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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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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6:57: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破寨

  寂靜的夜色籠罩著看似尋常的漁寨,也將漁寨不為外人所知的猙獰一面掩蓋住,看上去是那樣的祥和平靜,這也將即將來臨的殺機掩蓋住。

  楊潭水寨裡的青壯男人差不多全都出動,自然有很多人擔心受怕、夜不能寐,只是尋常人家捨不得徒費燈油火蠟,即便再輾轉難眠,寨子裡也沒有幾戶人家點燈。

  除了寨子中間那座最闊氣的宅子外,絕大部分都陷入黑暗中。

  環形寨牆,也只有西北角還剩一堆篝火在燒著,兩人還抱著刀,坐在篝火前打瞌睡,其他人都偷躲到寨牆西角的一座柴房裡,睡大覺去了。

  石砌的寨牆,又高又陡,但縫隙極大,借助繩鉤,韓謙等二十五人悄無聲息的爬上牆頭,這才發現寨牆頂面都有兩步開闊,也不知道是前朝所建的軍事堡壘遺棄後被漁戶所佔,還是這裡的漁戶幾代人經營所致。

  江南西道在天祐初年都還是一片混亂,也就這幾年稍稍安寧一些,目前朝廷在北邊的軍事壓力極大,苛斂地方,暫時還無力整飭地方上的治安,鄱陽湖中有幾十座這樣的堅固水寨,韓謙都不會覺得有驚訝之處。

  這時候東面的山頭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再拖延天色就要亮起來。

  這時候有一名拿布巾包頭的青壯漢子,推開柴房,嘴裡嘟嚷著什麼話,走到寨牆下掏出褲襠裡的話兒,痛快淋漓的撒了一泡尿。

  破得漏風的木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昏黃的油燈還沒有熄滅,韓謙看到有八九人在裡面東倒西歪的席地而睡。

  待起夜撒尿的那個水賊回到柴房裡,韓謙示意林宗靖、郭奴兒帶著二十人,順著繩鉤滑下寨牆,往那座柴房圍去,他則與趙無忌、田城、高紹三人,貓著身子,往百餘步坐在篝火前打瞌睡的兩名守夜水賊摸去。

  相距五十步,趙無忌與高紹拉開長弓,兩支箭脫弦而出,就像是兩道銳利的風劃過。兩名守夜水賊驚覺轉頭,一人被射面門,箭簇貫穿後顱骨,悶聲而倒,一人被一箭射中胸口,摔倒到篝火中慘叫抽搐,攪得柴火飛落,也將寂靜的夜色無情的撕碎。

  高紹抬手一箭射中水賊胸口,箭術絕對不差,隨後又補上一箭,將那名在篝火堆裡掙扎的水賊結速掉性命,但他沒有想到趙無忌年紀輕輕,竟然有膽量直接射殺面門要害,完全不擔心會因為緊張射偏掉。

  柴房裡的水賊聽到寨牆上的慘叫,知道發生變故,抄起長矛刀劍就要衝出來,但林宗靖他們已經圍逼到柴房跟前,舉起刀盾逼砍過去,將水賊逼入柴房不得衝出來。

  韓謙撿起寨牆上的一桿長矛,紮起篝火堆裡一根燃得正旺的老樹根,朝柴房屋頂擲去。

  柴房是用曬乾的茅草覆頂,極易引燃,片晌間便有火煙串起來。

  這伙水賊很快就意識到柴房被人縱火,瘋狂往外殺來,高紹、趙無忌則站在寨牆上,接二連三的搭弓射箭,替林宗靖他們減輕壓力,將十數水賊封擋在柴房裡。

  田城此時也有樣學樣,撿起另一桿長矛,直接將篝火堆裡的柴木,接二連三往柴房那邊挑落過去。

  這邊相距柴房有三十多步,韓謙是拿長矛紮住柴木,連同長矛一起擲過去,才精準的扔到柴房屋頂之上,但田城僅僅是用長矛的鋒刃,往柴木搭過去便是一挑,就見燃燒的柴木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準確的落到柴房屋頂之上。

  田城出手不停,幾個呼吸就挑飛出十數塊柴木,將柴房的茅草屋頂徹底引燃,這手本事,顯然要比韓謙精妙多了。

  這時候整座漁寨都沸騰起來。

  即便除了這邊留守的十名水賊外,寨子裡都是老弱婦孺,但這時候猶有三四十個壯婦及老叟以及半大的少年,拿起刀棒,甚至更簡陋的只有菜刀草叉鍋蓋,從街巷間往這邊衝過來。

  很可惜,留守的精壯水賊,被圍在柴房裡衝不出來,被燒得哇哇大叫,即便有人狼狽不堪的扒牆而出,在火光映照下,也只是趙無忌、高紹眼裡絕佳的箭靶子而已。

  那些手持簡陋兵刃的老弱婦孺,在林宗靖、郭奴兒等裝備精銳、刀盾鎧甲俱全的精銳斥候面前,只是送經驗的小怪而已。

  很快,十數人就被無情的砍翻在通往柴房的巷道口,留下數灘血泊,其他人再也不敢衝上來,畏懼的往後退縮。

  韓謙這時候爬下寨牆,帶著趙無忌、高紹、田城、林宗靖等人,結成錐形陣,一路縱火,一路往漁寨中間那棟建得最為闊氣的宅子殺去。

  沿途雖然還有人試圖衝過來攔截,但韓謙皆無情斬殺。

  大宅的院牆建得又高又厚,宅門緊閉,但這對韓謙他們而言,完全算不得什麼障礙。

  韓謙使林宗靖、郭奴兒他們在前面撞門,他與趙無忌、高紹、田城等人,從後院拿繩鉤翻進去,砍翻兩個持刀的老漢,衝到前院。

  這時候林宗靖、郭奴兒他們將前院宅門撞開,衝了進來,正將一名容貌頗為秀麗的持刀婦人、一名十歲左右的孩童以及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子,圍在院子角落裡,地上還有三名披甲健婦被砍翻在血泊之中,幾張短弓落在地上。

  「我也不問你們是哪路好漢,只要你們繞過牛兒、蕊兒性命,宅子裡的財貨,任你們取走,我家掌櫃的回來,也決不會追究今日之事。」婦人手持一把宰牛尖刀,匆忙間才穿著半身皮甲,此時將少年及小女孩護在身邊,盯著韓謙說道。

  韓謙看向那婦人,頗為惋惜的咂了咂嘴,換他在大半年,面臨這樣的突發變故,說不定已經被嚇得屁滾尿流了,這婦人竟然還有膽氣跟他們談條件,真是不簡單。

  「寨西河汊子裡還有兩艘槳篷船,大人,我們完全可以將這三人劫走!」田城看到韓謙眼裡殺氣騰騰,湊過來壓低聲音勸說道。

  要是還照原路趟水回去,這三人完全是累贅,不能留活口;他們剛才趟水過來,六七里地足足用了一個時辰,趟水而走,根本就快不了,更不要說還要帶俘虜走。

  韓謙瞥了田城一眼,思吟片晌,又盯著那婦人說道:

  「想要活命,就不要掙扎,然後乖乖的將財貨所藏之地,指給我們看!你們當家的,真是心貪起來不要命,被我們大人騙去偷襲韓道勳那老狗了,看到這邊火焰衝天,怎麼也要兩三個時辰才能趕回來……」

  郭奴兒上前將這婦人手裡刀奪下來,韓謙走過去,伸手捏住婦人頗為滑|嫩的下巴,盯著她震驚不已的漂亮眼眸,陰惻惻的說道,

  「你要是故意拖延,跟我們玩花樣,我每過一盞茶,就在你兒子、女兒身上扎一刀,看看誰玩得過誰?」

  田城與高紹對望一眼,他們知道此行要冒充職方司的密間襲營,打破季昆與水賊間的信任關係,但聽韓謙渾不在意的張口就說他父親是條老狗,感覺還是怪怪的。

  婦人想保兒女的性命,在她的指點下,韓謙他們很快找到一串鑰匙,打開宅子西北角的庫房。

  這庫房大概是這宅子裡建得最堅固的,糯米漿抹砌的石牆,包鐵大木門,鐵鎖也很堅固,要沒有鑰匙,拿斧頭也要劈好一會兒,才能將其砸開。

  然而打開庫房,看到裡面糧多錢少,韓謙多少有些失望。

  一摞摞麻袋堆滿庫房,計有上千大袋之多,怕有二三十萬斤未脫殼的稻穀。

  一座小小的漁寨,漁戶除了私存錢糧外,本生就以捕漁為生,而賊首頭目的自家宅子裡竟然囤積這麼多的稻穀,叫人懷疑這伙水賊是打算造反。

  看來這伙水賊的頭目,還是一個頗有理想跟追求的水賊,不是鹹魚啊!

  這時候還不斷有人試圖接近過來,被趙無忌、高紹射箭阻攔,躲在巷弄裡。

  韓謙則令郭奴兒他們,將寨子裡所有的屋舍都縱火點燃起來,通過火勢,令那些看似老弱,卻依舊有剽悍之姿的寨民驅趕到外圍。

  韓謙拿梯子爬上屋頂,能看到還有不少十二三歲的少年,拿著菜刀、木矛窩在暗中,像毒蛇似的隨時要殺出來。

  真他媽是一座世代為匪的賊窩啊。

  除此之外,庫房裡有兩百多支長矛,十幾副鎧甲、二十張強弓,三大麻袋銅錢以及五六十餅金子以及丹砂、布匹等不知道從哪裡打劫下來的貨物。

  將三大袋銅錢、金銀等貴重金屬以及弓甲等良器都一掃而空後,韓謙又下令搬來柴草塞入庫房,拎來兩桶燈油澆上去,打算引火將庫房一起點燃。

  庫房裡除了還留一些長矛、綾羅布匹搬不走外,還囤有二三十萬斤糧食,足夠這座漁寨的男女老少什麼都不干,吃上兩三年的。

  田城、高紹等人自己或家人染疫,被迫流離失所的年頭裡整日忍饑挨餓,對糧食充滿特殊的感情,這些糧食、布匹即便帶不走,他們也不捨得縱火燒成灰燼。

  「如果真是季昆手下人誘賊出洞、偷襲其巢,他們是燒還是不燒?」韓謙盯著猶豫不決的田城等人,壓著聲音問道。

  田城、高紹等人默然無語,心想真要季昆手下人襲寨,即便不將寨子裡的男女老少屠盡,也必然要考慮大夥水賊回寨後反撲的可能;甚至更心狠手辣些,等大夥水賊回寨後再率官兵過來進剿,又怎麼可能讓他們有結寨固守的可能?

  「……」韓謙瞥了田城、高紹等人一眼,從郭奴兒手裡接過火把,投向澆淋燈油的柴草上,看著火焰很快就騰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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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15:41: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斬草除根

  大家都累得夠嗆,不過,這時天色也漸亮起來,附近的村落也已經被驚動,韓謙他們登上槳篷船,也沒有時間停下來歇口氣,必需立時撤離才有可能繼續掩藏住蹤跡。

  韓謙他們雖然沒有幾人善於划槳,但湖水漫漲上來,水位並不深,拿長竹篙子撐入水中,推動兩艘槳篷船在晨曦中悄無聲息的滑行,而留在身後的漁寨火勢越發蔓延開來。

  田城、高紹在新募斥侯里人望最高,即便他們不是隊率,也不需要他們輪替划槳撐篙,他們窩在船篷下,看著腳下被扎得跟粽子似的母子三人,又見韓謙坐在船尾,將靴子脫下來,揭起袍襟,赤足伸入沁涼的湖水中,望著後方火光大起的漁寨,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兩艘船駛入一片蘆葦蕩,韓謙他們扛著財貨、人質,棄船跳入淺水中,又從蘆葦蕩裡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找了一座廢棄的河神廟落腳。

  不能生火燒熱水,又不能生飲河水,韓謙艱難的吞嚥著麥餅跟乾肉脯。

  這時候林宗靖將那婦人帶到韓謙跟前來,韓謙撕下一小塊肉條,放嘴裡仔細的嚼著,揚了揚手,示意林宗靖幫那婦人解開綁口的破布條,問道:

  「你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你家大掌櫃姓甚名誰,在鄱陽湖五百路水寇裡,屬於哪一檔的人物了。」

  撤到槳篷船上,韓謙他們就不再以布蒙面,但一路都沒有怎麼說話,那婦人怎麼都沒有料到這夥人,竟然對她夫君楊欽及楊潭水寨一無所知?

  是拿話詐自己,還是他們真的並非樞密院職方司的人?

  「我夫君楊欽,乃楊潭水寨的漁戶,在五百里鄱陽湖裡算是小有名氣,即便寨子已經財貨一空,但只要諸位爺將我母子送回楊潭水寨,其他不說,我夫君送諸位爺百餘餅金子,還是能辦到的。」婦人故作鎮定的讓自己腰椎坐直起來。

  「你家夫君,欲刺朝廷大臣,我將你們交給官府,賞金也不會少,而倘若這時將你們送回來,將來說不定還落下一個勾結水匪的罪名,這位大姐,你說我該怎麼權衡啊?」韓謙一屁股坐地上,笑著說道,「要不大姐你給我們講講,鄱陽湖的水匪到底有多厲害,說不定說得我們害怕了,不敢要一分一毫,也要將大姐您送回去呢!」

  秘曹左司籌建的時間太短,就算金陵城及京兆諸縣的情形都沒有摸透,更不要說深入瞭解鄱陽湖諸路水寨匪寇的詳情了,眼前這婦人頗有見識,又是一路水寨匪寇的內當家,想必對鄱陽湖的情況要比他們所瞭解的深入、細緻得多。

  「韓道勳這狗官,他吃飽飯,竟然嫌棄京城附近的飢民礙眼,要將流離失所的飢民驅趕走,想必諸位爺也早就看不順眼,怎能讓他安然赴任,有機會魚肉鄉里?」婦人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受到欺騙,強抑住內心的震驚跟慌張,說道。

  「……」田城、高紹蹲在韓謙的身後,有些面面相覷,他們能從韓道勳及韓謙父子兩人的任命裡,猜到當初韓道勳諫驅飢民,絕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但是沒有想到韓道勳的「惡名」,竟然傳到江鄂一帶了,他們實不知道背著他們而坐的韓謙,這時候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要不是看到你家宅子裡私藏那麼多的財貨,我倒差點真以為你們是替天行道的義寇了,」韓謙折了一根草莖,銜在嘴裡慢慢嚼起來,渾不在意的笑著說道,「我原本還想著將大姐你們放回去呢,但大姐你這麼一說,我就難辦了啊,要是我放你們回去,你家掌櫃的,知道我是狗官之子,我不就成自投羅網的蠢貨了?」

  看到那婦人一臉的震驚錯愕,韓謙得意的笑道:「大姐現在猜到我們辛苦扮成職方司密間的用意了,還想著我們放你們回去嗎?」又伸手將婦人的右手強抓過來,頗為憐惜的說,「這麼漂亮的小手,為了在牆角裡寫下『職方司』三個字,指甲蓋都磨禿了,真叫人憐惜啊!」

  婦人眼前一黑,急得都要昏暈過去!

  …………

  …………

  楊潭水寨整個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在拂曉時青濛濛的晨曦裡,即便是在四五十里外,也能清晰可見。

  楊欽率十八艘船、每三艘一組,分散在狗官韓道勳的座船外圍,這樣不管狗官韓道勳什麼時候登船逃走,他們都能悄無聲息的將狗官的座船圍住,直到遠離江州水營的視野就出手。

  只是他們在湖口的水蕩子裡潛伏了半夜,沒有等到狗官韓道勳登船,楊潭水寨卻突然被大火覆蓋。

  楊欽魁梧的身姿站在漿帆船的船尾,任他平時再怎麼自詡有大將風度,這一刻也是內心惶急,不知道水寨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火勢?

  是夜裡不小心走水失火了,還是水寨被人趁虛偷襲了?

  楊欽困惑而警覺得朝老龍咀方向看去,此時老龍咀的山頭蒙上一層薄霧沒有散去,也看不清季昆等人的身影。

  知道昨夜楊潭水寨空虛的可沒有幾人,楊欽恨不得下令諸船往老龍咀圍去,先揪住季昆再說,但理智告訴他,此時先回水寨要緊。

  這一切真要是季昆給他們下的圈套,說不定老龍咀後就有伏兵,他們趕過去不過是自投羅網。

  看到楊潭水寨方向大火燒天,而楊潭水寨的船從湖口南撤,季昆後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即便左右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出現,他也不敢再在老龍咀滯留,帶著三名部屬,飛快跑下山,會合在山下看守馬匹的扈從。

  季昆也沒有要回湖口縣城的意思,而是隨意挑了一個方向,往湖口縣東南的荒山野嶺馳去,確認沒有人追綴上來,才將馬匹拉入一座山溝裡潛藏起來。

  「楊潭水寨突發大火,我們為何要驚惶而走?」

  一路走得惶急,而季昆也是彷彿被惡鬼盯上一般,一路急馳都來不及跟屬下解釋什麼,這會兒藏到山溝裡,有一名屬下喘息甫定,開口問道。

  「韓道勳將座船停在對岸,實是誘我們現形的誘餌,可恨,我竟全然無覺,以致我們與楊欽相見,完全落入龍雀軍暗探的眼裡。楊潭水寨失火,實是龍雀軍的暗探趁虛而入。我一人要管那麼多事,難免疏忽,你們竟然都沒有察覺到可疑之處,真是該死。」季昆見四名部屬竟然都還一臉的疑惑,竟然到這時候都沒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沒好氣的說道。

  季昆這時候懊悔得直跺腳,暗恨自己太過大意,自己洩漏行蹤不說,竟然令楊潭水寨楊欽這夥人的去向,也被龍雀軍的暗探掌握得一清二楚,他都不知道龍雀軍有多少暗探潛藏在老龍咀附近,既不敢在老龍咀滯留,也不敢直接回湖口縣城,就怕半道會被龍雀軍潛伏的暗探行刺。

  季昆命令一名部屬爬到山頭的一棵大樹,盯住左右的通道,以防龍雀軍的暗探循跡伏殺過來,他則站在樹上深深吸了幾口氣,平靜思緒,整理思路,片刻後,掏出腰牌遞給另一名部屬,說道:「你持我腰牌,速渡船去對岸見江州屯營軍使鐘彥虎,便說我司已經查實楊欽所部水寇包藏禍心,意圖行刺往敘州赴任的刺史韓道勳,請鐘彥虎立即調水營戰船進剿楊潭水寨!」

  「要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似乎還是調集我們的人為好,」那名部屬遲疑的說道,「再說,即便不殺人滅口,水寇說出去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

  「蠢貨,」季昆氣急敗壞的壓低聲音罵道,「龍雀軍的暗探僅僅偷襲僅剩老弱婦孺的楊潭水寨,能起什麼作用?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龍雀軍的暗探假扮成我們的人去偷襲楊潭水寨,將一切都栽贓到我們頭上,會有什麼後果?」

  那名部屬才恍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不能將楊欽這部水寇滅掉,接下來不僅要跟龍雀軍的密間糾纏,還要面臨鄱陽湖大寇楊欽的瘋狂報復,到時候恐怕連保命都難,更不要說盯住韓道勳,完全明廷大人交付的重任了。

  「你乘渡船去江州城,將丙熊組的人手都調集起來,全力配合鐘彥虎剿匪,莫使楊欽成為我們這次行動的隱患!」季昆又吩咐了一聲,才讓這名部屬趕緊出發,他也坐到樹下,蹙著眉頭暗感後悔的認真思考起來,心知真要疏忽,指不定這趟要將性命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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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15:42: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滅寨

  楊欽率部趕回楊潭水寨,看見燒剩下的殘垣斷壁,四十多具屍骸冰冷的擺放在焦黑的曬穀場上,而妻子周蓉不見蹤跡,與兩名兒女一起被賊人擄走,這一刻他是欲哭無淚。

  「謔、謔、謔!」

  楊欽怒吼著拔出佩刀在一截燒焦的梁木亂砍一氣,發洩內心的悔恨跟憤恨,砍得木屑四濺,一把精鐵百鍛良刀,也是砍得面目全非。

  「大掌櫃,你過來看看這不是大嫂留下來的字跡。」一名精壯漢子跑過來讓楊欽跟他走。

  大宅用青磚砌牆、小瓦覆頂,加上庭院又相對空闊,除了庫房、後廚、堆放柴草、雜物的後棚院被完全燒燬完,中庭、前院並不能燒起大火,損毀不算嚴重,基本保持完好。

  周蓉所留字跡藏在前院極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裡,是用指甲在青磚上扣出的三個字,還有小半截指甲折斷在牆下。

  不過,其他人看到這三字,懷疑是襲寨的賊人故意所留,但妻子周蓉嫁過來後,才跟著自己讀書識字,橫折筆習慣分開寫,楊欽絕對不會認錯。

  「季昆這狗賊,不將其碎屍萬段,我楊欽枉在世為人!」楊欽心肺都要氣炸掉了,指天劃地發誓詛罵道。

  這時候有人過來說看到被劫兩艘槳篷船的去向。

  楊欽強忍住內心的憤恨,他料得季昆這次帶出來的人手不多,之前才找他們合作行刺敘州刺史韓道勳,心想只要逮住季昆的行蹤,應該還有機會將妻女救出來。

  不過,他又擔心藏身暗處的季昆還有可能再殺他們一個回馬槍,這次將大部人馬都留在殘寨裡,只帶三十多名部屬,乘一艘槳帆船往東邊的湖灘搜索過去。

  將晚時分楊欽他們在蘆葦蕩裡找到兩艘被丟棄的槳篷船,待他們想要找地方登岸,繼續追蹤對方的蹤跡,卻見楊潭水寨方向火光再起。

  楊欽使人拉起風帆回撤,相距七八里看到有三十多艘戰槳船,將楊潭水寨團團圍住,火光之中,成百上千的兵馬,正高舉著刀盾趟水登岸。

  除了江州水營,鄱陽湖附近沒有哪家勢力,擁有那麼多的戰槳船。

  看到這一幕,楊欽直覺眼前隱隱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他原以為季昆不敢暴露他們謀刺敘州刺史韓道勳的陰謀跟行跡,必然不敢驚動地方,哪裡想到季昆這些人的心狠手辣,遠超乎他的想像。

  「……」楊欽額頭青筋暴露,咬著後槽後,像野獸般發出低吼聲,恨不得帶著人插翅飛回水寨,將偷襲的州兵砍個落花流水,但憤怒之餘,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水寨陣腳已亂,堅守不住多少時間,他率最後剩下的二十多人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等一夜過後,看到三十多艘戰槳船在晨輝下,駛離楊潭水寨,順流而下,返回江州城東南的水營塢港,楊欽這時候才帶著兩人洇水摸回水寨。

  此時的楊潭水寨才叫一個屍骸遍野。

  除了楊欽留下來的小兩百賊兵外,寨中男女老少,無不被屠戮一盡,頭顱也都被割去領功,只留下六七百屍無頭屍骸,橫七豎八的堆了一地。

  這一刻楊欽是真真切切急暈過去,由兩名憤恨交加的部屬拖下來,悄悄的離開已經徹底廢棄的水寨……

  …………

  …………

  「姓季的,還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主啊!」

  韓謙坐在船頭,看著殘陽下的鄱陽湖水波光潾潾,似乎萬千金銀在湖中,頗為感慨的說道。

  韓謙還以為將前夜襲營之事栽贓到職方司頭上,引誘楊欽與季昆狗咬狗,應該能重創職方司在江鄂等地的部署,但沒想到季昆不僅第一時間就猜到前夜偷襲楊潭水寨是他們所為,還異常果斷的直接調江州水營的兵馬,將楊潭水寨的水寇勢力直接剿滅掉。

  不過,江州水營兵馬出動將楊潭水寨徹底剿滅之後,韓謙料得鄱陽湖的水寇勢力必受震懾,而季昆短時間內也應該再沒有能力借用鄱陽湖的水寇勢力為難他們,韓謙到傍晚時,就直接帶著眾人乘船,渡過湖口,到西岸跟父親會合。

  韓道勳在江州停留的兩天,沒有躲到江州城裡去,而是帶著眾人住到江州城外的一座漁鎮裡。

  這麼做,也是要為了製造隨時會離開江州的跡象,迫使季昆倉促間催促水寇提前出手、露出更多的破綻出來。

  城外沒有驛館,韓道勳找到當地的里正,眾人借了一棟院子住進去。

  韓謙帶著眾人登岸,走進當地里正借住的院子裡,看到他父親臉皮緊繃的站在廊前,走過去問道:「什麼事情,惹得爹爹心裡不快?」

  韓道勳苦嘆一口氣,范錫程在旁邊解釋:「江州刺史周昂及屯營軍府鐘彥虎午後將老爺請過去察看剿匪軍功,老爺看江州水營兵馬有殺良冒功之嫌,當場跟周大人、鐘大人爭執起來,鬧得不歡而散,回來還一直在生悶氣。」

  「明明就是殺良冒功,將全寨都屠盡,甚至肆無忌憚拿老弱婦孺的頭顱充數。倘若州兵不知收斂,行事比匪徒還要殘暴,鄱陽湖匪必將越剿越盛,不會有斷絕的時候!」韓道勳見范錫程還遮遮掩掩的不將話說透,憤怒的說道。

  韓道勳這時候看到林宗靖等人將楊欽的妻兒及幼女押進院子裡來,臉色頗為不悅的問韓謙:「他們是什麼人?」

  「匪首楊欽的妻兒及幼女,昨夜我們破開賊寨時所捉,」韓謙見他父親正在盛怒頭上,可不想去觸什麼霉頭,很老實的說道,「我正打算捆了送交江州官府處置,聽范爺這麼說,似乎直接送給江州官府處置,也不是很合適。」

  韓道勳才不相信韓謙辛苦將三人捉回來,只是為了送交江州府衙處置,揮了揮,要想叫韓謙直接將人給放了,但轉念又問道:「趙明廷的人,會不會正在附近盯著我們?」

  「我們給了他們一天多的喘息之際,季昆應該調集不少探子過來,現在直接將他們三人放走,是只會落入趙明廷的人手裡。」韓謙嘿然說道,他辛辛苦苦將人捉回來,當然不願意就這樣放走。

  「你將那婦人帶過來,我有話要問她,」韓道勳輕嘆一口氣,說道,「那兩個小孩,交給晴雲、周嬸照顧。」

  看到韓老山他婆娘跑過來就要將兩小孩子的繩子解開帶走,韓謙忍不住吩咐道:「這兩小兔崽子會下嘴咬人呢,小心盯住別讓他們碰到刀剪!」

  韓謙示意郭奴兒將楊欽妻子身上的繩索解開,又聽范錫程簡略的說起州兵水營昨夜進剿楊潭水寨的情況,這才知道楊潭水寨男女老少六百餘口人,都被江州屯營軍使率部屠滅。

  地方上除了州縣地方兵馬外,一些位置險要、地位重要或者與敵對勢力交錯接壤的州縣,金陵也同時會調派南衙禁軍精銳駐守。

  負責在地方統領南衙禁軍精銳的將領,通常都會兼任地方上的屯營軍使。

  鐘彥虎原本是曬人肉為軍糧的大魔王孫儒麾下都將,被俘後投效淮南軍,年前才積功升任南衙馬步軍都虞候、江州屯營軍使。

  南衙禁軍在江州駐有一營水師、一營馬步軍,都歸鐘彥虎統領。

  韓謙就算對江州的情形不熟悉,也聽說這人的殘暴之名。

  韓謙又聽范錫程說楊欽等三十餘人當時僥倖不在寨中而得以逃脫,此時江州刺史周昂及江州屯營軍使鐘彥虎已經下令諸縣發兵進行全境搜捕,禁不住眼睛一亮。

  韓謙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父親韓道勳身邊,聽父親詢問楊欽妻子鄱陽湖的民情,插進話說道:「想必你現在也知道楊潭水寨此時的命運了。以往季昆想要行刺我父親,除了個別親信外,不可能大肆調動職方司的密探、斥候,才不得不聯繫楊欽。不過,此時季昆只要手裡有江州所發的協助緝拿大寇的公函,就可以公然調大批精英密探、斥候進入江州。當然,季昆依舊不敢直接動用職方司的斥候刺殺朝廷大臣,但你夫君能不能逃過此劫,就難說了。」

  周蓉也算是有大家風範的鎮定女子,這些年嫁給楊欽,相夫教子,主持寨子內的事務,在眾賊兵眼裡也是不容輕慢的內當家,但她再強大的內心,對這兩天詭異多端的變局跟慘局也無法坦然直面。

  「所謂狡兔三窟,我看楊潭水寨屯積那麼多的糧草,相信楊欽在外面應該還有藏身之地,」韓謙眼睛盯著楊欽的妻子周蓉,「你要是不想拖延時間,最終坐看你的夫君落入季昆手裡,化為他們陞官晉爵的軍功,你不妨幫我們,請你夫君請過來,大家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

  周蓉不知道前夜無情斬殺水寨四十餘人、縱火燒燬水寨之人,還有什麼值得信任的地方。

  見楊欽妻子不吭聲,韓謙笑道:「你要不吭聲也行,我們在江州頂多再逗留一天,我們總不能無故攜帶大寇妻小西進,到時候就只能將你們交給江州府衙,說不定楊欽神通廣大,能從江州大牢將你們劫走啊!」

  周蓉臉色慘白,從手腕上摘下一枚銀手鐲,說道:「我夫君或會到江州水營東面的梅塢埠打聽消息,你們倘若真想見到我家夫君,可以拿這枚鐲子到梅塢埠守著……」

  「你家安排在梅塢埠的眼線,多半被職方司的人已經給拔了,才致使被江州水營剿滅完全沒有覺察;又或者那裡的眼線,已經被職方司的人給收買,楊欽真要跑過去打聽消息,神仙都救不了他。我手下的人不能隨便去送死,你再說個地點。」韓謙說道。

  「我娘家表叔,是江州城裡坐館的瞎眼算命先生,沒有外人知道……」

  「好,你寫封信,我讓人送過去,來不來喝茶,看他的心意,我的人是不會拿著你的手鐲在那裡坐等的。」韓謙說道,讓趙庭兒拿筆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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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相邀

  次日,一直等到夜色降臨,都未見楊欽出現,韓謙便與父親從漁鎮登船,離開江州。

  趙無忌、林靖宗、郭奴兒等五組人馬,即便已經暴露了行蹤,在江州就直接分散出去潛伏,會相當的危險。韓謙直接在漁鎮買下兩艘漿篷船,系在帆船之後,載著二十五名多出來的人馬,一起西進。

  沒能等到楊欽,韓謙也不可能楊欽的妻小交給江州府衙,更不可能直接放走,自然是押上船帶走。

  「解開纜繩吧!」韓謙不能再拖延下去,讓季昆在鄂州、岳州有更多的準備時間,看著遠山樹梢頭的上弦月灑下一片清輝,傳令三艘船組成的小型船隊揚帆啟航。

  不知道季昆藏在那個角落裡盯著這邊,韓謙讓季福調整風帆的角度,將帆船的速度控制下來。

  夜色漸深,船隊離開江州城西進已經四十餘里,這時候有一艘槳帆船從後面慢慢的追上來。

  槳帆船既有排槳又有帆桅,這種遠程可以借用風帆航行、近程可以用排槳快速進退的船隻,要遠比純粹的帆船或槳船以及搖擼船方便快速,但又因為被划槳位佔用很大的空間,船上又需要更多的船工操作,通常只作為戰船使用。

  兩艘槳篷船貼到帆船側後翼來,左司斥候們將盾牌豎起來。

  韓謙讓季福落帆,直接將船停在江心等後面的槳帆船追上來,與他父親站在船尾,笑著說道:「楊欽這人疑心真重,但如此小心警懼,卻還是叫季昆端了老巢……」

  韓道勳卻還想著楊欽等人是有其罪,但絕不至於滿寨皆屠,沉默著看向緩緩逼迫過來的槳帆船,沒有吭聲。

  「敢請韓大人歸還楊欽妻小!」

  槳帆船迎過來,除了槳手外,十數個剽健漢子手持刀盾擠在船頭,似乎一言不合,就打算要突擊衝殺上來。

  為首那人手持一刀一盾,臉上有一道刀疤橫貫鼻樑及左臉耳後,但這道疤痕並不叫這漢子看上去特別猙獰、醜陋,反而多添了幾分英武之姿。

  「楊欽,你聚眾刺殺朝廷大臣,不思乞求我們寬免你的罪過,跑上來就大呼小叫,當真以為這大江是你家開的啊?」韓謙讓晴雲,趙庭兒,將楊欽的兒女帶到船尾來,一腳踩在船沿上,身子前俯,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哂然笑問道,「你們擺出這副姿態是想幹什麼啊,要衝殺過來嗎?來啊,你們要敢殺上來,爺爺我今天跟你們姓;你們要不敢殺上來,就是我孫子!」

  范錫程、趙闊持盾守到韓道勳、韓謙身前來,他們看楊欽這些人滿臉悲憤,擔心戰事隨時就會激起,但聽韓謙跟小流氓罵街似的朝楊欽叫囂,也甚是無語。

  「我們要報楊潭水寨七百一十二口人命血仇,不會為兩名小兒女所牽累!」楊欽憤怒的吼叫道,拿刀背狠狠敲擊手裡的鐵盾,哐哐直響,壓過江濤拍岸。

  「你這蠢貨,到底是追過來討回妻小,還是尋仇的,追上來之時都沒有想清楚啊?」韓謙笑著說道,「還有啊,我們襲寨,只殺了四十七人,只殺當殺之人,沒有多殺一個無辜。不要說七百一十二條人命了,你們將這四十七人的債算我們頭上,也是冤枉我們啊。我們是官,你們是賊,是盜,官捉賊捉盜,天經地義之事,難不成你們拿著刀槍打家劫舍時,就沒有一點某天會栽的覺悟啊?難不成你們指望我們將手腳捆綁起來,放你們過來砍殺,還是說你們跟季昆那狗賊勾結時,壓根就沒有想過刺殺朝廷刺史的罪名有多大?」

  「你們要怎樣,才肯放我妻兒!」楊欽憤然問道。

  「說到這個,楊兄你要先看看我們有多禮遇嫂夫人,絕沒有半點輕慢的地方,對小少爺、小小姐也是照顧有加,養得白白胖胖的,絕沒有讓他們受半點委屈,要是韓謙有半點怠慢的地方,還請楊兄提出來,韓謙一點改進,」

  韓謙示意趙庭兒將楊欽之妻帶出來,嘮裡嘮叨的,就像是跟楊欽敘家常似的說道,

  「我們此去敘州,還有一千四五百里水路,楊兄你看我也是涉世不深之人,識不得江湖有多險惡,就怕在到敘州之前,會遇到什麼水寇江匪跑出來殺人越貨。我們都是賤命一條,又是狗官加狗官之子,死不足惜,但要是再牽累傷到小少爺、小小姐,實在是不好。要是楊兄能助我們平平安安抵達敘州,到時候我們再將嫂夫人、小少爺、小小姐拱手送還,可好?」

  韓謙最初是想誘楊欽中計,使他與季昆自相殘殺,徹底破壞掉安寧宮這次針對他父子倆的部署,但季昆的心狠果決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只能改變計畫,以楊欽妻小相威脅,迫使楊欽跟他們合作。

  韓謙他們最大的弊端,就是將斥候提前半個月放出來,也是完全都不可能將江鄂之間錯綜錯復的江匪勢力搞清楚,更不要說監視這些江匪勢力的動靜,但有楊欽相助,就完全不一樣了。

  鄂州,作為千古雲夢澤的北部區域,兩岸湖蕩草澤,甚至要比江州、岳州、潭州都要複雜,沒有熟悉水情的人相助,韓謙寧可繞回到鄱陽湖,從洪州登岸走陸路翻越羅霄山脈去敘州。

  「你說誰是狗官?」韓道勳聽韓謙在那裡胡說八道,忍不住抗議起來。

  「這話是他們說的,不能他們說是就是,何必太認真?」韓謙攤手說道。

  范錫程、趙闊守在韓道勳、韓謙身邊,聽他們父子倆在那裡低語,甚是無語,不過他們見韓謙在那裡胡攪蠻纏,對面那伙水寇眼裡的凶焰卻是弱了下來。

  「我如何能信你們?」楊欽虎目眈眈的問道。

  「大不了先將嫂夫人給楊兄送過去就是,」韓謙很大方的說道,「我這邊也能省幾頓伙食,嫂夫人頗為能吃!」

  「不,我留下來照顧牛兒、蕊兒,倘若韓家父子言而無信,夫君不要再以我等為念,記住為我們報仇血恨便行。」周蓉不願意離開兒女,揚聲朝楊欽說道。

  「倘若我等得知有人欲對韓大人不利,又該如何處置?韓公子不會指望楊潭水寨殘剩這點弟兄,還要披荊斬棘去拚命吧?」楊欽問道。

  「我給你們一個向三皇子效忠的機會,你們還恁的廢話連篇,難不成真以為輕輕鬆鬆的跑幾趟腳、傳遞一下訊信,就能抵去你們抄滅九族的大罪?」韓謙驟然間板起臉,喝斥道,「我在金陵,便聽說刀疤蛟楊欽,在鄱陽湖裡是一等一的好漢,但你要是到現在都識不清形勢,還要跟我們討價還價,你們走吧,你的妻小,我自會交給官府依大楚憲律處置。」

  韓謙說翻臉就翻臉,楊欽也有些適應不了他的節奏。

  只是從他願意以護送韓道勳赴任敘州以換|妻小安全之後,就已經失去主動權,這時候他也只能站在船頭,陰沉著臉不吭聲,斷不可能真就拍拍屁股離開。

  「我不會強人所難,而你們只要真心助我父子順利前往敘州赴任,我更不會讓你們白白去送死,但想做成一事,斷不可能沒有一點的犧牲跟流血,」韓謙板起臉來,繼續說道,「真到需要用刀兵斬破阻礙,才能繼續前往敘州之時,我會上岸會你們一起行事。此外,我會立時派人回金陵,幫你們向三皇子求一封特赦,等我們到敘州,這封特赦應該也會到你們的手裡,不用擔心季昆還能調用州縣的力量捕殺你們。」

  聽韓謙這麼說,楊欽臉色才稍緩,朝韓道勳看過來:「韓大人,韓公子所言,可是句句屬實,沒有半點欺騙楊欽?」

  韓道勳眼神也甚為銳利,他這一刻也注意到楊欽手下對韓謙最後一句話最為在意。

  楊潭水寨已經被鐘彥虎屠盡,這些人已經成為沒有根的浮萍,同時又犯下刺殺朝廷大臣的滿門抄斬死罪,其他的江匪湖盜也不會願意收留他們以引起官府的特殊注意。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要是得不到特赦,除非亡命逃往梁、晉兩地,大楚境內實難以找到他們的安身之地了。

  「江州發海捕文函,說你們意圖行刺我,但只要你們確實護送我去敘州赴任,你們身上的案子還能成立嗎?」韓道勳反問道。

  「楊潭水寨被屠,還請韓大人主持公道。」楊欽說道。

  「你也不要得寸進尺,你是不是還要求我們,將鐘彥虎捉捕過來,任你們手刃洩恨?」韓謙截住楊欽的話頭,不滿的說道。

  …………

  …………

  楊欽答應以妻小為質,一路相隨、協助刺探匪情,便將容易暴露目標的槳帆船留給韓謙他們,他帶著人登岸分散出去。

  多出一艘漿帆船,韓謙便將兩艘拖慢速度的槳篷船棄掉,使林靖宗、郭奴兒、季希堯等人移到漿帆船上,兩艘帆船一起護送他父親繼續走水路往敘州而去。

  而韓謙隨後則帶著趙無忌、田城、高紹三人離船登岸,走陸路盯住楊欽等人一舉一動。

  即便楊欽顧忌妻小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但韓謙並不能肯定他手下的那些人,在失去一切之後對楊欽還依舊忠心耿耿,而沒有其他一點想法,或者說對他們這邊沒有一絲的怨恨。

  江湖消息相通,興許是鐘彥虎對楊潭水寨的鎮壓過於殘暴,極大震懾到江鄂兩地的江匪水寇不敢輕舉妄動,又或者季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令諸寇心寒,從江州到岳州六百里水路,除了兩股異地水寇外,江鄂兩地的強豪水寇都沒有輕舉妄動。

  雖然不知道季昆用什麼手段招攬過來,但兩股異地水寇在江鄂兩地都沒有跟腳,地方上也沒有誰願意跟他們合作,那麼多人吃喝拉撒,目標還是極大。

  這些水寇即便是藏在船中,但用於水戰的賊船,再怎麼偽裝,跟普通的漁船、商船,還是有極大的區別,再加上總在幾個地方遊蕩不去,地方勢力眼瞎了,才會看不出破綻。

  有了楊欽相助,韓謙自然輕易就鎖住這兩股江匪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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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15:42: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純酒

  「怎麼辦?」

  楊欽彎身蹲在蘆葦蕩裡,在對面草蕩子深處有六艘槳帆船落帆藏在那裡,粗粗估算,兩股江匪合夥後將近三百人,他們是怎麼都無法闖過這一段江水的,他轉回頭徵詢韓謙的意見。

  而此時的韓謙,則拿著單筒鏡觀察了好一陣子,然後將單筒鏡遞給楊欽。

  楊欽也是接觸到單筒鏡之後,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小心謹慎,但與季昆接頭的蹤跡還是毫無察覺得落入韓謙的眼中。

  他哪裡想到世間竟然還有這種能將七八里外人眼目依稀看清楚的奇物?

  所謂技不如人,彼官己賊,楊潭水寨第一次被偷襲攻破,楊欽還真是沒有辦法怨恨誰,就像韓謙所說,難不成還真指望韓家父子束手就擒不成?

  他甚至都沒法深恨季昆心狠手辣調州兵進剿楊潭水寨,恨只恨自己太過貪心,沒有意識自己僅僅是一條小雜魚,竟然自大以為自己是湖中蛟龍,一腳踏入韓謙與季昆這種層次人物的纏鬥之中。

  恨只恨鐘彥虎太過殘暴,破開楊潭水寨後,竟然連寨中婦孺一個都不放過的屠殺一盡。

  韓謙沒有回答楊欽的話,也沒有去猜他此時心裡在想什麼,只是靜心將這兩天收集到的情報在心間細細的過濾一遍。

  黃州、鄂州之間的長江沿段,主水道僅有不到十里開闊。

  雖然兩邊有錯綜雜復的湖蕩、水澤可以通過,但這些區域的水情更加複雜,稍有不慎,極易被江匪堵在河巷之中,而四周又都是沼澤、草灘,連棄船逃跑都不行。

  此時,外面的江心處停著兩艘漁舟,四名賊人正在和風細雨裡垂釣江中,實際是負責盯著過往的航船。

  加裝披水板的帆船,側風時速度達到最快,也只能做到半個時辰十五里的樣子,而輕便的槳帆船,槳帆齊用,在半個時辰內能駛出二十五里甚至三十里的極限距離來。

  這種情況下,他們想直接從這江段衝過去也不行。

  而此時他父親聯合信昌侯李普,助三皇子謀龍雀軍的消息已經傳開,甚至私下都有人在傳安寧宮就是不想他父親能順利到敘州赴任,請鄂州、黃州派兵船護送,兩地皆推托州兵孱弱,不堪一擊,倘若他們這邊願意棄船登岸,改走陸路,他們倒是願意派兵護送到州界。

  真要棄船改走陸路,韓謙他們早就進鄱陽湖從洪州登岸了,在鄂州登岸,拖著二三十口行走不便的家小,又沒有足夠的車馬,不知道要拖到驢年馬月,才能趕到敘州。

  而韓謙手下就這麼一點精銳,損失了還沒有地方補充去,他也沒有想過要跟水寇打硬仗,趁夜從水寇的伏擊點強衝過去有些不現實。

  韓謙與楊欽悄無聲息的走出蘆葦蕩,在一座小山崗上,跟高紹、田城、趙無忌他們會合,便翻山越嶺,回到位於長江北岸的黃州城裡。

  「這一段江水要怎麼過?」

  趙闊與林宗靖等帶著人在城外碼頭守著兩艘船,范錫程陪同韓道勳住到城中驛館,也陪著韓道勳訪友,以拖延時間,此時看到韓謙親自出城察看地形及敵情,關切的跑過來問道,

  「實在不行,少主你護送大人先行,我們在黃州再住一段時間。」

  實在沒有辦法時,韓謙帶著少數幾名精英斥候,護送他父親走陸路先趕往敘州赴任,也是一種選擇;畢竟五六人走陸路目標小、行動也快。

  不過,這也可能會誘使職方司的密間斥候直接出手截道,也只是比直接走水路闖過去,成功率要高出一些。

  而韓謙心裡還在考慮另一件事。

  要是他們這次都沒有辦法將從金陵到敘州的水路走通,以後怎麼指望敘州的木材、丹砂、藥材、錫銅、鐵料等物產,能源源不斷的通過水路運往金陵?

  因此,這條路是刀山火海,韓謙此時也要闖一闖的,此時畏懼了,三四年內,他就算還能找到更好的機會去趟這條路,他有這麼寬裕的時間嗎?

  「我要你們買的東西,都買回來了?」韓謙看他父親在燈下看書,心想他老子還真是鎮定,完全不管他們在外面都快要跑斷腳。

  「黃州城裡的酒窯,我們走了一天都快跑斷腳,黃州城裡薊水春這酒最烈,我們買下一百壇。還有一千斤石灰,也都備齊,不過,我們這麼大動靜,難免會被人盯上,沒有辦法擺脫。」范錫程說道。

  買上千斤生石灰,遇敵朝賊人臉面潑灑過去,還傷害力不弱,但范錫程不知道韓謙吩咐他們在黃州城買上百壇烈酒做什麼用,拿到敘州販賣?

  陶瓷裝船,要打專門的木框子,再塞滿稻草,才能確保一路搖晃,酒罈子不會被碰碎掉。

  現在將上百壇烈酒裝船,到敘州能保證半數不碎,就要謝天謝地了。

  再說,現在不是更應該考慮怎麼安全抵達敘州才最重要嗎,什麼時候有閒工夫考慮販酒謀利這些事了?

  范錫程今天陪韓道勳進入黃州,一整天都帶著人在忙乎這個,心裡也鬱悶得很。

  「我就不怕趙明廷的人不盯著我們!領我去看看。」韓謙說道。

  走到後院,上百罈酒都已經堆在角落裡,覆蓋一層桐油佈防夜裡下雨。

  韓謙掏破一罈酒,醮了點酒水嘗了嘗。

  當世的烈酒再烈,也極有限,即便經過蒸餾,酒精度提高一倍,也不可能點燃。

  韓謙讓趙庭兒幫他拿只海碗,再取一包石灰過來,他倒了大半碗酒,一點點的灑入生石灰,直到再加生石灰都不融入酒中,靜置片晌,再拿一隻新碗,將上層不那麼渾濁的酒液傾倒出來,拿火摺子點燃,就見藍旺旺的火焰升騰而起。

  「這是什麼,竟然比燈油都燒得旺?」范錫程沒想到少主倒出淺淺小半碗有些渾濁的酒液,竟然燒得如此炎旺,很是興奮的問道。

  韓謙心裡一笑,暗想,當世燈油主要是豆油等植物榨油,怎麼可能比高純度的酒精燒得更旺,又不是煤油、汽油?

  「這是純酒,你們也可以稱其酒精,」韓謙說道,「你們依照我剛才的法子,或能從這上百壇烈酒裡,提取小二十壇能引火的純酒,但記得灑入石灰一定要慢,不能讓酒液起沸,看到石灰不能再融入酒液就停止,靜置片晌,上層的清濁液便是純酒。」

  「真能提取二十壇純酒來。」要有二十壇比燈油還好用的純酒,而且對方還毫無察覺,范錫程也能知道這一仗要怎麼輕鬆破敵了。

  「你們提取後,每壇倒小半碗出來驗證便是,用小陶罐分裝時,記得裝半滿就行,不要裝全滿……」韓謙總不能跟他們解釋生石灰跟水起反應,跟酒精不起反應,所以能用這種辦法提純酒精,又問范錫程,「這上百罈酒,花了多少錢?」

  「少主說要買黃州城裡最烈的酒,薊州春真不便宜,這一百罈酒,花了十六萬錢。」范錫程說道。

  韓謙心痛的直皺眉頭,要不是火燒楊潭水寨,搶得五六十餅金子瞞心沒有還給楊欽,這一路上這麼多人吃喝拉撒加上折損的騾馬,都要他補貼私房錢進去,他這時候已經破產了。

  楊欽當然不知道韓謙在想什麼,頗為興奮跟好奇的蹲在那裡繼續看裝純酒的陶碗裡火焰升騰。

  他知道戰船裡空間狹窄,最怕火燒,故而江匪也罷、官府的水營也罷,對火攻的防備也最謹慎,不是隨便組織二三十人,射出火箭就能輕鬆將敵船引燃的。

  要想火攻得逞,需要有大量能用來密集投擲的引火物,而且這引火物一定要能快速燃燒、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引發出大的火勢來,令對方難以撲滅,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給對方製造致命的混亂,才有可能以少勝多。

  要不然的話,對方戰船即便引燃起火,但火勢不夠大、漫延不夠快,還是能給對方足夠的時間接舷亂戰,他們這邊將人手都集結起來,也才六七十人、兩艘船,如何抵擋對方近三百人、六艘快速槳帆船的圍攻?

  楊欽知道烈酒喝下去,火辣辣的撓嗓子,卻不知道用石灰所提取出來的純酒,竟然真能燒出這般烈焰來,心裡汗然,心想當初就算是想強攻韓道勳的座船,毫無防備之下,下場大概不比寨滅人亡好多少吧?

  「江匪有六艘船,我們還是要將他們誘入狹窄的水域裡,才能用火攻一舉滅之。」真有二十壇能引烈焰的純酒,而且賊寇還沒有多少防備,這仗就好打了,平時在韓謙身邊素來低調田城,也忍不住湊上去獻策說道。

  「要怎麼引誘伏擊江匪,你們商議出一個定策出來,我跑累了一天,腿腳酸麻,得讓庭兒幫我捏兩下放放鬆。」韓謙打個哈欠,具體的作戰計畫交給趙無忌、田城、高紹、范錫程他們與楊欽商議,他拉著趙庭兒進屋捏肩掐腿放鬆去了,心想這支隊伍要能借這次遠行磨合好,在天祐帝駕崩之前,他或許還能過幾天的安穩日子,享受以前的荒嬉奢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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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15:42: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潰敗

  五更天乃寅時四刻,此時已經入夏,晨曦鋪灑來,天地一片清亮。

  黃州城的城門也在這時打開,范錫程雇了馬車,將不管真假,上百罈酒都用馬車運出城裝船,與在城外碼頭負責守船的趙闊、林宗靖、郭奴兒等人會合。

  不管江鄂間的江匪湖寇如何猖獗,還是不能隔絕商旅,黃州城外的碼頭,停泊著不少舟船,但主要以短程為主。

  一艘毫不起眼的烏篷船內,季昆透過一隻小孔,盯著百餘步外的兩艘船,看到韓道勳、韓謙父子在諸多家兵的簇擁下,站在船首,似乎頗有感慨的眺望經久未修的黃州土城牆。

  「韓家父子竟然想著從黃州販酒去敘州,這次要栽在我們手了,那真是不冤啊。」坐在船艙一角的一個瘦臉漢子,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譏笑道。

  季昆蹙著眉頭,他懷裡還藏著趙明廷昨日才遣人送過來的一封信。

  他們花了大半個月的工夫,這時候才將龍雀軍籌建前後的事情徹底的梳理清楚。一切跡象都表明三皇子那邊在籌建龍雀軍之初,就已經明確掌握控制疫病傳播的辦法,也在屯營軍府成立之初就一步步進行落實。

  而在過去半年時間裡,韓道勳之子韓謙不怎麼到臨江侯府應卯,卻更多時間出入位於龍雀軍屯營軍府內部的秋湖山別院。而生石灰作為控制疫源傳播最重要的物資,在屯營軍府大量投用,半年時間少說投入四萬擔,也主要是秋湖山別院所屬的匠坊所出。

  兼之韓道勳此次獲任敘州刺史,韓謙不到二十歲,就獲得正八品武官,這一切都說明韓道勳才是為三皇子謀劃的核心人物。

  而所謂諫驅設民,只是為韓道勳為謀染疫飢民籌建龍淮軍的第一步。

  韓道勳為謀此事,不惜當廷觸怒聖上,還為此背負諫驅飢民的惡名,此等人物當真以為前路已經通坦平安,可以順帶販酒牟利了嗎?

  季昆對眼前看到的一切懷有深深的疑慮,遠沒有身邊幾名部屬那麼樂觀,但又看不出疑點在哪裡,胸口鬱悶得難受。

  「他們掛帆了!」假扮船伕的一名部屬,赤著腳貓身鑽進烏篷下,頗為期待的搓手問道,「我們在這裡等候消息,還是跟隨後面看個熱鬧?」

  「不,準備三匹快馬,我們上岸盯著船走。」季昆終究不覺得他們這次真能勝券在握,只是烏篷船兩三人划槳而行太慢。

  即便不被察覺,三人划槳驅舟逆流追隨十數里,他們三個人的體力也會很快耗盡,還不如上岸騎馬跟著走。

  「那我們目標怕會有些明顯?」部屬遲疑的說道。

  「我們不露面,難道他們就會以為我們沒有在盯著嗎?」季昆橫了部屬一眼,催促他趕緊上岸準備快馬。

  沿江也就黃州城一段修有江堤、道路,更多的地方,都是從淮陽山南麓匯流而下的大小溪河,與江水交會,形成大大小小的草蕩湖澤。

  季昆帶兩名部屬騎快馬,為溪河所阻,找尋渡口過河,繞開湖蕩水澤,很快就被韓道勳所乘的帆船拉開,午後遠遠看到十數二十里外的湖蕩子裡,隱隱有火光騰起。

  受草木遮擋,季昆又位於低窪地,左右沒有高地,完全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只見禽鳥驚飛,動靜不少,但絕非野火。

  季昆滿心不祥,也顧不上凶險,在草澤湖蕩間直接趟著淺水,往火光處趕去,但趕到那裡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

  夕陽照來,只見河岸相對陡峭的一條狹小河巷裡,只剩四艘被燒得焦黑的殘船,或半沉水中,或擱在河灘之上。

  河灘之上還有二十多具橫七豎八的屍首,看穿扮皆是江匪,似下船想要趟水沖上岸之時,被岸上伏擊之人射殺在河灘之上;更不知有多少屍骸被衝入江中,而此時也完全看不到韓道勳所乘座船的蹤跡。

  季昆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兩個部屬更是難以置信。

  看到四艘殘船的前方,有一艘槳帆船側傾在河巷裡,再看河床及岸灘上的痕跡,叫他們大體能判斷賊船被韓道勳誘入這條水道狹窄的河巷中,韓道勳那邊先鑿沉一船,封擋住賊兵前進的去路,再由岸上的伏兵投擲引火物,從後方點燃賊船。

  火勢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漫延開來,至少四艘賊船被完全燒燬,都只剩半截焦黑的殘殼,而失控的火勢又迫使賊兵在極不利的情況下,不得不棄船趟水登岸,但又在岸灘前受到強力的殂擊,在河灘丟下二十多具屍骸,便喪失鬥志,大部分賊兵只得沿河灘往江邊逃竄,或者倉皇逃入另一側的灌木與蘆葦、水草雜生的草蕩子裡。

  能看出在賊兵完全擊潰之後,韓道勳這邊又將沉船拉到一側,以便座船能駛出河巷,他們那邊的所有人應該都已經安全撤出。

  季昆與兩名部屬將馬棄掉,小心翼翼的沿著河灘往南摸去,七八里地,又看到有六七具屍骸被水沖上河灘,其中就有兩人是他們派去聯繫寇兵的密間,看他們的衣甲都會大火燒殘,應該是被燒成重傷中跌入河中、溺水而死。

  他們看河灘上的交戰痕跡,能大概估算出韓道勳這邊埋伏在東岸直接參與伏擊的兵馬,不會超過五十人,但卻利用有利的地形及出乎意料的火攻,殺得近三百江匪大潰而逃,甚至有超過五十名賊兵殞命於此。

  雖說賊兵鬥志不強,訓練、兵甲也遠談不上精銳,但怎麼也不至於被殺成這樣啊!

  季昆看著這一切,直覺有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來,他要對付的韓道勳,到底是怎樣一個敵人?自己在趙明廷拍胸脯保證韓道勳絕對活不到敘州,是不是太托大了?

  …………

  …………

  季昆驚悸膽顫之時,在西行二十餘里的江面上,田城、高紹等人卻興高采烈的喝著小半壇剩下的純酒。

  雖然提純後的純酒混雜一定的石灰水,入口很是苦澀,但這麼烈的酒,他們從來都沒有喝過,小口的抿著,感覺火線一般的灼燒感沿著喉管入腹,還是別樣的暢快,或者說今天這一戰伏擊打得太暢快了。

  他們除了有三人被射傷、兩人奔跑時崴腳外,卻殺了近三百賊寇哭爹喊娘、大潰而逃。

  即便是田城、高紹,他們以往在軍中伏殺過不少只能算是烏合之眾的流寇,也難見這樣的勝績。

  楊欽率部乘坐另一艘槳帆船,他們的心情卻是複雜。

  再說,他們剛剛經過寨滅親亡的慘劇,這一仗打得再順利,也難以興奮起來,而想到他們一群烏合之眾,在季昆的教唆,竟然曾妄想去伏擊這樣的敵人,胸臆間也有一種難以明說的別樣難受情緒在滋生。

  在真正的精銳眼裡,他們不就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嗎?

  他們卻不自知,卻惹來這樣的慘烈禍事。

  韓謙坐在船尾,卻沒有多少的興奮,唯有看著身後從江匪那邊繳獲來的兩艘槳帆船,心情還算是舒坦。

  他心想著為了將江匪堵在伏擊的河巷裡,他們鑿沉楊欽的那艘漿帆船,就需要拿一艘槳帆船還給楊欽,那他們還能得一艘槳帆船,差不多能抵消掉這一仗的消耗,算是不虧不賺。

  不過,再想到這等小規模的戰事以及這一路過來的消耗,韓謙就猶豫著要不是繼續籠絡楊欽這夥人。

  他之前派趙無忌等人率左司斥候一路護隨,不到五十人,從屯營軍府借用五十匹快馬,但沿途傳報消息,要避開職方司的眼線,只能從外圍繞遠路,對馬匹的壓榨消耗特別大,有時為藏蹤匿形,甚至動不動就要將馬匹丟棄掉乃至忍痛宰殺掉,到現在已經損失了逾二十匹快馬。

  在北方,馬價要廉價一些,但在江淮,每匹能上戰場的健馬,都要值八九萬錢,損失的二十多匹快馬,就相當於二百萬錢。

  韓謙還在頭痛回金陵後,怎麼將這筆帳目抹平或者直接賴掉。

  此外,人員外派,要保持體力,在路途之中用乾糧頂多,但到集鎮,就需要想辦法補充肉食,甚至需要大量飲酒,消除疲勞;兼之收買消息、打尖宿夜、添置遮掩蹤跡的行頭等,外派之初,每人額外拔給了相當於一萬錢的金銀貴金屬及若干銅錢作為經費,到最後估計也不可能剩下多少。

  這一筆開銷就又是五十餘萬錢。

  幸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什麼傷亡,還不需要支付大量的撫卹,但真成功將他父親護送到敘州,怎麼也要象徵性的給一些賞賜,少說也得十幾二十萬錢捧出去。

  這麼算下來,韓謙感覺自己此時已經要將殿下答應今年撥給他的公耗錢全部用光了。

  楊欽這夥人,縱橫江鄂之間,對這一片的水情極為熟悉,籠絡住,甚至直接收編到秘曹左司,用處定然極大,但三五十人用為精銳養在外面,可不是每天給三斤米糧吃飽肚子就管夠的。

  韓謙暗暗估算,要在江鄂之間養一支三五十人規模的精銳隊伍,還要保持潛伏狀態,要盯住江鄂一帶水寇以及外戚徐氏及安寧宮在這一帶的勢力擴張情況,餉錢以及大量的額外開銷,每年少說要投入二三百萬錢才夠,他能再多籌這些錢?

  又或者說,在江鄂之間以這麼大的代價,拉攏楊欽這支隊伍,每年能給他帶來這麼多的額外收益嗎?

  韓謙這時候倒是能理解,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那麼深的根底,那麼長時間的圖謀,為什麼在短短半年時間內,底子就被規模並算不多大的龍雀軍榨乾了,實際是他們之前長期維持一支精銳的秘密力量進行運營,太特麼耗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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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潭州心思

  船過夏口、赤壁,沿岸皆是湖澤水蕩。

  這裡不僅是漢末吳蜀魏三國爭雄的古戰場,也是千古之湖雲夢澤的北部區域。

  受長江、漢水沖刷,以及大量的泥沙淤積,雲夢澤北部在這幾百年間已經逐漸淤平,出現大量連接成片的沙洲,只是千年之後的漁米之鄉江漢平原還沒有徹底的成形。

  而雲夢澤西南部,在岳州以西逐成形成當世八百里洞庭湖(含青草、赤沙等湖)浩淼煙波。

  折騰了兩次,總算是消停下來,韓謙從鄂州一路西進,直到岳州,都還算太平,再沒有江匪湖盜蠢蠢欲動,竄出來襲擾。

  岳州乃是潭州節度使馬寅的地盤。

  潭州節度使馬寅,除了直接掌管本州,也就是潭州的軍政大權外,還節制岳、朗二州,可以說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煙波的精華區域,都在馬寅的掌控之中。

  韓謙他們剛抵達岳州境,遠遠就看到二十多艘水營戰艦,以三艘樓船為首列陣駐泊江中,等候他們過來;旌旗獵獵。

  「馬家的五牙軍果真威風啊。」相距八九里,韓謙拿單筒鏡,將對面船隊的旗號早就看在眼底,三十多艘水營戰艦,以槳帆船為主,為首的三艘樓船則額外的雄闊。

  每艘樓船長逾十丈,其上還設有三重艙室、皆有女牆、戰格,船體距離水面高出五丈有餘,兩側設四十餘副大槳以驅船行,粗粗估算每艘至少有五百戰卒。

  這樣的重型主力戰艦,雖然跟前朝真正的五牙戰艦不能相提並論,但即便是大楚侍衛親軍所直接掌握的水軍精銳之中,卻也沒有幾艘。

  馬寅的潭州州兵,分馬步軍及水師兩部,各編九千兵卒,兵力遠非尋常州縣的州營能及,眼前這支船隊倒有三千兵卒,近三艘中大型戰艦在江面上列陣駐泊,當真是威風凜凜。

  「敢問來船可是敘州刺史韓道勳韓大人的座船?」一艘槳艇順流划來,一名軍校揚聲問道。

  「我等正是韓大人部屬,敢問軍爺有可指教。」范錫程站上船頭,聲音洪響的回應道。

  「江湘湖寇肆虐,我家主公擔心韓大人赴任敘州途中會遇波折,特遣我家世子、五牙都虞侯馬循率水師戰艦護送韓大人過境。我家世子特請韓大人登艦一敘。」軍校喊話道。

  「便說我夜感風寒,身體不適,不宜見客。」韓道勳吩咐范錫程說道,說罷便折身走回船艙。

  即便是潭州節度使馬寅位高權重、勢傾一方,但韓道勳身為敘州刺史,都是受金陵直轄,沒有一定要去拜見的道理。

  馬循作為馬寅之子,不過來拜見則罷了,韓道勳斷不可能去登艦拜見馬循的。

  「馬家想當地頭王,擺出下馬威陣勢,就是要過境的州縣長官低一下頭,不跟他馬家呲牙,這又能算多少大不了的事情,」韓謙嘿然笑著吩咐范錫程道,「你與那軍校說,我父親身體不適,我攜禮登艦去見馬世子。」

  范錫程微微一怔,不明白少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韓謙心想,他要是掌握一支三四千人規模的精銳水師,指著馬循的鼻子罵街能罵得他哭爹喊娘,但現在低一下頭,換以後的敘州商船隊能平安過潭州,怎麼算也是值得的。

  范錫程回頭見家主身子微微停了片晌,卻沒有轉身阻止韓謙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的意思,便照韓謙的意思,給馬循派來搭話的軍校回話。

  「艙下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厚禮?」韓謙看著槳艇劃回去,低聲問范錫程。

  「也就少主從金陵購置的二百匹綾羅值些錢,要不拿二十匹當見面禮?」范錫程問道。

  「操,操,操!」韓謙連聲罵道。

  范錫程還以為韓謙是為不得不低頭而心不甘,卻不知韓謙實是心疼購買這二百匹綾羅的錢,他本來指望這批綾羅能彌補一些虧損的。

  「將二百匹綾羅都裝上船,你隨我去見馬家世子。」韓謙咬著後牙槽說道。

  「二百匹綾羅,運到敘州,少說能賣四五十萬錢啊。」范錫程有些不捨的說道,心想家主即便任敘州刺史,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十萬錢,一下子就當見面禮送掉了,能有這麼敗家的?

  在他看來,送二十匹綾羅,就已經很是闊氣了。

  「……」韓謙瞪了范錫程,讓他少囉嗦,快去準備。

  韓謙權勢漸重,范錫程如今也只能小聲的嘀咕幾句,見家主沒有其他表示,也只能十分可惜的吩咐人將艙底的綾羅搬到另一艘漿帆船上,準備去見馬循。

  在范錫程準備這些時,韓謙站在艙道口,跟父親說話:「馬寅想當地頭王,金陵局勢越亂,越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馬家對父親赴任敘州,是又想又不願。」

  韓道勳站在艙室過道內,看著對面威風凜凜的船陣,自然能明白韓謙所說的意思。

  金陵局勢穩定,即便太子不肖,繼位後縱容外戚徐氏獨掌大權,馬家在潭州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因此,諸子爭權,將金陵攪得越亂,越是馬家所期待。

  三皇子勢力最弱,此時才稍稍有些奮起追上的跡象,也最怕受到打擊。

  在這種心態下,三皇子好不容易拿下敘州這塊飛地,能得些資源,去支撐在金陵的明爭暗鬥,馬家理應小心呵護著,讓三皇子這根幼苗繼續茁壯下去,才有資格將金陵的局面攪得更渾、更亂。

  而另一方面,馬家此時即便不敢將手伸向東面的江鄂等州,但多半也不希望潭州以南的辰、敘、邵、衡等州,真成為三皇子穩固控制的地盤,以致將馬家的勢力徹底被遏制在潭朗岳三州,而失去南面的縱深。

  韓道勳也明白這將他到敘州任職,所面臨的最為困難、也最為複雜的局面。

  安寧宮那邊要他死,而馬家要他軟、要他弱。

  他要是太弱勢,不要說推行新政了,都未必能使屬縣官員佐員聽令行事,而他太強勢想做些什麼,馬家則將必然第一個跳出來打壓他。

  雖說馬家的勢力範圍僅限於岳、朗、潭三州,但這是表面上的,馬家在湘湖地區三代經營,觸手怎麼可能沒有伸到南部的辰、敘、邵、衡諸州去?

  再說了,他真要在敘州抑制強豪,敘州的大姓豪族也極可能會倒向馬家,跟他對抗。

  韓道勳明白兒子韓謙要他對馬家以示恭順、徐徐圖之,但他情不自禁又想,真有時間徐徐圖之嗎?

  「父親是在擔心到敘州後,成事太難?」韓謙見父親臉色陰鬱不豫,問道。

  「事情再難,總也是要有人去做的。」韓道勳舒了一口氣,說道。

  「父親到敘州,也不是做不成事情,就看父親願不願擔橫徵暴斂之名了……」韓謙說道。

  「是啊,馬家不怕我到敘州窮折騰,也不會怕三皇子借我從敘州收刮財貨,只是怕我收附人心而已。」韓道勳他在地方為政多年,這其中的微妙自然不難想透,苦笑說道。

  「父親要做成事,必然要打擊大姓強豪,這事要跟收刮財貨並行,才能掩人耳目,不驚動馬家。」韓謙知道父親還是無意介入爭嫡之事,耐心勸道。

  韓道勳一嘆,敘州的情況太複雜了。

  敘州舊名巫州,因「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與沅水主要支流巫水而得名,前朝中晚期才因為臨近辰州所屬的敘浦縣,而更名為敘州。

  那裡作為五溪蠻的舊地,也是五溪蠻的腹深之地,隸有三縣,總丁口計有一萬兩千餘戶,其中佔總人口逾六成的主戶,都是五溪蠻的遺民,還保持著更為傳統的部族制度。

  為避免武陵舊郡所屬地區出現動盪,也是應潭州節度使馬寅的請求,辰州、敘州等地,縣鄉官吏主要由這些地區的部族大姓酋長世襲擔任,鄰里之制壓根就沒有建立。

  而除了主戶外,歷代因戰亂、饑荒沿沅水南遷的流民在敘州境內定居下來,形成近五千戶的客戶。

  地方上的土客矛盾極為嚴重,主要體現在爭地上;相比較之下,大姓酋長以及客戶裡的強豪對普通民眾的壓榨,都是暫時被隱藏在土客矛盾之下。

  現在加上馬家的因素,這使得他到敘州就任後,所面臨的情況將變得更加錯綜複雜,換作普通官員壓根就不敢想著去觸動什麼,都只是老老實實的等任期結束,想辦法調到更好的地方或朝中任職就好。

  這也無怪乎那麼多的官吏,視到這些地方出仕視為畏途。

  他想做成事,打擊強豪,豎立威信,是第一步,但這必然會引起馬家的警惕。

  而如兒子韓謙所說,他將打擊強豪所壓榨出來的利益,不用去解救普通民眾的危困,不拉攏人心,而是及時轉移到金陵,轉移到三皇子手裡,他是會在地方上留下橫徵暴斂的惡名,也會面對土著強豪的劇烈反彈,但同時也不用擔心馬家對他深懷戒心,強勢插進來攪局。

  就能省去最大的一重阻力,從而使得事情看上去稍稍容易一些。

  當然,更深遠的後果,就是他可能會在爭嫡這個泥坑裡越陷越深。

  韓道勳抬頭看向韓謙,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吧?」

  「關鍵看父親怎麼想了,或許我到敘州,還能耍幾天二世祖的威風。」韓謙笑著說道。

  「……」韓道勳搖頭苦笑,這時候范錫程走過來稟告已經準備好,便跟韓謙說道,「你們去見馬循吧。」

  楊欽剛才與田城、高紹登船來匯報江岸兩翼的情形,這會兒還沒有離開。

  船艙狹小,他們即便想迴避,也沒有迴避的地方,所以韓道勳與韓謙的話,他們也聽入耳中。

  他們即便不明白韓道勳並無意捲入爭嫡之事的心情以及韓道勳真正的宏願,但也能明白韓道勳以往所傳出的惡名,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就像這次前往敘州赴任,還沒有到敘州韓道勳就已經做好承擔橫徵暴斂的惡名準備一樣,實際上背後都是有著極深的謀劃。

  他們也能聽得出,韓謙是這些謀劃的最直接推動者。

  楊欽、田城、高紹三人面面相覷,這會兒聽韓謙召喚,也走出船艙,跟著一起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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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武陵

  韓謙與范錫程登上槳帆船,在趙無忌、田城、高紹、林宗靖、楊欽、郭奴兒等人護隨下,往潭州節度使世子、五牙軍都虞侯馬循所在的座船駛去。

  馬寅年紀未滿五旬,其嫡長子馬循也是剛剛年過三十,唇上留有短髭,雖然極力表現得文雅,但狹長的臉還是略顯陰鷙。

  在諾大的艦首甲板上,擺放一張高背官椅,馬循居中而坐,左右有十數謀士、部將並立,卻是比三皇子都要威風凜凜,排場之大絕非普通的都虞候所能及。

  「龍雀軍帳內軍副指使韓謙,見過都虞候。」韓謙心想自己拼老子拼不過,比官職,跟作為潭州水營五牙軍事實上統軍的馬循更不能相提並論,登艦後自然是老老實實上施禮,示意范錫程帶著人,將見面禮搬上船。

  馬循深陷略顯陰鷙的眼眸,盯住韓謙打量,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失禮的。

  就潭州眼線在金陵所蒐集來的情況,韓謙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馬循倒是更想見一見韓道勳,心想這個連臉皮都不要、替三皇子謀划龍雀軍,最後替自己謀得敘州刺史之任的人,總歸是有些份量的。

  然而韓道勳拒絕登艦來見他,卻又讓其子攜厚禮登艦,這其中的意味,也鑿實叫人難以琢磨,這也叫馬循的臉色顯得越發陰鬱,得手下謀士提醒,才叫人搬來一張椅子,請韓謙坐下說話。

  馬循的部屬,也讓開一個地方,叫范錫程、楊欽等人都能站到韓謙身邊。

  「韓大人身體不適,要不要到岳州城歇兩天找大夫看一下才上路?」馬循這時候收斂踞傲的姿態,傾過身子,一副關切的樣子詢問韓道勳的身體狀況。

  你爸爸才急著上路!韓謙暗地裡買買皮的腹誹道,但表面上笑咪咪的回道:「謝虞候關心,我父親也是適應不了江鄂等地的水土,但想到敘州的水土更惡,此時還真不能歇下來。乘船緩緩而行於江湖,到敘州或許就能適應了。要不然的話,江州停兩天、黃州停兩天,不知道驢年馬月才能到敘州赴任。」

  馬循所關心的問題,與韓謙所預料的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得知韓道勳攜帶家兵,也將不少家兵眷屬一起帶到敘州,就擔心韓道勳有替三皇子長期在敘州紮根、經營勢力的心思。

  這是馬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韓謙則驢唇不對馬嘴的鼓吹金陵的繁華奢侈,嫌棄這一路過來的辛苦,更擔到敘州之後,沾染濕瘴之氣,對前敘州刺史王庚的病逝,也充滿擔憂,他本人打死都不願在蠻瘴之地久居,也不忘暗示三皇子那邊此時更迫切的,無非想從敘州收刮財貨支撐龍雀軍日益糜費的軍資,最多再從招攏一些人手到金陵,能加強龍雀軍的勢力。

  總之叫馬循明白,他父親作為肩負斂財及收刮的重任,只可能跟地方豪族產生激烈的矛盾,也會令敘州軍民飽受橫徵暴斂之苦,不用擔心他父親會在敘州收買人心、經營勢力。

  胡吹一通,算是彼此結識了,韓謙便告辭離開。

  馬循站在女牆之後,盯著韓謙乘槳帆船回去跟韓道勳會合,他則濃黑如劍的眉頭微鎖。

  這時候從後面的艙室裡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走到馬循身邊,也朝江面看過去。

  「文先生,你剛才可有聽到此子說的那些話?」馬循頗為恭敬的朝中年文士問道。

  「韓道勳此人在楚州、廣陵,便有治政之能,得王積雄推薦入朝出任秘書少監,素有革故鼎新之志。他這次背負惡名,而助三皇子成事,極可能是將其志寄託在三皇子的身上,世子不可大意啊。」中年文士說道。

  「韓道勳在敘州能玩出什麼花樣來?」馬循身邊另一名謀士,不屑一顧的說道,在他看來,辰、敘等州,民情極其複雜、番蠻勢力強大,不是三五人單槍匹馬能幹成什麼事的。

  「韓道勳助三皇子謀成龍雀軍,世人也是到近日才窺破真相,徐氏更是被徹底的戲弄;而恰如剛才韓道勳之子所表明心跡,韓道勳出任敘州,乃為三皇子爭勢籌措財貨,徐氏此時焉能再猜料不到?」中年文士說道,「從池州往岳州,凡一千里水路,江匪橫行,韓道勳要是橫死途中,世人皆難責徐氏心狠,我倒想問問高兄,你看韓道勳所乘座船,可有半點損毀,這到底是徐氏心慈手軟呢,還是韓道勳此人有些高不可測?」

  那名謀士微微一怔,不知從何答起。

  「韓道勳到敘州,有什麼作為,當觀後效,我父親不會為他幾匹破布、幾句胡話所矇蔽,」馬循說道,「文先生,你剛才在艙室之中,看韓道勳之子,又有何感觀?」

  「此子言行浮浪,但所言皆是世子所愛聽,而其眼神凝練明銳,暗中觀勢,所以浮浪只是其他偽飾而已,」中年文士說道,「換作是我,寧可信虎父無犬子,世子不可輕視此子。」

  「這麼看來,他們到敘州後,還是不能讓他們太舒服了!」馬循淡淡的說道。

  「馬循會信少主的話嗎?」范錫程回頭看到他們與馬循的座船拉開三四里距離,但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猶站在舷首眺望這邊,有些擔憂的問道。

  「有什麼信不信,我又沒有說半句虛言,」

  韓謙坐在船側,脫去悶熱厚重的靴子,光腳伸入沁涼的江水中,不時會有浪花撲濺上來,灑在身上,叫他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覺得炎熱,笑著問高紹、田城,說道,

  「你們以往在軍中沒少幹欺男霸女的事吧?這事范爺他們沒什麼經驗,被我父親管束得緊,到敘州後,你們可要好好教導他們,將我爹敘州刺史的威風擺出來,也讓我好好體會體會魚肉鄉里的滋味。」

  高紹、田城老臉一紅,他們以往在軍中,雙手沾染血腥,哪裡會有良善之輩,只是相比較他人,多些底線而已。

  此時心裡即便明白韓謙是要以一個蠻橫的姿態去破局,但聽韓謙毫無羞恥心的將魚肉鄉里這事說出口,他們多少還覺得有些訕然。

  …………

  …………

  馬循當然不會親自率船護送韓道勳過境,但威風擺過,潭州還是需要保持低調,到底是派出一營水軍護送。

  韓謙他們接下來從岳州入洞庭湖,經朗州沅江縣入沅水,過朗州武陵縣之後,便入辰州境內。潭州五牙軍的水營戰船在抵達武陵縣後,也算是完成護送任務,折返回潭州去了。

  船入沅水,就是武陵故郡,也是五溪蠻的源起之地。

  千年之前,名將馬援就是在征伐五溪蠻的戰事中,病逝於沅水中上游、隸屬於辰州辰陽縣的壺頭山中。

  陶淵明所作《桃花源記》,所記便是武陵之事。

  朗州境內,地勢還稍稍平緩些,沅水也相當於開闊,利於行船,但過武陵縣之後,兩岸崇山峻嶺夾立,江面縮窄到三百丈以內,水流也越發湍急。

  兼之峰嶺阻擋住風勢,這時候不要說掛帆而行了,即便用兩艘槳帆船在前面划槳撐篙,拖動韓道勳的座船逆流而上,一天要能走三五十里水路,就頂天了。

  這是春夏水位上漲、水流湍急時的困難;而到秋後,水位降下去,沅水之中的險灘暴露出來,將使得行船更為艱難。

  這也是漢代在荊州之下設武陵郡,但到前朝,對武陵郡所分置的州縣,沒有徹底歸化,而主要實施羈縻制度的關鍵,不要說更遙遠、險僻的黔中地區了。

  五牙軍水營戰船已經返回潭州,韓謙他們決定在武陵縣休整兩天,做好更充足的準備再繼續前進。

  船停在朗州武陵縣城前,此時已經是六月中旬,距離從金陵出發已經過去一個月,韓謙站在船頭,沒有急著下船,而是與陪父親眺望遠外的迢迢青山。

  有三四百山越蠻民披髮赤足,守在江灘前,他們裸露精瘦黢黑的胸膛以及被碎石、荊棘割得滿是傷痕的腿腳,大多人身邊都有一堆又粗又長的麻繩,便知道他們都是守在江灘前給過往船隻拉縴為生的縴夫了。

  韓謙他們想要更快的通過辰州境內,進入敘州,也打算在武陵縣僱傭縴夫拉船。

  只不過韓道勳的座船沒有懸掛旗號,得五牙軍水營的戰船護送,抵達武陵縣前,就分開靠上碼頭,守在江灘前的縴夫,還不知道生意已經上門,還只以為這三艘頗為氣派的大船,目的地就是武陵縣。

  韓謙也沒有急著派范錫程他們去找江灘上的縴夫,遠遠看到一艘烏篷船斜傾在兩三里外的江灘上,看烏篷船蒙裹白棉及黃麻喪布,頗為驚訝的跟他父親說道:「那艘船應該是王家人護送王庚棺槨歸鄉所乘,怎麼會傾倒在江灘上?」

  不是特殊的情況,已經提前潛入朗州、辰州、敘州的斥候,只會定期在約定的地方留下訊息,而不會主動找韓謙他們接觸,這主要也是防止有什麼蛛絲馬跡,落入職方司密間的眼裡。

  所以韓謙他們四天前就已經知道王家人數日之前,才乘船護送前敘州刺史、病死任上的王庾棺槨從敘州沿流而下,準備運回家鄉埋葬。

  「看看去就知道了。」韓道勳說道。

  「是不是有些犯忌諱?」韓謙問道。

  聽韓謙這麼說,范錫程等人都深有同感,心想王庾要是正常調任,在途中相逢,少不得相聚暢談一番,以示新老接替之情,但王庾作為前任,病死任上,避誨氣還不來及,哪能主動跑過去解霉頭?

  「左司派出金陵的十組人馬,倒有兩組被你第一時間派往敘州,沿途傳來的三封訊報裡,都有提到王庾殮葬之事,顯然是你所特意吩咐,」韓道勳瞧著韓謙道,「說實話,我都有些懷疑,運送王庾官槨的船在這裡出岔子,是不是你安排人動了手腳。」

  聽家主這麼說,范錫程、趙闊他們,都狐疑的朝韓謙看過去;楊欽也猛然想明白過來,真要能在王庚病歿之事上找到做文章的地方,豈非比什麼手段更都有助韓道勳在敘州破局?

  「爹,你誤會孩兒了,孩兒怎麼會幹這缺德事?」韓謙面不改色的說道。

  韓謙不解釋還好,他這一解釋,楊欽越發覺得運送王庚棺槨的船傾覆在這裡,是韓謙安排人動的手腳,想到楊潭水寨被滅一事,他心裡又是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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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驚蛇出洞

  不管是不是韓謙安排人暗中動手腳,既然途中看到運送王庾棺槨歸鄉的船在武陵縣境內的江灘傾覆,韓道勳不聞不問,也太世事炎涼了。

  韓道勳沒有什麼好避諱的,與韓謙走下船,在范錫程、趙闊、趙無忌、楊欽、田城、高紹等人簇擁下,往前面的江灘走過去。

  烏蓬船側傾在江灘上,船面有一半沉沒在水下,一半露在水面上,棺槨被抬到灘岸上,有六七名家兵以及船工模樣的人守著,還有一名身穿縞衣的年青婦人,頗為絕望、沮喪的坐在江灘上。

  看到韓道勳等人走過來,那個年青婦人沒有迎過來,反而站起來退到一旁,卻是一個臉頰枯峻、家兵模樣打扮的老者走過來,致禮道:「船舊破漏,行到武陵積水太多,不得不臨時靠岸,以防我家大人棺槨沒入江中,要是衝撞諸位,還請見諒。」

  「我乃敘州新任刺史韓道勳,前面可是王庾大人的棺槨?」韓道勳走上前問道。

  「小人于誠見過韓大人,那邊正是我家大人的棺槨。」老家兵回話道。

  范錫程打量那避讓開的年青婦人,容貌雖說憔悴得很,身穿縞衣,也不施粉黛,卻也難掩眉眼間的秀美,心想這女人要是王庾的未亡人,那就不應該退到一旁,而由家兵上前來招呼他們,但要不是王庾的眷屬,她怎麼又身穿喪服,隨同運送王庾的棺槨一路同行?

  趙闊瞥了韓謙一眼,見他倒沒有疑惑,而是耐著性子聽王庾的老家兵跟韓道勳訴叨王庾病逝之後的艱辛,心想他應該是早就通過秘曹左司的眼線,已經知道這女子的身份。

  當然,范錫程、趙闊他們也沒有困惑太久,就聽王庾身邊的老家兵,將治喪前後發生的事情訴苦出來。

  王庾在天祐八年之前,乃是正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大楚收並越州等浙東地時,王庾與溧陽侯楊恩等人奏請天祐帝寬免越王董昌的族人,被天祐帝貶到敘州任刺史一直未歸,以致仲春時得瘴毒病死任上。

  王庾長子戰死沙場,未留子嗣;次子王曄此時在越州刺史帳前任書吏,得知其父王庾死訊,但染急病不能趕到敘州收殮王庾屍骸歸鄉安葬,而王曄子嗣年紀都少,只能寫信將諸事都託付給老家兵于誠等人負責。

  王庾為官清廉,死後身無餘財,而家兵生活也相當清苦,甚至都湊不出一副棺木錢。

  王庾任敘州刺史,得罪地方不少強豪,臨死也無人敢出面籌資捐助棺木,最後是敘州公廳行首周幼蕊念及王庾平素待她的恩情,出資購置棺木以及雇下一艘烏篷船,送王庾屍骸返鄉。

  只是沒想到船行到武陵縣,又鬧出這樣的簍子。

  當世除了京城設有教坊收錄罪臣妻女充當官伎外,地方諸州也設樂營,又稱公廳。

  王庾家兵于誠說周幼蕊乃公廳行首,也就是敘州樂營官伎魁首的意思。

  想想身為刺史,病死任上,囊中清貧,還由於地方強豪阻撓,連運棺歸鄉之資都湊不足,也真是淒涼到極點了,但想到敘州那麼多的官吏,在地方強豪的壓迫下,竟然都不及一個樂營女子俠肝義膽,韓道勳也是感慨萬千,朝退避到一旁的周幼蕊,深深揖了一禮。

  周幼蕊有些意外,遠遠的還了一禮。

  韓道勳又跟老家兵于誠說道:「王公高風亮節,為官清廉,不幸病逝任上,我既然遇到,當祭拜之。」

  于誠回了一禮,退回準備。

  韓道勳盯著王庾的棺槨看了一會兒,側頭問韓謙:「你派到敘州的人手,可確實查到什麼疑點?」

  韓道勳不是沒有想過王庾病逝可能會有問題,但他想要瞭解這事時,也就是韓謙跟信昌侯李普提條件時,王庾都已經病逝兩個月了,他也不清楚韓謙再派人到敘州調查,還能查出什麼東西。

  韓謙低聲說道:「疑點自然是有的,但敘州山高水遠,地方上的民眾又相對封閉,我即便差不多提前一個月派人到敘州,但並沒有機會接觸王庾家兵,更不要說親眼看一看王庾的屍骸有無異常了,能蒐集到的情報,也相對有限得很。」

  「你即便使人動手腳,迫使運棺船擱淺在半途,但此時距離王庾病逝已經過去三個多月,即便是開棺驗屍也驗不出什麼來,」韓道勳盯著兒子韓謙眼藏狡黠之色,恍然明白過來,低聲問道,「你的用意,是不是並不覺得我能看出來什麼,而是要讓某些人誤以為我看出什麼?」

  「唯有打草驚蛇,才能驚蛇出洞啊。」韓謙微微笑道,完全不覺得派人弄沉人家的運棺船很是缺德。

  「倘若沒有蛇,又怎能驚出蛇來?」韓道勳問道。

  王庾死後,敘州那麼多的官員佐吏竟然沒有人站出來湊資捐贈棺木,助其屍骸歸鄉,也必然是有人從中作梗;同時也未嘗沒有做給他這個新任刺史看的意思。

  只是王庾真就是得病而死,並非死於他人的謀害,他們動再多的手腳,也不可能驚出什麼蛇來。

  「我跟三皇子請了三個月的假,此時都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沒辦法率領左司人手在父親身邊守衛太久,而即便敘州當地沒有毒蛇,但季昆這條毒蛇賊心不死,還是及早將其驚出來為好,」韓謙說道,「這或許叫引蛇出洞更好。」

  當世人對瘴氣、瘴毒認識有限,但韓謙知道所謂的瘴氣、瘴毒,實是通過蚊蟲傳播的惡性瘧疾。

  而葛洪早在五六百年之前,就在《肘後備急方》裡提出治療惡性瘧疾的關鍵性藥物黃花蒿;只是黃花蒿煎服入藥的方法不當,致使黃花蒿治惡性瘧疾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

  濕熱地帶惡性瘧疾的高發期,都在蚊蟲滋生的酷熱之季,但王庾病逝於敘州是二月底的事情,當時正值仲春季節,天氣還有些幾分寒意。

  並不需要派人調查,僅僅就憑藉這一點,韓謙就懷疑王庾的病逝,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了。

  只是這層理由,韓謙沒有辦法明說。

  不過,退一萬步講,韓謙即便沒有看到疑點,即便王庾真是得病而死,地方上沒有人加害之,但季昆那頭狐狸也沒有辦法確認這點。

  這時候,只要他們表現出已經掌握到一些什麼證據的樣子,即便驚不出敘州當地的毒蛇,卻也能引誘季昆這條毒蛇咬鉤。

  雖然連續兩次挫敗季昆的陰謀,但季昆肩負趙明廷交給他的重任而來,在季昆本人的七寸沒被捉住,韓謙顯然不可能會認為季昆已經收手回金陵了,多半還是潛伏在暗處,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職方司所直接掌控的整體力量,自然是遠遠超過秘曹左司的,但問題在於即便是安寧宮,也不敢公然調成百上千的精銳斥候殂擊朝廷命官,季昆直接能用的力量,還極為有限,甚至都不及韓謙此時隨手能調用的人手多。

  季昆要是還想繼續執行趙明廷交給他的「重任」,可行的辦法,無疑還是利用地方上的勢力。

  韓謙要做的,就是令季昆認定地方上已經有幕後黑手,被他們抓住把柄,盡快促使季昆去聯絡這幕後黑手來對付他們。

  這樣的話,他帶著左司這麼人手還在敘州,自然就能針對性的進行防備。

  倘若他這時候什麼都不做,季昆耐著性子在敘州多潛伏兩三個月,而他又必然在兩三個月內就返回金陵去,到那時候季昆再選擇出手,他就未必能照顧得了這邊的局面了。

  因此,韓謙安排人暗中鑿破運棺船,迫使王庾棺槨停在武陵縣的目的有兩層,其一是打草驚蛇,將敘州當地的毒蛇驚出來,其二是引蛇出洞,是誘使潛伏在暗處的季昆再次暴露行蹤。

  韓道勳不能確定第一點能達成,但第二點兒子韓謙要引季昆這條毒蛇出洞,他還是能明白的,也覺得多耽擱一天而已,這事值得一做。

  韓謙這時候笑著問身邊范錫程、趙闊、楊欽、田城、高紹等人:「你們覺得用什麼辦法,才能叫季昆看到後,認定我父親是要從王瘐的屍身上做文章呢?」

  「當在城裡驛館擺祭堂,將王庾大人的棺槨請過去祭拜。」范錫程說道。

  韓謙都已經將事情做到這一步了,接下來具體該怎麼做,要是范錫程他們都想不出頭緒,那這麼多年的飯真就是白吃了。

  韓道勳沉吟片晌,便示意范錫程過去跟王庾的老家人及出資置辦棺木僱船送王庾屍身歸鄉的周幼蕊商議先設祭堂祭拜,等他這邊出資將烏篷船修補好,再啟程將王庾屍骨運往家鄉。

  于誠等人哪裡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有更深的謀算,王庾身為敘州刺史,病逝後才如此淒涼,於誠也是深感世態炎涼,沒想到韓道勳非但不避諱,還如此重禮,這兩三個月心裡所鬱積的酸楚一下子迸發出來,老淚縱橫的跪趴到地上,給韓道勳重新行禮。

  周幼蕊有些疑惑的看過來一眼,接著也跟著于誠等人跪地而拜。

  說定這事,韓道勳便讓范錫程、趙闊帶著他的拜帖去見武陵縣的官員,以便能借用城中的驛館設下祭堂臨時安放王庾的棺槨。

  「我曾來過武陵縣,識得路,我陪范爺、趙爺先進城投名帖去。」楊欽頗為主動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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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15:43: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窺探

  「韓公子真是厲害啊,」楊欽與范錫程、趙闊腳力皆健,離開碼頭便健步如飛,往武陵城內趕去,但看到韓謙陪同韓道勳站在運棺槨的烏篷船前,跟王庾的家僕說話,楊欽忍不住感慨道。

  范錫程看了楊欽一眼,楊潭水寨被滅,可以說就是折在少主手裡,而楊欽之後又是因為妻小被少主扣住,才不得不答應護送他們去敘州,但沒想到楊欽這時候心裡竟然已經沒有多少恨意,反倒不掩心裡的欽佩。

  「是啊!」范錫程也禁不住感慨了一聲,都不知道要怎麼跟楊欽解釋一年前他家少主還一副驕奢淫|逸的樣子。

  過去半年多時間,韓謙很多事情都還是瞞著范錫程、趙闊等人的,但出金陵這一個月,韓謙不得不將最大的資源跟能力發揮出來,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危機,也大概是范錫程、趙闊見到韓謙最為耀眼的時刻。

  他們也認定從王庾的死骸難以找到什麼疑點,但韓謙定下無中生有、引蛇出洞的計策,他們想想也覺得妙,不覺得狡猾無比的季昆,這次能夠忍住不咬鉤。

  趙闊也回頭看了一眼,便與范錫程、楊欽一起往縣城裡走去。

  朗州武陵縣受潭州節度使府節制,跟敘州沒有什麼牽連,但韓道勳身為刺史級高官,過境借用驛館臨時為前任敘州刺史設靈堂祭拜,地方官員即便覺得韓道勳有些小題大作,即便覺得這事晦氣,卻還是要給予方便的。

  借用驛館的兩套院子,林宗靖、郭奴兒等人率人馬留在碼頭,守住三艘船,也由季福、季希堯父子帶領船工,將運棺烏篷船拖上江灘修理,韓謙則帶著范錫程、趙闊、趙無忌、楊欽等人,隨父親一起幫於誠,將王庾的棺槨臨時運入城中驛館安放,又著范錫程安排人手去置辦香燭紙錢等祭拜之物。

  「煩請周氏,你去將周幼蕊請到這院子裡,便說我父親有話要問她。」韓謙見過來拜見他父親的驛丞離開後,便吩咐楊欽的婆娘周蓉,去將周幼蕊請到這邊的院子裡說話。

  周蓉滿肚子意見,心想哪裡有身為人質卻還要被指使著幹活的,看了她當家的一眼,見他沒用的站在一旁竟然不吭聲,才斂身朝韓道勳、韓謙父子施了一禮,跑到隔壁院子請周幼蕊過來。

  片晌過後,周幼蕊便隨周蓉款款走來,她還是身穿白色縞衣,稍稍收拾過,沒有在江灘上那麼憔悴跟狼狽,鵝蛋小臉未施薄黛,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有山養水蘊的秀美,果然不虧是敘州樂營的魁首。

  周幼蕊楚楚可憐的走進堂廳,在堂前跪下行禮。

  「無需多禮,」韓道勳指著旁邊的椅子,跟周幼蕊說道,「坐下來說話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不知道大人要問什麼。」周幼蕊說道。

  韓道勳不覺得周幼蕊能察覺到王庾病逝最直接的疑點,畢竟周幼蕊身為樂營中人,不管平素與王庾交情、關係多深厚,王庾病逝後卻是要避嫌的。

  從韓謙所得的情報,周幼蕊是看到王庾的屍骸在敘州城停了兩個月都不能啟程歸鄉,才挺身而去,出資買了棺木、僱船送行的。

  她哪裡可能直接知道王庾的死有沒有疑點?

  再說了,王庾病逝後敘州地方也合驗上稟吏部,即便是王庾身邊的人都沒有看出破綻來,周幼蕊又不是王庾的妾室,又可能知道什麼?

  不過周幼蕊身為樂營魁首,敘州官場逢迎往來,她列席陪侍的機會也多,對敘州的情況之熟悉,卻非韓謙派兩組秘諜潛入敘州一個月就能比得了。

  韓道勳找周幼蕊過來,一是做給職方司有可能潛伏在暗處的探子看,此外主要還是想瞭解敘州盤根錯節的地方關係。

  他不知道王庾之死是不是有疑點,就更不知道存不存在幕後黑手,但他到敘州後,首先要面對的還是敘州盤根錯節的地方關係的纏繞。

  「你既然還未從州府樂營贖身,那就不宜繼續送王大人歸鄉,等祭拜過後,你隨我等去敘州吧,」韓道勳問了許久的話,臨了又要周幼蕊隨他們一同回敘州,說道,「你莫要擔心王大人棺木歸鄉會再遇波折,我會安排兩人隨同於誠他們一起護送王大人的棺槨。」

  周幼蕊遲疑了一下,但心想她終非自由身,總是不能太任性,點頭答應下來。

  韓道勳這時候看隔壁院子都準備妥當,從袖管裡掏出兩頁紙,遞給韓謙說道:「這是給王庾大人所寫的悼文,你看如何?」

  韓謙接過悼文低頭覽閱起來,見悼文裡滿是替王庾未酬壯志便病逝異鄉的惋惜,又有前路荊棘卻又不惜頭破血流也要劈荊斬棘的決心,微微一嘆,便與父親到隔壁院子祭拜王庾。

  …………

  …………

  野狐嶺位於武陵城西南,一角斷崖前能眺望到月下湍急流淌的沅水,潾潾波光蕩漾。

  季昆一副船伕打扮,戴著竹笠赤腳站在崖前,手裡還扶著一副短槳。

  在黃州城外的草澤湖蕩深處,近三百名江匪,竟然被韓道勳一行人輕易殺得大潰,甚至連楊欽竟然都被招攬過去,季昆此時在潭朗等州,只能調用二三十精銳斥候,自然不敢輕易洩漏行蹤。

  這一路追隨,他通常都潛伏在荒山野嶺之中,刺探消息之事,都交給手下的秘諜去完成。

  這時候,一名斥候半跪在季昆的身前,稟報韓道勳父子進武陵城後,他所能看到的情形:

  「韓道勳進武陵城後便住進驛館,將驛館裡的一套院子佈置成靈堂,僱馬車將王庾的棺槨搬入城中,之後又著人去買香燭紙錢,看樣子似要大肆憑弔一番,才會繼續上路……」

  「韓道勳是要做什麼,是覺得王庾之死有可疑之處?而王庾都死三個多月了,地方上以及御史台都合驗過了,即便有疑點,韓道勳到現在還能查出什麼來?」一名部屬站在季昆的身後,他們能看到武陵城裡依稀的燈火,禁不住疑惑的問道。

  職方司負責刺探內外軍情,州縣要有什麼疑案,除非是地方上有人陰謀造反,要不然跟職方司無關,而是御史台那邊負責監察。

  王庾病死任上,有沒有疑點,季昆他們也完全不清楚,但韓道勳的反常行為,不由得人不往這個方面去想。

  只是王庾都死三個多月了,此時又正值炎炎烈夏,屍骸即便用大量的生石灰脫水防腐,也是面目全非了,就算開棺驗屍,也不大可能會查出什麼來。

  季昆手下那名部屬,很懷疑韓道勳截下王庾的棺木能發現什麼。

  在黃州城外,近三百江匪被韓道勳殺得大潰,遺屍數十具,現在連楊欽都被招攬過去,公然跟韓家父子站在一起,他們現在所能公然調用的人手又少,他是主張潛伏一段時間,再伺機行事。

  季昆則一臉平靜的說道:「三皇子那邊盯上敘州,也不是一天兩天,說不定早就發現到有什麼破綻。」

  季昆並不覺得這麼想有什麼突兀的地方,畢竟龍雀軍也好、韓謙出仕敘州也好,一切看上去都是三皇子那邊的深沉圖謀,誰知道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邊,多早之前就已經在敘州安排眼線了?

  季昆心想著他肩負的重任還沒有完成,兩次受挫,而倘若真叫韓道勳在王庾身上查出大案,藉機在敘州破局成勢,他都沒臉回金陵見趙明廷了。

  「王庾病死有沒有疑點另說,但其屍骸不得歸鄉,必然是有人想做給新任刺史看;而在敘州能做這事,或者敢做這事,也沒有幾人。大人,我們要不要派人去查證一下?」另一名部屬問道,在他看來,要是王庾之死幕後真有黑手,也極可能就是此人。

  季昆點點頭,說道:「不錯,韓道勳迫切想成事,在武陵截住王庾的屍骸,估計他也是意在打草驚蛇。而敘州地方,還識不得其厲害之外,一旦籌劃不密,倉促行事,易為韓道勳抓住把柄從容擊破,我們在地方就將失去有力的助力!是要先找到此人。對了,記得同時將消息散播出去。」

  不管韓道勳跟馬家是怎麼交涉的,但不管韓道勳是想在敘州紮根,替三皇子經營出一個基本盤來,還是說純粹想在敘州大肆收刮,以彌補龍雀軍日益增加的消耗,都不是敘州那邊天高皇帝遠的土皇帝所樂意看到的。

  他們即便不能從肉體上消滅韓道勳,也絕不能讓韓道勳在敘州站穩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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