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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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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1 07:1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解惑

  買宅子以及家兵攜家兵遷入城中,都不用韓謙盯著,他次日一早,帶趙闊、范大黑趕到臨江侯府,陪三皇子楊元溥守在侯府大門外恭侯著,等日頭升到樹梢頭,才看到一輛馬車晃悠悠的行來。

  馬伕揭開車簾,雖然才五旬出頭、但鬚髮皆已霜白的沈漾,才一邊咳嗽著,一邊蹣跚著爬下馬車,以示他之前在文英殿的推托不是謊言。

  沈漾出任臨江侯府侍講,從此之後就是皇子師,韓謙、馮翊、孔熙榮以及李沖等陪讀,都要跟著三皇子楊元溥行拜師禮。

  昨日侯府這邊準備一天的拜師宴。

  沈漾卻無意領情,朝郭榮拱拱手,問道:「郭大人,沈某人侍讀之所在哪裡?聖命所托,殿下讀書授業要緊,沈某人不敢懈怠,虛禮還是免了……」

  說罷,沈漾又讓兼作馬伕的老僕,從馬車捧下一堆書冊,作為傳授課業的教材,直接捧到侯府裡去。

  大家面面相覷,但想到沈漾這老匹夫都敢駁天祐帝的面子,最後是被天祐帝強迫著才勉強同意擔任侯府侍講,他們也只能老老實實的跟著沈漾身邊,走進東院書堂。

  臨江侯楊元溥在宮中,即便籠罩在徐後的陰影下,即便再不受天祐帝的寵溺,但身為皇子,又有世妃王氏的照顧,現在都十三歲了,最基礎的讀書識字,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天祐帝選沈漾為傳授課業,實是要授經史律算等經世致用之學。

  沈漾顯然是將侯府侍講視為推卸不掉的苦差事,每日上午到臨江侯府應卯,除了照天祐帝欽點的諸學科目,照本宣科的教授三皇子楊元溥及韓謙等人之外,多餘的事一概不做,多餘的話一概不說。

  即便楊元溥有什麼不解之處,沈漾也只是要求三皇子「熟讀書經而其義自見」,不願意多費唇舌解釋太多。

  沈漾胸襟之中所學博雜,對農事營造、律法官制、租庸財賦、山海貨殖乃至軍伍兵陣等事皆有涉獵,在當世稱名儒,倒非浪得虛名。

  韓謙將沈漾所授之學,與夢境中人翟辛平所具備的一些學識結合起來理解,不但不覺得難以理解,甚至還學得津津有味。

  然而這一切對年僅十三歲的三皇子楊元浦而言,就太艱深晦澀了。

  三皇子楊元溥起初還興致勃勃的去學這些東西,但堅持大半個月,新鮮勁過去,就難免心浮氣躁起來。

  十一月初一,是二十四節氣的大雪之日,是仲冬時節的開始,北方已經雪覆大地,即便是金陵城裡,大街小巷的民眾也都陸續穿上禦寒的襖裳。

  逢二十四節氣以及天祐帝、徐後誕辰等重要節日,韓謙他們都有「休沐」的假期,不過他們在臨江侯身邊陪讀,這一天宮中專門有給他們的賞賜,也是一早趕到臨江侯府來領取賞賜。

  沈漾作為侯府侍講,賞賜自然要比韓謙他們厚重得很,但沈漾卻不是很領情,這日他人沒有出現,上午派老僕過來說他夜受風寒,臥病在床,宮中賞賜由老僕用那輛快散架的馬車拉回去就行。

  「這老匹夫!」三皇子楊元溥黑著臉,盯著沈漾所乘的那輛馬車吱呀著遠去,站在侯府大門前,咬牙罵道。

  韓謙、馮翊、孔熙榮只當沒有聽見,看到各自的家兵將絹綿脯肉等賞賜裝上車,也就準備告辭離開。

  「你們讓家兵將東西先運回去,你們留下來陪我射箭,等用過午膳再各自回府也不遲。」楊元溥說說罷也不容韓謙、馮翊他們拒絕,他便徑直往後園箭場走去。

  走到後園箭場,楊元溥對今日當值的侍衛營參軍錢文訓說道:「你們今日都下去歇息,不要在這邊伺候了,我們自己擺箭靶子!」

  知道三皇子心情不好,錢文訓也沒有多說什麼,帶著人退到箭場邊,但也不離開。

  「你們去擺箭靶子,放一百步開來!」楊元溥指著馮翊、孔熙榮說道。

  馮翊、孔熙榮懶洋洋的跑去擺箭靶子,韓謙取來一張獵弓、幾支鐵箭,遞給楊元溥。

  「昨天沈漾那老匹夫講授前朝度支使劉晏改制漕運一事,看你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心裡想明白了?」楊元溥接過獵弓,不經意的問道。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三皇子楊元溥會主動找他說話。

  今天逢宮中大賞,郭榮一早就到宮裡去了,宋莘平時不出內宅,而錢文訓、馮翊、孔熙榮剛剛被遣到一邊,這邊只有他與楊元溥、李沖三人。

  韓謙抬頭看了李沖一眼,見他眼睛有陰戾之色,雖然滿心不願意,但似乎對楊元溥突然問他話,也沒有感到意外。

  韓謙到臨江侯府陪讀,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期間三皇子楊元溥對他的態度一貫冷淡,幾乎都沒有單獨說話的時候,跟對馮翊、孔熙榮二人沒有什麼區別,他還以為三皇子楊元溥並不知道他跟晚紅樓的真正關係。

  這一刻,韓謙才發現他真是看低楊元溥了,也沒想到還要過兩個月才十四歲的楊元溥,城府竟然比他所想像的深得多。

  「我會避開安寧宮的眼線找你機會跟你說話,你不用擔心郭榮這些狗奴才會盯上你。」楊元溥見韓謙遲疑著不說話,蹙起眉頭說道。

  「李沖應該有跟殿下說過卑職不學無術,殿下這個問題,叫卑職實在難以回答。」韓謙淡淡一笑,回應說道。

  站在一旁的李沖,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兩下,但終究忍住沒有說什麼。

  楊元溥叫沈漾搞得心浮氣躁,這時候也沒有耐性看韓謙給李沖上眼藥水,催促問道:「你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只要殿下不覺得卑職是不學無術之徒,卑職自然會一一跟殿下解說詳細,而要說前朝度支使劉晏一事,則要從前朝漕運弊端說起來,」

  韓謙見馮翊、孔熙榮懶洋洋的在百步開外立箭靶子,稍作思量說道,

  「關中自漢末以來,戰亂頻生,農事也頻受摧毀,富庶已不及洛汴,更不及江淮。前朝定都關中,初年官吏宮侍不過萬人,從關中諸州縣徵糧以及每年從江淮調度四五十萬糧食,就足以支給官俸及宮禁所用。而到周武年間,朝中官吏宮侍增加數倍,加上不事農耕的奴婢僕傭,關中所產之糧,已經遠不敷使用,不得不常常遷都洛陽就糧,遂有兩京。而此時每年徵用大量勞役兵丁,從江淮調糧,已增至一百七八十萬石糧,仍然不能補缺額。江淮自秦漢以降,日漸富庶,不要說二三百萬石糧食,上千萬石的糧食也能調出,但漕運糜貴,每一石糧從江淮運抵關中,需耗運費四五千錢,每年僅運糧就需要用上百億錢,前朝國力極盛,猶感吃力。到玄宗時,必須對漕運進行改制,遂有劉晏出任度支使……」

  這時候馮翊、孔熙榮擺好箭靶子走回來,韓謙將獵弓遞給三皇子楊元溥,便退到一旁,等他先射箭。

  韓謙雖然還沒有講到關鍵處,但剛才短短一席話也將前因講了通透。

  三皇子楊元溥盯著韓謙的眼神灼灼煥彩,不意間瞥看李沖時,眉頭都會忍不住一蹙。

  韓謙心裡一笑,心想李沖這孫子在三皇子楊元溥面前,果真沒有少說自己的壞話,但楊元溥對他的印象,全都來自李沖背後搗鬼,要扭轉過來也就最為方便。

  李沖嘴角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將前朝劉晏改制漕運之前的弊端說清楚,這並不代表什麼,李沖才不信韓謙肚子能有什麼真才實料,猜測他無非是在席間聽他父親韓道勳說過此事,這時候照搬過來賣弄而已。

  「前朝漕運,二月從廣陵起運,四月之後通過淮河進入汴河。而此時水淺,船運於汴河之中行走緩慢,需要等到六七月水豐之時,才能抵達汴河到黃河的交接河口。而此時又恰逢黃河豐水期,黃河水漲高於汴河,需要用大閘將兩河隔開,糧船自然不能通行。需要等到九月,黃河水落之後,糧船才能從汴河入黃河,一路轉進洛水,抵達洛陽。而從洛陽到陝州,雖然只有三百里,又有黃河水道相通,但陝州以東的三門峽水急灘險,船行十之六七或破損、或翻覆。運糧船吃水又深,不敢過險灘,因而到洛陽後,只能搬糧上岸,用牛馬車馱運到陝州,再在陝州重新裝船,經潼河運抵長安,此時差不多已經是年底了。漕運看似一路水運,但周折極多,而前後差不多要整整耗用一年的時間,十數萬軍民、數以千計的糧船為漕運之事,虛耗在途中,其弊一也;糧船大量積壓、佔用水道,民間也難得水道之利,其弊二也;而朝中豪貴少糧卻多金錢,關中但有餘糧皆被蒐購一空,每遇澇旱,民間沒有存糧熬渡,便動輒大災,而在京師之則,卻動輒民亂攘攘,遂成前朝國政之大害……」

  在韓謙看來,三皇子楊元溥年紀還太小了,天祐帝再有不到五年的時間就要駕崩,以常理來說,根本就沒有足夠的時間給三皇子楊元溥成長,更沒有時間給他建立威信,建立自己的勢力,但或許是在宮中,被安寧宮壓制得太久、太狠,三皇子楊元溥出宮就府後的勤勉也是極為罕見,

  更令韓謙意外的,則是三皇子楊元浦能在他的事情上如此沉得住氣。

  韓謙心想著,要是能在天祐帝駕崩之前,助三皇子楊元溥爭取出京就藩的機會,或許也是自己改變命運的一個選擇。

  「劉晏任度支使時,看出漕運滯緩最大的問題,就是糧船在水道交接之處等待時間太長,便決定在疏灘水道的同時,在兩河交接之處建倉收糧,使每兩倉為一路,每一路的糧船隻負責兩倉之間的糧食轉運,省卻虛耗之時。洛陝最險三門峽處,劉晏於峽口東西兩端設兩倉,這麼一來,東西兩倉相距不足二十里需要走陸路,其他皆可走水運——此法通行之後,玄宗時每年最多可從江淮調四百萬石糧濟關中,而每石糧運費降到七百錢以下,遂稱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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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1 23:40: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授計

  沈漾講授劉晏改制漕運,僅有寥寥數語,便不願多講。

  不要說楊元溥以及不喜讀書的馮翊、孔熙榮了,李沖都聽了雲裡霧裡,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沖夜裡回去,將家裡供奉的儒士找來,也沒有人能能將其中的道理說通透。

  他今早過來,依舊沒有辦法給三皇子楊元溥答疑解惑,卻沒想到韓謙借射箭的空隙,竟然將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

  見三皇子看韓謙的眼神煥然有彩,李沖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他能說什麼?

  說是韓謙昨日回去後,聽他老子韓道勳講解才搞明白這一切的?

  就算是如此,他以前在三皇子楊元溥跟前說韓謙不學無術、不堪為用,也太過了。

  楊元溥最初是不滿李沖將韓謙說得如此不堪,但過後也沒有再表示什麼,射箭之時,看李沖箭術精湛,還是欣然喝彩,沒有半點的生疏,畢竟他此時能公然親近的臣子,也就李沖一人。

  韓謙從李沖手裡接過黃楊大弓,隔著百步將一支鐵箭射中箭靶,偏出靶心有三四寸,不過,也足以表明他這段時間箭術提升很快,氣力也不比軍中的悍卒差上多少。

  「大冷天的,殿下不在暖閣裡溫書,卻跑到箭場來吹這冷風,要是染了風寒,奴婢怎麼跟夫人交待。」極少在箭場出現的宋莘,這時候裹著一襲玫紅色的錦披走過來,伸手抓住楊元溥已經拿到手裡的獵弓,阻止他繼續射箭。

  楊元溥到底還是未滿十四歲的少年,竟然沒能將獵弓從宋莘手裡奪回來,臉氣得通紅。

  錢文訓以及站在箭場邊的侍衛,頭都撇向一旁。

  宋莘雖然是一直侍候在世妃王夫人身邊的女宮,也自小服侍三皇子楊元溥的起居,但誰都知道她是安寧宮派出去的人。

  而且宋莘有品秩在身,即便是李沖這時候也不敢替楊元溥出頭,將宋莘斥退下去。

  「今日仲冬,我要留李沖他們在內宅飲宴,你們都準備妥當了沒有?」楊元溥最終還是忍住氣,沒有再嘗試將獵弓奪回來。

  「李沖他們怎可以隨便到內宅飲宴,奴婢專程在書堂裡安排一桌酒席,叫他們吃過各自回府便是了,」宋莘掃了韓謙一眼,說道,「殿下先隨奴婢回內宅,不要受了寒氣,要不然郭大人回來,會斥怪奴婢不知道伺候好殿下!」

  「我要與李沖再說會兒話。」楊元溥固執的說道。

  「殿下也真是的,整天在一起,還有啥話要跟李家郎說的。」宋莘嗔怪的說道,好像是數落一個不懂事的孩童,但她也沒有強迫楊元溥立刻隨她去內宅,將獵弓交給侍衛營參軍,就先走了。

  看宋莘臨走時,又朝自己這邊瞥了一眼,韓謙眉頭微微一蹙。

  宋莘不怎麼到前庭及箭場來,韓謙也不過才見她三四次,見姿色豐豔,年齡也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但瞥過來的眼眸頗為凜冽,想必是剛才從哪個角落裡看到他今天跟楊元溥私下說話頗多,忍不住跳出來阻止。

  韓謙暗暗頭痛,楊元溥身邊都是安寧宮的人。

  即便是侍衛營,絕大多數人也不可靠。

  馮文瀾還知道故意散佈對三皇子不利的消息,跟安寧宮以示清白,韓謙不想他父親淪為安寧宮首先要打壓的對象,但是又不能避開宋莘、郭榮這些人的眼線,以後跟三皇子楊元溥單獨交流都成問題,還能做成什麼事?

  「馮翊,你與熙榮收拾箭靶子!」韓謙將馮翊、孔熙榮支開,蹲到地上裝作整理弓箭,跟三皇子楊元溥說道,「殿下可敢殺人?」

  「……」楊元溥微微一怔,沒想到韓謙會問他這話。

  「殿下始終是皇上的兒子,殿下敢殺人,便不會為奴婢所欺!」韓謙看到宋莘往內府走去,還不忘往這邊張望,只能低頭借整理弓箭跟楊元溥說話,「到時候殿下要卑職回個話什麼的,卑職當著郭大人他們的面,也就『不敢不應』。」

  「我敢殺人,但我要殺人,怕以後再沒有機會接觸刀弓。」楊元溥他自己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關鍵是安寧宮那裡處處壓制他們母子,怎麼可能坐看他殺人立威?

  韓謙不管楊元溥所說的「敢」,是不是僅他心裡想像而已,繼續說道:「殿下失手殺奴婢,事後惶然認錯,即便是安寧宮也不能罪殿下!」

  李沖愣在那裡,萬萬沒有想到韓謙竟然敢教三皇子行此險策以立威信,壓著聲音說道:「殿下,切莫聽韓謙之言,諸事需從長計議,斷不可如此胡亂妄為!」

  楊元溥城府再深,也只是十三四歲的少年而已。

  出宮就府滿以為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誰曾想還要處處受制於奴婢,心裡所憋的怨氣,比在宮中還要盛,此時哪裡還有可能沉得住氣?

  「宋司記,我隨你回去!」楊元溥追上宋莘,一起往內府走去。

  「你若壞事,小心你的性命難保!」李沖見三皇子楊元溥終究是不滿他在背後亂說韓謙的饞言,不再信任他,盯向韓謙的眼神又怨又恨,恨得要拔刀朝韓謙當胸捅去。

  「……」韓謙冷冷看了李沖一眼,諒李沖不敢拿他怎樣。

  「你理他作甚?」馮翊與孔熙榮收拾好箭靶子走過來,見韓謙與李沖怒目相對,不知道他們為何如此,當下將韓謙拉開,避免他跟李沖起衝突受欺負,還不忘冷嘲熱諷道,「人家現在對殿下巴結得緊,他日必權勢滔天,我們得防備以往被人家瘋咬啊!」

  李沖氣得胸口絞痛,但也只能憋著一口氣,從夾道往前庭走去。

  韓謙與馮翊、孔熙榮慢騰騰的走到前庭,看到李沖站在書堂與正堂之間的院門口,跟隨行的一名家兵說話,不知道他在吩咐什麼,隨後就見那名信昌侯府的家兵就神色匆匆的走出臨江侯府。

  韓謙猜想李沖終究是不敢用險計,怕局勢脫離他們的控制,但他又不能阻止楊元溥,這是派人回去搬救兵了吧?

  宋莘說不讓韓謙他們進內宅用宴,這會兒看到有內侍端著食盒走出來,果然是要在前庭專門給他們準備一桌酒菜。

  今日是仲冬之始,大雪節氣,即便不留韓謙等人在府裡飲宴,侯府準備的酒席也非常的豐盛,還溫了兩壺杏黃樓的酸棗酒送過來。

  侍衛營指揮陳德上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等這邊酒席準備好,他卻跑了出來,還拉上今天當值的錢文訓以及內侍副監管保一起過來吃酒,沒看到三皇子楊元溥他人出來,問道:「不是說殿下請大家吃酒——殿下他人呢?」

  「宋司記在內宅專門備了一席酒,殿下他人在內宅呢。」錢文訓說道。

  「……」陳德皺皺鼻頭,低聲咕嚨罵了一句,就沒有說什麼。

  即便馮翊、孔熙榮將陪讀當成苦差事,鐵心要跟三皇子楊元溥撇清關係,這會兒也覺得安寧宮派到臨江侯府的奴婢實在有些過分了。

  李沖心緒不寧,韓謙卻優哉游哉的飲著酒,品嚐滿桌的山珍海味。

  三皇子楊元溥今天真要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安寧宮那邊也多半會認為是受李沖的教唆,他才不會有什麼心理壓力。

  韓謙自家宅子裡的伙食要比平民家庭好上太多,至少每日雞鴨魚肉、葷腥不斷,但臨江侯再受安寧宮的壓制,也是天祐帝唯有的三個子嗣之一,吃穿用度皆是不差,韓謙他們眼前這一席酒,有鮮蝦燒蹄子、紅燒鵝掌、雞皮冬筍湯、鴛鴦炸肚、雞汁茄丁、羊舌簽、烤獐子腿幾樣。

  這麼一席酒,即便是韓謙在宣州都難得吃幾回的精細佳餚。

  「啊!」

  喝完兩壺酸棗酒,馮翊都沒有什麼醉意,見陳德也沒有過癮,便想慫恿內府副監管保到後面去拿酒,這時候從內宅傳來幾聲慘叫,將臨江侯府的靜寂打碎掉!

  臨江侯府內內外外兩百多口人,不管各懷什麼心思,此時絕不敢怠慢,三皇子真要出了什麼事,誰都脫不開關係。

  聽到淒厲慘叫,也不知道內宅發生什麼事情,誰都顧不上吃酒,丟下酒盅,拿起刀弓就往後宅跑去。

  趙闊、范大黑、林海崢以及馮翊他們的家兵都守在西南角的院子,這時候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們不敢隨便闖去內宅,陳德讓他們在前庭院子這邊守住。

  隨陳德、錢文訓、管保穿堂過戶,趕到三皇子楊元溥平時寢居的瀟湘閣,韓謙就見一名內侍躺在地上淒厲慘嚎,雙手捂著小腹掙扎著,一把剪刀深深的紮在那裡。內侍看著十八九歲的樣子,衣袍被鮮血浸透,還不斷滲淌下來,積了一地,他眼睛裡滿是驚恐,似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

  雖然毒計是韓謙所獻,雖然之前也是借趙無忌之手射殺范武成,但他再次看到這血腥場面,還是有觸目驚心之感,站在院子前心頭髮忤,硬著頭皮跟陳德、錢文訓、李沖他們後面走進去。

  三皇子楊元溥站在院子裡的角落裡,一把匕首滾落在腳邊,左臂被劃開一道口子,血將半幅袖管都染紅,臉色蒼白,眼睛裡有著不知所措的慌張……

  看到這一幕,韓謙瞬間便猜到楊元溥要誣陷這內侍行刺,但楊元溥竟然沒有將人殺死,還留下活口,這事情就有些糟糕了。

  韓謙倒吸一口涼氣,看到李沖從後面擠過來,臉上也是又驚又疑,在後面推了他一把,大喊道:「這人是刺客,欲殺殿下——李沖,你快將這刺客捉住,莫叫他再傷了殿下!」

  李沖被韓謙推了一把,差點摔倒,但轉念想明白韓謙是要讓他不留活口。

  李沖自幼隨父兄在軍伍里長大,手上染過血,不怕殺人,但要他此時去幫三皇子楊元溥補刀、幫著韓謙所出的毒計擦屁股,心頭卻憋屈到極點。

  不過,哪怕此時補刀再拙劣,也要比留下活口要好。

  侯府的內侍、宮女慌作一團的圍過來,看到這血淋淋的場面,都不知所措;而平日趾高氣昂的侯府司記宋莘,這時候都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韓謙大喊刺客,她再看楊元溥左臂被刺傷,四周都是亂糟糟一團,怕院子裡還有刺客同黨,嬌喝著讓侍衛以及奴婢將三皇子楊元溥圍護起來。

  「我們去保護殿下!」韓謙拉住要去捉拿那受傷內侍的孔熙榮、馮翊,往楊元溥那邊走去,方便李沖一個人去滅口。

  李沖滿眼幽怨的瞅了韓謙一眼,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跑過去將那內侍的身子翻過去,將他的頭臉朝下,死死的摁在地上,然後一隻手勒住其喉管,令其嗚咽哀嚎卻說不出話來,另一隻手反扭其手腳,用膝蓋頂住其後腰,一下子就讓剪刀戳透過來。

  「留活口!」侯府司記宋莘想到要留活口時,但見那內侍被李沖壓下,兩腳劇烈的抽搐了幾下,就軟趴趴的摞在那裡,也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喉管被李沖勒得太緊而窒息,最終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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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差點壞事

  「你等真就一點都沒有察覺出趙順德這幾天言行異常?」

  郭榮眼神陰沉的盯著大堂前所立的內宅奴婢,他沒想到兩個月盯在臨江侯府都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今日回宮辦事才半天工夫,侯府就鬧得雞飛狗跳。

  韓謙與馮翊、孔熙榮他們坐在堂下,眼睛旁若無事的東西張望,好像今天這事壓根跟他沒有半點瓜葛。

  發生這樣的事,誰都不敢隱瞞,郭榮當時不在侯府裡,便由侯府副監管保趕往宮中稟告此事。

  皇上聞聽此事如何震怒,韓謙他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很快就有一隊侍衛從宮中趕來,將三皇子楊元溥接走。

  之後內侍省少監沈鶴便與郭榮急衝沖趕過來,將眾人糾集起來,追查此事;陳德、錢文訓帶著侍衛營,將臨江侯府封鎖起來。

  事情發生後,韓謙一直都暗暗叫苦,他原本指望三皇子故意失手重創或「誤殺」一兩個可恨的奴婢,然後主動請罪認錯,這樣既能令安寧宮難施懲戒,又能在侯府奴婢中建立威信,而他也可以明正言順的對三皇子「不敢迴避、怠慢」,而不用刻意去迴避安寧宮無處不在的眼線。

  然而,他怎麼都沒想到三皇子會這麼急切,都沒有多忍耐幾天找更好的機會,竟然是直接栽贓手下奴婢行刺他。

  事情發生後,韓謙都有些發傻,也深感後怕。

  皇子失手殺人,跟皇子遇刺反殺刺客,壓根就是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事件,楊元溥只顧著掙扎束縛,卻沒有去想這其中的區別有多大,有可能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皇子遇刺,通常說來,這麼重大的事情,應要發送到御史台及大理寺會同宗正府進行會審。

  而一旦將御史台、大理寺及宗正府都牽涉進來,韓謙就完全估算不了事態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了。

  不過,宮裡最終派內侍少監沈鶴會同郭榮、陳德追查這事,倒叫韓謙稍稍安下心來,猜測天祐帝並不想讓事態擴大,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目前已經查明「行刺」所用的那隻匕首,不是趙順德帶進侯府的,而是侍衛營的一名侍衛無意間丟失,而這名侍衛死活不承認與趙順德勾結,此時被沈鶴、郭榮下令羈押起來進行刑訊。

  這時候內宅與趙順德有所牽連的十數名內侍、宮女,則都被押到大堂審問,但追問整個下午,到此時紅燭高燒,也都沒有審問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又怎麼可能審問出實質性的東西?

  宋莘叉腰站在郭榮身後,胸脯鼓囊囊挺起來,那雙頗為豔美的眸子,這時候卻佈滿陰霾,盯在李沖身上。

  宋莘最初時也是慌亂,只想著確保三皇子楊元溥安然無恙,避免她們會受牽連惹來殺身之禍,但這時候心緒平靜下來,自然不難看出今天的刺殺有太多的疑點。

  趙順德長得人高馬大,三皇子楊元溥這兩個月再怎麼勤練騎射,也只是未滿十四歲、身體單薄的少年,趙順德如此倉促行刺未成,卻反過來叫三皇子楊元溥拿剪刀給捅了?

  眾人聞聲趕到,李沖第一反應想著先制服住趙順德,也是沒有錯,但制服趙順德的過程中,直接將趙順德的喉管都勒碎了,這也未免太用力過猛了吧?

  而此時不僅將與趙順德有牽連的內侍、宮女都揪出來審問,還對丟失匕首的侍衛用了一下午的刑,都沒有追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事情還不夠清楚嗎?

  李沖這時候只是盯著鋪地的青紋磚看,旁人看不到臉上有什麼神色,但看他的肩膀僵直,可見他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韓謙手摸著鼻子,打量站在堂上、滿臉陰沉的沈鶴、郭榮。

  沈鶴作為內侍省少監、文英殿常侍,是天祐帝最為信任的宦臣之一,雖然是他奉旨追查行刺案,但到臨江侯府卻極少說話,主要還著郭榮、陳德出面將府中眾人揪出來追根問底。

  然而沈鶴也不像宋莘,他對李沖似乎並不感興趣,大半天過去了,眼睛都沒有怎麼在李沖的身上停留過。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暗感也真是奇怪,以往他對這種種細節都視若無睹,但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似融入他的血脈之中,從這看似僵持的場面裡,他能看到的信息就太多了。

  三皇子楊元溥的演技很拙劣,誰都不是傻子,沈鶴能得天祐帝的信任,受天祐帝委派追查皇子遇刺之案,更不可能是傻子,怎麼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破綻?

  天祐帝那邊得稟消息時,應該就已經猜到此案極可能是家醜,沒有將此案發送御史台會同大理寺、宗正府會審,而是派沈鶴過來,目的就是家醜不可外揚。

  而沈鶴過來看出破綻,對李沖理也不理,自然是秉承天祐帝的意志不揚家醜外,但他也沒有直接將這個案子蓋住,而是著郭榮、陳德將府裡眾人揪出來追查,說到底是沈鶴也不願意得罪安寧宮。

  是不是揭穿三皇子楊元溥的拙劣演技,他其實就看郭榮、陳德兩個人進行意志較量吧?

  這麼一來,沈鶴就不用夾在天祐帝與安寧宮之間兩頭都不做人了。

  當然,郭榮的反應也是很奇怪,將與趙德順有牽連的內侍、宮女揪到大堂,反反覆覆也只有那些問題,甚至還用眼色將躍躍欲試的宋莘制止住,不讓她按耐不住的將矛頭指向李沖。

  郭榮在拖延時間,或許等安寧宮那邊做出最決的決斷,再決定要不要揭開蓋子?

  「……」

  又等了好一會兒,院子裡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見午時到宮中傳稟消息的侯府副監管保,消失了一下午,到這時候才急匆匆的回來,走到郭榮身邊耳語數句。

  內侍省少監沈鶴眯起眼睛,似乎對眼前一幕視而不見。

  「這案子已經查清楚了,是趙順德心懷禍心,勾結侍衛趙倉,謀刺殿下。」郭榮轉身坐在堂上的沈鶴說道。

  「確實查清楚了?」沈鶴問道。

  「查清楚了,」郭榮肯定的說道,「郭某人失察,致使奸人混入侯府,這便跟沈大人一起回宮中,向陛下請罪。」

  「現在跟我請罪就算了,既然案子已經查清楚了,一切就等陛下發落吧。」沈鶴體形肥碩,怕不是有兩百斤重,這時候撐著扶手,將自己肥碩的身體從狹窄的太師椅中拉出來,似乎一刻都不願在臨江侯府多呆,帶著兩名青衣小宦,就急匆匆回宮覆命去了。

  而既然案情都「查」清楚了,韓謙他們也就可以各自回府。

  雖然侍衛營將侯府封鎖,也嚴禁消息洩漏出去,但發生這麼大的事情,至少韓家、馮家、孔家以及信昌侯府不可能一點風聲都察覺不到。

  韓謙走出侯府,除了趙闊、范大黑、林海崢在外面侯府外等候外,范錫程、韓老山也站在一輛馬車前,等著他出來。

  此時夜色已深,韓謙他們中飯就沒有怎麼吃,這時候是飢腸轆轆,也沒有氣力騎馬,就朝馬車走去,準備坐馬車回去。

  「韓家七郎,時辰尚早,你我走個地方喝頓酒,壓壓驚去。」李沖從後面健步走過來,不由分說的抓住韓謙的胳膊,不叫他離開。

  「夜都這麼深了,想必殿下這次會在宮裡多住幾日,我們明日再一起喝酒壓驚不遲。」韓謙抬頭看了看爬上梢頭的月牙,說道。

  李沖今天沒有被嚇得狗滾尿流就已經算是相當鎮定的了,韓謙暗暗叫苦,心想這時候要跟李沖走了,李沖氣急之下,即便不拿刀捅他,多半也要痛打一頓!

  「七郎連平日最思念的晚紅樓,都沒有興致去了?」李沖陰狠的盯住韓謙,這時候將他撕碎的心都有,如此魯莽的教唆三皇子,差點叫他們滿盤皆輸,今日不給韓謙一個教訓,他如何忍下這口氣?

  「……」見李沖怒氣難遏的要拉他去晚紅樓理論,韓謙心知逃不過這劫,跟范錫程說道,「少侯爺一定拉我去喝酒,我推辭不過,你們先回去跟我爹爹說一聲,我陪少侯爺喝過酒就回去。」

  范錫程、趙闊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看到韓謙都已經被李沖拽著爬上另一輛馬車,也只能先回去再說。

  馮翊、孔熙榮看到這一幕,卻滿臉的詫異,不知道韓謙與李沖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密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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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翻手為雲

  李沖盛怒之下,看不得韓謙慢騰騰的拖沓,從後面推了一把,幾乎是將韓謙塞進車廂裡。

  車廂兩側的窗簾子都掛了下來,裡面漆黑一片,被李沖從後面猛然一下,韓謙腳被車廂門口的橫檔木絆了一下,踉蹌衝進車廂去,倉皇間雙手按住柔軟的物體才沒有摔倒。

  聽到懷中人發出一聲熟悉的悶哼,要不是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姚惜水的殺機騰騰,要不是擔心將姚惜水也激怒了真有可能直接捅他刀子,韓謙絕對不會介意在那充滿彈性跟誘惑的嬌軀上多捏了兩把。

  「姚姑娘在這裡等了一下午?」韓謙挨著姚惜水而坐,即便不能直接伸手輕薄,但貼著溫熱軟彈的嬌軀,感覺也是十分美好。

  「……」尖銳的硬物抵過來,韓謙老老實實的往旁邊讓了一讓。

  李沖上車來,將車廂窗簾子挑開一角,讓街邊懸掛的燈籠,將光線透進來,車廂才不至於漆黑一片。

  李沖、姚惜水皆沉默不語,但韓謙能感受到他們胸臆間的騰騰怒氣跟殺機,姚惜水將一柄短刃收入袖管中,而李沖則直接將一把斬|馬刀橫在膝前。

  日,當老子是唬大的?

  韓謙也不怕李沖、姚惜水這一對狗男女在大街上毆打他,也是瞪大眼睛盯著李沖看,看李沖氣得鼻息都粗起來,心裡暗暗思量,要怎麼說服別人相信他今天教唆三皇子楊元溥不是魯莽行事。

  這不僅決定他有沒有可能進一步參與晚紅樓更機密的陰謀,從而有機會抓住主動,也決定他後續能不能繼續得到楊元溥的信任。

  他相信楊元溥畢竟才是十四歲都不到的少年,這時候應該感到後怕了,要是世妃王夫人那邊都憎恨他魯莽行事、差點闖出大禍,很難相信楊元溥往後還會繼續信任他。

  馬車轔轔碾過長街,「嗒嗒」的馬蹄聲敲破長夜的靜寂,韓謙從窗角瞥出來,看到馬車一邊就有十多名騎士簇擁著,心想信昌侯府的氣派,確實不是他韓家能比的。

  一炷香過去,韓謙從窗角瞥出去,看到馬車直接拐入晚紅樓,從內部的夾巷裡,馳到一座綠樹蔥鬱的小山前,被姚惜水、李沖前後夾著,拾石階而上,才發現數株參天古樹間竟然有一座三層的小木樓。

  登上木樓,第三層整個就是一座大廳,登梯而上,往樓梯口的窗戶往外望去,透過茂密的枝葉,左右街巷的萬家燈火盡在腳下。

  廳裡橫置一張屏風,燭火高燒,將大廳映照得通亮如晝,也將坐在屏風後的兩道人影淺淺的映在絹繡屏風上。

  從屏風上的倒影,韓謙看得出後面坐著一個髮髻插飛鳳步搖釵的婦人跟一個頜下蓄長鬚、頭戴展腳襆頭的中年男人。

  襆頭就是一種烏裹頭部的紗羅軟巾,襆頭系在腦後的兩根子,又叫襆頭腳。

  天祐帝創立楚國,諸制皆仿照前朝,普通民眾及低層官吏,襆頭腳都會軟沓沓的垂下來;唯有品秩在身的官員,也才允許用金木等材料將襆頭支撐起來往兩邊展開,又叫展腳襆頭。

  屏風後那長鬚男子頭戴展腳襆頭,除了信昌侯親自晚紅樓追究他莽撞之舉外,韓謙也想不到朝中有其他官員這時候跑到晚紅樓候著他。

  「韓謙見過夫人、侯爺!」韓謙不管李沖在身邊咬牙切齒,對著屏風拱手而拜。

  「少在那裡自作聰明、賣機靈,難道這就能免你今日魯莽之罪?」李沖實在難以想像今日這案倘若交給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官員追查下去,會導致多麼恐怖的災難性後果,這一刻恨不得連刀帶鞘朝韓謙臉上抽過去。

  「夫人,今日差一線就滿盤皆輸,韓謙這人絕不可再留在臨江侯府!」

  李沖咬著後牙槽朝屏風後說話,青筋暴露的手握住佩刀,虎視眈眈盯住韓謙,似乎就等著韓謙有什麼輕舉妄動,他就拔刀斬劈過去。

  李沖語帶威脅,但在途中就想好說辭的韓謙卻不想搭理他。

  韓謙猜測信昌侯也坐在屏風後,今天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信昌侯李普坐不住很是正常,但見李沖卻朝那邊頭戴墜鳳步搖釵的婦人稟告,暗想這晚紅樓難道是這個婦人在主持?

  姚惜水站在一旁,那張絕豔的臉也滿是寒霜。

  當初是她一力主張用韓謙為棋子,但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今日竟然敢教唆三皇子行此險計,她對李沖的建議沒有意見,但問題在於要用什麼藉口,才能讓韓謙不再去臨江侯府露面?

  殺了韓謙顯然不現實。

  韓府的老僕、家兵以及馮翊、孔熙榮等人都看到韓謙被李沖拽上馬車,而就算韓謙自己同意不去臨江侯府,又怎麼說服韓道勳同意、說服宮中認可而不追究?

  「姚姑娘要想著以絕後患,最好待我回府後,派一隊盜匪滅我家滿門,最好將秋湖山也滅了,然而一把大火燒個乾淨,以免我留下隻言片語牽累到晚紅樓跟信昌侯及世妃……」韓謙一改剛才在馬車裡時的溫順,眼神凌厲的盯住姚惜水,不無譏笑之意的說道。

  姚惜水眉頭揚了揚,她倒不是沒有想到這個方案,只是這麼做驚擾太多,後果一旦失控,同時不堪設想,才沒有想到要提出來。

  韓謙知道自己的氣勢必須凌厲起來,卻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有心虛的樣子,繼續咄咄逼人的追問姚惜水:「又或者姚姑娘想我像周昆那般從馬背摔下,摔個半身不遂,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總比你丟了性命或滿門被滅口強!」李沖陰惻惻的說道。

  「蠢貨!」韓謙罵道。

  「你罵誰?」李沖將刀橫在身前,拔出一截閃爍著寒光,殺機畢露的盯住韓謙問道。

  「誰是蠢貨就罵誰。」韓謙絲毫不畏李沖的威脅,似乎很樂意看李沖氣得額頭青筋暴跳的樣子。

  剛才在馬車裡,他還怕將李沖、姚惜水激怒,這時候卻要借李沖、姚惜水的怒氣,提升自己的氣勢。

  看到牆角有兩把靠背椅子,韓謙將寬大的袍袖捲到胳膊肘,將椅子搬到屏風前坐下,朝屏風後拱拱手說道:「侯爺、夫人,你們所謀甚大,但是要任李沖這個蠢貨在臨江侯府繼續浪費時間,才大事不妙、滿盤皆輸!」

  「胡說八道!」李沖舉起佩刀,就要連刀帶鞘抽過去。

  李沖以為將韓謙揪到晚紅樓,能將他嚇得屁滾尿流,哪怕是無法勒令他自殘,從三皇子身邊退出去,也能叫他以後安分守己一些,但沒想到韓謙走進晚紅樓,氣焰就囂張起來,還口口聲聲罵他蠢貨,真是氣得他心肺都要炸開。

  「沖兒,稍安勿躁,待他將話說完,到時候哪怕將他的嘴縫起來,將舌頭割掉都不遲!」屏風後的男人終於出聲制止住李沖,也間接承認自己的身份。

  「陛下已經六十有四,倘若明日陛下就暴病而亡,我問侯爺、夫人一句,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要如何自處?」韓謙問道,「安寧宮可不是良善之輩,這些年對世妃恨之入骨,陛下一旦駕崩,安寧宮會忍受多久,才會對世妃、殿下、對信昌侯府下手、斬草除根?」

  原定的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天祐帝將在五年內駕崩,因而韓謙問出這番話底氣十足,語氣也更是咄咄逼人。

  「皇上還龍體安康得很,你危言聳聽,能減你今日魯莽之責?」姚惜水站在旁邊,秀眉飛挑的說道,也不介意讓韓謙看到她藏在袖管裡的那柄短刃閃爍寒光。

  「你迄今還將我當成不學無術的魯莽之輩,看來也不過是另一個蠢貨而已,」韓謙嗤然一笑,見姚惜水秀眉又要揚起,質問,「我問你,李沖那蠢貨對我千防萬防,在殿下面前萬般詆毀我,但我真是如姚姑娘所想的那般不學無術、魯莽無謀,怎麼說服殿下今日用我所說之計行事?」

  韓謙不想冒被殺人滅口的風險,自然絕不會承認他事後也被嚇了一身冷汗。

  姚惜水怎麼都沒想到韓謙這張嘴會如此的伶俐,竟然叫她無法辯駁;她看李沖這時候冷笑連連,想必也是沒有什麼話能堵住韓謙這張臭嘴。

  「姚姑娘選擇我當目標時,應該對我的情況都摸得很清楚,也應該知道我幼時在楚州就有神童之名,除誦詩書外,還能力挽強弓,也應該知道我母親死後,我父親嫌我在身邊是個累贅,將我送回宣州寄託,但姚姑娘所不知道的是我還剛到宣州時就連日上吐下洩,差點性命不保,別人都說我是水土不服;姚姑娘更不知道的是,在姚姑娘之前,就有人希望暴病而亡,」

  韓謙抬頭看著屋頂,似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後,

  「姚姑娘,你想想看,我要是不貪|淫好色,不放蕩不羈,還能好好的活到現在嗎?」

  任何謊言,都要九分真摻一點假,才能迷惑人心。

  說到這裡,韓謙又轉過頭,特胸有成竹的盯著姚惜水的眼睛,他看得出姚惜水眼睛裡的遲疑,這正是他需要的效果,放緩語速,卻更擲地有聲的問道:「姚姑娘還以為我是一個不學無術的魯莽之徒嗎?」

  「就算我以前看走眼,你難道不知今天魯莽行事,棋差一招就滿盤皆輸?」就憑藉韓謙這分冷靜跟這番說辭,姚惜水就算再想怎麼狡辯,在信昌侯跟夫人面前也只能承認自己以往對韓謙看走眼,但這並不意味著韓謙今日擅自行事,就是值得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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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真龍種

  韓謙除了想要逃過懲戒外,還要繼續贏得三皇子楊元溥的信任,那他第一步就必須要說服這些人相信他不是魯莽行事。

  「我也不想擅自行事,但李沖這蠢貨對我千防萬防,令我沒有機會跟殿下說話,而我想你這蠢貨,心裡大概也瞧我不起,有什麼事跟你這蠢貨說,你多半也不會理睬——我沒有機會見到侯爺跟夫人,但我不想跟著你們將性命也丟掉,也只能擅自行動了。」韓謙越發鎮定的說道。

  姚惜水這時候終於是能體會李沖暴跳如雷的感受了,她將牙齒咬得嘎嘎直響,好不容易才按下打人的衝動。

  「你又有什麼自信,確認你今日此計可行,難不成你真以為殿下今天這拙劣的表演,能騙過誰?」在屏風後沉默到此時都沒有吭聲的婦人,聲音沙啞的問道。

  「我不僅確認此計可行,而此計真正的好處,明天就有可能真正的體現出來,」沈鶴、郭榮等人今天的反應,給韓謙太多的信息,也足以叫他現在能將整個謊話都編圓過來,「而且我壓根就沒有想過殿下的表演要瞞過誰,也恰恰是要殿下的表演誰都瞞不過,特別是不能瞞過陛下,才是此計的要旨所在!」

  「怎麼說?」屏風後沙啞的聲音繼續問道。

  「不管侯府及晚紅樓有沒有參與散播消息,但太子荒嬉無度,沉迷酒色丹石,陛下內心不滿是一定的。很顯然,太子內有安寧宮鼎固,外有壽州兵馬吆喝,信王再英明神武,陛下也不敢輕易易儲。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倘若信王在外率楚州兵馬與壽州相持,陛下有沒有用臨江侯取代太子的想法?」

  韓謙雖然這麼問,但沒有指望屏風後的人回答,自問自答的繼續說道,

  「你們定然有這麼想過,而且在宮中也必然有眼線傳遞消息,才會千方百計的將李沖這蠢貨送到臨江侯的身邊。只是,你們的做法就大錯特錯了!」

  「……」李沖覺得今日不被氣死,就算是命大。

  「就算陛下此時還算是龍體安康,但我就不信,侯爺、夫人就真的沒有想過還能剩下多少時間,能讓你們在三殿下身邊從容不迫的佈局,」韓謙繼續說道,「但你們有沒有想過,還剩多少時間,實際上也是陛下此時心裡最大的顧忌跟擔心?我都將話說到這裡,侯爺、夫人,還要韓謙繼續說下去嗎?」

  「你的意思是說,你今天貿然用此計,就是要陛下看到三皇子殿下即便年紀幼小,也非奴婢能欺之輩?」屏風後那男子忍不住驚訝的問道。

  「不錯,」

  韓謙雖然到現在才將很多疑點想通透,但他卻能大言不慚,繼續說道,

  「在今日之前,用三皇子頂替太子,在陛下心裡只是一個想法,但今日之後,這才會真成為一個選擇。相信侯爺跟夫人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相信侯爺明白韓謙今天非但無過,而且有功……」

  「你怎麼證明這些,就憑宮中今天不想家醜外揚?」姚惜水見韓謙如此的伶牙俐齒,忍不住質疑道。

  「我不是說了嗎,最快明天就能看到我用此計的好處了,」韓謙說道,「姚姑娘要是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反正我房裡也還缺個暖床丫鬟!」

  姚惜水氣得額頭青筋都要抽搐出來。

  「……」話都編到這裡了,韓謙自然不介意再多說幾句話,徹底打消掉屏風後兩人的疑惑,「陛下都不敢用信王取代太子,那立臨江侯為儲以及陛下他駕崩後,朝野形勢有多複雜以及臨江侯能不能平衡局勢,陛下怎麼可能不考慮?此時殿下就有非奴婢能欺之志,又有用計之心,才能算是真龍種。」

  「真龍種?」屏風後男人下意識的問道。

  「對。陛下此時龍體還算安康,但唯有殿下是真龍種,才會覺得此時培養殿下為時不晚。難道你們覺得陛下會嫌棄此時才十三歲的殿下用此計太拙劣了嗎?你們難道沒有想過,正因為殿下表演拙劣,在陛下眼裡才是天然去雕飾、非奸小在背後挑唆啊!」

  說到這裡,韓謙都差點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冒險獻計之前想透的了。

  屏風後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侯爺、夫人,大家都是綁到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他日我想手掌天下權、醉臥美人榻,也全賴侯爺、夫人成全。日後在殿下身邊,李沖倘若能配合我行事,韓謙定不辜負侯爺、夫人的厚望。」韓謙大包大攬的張開海口說道。

  「父親!」見韓謙竟然膽大妄為,要求他聽令行事,李沖再也沉不住氣,大聲呼道。

  「沖兒,以後在殿下身邊有什麼緊急之事,來不及通告,你與韓謙商議著辦,」李普在屏風後終於再也不掩飾他的身份,接著又跟屏風後那婦人說道,「夫人,李普就不與沖兒再在這裡打擾了。」

  李沖再有不甘,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去屏風後。

  屏風後顯然另有下樓的秘密通道,李普、李沖父子很快就下樓離開了。

  「惜水,你送韓公子出去吧。」屏風後婦人說道,卻也沒有出來見韓謙的意思。

  …………

  …………

  走出木樓,韓謙才發現樓外草樹間隱綽有十數健碩身影,想必都是晚紅樓秘密訓練的殺手或者護衛,心想晚紅樓能叫信昌侯李普雌伏,暗中培植的力量絕對不會弱,就是不知道屏風後那婦人的上面,還有沒有更厲害的角色存在,他們在三皇子楊元溥身上押注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麼。

  渡過眼前這一關已經是不易,韓謙將其他念頭暫時摒除開,心想先走穩眼前的每一步再說吧。

  繞到小土山南面的夾巷,韓謙才稍稍緩口氣,但姚惜水就在他的身後,他也不能表現如釋重負之感,依舊做出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往外走去。

  「韓公子今天可真是逞口舌之快了,心裡是不是很爽利,要不要到奴婢的院子裡小憩一會兒啊?」

  姚惜水那令人心都要融化的吳音軟糯,聽得韓謙卻毛骨悚然,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姚惜水所住的院子外,回頭諂笑想到推辭,但見姚惜水月眸所藏皆是凜冽寒光,哪裡有半點柔情暖意?

  「孤男寡女深夜相處,傳出來對姑娘聲名不好,韓謙不敢打憂。」韓謙苦笑道,看左右夾巷院落,想著逃往何處才好。

  「奴婢出身晚紅樓,哪裡會有什麼好聲名?再說了,韓公子剛才左一個蠢貨、右一個賤婢罵得很是爽利,這會兒又不想奴婢幫著暖床了?」姚惜水右手一旁,一點寒光閃出,已經將一把尺許長的薄刃袖劍握在手裡,朝韓謙喉嚨指過來,封住韓謙的去路。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韓謙不知道有些女人歇斯底里起來沒有底限,舉起手投降,乖乖貼著牆往院子裡蹩著走進去。

  姚惜水亦步亦趨的緊跟走進來,韓謙穿過院門,身子往側面一閃,看著姚惜水握劍刺出來,窺中機會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想將凶器給奪過來再說。

  姚惜水這一刻,身子彷彿靈貓一樣半空中猛然蜷起,右足似流星一般朝韓謙的胸口側踹過來。

  韓謙就感覺胸口被樹樁子狠狠撞中似的,身子往後猛退幾步,抵住側面的一方湖石才沒有摔倒,還差點閉過氣去,沒想到姚惜水嬌滴滴的樣子,雙足力氣會這麼大,而且下手也狠。

  要不是這三個月來自己也沒有敢鬆懈,胸骨都要被她踢斷幾根。

  「不要打了,我給姚姑娘你賠禮道歉,以後再不敢輕慢姑娘,哎呦,好痛,好痛……」韓謙捂著胸口蹲在牆腳根求饒,大口喘著氣,彷彿胸骨真被姚惜水這小潑婦踢斷了好幾根。

  「不給你一點教訓,你真就不知道自己骨頭有幾斤幾兩了。」姚惜水冷冷的盯住韓謙說道。

  「惜水,夫人說給他吃點苦頭就行了,殿下在宮中要住三天,你得讓他三天後能爬起來去臨江侯府應卯。」這時候院牆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哎呀,夠了,我知道惜水姑娘的厲害……」韓謙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哀聲求饒。

  聽著外面夾巷裡的足音遠去,韓謙痛不欲生的一屁股坐地上。

  看韓謙這樣子,姚惜水也擔心她剛才那一腳用力過猛,將韓謙的胸骨直接踹斷,要是斷骨刺穿臟器,那事情就糟糕了。

  姚惜水將袖劍收起來,伸手往韓謙胸口探去,但貼近時看到韓謙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想退閃已是不及,韓謙整個人像野獸一般猛撲上來,將她死死抱住。

  姚惜水身子往後栽倒,雙手握拳,像小錘似的朝韓謙的太陽穴擊去,打得韓謙眼冒金星,但韓謙知道他今天要不想被姚惜水這潑婦凌辱,就得咬住牙關。

  他荒廢六年最近才重修拳腳,氣力可能要比姚惜水強些,但普通的單打獨鬥,在姚惜水面前只會自尋其辱,趁著姚惜水被他撲倒在地要掙扎起來的當兒,從後面用手腳將姚惜水死死扣住。

  「你再不鬆手,我就喊人了。」姚惜水氣力終究是不如韓謙,沒有辦法將像烏龜殼從後面扣住她的韓謙掙脫開,喘著氣說道。

  「你喊人過來,我也不鬆開。」韓謙腦子進水了,這時候敢鬆開手?

  「你就想一直這樣抱住我?」姚惜水又羞又惱,沒想到她怎麼提防,還是著了這小雜狗的道。

  「第一次抱惜水姑娘,雖然姿態跟我想像的有些差距,總比沒得抱強。」韓謙說道。

  「你能支撐多久?」姚惜水身子稍緩,節約氣力,她就不信韓謙能一直都不鬆懈,只要到時候找到機公掙脫開,再狠狠收拾這小雜狗。

  「我支撐不住,自然會大喊大叫。除了夫人外,晚紅樓留宿的客人想必也不少,多半會很有興趣看到這場面。」韓謙說道。

  「你要怎樣才會鬆手?」姚惜水氣得身子發抖,她當然不想這醜態給別人看到,要不然她早就叫人了。

  「你不許打我。」韓謙也不敢跟小潑婦提更高的要求,只想能脫身就好。

  「我不打你。」姚惜水無奈說道。

  「你騙我怎麼辦?」韓謙問道,「要不喊夫人過來做個見證?」

  「……」韓謙雙手死死扣在她的胸前,雖然沒有故意輕薄的意思,這也叫姚惜水羞憤欲死,「我姚惜水說一是一,不會像你狡計騙人。」

  「我娘親說過,漂亮的女人最會騙人,我不信你。」韓謙說道,他除了雙手從後面將姚惜水死死扣住,雙腳也從後面將姚惜水的雙腿纏住。

  天氣雖然入了仲冬,姚惜水穿起襖裳,但下身還是綢褲羅裙甚是輕薄,韓謙能感受到姚惜水看似纖盈的身子,臀部卻是渾圓豐滿。

  只可惜懷裡的佳人像只要噬人的母豹子,韓謙也不敢旖旎的享受兩人肢體接觸,繼續談判道:「你拿你娘親起毒誓,我就放開你。」

  「……」

  韓謙在後面看到姚惜水的臉,但能感受到懷裡的嬌軀再度像母豹子要發作,當下也倍加用力將姚惜水死死扣住。

  「我姚惜水今日要是再對韓謙不善,讓我臉生毒瘡——我這麼立誓,你總該鬆開手了吧?」姚惜水聲音冰冷的說道。

  韓謙鬆開手,看姚惜水翻身站起來時那要吃人的眼神,也不敢計較她立誓只限於今夜,狼狽不堪的從夾巷走出晚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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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文死諫

  韓謙走出晚紅樓,看到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竟然都牽馬停在對面的街邊等他。

  韓謙也沒有心情跟他們多說什麼,心裡琢磨著回去後要怎麼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韓謙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剛在晚紅樓好不容易渡過一關,已經令他心力交瘁,但今天臨江侯府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在脫身後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被李沖拉到晚紅樓來,顯然不是隨便一個解釋就能糊弄過去的。

  韓謙沉默著趕回宅子,將馬交給范大黑他們牽走,他穿過前院,往正院走去,看到堂屋裡亮著燈,不見他父親的身影,而書房及他父親的臥房漆黑一片,還沒有掌燈。

  「這都二更天了,我爹爹去哪裡了?」韓謙問身後的范錫程。

  「家主還沒有從官衙回來。」范錫程說道。

  韓謙滿心疑惑,不知道宏文館發生什麼事情,在今天這樣的情勢下,竟然能讓他父親留到這麼晚還不回宅子?

  韓謙飢腸轆轆,正要讓後廚先給他下一碗臊子面填肚子,就聽著馬蹄聲、車轍聲在院門外響起。

  韓謙掉頭走出去,果然是他父親韓道勳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坐馬車趕回來。

  看父親掀開車簾子爬下馬車,一臉的波瀾不驚,韓謙訝異的迎過去,問道:

  「今天臨江侯府發生很多事情,父親可知道?」

  「……」韓道勳點點頭,示意進裡面屋裡再說這些。

  「今日到侯府領宮中賞賜,沈漾先生託病未到,著老僕過來將宮中厚賞領走,殿下心頭氣惱,留我等在侯府射箭排遣心郁,又欲留我等在內宅飲宴,為府中司記所阻。到午時,我等在外宅飲宴,聽到內宅慘叫,趕過去看到青衣宦侍趙順德躺血泊中掙扎,腹部被鐵剪刺中,而殿下左臂被匕首割破,血染袍袖。大家慌手慌腳去保護殿下,李衝上去將趙順德擒住,用力過猛,致使趙順德腹部被鐵剪刺穿以及喉管被李沖用力扼碎而亡。報宮中,內侍省少監沈鶴與郭榮從宮中匆匆趕回,將我等及內宅的內侍、宮女都滯留在侯府,整個下午都在追查此事。等天黑過一陣,管保從宮中趕回來,郭榮才與沈鶴認定是內宦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殿下,了結今日之事。事後之後,孩兒原本想直接回來,卻被李沖強拉過去晚紅樓飲酒,席間種種討好、暗示,孩兒不敢應答,比父親早不了多久才得脫身回來……」

  進了堂屋,韓謙瞞住與晚紅樓相關的一些細節,其他事情則不分鉅細的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

  「嗯,我知道了。」韓道勳點點頭說道。

  「……」韓謙沒想到父親反應如此冷淡,又忍不住將話挑得更明白,「雖說沈大人、郭榮最終認定是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不利殿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天大的破綻。而殿下與李沖敢這麼有恃無恐,或許早就認定皇上不會追究此事……」

  「權術終究是權術,即便能成,於社稷也是如履薄冰,而一朝傾覆,則奈天下何?」韓道勳忍不住長嘆道。

  「……」韓謙愣怔了片晌,忍不住問道,「父親是說皇上……」

  「太子不肖,但太孫可期,皇上心思不定,才非社稷之福,」韓道勳禁不住壓低聲說道,「而除了嫡儲之爭能引發朝政動盪外,更根本的還是大將坐擁私兵,豪族霸佔田畝、奴婢不稅,致使江淮富庶而飢民盈野,朝廷無以供給兵餉官俸,對將臣更難約束,以致廢立之事都要看外朝臉色。倘若兵將皆事朝廷,而飢民歸耕,賦稅充足,不為豪族所侵奪,皇上大可以選賢為儲,何至於今日小心翼翼,怕一朝傾覆?」

  以往韓謙貪|淫好色、嗜賭成命,韓道勳恨鐵不成鋼,斷不可能將胸中塊磊吐露給他知道,但這兩三個月韓謙修身養性,勤學苦修不說,也一改頑劣輕浮,氣度變得沉穩多智,對朝堂政局也不時能獨抒己見,韓道勳心裡有什麼想法,或在朝中聽到什麼風聲,也不會刻意瞞著自己的兒子,只是叮囑他切莫將這些事、這些話再外傳出去。

  韓謙怔然半天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他父親的話。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父親有朝一日會因為什麼上諫觸怒天祐帝,而被杖殺文英殿前,這一刻他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他沒想到他父親身在朝堂,卻無意捲入爭嫡之事,而是將目光放在更加凶險的別處。

  要是他父親憋不住將這一番話寫入諫書,奏請天祐帝削大將私兵、奪豪族田畝、奴婢,那不是觸怒天祐帝,而是觸怒包括韓氏在內的所有世家豪族,逼得天祐帝不得不殺他啊!

  也難怪祖父韓文煥、大伯韓道銘皆不待見他父親,這些年連書信都少來往,難怪二伯韓道昌敢肆意妄為的「毀他」,原來根本分歧就出在這裡啊!

  「三皇子雖然說今日用計拙劣,但有不為奴婢所欺之志,為人又勤勉好學,孩兒相信這些都應該能落在皇上眼底,待以時日,未必不可期。」韓謙岔開話題,還是希望能打消他父親心中憤憤不平的衝動念頭,希望他能將削權清田之事寄託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上。

  否則的話,一旦他父親衝動之下鑄就大錯,他也只能倉皇逃離金陵。

  「……」

  韓道勳不是不知道做些事的阻力有多大,但正是如此,他才不會將希望寄託聲望、權勢皆遠不及的天祐帝子嗣身上。

  不過,韓道勳也不會跟自己兒子爭辯這事,只是勉強笑著說道:「今日發生這樣的事情,對你不壞,你安心在三殿下身邊陪讀就是。」

  韓謙這一刻就覺得心好累,心想你這個老憤青要是衝動著去找死,我還有可能安心在楊元溥身邊陪讀?

  韓謙還以為將姚惜水這小潑婦等人糊弄過去,能安生一陣子,沒想到還是要隨時做好落荒而逃的準備才行。

  這會兒晴雲及廚娘將飯菜端上來,趙闊也跟著走進來。

  見趙闊欲言又止的樣子,韓謙不知道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不耐煩的催促問道:「又有什麼事情?」

  「佃戶趙老倌帶著兒子、女兒今天進城來,摸到府上要見少主,沒想等到現在少主才回來。」趙闊剛才在路上看韓謙心事沉重,兼之范大黑在旁邊,就沒有提起,但怕這會兒再不提及,韓謙就要回屋休息了。

  趙無忌射殺范武成,最終縣衙判其無罪,僅令其在范武成墳前守孝三個月,事後韓謙也一直命令留在山莊的家兵不得刁難趙老倌一家。

  他心裡也正惦念這事,想著找機會回一趟山莊,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使用,沒有他們倒先進城來了。

  「他們在哪裡?」折騰了一天,總算是有件順心事,韓謙直起腰脊問道。

  「我讓他們在河邊的院子裡等著。」趙闊說道。

  「他們等多久了?快喊他們過來,」韓謙吩咐道,俄而想到一件事,問趙闊,「是不是一直都讓他們在那裡乾等著,有沒有安排他們先吃些東西?」

  「今天太過忙碌,倒是沒有人想到這點。」趙闊說道。

  韓謙點點頭,趙闊今天都守在臨江侯府外,宅子裡的其他人多半還在為範武成的死打抱不平,不可能招待趙家父子,吩咐廚娘道:「你立刻準備幾樣菜,一會兒給我送過來。」

  韓謙又跟他父親說道:「父親,趙老倌父子特地進城來看孩兒,孩兒怠慢他們有一天了,這便過去見他們,不陪父親在這裡吃了。」

  「不用後廚再額外準備多少飯菜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些,你讓晴雲拿食盒將飯菜都裝上帶過去吧。」韓道勳說道。

  韓道勳甚至都沒有見過趙無忌,但知道韓謙有心招攬這個射術超群的少年。不過,他不會自降身份,直接將佃戶招過來同席飲宴,同時還要考慮范錫程的感受。

  韓謙拿起一隻空碗,將每樣菜搛出來一些,然後讓晴雲將其他的飯菜都裝入食盒之中,臨了又讓趙闊到後廚抱一罈酒,隨他去河邊的院子見趙老倌父子。

  經過前院,韓謙看到范大黑埋頭往外跑,喊住他:「你去喊林海崢,一起去河邊的院子。」

  「天色不早,明天還要起早護送少主去臨江侯府。」范大黑甕聲說道。

  「說什麼混帳話,明天我就不用起早了?」韓謙黑著臉,催促他去找林海崢,他不想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後,范大黑、林海崢這些家兵將趙無忌孤立起來。

  趙老倌天未亮就出山莊,坐船到午後才進城摸到韓府見到趙闊,之後一直在石塘河邊的院子裡等到現在,中間也沒有人搭理他們,正後悔莫迭,沒想臨到半夜,韓謙還會出現。

  韓謙有兩個多月沒能抽出時間去秋湖山別院,此時再看趙無忌,身子依舊沒有結實多少,這主要還是營養跟不上,但眼瞳裡多出些許剽勇。

  就像是用破袋子包起來的黑雲弓一般,即便穿著粗布衣裳,少年趙無忌猶給人以寶劍出鞘的鋒銳之感。

  或許是以為被摞在這裡到現在都沒有人理睬,少年在等候大半天後內心的熱情冷卻,此時的眼瞳裡多少有些黯淡。

  韓謙將趙無忌的反應看在眼裡,心裡微微一笑:還真是不諳世事的少年,心思也真是直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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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收奴

  趙老倌心中可沒有其子趙無忌的傲氣,跑進城來都覺得是一種冒犯,更沒有奢望韓謙會抽出時間見他們,能見到趙闊就已經是幸運了。

  他在韓謙等人面前還是拘謹得很,看到韓謙吩咐晴雲將飯菜從食盒裡一一取出擺開來,更是受寵若驚的訥然說道:

  「前些天進山挖到一支山參,卻也長有好幾十個年頭,我家妮子說這樣的東西應該獻給少主,以謝少主的大恩,只希望不會打擾到少主。」

  韓謙看了一眼低頭縮在一旁不吭聲的趙庭兒,見她穿了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襖裳,臉蛋白淨得就像是入冬後的初雪,看似驚羞膽怯在燈光下襬弄衣襟,卻沒想到竟是她主動唆使父弟進城來。

  韓謙歉意的對趙老倌笑道:

  「今日三皇子府裡混進了刺客,我等在三皇子身邊陪讀,從午後就被滯留在三皇子府裡接受盤問,直到現在沒能脫開身,剛剛回到宅子才聽趙闊說你們過來了。你們也不要怪宅子裡的這些混帳傢伙有客人過來也不熱情招待,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心慌意亂——有怠慢的地方,還請趙伯見諒啊!」

  「少主如此忙碌,我們還要給少主您添麻煩。」趙老倌不明白韓謙為何解釋得這麼詳細,受寵若驚的說道。

  「不麻煩,不麻煩,我趕回來正飢腸轆轆,正好拉你們陪我一起喝酒。」韓謙哈哈笑道。

  貴賤有別。

  將山參送進城來,趙老倌還是被女兒催促多次才成行,想著完事之後就隨便找個街巷角落熬一夜,等明天城門開啟再回山莊,這時候哪裡敢想跟韓謙一起同席飲酒?

  「趙伯,在我宅子裡莫要客氣。」韓謙拉住趙老倌,讓他與自己坐到一起。

  這時候林海崢跟滿臉不情願的范大黑走進來,韓謙讓他們以及趙闊陪著趙無忌在下首而坐;趙無忌這時候眼裡那一絲怨氣盡去,還為自己莫名生出的怨氣而滿心羞愧。

  韓謙又叫晴雲挑出些飯菜,著她陪趙庭兒在裡屋食用。

  貴賤無別,這能體現韓謙禮賢下士,但當世風氣再開放,在公開場所也講究一個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同器。

  韓謙原本就想著讓趙無忌在他身邊任事,但沒想到趙無忌這次之所以主動進城,竟然是其姐趙庭兒所促使,便在席間跟趙老倌提及,希望趙庭兒能一起留下來。

  四方戰事猶烈,賦稅苛嚴,兼之大量流民南湧,使得江淮富庶之地也饑饉遍野。

  趙老倌與其子趙無忌能入山漁獵,貼補家用,但妻子常年多病,而身為佃戶,租種耕地,除了佃租之外,還要承擔極重的丁口役、徭役及諸多雜稅,日子過得不比其他佃農好上多少,常年是飢一頓飽一頓。

  他這次鼓足勇氣,將無忌、庭兒一起帶進城,自然是希望他們都能留在韓府,哪怕是為奴為婢,至少也能衣食無憂。

  趙老倌正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韓謙主動提及,激動得要跪下來謝恩。

  「趙伯,莫要拘禮。」

  在蘭亭巷、烏梨巷、靠山巷新添的六棟宅院,臨石塘河的這棟院子最大,前後總共有三進,但韓謙平時夜裡在這裡召集家兵、演練刀弓,也沒有床榻能安置人宿夜。

  一罈酒吃完,已經是夜半三更,韓謙便讓趙老倌、趙無忌夜裡到趙闊的宅子留宿一宵;而趙庭兒則隨他回大宅,以後就跟晴雲及韓老山夫婦住進大宅後院,平時也是與晴雲一起在大宅那邊照應。

  趙庭兒也未想今夜就能留下來,沒有帶什麼行囊,低頭跟著韓謙、晴雲回韓府的大宅子。

  韓府大宅也只有三進,在滿朝中高級將臣之中,絕對不起眼,但作為韓道勳、韓謙的起居住處,收拾得要遠比河邊的宅子精緻,也遠非當世平民宅院能及。

  時值仲冬,草木凋零,前院角落裡有一角紅楓顏色正豔,幾叢翠竹及一些綠植也還不減顏色。

  走過垂花廳就是韓謙與父親韓道勳居住的正院中庭,四面廊廡環繞;在東廂房與正屋之間的院子夾角,挖出一口七八步狹長的淺池,立了一方湖石,藤蘿纏繞,淺池有十數尾錦鯉游動。

  庭中沒有種上竹樹的空地也鋪上打磨光滑的石板。

  趙庭兒看到這一幕,心想這才是官宦人家的氣派。

  韓謙看到西廂房還掌著燈,他父親的身影叫燈光映照在窗紙上,正提筆伏案書寫著什麼。

  韓謙又想起父親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就擔心他父親一時義憤,現在就將胸中所思所想寫成奏書,找機會遞到文英殿去。

  韓謙猶豫了一會兒,叫趙庭兒隨他往西廂房走去,在門外站停,說道:

  「父親,趙老倌有個女兒,聰明伶俐,我想一併留在宅子裡伺候起居——趙庭兒,你來見過我父親……」

  「趙庭兒見過老爺!」趙庭兒有些生疏的上前斂身施禮道,很是不確定這麼施禮,合不合規矩。

  韓道勳從裡面打開門,看了趙庭兒一眼,也覺得這女孩子看似身子單薄,但眉眼間有清麗媚色,沒想山野村戶有如此女兒長成,遲疑了一會兒,但又想謙兒心性已經改過來,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紀,即便身邊有少女伺候,只要不沉溺其中,卻也沒有阻止什麼。

  「都這麼晚,父親還在屋裡寫什麼?」韓謙不放心的追問道。

  「剛才跟你一席話,你走後我又有所思,怕明天就會忘掉,抓緊時間寫下來。」韓道勳說道,他不覺得趙庭兒能聽懂什麼,說話也不刻意叫她避開。

  韓謙頭大如麻,心想今天這麼大的事情都沒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反而促使他父親的態度變得更加堅定,猜測父親有這樣的想法應該由來已久,那這些想法一旦正式落紙成文,或許就是這棟宅子的大禍臨頭之日了。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

  韓道勳見韓謙欲言又止,問道。

  韓謙心想他父親既然拿定了主意,直接勸說不會有什麼效果,必須要有其他什麼事情能岔開父親的注意力才行,沉吟片晌說道:「范錫程、趙闊等人,追隨父親多年,忠於其事,不易其心,然而年歲漸長,房中卻都沒有體貼人,日子過得粗糙,衣裳破舊也無人縫補,孩兒覺得父親應替他們多考慮考慮這些事……」

  「哦,為父到京中赴任,一心想著別的事情,卻是疏忽了這些,但想來是要替范錫程他們考慮考慮。」韓道勳點點頭。

  「殿下被接到宮中,估計要過兩天才會回侯府,而明天父親休沐,要不與孩兒一起出城走一趟?」韓謙問道。

  「……」韓道勳遲疑的看過來,范錫程、趙闊等人婚配之事,需要請託城裡的媒婆慢慢張羅,想不明白韓謙要他們明天出城走一趟是什麼意思。

  「……」韓謙摸了摸腦袋,說道,「孩兒這些天看到四城門外流民淤道,有不少婦人拖兒帶女,甚是可憐,心想著要有能體貼人且勤勞的婦人願意嫁給范錫程、趙闊他們為妻,他們的子女也一起併入家籍,這不僅能令一部分飢民得以解困,使范錫程、趙闊他們老有所依,而以後父親身邊有什麼事情差遣,不至於會缺了人手……」

  「……」韓道勳微微一怔,當下心裡就以為謙兒是想著借給范錫程、趙闊婚配的機會,多招攬一些家兵子弟。

  當世豪強所擁有的家兵,有些類似於世襲兵戶制。

  比如說韓道勳因功受賞二十兵戶,這些兵馬一旦成為他麾下的家兵,除非轉讓出去,則終身為韓家家兵,身死也要由其子弟接替,其妻女與奴婢附入韓氏家籍。

  而要是韓道勳身故,這些家兵則由兒子韓謙世襲繼承,非罪則不得剝奪這種世襲領兵權。

  韓道勳從廣陵帶入金陵的家兵,差不多有半數人孑然一身、沒有子嗣,還有不少人傷病纏身,僅僅是韓道勳不忍拋棄他們,才將他們帶到金陵添購田宅安置。

  這實際就直接限制了宅子裡能使用的人手,而這些家兵一旦亡故,更會直接削減韓家所擁有的兵戶規模。

  從鞏固權勢的角度看,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就是從城外的流民中,挑選拖兒帶女的寡婦,許配給范錫程、趙闊等人為妻;這些寡婦的子嗣,自然就順理成章成為韓家的家兵子弟,成為韓家的後備役家兵。

  只是韓道勳滿心憤怨豪族坐擁私兵、佔有奴婢、田宅太多而不稅,他此時正想著秋湖山別院的田宅分給追隨他多年的家兵,哪裡還願意通過這種方式增加宅子裡的奴婢?

  「……」韓道勳打量著韓謙,片晌才說道,「為父的官俸,可養不起太多的人啊。」

  「城外飢民嗷嗷待哺,給口飯吃便能活命,實不用父親糜費太多,」韓謙一心想著明天將他父親誆出城才是要緊,硬著頭皮繼續勸說下去,「而此事能成,或能活幾十口人,父親常告誡孩兒,不能惡小而為之,不能善小而不為……」

  「好吧,明天為父就陪你出城走一趟。」韓道勳雖然無意鞏固自身的權勢,但心想著此舉或許能讓城外多活幾十口飢民,而到時候上書建言之後先解散自家的奴婢,也能更彰顯自己的意志,未必就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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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水蠱疫

  次日天光初亮,韓謙起床後點上燈,坐到窗前看書,沒多久趙庭兒端了一隻盛有熱水的銅盆進來供韓謙洗漱。

  趙庭兒或許剛入韓宅輾轉沒有睡好,這時候看到這邊亮燈,想要剛進韓府有所表現,不得不勉強起床頂替晴雲趕過來伺候;她將銅盆放木架子上,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見韓謙看過來,趙庭兒鬧了一個大紅臉,俏嫩的美臉像是被朝霞染過似的。

  韓謙看了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趙庭兒換了一身圓領襖裳、紅黃相間的碎花布衫裙,鄉野氣息盡去,真正有著出類拔粹的清麗秀美。

  韓謙將手中書卷放下,走到臉盆架前洗漱,轉頭看到趙庭兒踮著腳偷看他攤放在長案上的書,問道:「你識得字?」

  「少主教無忌識字,庭兒跟無忌學得一些。」趙庭兒吐了吐舌頭,說道。

  「那這本書你看得懂多少?」韓謙問道。

  「字大多認得,但湊到一起什麼意思就不大明白了。」趙庭兒說道。

  「哦!」

  韓謙驚訝的打量趙庭兒起來,他正式教趙無忌識字也就二十多天,之後就留給趙無忌幾本識字蒙學的書就先回城來。

  要是趙庭兒才用三個月,就大體識得那兩頁書裡多數筆跡繁冗的字,那資質真是可以了。

  「少主不信嗎?」趙庭兒亮晶晶的眼睛盯著韓謙,大膽的問道。

  雖然晴雲年紀跟趙庭兒相仿,但或許晴雲在韓宅受到的約束太多、太久,已有身為奴婢的自覺,行事總是小心翼翼,不像趙庭兒還保持著大膽、好奇的山野少女天性。

  「這字讀什麼?」韓謙將汗巾擱架子上,頗有興趣的走過來指著一字問趙庭兒。

  「翊,《說文》裡寫『翊』意指飛狀……」趙庭兒說道。

  韓謙連指幾字,但凡他留給趙無忌的《說文》等幾本蒙學書籍有所記載,趙庭兒大體都認得,真是不簡單。

  韓謙拿來一張紙,寫下一些書名,遞給趙庭兒說道:「你遇到韓老山,將這紙交給他,便說這幾本書是我要看的,讓他買回來。你以後在我房裡,先從這幾本書學起,要有什麼不懂的,夜裡等我回來再說。」

  「庭兒在少主身邊,真能讀書識字?」趙庭兒欣喜問道。

  「有何不可?」韓謙一笑,心想即便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岔開來,他身邊真正能用的人手還是太少,他可不想始終都讓看不透底細的趙闊始終像道陰魂似的跟在自己身邊。

  過了一會兒,趙闊帶著趙老倌、趙無忌過來請安——趙老倌要急著趕回山莊去。

  韓謙讓韓老山從庫房裡拿來一匹布、兩千錢,讓趙老倌帶回去;又讓范大黑去臨江侯府,看臨江侯有沒有從宮裡回來。

  雖然昨夜在晚紅樓聽信昌侯李普說三皇子楊元溥要在宮裡住三天才回府,但韓謙不能表現得他早就知道這事,所以還得讓范大黑到臨江侯府等候正式的消息,他才能在宅子裡偷三天的懶。

  練過一趟石公拳後,范大黑從臨江侯府趕回來,確切得到通知說三皇子楊元溥還要在宮裡壓三天驚再回侯府。

  韓謙便讓人將韓老山、趙闊、范錫程他們都召集起來,說起要從城外挑選身家清白的寡婦,特別是找身邊多子嗣的寡婦,許配給宅子裡的孤寡家兵為妻。

  范錫程、趙闊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裡面面相覷,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我妻女只是在戰亂中走散,或許還有尋回的希望——大黑年紀不少了,少主恩惠,幫他找一房媳婦便可。」范錫程說道。

  他一個人慣了,即便范武成身亡,膝前還有范大黑照料,實在不想都快六十歲的人,房裡再多出一個陌生的婦人,再多出一堆鼻涕邋遢的小鬼喊爹。

  范大黑蹲在旁邊嘿嘿一笑。

  他現在精力旺盛,走到大街上,眼珠子控制不住盯著大姑娘小媳婦的胸跟屁股看,這時候真是很不介意討一房媳婦生兒育女。

  「范大黑要找媳婦,我以後幫他挑家世好的——現在是我父親不忍看到城外飢民餓殍於遍,想著此舉或能多活幾十條人命,同時也是憐憫你們年歲漸長,無人照料,你們不要覺得是件麻煩事,」

  韓謙卻不容範錫程縮頭,對范大黑說道,

  「你去準備車馬,我今天要與父親出城先逛一圈。你陪我們出去的時候要睜大眼睛,幫你爹還有趙闊,挑一房溫順賢的婆娘回來——」

  說到這裡,韓謙盯向趙闊:「你有什麼要求,此時就說清楚了,省得到時候給你找個瞎眼婆娘回來。」

  「……」趙闊嚥了一口唾沫,最終還是放棄掙扎,說道,「不瞎眼、腐腿就行。」

  待范大黑備好車馬,韓謙便進屋將他父親請出來一起出城。

  韓道勳勉為其難的答應此事,但他實在沒有興趣張羅。

  不過,韓謙最根本的用意,還是要用別的事情去岔開他父親的注意力,勸了好一會兒,才連拖帶拽的將他父親摁到馬背上,在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韓老山等人陪同下出城去。

  …………

  …………

  江淮之間戰事未靖,對地方洗掠猶烈,大片田地城池荒廢,無數飢民,或逃入荒山老林,或南逃迄活。

  金陵城嚴禁飢民入城,常年有十萬數計的飢民滯留在四城之外,或在無主的江河荒灘,或在道野掙扎生存。

  好在江南膏腴之地,特別是江溪湖澤之中的魚蟹蝦螺,可充飢者甚多,大量飢民滯留,絕大多數人還能勉強不餓死,但也是面黃肌瘦,奄奄一息。

  而河灘溪谷裡的飢民,很多人都餓得皮包骨頭,卻頂著鼓起的大腹,奄奄一息的躺在簡陋的窩棚裡,或直接露天而躺。

  韓謙之前幾次出城,就注意到這種情形,趙闊他們說這是大疫,韓謙起初還擔心疫病傳染,每次都遠遠避開,直到有一天猛然間想起來,在夢境世界裡這是一種俗稱大肚子病的血吸蟲傳染病!

  夢境中人翟辛平雖然沒有經歷過血吸蟲病的大規模爆發,但他讀小學時,每年春季學校都會宣傳此事,並組織學生到水田或溝渠間去撿滅釘螺,留下來的記憶非常的深刻——釘螺是血吸蟲傳播的唯一中間宿主,從易滋生的溝渠間撿拾釘螺集中消滅,以達到阻斷傳染源控制疫病擴散的目的。

  韓謙幾次出城看血吸蟲病在飢民中傳染率極高,差不多達到十之二三的恐怖程度,最關鍵的一個原因,就是飢民得不到救濟,只能依賴湖蕩河渠的魚蟹蝦螺為生,不斷的跟疫水接觸,多數人甚至只能生食蟹螺,血吸蟲病的傳染怎麼可能不凶烈?

  甚至只需要是將飢民從血吸蟲卵滋生的河灘地遷出去安置,有效控制住他們對疫水的接觸,都能控制疫病蔓延。

  不過,這看似簡單,卻需要極強的官府力量去推動才行。

  韓謙之前不會為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頭痛,但今日借挑選民婦婚配家兵的由頭,拉著父親出城來,實是要借此事岔開父親的注意力。

  「這些飢民甚是可憐,也不知道染了什麼疫病,叫他們骨枯如柴之餘,肚子卻鼓脹成這樣!」韓謙勒馬停在一處河堤上,馬鞭揮指河灘上的染病飢民,感慨的說道。

  「水蠱疫發於江淮之間,遺患甚烈,朝中良醫也束手無策,權宜之計,只是驅趕病民,莫使之進城。」韓道勳看眼前慘狀,神色更是淒楚,長嘆一聲說道。

  韓道勳見識極廣,今日休沐,雖然他對眼前的生民慘狀也是束手無策,但還極有耐心將他所瞭解的水盅疫,以及當世醫者對水蠱疫的研究,都說給韓謙知道。

  韓謙這些天翻看醫書,早已經瞭解到當世醫者對血吸蟲病的認識,僅僅侷限於「近水而發、水藏蠱毒」的層次,而據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經唯一中間宿主釘螺進入人畜體內的血吸蟲卵,僅有頭髮絲那麼細小,當世醫者倘若只以肉眼觀察,確實沒有可能觀察到「水蠱」的存在!

  此外,由於染疫病人即便在治癒後,又反覆接觸疫水染疫,也造成當世水蠱疫無藥可治的錯誤認知。

  「蠱毒既然藏於水中,但水分江河湖溪,之外又有灌田之水、溝塘之水、掘井之水,是否諸水皆有蠱毒,還是有所區別,」

  韓謙不能直接將夢境裡的事情說出來,但不動聲色的提出一些問題,促使他父親韓道勳往正確的方向去思考,

  「孩兒今日出城,看到城外大疫,如臨大防,而城內相對安寧。不過細想,城中民戶除了掘井飲水之外,石塘河、秋浦河等溪河塘溝,又與外城水道相通,城中民戶浣衣洗菜乃至牛馬牲口,也多用河水,卻不見疫病大作,這背後或有我們還沒有想明白的什麼蹊蹺在?」

  「少主追問不休,家主要是知道這麼多,就該入尚醫局了。」在旁邊伺候的韓老山笑著說道。

  「……」韓道勳卻沒有顯得不耐煩,而是眉頭深蹙,顯然是韓謙的這些問題確實抓住關鍵點,引他沉思。

  韓謙之所以認為如此誘導的追問下去,能岔開他父親的注意力,主要還是當世醫學還不夠複雜、專業,像他父親韓道勳熟悉經義及經世致用之學的人,通常都是儒醫不分家的。

  特別是他父親近年出任秘書少監,主要職責就是整理文牘,修編前朝遺卷,對醫理藥學乃至醫政的研究,絕不在當世所謂的「良醫」之下。

  倘若他父親憐惜飢民慘狀,想要以一己之力改變之,他只需要撬開窗戶洩入一線能解決問題的曙光進來,就有可能會讓他父親的注意力轉移過去。

  「……」過了良久,韓道勳才輕嘆說道,「細想下來,確實是很大的區別,這蠱病或許是藏在某些水生之物內,而這些水生之物,城外溝塘多見,而城內井河罕見,才會造成城內城外有這些區別來——謙兒看事情能入微末,這說明你半年來休身養性,確實是有所得,往後再接再勵,則能成濟世之臣!」

  韓謙這段時間的改變,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但范錫程、韓老山卻不明白少主韓謙今日看似隨意的幾個問題,竟然叫家主對他的期許如此之高。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韓謙對水盅大疫所提出的幾個問題,是韓道勳,甚至閱遍醫書前人都沒有細思過的,此時能引起韓道勳的深思,有可能使當世對水盅大疫的認識往前大跨一步,這就不是普通資質能達到的聰穎幹練了。

  韓謙見他父親的心思被鉤了進來,怕過猶不及,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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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家兵子弟(一)

  雖說今日休沐,但韓道勳繞城兜了一趟,午後用過餐,就急急趕去官署。

  秘書監、秘書少監坐班的宏文館,在楚國相當於夢境世界的國家圖書館及出版總署,可以說是江淮之間,只有宏文館能查閱到前朝遺留下來最為齊全的各種文獻案牘。

  要查找有關水蠱疫的資料,宏文館要比尚醫局更為齊全。

  看到父親的注意力被他暫時轉移到水蠱疫上,韓謙才算是稍稍鬆一口氣,心想以他父親的胸懷,不會將有效防治水蠱病視為一件小事。

  韓謙午後則帶著韓老山、趙闊等人繼續在城外挑選身體健康、身邊有多名子嗣的婦人,許配趙闊、范錫程等人為妻。

  飢民依賴湖灘溪河所出的魚蟹蝦螺,不至於餓斃,但這使得水蠱疫在城外飢民中傳染越發嚴重,以致城中的富戶豪族官吏,也都不願意從這些飢民挑選奴婢佃農。

  十數萬飢民渾渾噩噩,滯留在城外苟喘延息,壓根沒有其他活路可言,韓謙他們出城挑人,無數人蜂擁過來要插標賣身。

  即便是賣入勾欄院為奴為妓也沒有猶豫,又怎麼可能拒絕拖兒帶女,嫁給韓府的部曲家兵為妻?

  選人不是問題,韓謙又帶著范錫程去找江乘縣尉劉遠以及桃塢集里正張潛,將文聘、入籍等事,都在三天休沐、不需要到臨江侯府應卯的時間內,一併做完。

  除了范大黑、林海崢二人尚且年輕,不需要倉促婚配外,宅子裡范錫程、趙闊等十名家兵沒有妻室,其中還有兩人傷病纏身,此時留在山莊裡照應那邊的田宅。

  這時候韓謙也替這兩名傷病家兵一併挑選了身體健康的婦人,許婚為妻。

  只是過繼到他們膝前的繼子,這次則跟其他的家兵子弟一併住進烏梨巷。

  事情安排妥當後,城裡除了之前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等十名家兵可用外,一下子又多出十三四歲的家兵子弟整四十人。

  這其中有二十七人,都是新過繼到趙闊、范錫程膝下的繼子。

  石塘河邊的那棟宅子,就專門用作家兵子弟食宿及學習刀弓兵陣的場合。

  范錫程對自己三天之內就多出一個老婆、兩個繼女、三個繼子,很是啼笑皆非,但這事又不容他拒絕,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

  范武成在時,就欺范大黑性情憨直。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范錫程的養子,但關係並不親近,這時候一下子多出五個弟弟妹妹,范大黑卻甚是高興。

  趙闊房裡也多出一個婆娘、兩個繼子、一個繼女。

  臨石塘河的那棟宅子,除了韓謙日常練習刀弓外,也兼作諸多少年的習武院,教習刀弓拳腳以及識字;這些事韓老山、林海崢平時都能兼任。

  唯一的問題,一下子多出這麼多的丁口,宅子裡的花銷就驟增一大截。

  在山莊裡,即便家兵能吃些葷腥,但所謂的葷腥其實也是極少,只能說是偶爾打打牙祭;他們的家小在韓家的地位,相當於家養的奴婢,粗茶淡飯,能一日三餐不餓著肚子就已經算好的了。

  韓道勳、韓謙在當世要多養五十口人,不讓其餓死,不是太難,而且將這些人從忍饑挨餓的飢民裡選出來,給口飯吃,就已經足以叫人感恩戴德了,但問題在於,韓謙真要想將這些少年當成預備役家兵培養、訓練,這個花銷就大了。

  所謂窮文富武,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以後整日還要練習拳腳刀弓,消耗也好,每天胃口大得能吃下一整隻羊。

  而金陵雖說是處於江南膏腴之地、物產豐富,但江淮戰事不休,川渝、荊楚、閩粵等地實際又脫離於楚國控制之外,大量的豪貴湧入還算太平的金陵城,都使得金陵城裡的物價,特別是肉價騰貴。

  然而這些,韓謙又不能讓趙闊、范錫程這些被迫娶妻的家兵來承擔,這麼一來,僅額外補貼的伙食,每天開銷就要多出好幾千錢。

  此外,逢年過節還要額外賞賜衣裳等物。

  這些僅僅是依賴於韓道勳的官俸以及田莊的收成,已經是遠遠不夠了。

  好在韓謙這次作為臨江侯的陪讀,宮中賞賜頗多,布帛絹棉等物折換成糧谷,能勉強支撐一陣子。

  三天後韓道勳從宏文館應卯回來,韓謙將他父親請到石塘河邊的那棟院子,看范錫程、趙闊他們在臨河院子裡集結起來的四十名少年。

  「諸少年都造了名冊……」

  范錫程手裡拿著名冊,挨個給韓道勳、韓謙介紹在院子裡列隊的這些少年。

  除了祖籍、誰家的子弟及繼子,以及這些少年的秉性等等,范錫程利用三天時間都摸了一個大概,又都在名冊裡記錄得一清二楚,可見他在韓道勳身邊這些年目濡耳染,已不是當初軍中的普通小校了。

  范錫程還將這些少年分成五隊,打算挑選五名最為機靈伶俐的少年擔任隊長,進行重點培養。

  韓謙直接拿過名冊翻看,心想范錫程跟在他父親韓道勳身邊,倒是學會了一些本事,但他不會同意范錫程這樣的安排,拿硃筆勾出另五名少年的名字,說道:

  「可選這五人擔任隊長,管束他人教習刀弓拳腳及識字。」

  「這……」范錫程老臉騰的一下漲紅起來,爭辯道,「這些少年身世、性情,老奴都仔細問過,絕不敢半點欺瞞。」

  趙闊歪頭看過去,看到韓謙所選的五名少年,都是性情比較木訥迂直之人,可以說是最不適合當隊長的人選。

  不要說范錫程一下子變得激動,覺得無端受到韓謙的質疑,他也不明白韓謙為什麼偏偏選這五人。

  「為什麼是這五人?」韓道勳也疑惑的問道。

  「我相信范爺看人的眼力,這些少年涉世不深,什麼性情不會瞞過范爺的眼睛,也恰恰如此,我才覺得更應該用另外五人擔任隊長……」韓謙說道。

  韓謙這麼一說,范錫程他們就更迷糊了。

  選人之法,范錫程平時都是受韓道勳的潛移默化,他相信由家主來安排這些少年,也會選擇聰明伶俐者居首,進行重點培養。

  這完全可以說是因才用人、各顯其能,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少主為何卻要反其道而為之?

  趙闊眯起眼睛,打量著站在院子裡的這些少年,有人大膽而好奇,有人反應呆滯,有人畏縮在後面,心想換成是他,也會用那些膽大聰慧又躍躍欲試的少年,但看韓謙那麼篤定,似也有他充足的理由。

  韓謙也沒有賣關子,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說道:

  「范爺的選人之法,也沒有什麼不穩妥,好生教導,或許不用一兩年,這些人手便能堪用,但范爺的選人之法,能速成,卻非孩兒心目中的最佳之法。那些膽大聰慧躍躍欲試的少年,他們心裡也有諸多的自信能超越常人,此時用他們擔任隊長,無論是教導他們拳腳刀弓,或排兵佈陣,或家法族規,相信他們都能以比其他人更快的速度掌握;而對於那些忠厚樸拙的少年,心裡就覺得低人一等,平時拿著刀槍棍棒聽從號令行事,也不會太難。這麼安排,看上去或許沒有什麼不妥,但最大的弊端,就是將來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或許僅有四五人而已。而這四五人還未必會對我韓家感恩戴德,因為他們內心認為自己本身就超越他人,即便將來能獨當一面,他們也會認為是自己所應得的。如此一來,韓家在他們心目中的威勢,又能有多重?」

  韓謙是在議論這些少年的安置之法,范錫程、林海崢等人聽了卻是拘謹不安,韓謙這話裡未必沒有指責他們對主家的懈怠之意。

  韓謙繼續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道:

  「孩兒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時,樸拙少年居首,聰慧少年居尾之外,平時交辦事情,也要反其道而為之。比如說看守宅院這些看似枯躁之事,應選好動之人,磨練他們的耐性,而跑動傳信之事,則要用看似笨拙的少年,提高他們的機敏。這些做,看上去有違他們的性情,也談不上因才而用,也甚至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真正叫這些少年各任其事,但最終忠厚樸拙者能伸展性情,有機會獨擋一面,聰慧膽大者則能更多一些沉穩,這便使得人人堪用,而非僅有五人堪用。而無論是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又或者是交辦種種事務,好則賞、不足則重罰,那些自恃聰慧而膽大違背規矩者,更要重罰——孩兒也相信我韓家只要賞罰分明,便能叫他們印象更加的深刻,從而使父親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威勢漸重,無人敢存懈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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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家兵子弟(二)

  韓謙的這番用人言論,真正是將范錫程他們的震住,不約而同的往家主韓道勳看去,他們實在不知道韓謙如此「亂搞」,會有什麼效果,但他們卻不知道如何去辯駁。

  「此間院子裡的事,皆由謙兒你來掌控,為父還有一篇文章沒有寫完,你先忙過這裡的事情,等會兒再過來找我。」韓道勳說罷,便站起來要韓老山陪他先回大宅,令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等人留下來,協助韓謙教導這些家兵子弟。

  韓謙讓林海崢將五名被范錫程認為性子木訥樸拙、差不多也最瘦弱的五名少年喊到廊下,看這五個少年瘦骨嶙峋,唯唯諾諾的連身子都不敢站直,心想給他們四五年的時間,一點點的去培養、磨煉,或許能達到他所說的「人人堪用」的效果,但此時他心裡最耿耿於懷的,還是歷史軌跡倘若不發生改變,他父親很快就會因為上諫被杖殺文英殿前,而他在逃出金陵時,很可能就會被這些平時受他家供養、恩惠的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雖然這兩三個月來,韓謙也有意對范錫程等人恩威並施,樹立威信,只要韓家不發生變故,他對手下這些家兵的威勢是足夠用的——除了身份莫測的趙闊外,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等人都不會隨意忤逆他。

  然而有朝一日,父親被杖殺文英殿前,他成為朝廷捕殺的「逆黨」,他的「威勢」,還能夠令范錫程這些家兵唯命是從嗎?

  就算沒有夢境中人翟辛平有關這段歷史進程的零星記憶,韓謙這段時間深入反思御人之法,對這點也是深深懷疑的!

  范錫程選出的五名子弟,都是家兵的嫡親子嗣,自幼跟隨父兄習武,又在韓家長大,見多識廣,自然機敏過人,都有當武官的潛質,但韓謙知道,這些家兵子弟跟范錫程他們一樣,一旦自己成為「逆黨」,也是不足以令他們唯命是從的。

  韓謙選飢民子弟,甚至選飢民子弟裡那些看上去最木訥樸拙、最不起眼的五個人居首,看中他們心思單純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這五人只有從韓謙這裡才能獲得他們想都不敢奢望的地位跟侍遇,一旦韓謙遇到什麼事情,他們將失去一切。

  這就注定到他們對韓謙的忠誠,要比那些機敏過人的家兵子弟可靠得多。

  韓謙當然不會將自己的真正心思吐露出來。

  五名羸弱少年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叫到廊下,聽到要選他們當隊長,每天率領其他少年讀書識字、練習刀弓拳腳,都是又驚又疑,壓根都懷疑是否聽錯了。

  院子裡有十三名少年,原本就是家兵子弟,父兄都在家主跟前任事,他們知道過繼來的這些家兵子弟,實則是狼狽不堪的流民子弟,一是從身份上看不起他們,二是看他們面黃肌瘦、膽小怯弱的樣子,更是不屑。

  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少主韓謙竟然會選他們最看不起的五個流民子弟,在帶領他們進行平日的操練。

  他們年紀還少,不知道怎麼掩飾內心的不滿,頓時間就在下面喧嘩議論起來,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韓謙瞥了范錫程一眼,沉聲說道:「這就是范爺你管教出來的家兵子弟?」

  范錫程黑著臉,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

  韓謙卻不理他,眼睛盯著跟前五名還沒有搞清楚情況的羸弱少年,說道:「以後在這院子裡,你們每人帶領七人接受管訓,這七人的日常起居也皆受你們管束。林海崢、范大黑會告訴你們每天要做什麼,要怎麼做,但你們要記住的是:你們自己做錯事,或者事情沒有做好,你們要受罰;你們手下的人做錯事,沒有將事情做好,你們不能懲罰他們改正,也是你們受罰。你們應該知道吃飽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這裡也不會養無用之人,你們中哪個人在一年之中累計受罰的次數超過十次,我會將你們連同你們的家人再次趕出城去自生自滅,這個院子裡不會養沒有用處又不聽管教的閒人。」

  韓謙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神色也很溫和,接著他眉頭一豎,又說道:「剛才場下喧嘩者,你們各挑一人出來,拿馬鞭狠狠的抽十下,以示懲戒!」

  五名羸弱少年面面相覷,看看韓謙,看看擱在走廊欄杆上的馬鞭,又遲疑的看向場下那些眼藏不屑跟譏笑的少年,沒有人敢指出一人來受罰。

  「點一炷香,一炷香盡,他們不出手,就由他們自己受罰領十鞭,計一次。」韓謙不急不躁的對范大黑說道。

  范大黑搬出銅爐擺在廊下,插香點燃。

  院子裡的少年這時候再也不敢喧鬧,但他們還是不相信,那五個比他們瘦小得多、性子又怯弱的傢伙,真敢從他們中各選出一人來,拿起馬鞭狠狠的抽十下。

  韓謙坐在廊下,也不吭聲,就看著銅爐裡的香一點點燃燒著;少年趙無忌將黑雲弓背在身後,暗暗思量韓謙的選人之法。

  林海崢、范大黑都覺得氣氛壓抑得可怕;趙闊眯起眼睛,盯著院子東南角的那棵石榴樹,看不出他眼睛裡藏著怎樣的想法。

  差不多等那炷香燃燒到一半,才有一名羸弱少年咬牙站出來拿起來馬鞭。

  韓謙對這少年有印象,其名郭奴兒,此時十四歲,羸弱得卻像十歲孩童,原是巢州人。天祐八年,巢州被梁國侵入,萬戶家舍被毀,十數萬巢州民眾渡江避難,其父死於途中,其母攜郭奴兒以及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乞食金陵已有數年。

  郭奴兒太過瘦弱,其母也體弱多病,原本不在韓謙選擇的範圍之內。

  郭奴兒年幼的弟弟剛剛餓死沒幾天,由於郭奴兒及其母力氣小,拿樹枝刨坑不深就埋下幼小的屍體。

  韓謙前天出城時,趕巧看到郭奴兒弟弟的屍體被成群的野狗從荒墳裡刨出來,郭奴兒與其母還有妹妹被野狗咬得遍體鱗傷,還是拚命的想從野狗的嘴下將弟弟屍體搶回來。

  韓謙他們將野狗趕走,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將郭奴兒兄妹及其母送到秋湖山別院安頓下來。

  剛好有個祖籍巢州的瘸腿家兵不介意收留這三個同鄉苦命人,郭奴兒也就名正言順的成為秋湖山過繼入籍的家兵子弟。

  郭奴兒壯著膽子往場下走去,走到一名身體要比他強壯得多的家兵子弟前,剛要說什麼,卻被瞪了一眼,便心虛的往下一人走去,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走回到那家兵子弟跟前。

  剛才確實是此人喧鬧聲最大。

  韓謙見那家兵子弟咬牙切齒的瞪大眼珠子,似壓著聲音在威脅郭奴兒,大概還是不相信這個跟他年紀相仿,卻要比他低一頭的羸弱少年真敢拿他怎樣。

  「林宗靖,跪到廊下來領鞭!」站在韓謙身後的林海崢,低聲吼道。

  韓謙拿來名冊看了一眼,才知道這名家兵子弟是林海崢的侄子,今年才十三歲,身高卻如成年人;其父原本也是他父親韓道勳身邊的家兵,其父在楚州戰事中死去,之後林海崢才正式成為韓家的家兵。

  林海崢的話還是有作用了,林宗靖滿心不服,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廊前的台階下雙膝跪地。

  郭奴兒拿著馬鞭走過來,但走到林宗靖身後,還是遲疑不定。

  韓謙拿出另一根馬鞭,指向郭奴兒,嚴厲的責問道:「林宗靖無事喧鬧,蔑視家規,理當受罰。郭奴兒,你此時不罰他,難道要代他受罰領我十鞭嗎?而林宗靖以後都要受你管束,他每有桀驁不馴,你都要代之受罰,你心裡想想要過多久,你與你的妹妹郭玲、你的母親郭楊氏才會被逐出去自生自滅?」

  「……」郭奴兒咬破蒼白的嘴唇,一縷鮮血溢出來,手執馬鞭有些發抖的朝林宗靖身後走去。

  林宗靖桀驁不馴,轉頭又朝郭奴兒瞪去,韓謙揚起鞭,朝他劈頭蓋臉就狠狠的抽了兩鞭子,將他抽翻在地:「混帳傢伙,反了天了!」

  韓謙兩鞭子毫不留情的直接抽在林宗靖的頭臉上,立竿見影抽出兩道血淋淋的鞭痕,差點將左眼抽爆掉!

  「郭奴兒,餘下八鞭,你將林宗靖衣裳扒下來,給我往死抽!」韓謙心裡最恨家兵桀驁不馴,令郭奴兒對林宗靖繼續用鞭刑,走迴廊下,瞪了范錫程、林海崢等人一眼,才坐回到椅子上看郭奴兒將林宗靖的襖裳剝下來。

  這段時間他一方面要重新獲得父親韓道勳的信任,一方面要將之前荒廢太久的功課補回來,還沒有抽出時間好好收拾這些桀驁不馴的家兵及家兵子弟。

  郭奴兒沒有什麼氣力,原本隔著厚厚的襖裳挨他十鞭子不會有什麼事,但這時候剝掉衣裳,裸出後背,每一道鞭子抽下來,也是一道淺淺的血痕留下來。

  「你們是找出人來受刑,還是你們代之受罰?」韓謙厲眼盯著廊前剩下的四名羸弱少年,問道。

  有郭奴兒鞭打林宗靖在前,接下來再挑人出來剝光衣服用刑,就沒有人再敢呲牙瞪眼了。

  「心存虎狼之志,便不畏虎狼。難不成你們這輩子就甘心淪為被人欺、被人食、餓殍於道的羔羊不成?」

  韓謙盯著郭奴兒等五名少年,鏘鏗有聲的質問道。

  見郭奴兒等少年不敢應聲,韓謙也沒有指望他們能在一天之內完成從羔羊到虎狼的轉變,跟趙無忌說道:「郭奴兒等人以後便受你管束。」

  又交代了一些事,韓謙便留趙無忌、范大黑、林海崢等人在河邊的宅子裡,先教導這些少年一些基本的規矩,他與范錫程、趙闊先回大宅,不知道他父親這麼晚還有什麼事情要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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