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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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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7: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章 淮東

  六月中旬,淮東的天氣已然炎熱起來。

  雖然三個月前,梁軍騎兵已經從淮東境內撤出,但王文謙此行乘車趕往楚州,與乘馬而行的殷鵬在百餘騎兵的護侍下,往馳道兩側看去,猶能看到戰火所留下來的痕跡。

  大量屋舍田園被摧毀後無從安生的流民,瘦骨嶙峋的滯留在兩側的湖澤之間,依靠魚蝦蟹螺,勉強維生,也能看到水蠱疫傳播有擴大的跡象。

  雖然王文謙讀過韓道勳的《疫水疏》後,明白生食蟹螺與水蠱疫的關係,但問題是州縣沒有能力安置、賑濟那麼多的飢民。

  沒有州縣的賑濟,這些飢民掙扎生死邊緣,難不成還能強求他們收集薪材,生火燒水及煮熟魚蟹再飲食。

  雖然淮東境內的戰事已經過去三個月,但梁帝朱裕將樓船軍拆編為左右樓船軍之後,右樓船軍以海州為駐地,頻頻出入淮河,襲擾南岸,小規模水戰近三個月來都沒有停息過。

  雖說梁帝朱裕也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率四萬精銳騎兵返回汴京,僅留韓元齊率六萬馬步兵鎮守淮河中下游北岸的徐、泗、海三州,目前看上去不可能再對淮東發動大規模的攻勢,但淮東在這場戰事裡的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淮東兵馬是沒有受到多大的重創,前前後後加起來三四千人傷亡,相比較擁有十二萬兵馬的淮東軍而言,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這一仗,淮河以北的泗州、海州全境盡數落入敵手。

  除了泗州、海州的大部分沒有來得及從北岸南撤的民戶外,在梁敵大規模擾襲南岸期間,南岸還有近十萬民眾以及數以萬計的牲口,被梁軍掠奪到海州、泗州,死傷者也是數以萬計。

  而更為慘重的,楚州全境以及揚州、泰州北部的生產受到嚴重的打擊,屋舍被縱火燒燬三四十萬間,致使大量的民眾逃避戰亂,湧入揚州、泰州兩地淪為流民。

  就算不額外拿出錢糧,對這些離亂難民進行賑濟,在農耕生產受到如此慘重的打擊之後,今年三州十七縣的夏糧徵收大約也會下降到往年十之二三的水平。

  真可以說是雪上加霜啊!

  淮東在金陵事變期間從江東諸州掠奪的大量存糧,這時候也快要耗盡了,特別是楚州周邊的屯墾體系受到毀滅性的摧殘,維持目前的開銷度支已經嚴重不足,還要擠出有限的軍資,擴編水軍,越發的捉襟見肘。

  不過,水軍不加強不行,不爭奪淮河下游水網的控制權,後續淮東的形勢將會變得更糟糕。

  捉襟見肘之下,根本就拿不出太多的錢糧去賑濟離亂難民,更不要說幫這些流民返回家園、重建屋舍了。

  當然,淮東軍資開銷靡巨,是有歷史原因的。

  早初信王從李遇手裡接掌楚州兵馬,僅三萬精銳。

  為方便控制的原因,這部分兵馬沒有直接編入禁軍體系,也就是沒有將這些精銳將卒的家小,送往潤州、京畿等的屯營軍府安置,而是都留在楚州,在淮河兩岸建造屯寨,開墾田地。

  楚州將卒的待遇要好過禁軍兵戶,除了沒有兵餉之外,衣甲兵械以及戰馬畜力,都是軍中負責開支,使得楚州軍三萬精銳的開支,要高過同等規模的禁軍一大截。

  然而早年在韓道勳擔任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時的努力下,楚州軍在淮河兩岸,特別楚州南部的樊梁湖東岸地區,建設了較為完善的屯墾體系,防禦使府差不多擁有近百萬畝的軍墾田地。

  往年僅這個屯墾體系,每年就能提供四十餘萬石糧穀合計二十餘萬緡錢的諸多物資。

  再加上中樞撥給的錢糧,信王楊元演在楚州,能夠養一支三萬人規模的精銳,還綽綽有餘。

  而一旦遇到較大規模戰事,朝廷也會從揚泰潤蘇諸州徵調兵馬趕往淮河增援,淮東地區長期以來一直都能維持穩定。

  金陵事變前後,楚州軍急速擴編到十二萬兵馬,人馬規模擴張四倍,但軍費開銷並不是簡單的激增四倍。

  舊有的屯墾體系裡,拿不出更多的田地授給新增的將卒,便需要給這些將捽髮放兵餉以養家小;而為籠絡之前的嫡系將卒,這個也得一併發放相應的兵餉,使得淮東軍後期實行的實際上相當於是准募兵制,僅兵餉一項,淮東軍一年就新增七八十萬緡錢的開銷。

  其他新增項加起來,一年又是一百四五十萬緡錢的新增開銷。

  即便受封淮國藩國,新增泰揚兩州的地盤,能徵收到的田稅丁賦,但也遠遠彌補不了虧空。

  也虧得金陵事變期間,掠奪江東所獲甚豐,勉強支撐了兩年時間。

  可惜的是,在淮東計畫在淮河兩岸擴大屯墾規模,將一半戰卒轉為屯丁之際,卻遭受這樣的重創……

  楚州軍原初所轄的屯墾體系,主要建於楚州境內。

  雖然將卒家小在戰爭爆發時,基本上都及時撤入堅城要寨之中保護起來,沒有太大的損失,但數以百計的屯寨,不僅大大小小、十數萬間屋舍田宅被縱火燒燬,使得大批將卒家小無家可歸,還有大量的溝渠河堤也被扒毀,這個損失就大了。

  諸多跡象,也都能看到梁軍年初時是有目的、有計畫的針對淮安的農耕,特別是楚州的屯墾體系進行摧毀。

  這個打擊對淮東軍而言,不可謂不大。

  扒開的河堤缺口,初時看上去不大,但戰後的三、四月間,淮東境內一片混亂,根本顧不及組織民夫修復這些河堤。

  而四月、五月,江淮雨水沛於往年,淮河洪水滔滔,洪澤浦瀰漫一片。

  樊梁湖、洪澤浦以東作為下游地區,舊有的河堤大壩不能發揮作用,沒能及時修補的缺口,在大水的衝擊下,不斷倒塌、擴大。

  此時的揚州北部、楚州全境甚至泰州西部,都是洪水滔天。

  信王對受戰亂迫害及洪澇災害而背井離鄉的平民可以不管不顧,但楚州附近逾二十萬將卒眷屬,卻不能不管不問。

  要知道這些眷屬家屬所涉及的三萬將卒,是追隨信王楊元演多年的嫡系,是信王楊元演統治淮東的根基。

  不過,僅僅是安置這部分將卒家小,開銷就大得驚人。

  同時,要防止楚州屯墾體系再受打擊,水軍還必須要立時進行加強,才有抵擋住北岸水軍的襲擾。

  想到這裡,王文謙腦子裡也是一團亂麻,心想當初還不如學棠邑兵,使淮東軍出城,豁出去與梁軍血戰,不計一切代價的將梁軍封擋在淮河以北,形勢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難看啊。

  王文謙就不信梁帝朱裕殺父篡位、根基未穩,真就敢在淮東損失超過三萬人馬以上的嫡系精銳。

  只是現在說這些也晚了,這次到楚州,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勸說信王放下姿態,跟金陵城裡的那位要好好敘一敘手足之情了。

  …………

  …………

  梁軍大股的騎兵,渡過淮河,持續兩個月的襲擾都遠遠繞開有堅兵防守的楚州城,楚州城還是那樣的巍峨挺拔,只是城下到處是渾濁的水窪地,彷彿與西面的洪澤浦、北面的淮河連成漫天湖澤。

  馳道的地勢稍高,沒有被大水淹沒,王文謙站在車上,眺望大水中零零散散的村寨屋舍,彷彿一座座孤島矗立在汪洋之中,暗感近一個月來楚州受災情形,比他預想中還要嚴重,也不知道阮延這些人是怎麼搞的,戰後竟然疏忽了對洪澤浦東岸大堤的修繕。

  當然了,王文謙也知道他身在揚州,沒有特別深的感同身受,對阮延等人的責怨也許是苛責的。

  也許梁將韓元齊後續利用水軍不斷襲擾南岸,一直都在有意千方百計的阻撓這邊組織民夫修繕河堤,甚至還有意加劇洪澤浦西岸大堤的摧毀吧?

  「王公……」

  看到阮延帶著數名扈隨守待在城門前,似乎專程出城來迎接他。

  王文謙趕忙與殷鵬下馬、下車,朝城門前走過去,與阮延見禮。

  寒暄片刻,王文謙便邀阮延登上他的馬車,一起往王府趕去。

  「李沖在舒州畏罪自殺前,曾言黔陽侯韓謙早知文瑞臨乃是梁間之事,依王公所見,是不是真的?」阮延上車後,便問道。

  說實話,水師主力覆滅於洪澤浦的消息傳到揚州時,王文謙便料到這一點了,但當時水師主力覆滅已成事實,這件事就成了細枝末節,他不想節外生枝,便沒有對外提及。

  李沖二月初就死於淮西禁軍的筆架山大營,有關李沖降敵後散播謠言以誣黔陽侯、被溧陽侯楊恩識破後畏罪自殺的事情,雖然在抄送各地的邸報裡沒有提及隻言片語,但淮東這邊是知道詳細的。

  王文謙疑惑的看了阮延一眼,不知道事隔這麼多日子,阮延再提及這個問題,有什麼別的用意嗎?

  王文謙當然不會跟阮延提及最初御史中丞鄭暢到揚州傳旨時,珺兒曾刻意問及朝廷決策這事的諸多細節,他也是事後從這一點上斷定韓謙應該早就知道文瑞臨的身份,但阮延的這個問題,他卻也不會迴避不言,說道:

  「李沖所言應是不虛,但可惜他不應該選擇在那個時候說這些。」

  「朝廷水師奔襲洪澤浦時,韓謙他就在樊梁湖東岸,真是好狠的心啊。」阮延又感慨的說了一句。

  王文謙附和的笑了笑,他心裡只是希望阮延以及信王能明白,此時淮東在防範黔陽侯韓謙的同時,還需要跟棠邑維持住合作,要不然處境將更艱難。

  「棠邑兵與壽州軍沿滁河、浮槎山幾場血戰,才打下今日在北岸的防禦縱深,黔陽侯上稟朝廷,言棠邑兵數戰傷亡一萬四千餘眾——王公以為黔陽侯的摺子有無虛誇之處?」阮延又問道。

  王文謙心裡還真是奇了怪,心想樞密院為棠邑兵諸戰定功績,兩個月前就都有定論了,當時信王這邊都沒有質疑什麼,怎麼這時候阮延又問這個問題?

  王文謙耐著性子說道:

  「壽州軍到今日,都沒有力氣在南線發動像模像樣的攻勢,而是集中力量在五尖山脈的東南、滁州東南,在石樑縣境內裡修建城壘營寨,採取守勢,可見那幾仗也鑿實叫壽州軍傷了元氣。不過,即便我們都知道韓謙在之前就已經在樊梁湖西岸聚集一部分左廣德軍舊部,但要將壽州軍打得元氣大傷,必然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畢竟壽州軍並沒有犯什麼錯誤,在這種情形下要獲勝,只能叫將卒用命、血勇拚殺——這與揚州對棠邑西線的戰事觀察是一致的。」

  「黔陽侯使嫡系精銳不惜傷亡的在棠邑血戰,為朝廷守住門戶,朝廷諸公對李沖散播的傳言,應該不會信以為真吧?他們畢竟並不清楚水師北上時,韓謙實際就在左右冷眼旁觀。」阮延問道。

  「這個倒未必,李沖降敵是溧陽侯楊恩識破,但楊恩這數月與棠邑絕無接觸;而壽州楊致堂從棠邑見過黔陽侯後返回金陵,上書請調右龍武軍移駐潤州,而作為權宜之計,又上書請求在右龍武軍的旗下新編一部水軍,以便更好的協同防範梁軍水師襲擾沿海。這很顯然壽王楊致堂與黔陽侯有所默契,但沈漾則堅決的主張獨立的重建水師負責京畿及以東的沿江、近海防禦。從這兩點裡,便能看出楊恩、沈漾應該對李沖散播的傳言,並沒有完全的無動於衷。」王文謙說道。

  說到這裡,王文謙忍不住問道:「今天到楚州來,阮公似乎對黔陽侯特別感興趣啊?」

  「是啊,」阮延說道,「前兩天聽到有人說黔陽侯居喪期滿,迄今都沒有婚娶呢,便忍不住想多瞭解一些黔陽侯的舊事……」

  當世守孝居喪以二十七個月為期,算韓道勳受刑身死的時間,韓謙算是居喪期滿,可以談婚娶了。

  只是聽阮延說這話,王文謙愣怔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接話,才算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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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7: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一章 與虎謀皮

  信王楊元演在府邸為王文謙、殷鵬的到來舉宴洗塵,席間可謂是賓主盡歡。

  宴終,殷鵬隨王文謙離開王府,從夾道往王府東側的驛館走去,無意間轉頭才看到王文謙在昏暗的燈籠映照下,不知何時臉色轉為陰鬱,似有心事堆積在胸臆難以排解。

  殷鵬問道:「大人是為淮東形勢危惡而擔憂嗎?」

  王文謙長吐一口氣,才緩緩說道:「倘若沒有年初這場戰事,淮東能照既定的計畫,將六萬將卒轉為屯丁,與家小圍墾東陽以西的淤地,形勢或能緩和下來,不再那麼窘迫。不過,此時即便不管平民飢困,淮東的存糧也就只能再支撐三四個月,而今年三州十九縣,受兵災,又受水浸,夏糧秋賦能征到手可能僅十之二三;想要熬到明年,少說需要補入上百萬石糧穀。然而即便能調入上百萬石的糧穀,可能也還需要四五年才緩過氣來,這還需要四五年間淮東再也不受梁軍大規模的侵襲,但這可能嗎?」

  「不是說好向朝廷請援嗎?」殷鵬問道。

  「這話不錯,但問題是要如何跟朝廷請援,又如何確保朝堂諸公同意援應淮東,而不是落石下井?」王文謙說道。

  聽王文謙如此說,殷鵬他經不住一嘆。

  信王與三皇子之間雖然說是兄弟手足,但皇家哪裡有什麼手足之情可言?

  三皇子早年幽居宮禁之中,而信王早就出鎮楚州,兩人都沒有怎麼見過面,自然談不上有什麼兄友弟恭之情。

  而金陵事變初期,雖然說雙方在秋湖山約定聯手對抗安寧宮,還聯合頒傳討逆檄文,但隨後信王便以李普所率的桃塢集兵戶為餌,誘殺一部叛軍精銳奠定楚州軍初期控制吳(蘇)常潤三州的優勢,直接導致雙方關係破裂。

  之後又與韓謙組建率領的赤山軍,在溧陽、界嶺山一帶大打出手,數場血戰,雙方都損兵折馬甚眾。

  看到江東及宣歙饒池諸州的世家勢力以及豫章郡王楊致堂、浙東郡王府一系子弟都倒向三皇子,信王才被迫退而求次,率楚州兵馬撤回北岸,謀求割據淮東。

  最終還是三皇子迫切想收復金陵登上皇位,才被迫同意信王封藩、割據淮東,淮東也是被迫承認三皇子繼承帝位。

  雙方的關係是何等的脆弱,大家掰著腳趾頭都能想明白。

  而信王使他們出鎮揚州,以及使趙臻率重兵駐於揚州,說白了就是防備朝廷隨時有可能對淮東下手。

  徐明珍叛楚投梁,致水師主力及右神武軍覆滅,同時威脅到淮東及朝廷的生死存亡。

  不過,韓謙不計傷亡的投入嫡系兵馬,在滁河、浮槎山一線數場血場,挫了壽州軍的銳氣,使得朝廷先穩定住淮西的形勢。

  這種情況下,淮東反倒在戰後出現嚴重的危機,他們憑什麼以為朝廷不會趁機落井下石?

  他們憑什麼以為朝廷會無私的掏出上百萬石糧穀,令淮東輕鬆緩過這口氣來?

  殷鵬當然不會幼稚到認為事情會如此簡單。

  他這次與王文謙到楚州來參見信王,說白了就是想著要討論淮東現階段能夠做出哪些讓步,或者說能夠付出怎樣的代價,以換取朝廷的支援。

  他相信殿下以及阮延等人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他們今日才剛剛趕到楚州,怎麼都不可能直接討論如此尷尬的話題。

  夜宴之上,大家顧左右而言其他,氣氛也不算差,殷鵬卻有些不大明白,大人明明都有心理準備了,為何又會如此的憂心忡忡?

  他心裡暗想,難不成大人在宴間談話間察覺到信王又或阮延等人抱有什麼無謂的幻想,會致使淮東的局勢變得更糟糕?

  只是他卻沒有覺得夜宴時,氣氛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啊!

  看信王殿下在宴間說的一些話,對淮東當前所面臨的困境,比任何人都清楚啊。

  雖說殷鵬也得任揚州司馬之位,但王文謙始終視他為嫡系親信,見他一臉困惑的樣子,有些事也不瞞他,便將他們進城後,他邀阮延同乘馬車進信王府途中所說的那些話,說給殷鵬知道,說道:

  「他們並不想付出太大的代價,而是想著與虎謀皮……」

  「啊,」殷鵬愣怔在那裡,半晌才結結巴巴的說道,「阮延說這些話,是殿下想再用珺小姐與韓謙聯姻,然後由韓謙及韓家向朝廷施壓,給淮東拔付援糧?」

  「……」王文謙苦澀的點點頭。

  「他們此時都確信韓謙早就知道文瑞臨的身份,也知道文瑞臨獻策引誘水師進入梁軍在洪澤浦的包圍圈時韓謙他人就在滁州卻選擇坐視不理,殿下他們應該識得韓謙這人的野心極大啊……」殷鵬問道。

  不錯,此時淮東也與敘州(棠邑)維持著合作,但這個合作是有限度的,同時也是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他們甚至封鎖住邗溝以西的通道,杜絕有流民進入棠邑。

  雙方更多是等價交換敘州所造的戰船、兵甲戰械等緊缺物資;而他們以往之所以容忍赤山會在樊梁湖西岸立足,也是認定這不會威脅到淮東什麼。

  現在再利用小姐為籌碼,與韓謙聯姻所進行的合作,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啊。

  韓謙也不可能因為能迎娶王珺,就滿足了,不再提其他的條件,就會死心踏地的幫著對朝廷施壓,給淮東輸上百萬石的錢糧,以助淮東渡過眼前的危機。

  說白了,就是信王及阮延等人不願意付出太多的代價,而想著用王珺為籌碼,再用較小的、能夠接受的代價,換取韓謙及韓家對淮東的支持。

  然而這有可能會促使韓謙在棠邑坐大啊!

  「他們就是認為韓謙有野心,也由此認為韓謙有對淮東有所求而願意施以援手的可能;而同時他們認定以韓謙及韓家此時的處境,只需要付出較小的代價,便能滿足韓謙的胃口。」王文謙嘆道。

  「卻沒必要再用小姐當籌碼啊?」殷鵬憤忿不平的說道。

  兩年前雙方各懷鬼胎,重提王珺與韓謙的婚事,卻令韓謙以拒婚為藉口脫身返回敘州,王珺當時就已極其不堪。

  現在這又算什麼事情啊?

  「他們擔心會被韓謙算計,擔心韓謙出乎反爾,所以這次還是要先提婚事,迫使韓謙沒有退路之後再談其他的合作。」王文謙說道。

  「阮延等人不是素來警惕韓謙,怎麼這次又沒有猶豫了?」殷鵬問道。

  「很簡單,阮延不希望我再任揚州刺史了而已。」王文謙說道。

  殷鵬微微一怔,旋即也想明白過來。

  以往淮東以楚州與揚州並重,而據楚州還能往淮河北岸擴張土地,海州又有鹽利,各方面的利益都極大,但這次戰後,淮河以北的疆域統統失守,楚州被打殘不說,在能預見的數年乃至十數年間,楚州境內戰火難熄,將是抵擋梁軍渡淮南襲的主要區域,只會變得更加滿目蒼痍。

  相比較之下,只要楚州城守住不失,只要韓謙在棠邑封擋住壽州軍的兵鋒,位於內線的揚州還能維持相當的繁華。

  揚州未來將是淮東碩果僅存的重鎮。

  王珺嫁給韓謙之後,哪怕僅僅是為避嫌,他們勢必都要辭去刺史、司馬等職,而這些要職勢必就會落入阮延等人的囊中!

  所以說阮延等人更多是為了這層算計,從而忽視掉他們以往對韓謙的警惕與防備。

  殷鵬忍不住問道:「殿下這次將我們召來,實際是要議這事?」

  王文謙點點頭。

  「小姐那邊要怎麼說?」殷鵬頭痛的問道。

  「殿下應該是已經打定主意,還能怎麼說?」王文謙苦笑道。

  殷鵬想到一事,問道:「殿下欲再用小姐聯姻韓謙,或許還有一層用意,便是要使韓謙的野心進一步暴露出來,促使朝廷對韓謙加強警惕,從而放緩對淮東的壓制吧?」

  王文謙點點頭,說道:「殿下、阮延他們應有此意。」

  「韓謙是何等的聰明之人,恐怕不會輕易入彀吧?」殷鵬問道。

  「入不入彀,還要看殿下後續答應什麼條件,總之還是要先談吧。」王文謙說道。

  「那小姐怎麼說啊?」殷鵬苦笑問道。

  「誰叫她是我王文謙的女兒呢。」王文謙抬頭看向淒迷的夜空,幽幽說道。

  見大人如此態度,殷鵬心想大人或許也覺得這是不得以之法吧。

  他心裡想想也是,要沒有韓謙互為援奧,真要直接向朝廷開口請援錢糧,朝廷要求殿下放棄封藩淮東,要求揚泰兩州重新納入中樞直轄,要求殿下及淮東軍恢復到金陵事變之前守衛邊鎮的狀態,他們真能拒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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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晉帝消息

  雖然說從密州、徐州徵募工匠,於海建造船場、水軍大營,但東線梁軍對淮河南岸發動的擾襲,主要還是從楚州北面的泗州城出發。

  即便是水軍,目前階段也都是先集結到泗州來,再對南岸的發動襲擊;徐州節度使韓元齊也將牙帳設於泗州。

  六月中旬王文謙、殷鵬到楚州參見信王楊元演,文瑞臨也奉徐明珍的命令,趕到泗州見韓元齊,溝通東西兩翼防線的得失問題。

  梁帝朱裕兩個月前就回汴京了,離開之前要求徐州節度使府、壽州節度使都不得急於求成,要以穩固自身陣腳、防線為先,要積小勝為大勝,要不斷的打擊、削弱楚軍,而不要奢求奇功大勝。

  當然,梁帝還是給徐明珍最大的自主權,即便有旨意頒傳到壽州,也多為大而化之的嘉勉之言,但給韓元齊的指示要瑣碎多了。

  文瑞臨到泗州城見韓元齊的當天,趕巧有一封聖旨傳過來。

  韓元齊也知道陛下是將文瑞臨視為嫡系親信,才安排到徐明珍身邊任職的,也便直接將手邊新到的聖旨出示給文瑞臨看。

  這封聖旨是對韓元齊月初上書奏稟海船修造情況的回復,文瑞臨看到聖旨絮絮叨叨寫了兩三千言,還有好幾處圈改的地方,好似陛下跟韓元齊說著家常話,很多事情也是不厭其煩的交待得很詳細,與給壽州節度使府的、語句簡練的聖旨,截然兩種風格。

  文瑞臨卻也是能理解其中的不同。

  徐明珍是率壽州軍投靠大梁不假,但壽州將吏心裡必然還存在著極大的警惕與擔憂,短時間內很以消除掉。

  而在這種情形下,陛下就不便對壽州有太多的指手劃腳,但與韓元齊君臣相知近二十年,聖旨寫得如此潦草、絮叨,很多事都不厭其煩的交待,韓元齊只會覺得與陛下關係親近,而不會有別的想法。

  文瑞臨細看聖旨所言,主要也是商議迂迴襲擊江淮沿海的作戰策略。

  朱裕要韓元齊不要指望前期的隱蔽工作真就能瞞天過海騙過楚廷,不要將近海擾襲作戰的希望寄託在出乎不意的襲擊之上,要先從楚軍靠近淮口的沿海鹽場進行近距離的襲擊,培養水軍、積累近海作戰的經驗,要求與水軍襲擾淮河南岸的策略保持一致,要習慣分散作戰、小規模的游擊作戰……

  看到文瑞臨將聖旨恭恭敬敬的遞還過來,韓元齊跟他說道:「棠邑兵有一部兵馬,以五尖山為通道,襲擾、劫掠巢州北部、濠州等地,你寫的摺子,對棠邑兵的作戰方式寫得很詳細,陛下也說甚好,還特地轉抄給我看了,我在泗州對楚州用兵也很有啟發——徐明珍、溫博針對這點,可有什麼好的應對措施?」

  對能得到韓元齊這等人物的讚許,文瑞臨也很興奮,再說陛下直接將他所寫的摺子轉抄給韓元齊,說起來也是陛下對他的直接肯定。

  文瑞臨按捺住興奮的心情,說起壽州軍在滁州、巢州對峙棠邑兵的詳細情形:「跟在磨盤谷南側沿浦陽河上游修築城壘壓制棠邑軍的兵鋒一樣,針對五尖山內敵將孔熙榮所率領的這部棠邑兵,主要選擇相對容易出山的隘口谷地,修築防壘營寨,限制其活動,只是這麼做靡費極巨,溫博目前主張與屯墾結合起來,用連綿不絕的屯寨織起封鎖網——壽州久歷戰事,農耕廢馳,即便有汴京支援糧秣,物用也極緊張,溫博如此主張,卻是穩健之法,卻可惜之前數戰,都沒能給棠邑兵重創。」

  能得陛下及韓元文等人的讚許,文瑞臨是很振奮,卻也不得不承認,西線對峙棠邑兵的僵局,他們都沒有有效的辦法去破局。

  「溫博用兵細膩、穩健,得其父溫暮橋傳授,又甚知經世致用之學,陛下對溫博也甚是看重——至於滁河、浮槎山數戰未能建功,非戰之過,責任不在溫博。棠邑兵新編便有如此戰力,實在是叫人吃驚,要不是溫博率其嫡系敢拚敢戰,說不定滁州城已經不守了。」韓元齊是淅川一戰的主將,是最早在韓謙手裡的大虧,同時也由於他最初在韓謙手裡吃過大虧,多年來痛定思痛,此時他在大梁年輕一代將領,最具名將氣度,他此時自然能心平氣和的看待壽州軍與棠邑兵數戰的得失,同時也點醒文瑞臨,要他知道溫博與徐明珍在陛下眼裡還是有一些區別。

  文瑞臨心想也是,那幾仗無論是趙明廷還是溫博,都沒有犯什麼明顯的錯誤,其部嫡系精銳也是敢拚敢戰,奈何棠邑兵新編就有如此之強的戰鬥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致被韓謙控制滁河不算,還被奪去歷陽等地。

  棠邑兵控扼巢湖唯一的通江水道,控扼巢湖東岸的高地,以致左樓船軍的戰船被壓制在巢湖北岸的河道里,失去對巢湖的控制權,更不要說進入長江水道了。

  文瑞臨又說及近期韓謙經營棠邑的一些情形。

  目前,敘州那邊有錢糧剩餘,主要也是全力打造新的兵甲戰械以及戰船送來棠邑;棠邑那邊能直接得到手的錢糧,除了楚廷中樞按月拔付四萬石糧穀外,再有就是韓家賣田賣宅,每月還能額外再籌措四五萬緡錢交到韓謙手裡支用。

  這些是文瑞臨在滁州都不難蒐集到這些信息。

  不過這些錢糧,目前除了夠韓謙繼續加強浦陽、亭山、萬壽、石泉、東湖等地的營寨外,也只夠韓謙用來養軍。

  將卒所得兵餉,還不足以養家小,韓謙還要額外拿出一部分錢糧賑濟。

  短時間內除了東湖的幾座礦場、一座造船場,文瑞臨暫時還沒有看到棠邑境內有開展大規模工造的跡象。

  不過,由於韓謙在滁河南岸佔據的地盤足夠大,僅歷陽、棠邑兩城,就有上萬間屋舍,而大荊山、青蒼山、濡須山之間也有大量的村寨,由於民眾在早前的戰事時,被壽州脅裹北逃,差多都空置下來。

  荒廢的時間不長,這些村寨屋舍稍加修繕,都被韓謙拿去安置近十萬將卒家小眷屬;而附近的田地荒廢的時間也不長,重新開墾的難度不大,目前也已經直接分配下去耕種。

  文瑞臨也注意到這很顯然是棠邑兵前期諸戰經受這麼慘重傷亡後,戰鬥力及士氣猶沒有下降,甚至這兩三個月來還能不斷往滁河北岸積極出擊的關鍵原因。

  說來說去,就是徐明珍、溫博近期內拿棠邑兵沒轍。

  由於棠邑兵沿滁河、浮槎山修築防線日漸完善,壽州軍即便能不計傷亡的攻陷這條防線,傷亡也極慘重,到時候也就沒辦法阻擋李知誥率淮西禁軍從舒州殺出。

  相比較而言,韓元齊親自坐鎮泗州,無論是經營泗州、海州,還是不斷分出小股兵馬對南岸楚河發動擾襲,都要比西線主動、有成效多了。

  當然,韓元齊在泗州坐鎮,除了泗州、海州兩處殘州受他管轄,需要投入大量的資源安囤掠來平民進行屯墾外,素來作為大梁東南重鎮的徐州以及北面的密州,都歸他節制,能調用的錢糧物資極為充裕。

  大量新造的內河戰船,原本就是消耗品,他甚至都不用考慮未經充分陰乾的木料造船極易變形滲漏,便大肆修造中小型戰船,用於對淮河南岸河網的滲透侵擾,迫使淮東軍在戰後無暇修繕河堤、安置流民,反反覆覆的打擊、摧殘楚州沿線的農耕屯墾以及水利。

  以致韓元齊在東線統率六萬馬步兵,兵馬規模雖然僅有南側淮東軍的一半,卻能採取攻勢、佔據主動。

  「陛下得知晉帝石崇嗣病入膏肓的消息,提前率兵馬返回汴京,此時北面可有什麼進一步消息傳過來?」文瑞臨想到一件事,態度恭敬的問韓元齊。

  前朝覆滅之後,石崇嗣據河東、河北兩地建立晉國,早年兵勢之強,令梁軍也要退避三舍。

  不過晉國除了在黃河北岸與梁國多年征戰不休外,北面還承受著日益強大、正式建國還不到三十年的蒙兀族人的軍事壓力,十年前被蒙兀人奪雲幽燕等州,失去對燕山山脈的控制權,國勢便日漸蓑弱。

  兼之晉帝石崇嗣晚年病患纏身,沒有精力打理朝政,以致梁國內亂時,晉軍都沒能趁機做點什麼。

  朱裕兩個月前就返回汴京,除了淮東、淮西看不到更有利的戰機外,主要還是密諜從晉國傳回晉帝病危的消息。

  晉國內部的情形,比天祐帝晚年的楚國還要複雜,石崇嗣諸子皆弱,而邊將手握重兵,尾大不掉,難以駕馭,晉帝病危乃至駕崩,很難想像晉國能平穩過渡。

  不管怎麼說,朱裕都得提前返回汴京做些準備。

  只是事情已經過去兩個月了,文瑞臨便想知道有無後續消息。

  「晉國封鎖馳道、邊鎮也風聲鶴唳提高戒備,暫時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傳出,但看形勢晉帝石崇嗣極可能已經駕崩,或許有人怕形勢動亂,或有機會圖謀,才秘不發喪……」韓元齊說道。

  文瑞臨想想楚國這幾年變幻莫測的局勢,也不知道晉帝石崇嗣駕崩,河東、河北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他當然希望大梁有機會能佔得河東、河北,即便不能如願,也希望這次能儘可能削弱晉國,唯有大梁北境無憂,才能集中兵馬錢糧,不斷在南線擴大對楚軍的戰略優勢,直至完全奪下淮東、淮西以及荊襄等地。

  也唯有到那一步,大梁才真正具備一統天下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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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7: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三章 條件

  七月乃是江淮一年當中最為酷熱的時節,即便住在蜀岡北峰的鑑園,猶是覺得酷暑難擋,王珺穿著半袖對襟綠衫、紅染襦裙,慵懶的坐在池塘前的亭中,看著亭亭綠荷伸出水面,紋絲不動,沒有一絲風吹過。

  她光潔如玉的額頭,滲透細密的汗子,粉嫩的小臉熱得緋紅,天熱也使人心浮氣躁,一本書擱膝蓋上,半天都沒有看進去多少。

  看到丫鬟香雲鬼鬼祟祟朝這邊走過來,王珺招手喊她過來,問道:「莊子前面喧鬧了有一會兒,是不是我爹爹回來了?」

  「是大人與殷司馬回莊子來了,但大人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興許到楚州在信王殿下面前碰了壁吧?」丫鬟香雲說道。

  「形勢都糜爛成這樣子了,還能有什麼壁可碰的?」王珺不以為意的說道,叫香雲幫著她一起將矮幾上凌亂的書冊收拾起來,她便要往前面父親署理事務的書齋凌雲閣跑去。

  丫鬟香雲將她喊住,說道:

  「我剛才看到許夫人緊巴巴的湊過去,摸到牆腳根偷聽,許夫人又迫不及的逮住大人替徐家說項,撮合你跟徐家公子的婚事呢,卻不想趕著大人這次回來脾氣不好,挨了一頓訓斥——大人平時都將許夫人寵上天了,真沒見過他對許夫人發這麼大的脾氣,看來楚州之行真的不順心呢。你這亂糟糟的樣子,還是不要湊過去了吧,省得也挨大人的訓斥。」

  「我爹罵我小娘了?」王珺訝異的問道。

  香雲絮絮叨叨的說道:「是啊,也不知道她多想將你趕走,好叫她能掌管內宅,將剋死髮妻的徐家公子誇得跟天上神仙似的,還說你過去給徐家公子當續絃,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她嘛,挨了一通訓,噙著眼淚就跑出來,跑到鏡心湖邊站了有一會兒,我還以為她受不住氣,會跳下去呢,沒想到轉眼就抹了抹眼淚,竟然吩咐後廚給大人與殷司馬煮銀耳蓮子湯去了,心思真是細膩得很呢——照我說啊,你可真得小心著她。」

  「你還偷聽到什麼?」王珺遲疑的問道。

  「我哪裡敢多偷聽牆腳根,許夫人跑出來前,我就先溜開了,要不是想著看她會不會跳湖,早過來給你通風報信了呢。」香雲說道。

  「……」王珺整了整裙裳,叫香雲陪她去凌雲閣,剛到院門前便看到父親前些年在楚州納的妾室許夫人帶著兩名丫鬟,端著兩碗銀耳羹正走過來,斂身行了一禮,「珺兒見過小娘。」

  許夫人剛三十歲出頭,正值風華之年,身穿半袖襦裳,露出雪也似的玉臂,容貌也是少有的美豔,站在院門前,一雙烏漆似的美眸,打量著王珺:

  「珺姑娘你急慌慌跑來跑去做什麼,鬢角都亂糟糟的,看你裙角都還粘了草莖,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做什麼——對了,我跟你說過的徐家公子,你可有認真想過?有些話可能不是小娘該多嘴的,但你娘親去世得早,沒人替你操心終身大事,小娘也是真心替你著想啊。徐家雖然現在有些沒落了,但徐家公子的玄祖、曾祖,都是在前朝任過僕射、尚書的人物,家裡的田宅一眼望不到邊際,可以說是揚州第一流的名門世家。徐家公子乃是嫡長子,人品、才幹,你爹爹都甚是稱讚,他愛慕你的文才,也不介意你的年歲及被人退婚之事,幾次託人登門說項,你爹是寵著你,任著你的性子,但你也得替你爹多想想,可不能嫌棄嫁過去是繼室……」

  「聽小娘將這個徐家公子誇的,珺兒都還以為是小娘您動了心思呢——可惜爹爹心裡可喜歡小娘你了,定是捨不得將小娘嫁過去。」王珺笑盈盈的說道。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動了心思?你這小嘴巴,還真是能戳人。」許夫人氣也氣不得,惱也惱不得,只能氣惱的帶丫鬟搶著先進院子。

  王珺跟在後面走進書齋,看到父親與殷鵬坐在那裡說話,書案上攤放開一摞公函,都是這些天積累下來待要署理的公務。

  看到自己走進來,父親視線便轉回到案前的案函上,而殷鵬渾不自在的扭頭看往窗外,王珺秀眉微微皺起來,問道:「爹爹這次去見殿下,遇到什麼堵心的事,怎麼剛回來就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還是說珺兒有什麼事情叫爹爹煩心不已的……」

  王文謙揮手示意書齋裡伺候的丫鬟、僕從都退下去,見小妾許氏賴著不走,也便由著她去,沉吟琢磨著措辭,有些心虛的說道:

  「為父這次去楚州,主要也是談與棠邑協防、抵擋滁州敵軍之事,卻是宴席間聽到有人說起,恍然才省得韓道勳受刑而死都過去這麼久了。韓道勳遺骸延佑十七年四月運回敘州下葬,這個月,黔陽侯韓謙孝期便算是滿了——你小娘剛剛說及起你的婚事,我想到當初殷鵬陪阮延到繁昌找陛下談封藩之事,說及你與韓謙的婚約,韓謙當時以守孝不議婚娶為名,退去敘州,卻也沒有說不允,這事始終還是懸著,怎麼也得先問過那邊,才能再議許別家……」

  「什麼,王家的臉面還沒有丟盡,王珺要嫁別家還得那豎子同意?」許氏詫異萬分的問道,聲音都禁不住尖銳起來。

  「這是殿下的意思?」王珺問道。

  王文謙知道有些話不需要說透,珺兒便能想明白一切,有些難堪的點點頭。

  「殿下那邊什麼意思,這次又要再拿王珺當籌碼不成?」

  許氏這些年跟著王文謙,眼界、見識也非尋常女子能比,聽王珺點破這點,自然能隨即想到很多事情,更是訝異的盯住王文謙那張老臉,問道,

  「韓道勳當年之死,與你也並非絕無干係,這是很多人心裡也都清楚的事情,韓謙更不可能不知。韓謙口口聲聲喊著孝道,你怎麼可能指望他會娶王珺,你真就不怕這次再將熱臉貼到冷屁股上?就算你不管王家臉面丟盡了,也得替王珺想想啊。不管殿下什麼意思,你怎麼都得替王珺回絕了啊。你這些年在殿下跟前也是勞苦功高,我就不信殿下能將你綁起來,逼著你再賣一回女兒……」

  「這事也不是立刻就要攤開了去談,」王文謙有些羞惱成怒的訓斥小妾,氣急敗壞的說道,「現在揚州與棠邑接觸也多,找個人無意間提一下這事,也不會多顯眼,而要是黔陽侯絕然沒有這個意思,這事也不會再有人提起,掀不起半點風浪,你跟著胡扯什麼?」

  「誰去談?你能保證別人嘴巴有多嚴,怎麼可能掀不起半點風浪,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阮延等著看你的好戲,他們真就不會放出風聲丟你的臉?」許氏問道。

  許氏仗著得寵,也是牙尖嘴利,王文謙氣得腦門青筋直跳,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小妾說的話在理,心裡沒有底氣拿她撒潑也沒轍。

  「爹爹似乎沒有想過要問女兒什麼想法?」王珺站在案前看了一眼窗外的濃蔭,幽幽問道。

  「就是,你怎麼就沒想到過王珺心裡是怎麼想的?這事要是沒成,再宣揚出去,還得了了!跟徐家這樁婚事,也要徹底黃了。」許氏以為王珺問這話是滿心怨氣,便自以為是的趕架子幫腔的說道。

  王文謙忍著將小妾驅趕出去的衝動,看向女兒,心虛的說道:「你要是真不願,我這就寫信給殿下回絕了這事。」

  「女兒得爹爹生養,也不能像男兒般幫爹爹上戰場衝鋒陷陣,或許僅有眼下這點作用,」王珺幽幽的說道,「但爹爹想要女兒答應這事,便要答應女兒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且說來。」王文謙說道。

  「試探黔陽侯心意這事,女兒想親自去一趟棠邑見黔陽侯……」王珺說道。

  「啊……」王文謙微微一怔,沒想到王珺提這個條件。

  站在一旁都沒有吭聲的殷鵬,多少有些坐不住;許氏則先衝著王珺大驚小怪的叫嚷起來道:「這算什麼回事,王家的臉面還真是一點都不要了,哪有自己跑上門說親的道理?這事要是不成,你回來下半輩子除了獨守庵堂,還能做什麼?」

  「這事不成,王珺回來獨守庵堂能圖此生清靜,也不是什麼苦事,」王珺說道,「爹爹要是不答應女兒這個條件,那便給殿下寫信,說女兒死活都不願意,請他另選賢女去跟黔陽侯媾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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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四章 溯流

  七月底,一支由數艘烏篷船首尾相系的船隊,從渾濁浩蕩的江水,經裕溪河逆流而上,遠遠看到濡須山、七寶山彷彿蒼龍靜伏渾濁河水的兩側。

  居於兩山之間的河谷,雖然也有逾十里寬,但遠遠看來,卻被兩邊的山形擠壓顯得狹仄。

  雖然棠邑兵依賴堅固快速的列槳戰帆船,在深闊的巢湖取得絕對優勢,但在山北水軍大營建成之前,西翼的水軍戰船沒有巡防任務,則主要駐泊在東關寨南的簡營裡。

  這也是防範樓船軍從巢湖北側的河道發動突襲時,這邊不至於因為疏忽被殺個措手不及。

  而對正常的貨船來說,卻不用怎麼擔心在巢湖的東南側湖域航行,會遇到敵軍的襲擊,故而還直接通過濡須口,直奔此行的目的地而去。

  照前人所述的地理志記錄,以往船舶通過濡須口的西崖,便應該是巢湖東南角水勢遼闊的湖灣,特別是七月底是巢湖水澤最為豐沛的時節,濡須口西北麓山腳以外的淤灘低窪地,應該都會隨著巢湖的水位上漲而都被淹沒掉,連成更廣闊的湖域。

  不過,船隊通過西崖,王珺女扮男裝,身穿一襲青色布衫,錦帕包發,卻是風度翩翩的站在船首,看著右側六七里外已有一座的新堤近乎直線往北延伸。

  這座長堤往北延伸十五六里,再往北便接上青蒼山西南麓的坡地,將大堤東側南北十數里縱深的低窪地封擋在湖水之外。

  「公子,你看那道泛潾潾波光之處,棠邑兵上個月底之前在濡須山北坡開挖了一條陂渠,水口便是在新堤往南稍上些的那個位置。」一個對襟短褂的中年人站在船首,指著新堤南側某處,給王珺說道。

  為獲得敘州所產的精鐵、藥材、兵甲戰械以及戰船,揚州也是儘可能收刮棠邑緊缺的物資,運往棠邑、東湖或萬壽等地進行交易。

  一來揚州方面缺乏大規模運輸的大船,二來王文謙也有意將與棠邑的交易拆散得零碎,以便能及時掌握棠邑諸縣的動態。

  中年人唐時余乃是揚州兵馬使司所屬的一名斥候頭領,以往半年時間,他負責率領一支船隊往返棠邑諸縣有十多數次,對棠邑兵的駐防情況以及大的工造事務,比誰都熟悉。

  唐時余也是這支船隊裡,除王珺身邊近侍、侍女之外,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

  不過,他跟其他人一樣,都以為王珺閒來無趣,才女扮男裝跑到棠邑來遊歷,心裡多少有些嫌棄這位大小姐太耍性子了,完全不知道王珺是替自己說親來了。

  韓謙上個月開始著手徵募勞力,在新堤南北側濡須山及青蒼山的山坡,沿山勢修造分水陂渠,已經極大引起揚州的注意。

  分水陂渠並非什麼新鮮事,韓謙早年在敘州整治五柳溪,便是類似的水利工程。

  分水陂渠除了能在雨季及時將濡須山間的雨水直接排到新堤外,進入巢湖,能減輕新堤內側的積澇外,同時也能保證秋冬季新堤內側有足夠的灌溉用水,可以說是新堤內側圍墾田地的配套工程。

  這樣的水利工程,對一個地方來說,通常都需要積攢好些年,才有餘力開展一次。

  此時的棠邑僅有十餘萬附民,就算是人口再多一倍,在滁河北岸也有足夠的田地用於耕種,不要說沒有迫切到需要建造如此複雜、耗資甚大的水利工程,甚至沿巢湖東岸修造新堤,也不是不能緩幾年的。

  不過,要是從維持穩定落差水流以利水力器械運轉的角度而言,沿濡須山、青蒼山的南北坡修造蓄水庫、分水堰、陂渠,就變得極為重要。

  因此揚州注意到這個跡象後,也傾向認為韓謙有棄棠邑而重點經營東湖大營的心思。

  而利用鄉民逃離家園遺棄的村寨修建屯寨、安置將卒家小,也是歷陽城附近,特別是鄰近東湖大營的西側,要比其他地方密集得多。

  王珺很想使船直接往新堤靠過去,登岸看一看那邊新造的陂渠,但想到她真提出來,身邊人必會大驚小怪的勸阻,只得先耐著性子好奇的打量著沿岸的一切,沒有吭聲說什麼。

  船隊繼續與新堤平齊著往北航行。

  新堤外側有大片被湖水淹沒的灘地窪地,高低不平,貿然進去,船隊裡有幾艘吃水較深的烏篷船極有可能會擱淺,還得循著枯水季的湖灣繼續北行,到一個此時被湖水淹沒的溪口處置,折向沿著較深的溪道往東,往新堤外側修建的碼頭靠過去。

  幾個關鍵位置,在湖水漫漲上來之前都用圓木搭建了哨樓,夜裡點燃油膏,倘若有船隻天黑後進入巢州,還可以照著哨樓巨型油燈的指導,夜航駛往目的地,而不可用擔心在更有可能會被敵軍戰船趁夜襲擊的灘岸停泊。

  一個多時辰,船隊停泊到新堤外指定的碼頭卸貨,王珺帶著同樣女扮男裝的丫鬟香雲,以及兩名扮成船伕的扈衛與船隊主事登上岸。

  這時候能完整看到新堤的情形。

  新堤距離內側的地面高約六尺,頂部卻寬達一丈,看坡度底部也足有兩丈寬。

  雖說河堤不需要像城牆那般夯實,但南北通長十六七里,也叫人很難想像三月戰事結束之後,在附民安置之事都沒有耽擱下來的情況,這邊僅用三四個月的時間趕在湖水漫漲上來之前築成此堤。

  新堤內側有大片的棉花田。

  趕巧在他們過來之前有兩艘帆船剛停靠到碼頭。

  這時候這兩艘帆船正將一批看似紡車的械具構件搬下來,但王珺看這些械具構件都不像新造的,似乎是從哪裡拆卸下來,然後用船裝運到棠邑兵的東湖大營來的。

  「這兩個月,敘州那邊集中運了不少用舊了的紡車部件過來,聽說敘州早就在去年就造了水力紡紗車,用人甚省,紡紗卻多,或許是如此才能淘汰一些用舊的紡車過來備這邊使用,」

  見王珺盯著那兩艘船露出疑惑的眼神,唐時余解釋說道,

  「但可惜敘州工造局所轄的幾家新造織造工場募工審查極嚴,裡面到底什麼樣子,還無所得知。我想著要是黔陽侯也在棠邑造水力紡車,刺探起來卻方便些……」

  此時棠邑所聚集的軍民,成分比較複雜,除了左廣德軍舊部佔一小部分外,主要還是壽州軍於鐘離圍殲右神武軍時,從洪澤浦沿岸南逃的流民。

  這些流民不僅有淮東滲進去的探子,也必然有壽州軍滲進去的眼線,短時間內是很難肅清的。

  不過,王珺卻也很好奇敘州新造的水力紡車是什麼模樣。

  她心裡當然也清楚,韓謙不可能因為要防範可能滲透進來的奸細,就放棄在棠邑建造這種能大規模使用水力的新式紡紗車,心想著或許堂邑哪個地方已經正在建相關的工場,只是淮東的眼線還沒有察覺到罷了。

  看新堤內側成片的棉田,就很清楚對韓謙種植棉田是何等的熱衷跟熱愛。

  浦陽河谷一戰剛剛結束,都沒有打下亭子山,更不要說打下歷陽城了,韓謙當時就迫不及待的著手組織婦女、少年,甚至兒童,在滁河南岸開墾棉田。

  等到三月中旬,棠邑新開墾的棉田便高達三十萬畝。

  當然,這與敘州已經有成規模的棉花種植業有直接關係。

  要不然的話,一次性種植這麼大規模的棉花田,種苗從哪裡來?

  雖然俗稱「白疊子」的棉花從秦漢時就有傳入中原,種植規模卻是極有限,到現在很多中原地區都將其當成觀賞花木。

  即便辰敘諸州很早就有種棉織布乃至向中原王朝進貢棉布的傳統,但實際上在韓謙之時,敘州種植的棉田也僅有零散的三四千畝而已,佔敘州的總耕地面積僅有千分之二三。

  還是韓道勳執政敘州之後,數年間敘州及周邊州縣的棉田,從數千畝急速擴張到三四十萬畝,到韓謙治敘州時,諸縣鄉更是將擴大棉花種植面積視為一項重要的政績考核標準。

  要沒有這個基礎在,韓謙也沒有辦法一下子從敘州調來兩百名種植老農及農師,到棠邑來手把手的教導將卒家小種植棉田。

  這是別家即便知道全部的植棉紡紗之法,想要擴大種棉規模,也得將韓謙之前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非三五年就能競功的。

  韓謙在棠邑大規模的開墾棉田,甚至比開墾糧田還要便捷,開新開墾的棉田規模確實也要超過四五月份新開墾的糧地。

  再有一個月,三十萬畝的棉田便將進入收穫期,之後脫籽、紡紗、織染等事必然要及時銜接上來。

  而就算棠邑從敘州運來幾千部手工紡車,也是不夠用的。

  而棠邑這邊絕大多數的婦女,都還沒有紡棉織紗的經驗,即便有一批從敘州調來的農師、熟悉織工指導,也會緩慢無比,實際並沒有處理如此大產量的棉籽、織造成布的能力。

  雖然韓謙也可以將收穫的棉籽,運往敘州去加工,但這樣不能充分利用棠邑的農閒勞力。

  以韓謙精打細算的心思,王珺猜測他多半會搶在冬季之前修造幾座水力織造工坊。

  雖然當初離開繁昌時,韓謙留給她的《織造篇》裡,沒有水力紡紗機的圖樣跟造法,但敘州已經造出這種用力甚省的水力器械差不多是能肯定的,王珺只是遺憾沒有親眼見過。

  這兩年王珺在蜀岡山腳下的田莊裡試種了五六百畝棉田,她雖然都還是循照《織造篇》裡的圖樣,打造手工紡車、織機役奴婢用之,織造棉布市售,她發現即便棉布降到與麻布等價,一畝棉田的產出,猶是要高出糧田一大截。

  她心裡想,要是韓謙在棠邑新墾近三十萬棉田的產出,做到兩倍糧田的地步,養軍之資的缺口,今年底就能從這裡面補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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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五章 相遇

  重新堤碼頭有條支伸出去的泥路,往東延伸過去,聽唐時余說這條道能延伸到三十五六里外的歷陽城,目前是歷陽城接巢湖東岸大堤的主幹道,但王珺並無意住到歷陽城去。

  道路的北側是一座正進行整固的營寨,或許是未來東湖城的選址。

  營寨守衛森嚴,西面還有正興建的塢港,不知道是不是到時候在新堤上扒開到一道口子,建船閘再放水進來。

  道路的南側有一條往南延伸到濡須山北坡的巷道,兩側各建數排簡陋屋舍,或木屋,或夯土為牆、草頂泥地的茅草房,但沿巷道兩側有茶樓飯肆等各種鋪子以及可以打尖的客棧,未來東湖城的雛形或許就在這裡。

  營寨及正興建的塢港,是嚴禁隨意靠近的,即便是唐時余代表揚州過來交易,也只需要在碼頭上跟行營戶曹駐碼頭的胥吏交接就可以了,沒有什麼特殊情況,都見不到更高一層的人物。

  王珺當然不會急著去見韓謙,走進南北向的巷道才更覺其間的簡陋,下過一場雨後、兩測顯得泥濘的路埂上鋪著黑乎乎煤碴子,黑水在牆沿屋腳流淌,兩側的地勢更低,能看到很多簡陋鋪子裡都有積水,叫人不知道如何立足。

  很顯然過去幾個月,韓謙除了安置將卒家小,集中力量修造新堤、陂渠等,都沒有精力兼管到在這裡修造一條看上去稍稍整飭些的巷道。

  巷道上的行人,大多衣衫襤褸,面臉飢瘦,還沒有徹底從饑荒的陰影裡掙脫出來,但與成千上萬擁擠在揚州城內、死氣沉沉的飢民相比,這些人眼瞳裡煥放著神采,走路也帶風。

  「你們明天就照敘州說的方子,先燒一批出來試用,看可不可行?」

  走到一家出入皆販夫走卒的客棧前,船隊主事唐時余帶著一人進去張羅,王珺與丫鬟香雲站在道上四處張望,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她轉頭看去,卻見韓謙穿著布衫,在十數人的簇擁下往這邊走過來,一邊走路一邊跟馮繚說什麼話。

  王珺原本沒有打算這麼快就見到韓謙,任她平時再蕙質蘭心、氣質從容,這一刻意識想要避開韓謙,往一旁走避開,卻不想落腳處是一個頗深的水坑,「啊」的尖叫一聲,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都摔到沖洗煤碴後變得黑乎乎的積水裡。

  王珺身邊的兩名扈隨暗攜兵刃進入東湖,不知道王珺發生什麼事情,下意識伸手按住布衫下的兵刃,做出防衛動作。

  韓東虎走在韓謙與馮繚的身後聽他們說事情,卻也沒有放鬆警惕,看到巷道里兩人衣袍下鼓出長條形來,以為是遇到刺客,與左右跨步搶出一個身位,將韓謙與馮繚護在身後,左右侍衛更是第一時間吹響警哨,整條巷道像是燒開的水沸騰起來,街道巷尾巡視的兩隊兵卒也如狼似虎般猛撲過來……

  「韓侯爺,我是香雲!」丫鬟香雲正要攙扶王珺站起來,看到韓謙身邊數名侍衛拔刀就要殺過來,惶急大叫。

  「慢著!」

  當年王積雄到敘州悼唁,香雲侍候隨行;而待到王珺在茅山「被俘」,香雲與另一名女侍貼身相隨,這兩侍女都著有不錯的身手。

  韓謙自然記得她,示意韓東虎叫侍衛稍安勿躁,訝異的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你家小姐呢?」

  「我在這裡。」王珺羞愧難堪的爬起來,整理衣冠,但半邊身子都叫黑煤水浸染了,臉上也濺了污水,如鴉秀髮披散下來,蓬頭垢面的樣子,實在是有些狼狽不堪。

  「你到東湖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韓謙站在那裡看著王珺濕漉漉的凌亂鬢髮,從身後侍衛所牽的戰馬鞍座上,解下一條乾淨的汗巾,忍著笑遞給她,一邊看著她擦拭臉上的污水,將染黃臉皮的藥水一並擦掉,露出吹彈得破的嫩白肌膚來,笑著說道,

  「奚荏昨天還說起你來呢,沒想到說曹操曹操便到。你這樣子,先隨我回軍營換身乾爽的衣裳;奚荏要知道你過來,定是高興死了,還整天跟我抱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這樣子見她,鐵定要被她嘲笑。」王珺見沒有辦法擦得更乾淨,便將染黑的汗巾遞還給韓謙。

  唐時余這會兒才聽到外面的動靜跑出來,看到黔陽侯就站在巷道里,除了身邊十數侍衛外,還兩隊將卒從南北圍湧過來,他嚇得臉色蒼白——他可不知道王珺與黔陽侯有什麼交情,王珺與韓謙的婚約之事,也只在淮東上層流傳,中下層武官怎麼可能知曉?

  他見王珺身份敗露,擔心黔陽侯會扣押人,趕忙分開人群,上前要給黔陽侯行禮:「揚州兵馬使司前鋒游弈使唐時余,見過黔陽侯……」

  「你不是揚州唐家寨船隊的船老大嗎,怎麼又搖身變成揚州兵馬使司前鋒游弈使了?」韓謙盯著唐時余笑問道。

  大楚遵循前朝之制,前鋒游弈使原本是軍中前營哨官的正式官職,但殷鵬治下的揚州兵馬使司之中,前鋒游弈使實際是王文謙這些年培養的探子頭目。

  唐時余沒想到自己早就落在韓謙的眼中,背脊生寒,忙解釋道:「民間征不到船伕願跑敵寇未靖的巢湖來,我家大人又擔心派兵卒押船會引起侯爺不必要的誤會……」

  「好了,棠邑也是朝廷的疆域,總不至於唐校尉好端端的跑過來,我就要安排人將你祖宗十八代都盤問清楚,」韓謙示意唐時余不需要再編下去,邀他一起回營寨去,說道,「你家小姐這身衣裳要換掉,既然我得幸遇上,又有故誼,你們也一起去我營裡用頓飯吧……」

  韓謙待王珺如何,韓東虎他們卻是不管,照著規矩先將她身邊的扈隨以及唐時余以及唐時余的一名手下,衣袍裡所藏的兵刃都搜了出來。

  這叫唐時余更以為韓謙要扣押身份暴露的王珺,急得直跺腳也無計可施,想不明白怎麼剛上岸就露了馬腳。

  「……」王珺走出一步,直覺腳踝處痛得叫她直吸氣。

  「怎麼了,剛才摔崴腳了?」韓謙走過去,關切的問道,他蹲下來,揭開裙襬褲管,看王珺白膩似雪的腳踝處,這會兒工夫已經紅腫起來,伸出手指,輕輕的在紅腫處摁了一下,問道,「疼嗎?」

  王珺有些侷促的站在那裡,粉臉有些發燙,微微點頭。

  「侯爺既然有貴賓,那我便先去南邊的灰窖見季希堯?」馮繚一副看天邊晚霞睛好的樣子,說話也不瞥到韓謙、王珺的身上,拱拱手,先帶著兩名扈隨離開了。

  韓謙示意侍衛將他的座騎牽過來,叫王珺先手撐著他的肩膀,再與香雲一起幫她扶到馬鞍上坐好,然後親自牽馬往北面的軍營走去。

  韓謙牽著韁繩,問道:「你怎麼會到東湖來?」

  「在鑑園住得閒悶,便想著出走,沒想到剛剛到東湖,都還沒有找到客棧住下來,便跟賊似的被你捉住了,」

  王珺坐在馬鞍上,手也牽住韁繩的一端,似乎能感受到韓謙牽拽的勁道,也許韓謙親自替她牽馬的緣故,她能感覺到左右鄉民都將目光朝她投過來,此時只能故作不知的僅盯著韓謙的側臉龐,岔開話題說道,

  「我還以為東湖這邊,你已經造出一座城池來了呢。」

  「三月上旬戰事才歇,十萬將卒家小要安置,沿滁河、浮槎山要修築三座夾河營城、二十七座新建屯寨,這邊又造了新堤,還要修建分水陂渠、水軍塢港,哪裡能兼顧這邊建城哦?要是能再多給我一倍人手跟錢糧,你今天這一跤或許就不會摔那麼慘了。」韓謙笑著說道。

  從巷道走到韓謙在北面大營裡的主將牙帳,也就半炷香的工夫。

  奚荏正與郭榮在大帳裡幫韓謙批閱公函,看到韓謙走進來,還奇怪的問:「你不是拉馮繚去看南山的灰窖嗎,怎麼又跑回來了?」問過之後,才看到王珺在侍女香雲的攙扶下,一蹦一跳的走進來,高興的問道,「你怎麼過來了,你這次又是主動送上門來受俘的?」

  「韓侯爺剛才還說奚夫人看到我一定會高興,但奚夫人這麼說,指定是怕我多吃了這裡的糧穀,要早些趕我走。」王珺說道。

  「我怕你多吃糧穀做什麼,反正又輪不到我心疼?」奚荏注意到王珺裙下捲起的褲腳露出紅腫腳踝,忙攙著她就著錦榻坐下來,問得是無意間崴腳,吩咐侍衛喊一名軍醫拿藥過來幫她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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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不謀而合

  郭榮之前也就在延佑帝與李普之女的婚宴上,見過王珺隨其父王文謙過來赴宴,當時在宴席間,韓謙曾與王文謙發生衝突,公開揭露他曾與王珺有婚約解除之事。

  當時筵席間都是朝中的王公大臣,此事鬧得沸沸騰騰,令王文謙極為難堪。

  而金陵事變前後,王文謙在背後推波助瀾之事,對郭榮這個層次的人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秘密。

  郭榮不是很瞭解王珺當年在茅山淪為韓謙手裡的俘虜,到底是怎樣一番情形。

  他當時還流落在黔陽擺攤替人寫書信為生,事後韓謙身邊沒有人在他面前亂嚼舌頭。

  不過,他也知道金陵事變的後期時是有人提起韓謙與王珺的婚約、韓謙才得以借此事返回敘州。

  此時他看到王文謙之女王珺女扮男裝隨韓謙走進牙帳大廳,也是滿心詫異,一時間不知道是怎麼一個情況。

  雖然韓謙隨口說王珺在揚州閒極無聊,才喬裝打扮潛到棠邑遊歷,但郭榮又不是傻子,心裡暗想就算王珺心裡知道棠邑這邊發現她的行蹤也不會留難她,但棠邑與揚州的關係什麼時候親近到可以毫無顧忌的隨意串門了?

  當初為赤山會的事情,韓謙親自前往揚州見王文謙,郭榮跟馮繚、孔熙榮他們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踏實,就是為擬定能萬無一失的接觸脫身方案。

  看到韓謙、奚荏待王珺親暱的樣子,而就連王珺身邊的侍女進入虎衛環伺的軍衙大帳裡都沒有太多的拘束,郭榮也曉得事情不簡單。

  軍醫過來替王珺診治扭傷腳踝沒一會兒,馮翊也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聽到消息,跑進衙廳,看到王珺就笑著問道:

  「你怎麼跑東湖了?你知道韓謙這些日子盡琢磨著要怎麼坑揚州一把,你這次不是自投羅網嗎?你身上髒成這樣子,是不是韓謙捉你時太興奮將你撲倒在地?」

  他又跟韓謙笑著說道,「這次可不能將她白白放回去了,我去揚州找王文謙,這次一定要談個好價錢,將珺小姐賣回去。」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王珺嗔罵道。

  軍醫幫她按診腳骨,王珺痛得直吸氣,也顧不上跟馮翊鬥嘴。

  「沒有傷到骨頭,敷藥休養數日便能消腫。」軍醫診斷過來,拿傷藥給王珺敷好,又用紗布裹好。

  這下反正是走不了,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來,韓謙沒有那麼清閒,王珺便在侍女香雲等人的攙扶下,先隨奚荏去後宅洗漱、換衣裳。

  東湖大營是在青蒼山西南麓的一座荒廢村寨上修建而成。

  說是荒廢,也是兩年前村民躲避戰亂或被強行徵用、脅裹離開家園而遺棄,絕大多數屋舍稍加整飭,都還能居住,只是村寨裡屋舍以土牆草頂泥地居多,總計也有五六百間。

  目前這邊駐軍僅有兩營精銳步卒、一營侍衛騎兵,水軍主力暫時駐紮在山南的東關寨。

  東湖大營看著駐兵不是太多,但行營諸司曹都隨韓謙入駐東湖大營。

  而作為行營一級的軍事指揮機構,還兼領州縣政務,注定人數繁多,大營裡管治再嚴格,也遠沒有純粹的軍營那麼井然有序。

  整座軍營分為南北兩片,北片是駐軍及倉儲、工造區,南片乃是牙帳衙司及將吏宿舍區、生活區,中間用柵牆分開。

  隨著時間的推遲以及宿舍區住房條件的改善,有相當一部分將吏將家眷家小都接了過來。

  除了學堂外,軍醫所也建在大營生活區裡,卻也頗為熱鬧,與一些大州城池的內城相仿,在之前村寨的基礎上,規劃修造好幾條街巷,也有軍中匠工修造更多的房屋供人居住。

  雖然僅是浮光掠影的看過,王珺也清楚未來東湖城的輪廓,必然將是以南面的陋巷、北片的大營以及西面的塢港組成,只是這時候還沒能騰出氣力大規模建設這邊罷了。

  韓謙在生活區的居住條件當然要好過普通將卒,但他與奚荏也僅僅是一棟三進院子,居住條件甚至遠不及蘭亭巷時。

  前院作為迎送之地,主要供當值侍衛落腳以及有事等著接見的將吏歇息、等候;後院有廚房、雜屋以及四名照顧韓謙及奚荏生活起居的侍女居住。

  中間的正院,才是韓謙日常起居之所。

  居中有三間堂屋,堂廳會客議事,但商議事情倘若超過十人,僅五步進深的堂廳都坐不下,還需要移步到衙司議事,兩間乃是韓謙的臥房與書房,兩側還有兩間廂房。

  總而言之,與屋舍鱗次櫛比的鑑園遠不能相提並論。

  除此之外,就是緊挨著還有一棟院子,會常駐一隊精銳侍衛以備不時之需。

  換了一襲青綢長衫,依舊男裝打扮,只是將染黃臉色的藥水洗去,露出雪膩如玉的皎潔肌膚,她身量也高,明眸顧盼間,說不出的豐神俊逸。

  「你這樣子千萬別跑到營城外去,我看了都有想法,指不定被外面的大姑娘、小媳婦給搶跑了……」奚荏站在院子裡的棗樹下,打量著換好衣裳推門走出來的王珺,笑著誇讚她道。

  當然王珺堅持在營中穿男裝,她也沒有岔想別的地方去,畢竟作為王文謙的女兒跑到棠邑來做客,並不是一件能公開宣揚的事情。

  王珺行走不便,奚荏帶著侍女將朝東的一間廂房清理出來,拿來新的被縟床單,還拿藥香將房間薰過,將蚊蟲驅了一遍。

  王珺腳傷好之前,她們主僕二人也只能在這裡落腳。

  天將晚時,韓謙才處理完手裡頭的事務,趕回來陪王珺、奚荏一起用餐;馮翊無所事事,卻拉著郭榮一道趕過來湊熱鬧。

  馮繚沒有過來用餐,但夜裡與妾室王氏走過來說話。

  說來也是巧,馮繚的妾室王氏閨名也叫香雲,與王珺身邊的侍女同名。

  她乃是馮繚在越州任職時所納的一戶破落鄉族家的女兒,容色嬌美,嫁給馮繚也有十年,替馮繚生養了兩女兩子,與馮繚體弱多病、膝前又沒有子嗣的正室處不好關係,這次便跑來棠邑照顧馮繚的起居。

  奚荏要有什麼事情,她也幫著打點,坐下來扯些閒言碎語的家常話,卻也沒有什麼拘束。

  也不知怎麼,王氏將話題岔到馮翊的婚事上,頗以小嫂子自居的口吻數落他道:

  「老夫人那邊為你的婚事著急得不行,前些天寫信過來,又特地叮囑我替你跟熙榮張羅著這事——雖然你跟熙榮都任了官,一時間卻也還不怎麼受金陵的大家閨秀侍見,難以尋到良配。又或者你心裡還惦念著徐照年家裡的小姐,但徐照年家都逃去汴京了,你心裡唸著也不抵用啊。要我說啊,你或者可以先學著大人,先挑心裡喜歡的姑娘先娶回家生養,日後說不定與徐照年家的小姐還有重續前緣的機會……」

  似乎擔心王珺聽不明白,坐在一旁的馮繚還特地解釋道:

  「馮翊早前有過一門婚約,乃是先父早些年定下,對方是當時兵部郎中徐照年的女兒。馮翊早年性情頑劣,聽到這事還滿心埋怨父親不問他的意思,拉著孔熙榮偷潛入人家姑娘的閨閣裡,被徐家人看到亂棍打了出來,這樁婚事當時就差點黃了,但馮翊在那之後,卻對這樁婚事便滿心願意。不過,皇陵案發之時兩人都還沒有完婚,隨後我們馮家便破敗,我們兄弟二人也能寄身於敘州——徐照年當年還派人追到敘州,想要退聘、解除婚約,我們也沒有理會。金陵事變時徐照年等一大批朝臣,皆奉安寧宮行事,之後又渡江北逃,此時也隨逆後及廢太子楊汾遷往汴京。馮翊與徐家小姐的婚事也是波折得很,也不知道有沒有再續前緣的可能,但他與熙榮都二十六歲,再不婚娶,我娘親可就要氣糊塗了,每有信函過來,都會提及這事——我娘親急也是急著想再有孫子抱,先納妾室也是權宜之計……」

  「揚州城裡卻有不少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待我回去,找我父親或能尋人幫馮翊、孔熙榮張羅這事。」王珺說道,似乎完全聽不懂馮繚與其小妾一唱一和的弦外之音。

  郭榮當然猜不到王珺因何事女扮男裝到棠邑,但馮繚與其妾室話裡的意思他還是能聽明白。

  不僅淮東需要棠邑互為援奧,棠邑在一定程度上對淮東也有所求。

  右龍武軍駐移潤州之事,得到朝堂諸公的一致支持,但在右龍武軍旗下新建一都水師,著壽州楊致堂世子楊帆總理潤州以東沿江、沿海防務等事,除了沈漾懷疑韓謙與楊致堂暗中有交易,江東世家宗閥勢力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反對的聲音?

  此外,淮東鹽場乃是鹽鐵使司所轄,編有五千餘護場鹽兵,即便楊致堂指出梁軍有從海路擾襲的可能,但鹽鐵使司那邊又怎麼可能輕易叫右龍武軍插手鹽場的防務?

  這些事情沒有結論之前,韓謙寄望能從江東吸納流民補充棠邑人丁不足的計畫,就完全無法落到實處。

  棠邑現在太缺人。

  除了從敘州徵募八千餘勞工,從江州、廣德府徵調六千餘力役,彌補新堤、陂渠、營城修建以及河道疏濬等事的人力不足外,由於大量的青壯男丁編入軍中,諸縣屯寨的田地開墾耕種,主要組織健壯婦女以及少年進行,只是跟青壯男丁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並不是說有地就可以進行耕種的,就能夠有產出的,有地還需要人,還需要有畜力、農具、種子。

  即便這幾個月來,他們從敘州運來大量的牲口補充畜力,也補足敘州打造的、品質精良的犁耙鐮刀水車等農具,但春夏以來開墾糧棉田近五十萬畝,已經是將現有的勞動力壓榨到極限了。

  目前除了長江南岸諸州縣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能給棠邑提供大量的勞動力,那就是淮東。

  淮東在這次戰事之中深受重創,淮河南岸的屯墾體系受到慘烈的摧殘,而入夏以來楚州、揚州北部、泰州西部遍地洪水,躲避戰亂的難民、被洪水沖毀家園的災民不知凡幾。

  然而,淮東僅僅是明面上跟棠邑維持合作關係,實際上卻萬分警惕跟防備。

  不要說邗溝以西的通道封鎖極為嚴密了,走水路進入長江的船舶都受到嚴格的盤查……

  要是能通過聯姻,促使淮東那邊打開封鎖的口子,將一部分逃避戰亂、饑荒、水災的流民進入棠邑,哪怕是五六萬人口,也將極大緩解棠邑現階段的勞動力匱乏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郭榮、馮繚與淮東的一些人可以說是不謀而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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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七章 閒時雨

  郭榮沒有馮繚表現那般急切,飲茶閒談的還是揚泰等地的風情人物。

  他自幼家貧,淨身入廣陵節度使府侍奉內宅,在廣陵節度使府讀書識字,之後又隨徐后嫁入楊家,他可以說是安寧宮的嫡系親信,早年隨三皇子出宮就府,也是代替徐后監視之。

  郭榮的父母早亡,但還有兩位兄長尚且健在。

  郭榮雖然長年侍奉宮中,十數年都沒有回過揚州舊居,但與兄長家的書信往來沒有斷絕過。

  只可惜兩位兄長家的子嗣皆不成器,卻又都想著將一名兒子過繼給他以求蔭官,郭榮都沒有應允,後來關係就有些疏遠了。

  這三四年時局動盪,郭榮有段時間他自己還朝不保夕,就完全失去聯繫。

  而郭榮的舊居,位於邵伯湖東北的一座村寨,這個地區也是揚州北部入夏以來受水患最嚴重的地方,郭榮也不清楚他的二位兄長家裡的情況如何。

  他這段時間雖然追隨韓謙在江淮,甚至有一段時間相距舊家都不足百里,卻一直都沒有機會聯繫,心想或許此時拖家帶口,流落在揚州城裡淪為災民了吧。

  「待我回揚州,便著人找到郭大人的兩位兄長家,將他們送來棠邑,與郭大人團聚。」王珺說道。

  目前淮東控制流民大規模的進入棠邑,這絕非王珺能反對得了的事情,但將郭榮的兩位兄長家小送到棠邑,在淮東與棠邑都沒有撕破臉面的情況下,誰都不會刻意留難。

  郭榮自然是感激之極。

  待夜色漸涼,沒那麼酷熱難眠,郭榮、馮繚、馮翊便告辭離開。

  今日夜裡也沒有突發事情驚擾到眾人,夜晚也算是恬然適閒。

  奚荏差使侍女端來熱水,供王珺主僕洗漱。

  清晨時醒來,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雨,丫鬟香雲還在沉沉熟睡,王珺聽院子裡也還悄悄一片,也不知道韓謙他們有沒有起來,就沒有急著出屋,洗漱過推開後窗,看雨簾從後簷垂下,滴滴嗒嗒的落在後巷夾道里的磚石上,沒有什麼人走過,叫人以為住在空城之中。

  轉念,王珺心裡又是一笑,暗道此間是韓謙的居所,四周的護衛定然嚴密,怎麼可能人流如織?

  片晌後,聽隔壁廂房有響動,王珺推門踮著腳走到廊下,隔著窗戶看過去,卻見隔壁是間藏書室,不知道韓謙什麼時候已經起床,這時候正站在裡面翻閱著什麼。

  韓謙聽到廊前的響動,見是王珺穿著長衫,鴉色秀髮卻披散下來,襯得臉蛋彷彿初雪一般潔白剔透,長眉入鬢,眼眸彷彿清澈的深泉般朝這邊看過來,笑問道:「怎麼,將你吵醒了?」

  「剛好醒過來,才聽到這邊有聲音,雨下多久了?」王珺問道。

  韓謙探頭看了廊外的雨簾,說道:「有一個多時辰了,看這雨勢不急不徐的樣子,多半能下上一整天。」

  看到韓謙走過來幫她打開門,王珺踮著單腳蹦蹦跳跳的走進去,看韓謙手裡捧著一大冊圖樣,歪著腦袋湊過去,驚訝問道:「這便是敘州新造的水力紡車的圖樣?」

  「……」韓謙將圖冊遞給王珺,跟她說道,「我夜裡想到有一處地方或能改進一二,之後就沒有睡踏實,這會兒趕著起床過來翻看圖冊,但琢磨著我夜裡的想法或許沒有用處……」

  「這些我都能看?」王珺問道。

  她站了一會兒便略吃吃力,身子斜靠在身後書架子上,靠東牆的這一排書架子上,所擺放的幾乎都是有關織造之法的書冊,有四五十冊之多。

  相比較起來,兩年多前她從韓謙手裡所得那部《織造篇》,看似很厚實,卻還是經過精減的。

  「你都看去了,我才更有藉口將你扣押下來。」韓謙看著王珺被長睫毛遮住的深邃美眸,心間似有清漣蕩起,笑著說道。

  「那也得等我能都看明白了。」王珺眼簾子微微一抬,瞥了韓謙一眼,低聲說道。

  這時候有名侍衛從前院走過來,卻是有件緊要事需要韓謙立時去前衙處理,韓謙跟王珺說了一聲,便先離開宅子。

  王珺一直好奇水力紡車的造法,只是一厚本圖冊捧在手裡吃力,看窗前有一張書案,便踮著腳將諸多有關織造的書冊都搬過去,才坐下來認真的翻閱,打發雨天的時光。

  她這才知道這四五十冊書,可以說是將敘州大力發展棉織、各個方面的全貌都記錄下來。

  漬麻織帛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三千年之前,西南番戶織棉的歷史也有好幾百年,早年所用的手搖紡棉車、織布機也都是循照紡麻車、織麻機加以改進;而秦漢以降,中原地區就用水排、水碓的歷史。

  用水流驅動輪軸,帶動紡車或織機運轉,理論上是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相比較水碓、水排,水力紡車在部件上複雜程度、精細程度要高得多。

  從秋湖山時期算起,一部水力紡車可以說是韓謙這近七八年來發展匠造之法的集大成之作。

  韓謙到敘州之後,從大力推廣棉田種植、棉布紡織開始,就想著要造水力紡紗機、水力織布力,但直到去年工師學堂才算是造出第一部能可靠借用水流帶動輪軸運行的水力紡車,而水力織機目前還不成熟。

  淮東的探子沒能看到水力紡車的實樣,並非韓謙刻意要求保密,實在是之前長期處於試驗階段,直到去年底才造出六部總計能帶動近五百紗綻的大型水力紡車,也只有先用到工造局所直轄的織造工場試用。

  看到這裡,王珺是嚇了一大跳。

  她對水力紡車是有很大的期待,但也沒有想過一部水力紡車竟然帶動近一百支紗綻,這相當於數人操持一部水力紡車,就能抵得上一百名家庭紡紗工。

  水力紡車構件過於複雜,王珺粗粗瀏覽一遍,便先翻看其他書冊以及存檔的文函。

  從諸多文函裡,能看出韓謙早就計畫好,只要水力紡車能穩定運行,他不會因為技術保密的緣故,就不出售給其他私人織造工場、作坊了。

  即便沒有夢境世界裡的記憶,此時的韓謙對棉布以及鹽鐵三種可以在當世條件下形成初級工業體系的商品,也要遠比當世才俊認知深刻得多。

  食鹽實行專賣制,目前敘州能抓住經黔江通道往黔中、南詔等地販運食鹽的口子,已經是極為不易,短時間不能奢望太多。

  敘州煉鐵之術,雖然也要比當世高出一截,但問題於在控制地方的世家宗閥,很多家都擁有自己的煉鐵作坊,基本上是壟斷地方上的冶煉鑄造業。

  同時又因為世家宗閥能強迫極廉價、人數又充足的奴婢做工,平攤下來,在成本方面敘州並不能佔據絕對的優勢。

  唯有棉布,相比麻布葛衣的性能優勢極大,棉織業也是敘州最容易形成初級工業體系的一個領域,也是韓謙這幾年不遺餘力的在敘州所推動的一件事情。

  敘州氣候溫潤,而坡地梯田居多,也更適宜棉花與小麥輪作——目前歷陽、棠邑在大規模圍墾低窪地、擴大容易灌溉、夏季不畏水澇的水稻田種植規模之前,大片地勢較高的舊田,也是棉花與豆麥作物輪薦種植,更為適合。

  這些書冊裡除了植棉織造之法,也有植棉織布諸多生產組織方式異同以及江淮、湖南、荊襄、川蜀等地棉布販售的論述,叫王珺識得她這兩年在鑑園山腳下試種三五百畝棉田,只能算是過家家。

  當世種植一畝棉田,入秋時能得八十斤左右籽棉,大約能織出近二十匹粗棉布。

  最初時江淮棉布價同絹帛,每匹售價高達上千錢,這也意味著一畝棉田能產出高達兩萬錢的產值。而即便幾經打壓,此時江淮棉布價格降到平民能勉強接受的每匹四五百錢,一畝棉田種植到最後都織成棉布販售出去,猶能得一萬錢。

  以目前江淮高企不下的糧價計算,每石粳米即便高達兩千緡錢,一畝棉田所出,也足以抵得上江淮兩畝半水稻田的產出了;而以湖南、江西及川蜀的糧價計,敘州一畝棉田則能抵得上五畝水稻田的產出。

  這裡面的產出,可以說是相當驚人了;倘若江淮米價下行,黔陽布還有大幅下調價格的空間。

  不過,問題在於,即便是用韓謙到敘州之後最初兩年所推行的新法——這也是兩年前韓謙贈給王珺那部《織造篇》所記錄的工序及紡車織機,從棉田種植到紡線織布,投入的勞動力還是太大了。

  以《織造篇》所錄之法,一戶人家三到四名婦女織工,晝夜接替不休的操持一部紡車、一部織機,一年也只能織三四十匹布。

  也就是說,除了耕種外,一名家庭織工每年僅能織十匹布;不對紡車織機進行持續的改進,一戶人家平均下來配套種植兩三畝棉田,就頂天了。

  這放在以往,敘州的人力是勉強夠用的,畢竟敘州及周邊州縣種植棉田面積,是從六七年前六七千畝逐步增漲起來,甚至在金陵事變前夕,敘州及周邊州縣種植棉田面積才突破十萬畝。

  然而之後兩年,隨著韓謙對敘州控制的進一步深入,大規模開墾適宜種植棉花的坡地梯田,植棉規模更是跳躍式擴張,去年達到極盛,超過五十萬畝。

  今年因為大量棉種、農具以及棉農、織工都要趕來支援棠邑,敘州及周邊州縣的植棉面積就沒有再繼續增漲下去。

  即便是如此,去年入秋後所收穫的籽棉,哪怕是僅用其中一半織成棉布,差不多需要二三十萬名家庭織工晝夜不休的勞作,投入七八萬部紡車、織機,才能消化掉。

  實際上敘州總人口還不到二十五萬,哪裡可能擁有那麼多的家庭織工?

  既然要在敘州搞初級工業體系,韓謙甚至在消藩戰之前——那時候敘州種棉面積兩三萬畝時——就在韓家所屬的織造院之外,大力鼓勵家有餘錢餘糧的大戶人家,招募織工開辦織造作坊或更大規模的工場,以消化日益擴大的棉田種植。

  韓謙在敘州要做的,是不斷推進技術進步,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棉織產業規模,而不是千方百計想著保密。

  敘州工造局,對紡車織機每有新的改進,除了直轄的織造工場先行試用一段時間外,也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拿出來,供民間的織造作坊及工場採購。

  除了工造局直轄的四家織造工場外,去年底敘州七縣五十九鄉目前總共建有一百四十餘家中小型織造作坊,在全州僱傭一萬七八千織工,是敘州工造局所僱傭織工的五倍。

  工造局及敘州遍及縣鄉的織造作坊,都已經普遍採用六到八線的紡車以及更大型的織機,所僱傭的一名織工差不多能抵三到四名家庭織工所出。

  這裡面涉及到的役工差,則是作坊、工場的盈利所在。

  一家雇工百餘人的織造作坊,一年所得,不比一座小規模的田莊稍差。

  兼之相當一部分籽棉會直接用於填充冬服、被縟以及用於其他用途,再加上成千上萬部家庭紡車織機也在運轉著,敘州棉織業這才勉強有可能將當地及周邊州縣去年總計五十萬畝棉田的產出都消化掉。

  而其中即便有一半的棉田所出織造成布,敘州在今年入秋後新的籽棉收穫前,也差不多能織出五百萬匹棉布。

  從敘州發展棉織業的進程中,也能看出棉布更適合作為初級工業的天然優勢所在,同時在價格大幅下調之後,由於柔軟、保暖、牢固等各方面都要優於麻布,只要能進入州縣,則能大受歡迎——只是進入州縣這個環節,並不容易,當世並非一個商品能自由流通的社會。

  外界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主要也是敘州棉織業的發展是呈跳躍式發展,前幾年規模都極為有限。

  就算在前年,也就是金陵事變剛過去的那一年,即延佑元年,敘州及周邊州縣植棉面積才二十萬畝。

  而前年所產的籽棉是到九月底才收成,然後織造成布,則是拖延到去年才陸續運往各地銷售。

  扣除掉地方織戶自身的耗用以及大規模徵用軍中,去年往外輸出的棉布也就一百三四十萬匹;前年外銷的棉布更是僅有五六十萬匹。

  因此,還不是特別的顯眼。

  不過,去年所出的籽棉,到今年陸續織造成布,敘州需往外輸出的總量一下子激增到四百萬匹,這個就有些令人瞠目結舌了。

  這時候哪怕是僅僅將其中的三分之一輸入金陵,都暫時已經超過京畿諸縣的承載能力。

  州縣地方受地方世家宗閥控制嚴重,除了湖南、京畿以及通過長鄉侯王邕售往川蜀之外,目前也就江州、廣德府對敘州所產的黔陽布輸入不加以限制。

  將諸多書冊,粗略的瀏覽了一遍,王珺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更清楚韓謙為何急於跟楊致堂合作了,更明白與楊致堂的合作暫時在沈漾那裡遇到障礙,馮繚、郭榮為何會迫不及待的拿她與韓謙的婚約說事了。

  韓謙之前除了需要從江東諸州縣招攬失地的貧民、流民補充棠邑勞動力的嚴重不足——韓謙所著的書裡,流民也好,失地貧民也好,都有一個共同的稱謂,便是勞動力——更迫切需要江東諸州縣對敘州、對棠邑打開棉布販運進去的口子。

  不要說敘州了,目前韓謙在棠邑一下子開墾出三十萬畝棉田,再有一個月就進入收割期,到時候將能收得兩千萬左右的籽棉。

  棠邑才十二三萬軍民,夏秋衣被縟什麼的都計算在內,平均一年耗用三百萬斤籽棉就頂天了,剩下的籽棉或直接或紡成紗線、或直接織造成布,都必須要成功的輸往江東諸州,才能換回各種棠邑所緊缺的物資。

  江南東道總計十五州,人丁繁盛,計有六七百萬之多。

  要是黔陽布能通暢無阻的販運於江東諸州縣,僅在江東所能輸出的黔陽布,規模將是湖南諸州的一倍以上。

  與楊致堂的合作暫時受阻於沈漾以及江東世家勢力的阻撓,棠邑在一定程度上也更需要跟淮東媾和……

  「咦,此間房,韓謙都不禁你進來,這是要打定主意將你扣押下來啊!」奚荏清晨時有事出去,臨近午時才返回,看到王珺坐在窗前伸懶腰,收起油紙傘,走到廊前來,隔著窗戶跟王珺說話。

  侍女香雲委屈的站在廊前。

  她清晨起床洗漱,看到王珺坐在隔壁的這間屋裡翻閱文檔,也想跟著進來,卻不想被院子裡當值的侍衛攔住。

  這院子裡涉及到的敘州及棠邑兵機密太多了,不僅嚴禁她進去,也嚴禁她在這院子裡隨意走動——她走到哪裡,都有一名女侍盯著,而王珺卻沒有限制,她就鬱悶了。

  王珺抬起頭,看到奚荏鬢髮被雨水濡濕、腋下卻夾著一疊文函,也不知道她一早去哪裡了,比韓謙離開還早,卻也沒有理會她的調笑,問及唐時余等人的去向。

  她昨夜隨韓謙過來後,唐時余以及護隨她的兩名扈隨都沒有再出現,不能一聲都不問。

  「留你在這裡做客,叫他們回去了——唐時余已經隨船隊離開回揚州去,你那兩名扈隨,則還住在南巷的客棧裡,你要有什麼事情,吩咐人去說一聲便是。」奚荏說道。

  他們是信任王珺,但王文謙身邊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就兩說了。

  唐時余本身就是揚州的探子頭目,昨夜留他們在營中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將他們打發出營,怎麼都不可能給他們在營中行走自由的權力。

  過了一會兒,韓謙也撐傘走回來,王珺才意識到已是午時,韓謙、奚荏都回後宅陪她用餐來了。

  用餐時,奚荏將帶回來的文函遞給他看,王珺才知道是水軍襲擾巢湖西岸及北岸的作戰計畫。

  不管怎麼說,韓謙都不會放棄棠邑水軍在戰船上的優勢持續不斷的打擊駐守巢州的壽州軍。他也不覺得這麼做,會叫本應該主要負責對巢州敵軍進行軍事打壓的淮西禁軍佔便宜。

  再說水軍出擊襲擾巢湖西岸、北岸,主要也是趁著秋熟在即,趕著過去搶掠地裡的莊稼、牲口;即便不會濫殺無辜,也會儘可能的脅裹更多的平民遷入棠邑。

  軍事僵持、對峙就是這麼無聊。

  沒有能力一舉撕開對方的防線,獲得戰略性的優勢,但除了守穩己方的防線外,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不斷的滲透敵方轄域內部,盡一切可能破壞、襲擾敵方的農耕生產。

  孔熙榮率游擊軍據五尖山西出襲擾,主要執行的就是這個策略,三四個月來,兩千多精銳在山裡補給都依賴於對敵佔區的強行徵收,還將擄掠來的四千多平民,送到滁河南岸安置。

  馬上就要到秋熟時分,即便承受不起強硬堅城要塞的傷亡,休整四五個月的棠邑兵也應該要輪流殺出營城,活動活動筋骨了。

  這份方案僅僅是軍情參謀司所似定的草案,韓謙坐在餐桌前,瀏覽了一遍,拿蘸墨筆寫下幾點意見,便吩咐奚荏轉交其他人審閱。

  用過午餐,韓謙沒有急著去前衙,留在院子裡先寫一封信,之後找來一輛新造的四輪馬車,載著王珺、奚荏等人,他則穿著蓑衣,與韓東虎及諸侍衛騎馬趕往歷陽城。

  過去兩三年,歷陽城雖然是幾經轉手,但都非常幸運的沒有怎麼經過戰火的摧殘。

  李知誥放棄歷陽城,考慮過壽州軍奪取後主要會用以駐兵,不能摧毀城牆,燒燬城中的屋舍根本就沒有意義,於是完整的讓出歷陽城。

  而等周處率部圍城,城中守軍最後選擇獻城投降,這座在天祐帝開國之前重新修繕的城池,得以完好的保整下來。

  說實話,要不是這裡地勢頗高,即便開挖運河也沒有辦法形成一條供千石船駛入的航道,眾山環抱、易守難攻的歷陽城,卻是極適合作為棠邑的軍事政治中心。

  只是沒有河運,便是韓謙無法容運的最大缺陷,也注定它只能成為未來東湖城的陪襯。

  不過,王珺乘馬車進入此時的歷陽城,卻是另一番感受。

  歷陽城千餘涉縱深,規模不是很大,馬車穿過城門,長街所鋪的青石板已經踩磨得光滑,長街兩側各種一排香樟樹,翠綠濃蔭,雨滴被樹葉遮擋,已經變得稀疏,痕跡卻顯得更為清晰。

  香樟樹後的屋舍鱗次櫛比、儼然整飭,牆腳石階長有厚厚的青苔,門戶上斑駁的油漆,院牆爬滿青翠的藤草,還間雜一些細碎而清豔的紅蕊。

  兩側的屋舍裡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長街之上也僅有稀稀廖廖的行人在雨中行走——王珺聽唐時余說過,奪得歷陽城後,韓謙僅將極少數民戶遷入歷陽城安置,歷陽城大多數的屋舍還是空的。

  走進這樣的城池,王珺則彷彿是回到揚州城裡的某個角落。

  「你說我該請誰到揚州說親,你父親才會痛快的同意讓你嫁給我?」韓謙提了提手裡的韁繩,身子往馬車靠過來,問王珺道。

  「啊?」王珺正想著長街兩側門扉緊閉的宅子裡曾經發生過怎樣的悲歡離舍,聽到韓謙這話,都懷疑是聽錯了,轉過頭來,明澈的眼眸怔怔看著韓謙,半晌不知道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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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9: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八章 長街

  雨淅瀝而下,劈裡啪啦的落在馬車頂蓋及鋪石長街之上。

  韓謙緊勒韁繩放緩馬速,與馬車緊挨著而行,說道:「我午後寫信送往敘州,想著將庭兒及文信母子接到棠邑來住些天,也想著等她母子過來說過這事後再正式請人去揚州……」

  「還算你有良心,要不然她留在敘州知你在棠邑大肆張揚的婚娶,即便不說什麼,但心裡也定是淒涼得很。」奚荏傾過頭來說道。

  侍女香雲坐在車後,有些發愣,雨點飄落到臉上也無察覺。

  作為貼身侍女,王珺與韓謙之間的糾纏以及王珺這些年都堅持不嫁,她比誰都清楚,但她深深為之感到遺憾,因為她比誰都清楚王珺與韓謙之間的障礙是什麼。

  這次喬裝打扮跟著到棠邑來,她還真以為是過來散心,畢竟揚泰等地也都兵荒馬亂的,江南雖然繁盛,卻不如到棠邑來安心,只是怎麼都沒有想剛到東湖上岸就意外遇到韓謙,更沒想到這才留下做客,韓謙突然間就轉到找人說親的話題上去。

  再說了,韓謙這時候想找人到揚州說親,但王家就一定會同意了?

  當年在三皇子的婚宴上,是誰公然拿婚約羞辱王家的,以及在繁昌是誰聽到阮大人、殷司馬重提婚約之事卻不管不顧拂袖離去,留下小姐孤零零的留在繁昌難堪的面對滿城的風言風語?

  想到這裡,香雲都替王珺鼓了一肚子氣。

  「你好像篤定我聽了你的瘋言瘋語不會扭頭就走似的,你怎麼猜到我為這事過來的?」王珺手擱在馬車側邊的護欄上,冰肌雪膚的小臂伸入雨中,看雨滴落到纖長的手指上。

  「梁帝朱裕去歲在泗州,驅數萬騎兵侵襲淮東,有計畫的摧毀我父親早年在楚州南部建立的屯墾體系,信王卻沒能及時識破其用心,猶是執行以往的堅壁清野的策略,」

  韓謙抹掉臉上的雨水,說道,

  「要是以往,淮東防線依託整個大楚的供給,為保守實力,用堅壁清野之策避開敵軍的鋒芒,是沒有問題的。即便一地屯墾體系被摧毀,恢復起來也僅需要兩三年而已,但錯就錯在信王封藩淮東後,軍需補給只能從治下僅剩下的三州十七縣徵取,生產體系遭到重創,就立時捉襟見肘。以存糧計,淮東或能再支撐三四個月,偏逢楚揚諸縣又遇大災,夏秋兩季的糧產能保住三四成就頂天,能徵得的賦稅更少,這也就意味著淮東軍的存糧,今年根本就沒有得到補充的可能。這種情況下,淮東即便沒有直接遣官員去金陵說項,而有意先試探棠邑的態度,卻也沒有必要叫你過來……」

  香雲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蠢蛋,心想是啊,這次小姐任著性子要跑到棠邑來遊玩,大人那邊都沒有吭一聲,都沒有阻攔一下,這麼明顯的不正常,自己竟然都沒有看出來?

  奚荏笑著從後面摟住王珺的肩膀,說道:「你過來之前兩天,韓謙還開玩笑說淮東這次軟肋暴露得這麼徹底,怎麼也得賠幾個夫人出來才能換得朝廷的援助,卻不想淮東的夫人還沒有賠出來呢,一向神機妙算、處處不肯吃虧的王大人卻先要將女兒賠過來了……」

  被奚荏說得不好意思,王珺岔開話題,問韓謙:「歷陽城完好無缺,卻迄今沒有多少民戶遷過來,你是要將這裡拿出來做什麼?」

  「拿來給你當聘禮啊,」奚荏笑著說道,「東湖城凌亂,或許三五年都未必能建出一個模樣來,而短時間內韓謙也沒有餘力專門修建一座府邸金屋藏嬌——你嫁過來,怎麼也不能委屈你住簡巷陋室啊!」

  「你再胡說八道,我便不理你了。」王珺忍不住抗議道。

  「季希堯已經被調到棠邑來了,下個月工師學堂、醫護學堂以及講武學堂的主要教員以及新入學的生員都要遷過來,還要興辦一座師範學堂,」韓謙說道,「當然,學堂初期可能僅有千餘人,還是會有一些屋舍暫時閒置著,但暫時也不想讓太雜的人員遷居進來……」

  歷陽城西門距離巢湖東岸新築的長堤,直道距離也僅三十五六里。

  換在其他地方,或許會覺得這段路途遙遠,但金陵城外城垣,從東到西也有逾二十里,而皇宮到長春宮的路程也有三十多里,也就能看出歷陽與東湖之間的距離可以說是恰到好處。

  待日後好好修造歷陽與東湖之間的馳道,能供馬車長駛往來,往返歷陽與東湖之間也就一個時辰的事情。

  歷陽這邊是不適合修建塢港,不便大宗物資的運輸,但環境幽靜、林木密集,夏季氣候要比三四十里外的東湖、東關都要溫潤一些,卻是置辦學堂以及避暑的良地。

  午後從東湖大營出來,趁雨東行,路上也走不快,在途中耽擱了一個時辰,進歷陽城沿街而行,到長街東側的一棟宅子前,天色都差不多昏暗下來了。

  雖說歷陽城裡的守軍已經將宅子清過一遍,平時也有人維護,但韓東虎還是先帶著侍衛進去搜查了一遍,韓謙才與王珺、奚荏住進去。

  最早在天祐帝沒有渡江攻陷升州節度使府(金陵)之前,歷陽城曾是當時淮南軍西南行營的牙帳所在,李遇就住這棟宅子——當時淮南軍的戰船也是走裕溪河,從巢湖進入長江,從升州府西側渡江登岸。

  天祐帝渡江定都金陵,之後也曾將這棟宅子賜給李遇,但李遇辭官歸隱豫章時,將金陵、歷陽等地所賜的田宅,都交了出去。

  之後這處園子便成為歷陽縣衙所轄的官園。

  從長街過來,從外面看宅子有些不露山不顯水,但三人走進來後,看到裡面卻別有洞天,前前後後好幾套院子,總共得有上百間屋舍。

  亭閣樓廳雖然談不上多高闊,但青磚黛瓦、粉牆曲廊與竹榴海棠等諸多花木相映成趣,十分的雅緻、幽靜。

  園子裡大大小小的曲水池塘也隨處可見,裡面養有許多錦鯉,可見在收復歷陽城後,這座園子雖然沒有住進人來,卻很好的得到照料,夾道及屋前院後都沒有雜草跟積腐的落葉。

  中園有一座木樓建在三四丈高的假山之上,王珺與韓謙、奚荏登上木樓,將他們剛才走過的長街盡收眼底,而極目遠眺,歷陽城北面的青蒼山,在雨簾外若隱若現,彷彿一頭蒼龍靜伏雨中。

  雖說王珺打定主意親自過來捅破這層窗戶紙,一路過來想著說破這事的種種情形,但韓謙直接捅破這事,她內心的勇氣彷彿洩了一乾二淨,這時候卻不好意思起來,站在木樓窗欄前,舒展柔軟修長的身姿,似乎要將眼前的美景深深的印入心底。

  「這宅子,不會叫你覺得沒有住鑑園習慣吧?」韓謙問道。

  王珺嗔怪的橫了韓謙一眼,怕被奚荏取笑,沒有搭理他的話。

  「我說,大家都這麼熟了,也就沒有必要找人居中說合聘禮、嫁妝之事了,要不我們直接聊聊淮東到底需要怎麼樣的聘禮,才會將你嫁過來?」奚荏隨意的坐在樓廳裡的長案前,手支著雪膩的下巴,問王珺。

  「我滿心想著這次來棠邑再受羞辱,回揚州只能青燈古卷守庵堂,沒有想到要細問父親信王的條件到底是什麼,」王珺吸了一口氣,與奚荏對案而坐,說道,「不過,淮東未來兩年的處境很難,每年需要從外部補入上百萬糧穀才能重造屯墾體系,但又擔心朝廷會籍此機會箝制提起撤藩……」

  「要是沒有晚紅樓及太后這個不穩定的因素,此時或許真是裁撤淮東藩國的良機,」

  韓謙站在窗前,輕嘆一口氣,說道,

  「不過,朝堂內部都遠沒有穩定下來,淮東、淮西最好是都能先維持好現狀,楊元演的條件卻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也幸虧如此,要不然的話,韓謙為了能娶你,這次恐怕是只能將你強行扣押下來,隨天下恥笑了。」奚荏笑道。

  從淅川戰事期間,奚荏就追隨在韓謙身邊,似妾似婢,關係親近而信任,自然也最清楚韓謙與王珺這些年的糾葛,特別是繁昌拒婚之事,說到底就是王珺承擔極大的犧牲,為韓謙能返回敘州提供最佳的藉口。

  要是韓謙與王珺的婚事再有波折,她都覺得還不如直接用武力解決掉了。

  反正韓謙在敘州強行推行新政,金陵事變期間,更進一步將世家宗閥都得罪乾淨了,也不怕多一件令天下人議論紛紛之事。

  王珺笑了笑,又說道:「你們現在就算知道淮東的需求,這事怕也沒有那麼好辦吧?」

  「不好辦也要辦啊,」韓謙笑道,「你現在也瞭解到東湖及敘州的情形,比起淮東,我其實更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穩住這邊的根基——也虧得你父親沒能窺透棠邑的深淺,要不然他不將你賠進來,我也得跟淮東合作……」

  「你也不想想自己這些年算計了多少人,王珺不嫁過來,不逼你更張揚的顯露出野心,天下誰能放心跟你合作?」奚荏嗔道。

  不開玩笑,接著三人就坐在樓閣裡推敲淮東當前的困境到底有多難解決。

  每年州縣上繳、經戶部收入國庫的田稅丁賦以及諸多雜稅捐,都是一定的。

  州縣要維持軍政體系的運轉,必然也要有一定比例的留存;甚至州縣每年有新增的部分,也都作為地方開支截留下來。

  在戶部進行大規模的田畝戶口核查之前,沒有哪個地方,會老老實實將所有的賦稅交出來,更不要說現在世家宗閥控制基層的政權,巴不得能少上繳一點是一點。

  而除此之外,外廷中樞財政所能掌握的財源,主要就是鹽鐵使司所掌握的鹽利及包括榷酒、茶鐵等種種榷稅、過稅。

  這種種賦稅,一部分以糧穀布帛等實物形式——過稅市稅大多數時間也都是十解其一抽取實物抵稅;一部分以制錢貨幣形式押解到京中備用。

  即便江南諸州縣大體保持穩定,也沒有怎麼受到金陵事變的衝擊,但朝廷每年能從州縣徵調的糧穀也就兩百萬石、布帛一百二十萬匹以及其他雜稅雜捐在兩百萬緡錢左右浮動。

  這是外朝的歲入,由度支使司核算支出,除了朝臣百官的官俸賞給外,最大的一塊開支,就是禁軍及侍衛親軍的軍資開銷。

  除此之外,內廷還以內府局的名義,還掌握著鑄錢以及設於各地的皇田山莊地租等收入,但主要用於內府及宗室的開支,跟外廷無關;這筆錢糧,拿不拿出支用以及拿多少出來的應急,則要看延佑帝與太后的心情。

  說實話,大楚這兩年內憂外患就沒有消停過,沈漾主持中樞政務,能勉強維持運轉沒有崩盤,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朝廷現在每年所能直接徵得的實物稅,也就兩百萬多石糧穀、一百多萬匹布帛——這些實物稅的運輸,也是此時主要由州縣各自負責的綱運——即便是給滿朝文武官員發放俸祿、賞給及維持這麼龐大的禁軍及侍衛親軍體系都不夠,還需要從皇莊地租收成裡額外拿一部分出來補充。

  現在淮東每年缺上百萬石的糧穀,朝廷那邊已經無法直接拿出這麼多的糧食來,但即便是拿錢帛到民間收購,以江淮這兩年居高不下的糧價計,每年則要拿兩百萬緡錢出來……

  在中樞財政如此緊張的情況下,真要內外廷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多的錢糧,增援淮東,還不得叫信王將褻-褲都抵押出來才甘心?

  雖然朝堂不僅不是鐵板一塊,甚至還分裂得厲害,但無論是信王與哪方合作,未來兩三年間少則兩三百萬緡、多則四五百萬緡錢的額外開支,是誰都繞不開的巨大障礙。

  即便韓謙要與信王楊元演合作,也要一起商議想辦法,看怎麼才能在諸多朝臣的阻撓之下,怎麼才能在不觸動淮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跨越這個障礙。

  這還真不是一般的難。

  這並不是有韓道銘為內援,韓謙與信王聯手對金陵施壓就夠的。

  當然,有知悉其父王文謙及信王楊元演等淮東將吏心思的王珺在,韓謙就能更清楚的梳理淮東內部錯綜複雜的利益糾纏,同時也將涉及到晚紅樓、韓鈞、太后乃至李知誥的身世之秘,都告訴王珺,以便她能準備幫他參詳應對之策。

  瞭解這麼多秘密,王珺卻也沒有顯得太吃驚,纖纖素手托著雪膩、圓潤的下頷,美眸瞅著韓謙說道:「你真想娶我,或可請壽王爺到揚州說親,這樣我父親也能稍許撿回些顏面……」

  「楊致堂?」韓謙背著窗檯,雙手抱在胸前,也屈起一隻手托著下巴沉吟起來。

  「壽王即便不知道更詳細的情形,但對呂輕俠、李知誥也應有極深的警惕。而沈漾、楊恩等人或許更忠於陛下,但對壽王來說,倘若陛下受神陵司舊屬控制太深,同為先帝遺子的信王殿下,未必不是他另一個更好的選擇,」

  王珺看著韓謙說道,

  「就像你所說的,要是沒有呂輕俠等人在背後箝制太后,壽王以及朝中很多人或許會更堅決的支持撤藩,但壽王眼下則更應該希望淮東能維持現狀。而信王殿下或許早就有暗中使人找壽王說項,只是壽王沒有把握一人促成這事罷了……」

  韓謙點點頭,說道:「又或者說他不想此時就惹得陛下對他生疑,不願意牽頭做這事——而說不定你我的婚約,就是這頭老狐狸先提出來的呢?」

  「我父親七月中旬去楚州見信王,阮延出面說及這事,信王到底是怎麼想到這事上,卻沒有提及,也說不定真是壽王居間說項……」王珺深思問題時,美眸略給人迷離之感,秀眉也是不自覺得微微蹙著。

  「這事真要是壽王早就摻合其中了,請壽王出來說親,他也不能推辭。而壽王在陛下面前,也可以藉口說是推卻不了這邊的托請,非是他主動與淮東媾和。當然整件事正好能將我們與壽王暫未達成的合作往前推進,也算是一舉數得了——只不過,刺史王大人要是知道他女兒這麼迫切的就將胳膊肘往這邊拐,實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滋味呢。」奚荏笑著說道。

  王珺伸手要去打奚荏,但奚荏身手何等敏捷,身子一側,便輕而易舉的躲開。

  韓謙沉吟良久,跟王珺說道:「楊致堂到底有沒有摻和這事,我們還只是猜測,我即便派人去試探,楊致堂這老狐狸戒心極深,說不定會直接將說親這事推托掉,太過倉促反倒不妙。不過,棠邑與淮東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可以先合作起來,鋪鋪底子……」

  「什麼事情可以先做?」王珺問道。

  韓謙說道:「棠邑六七月份又新開墾十數萬畝田地,收拾上萬間舊屋,我想安排人到揚州以十之一二的低價出售這些田宅,但只要人能過來,田宅出售所得,都可以作為棠邑支借給淮東購買糧穀的錢款……」

  不要說江東及兩浙了,揚泰兩州的民間也不是沒有餘糧。

  揚、泰兩州本就是魚米之鄉,近十年都沒有受過兵亂大災。

  金陵事變期間,信王出兵佔領揚、泰兩州,對地方勢力也極力拉攏,只需要正常的繳納賦稅即可,遠不像後期楚州軍準備要撤回北岸那一兩個月,對潤常等州毫無顧忌的大肆劫掠。

  揚泰兩州民間不僅有存糧,而且不會太少。

  不過,問題在於平民,特別是世家鄉族手裡存有餘糧,在除了繳納正常的田稅丁賦之外,淮東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也不可能直接在自己的統治區內搶糧——真要到這一步,還不如直接跪下,主動向朝廷請求撤藩呢。

  即便臨時搞加征加稅,最終也會更多的攤派到平民頭上,會進一步加劇內部的矛盾跟動盪。

  當然,淮東軍要是能有足夠的錢款,不僅揚泰兩地能購得一定的糧穀,甚至還可以派人到潤、湖等糧穀更豐的魚米之鄉收購糧穀。

  淮東畢竟還是大楚的轄域,淮東軍連續遭遇兵災、水災,朝廷即便不出手援助,但也還不至於限制淮東到江南州縣收購糧穀。

  棠邑這邊的情況也是如此。

  棠邑的糧食奇缺無比,之前新開墾的糧田還沒有到收成的時候,即便今年秋熟有收成,也要先滿足將卒家小來年的吃飯問題,軍中及工造之事用糧,都將長期需要外購。

  棠邑目前除了樞密院每月撥給的兩萬石粳米、三萬緡錢之外,每個月差不多還從糧價還算低廉的州縣甚至從長鄉侯王邑治下的渝州,收購六七萬石糧穀運來棠邑,才能滿足耗用。

  如此巨量的耗用,除了韓家不斷的出售宣歙等地的田宅,從宣歙兩州收購糧穀等物資送入棠邑外,還主要得益於敘州今年僅從棉織業征實物稅,就徵得八十餘萬匹黔陽布、四百萬斤籽棉。

  大楚實物稅以糧穀布帛為主,作為生活必需品的布帛,有時候甚至是比金銀及銅製錢還要硬的通貨。

  韓謙在棠邑以工代賦,在僱傭將卒家小做工時,主要以糧穀抵資,但支給從廣德軍、江州徵用過來的勞力役錢,則以黔陽布代資,役工沒有半點不樂意。

  江州、廣德府乃周憚、陳景舟主政,韓謙甚至用黔陽布將這兩地府倉裡的存糧都置換出來了,而長鄉侯王邑那邊更樂意敘州拿物美低廉的黔陽布抵換糧穀……

  兼之赤山會的運力也逐漸恢復過來,只要後續沒有大的變故,僅八十餘萬匹黔陽布、四百萬斤籽棉,就能為棠邑換取六七十萬石糧食過來。

  這時候再加上韓家傾族蕩產的支持,棠邑這邊諸多事才能同步展開。

  然而此時淮東軍問題在於,他們不僅手裡餘糧有限,也拿不出多少錢帛來。

  江南水田,每畝十數緡錢,棠邑以十之一二的價格在淮東出售田宅,上萬間舊屋、十數萬畝田地,真要在揚州售出,差不多能得二十餘萬緡錢借給淮東用於收購糧穀——棠邑的地價再低廉,揚泰兩州的民戶都不會怎麼動心,但逃避戰亂、家舍被縱火燒燬的楚州民戶甚至從淮河北岸海、泗兩州南逃的流民,就不一樣了。

  雖然這只能將危機往後拖延一兩個月,但也為後續解決問題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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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1 00:0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八十九章 返回揚州

  王珺在韓謙身邊逗留了數日,八月初六直接從棠邑城東回揚州。

  王珺帶著侍女香雲剛回到鑑園,許夫人就緊巴巴的趕過來,絮叨不停的問道:

  「黔陽侯可有答應婚事?嗨,你說自古往今,哪裡有姑娘家自己跑上門說親的?這黔陽侯即便為圖一時之利,答應與淮東合作,但你嫁過去,怎麼會得到重視?再說黔陽侯三四年前未娶妻就先納了妾,這小妾還替他生下一子,知道這事,還不得往死裡欺負你啊!」

  「要是黔陽侯沒有答應?」王珺饒有興致的看著小娘,問道。

  「啊?」許夫人愣怔了一會兒,但看王珺眉眼間鎖著盈盈笑意,忍不住伸手拍打了她一下,說道,「你拿這事來詐我有什麼用?我還不是擔心你嫁過去會受欺負?」

  「爹爹他人呢?」王珺沒見到父親的身影,好奇的問道。

  「沒見到他人影,許是不知道你今日從棠邑回來,他人還在州衙署理公務。」許夫人說道。

  王珺心知父親必然知道她已回鑑園,大概還在為拿她當籌碼感到羞愧,不想表現得太急沖沖的樣子吧?

  王珺自然不會跟小娘透漏太多的詳情,便先回房洗漱換回女裝,待到將晚時分,才看到父親不徐不疾的乘著馬回鑑園。

  州司馬殷鵬也乘馬過來,王珺便知道他們到底還是惦記著她這數日在棠邑經歷了些什麼;要不然的話,殷鵬作為州司馬沒有那麼閒著整天做父親的跟班。

  「出去散心幾日,人卻是清瘦了些許,回來吃些好的,補一補身子。」王文謙在書齋等到王珺隨妾室許氏過來的問安,不經意間又示意侍女、侍衛走到廊外去。

  「父親大人要沒有別的事情吩咐,那女兒便去吃些好的補一補身子了。」王珺說道。

  「咳!」王文謙清咳了一聲,有些掛不住臉的問道,「你這幾日在棠邑遊玩,可有什麼別的收穫?」

  王珺回來一沒哭鬧二沒上吊,王文謙當然知道婚事沒有問題,但問題是在這門經歷太多波折的婚事之外,韓謙會以怎樣的條件,以及以怎樣的形式與淮東聯手才是關鍵。

  他相信珺兒見到韓謙後,即便不直接涉及到這些問題,也會有所觀察、考慮,他需要搞清楚的是這些。

  「父親心裡可是願意珺兒嫁往敘州?」王珺盯著父親王文謙,幽幽問道。

  王文謙略帶苦澀的問道:「你嫁往敘州後,我便要辭去揚州刺史之位,珺兒你說為父是願,還是不願?」

  「啊,為何要辭去刺史之位?」許氏驚問道。

  許氏這些年跟隨在王文謙的身邊,眼界、見識是不同於尋常女子,但對人心也沒有深入到能知微識著的地步。

  她哪裡想到淮東找韓謙合作的基礎,是信王楊元演及阮延等人認定韓謙有野心,並且認定韓謙為了私利會選擇與淮東合作,而非一心向著朝廷,有可能幫著朝廷對淮東施壓、撤藩?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

  淮東認為韓謙的野心此時對他們有利,但日後只要實力允許,就難保韓謙不會反噬淮東。

  王文謙辭去揚州刺史之位,是要為日後之事避嫌。

  當然,王文謙跟王珺說的話裡,意思也很明顯,他要是貪戀權位,便不會任由這樁婚事將自己逼入極尷尬、最終可能兩頭都不討好的地步。

  這些道理,王珺心裡不是不能想明白,但有時候卻是需要親口問出來,討要一個更明確、更肯定的答案,睜眼看父親兩鬢皆已霜白了。

  書齋之中,沉默稍許,也沒有人回答許氏的問題,許氏顯略尷尬的站在一旁,手習慣性的在王文謙的肩膀輕捶著。

  「父親可否覺得殿下有暗中使人找壽王說援?」王珺問道。

  「這兩年阮延在殿下身邊,我三五個月都難到殿下身邊說一趟話,這事還真難說得很。」王文謙說道。

  這世間的親疏有別便是如此微妙,即便信王此時對他信任有加,但也未必要事無粗細都說給他聽,而無自己的主張——再說了,他為臣,信王為君,為君者總要講究一個御下制衡之道,完全跟一個臣子穿一條褲襠,還怎麼去拉攏別的臣子?

  當然,王文謙也不想在君臣相疑的話題上扯太遠,他更在意的還是韓謙在整件事情裡的確切態度。

  王珺沒有說及太多,只是將韓謙有意在揚州出售棠邑田宅一事,說給父親王文謙知道。

  棠邑拿出十數萬畝開墾好的新田出售,還附贈屋舍、農具、種子以及到明年莊稼夏熟前的口糧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這基本上跟白送沒有多大的區別。

  即便招募流民墾荒,不需要流民掏一分錢,但流民要動手開墾、修造屋舍,在沒有足夠工具的情況下,這個過程會異常的艱辛,沒有兩三年不要想能安頓下來。

  當然,棠邑這次招攬的人丁數量有限,僅限一兩萬人,出售田宅所得的錢糧又會全額支借給淮東,這也算是一項互惠互利之事。

  更關鍵的,這為後續更進一步的合作鋪下底子,讓雙方一步步走近到一起,而不用擔心誰會突然變卦,坑對方一把。

  王文謙當下便擬寫文函,著人連夜送往楚州,由信王楊元演定度這事。

  而當下韓家正傾族蕩產的支援棠邑建設,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韓家作為與馮氏並立的江東豪族,到底藏有怎樣的底蘊,外人是摸不清楚的,就像當初誰能料到僅馮氏一族,在皇陵案後就能被天祐帝查抄出五六百萬緡的族產來?

  因此,韓謙有餘力能在棠邑開墾、整修多餘的田宅拿出來出售,王文謙及淮東眾人也沒有多想什麼,更多認為是韓家傾力相助之功。

  …………

  …………

  信王楊元演很快就有了回應,授意揚州這邊全權處置此事,隨後韓謙便著馮翊率十數人手前往揚州,專司出售田宅及支借錢款之事。

  這件事也沒有刻意對朝廷保密,韓謙甚至直接上書朝廷,請求在宣潤等地也行此法以籌措軍資。

  然而問題在於,韓謙拒絕世家宗閥出資到棠邑囤地,再使奴婢過來耕種,而江南諸州縣普通的有產民戶,沒有家破人亡的絕境,有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拖家帶口遷到隨時會捲入慘烈戰事的江北定居。

  而即便江南諸州縣存在相當的失地貧民以及背井離鄉、流落異鄉的流民,卻又是地方上的世家宗閥爭搶變賣為奴婢的對象,地方勢力又哪裡願意將他們嘴裡的肥肉拱手送到棠邑來?

  當然,朝廷不想大力支持棠邑在江南諸州縣大力招攬失地貧民及流民,卻也不會禁止棠邑從淮東吸引戰亂難民過來。

  真要禁止,這不是逼著韓謙摞挑子嗎?

  事情的進展,與韓謙最初預料的一樣。

  揚泰等地受戰亂影響較輕,絕大多數的受災難民也不願意遷到棠邑,都等著大水退去重返家園。

  然而楚州,特別是緊挨著淮河沿岸的地區,乃是梁軍年初重點打擊摧殘的區域,也注定往後會是梁軍重點襲擾的區域,從其地流亡到揚泰的難民,他們的家舍多半被摧毀,即便再苦熬數月等大水退去後重回家園,所面臨的狀況,也不會比去棠邑更好。

  不過世人素來安土重遷,這些人裡願意遷往棠邑的,還是不多。

  不經過反覆的打擊,絕大多數人都會對未來抱有樂觀或僥倖的態度。

  不過,戰爭初期從淮河北岸海州、泗州南逃的流民,有家難回,滯留揚泰地區,不想餓死,又不想賣身為奴,那就只能捨棄隨身少量錢物,到棠邑撞一撞運氣。

  揚州刺史府與棠邑行營在揚州城內外張貼官榜,便應者雲集。

  即便以江南十分之一的地價,出售棠邑的田地,附帶贈送屋舍、口糧、農具及種子,對南逃流民還是有一定的門檻,但短短十數天,棠邑與揚州約定的三千戶、兩萬人丁的名額便被一搶而空。

  或錢、或金銀、或布帛,總共收得合計二十萬緡錢的錢物,一併以棠邑行營的支借給揚州刺史府,用於收購糧秣以解淮東軍變得越發窘迫的糧食危機。

  而棠邑七縣軍民,到八月底也總算緩慢增長到十五萬,自三月之後新增的三萬人丁,為棠邑產增一萬三千多青壯男丁及健壯婦女,也算是稍稍緩解棠邑嚴重緊缺的勞動力。

  除此之外,從廣德府、江州作為徭役徵用的民夫,照道理來說徭役三月期滿後,就必須將他們放回原籍,換新的一批民夫過來頂替。

  理論上說,即便周憚、陳景舟頂住地方勢力的壓力,全力配合,棠邑能從廣德府、江州徵用的役力也是固定的。

  不過,棠邑支付足夠的布帛作為工價,就有相當一部少地或無地的民夫願意留下來,則不受三月徭役期的限制。

  八月底,從廣德府、江州兩地到棠邑從事堤壩、屯寨、馳道、塢港修築的力役增加到一萬兩千人。

  再加韓謙從敘州徵募僱傭的八千多匠工,棠邑諸縣的諸多工造之事,還算是能勉強維持下去,並沒有出現嚴重的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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