首先把她的戶籍獨立出來,在律法上二人不再是夫妻關係。

  這是第一步,至於第二步,後續再邊想著慢慢走吧。

  邵箐一陣雀躍。

  好吧,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期待成婚,誤入此間,她始終差了一點主人翁的歸宿感,如果可以,一直單身更合她意。

  她忙不迭問:「王嫂子,這女戶怎麼立?麻煩些就麻煩些吧,無妨的,你讓寇家大兄給我立個女戶唄!」

  王彌詫異:「這立的女戶,呃,不是不行的,只是……」只是何必多此一舉呢?

  她不明白邵箐為何有此念頭,不過她也沒囉嗦太多:「我回去和阿壁她爹說說。」

  應下後,王彌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夫人,您真的要立女戶嗎?」

  「嗯,我……」

  「什麼女戶?!」

  邵箐的話剛出口,就被一個突如起來的男聲打斷,低沉略帶磁性,很熟悉,她側頭一看,原來魏景已踏上臺階,正立在廊下。

  他定定看著她,黑眸中有不解疑惑,外加震驚,諸般情緒閃過後,最終化作一片暗沉沉的色澤。

  如暴風雨前夕,海面驚濤駭浪,陰翳噬人,颶風漩渦湧動,欲瘋狂吞噬摧毀一切。

  「阿箐,你隨我來!」

  他說話間已至近前,攜了邵箐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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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22:4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邵箐短促驚呼一聲,人已出了西廂書房。

  他攢著她的手非常用力,腕子很疼,身軀往外挪移的同時,她瞥見他手背青筋暴突。

  「夫君!你……」先聽我說!

  「砰」一聲巨大的門響打斷她的話語,魏景已攜她入了正房,房門「哐當」一聲巨響,被重重拍上。

  「你先……」

  「阿箐?」

  她的話語再次被打斷,魏景倏地轉身:「你為何想著立女戶?」

  他本是一個很敏銳的人,邵箐戶籍和寇家一起之事,寇玄不敢自專是請示過他的,因此雖沒親眼目睹,但情況他一清二楚。

  他當即就浮起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魏景呼吸漸急,猛地一把攥住邵箐的肩,俯身直直盯著她的眼睛,質問:「你說,是也不是?!」

  邵箐這才直面魏景,見他神色震驚,更多的是不敢相信,那雙大掌像鐵鉗子似的,她肩膀被這麼一握,感覺骨頭彷彿都要裂開似的:「好疼!你先放開!」

  她掙不開,蹬蹬蹬連退幾步。

  往時只要她微微蹙眉,魏景總會十分上心,但這回她面露痛楚之色,魏景卻未肯放鬆絲毫。

  「阿箐你不能離開我!」他隨著邵箐急進,最終她被生生抵在屋柱上,退無可退。

  魏景何其聰穎,其實他方才已隱約察覺邵箐某些想法,但他不信,急急追問。只她沒有第一時間就一口否認,卻是隱隱印證了他的猜測。

  「我只有你了!連你也要捨棄我嗎?!」

  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遭遇了最沉重血腥的背叛,他直墜深淵,滿身枷鎖。在這個連掙扎求存亦奢侈之際,幸而還有一個可以托之於後背的同伴不離不棄,相扶相持。

  她就像一束光,雖單薄卻明亮,照亮了他孤寂黑暗的前路。

  蒼天沒有徹底遺棄他,他終究還有她。

  他頑強掙扎,未必不是因為有她的陪伴,二人跌跌撞撞,終於趟過荊棘遍地的隘道,初初覓得安穩。

  然在就在初見曙光之際,這個他僅有的伴侶卻欲離他而去。

  連她都要遺棄他嗎?!

  不,不可以的!

  魏景神色大變,黑眸漸漸泛赤,那雙大掌緊緊攥著,如溺水者抓住了他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不能鬆手,他一鬆手就一無所有,將溺斃在這滔天巨浪當中。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不,不!」

  「即便我死了,也不會讓你離開!我說過要護著你此生的,如何敢食言!!」

  質問到了最後,成了嘶吼,魏景額頭沁出一層細汗,痛苦而執拗,神色卻狂亂,手指關節「咯咯」作響,他無法控制爆發的情緒,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他俯身,逼近邵箐。

  「我沒有!」

  肩膀很疼,骨頭彷彿都要被捏碎了,眼前高大的男人雙目泛紅,如有血光,渾身煞氣猶如實質,邵箐鼻端彷彿能嗅到腥甜的氣息。

  她第一次直面魏景這種爆發,直接針對她,屍山血海趟出來的凜冽氣息,如泰山壓頂般當頭罩下,壓得她幾近喘不過氣來。

  心臟突突瘋狂跳動,頭腦嗡鳴,非常沒出息的,邵箐這一刻慫了,她掙扎著痛呼:「我沒有想過離開你!我沒有!!」

  「我沒有!我真沒有!!」

  一聲高呼猶如數九寒冬的山風吹過,讓魏景沸騰的血液降溫一瞬,他瞪大眼睛:「真的嗎阿箐?」

  他如沙漠上絕望的旅人驟見綠洲,不可置信中帶著狂喜,面上殘餘著方才未來得及褪盡的狂亂,劫後餘生心神巨震,種種鮮明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最奇異的表情。

  他激動,也急待回應,忙忙又追問:「阿箐?是真的嗎?」

  在剛才,邵箐是有懼意的,但此刻看著他這種身處深淵仰望明月的表情,復又添上一絲心酸。

  很複雜的情緒,但現在她是不敢再否認了,喘了一口氣,點頭,啞聲道:「我沒有想離開你。」

  「那為什麼你要立女戶?」

  魏景可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好在邵箐靈光一閃,她道:「我們不是沒拜天地嗎?這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如何能這般直接歸一處了!」

  還真是的,原身乃傅皇后親選,聖旨賜婚,司天監擇取的吉日,太常等一宗官員操持婚儀,並迎進齊王府的,上玉牒,拜帝后,不可質詢的齊王妃。

  但卻差了拜天地這一步驟。

  原因是大婚前一個月北境生變,對韃靼的最兇猛一戰打響,魏景毫不猶豫奔赴北疆。

  新郎官缺席,但大婚卻並未延期,全因他幼時得高士批過命,二十及冠前,必得成婚,不然會有性命之憂。

  皇家的娶媳,拜堂這些反倒不是最重要的,迎親本就不需要皇子親至,所以,一整套下來,也不影響原身嫁入皇家門。

  彼時,傅皇后怕小兒媳心裡委屈,再三強調等魏景回來就補上餘禮,為此,她還親筆寫了書信,命人送往北境,叮囑了此事。

  因此,魏景也是很清楚來龍去脈的,他聞言一呆,隨即急道:「阿箐,委屈你了!」

  他竟是忘了此事!

  一時烏雲散盡見月明,他所有狂亂陰鷙如潮水般悉數褪盡,一臉的欣喜歉疚,見邵箐面露痛楚之色,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控所為,像燙著一般猛鬆開手。

  「阿箐很疼嗎?」

  原來他的伴侶並未想遺棄他,反倒自己是一再委屈她,魏景又急又愧,緊緊摟抱著她,又替她揉按雙肩:「是我不好,我竟捏疼了你!」

  「你生氣打我就是!我以後再不會,你相信我!」

  他急急地道歉,邵箐卻很一言難盡,扯扯嘴角笑不出來,肩膀揉著痛感更明顯,她往後縮了縮避開他的手。

  「我看看。」

  魏景情急之下,直接一把就扯開她的衣領,邵箐根本阻止不及。

  兩肩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不冷,但涼涼的,下意識要拉回來手又被他勒住,他已蹙眉在看。

  邵箐身心疲憊,自暴自棄地閉眼,看就看吧。

  白皙晶瑩的細膩肌膚,兩邊肩膀各見幾個隱隱的指印,淤青了。魏景情緒失控下的力道,哪怕一瞬,哪怕已極力克制,也不是邵箐一身細皮嫩肉可以承受的。

  剛捏出來的淤青還不顯眼,皮膚下泛起幾小團青黑色,卻很暗沉,淤得不輕。

  魏景自責內疚,急急摟邵箐至床沿坐下,他翻了木屜把藥酒拿出來。

  這一小瓷瓶的藥酒,是以前邵箐揉額頭淤青的用的,還剩半瓶,因嘗過缺少藥物的大虧,她十分仔細收好一路帶著,好吧,現在又重新給用上了。

  冰涼的藥酒印在肌膚上,大掌力道均勻地推開,她「嘶」了一聲。

  「很疼嗎?」魏景忙又放緩些力道。

  邵箐搖了搖頭,實際相對而言,肩膀並不怎麼地疼,反倒是腦筋一跳一跳地抽痛著。

  這是跳江磕傷的後遺症,顏明曾說過,表症雖去,但還得慢慢恢復,無大礙不需服藥,但前提是她的頭部切切不可再度受到撞擊。

  邵箐情緒一旦劇烈起伏,就會有這個症狀,但她心態良好基本不會大悲大怒,要不是今天,她差點給忘了。

  她筋疲力盡,闔目靜待這陣抽痛緩過去。

  直至現在,邵箐方有一種高空重新落到地面的感覺。

  魏景低低和她說著話,愧疚,道歉。說實話邵箐憶起方才仍心有餘悸,但說怪他吧,還真沒有。

  她是知道他的,身心遭遇重創,人變得偏執敏感,極易受傷害,所以才一直沒有將這問題挑明來說。

  他這反應,她其實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沒想他的反應比自己估計的還要激烈太多。

  唉,接下來也不知該怎麼辦?

  邵箐正這麼想著,卻聽魏景說:「阿箐,我明日就吩咐下去,儘快佈置妥當,把拜天地給補辦回來。」

  她猛地睜開眼,見魏景微微蹙眉,低低道:「只是要委屈了你了,阿箐。」

  他極歉疚,邊陲縣城,條件有限,哪怕盡力操辦,恐也不能合心意。

  邵箐怔了怔,忙道:「如今還在孝期,只怕不好辦吧。」

  傅皇后薨逝至今未滿半年,操辦喜事不妥當吧。她千頭萬緒尚還未理清,偏偏魏景還在這當口提此事。

  「無妨的,我們早已是夫妻,如今不過補上一禮罷了。此事母后特地寫信囑咐過我,她在天之靈想必也很樂意看見。」

  逝者已不可追,然眼前人卻是他僅有能抓住的唯一,魏景很堅持,無任何商量餘地。

  邵箐心亂如麻,頭大如斗,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剛平緩些的頭疼又一抽一抽的,她有氣無力哼哼兩聲,就當回應了。

  「頭又疼了?」

  一雙骨節分明大手按在她頭兩側的穴道上,力道均勻地揉按著,暖熱溫度隨著有節奏揉按緩緩滲透。

  「睡會吧。」

  ……

  邵箐身心疲憊,闔目躺著,迷迷糊糊地就真睡了過去,睡得很沉,她不知道魏景就在床沿坐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他就令莊延和寇玄開始籌辦拜堂之事,並道,日子越近越好。

  隱隱透露出一種急切,或者尚帶一絲不安,他急欲通過這種方式確認邵箐所言非虛。

  卜算吉日,修繕小花園,粉刷牆壁,裁新衣打首飾,魏景事無巨細親自過問。他十分用心,盡最大努力不委屈她,但不得不說,這些密鑼緊鼓的安排,很有一種步步緊逼的壓迫感。

  邵箐很煩惱,繼續下去,她很快就真要和他做夫妻了。

  名副其實的。

  問題是,她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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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22:41: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理想型的答案,她其實更希望能單身。

  究其原因,是前些日子才真切意識到的,她對這個時空仍欠缺了些歸屬感。

  也難怪,無父母,無親眷,無熟悉的閨蜜好友,甚至連憎恨的人都不在,天地蒼茫,孑然一身,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來了。

  哪怕她熱愛生命,一直在危險中掙扎求存,但此乃一種本能。

  這種情況下,她希望自己能當一輩子的單身貴族。

  可惜魏景並不同意的,她稍露一點端倪,他就十分警惕,步步緊逼。

  說到魏景,他是她在這世間唯一接納的人,二人有同生共死一路扶持的情誼,這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無人能取代的。

  可這也不妨礙她更喜歡獨身呀。

  很可惜對方態度太堅決,不和他做夫妻,那大概只能不管不顧悄然離開了。

  邵箐很珍惜這個唯一的同伴的,她並不樂意傷害他,況且這世道甚亂,她一個獨身女子,還年輕貌美,貿貿然能往哪裡去?

  本來吧,先前她理想中的展望是和魏景商量妥當,她繼續在平陶生活,看在舊日情誼有他照應,必能安生。

  可惜如今這路完全走不通,邵箐面前只有兩條道,一左一右,沒有一點回旋餘地,而且必須得走。

  她擱下手中的筆,長歎一聲,單手支著下頜,透過檻窗往外看去。

  假山湖石,流水潺潺,水車緩緩轉動,蓮缸裡幾點粉紅探出頭來,點綴了這個夏末的縣衙後院。

  魏景動作很迅速,花木匠當天就來了,幾天時間就把小花園整理妥當,果然很有野趣。

  他還說,過兩天修整屋舍的匠人也要來了,屆時和她搬到前面去暫住,等修整好再搬回來。

  「唉。」

  「夫人?」

  邵箐剛又歎了口氣,就聽見王彌的聲音,回頭一看,對方捧著茶盤,其上一個白瓷小盅,正笑盈盈緩步而來。

  白瓷盅放下,她一看,原來是甜湯。

  「晾了有一會了,正合適喝呢。」

  王彌在隔壁坐下,笑說兩句,看邵箐執起調羹,忽想起一事,連忙問:「夫人,那日女戶的事……」

  魏景那日面沉如水攜了邵箐去,她膽戰心驚憂心了半天,不過正房隱隱傳來爭執不過一陣,須臾就安靜了下來,次日魏邵二人相處如常,她才放下心來。

  立女戶,邵箐倒說得很肯定,但魏景的反應卻不大對頭,所以王彌也沒和夫君說,打算先和邵箐確認再說。

  不過這幾日王彌的小女兒阿壁生了病,她忙著照顧,拖到今天才得空閒來詢問。

  「女戶?」

  這個敏感事邵箐現在可不敢做,只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王嫂子,女戶多麼?如今這世道,獨身女子頂門立戶,只怕很不容易吧?」

  「哪裡只是不容易?」

  王彌搖搖頭,歎道:「世道多艱,尋常男子立身且不易,更何況女子?」

  「老嫗、體貌不健全者猶自可,尋常女戶,不過風中浮萍罷了。」

  男尊女卑,可不是說說便罷,吏治清明時,女子支應門庭尚且不易,更何況如今?

  若以為孫綜屈乾之流不過偶然,那就大錯特錯了。大楚朝經歷了數代昏君,吏治腐敗入根,豪強汙吏比比皆是,從上到下濁風成流。

  益州還好些,偏安一隅。中原瘟疫天災頻頻,百姓貧苦難以生存,民亂一直時有爆發。這樣的大環境,一個獨身女子要如何能生存?

  你說總有安定的地方吧?畢竟這般大大小小的城池,不是亂民可以輕易攻進去的。

  是這樣的沒錯,但豪強汙吏、市井惡霸處處都是,一個獨身女子,尤其模樣周正些的,必然逃脫不了被霸佔的命運。

  若沒個依仗靠山,地痞賴漢白日就敢翻圍牆信不信?更有不幸者,未必不會淪為暗娼。

  王彌搖了搖頭:「我父祖早亡,隨母親投奔親眷,一路蓬頭垢面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出身其實比寇玄好多了,可惜家道中落罷了,所以這類事情知曉得很多。不要以為身份高些就無妨,沒權沒勢,連手裡的錢財都無法保住,不尋靠山是不行的。

  她母親不願意,匆匆捲了些細軟攜女往益州而來。

  「那你悄悄走了,你母親呢?」

  「早年已病故了。」

  王彌有些傷感,須臾笑笑:「只她老人家是含笑而終的。」

  雖波折極多,後續生活貧苦,但好歹給女兒選了個靠譜的歸宿。

  「如今世道不易,良人難覓,夫人是真真生得好命,得了主公這般男子為夫婿,必好生珍重才是。」

  身份雖發生大轉變,但邵箐待寇家人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王彌心中感激,話到最後,感歎之餘又多嘴勸了一句。

  「良人難覓麼?」

  在這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年月,如魏景這般珍重妻子確實恐再難尋覓了,王彌勸珍重才是正常的。

  「嗯,我曉得的。」

  邵箐笑笑,喝了甜湯,送走王彌,她也無心看賬,趴在書案上,隨手拈起墨錠,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著。

  唉,如意料中一樣,就算立了女戶,沒有靠山這獨身女子也很難生存啊。

  或許在王彌知曉之外,偶爾也會有個幸運的吧?但邵箐想想自己自來此間的遭遇,簡直倒黴透頂,賭運氣啥的還是洗洗睡吧。

  實情也瞭解過了,最終結論出來,確實如她所想,獨立生活不現實。

  她無親無眷,不獨立只能選個人嫁了。

  既然如此,不用猶豫這人肯定是魏景。兩人有過命情誼,她只信任他,他亦然,對自己也極好,且大概率會持續一輩子。

  兩人如今相處得就很不錯,繼續搭夥過日子肯定沒問題,如果連他都不行,那大約沒人能行了。

  邵箐仔仔細細分析一番,得出結論和魏景當真夫妻是她唯一的最好選擇。

  她扔下墨錠,好了,不用煩了,就這樣吧。

  唉。

  ……

  「阿箐?」

  是魏景的聲音。

  邵箐得出結論後,反倒能看得進賬冊,她一口氣將手上一大本整理妥當,剛伸了伸懶腰,就聽見魏景喚自己。

  她回頭一看,他已舉步進門。

  「今兒怎地這般早?」現在才半下午。

  「諸事已理出頭緒,不急。」

  魏景撩袍在邵箐身邊坐下:「新書案打好了,我讓放在前頭。」

  西廂這張書案邵箐用著有些高了,時間一場很容易腰酸頸疼,他早早就吩咐下去打新書案。這後院明天就有匠人來修整屋舍,二人搬到前頭暫住,新書案打出來了,他直接讓擱前面去。

  魏景說話間,直接伸手去揉按邵箐的腰部。

  他這幾日,很堅持這些,彷彿這樣,能進一步肯定二人的夫妻關係。

  邵箐僵了僵,須臾她無聲籲了口氣,控制著自己放鬆下來。

  自前幾日的爭執後,魏景決意和自己當真夫妻,避無可避真切意識到這一點後,邵箐對他的碰觸難免多了彆扭,不再如往日坦然。

  況且諸如看肩膀淤傷、揉腰這些動作,他以前是沒有的,一時她極不適應,總是極力推搪而躲避。

  好吧,不要避了,結論不是出來了嗎?

  既然下了決定,邵箐嘗試積極調整心態,她放緩呼吸,努力放鬆。

  這一雙大掌其實摟抱過她很多遍,但角色調整後,又覺得多了很多不同,骨節分明的大掌有節奏地揉按著,他力道適中,溫度透過薄薄的夏衣,滲透到肌膚裡。

  邵箐眼觀鼻鼻觀心,正努力忽略這種異樣感覺,控制著自己不動,卻聽魏景問:「阿箐,六月廿九和八月初一,你覺得哪個吉日好些?」

  魏景先前發話,越快越好,其實他心裡也更偏向六月的。但怎麼說呢,現在都六月中旬了,還有十來天實在緊了些。

  他恐有所紕漏。

  這他就不得勁了,在這個邊陲小縣補拜天地之禮,本就極委屈邵箐,他再不願意更將就一些。

  可是七月並不適合辦事,一延後的話,只能八月。

  八月又太久了。

  雖邵箐道明原委,二人也正準備補禮,但魏景心中始終仍有不踏實,這拜天地某種程度上就像一道保險,只有加了上之後,他心中那些不安之感才能消褪。

  他希望儘快將邵箐變成他真正的妻子。

  「吉日?」邵箐回頭。

  他人高,坐著也高她一截,入目先是乾乾淨淨的下頜,甚是清爽,劍眉星目,容貌極俊美,常年的軍旅生涯,不但讓他皮膚泛小麥色,更添了揮之不去的攝人威勢。

  非常優秀的一個年輕男子,當夫妻搭夥著過日子,自己可不算吃虧,這般想罷,她一笑:「你做主就是。」

  想開了,接受這個設定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難,她乾脆俐落回答了他。

  魏景一怔。

  她的態度大方多了,這幾日隱覺的那種逃避悄然褪去。他其實是個觀感極其敏銳的人,就是邵箐這種夠不上積極的態度,才讓他心中緊迫感更甚。

  他一怔過後,就是高興,握住她擱在書案上的手,「那八月初一可好?」

  「時間充裕,準備更周全些。」心下稍鬆,這個決定很自然就下了。

  魏景自幼習武,常年拿兵刃,雖皇子之尊但掌心一點不細膩,反倒很有些粗糙,寬大乾燥的掌心完全覆住她的手,帶來一絲奇異的觸覺。

  掌心紋路摩挲感強烈,溫熱無處不在,透過薄薄的皮膚,彷彿能滲到骨肉裡去。很奇怪的,他拉過她的手很多次,這異樣的感覺還是頭一回。

  邵箐未嘗不知道是角色改變的原因,唉,接受設定歸接受設定,但戰友搖身成了丈夫,總得讓人重新適應一下吧?

  她將一瞬間抽回手的衝動按捺下,理智告訴自己,要努力適應新關係,既然下了決定就不許矯情。

  至於八月初一這個日子,她覺得比六月好,一個多月時間,應該能把心態調整妥當了。

  她笑了笑,「嗯」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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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22:41: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喔喔……」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紗中篩進來,一聲隱約雞啼鑽進耳膜,邵箐擁被翻了個身,須臾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這雞啼簡直就是古代版鬧鐘,準點準時,風雨不改。

  至於為何會有雞啼?這是王彌養的,養是左排房後面一塊小空地上,聲音傳過來不大不小,剛剛好。

  縣衙後院早已修整一新了,連帶專供親隨住的左右排房,從前面搬回來的時候,寇家人和顏明等很主動就去了排房安家。

  這雞王彌本不打算養的,怕打攪,邵箐說不介意才抱回來的。歪打正著,倒成了鬧鐘。

  進了七月,秋老虎還厲害著,但晚間的燥意已悄悄褪去,抱著薄被睡得十分舒坦,邵箐又眯了一會兒,才擁被坐起來。

  「不多睡會麼?」

  魏景翻身坐起,他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沒動作也沒打攪她,見邵箐在低頭揉眼睛,便說:「天色尚早,你再睡會也不遲。」

  昏暗的晨光中,他神色帶關切,邵箐一笑:「不睡了,我不睏。」

  古人講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昨天睡得夠早的,再睡多浪費光陰了呀。

  她撩起薄被,和魏景一起下床,撿起小几上昨天備好的衣裳,抖開,要遞給他。

  魏景卻一側身,抬起手臂。

  這是讓她伺候穿衣了。

  邵箐翻了個白眼,他以前沒這毛病的,自從女戶問題後,他便開始時不時強調一下這些時下夫君的小權利。

  無奈之餘又有些好笑,她上前兩步,套袖子披衣服,伺候他大爺穿衣去了。

  經過一個月的時間,邵箐調整心態進展良好,一開始的尷尬彆扭後,她已重新習慣了下來。

  想想也是不錯的,戰友加丈夫,兩人更親密,往後說不定還能生個孩子,讓她在能這異時空紮下一條剪不斷的根。

  其實主要是變化不大,二人一路同宿同食多時,眼下魏景除了時不時宣示一下主權以外,他並未有過其餘逾越之舉。

  好比親吻之類的更親密行為。

  這就讓邵箐更容易適應新關係,從心理上接受了再說,至於拜天地之後的事,那就後面再考慮吧。

  給他穿好外衣,她取了腰帶,替他繫上。

  魏景站直身體配合。

  他一直低頭看著她。

  晨光微熹,朝陽從窗紗中濾進來,映在她羊脂玉般的臉頰脖頸上,肌膚瑩潤仿若透明,泛著粉紅色,長密而翹的黝黑羽睫微微顫動,她十分專注地為他穿衣。

  纖細的雙臂環繞過他的腰身,她臉幾乎貼在他的胸腹,魏景聽覺敏銳,能清晰聽見她清淺的呼吸。

  他血管中的血液一下子就躁動了起來,臍下三寸也瞬間起了反應。

  魏景是個生理十分正常的男性,年輕血氣旺健,從前一直被悲愴憤懣佔據思緒也就罷了,如今時日漸久,他總會漸漸調整過來,關注起其餘物事。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夜夜與他共枕而眠,身份是他妻子,且女戶之事後,他尤其在意這一點。

  有反應,反應多且強烈,才是正常的。

  不過自從邵箐積極起來後,他反倒調整策略,日常注意分寸,絕不過分親近。

  魏景並不知道邵箐其實在適應新關係,但他本能地已做出最好的應對。

  十指纖纖在他腰腹間靈活動作著,時不時會碰觸到他,隔著兩層薄薄的夏衣,彷彿能感受到其上溫度。

  魏景無聲深吸一口氣,闔目行功,將躁動壓抑下來。

  「好了。」

  邵箐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自己穿衣去,魏景睜眼看著,等她穿好衣裳,二人漱了口,他將巾子投入銅盤,絞了遞過去。

  邵箐接過,給自己洗了把臉,然後坐在妝台前,利索挽髮。

  水只一盆,魏景十分自然地洗了巾子,給自己擦臉,她從銅鏡中看見也沒任何意見。從合鄉一路到現在,都是這樣的,兩人都十分習慣。

  不過這回魏景多說了一句:「阿箐,改日我選幾個人進來。」

  這人,說的就是丫鬟婆子之類的僕役。二人現在的洗臉水是王彌昨天打的,天熱無妨,但入秋後很快就會涼了,不能在這樣。

  況且寇玄身份是他的幕僚屬官,一時無妨,長久總是不合適的。

  既然已經安穩下來,選取幾個伺候的人,也很必要的。這活本該女主人幹的,但二人身份特殊,魏景不親自看過不放心。

  邵箐愣了愣,須臾就反應過來:「嗯,好。」

  道理她都懂,說自己能幹就是廢話。邵箐上輩子家境不錯,家裡是有幫傭的,因此也接受得很自然。

  差不多的,她善待他們就行了,二人現今境況,賣身契啥不攢手裡不安心。

  而且她聽王彌說過,如今這世道,很多貧民甚至期盼著能賣身,活命比自由重要多了。現今的社會制度下,時人自由觀念遠遜於後世,甚至對於絕大多數的世僕而言,被放良就是天塌下來的最大壞事。

  這事就交魏景的,她不熟悉,原身也沒多少選取外僕的經驗可借鑒。

  邵箐選了個帶流蘇梅花髮簪固定髮髻,起身捧著旁邊案上的兩大本賬冊:「這個已經整理好了。」

  魏景用人寧缺毋濫,因此人手一直緊張,邵箐上輩子好歹是個大學生,尋常公務還是很容易就上手的,於是,一開始的幫忙很自然就成了常駐。

  她甚至在前衙有了一間值房。

  不過後院修整完畢就該前衙了,前衙剛剛粉刷一新,還有些味兒,她手上公務俱不對外,暫時搬回來緩幾日無妨。

  魏景接過,囑咐道:「累了就歇,莫要疲憊太過。」

  邵箐「嗯嗯」兩聲,揮手讓他自忙碌去即可,自己收拾一下床鋪,就拖過昨日整理了一半的賬冊,繼續用功。

  雖忙碌,但很充實安穩,她非常滿意。

  ……

  這般一直忙了大半個早上,邵箐剛擱下筆欲站起活動一下手腳,卻聽見有「咚咚」小跑聲由遠而近。

  肯定是寇月,也就這個熱情爛漫的小姑娘,才會有這種雀躍的腳步聲。

  果然,寇月的聲音隨即響起:「夫人,夫人!」

  「喜服送來了呢!夫人快快試穿了,有不合意得趕緊改回來!」

  知道魏景不在,話音未落,正房門已「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腦袋伸了進來。

  後面傳來王彌的急急訓斥聲:「得等夫人發話,你才能推門,怎地又自己推開了!」

  邵箐已經從內室走出來了,寇月縮了縮脖子,沖她嘿嘿直笑。

  「王嫂子莫要說月娘,是我說過可以的。」

  確定魏景不在就可以,能開正房門但不能擅開內室門。這種古代的套間,其實外間佈置和會客廳差不多的,且寇月也不是真一點分寸沒有,不用囑咐,她都沒擅入過內室。

  不管邵箐身份是高是低,寇月態度始終都沒發生改變,她很喜歡和這個小姑娘相處的,二人關係一直不錯。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王彌總不好繼續說小姑子,她領著抬了一口大箱子的二個婆子進去,給邵箐見禮後,「夫人,這是成衣鋪的婆子,喜服做好了。」

  時下閨秀會的技能原身都會,但邵箐沒打算自己做,魏景也從未考慮過,因此是選了平陶最好的鋪子繡娘,以及最好的款式。

  二婆子小心放下衣箱,跪下磕頭見禮:「見過夫人。」

  對於這種跪拜式見禮,說實話邵箐挺不適應的,但如今這才是正常的,她沒打算標新立異,於是只能努力讓自己習慣下來。

  「起罷,無需多禮。」

  兩個婆子恭敬謝恩,和王彌和寇月一起淨了手,小心把衣裳裡的喜服取出來展開。

  男式暗紅廣袖深衣,有暗紋;女式大紅,深衣羅裙,柔軟的薄綢上用金線繡了纏枝雲霞紋,鴛鴦交頸。

  還有大紅的鴛鴦蓋頭。

  遠不及邵箐記憶中的貴重和精緻,但已是這縣城中能做到最好的極致。

  她笑笑:「很好,賞。」

  由王彌和寇月二人幫忙,邵箐入內試穿,很合適,不用改了。

  至於男式,等魏景回來再試。

  魏景迫切要將拜天地禮補了,也顧不上身處孝期。他也不願意委屈了邵箐,原本男式也說要大紅,但邵箐體諒他,也不明說,只道她更喜暗紅。

  既然喜服合身,那兩婆子任務就圓滿完成可以回去了,王彌去領路,囑咐寇月收拾喜服萬萬小心。

  現在已經七月下旬,這當口有什麼剮蹭,可來不及重做的。

  寇月也知道厲害,小心翼翼的折疊,邵箐也一起,見她幾乎連呼吸的都屏住了,笑道:「你用點兒勁,它也不疼的。」

  寇月嘿嘿笑了笑,動作自然了好些,細心撫平衣襟上輕微的皺褶,她很有些豔羨道:「這喜服很漂亮,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呢!」

  也不知她和袁郎成婚時,能不能也做上一身。

  很貴的,她知道價格,一時又很捨不得。

  「嫂子說,成婚不急,我才十七,待過二年袁郎攢些家底,再成婚不遲。」

  時下十五六歲就成婚的,基本都是富貴人家的女兒。一般平民女子,十七八,十八九,甚至二十出頭才嫁人也很常見。

  所以王彌這話,合情合理,寇月一點沒覺得有何不妥。袁鴻被安排了文書工作,日常不接觸任何機密,抄抄寫寫出不了啥紕漏。

  魏景告訴過邵箐,這是寇玄稟過他安排的。

  袁鴻此人,骨頭不硬,偏知道的事涉及隱秘,魏景之所以一直沒有任何動作,意思其實是交給寇玄處理了。

  寇玄既然已用,牽扯上寇月總有些忌諱的,先讓自行處理,不滿意或者情況有變時,他再出手不遲。

  說這麼多,重點是,已能肯定寇玄不會將胞妹嫁給袁鴻這個隱患了。

  只邵箐看眼前一臉憧憬,大眼睛似有光亮的寇月,一時很牙疼。

  棘手呀。

  她其實也很明白寇玄小心不想傷害胞妹的心思的,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這個熱情純善的姑娘受情傷。

  她笑笑:「不急,過二年說不定有更好看的,你兄長手裡只要有銀錢,就虧不了你。」

  這點寇月十分贊同,兄妹感情一向極好的,她笑道:「我不急,先看夫人補禮呢!」

  魏邵二人對外的說法,也是補禮。六禮走了五禮,差一禮親迎,因為邵箐家中變故,未能行全。

  寇月聲音歡快:「今天是廿七了,還有三天就是吉日啦!」

  對呀,還有三天就是八月初一了。

  真快。

  快就快吧,總會要來的不是?

  ……

  邵箐這般想著,但其實三天真一晃就過,很快的,正日子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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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22:4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正日子的前一天,邵箐搬到東廂房暫睡。

  王彌來陪伴。

  她遮遮掩掩,懷裡揣著什麼東西,悄悄把門打開一點縫閃了進來。

  邵箐正環視一室豔紅,其實有點感慨,但回頭一看忍不住笑了:「王嫂子你怎麼啦?」

  這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做賊心虛,和王彌一貫溫婉利索的形象那是迥異。

  王彌臉上也和平時有些不同,泛著一層薄薄的胭脂色,她眨眨眼掏出懷裡的東西:「夫人,這物事你且仔細看看。」

  什麼東西?

  邵箐探頭一看,原來是一本避火圖,封面上兩個工筆男女衣裳半解,大動作交疊在一起。

  原來是婚前性教育。

  邵箐沒有親眷女性長輩在身邊,難得王彌記得這事,很有心了。

  她還沒見過古代的春宮圖呢,十分感興趣,「咦」了一聲接過來就翻看。

  畫質並不怎麼好,但勝在內容豐富;人物身材比例不怎麼協調,但勝在姿勢繁多;主人公比較醜,但勝在該露的位置十分清晰。客觀評論,這避火圖作用是相當到位了。

  很大膽的,真不要以為古人含蓄了,就是很多姿勢太誇張,根本不是人能擺出來的。

  邵箐被逗樂了,這是哪個窮酸書生的膩想?笑死人了!

  「夫人?」

  王彌挨著邵箐坐下,見她在輕笑,以為沒看懂,急了,忙道:「這個就是拜了天地後要辦的事!」

  對上邵箐亮晶晶的杏眼,她立即卡殼:「嗯,……就是把衣裳脫了……」

  避火圖翻到這一頁,恰好是沒解衣的,她忙又道:「不解也行,不是,這個不重要……」

  王彌雙頰爆紅,吭吭唧唧說了一陣,十分含糊,最終她道:「……有些疼你不要怕,聽主公的就是,這個,這個會水到渠成的。」

  這主公,說的自然是魏景。

  提起他,本盯著避火圖本神態自若的邵箐,心頭登時翻湧起些異樣。

  對呀,拜了天地,順理成章就是這檔子事了。

  邵箐不是不知道,只她先前的重點一直放在調節心態接受新關係上面,甚至想過日後有個孩子也不錯的時候,她都把生孩子的某個關鍵節點給忽略了過去。

  夫妻嘛,有夫妻生活生孩子不是很正常的嗎?

  然而這個正常,一旦清晰地和魏景掛上鉤,就多出一絲古怪的感覺來了。

  她咽了咽唾沫,眼光餘光瞥見避火圖上二個小人,男的換上魏景臉,女是換成她。

  她立即「啪」一聲把避火圖重重闔上。

  感覺屋裡有點熱,邵箐抹了把臉:「夜深了,王嫂子我們睡吧。」

  她快手快腳把避火圖一塞,往後一仰上床,扯過薄被蒙住臉。

  呃,又或許因為尚在孝期,魏景未必會圓房也不定?

  唉,不管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

  邵箐睡眠質量一直挺高的,今夜罕見輾轉反側,直到窗紗濾進的月光少了一大截,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彷彿闔眼沒多久,睜開時已天色大亮。

  王彌穿戴整齊,笑吟吟地說:「該起了,夫人。」

  魏景和邵箐都沒打算大宴賓客,因此這補禮是縣衙內部進行的。不用出門迎親,繁瑣的俗禮可以省去很多,所以她並不需要像尋常新娘子般天不亮就起身。

  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梳妝打扮耗時不短,折騰完吉時就該到了。

  溫熱的水倒進浴桶,邵箐婉拒王彌寇月的幫忙,自己把自己從頭到腳洗涮了一遍。

  把長髮擦乾,換上嶄新的薄綾裡衣,她坐在妝台前,王彌給她挽髮。

  「夫人的頭髮養得真好!」柔軟潤澤,如烏色亮綢,輕輕一順直至根底。

  王彌嘴裡感歎,手上卻十分麻利,待會兒要戴頭冠,這髮髻得扯得十分緊,疼得邵箐齜牙咧嘴。

  妝是她自己畫的,有別於時下新娘的白臉大紅唇,妝感不重,濃淡相宜十分自然。

  一層層披上火紅的嫁衣,金花八寶鳳冠戴在頭上,銅鏡中一個年輕新嫁娘抬目,剪水雙瞳秋波瀲灩,雲鬢花顏粉面桃腮。

  紅衣似火,灼灼耀目,邵箐這才強烈的感覺到,自己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兩輩子的第一次。

  她恍惚了一瞬,年少時其實也曾幻想過此生歸宿,可惜一直未曾遇上合適的人,就英年早逝,沒想到在這種機緣下要結婚了。

  魏景也是不錯的,這輩子肯定不會再有比他更合適自己的人,自己這選擇是最正確的。

  這般想的,邵箐也堅信這一點,但當鴛鴦蓋頭蒙上眼前只餘一片火紅時,她到底還是有些忐忑。

  ……

  吉時已至,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

  魏景來了。

  他素來威嚴,即便這般歡慶的時刻,寇玄莊延等人也不敢嬉笑,只笑吟吟地說著喜氣話。

  耳邊很有些喧鬧,然魏景充耳不聞,端坐在床沿的窈窕新娘子一身火紅嫁衣,吸引住他全部目光。

  曾經的他,毫不猶豫就捨下了她,甚至沒有隻言片語留下,只因彼時在他的眼中,對比起大楚北疆,準王妃實在不值一提。

  時過境遷,直到現在他才知曉,天地蒼茫最重要的不過也僅有她一人罷了,所謂大楚,所謂北疆,皆是過眼煙雲。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步伐堅定。

  ……

  一隻大掌伸過來握住她的手,邵箐在蓋頭下的縫隙看見繡了雲紋的深紅色寬袖。

  這隻大手溫度熟悉,攙扶起她後鬆開,換上一條紅色喜綢,她接過。

  看不見,但另一頭肯定握在魏景手裡的。

  充任的禮官的寇玄大聲唱道:「起步!」

  魏景當先而行,引領邵箐往外,向喜堂而去。

  這院子這廊道邵箐走了無數遍,但蒙住頭臉感覺又不同,她走得頗有幾分小心翼翼,以免崴了腳製造笑柄。

  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多慮了。

  魏景緩步走著,速度恰好在她舒適的範圍內,每到彎道或門檻階梯,他總要停上一停,等待且無聲提醒她。

  邵箐心底那絲忐忑忽然就去了,他們不但有夫妻名分,還是趴過一個戰壕的戰友,戰友情多牢固知道嗎?都能同生共死了還怕啥?!

  她心中陡然一定,腳下也快了一些。

  喜堂並不遠,很快就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高堂,拜的是兩個靈位,魏景對外說法是父母早亡。然這二個尋常的靈位,一個內裡塞了傅皇后先諱和生忌,至於另一個,則藏了前太子的。

  魏景說,兄長念叨他成婚也好多次,長兄如父,正好一併告訴他。

  邵箐自然沒有不同意的,二拜過後,她調轉身子,隔著蓋頭,和他相對跪拜。

  皇子拜堂,和尋常人是不一樣的,最起碼夫妻對拜是不會這般雙膝著地,她忍不住想,自己算不算賺了。

  開個小差,寇玄已唱了一聲「送入洞房」,她隨即被魏景牽引回佈置成新房的正房。

  喜秤一挑,邵箐終於重見光明,此時天色漸暗,屋裡燃起兒臂粗的大紅喜燭,亮堂堂的,她閉了閉眼復睜開才適應過來。

  「終於完事了!」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前魏景一身暗紅喜服,昂藏頎長,器宇軒昂,他顯然也很高興,眉目染上喜意,唇畔帶笑。

  「好累啊。」

  邵箐發現,自己心態已徹底調整過來的,居然沒多少彆扭。兩人也太熟悉了,她很容易就找回平時相處的那個模式。

  「你好生歇歇。」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話罷魏景又囑咐:「你先卸了,我去去就回。」

  沒有大宴賓客,但寇玄等縣衙眾人總湊上兩桌,他出去轉一圈即可。

  邵箐晃了晃頭頂分量不輕的鳳冠,感覺脖子都僵住了,聞言趕緊「嗯嗯」兩聲,匆匆往妝台去了。

  魏景看了她一眼,才轉身出房。

  他速度果然很快,邵箐和鳳冠髮髻糾纏完畢,甫換下喜服,他就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被抬進屏風後,倒進大浴桶的熱水。

  熱氣蒸騰,彌漫整個新房,抬水的人火速退下並貼心掩上門後,屋內的溫度彷彿一下子就提升起來。

  邵箐其實一直有在做心理準備,她覺得自己應該也能淡定的,但此時此刻,雙頰還是渲開紅暈。

  和戰友那啥啥?哦不對,今天過後,戰友兼任丈夫了。

  哎呀媽呀,昨夜她還想過,魏景可能會因孝期暫未圓房,但眼下她直覺,他肯定會。

  事到臨頭,邵箐小心臟還是一陣加速活蹦亂跳。

  「阿箐,你先去沐浴?」

  「哦?好!」

  邵箐胡亂應了一聲,匆匆轉到屏風後,解衣沐浴。

  她不是第一次在魏景待在房裡的時候沐浴的,之前環境惡劣,兩人根本不考慮分開,總不能不洗的,有點東西遮掩就湊合了。

  久而久之,她居然習慣了。

  往常能洗得還算自然,但今天不行了,隔著一面大屏風,她總覺得魏景隨時會進來,混亂洗了一下,她趕緊起身穿衣。

  魏景坐在床沿等她,她洗完,該換他了。邵箐說,要換水。

  「不用。」他不以為然,也是因為曾經的艱難,他不止一次將就她用過的水。

  然從前都難免彆扭,更何況此刻?邵箐聞言,臉立時一燙,她不可抑制地想像魏景用她剩水的情景,思維發散,熱意迅速蔓延至耳際。

  她皮膚白皙瑩潤,看著就薄,一點紅暈也明顯,如今緋色攀上耳垂,連那圓潤一點都粉粉嫩嫩。

  魏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美人如玉,含羞帶怯,這是他剛拜了天地的妻子。

  他某處迅速起了反應,滿漲滿漲地疼著。

  「阿箐?」他微微抬起雙臂,喚她過來伺候解衣。

  邵箐低著頭過來。

  八月雖入秋的,但衣裳穿得還是不厚。脫下外衫,就是裡衣,沒了寬袍大袖的遮掩,她一下子就看見褻褲突兀隆起的一處,面積甚大,無法忽視。

  她臉「轟」地似有火燒,手中腰帶倏地落地,一雙有力的臂膀已經摟抱住她。

  她下意識一仰臉,正正對上魏景一雙深邃黑眸,比平時更幽深幾分,裡頭彷彿有暗潮湧動。

  魏景抬手,輕撫她的臉。

  今天,他很高興,他與她拜了天地,二人禮數周全,是不可爭議的夫妻。

  他心中始終殘存的那些不安一下子去了大半。

  只是還不夠。

  一日不名副其實,他總不踏實。

  「阿箐別怕。」

  他低低安撫著,薄唇貼在她的耳垂,細細親吻,一路到臉頰紅唇,噙住,由淺入深。

  他很溫柔,很小心,能清晰感覺到他的珍重之意,但一向思維靈敏的邵箐此刻頭腦亂哄哄,僵硬地站著不動。

  他肌肉緊致線條流暢,如黑豹般爆發力十足,懷抱強而有力,從上而下將她圈得緊緊的。

  邵箐任他親了片刻,紛亂的頭腦才勉強轉動起來,她告訴自己要努力放鬆,喘了幾口氣,緩緩閉上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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