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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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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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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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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5:4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章 蘇閬然的憂鬱

  梟衛府的陸大人又相親去了。

  能在京城的八卦板塊裡和貪官污吏一較長短的就只有狗官貴族和他們的愛恨情仇了,恰好陸棲鸞的事蹟狗官和愛恨情仇都占全了,這段時間不知成為了多少人下飯的佐料。

  有些津津有味,有些人味同嚼蠟。

  「啊!」

  演武場上,又一個身長七尺的壯漢橫著飛了出去,重重砸在牆上滾了兩番,昏了過去。

  沒人叫好,觀戰的將官都噤若寒蟬,唯恐成了下一個演練對象。

  日光落在少年人清俊的側面上,汗水沿著眉弓滑向眼角,又在落入冷淡的右眼前之前被甩去。

  軍人常年的殺戮與禁欲中和了少年人在這個年華應有的秀美,情緒上分明已近洩憤的狂態,面容上卻仍然是冷淡而漠然的,彷彿那種本能的自律正在死死壓抑破爛而出的情緒。

  「……蘇都尉,這都昏過去第二十個了,咱們今天是不是練得太過了?」

  雁雲衛的一個主簿勸了他兩句,蘇閬然在臺上仃立了半晌,走下檯子說了一聲歸營,台下的將官這才精神一鬆。

  「他這是怎麼了?軍人靠熬資歷,這麼快就升官了,應該高興不是嗎?」

  「誰知道年輕人怎麼想的,那梟衛府的那陸司階,跳了兩級呢,不也整天精神不振的嗎。」

  「女官哪兒能跟男人比,嘿嘿~她是怕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吧。」

  那說小話的人嬉皮笑臉的,忽然見面前的同僚表情凝固了,疑惑間,忽然肩頭一緊,整個人被捏著肩膀被一股怪力提了起來。

  「蘇、蘇都尉。」

  「忘了說一件事,下個月帝駕出巡祭天,你精銳營負責護衛,今天起,每天去繞內城跑一百圈加訓。」

  「一百圈?!」

  蘇閬然冷冷道:「你想繞外城跑?」

  「不……不、是是是,我馬上去!」

  被罰的將官心裡苦……明明沒升官之前是多麼聽話安靜的娃兒,升了官就越發兇殘,官場真黑暗。

  一側,雁雲衛的主簿看得歎了口氣,走過來對蘇閬然道:「這兩日到底是誰惹著你了?馬上下半年梟衛的一年一度更換處刑人日子要到了,你這麼鬧脾氣,讓統領聽見了,借調去了如何是好?」

  「處刑人?」

  梟衛直屬皇帝,雖有先斬後奏之權,但也並非毫無限制,其限制便是內部的「處刑人制」,每年六月初頒佈,梟衛中六品以上之人均要設一「處刑人」,負責監視該梟衛,一旦發現梟衛有叛亂或其他死罪,「處刑人」便可直接動手肅清。

  處刑人的人選一般是從梟衛內部互相選出,但總有多出一兩個沒有分配到處刑人的,便要從同級的四衛處半借調一些人。

  被借調的人沒有什麼好處,搞不好會得罪梟衛,然而如果監視不當,還要被問責,是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大致瞭解了一下,蘇閬然道:「那今年梟衛多出多少人?」

  「嗯,我看看……」主簿翻開筆錄點了點,道:「還是如往年一樣,梟衛的趙府主由高都尉當處刑人,高都尉的處刑人是周弦周校尉,以此類推……一共有三十三組,正好多出個女官。」

  蘇閬然拭汗的手一頓,愣道:「女官?」

  「是啊,梟衛也是的,女官能做什麼,還非要借調個處刑人嚇著人家姑娘。」主簿忽然想到什麼,又問道,「這個陸司階不是之前跟你一道去賀州破了那鬼村案的嗎?你們熟呀,要不今年就你吧,也不用得罪人不是?」

  蘇閬然:「……」

  「你看,處刑人這種生殺大權交給陌生人多嚇人呀,還不如交在認識的人手裡,你說是吧?」

  蘇閬然:「就這樣定吧。」

  當日放衙後,蘇閬然想了好一會兒,不知經過了什麼謎之腦回路,他總覺得這之前,他得先去跟陸母彙報一下這件事,畢竟陸母對他還挺好的,兒子去崖州當官後,一腔母愛無處安放,老讓人給他送點心。

  這麼想著,蘇閬然便轉去了陸府。

  「蘇校尉……呸瞧我這記性,應該是蘇都尉,夫人還打算讓小的明天給你送一籠棗泥糖糕呢,您來的正巧,這才剛蒸好。」

  「陸夫人有心了,嗯……陸司階回來了嗎?」

  「還沒呢,昨晚說是有緊急公務,一夜未歸,估計要晚上才回吧。」

  梟衛府經常有這樣的突發事件,如今陸棲鸞升了官,自是比不得先前做校書那般清閒。

  陸府的家僕正要把蘇閬然請進屋,忽聞街那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嘶鳴,一頭瘋馬撞開一輛拉貨的小車,拉著身後華貴的馬車發狂地向這邊衝來。

  「哎哎哎這——」

  陸府右邊不遠處便是座小石橋,橋上正緩緩走著一對老夫婦,車夫奮力地拉著韁繩,但無濟於事。

  眼看著那瘋馬車就要朝橋上衝去,蘇閬然擰身便衝了過去,眼疾手快,抽刀一個斜斬,將車轅斬斷,隨後縱身躍上瘋馬後背,右手抓住馬頭上的鑲金轡頭,擰身一扯,瘋馬長嘶而起,扭動了一會兒,因馬腹被夾得喘不過氣來,扭動掙扎了一會兒,便慢慢平靜下來。

  拍了拍馬脖子,又仔細查看了瘋馬的眼睛,蘇閬然發現這馬既不是受驚也不是生病,好像是因為什麼中毒致瘋。

  揣著疑問回馬走去,便見那被砍斷了車轅的馬車正面翻到在地上,剛好堵住了車門,讓裡面的人出都出不來。

  「早知就不駕這輛雨用的馬車了,這封死的車門的真難開!」車夫抱怨著。

  ……貴府的馬車為何還分晴用雨用?

  蘇閬然看了一眼金轡頭,估計是有錢人的講究,問道:「可需要幫忙?」

  那車夫試圖扶了一下翻倒的車,但因那馬車上用的木材太講究,車上裝飾還鑲滿了牙雕等物,莫說扶起來了,連推都推不動,急道:「還請公子來搭把手,車裡是臬陽公世子,今日救命之恩必有重謝!」

  ……哦。

  蘇閬然見義勇為的心頓時滅了一半 ,不情不願地下馬道:「你們這是去——?」

  「世子昨日和尚書府的姑娘約好了,要給她送個狗房,您瞧這狗房剛打好正要送來,哪知這該死的瘋馬誤事,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蘇閬然:「……」

  蘇閬然,年方十六,軍旅生涯中基本上沒幹過錯事,今天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手賤了。

  ……讓這位世子安安生生地隨著瘋馬西去多好,為什麼要拔刀相助?

  蘇閬然也就是這麼一想,讓車夫讓開,收刀回鞘,隨後在車夫震驚的目光下,徒手將整座翻倒的馬車扶了起來。

  「謔……這位軍爺,真是神力啊。」

  車夫半晌合不攏嘴,直到馬車裡傳出一聲嘶痛,這才連忙打開車門:「世子、世子你可還好?」

  車裡一股血腥味,臬陽公世子一身白衣,此時右臂上劃出一個不小的血口,整個袖子都被染紅了。

  「世子,你這……」

  「撞在狗房棱角上了,沒什麼事,聶城,把藥拿來。」

  車夫去拿藥的空檔,聶言抬頭看向蘇閬然:「這位可是雁雲衛的蘇都尉?今日多謝相救,他日必有厚報。」

  「不必,你這馬被下了毒,多半是有人意圖謀害,世子還是早些報官的好。」

  「下毒?」

  車夫將聶言扶了出來,聞言替他家主子不平:「我說怎麼走之前那麼奇怪,定是二爺那幾房妾室不忿,想謀害世子,回去就讓國公爺逐了他們!」

  聶言挽起袖子粗暴地上了把止血散,數落道:「教你多少次了,那幾房小妾吃咱們家多少大米了,單單逐了連個本都撈不回來。今年不是朔州的水渠開了嗎,奴隸價錢也該漲了,想法子把她們身契找出來賣去絲坊,一個女工能賣你兩個月工錢呢。」

  蘇閬然:「……」

  蘇閬然木然道:「世子若無事,末將便告辭了。」

  「好,回頭見。」

  聶言剛說完,便見蘇閬然沒往別處走,而是徑直入了陸府,臉上笑意凝固,抓住惶惶然過來問他要不要進府喊個大夫的陸府家僕道:「貴府是出了什麼案子了嗎?」

  陸府的家僕戰戰兢兢道:「沒有,敝府身家清白,平日裡連個偷油的老鼠都不會上門的。」

  聶言拿起腰間的白玉扇子指了指蘇閬然的背影道:「那這蘇都尉上門是?」

  陸家僕人道:「哦,是這樣的,蘇大人總是和我們家小姐去辦案,二人熟得很。我家夫人又憐他父母早逝,經常把他喊來府上用飯。世子……世子你身受重傷,要不先去敝府休息休息,小人幫您喊一喊街對面的黃老郎中看看?」

  臬陽公世子何等尊貴,平日裡不是太醫院頂級醫者開的藥是絕對不會用的,車夫看了一眼街對面,道:「世子,咱還是回府請太醫院的來看吧,這民間大夫怕是……」

  「不,爺要去。」

  聶言眯著眼望著陸府,拿扇子敲了一記車夫的腦門,道:

  「跟爺搶錢搶東西可以,搶女人不行。這陣不能輸,走,把狗窩扛上,會他一會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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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5: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一章 士之耽兮

  月華初上,陸棲鸞才精神萎靡地回到家。

  昨夜梟衛地牢失火被劫,第一層燒毀了三分之一,燒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層的門也被打開了,雖沒有被火勢殃及,卻也失蹤了六名犯人。

  梟衛地牢共有三層,第一層關不會武的,第二層關會武且窮凶極惡的,第三層更甚,關的盡是一些根本就不能見光的人。

  這次劫獄事態嚴重,還讓賊人給逃了,府主震怒,命梟衛府上下立即著人分派搜捕令,陸棲鸞忙了一整天,連飯都沒顧上吃,直到剛剛才結束。

  ……過兩日,便和高大人商量一下,讓她把陳望的遺體入土吧。

  這麼想著,陸棲鸞一臉疲憊地邁進家門。

  「你今晚把醬醬的狗屋看好了,把門關上去,別讓賊人惦記!」

  ……什麼?

  一進門先是聽見醬醬歡樂的叫聲,隨後便看見院子裡有什麼東西晃瞎了她的眼。

  是個金閃閃的小房子,通體氣派非常,座是烏檀木打造,頂是七寶琉璃頂,往院子裡一放,存在感簡直爆炸。

  陸棲鸞懷疑裡面本來是供奉玉佛的地方,此刻玉佛被拿掉,鋪上了絲絨毯子,醬醬往裡一窩便徹底成了個狗窩。仔細一看,那狗房的簷角上還有暗紅色的血一樣的痕跡。

  陸棲鸞:「這是……什麼情況?」

  家僕嘖嘖道:「是臬陽公世子上門拜訪了,說跟小姐約好了金屋藏狗,一打好便連忙送了過來,中間在咱們家門口出了車禍,磕得一身血,就這樣為了小姐還是堅持把狗窩給醬醬扛進來了,把夫人好一頓嚇著呢。」

  ……為什麼你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但連在一起我就聽不懂了呢?

  陸棲鸞乾涸的腦子好生反應了一會兒,方道:「……臬陽公世子來了?」

  「來了啊,夫人留他用飯,蘇都尉也在,兩個人卯著勁不走,就等著小姐回來呢!」

  陸棲鸞:「……」

  陸棲鸞忽然感覺胃疼。

  好在今天陸爹晚上有飯局,不用回家面對女兒的修羅場。陸棲鸞一聽說陸爹出去吃飯了,心想自己應該去葉扶搖那兒蹭個貓飯再回家的。

  捂著胃剛一邁進正廳,陸母就一臉古怪地迎出來。

  「棲鸞啊……這位世子是太子介紹的?」

  「是啊。」

  陸棲鸞往裡看了一眼,只見聶言半身汙血坐在椅子上,目光如刀紮在對面懷裡被塞了一籠棗泥糖糕的蘇閬然臉上。

  這畫面太有衝擊力,陸棲鸞退了一步問她娘道:「他為什麼不換衣服?」

  「他說是堅持想讓你看看他為你花錢又流血的英姿,你看完了他再換。」

  陸棲鸞:「……」

  陸棲鸞:「娘,我跟你的想法一樣,覺得他可能有病。您先去備飯,我來應付。」

  剛打發走陸母,陸棲鸞一邁進門檻裡,就聽見聶言對蘇閬然來了一句——

  「你要多少錢才願意離開她,開個價吧。」

  陸棲鸞頓時有了想把狗房丟還給聶言,然後麻溜兒地離開他的衝動。

  蘇閬然大概和陸棲鸞一樣覺得和他溝通不良,轉頭望向默默走進來的陸棲鸞,道:「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高赤崖要他們統一口徑封鎖劫獄的消息,陸棲鸞只能說道:「今天御史台又參了府主一本,說梟衛換刑具換太頻繁了有虐待囚犯的嫌疑,氣不過把我們都數落了一頓,這才回來晚了。」

  哦,御史台終於習慣了梟衛殺人放火,開始沒事找事了。

  蘇閬然信了,陸棲鸞轉過來看向聶言:「世子,你大駕光臨寒舍金屋藏狗也就罷了,這副尊容是不是有點過了?」

  聶言糾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二回 了,你也該改口叫我錦行了吧。」

  接過蘇閬然遞來的棗泥糕,先墊一墊餓得發疼的肚子,陸棲鸞道:「小孩子在呢,能不能換個場合說?」

  蘇閬然凝固了片刻,反應過來這屋子裡他最小,有點生氣:「你說誰是小孩子?」

  大他一歲的陸棲鸞道:「好好你不小,你剁過的人比我見過的還多行吧。」

  這時陸母在外面喊了一聲叫蘇閬然去幫她搬點東西,蘇閬然只得冷著臉出去了。

  聶言在一邊看得熱鬧,見他走了,方道:「我覺得你還是暫且莫小看他的好。」

  陸棲鸞:「你又知道什麼了?」

  手裡的扇子一轉,聶言道:「你回來前這蘇都尉和陸母說了兩句話,我遠遠聽了一半,雖不清楚,也聽到了他是來找令堂說梟衛府處刑人更換一事。」

  「哦,你說的是處刑人的事,名單向來是府主和高大人定的,還沒發下了,怎麼,已經送到雁雲衛那處了?」

  聶言笑了笑,道:「以前聽說過,梟衛的處刑人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內部互相鉗制,兩兩監視,總會多出一個,這多出的一個便要委派給其他四位監視,你說他為何要特地來貴府上和令堂說這件事?」

  除非他是新的處刑人,而處刑的對象……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道:「世子,我忽然失憶了,現在我幾品來著?」

  「不多不少,正好六品。」

  不知為何陸棲鸞腦海中又浮現出了蘇閬然這小子乾淨俐落地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切成兩半的畫面。

  ……簡直是她初入官場最大的陰影。

  聶言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所以太子說的對,只要你快些嫁人,便能脫離苦海了不是?」

  陸棲鸞癱在椅子上,神情複雜道:「我哪能不知道苦海無邊,我都回頭兩回了,根本就沒有岸。」

  聶言勸道:「事不過三,再回頭一回,沒准就成功上岸了呢。」

  陸棲鸞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覺得他一身血衣說這話委實沒有說服力:「前面那兩個好歹跟我有一小段風花雪月的故事,你看你,第三次見就給我弄得像殺人現場回來的一樣,我娘都覺得不靠譜。」

  說到這,陸棲鸞坐直了身子,想起昨夜地牢中被劫走的人裡面有個聶元,但又不方便透露,便疑道:「我還沒弄清楚呢,你這一身傷是怎麼弄的?被你家二叔的餘孽謀害了?」

  聶言連連稱是,痛陳有人給他的馬下毒,意圖報復他。

  「……如今我那二叔落馬,他那兩房妾室失去依靠,便對我懷恨在心,我猜想事情便是如此,還請梟衛府的大人還我一個公道。」

  這兩天怎麼盡是些血光之災的事……

  「行行行,收人狗屋與人消災,這事兒我明天派兩個府衛去查一查,該發落的發落,一定還你個公道,你能把血衣換下來了不?」

  聶言:「來時走得急,未帶換用的衣物。」

  陸棲鸞:「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聶言搖著扇子理直氣壯道:「令堂留飯,豈敢不從?」

  陸棲鸞無奈,只得帶他去了後院,讓人開了陸池冰的門,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套本來要給陸池冰的衣服遞給聶言。

  「雖說比不得國公府,但也是給我弟新做的,沒穿過。挑的軟料子,大兩三寸的也能穿,你就將就著換了吧。」

  「你做的?」

  「本官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做女工活,我讓裁縫做的。」

  聶言彷彿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本想著今日上門怎麼也能撈個定情之物,可憐我千里送狗窩,禮重情意重,還沒能博取佳人一笑,虧了虧了。」

  陸棲鸞關門之前神色莫測地盯了他好一會兒,開口道:「你附耳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聶言欣然而往:「洗耳恭聽。」

  陸棲鸞盯著他沒說話,一偏頭,在他臉側蜻蜓點水一樣吻了一下,隨後推開他,帶上了門。

  「再抱怨虧,本官就換人。」

  門窗上映出的人影遠去,燈燭微暗,門裡的人,怔然半晌,自言自語道:

  「不虧……」

  回過神來,聶言碰了碰她輕啄過的地方,繼而喃喃——

  「無價之寶呢。」

  ……

  「世子、世子,您真的看上了?」

  車夫聶城心裡慌得緊,唯恐回去之後被老國公斥責他護衛世子不力,在後面緊跟著打探主人心思。

  前面臬陽公府的世子爺步子走得輕快,渾然不似個受了傷的人,聽了他的話,沒回憶起陸府的菜色合不合他的胃口。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雖不是什麼淑女,好在我也算不上正人君子,娶過來至少良心不會痛。」

  聶城苦著一張臉道:「世子,不是我多嘴,您得知道,姑娘再漂亮合心意,那也是女官,而且梟衛……當年梟衛殺了國公爺的多少愛將——」

  朝中許多年老的大臣對女官的態度和左相一派一樣,對他們而言,女子可以從「術」,而不能從「權」,那些織造局等「軟」衙門的女官也就罷了,武官裡的女官是萬萬忍不得的,更莫提梟衛。

  玉扇啪一聲敲在手心,聶城識趣地閉上嘴,只聽聶言淡淡道:

  「是老爺子主動托太子替我相的人,難得我聽他一次話,人我是看上了,他還能反口不成?至多與我生一兩個月的悶氣,總不會拂了刑部尚書的面子。」

  聶城不敢說話了,沉默地跟在聶言身後。隨後不知何時,空蕩蕩的夜街上,滴起雨來。

  「世子在簷下稍等,小的去買把傘來。」

  這雨來得不是時候,不像是夏雨般痛快,反倒似秋夜的幽雨般纏綿陰沉。

  聶言罕見地有些煩躁,慢慢地,握著扇子的手便動不了了,唇色也越發蒼白,不由得靠在了身後的灰牆上。

  眼前開始出現重影,隱約從雨幕裡看見一個手持油紙傘的人,朝他徐徐走過來,待至了簷下,並未說話,拿出一隻玉瓶,倒了兩枚藥丹,讓他服了下去。

  「你把梟衛想得淺了,人心都毒成這樣了,兵刃哪能不帶毒。」那人徐徐說道。

  心口漫上來的痛苦終於消了下去,聶言眼神不善地看向那撐傘的人。

  「你找人監視我?」

  「算不上監視,恰好猜到你要找的人罷了。」見雨色稍淡,那人知道自己不宜留太久,便道:「前車之鑒猶然在目,君既靈慧出塵,當曉得一事。」

  「有話直說?」

  持傘的人將傘遞給他,勾出半個意味不明的笑——

  「士之耽兮,未必猶可脫也。女之耽兮,未必不可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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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6: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二章 廢儲,哭窮,罵汙吏

  「給我拿壺酒來。」

  陸府的僕人知道陸棲鸞平日裡除了逢年過節或是酒局,是不會喝酒的,一時有些為難,問陸棲鸞是不是處理公務累著了,需要找個大夫看看,陸棲鸞否認後,只得到後面的廚房背著陸夫人拿了壺酒給她。

  蘇閬然還記得她酒量並不好,見她拿著酒壺就灌,忙伸手按住。

  「梟衛出事了?」

  「沒有。」陸棲鸞見蘇閬然神色不虞,無奈道,「好吧,是出了點麻煩,但不方便跟你說,別追問了。」

  蘇閬然放開手,在她身邊坐下來悶聲道:「我以為你是介懷處刑人的事。」

  「沒有,只不過……」陸棲鸞一手抵著下頜,另一隻手抓著酒壺隨著屋簷外漸大的落雨徐徐澆落在地上。

  ……只不過是故人走了。

  說懷念也並非懷念,她待人間情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疏淡,既看得開也放得下,但生與死除外。

  那人生得荒唐,走的也荒唐,最後竟只有她一個人記得祭他。

  壓下腦中的悵然,為免蘇閬然起疑,陸棲鸞梳理了一下情緒,接著他的話說道:「聽人說處刑人是梟衛的傳統,畢竟權力大,也不是不能理解。我還未曾聽高大人說過,倒是先傳到你雁雲衛去了,反正下個月便是要公佈的,你既看過了,知道比之往年有何變動嗎?」

  蘇閬然搖頭道:「沒有,除了今年多一個你外,高都尉還是監視趙府主,其他的一切照舊。」

  「對,梟衛府是與其他衙門不同,高大人官品雖低,但我總覺得府主有時候還不得不聽他的,比如我做司階這件事,起初趙府主是反對讓女官做到這個位置的,可高大人越過他答應了,這事便定下了。」

  蘇閬然道:「是這樣,趙府主若瀆職犯案被高都尉發現,他是可以直接殺了府主的,而若事後調查案情屬實,高都尉無需過問吏部,便可繼任新的梟衛府府主。」

  陸棲鸞嗯了一聲,喝了一口酒後,忽然想起經昨夜一亂,高赤崖身邊的周弦周校尉怕是不行了,眉心一擰,問道:「我聽說,高大人的處刑人是周弦周校尉是嗎?」

  「沒錯,今年的新名錄也是這樣安排的,有什麼問題嗎?」

  那……高赤崖現在是不是無人監視的狀態?

  想起那夜高赤崖讓他們不準將梟衛地牢被劫的事傳揚出去,陸棲鸞心中起疑,轉過頭問道:「你知道高大人以前都是什麼出身嗎?」

  「高都尉是京中高氏世家嫡系的人,梟衛建立前一直在做南郡宣撫使,大概是……」蘇閬然回憶了片刻,道,「八年前,梟衛內部被肅清過一次,一府之人都涉進叛國案被殺光了,只剩下作為告發者的趙玄圭,即現在的趙府主,承上令重立梟衛,高都尉便是從那時調任來梟衛做了副府主。」

  往後的事陸棲鸞也聽說過,趙府主和高赤崖表面上雖然一團和氣,但因趙府主時常在外奔波查地方上的案子,京城裡的梟衛實際上是惟高赤崖之命所從。

  府裡經常有人暗地裡說高赤崖不滿趙府主行事溫吞,想取而代之已久,可不管怎麼活動,聖上從未有要鬆口的意思。

  梟衛與其他衙門不同的是,雖然大權在握,想抓誰抓誰,但卻是有進無出的,其他衙門的可以調進來,已經成了梟衛的卻是決不能調出去的,坐不到一品統領的位置,仕途只能到此為止。

  眼前莫名又出現了周弦那句梟衛裡出了叛徒的話,串聯起失蹤的犯人裡有近日和敵國有所勾結的聶元,陸棲鸞一時清醒了起來。

  說了這麼多,蘇閬然也察覺出了陸棲鸞的不對勁:「高都尉和你說的梟衛府的麻煩有什麼牽連嗎?」

  握著酒壺的手一鬆,酒壺落在臺階上,滾落入階下的打濕的草叢裡。

  「我懷疑梟衛裡出了叛徒……」

  ……至少要把叛徒抓出來,讓她知道,是誰把陳望殺了的。

  ……

  天氣暖和了,那些文官們的嗓子就越發有勁了,每每上朝,都把那些慣例要拿出來說的論題反復鞭屍撕上一通,打醬油的中立官員們稱這些論題為老三腔,分別是「廢儲」、「哭窮」、「罵汙吏」。

  這三樣菜都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假。廢儲廢儲,廢不了儲;哭窮哭窮,一個比一個肥;至於罵汙吏,其實皇帝每天往那龍椅上一座,放目望去沒有幾個不汙的,大多都是在拿地方官出氣,彷彿每天不罵兩句就襯托不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般。

  但今天變了風向了,戶部哭完窮,御史罵完汙吏,該輪到廢儲的事時,那些左相的門生今天不牽頭了,改罵女官了。

  皇帝聽得新鮮,問那官員女官又沒犯什麼事,有什麼可罵的。

  那牽頭帶節奏官員先是跪了下來,潸然淚下地醞釀了好一會兒,方道——上州別駕家的女兒在公主立府的宴上得罪了左相的嫡孫女和梟衛府的陸司階,上州別駕聽說了,把女兒好一頓教訓,便帶女兒上門道歉去了。

  皇帝心想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有什麼好罵的,那官員又哭了,說因懼怕上一任別駕是死在梟衛手裡的,現上州別駕是先帶著女兒去梟衛陸司階府上道歉完,才去的左相府上道歉,如此先後順序實在是藐視官品等級,難道堂堂一品宰輔還比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司階嗎?

  躺得十萬八千里也中槍的陸爹當即就懵了,他以為後宮裡的娘娘才會在意這麼點尊卑順序,沒想到這鬍子一大把的老官兒也這麼小心眼。

  女兒控哪能沒脾氣,正要跟那找事兒的官員在朝堂上頂一回合,那官員馬上口風一轉,自比鄒忌以小見大,說事雖然是小事,但梟衛淫威在此事上可見一斑,長此以往,滿朝官員戰戰兢兢,連尊卑有序都不知道了,最後順便懟了一句太子和女官過從甚密,不成體統,建議廢儲。

  隨後左相一黨的國學寺、禮部、部分御史出來響應,一片附議之聲下,那官員最後總結陳詞——不削梟衛的先斬後奏之權,這官沒法做了,日子也沒法過了,臣要撞死在御階上都別拉著我。

  上面聽政的太子聽得毛了,站起來就罵有本事你撞,撞不死我幫你撞。

  文官最是玻璃心,吼了一聲臣來生報國,一腦袋撞在御階上,頭破血流,嚇得朝堂大亂。

  雖然事後太醫來一查,說沒事就是蹭破了皮,但皇帝還是震怒了,下旨奪了太子聽政之權,讓他回東宮禁足一個月反省,並讓三皇子代太子聽政。

  左相一黨本想著壓一壓太子已經是莫大的成就了,沒想到皇帝竟然直接讓三皇子替太子聽政,簡直是天降之喜。

  次日,皇帝下令,整肅梟衛府,凡有仗權濫殺官吏者,一經查實,殺無赦。

  「……近日的事你們也知道了,陛下並非是聽了文官的話才下令整肅梟衛的,是在表達對日前地牢失守一事的不滿。」

  梟衛府中,趙府主少有地親自將屬下召集起來訓話,話雖說得不溫不火,但每個字都是在打當日負責府中戍衛的高赤崖的臉。

  「陸司階,先說說你查到的當日地牢裡失職者吧。」

  「是。」

  陸棲鸞攤開一卷名錄,道:「廿九日,負責地牢正門的牢頭是許羅、孫順二人,許羅與孫順分別持第一層與第二層鑰匙,事發前巡邏的衛隊看見許羅提了一壺酒入牢中,便去阻止說府中不許飲酒,與之爭執了兩句,許羅聽從,隨後又說牢中生蟲,怕染疫病,喊了數名府中僕人進牢打掃。亥時三刻,巡邏隊換崗,見到孫順慌張跑出地牢,身上有血,換崗的衛隊抓他盤問時,地牢中火起。」

  「那孫順怎麼說?」

  「孫順的供詞與巡邏隊描述吻合,說是許羅帶進來的奴僕是劫獄之人假扮,一進來便沿途放火,他急忙裝死才躲過一劫,但第二層的鑰匙卻是被他們搶走了。」

  「哦。」趙府主略作思忖,道,「這麼說來,是這許羅串通賊人將牢門打開的了,此人是誰調來的?」

  地牢的牢頭五日一換,每一層拿鑰匙的更是要由府主和副府主親自批下,如果不是趙府主,那就只有……

  下面的人噤聲不語,旁邊一直聽著的高赤崖臉色微冷,寒聲道:「是我從虎門衛調來的。」

  空氣一時凝固,陸棲鸞掃了一眼趙府主的神色,道:「恕下官多言,此事有其疑點,事後經葉大夫調查,許羅屍體雖被燒毀,但依傷口看並非是梟衛的兵刃所為,反倒是在門口就被賊人所殺,而且是從背後割喉殺害,這種手法更像是偷襲,未必是他叛變。」

  趙府主頷首道:「我便知赤崖非是那等包藏禍心之人,既然許羅可能並未叛變,便將那孫順再審一審吧。陛下有令,一個月內,梟衛禁全城搜捕令,儘管劫獄之事要暗中調查,但還是不能輕忽,都明白了嗎?」

  下面一陣應聲,隨即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高赤崖一句話都沒說,與趙府主也一樣,只略點了點頭,便帶著陸棲鸞走了。

  陸棲鸞跟在他身後一直沒說話,半晌,高赤崖方道——

  「你可知,府主為何針對於我?」

  「下官不知。」

  「因為第二層被劫走的人裡,有『原梟衛』的人,你知道『原梟衛』裡大多是什麼人嗎?」

  陸棲鸞垂眸道:「是聽說過,陛下擢拔人才不問出身,大多是些江湖武人。」

  「不止是江湖武人,」待陸棲鸞疑惑地抬頭,高赤崖漠然道——

  「他們還是西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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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三章 先把你定下來

  天下之大,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數十年前,前朝大越末代帝君昏聵,篤信五斗米道,九州盡起青煙,令百姓為捐「五斗米錢」苦不堪言。各地紛紛殺道起義,義軍氣勢如虹,不過兩三年,便直入帝都,當時的義軍首領便是大楚的開國大帝。

  而大越皇族分支並殘軍敗將西逃至西匈奴,軍中嘩變,一與匈奴王女混血的郡王殺死大越嫡系皇裔,自封為帝,借住西匈奴力量將追擊而來的楚軍於太荒山擊潰,自此天下兩分,因地理不同,又分別稱為「東楚」、「西秦」。

  東楚自本朝皇帝繼位後,曾有數年軍事上節節敗退之日,至十年前,楚皇突然開始勵精圖治,不論國籍招徠天下有識之士與勇武之人,建立梟衛並賦予極大整頓吏治之權,兩年內,殺國之蛀蟲上萬,京城處刑台日日血流成河。

  與此同時,皇帝推行新政,擢拔新血,與周邊各國通商,終於在兩年後,軍事力量迅速超過西秦,漸有一統之勢。

  但梟衛勢大,因殺孽過重,最終引起眾怒。有梟衛告密稱,梟衛中出身西秦之人私蓄甲士意欲謀逆,皇帝密詔禁軍與雁雲衛,突然殺入梟衛府,將滿府上下血洗一清,其中無論是草莽江湖武夫,還是出身百家的神算異人,無一倖免。

  高赤崖似乎顧忌什麼,並沒有與陸棲鸞多說過去的事,留她滿腹疑惑。

  「陸司階,可要聽一聽餘下那證人的提審?」

  作為調派任務的司階,這也是分內之職務,其他的梟衛這麼一說,陸棲鸞自然要去。

  梟衛的地牢已無那日般狼藉,取證完畢後都已收拾乾淨。饒是如此,陸棲鸞也在一側關罪官的牆上發現了犯人被燒死前抓撓求生的痕跡。

  新的牢頭見她站著沒動,問道:「陸司階?」

  陸棲鸞閉上眼緩了片刻,複又睜開,問道:「那些死的人,要多久才能把遺體或骨灰還給他們家人?」

  「這說不好,一般被抓進府牢裡的犯人,他家裡人唯恐被牽連,都當他死了,便是通知他們來領遺體,大多也是不會再來領的。」見陸棲鸞神色一暗,牢頭有道,「不過兄弟們也知道做梟衛少不得陰德有虧,每逢中元清明,鬼門大開時,都會去郊外鬼葬山燒點紙。」

  「今年中元時……也叫上我吧。」

  牢頭不知她為何有此感觸,心想大約是女人心軟,歎了口氣便點頭答應。

  陸棲鸞跟著牢頭繼續向裡走,遠遠地聽見鞭打聲與慘叫時,方重新整理了神色,面容冷淡地走入了刑房。

  梟衛的刑房足有五丈見方,一共上下兩層,下層正中間燒著一隻火鼎,鼎裡隨時燒著烙鐵,四面懸垂著帶著倒鉤的鎖鏈,下面站著四個膚色青黑、面色木然的獄卒。八面刑架沿著牆壁排開,皆鑲嵌著精鐵獸環,尋常犯人一見這刑房,多半還沒說話,魂就先去了一半。

  「陸司階,這邊請。」

  下到了第二層,只見被審的孫順已經說不出話了,旁邊的獄卒拿著細藤鞭沾了水,往犯人身上一抽,便是皮開肉綻。

  「先等等。」

  陸棲鸞叫停了拷問,問正在負責審問孫順的梟衛道:「都一上午了,別吧人打死了,先說說他招出什麼了嗎?」

  「他只說自己是裝死躲過一劫,絕沒有跟賊人串通。」那梟衛皺眉道,「陸司階,這孫順在地牢裡當了一年牢頭,尋常拷問他見多了不放在眼裡,怕是要上大刑。」

  「屈打成招沒什麼意思,你歇一歇,我先問問。」陸棲鸞翻看著孫順的供詞,讓人拿布巾浸了冷水把他擦醒,方才問道——

  「孫順,你說你當夜是聽見許羅在門口被人殺害,等到起火後,又見他獄卒被殺,一時害怕才裝死求生是嗎?」

  孫順有氣無力道:「……是。」

  陸棲鸞合上供詞,道:「既然賊人是從你身上拿走了鑰匙,你至少也聽見賊人說話了吧,他們是什麼口音,京城口音還是外地口音?」

  孫順費力地抬了抬眼皮,道:「牢裡太亂了,四處都是犯人呼救的聲音……小人沒聽清他們說什麼……」

  「好,當時情況混亂,無論是你裝死沒被賊人發現還是聽不清他們的口音,我暫且當你情有可原。那我再問你,他們奪了你的鑰匙後,他們是先放火還是先救人?」

  孫順回憶了片刻,道:「是……先放火。我趁他們去第一層殺人時,才勉強跑了出來……」

  「胡說。」

  陸棲鸞臉色冷下來,道:「犯人是為了劫囚,不是為了殺人,放火?萬一燒到他們要劫走的目標怎麼辦?」

  旁邊負責刑訊的梟衛皺眉道:「還不老實交代,先卸他一隻招子!」

  孫順慌忙道:「大人!大人我說的句句屬實啊!他們的確是先去放的火,等他們折回來下到了第二層,我才連忙跑出來報信的!」

  獄卒提起一塊燒紅的烙鐵面色冷凝地走來,陸棲鸞忽然想起什麼,道:「你們先等等,我去一趟燒毀的牢房,回來再審。」

  陸棲鸞快步走回到第一層的牢房處,此次燒毀的都是東南角的牢房,犯人帶著火龍油,一點就著,所有牢房俱有不同程度的損毀。

  第一層燒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層失蹤了六名犯人。

  陸棲鸞在八座焦黑的牢房裡來回走動,忽然覺出有些不對勁。

  八座牢房裡,並不是所有牢房的牆壁上都有犯人臨死前呼救的拍打抓撓的痕跡的,有一多半是沒有的,僅僅是被燒焦了而已。

  「一、二、三……六。」

  正好六間牢房,沒有抓痕。

  沉吟間,外面忽然有人來喊她。

  「陸司階、陸司階!」

  「怎麼了?」

  「高大人把臬陽公世子抓了,你快去看看!」

  「啊?」

  ……

  「爺都說過三回了,人在花下死,受點傷也是常事,難道改日我吃個火鍋燙了舌頭都要上你梟衛府報備不成?拿人都不問青紅皂白的嗎?」

  高赤崖惱火不已:「世子,哪有這樣巧的事?我梟衛剛射傷了犯人,你便在同一時間受傷了,你若是說被你家老國公打了我信,說追女人送狗窩受傷了,蒙我?」

  被抓的人反唇相譏道:「你家逃犯受了傷還在街上大搖大擺地欺行霸市?」

  陸棲鸞匆匆趕到時,聶言整個人好似剛從哪個樂坊被抓來的,連同椅子一起,捆得像個殘廢被搬到梟衛府堂上問審。

  高赤崖見陸棲鸞一臉苦色地來了,怒道:「陸棲鸞你過來,這人說是往你家送狗窩出了車禍被弄傷的,是真是假?!」

  聶言轉過頭來笑著瞧她:「說好的給我被謀害的事兒伸冤呢,你看我委不委屈,被綁著也要來見你一面。」

  陸棲鸞一腳踢在他腿彎上,瞪了他一眼道:「少說兩句憋不死你。」

  陸棲鸞垂首道:「高大人,世子的確是在敝府門前驚了馬,當時雁雲衛的蘇都尉也在,蒙他出手相救,他才撿回一條命。」

  聶言接話道:「是啊,回去沒少被祖父大人念叨。」

  高赤崖半信半疑:「你倆不是看對眼了合起來蒙我吧,他說的金屋藏狗的事兒是真的?」

  聶言道:「跟陸大人那首『窗外一聲汪』一樣真。」

  陸棲鸞咳了一聲,道:「這是之前世子與下官開的玩笑,說要送座金子打的狗窩給犬子,這……不巧就出了事。」

  高赤崖煩躁地扔了塊搜捕令給陸棲鸞:「滾滾滾,帶著他去臬陽公府,把事情查實,是不是如他所說有人害他,是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陸棲鸞連連稱是,揣著搜捕令把聶言一路拖出了梟衛府。

  「你受傷了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家裡養傷,非要去什麼樂坊,看,被逮了吧。」

  「有陸大人庇護,莫說一個梟衛,刀山火海也不怕。」

  陸棲鸞心累,懶得跟這無賴多廢話,一路到了臬陽公府。臬陽公養病不見人,陸棲鸞便讓聶言帶著去見了已經被關起來的兩個聶元的小妾。

  那兩個小妾只稱冤枉,但馬棚的馬夫和幾個丫鬟都說那日世子出門前,兩個小妾鬼鬼祟祟地拿著什麼東西從馬棚進去,世子回來一查,在馬槽裡發現了天茄子的草梗。

  府裡的大夫說,天茄子一般是用作藥用,但若讓馬吃了,藥性一發,便會中毒發狂。

  那兩個小妾哭號著說她們是因為其中一人近日患敗血,四肢浮腫,才去藥店開了天茄子,絕無謀害世子之意。

  但人證物證俱在,陸棲鸞也只好著人將這兩個小妾帶去衙門關起來。

  聶言把陸棲鸞送到門口時,又唉聲歎氣起來:「你們梟衛未免也太忙了,辦完案子就走,連跟我說句話、喝口茶的時間也沒有。」

  陸棲鸞忙得頭頂的呆毛都翹起來一根,垂頭喪氣道:「沒辦法,事太多了,今天的事做不完,上面會怪罪的。」

  「明天有空嗎?」

  「明天沒空,要查名錄歸檔分搜捕令……別說你了,連我娘熬的小米粥都顧不上吃。」

  「後天呢?」

  「後天也忙。」

  「大後天呢?」

  陸棲鸞眼神疲憊道:「說不定,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像你說的,說不定的事太多了……」聶言合上扇子,眼底的輕浮收了起來,「所以我想先把你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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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四章 棠花落

  「恭喜陸大人,賀喜陸大人,令千金好事將近啊!」

  朝中的老臣們誰跟誰一起玩兒都涇渭分明,假如突然跟一個不大熟的同僚說話,無非是「恭喜您老升遷了」、「恭喜你兒子考上了」以及「恭喜你女兒嫁出去了」。

  陸爹在此之前被人恭賀過兩次「恭喜你女兒升官啦」後,終於盼來了終身大事系列。

  但陸爹並不高興,他和陸母一樣,都是被金屋藏狗事件給嚇著了,問了一圈兒京官同僚,說這臬陽公乃先帝舊將,膝下僅有一孫兒,疼愛非常,因而這世子有些紈絝風流,風評不太好。

  陸爹擔心不已:「聽說這世子浪蕩,京城一百八十個坊,一百七十九個都有他砸過的場……」

  同僚:「可是人家有錢呀。」

  陸爹:「你說這臬陽公爺是不是覺著自己天年將近,這才急著隨便找個姑娘來管他孫子?」

  同僚:「可是人家有錢呀。」

  陸爹:「……」

  可不是有錢嗎,那世子也是厲害,直接在他下朝的路上截住了他,說明天要上他家提親,請他把家裡的庫房騰三個出來,最好是五個,不然怕聘禮放不下。

  陸爹當時就嚇蒙了,隨後直接被人拖到臬陽公府去見了老國公。

  「後來呢,老國公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了,但提了個要求,要我家閨女與世子成婚前必須辭官,不准再與梟衛有任何聯繫,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這不是您老一直盼著的嗎?」

  「盼著倒是盼著……」

  陸爹的確是巴不得陸棲鸞早點回家養肥點,平日裡看她每日在梟衛府忙得臉都尖了,做父母的哪能不心疼,只不過比起這個,他倒不太想逼她,如果她願意主動辭官就好了。

  聶言一眼就看出了陸爹的顧慮,問他說他可以讓吏部的人活動活動,如果能說服陸棲鸞主動辭官,陸家是不是就能答應他的婚事。

  陸爹雖然覺得他不靠譜,但也沒回絕,說陸棲鸞答應他這當爹的也沒二話。

  聶言得了這句准話,便成竹在胸一般,當場便改口喚岳丈,教陸爹一陣頭暈。

  同僚見陸爹愁得緊,想到自家家務事,便覺得陸爹這是嫌公務少了,喊下面的主簿抱了一堆新案子攤在刑部尚書案上。

  「好好為國效力,就沒空愁兒女親事了,來,這當鋪裡發現貢品的案子先給辦了,辦完咱們再繼續嘮。」

  「行行行,傳證人吧。」

  刑部裡每日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得很,有急的有緩的,今日便有一樁十日前的緩案子,說是西城和泰坊有小吏例行巡查,聽見有一個好賭的婦人與賭坊坊主爭執,說賭坊黑她的錢財。

  本也是小事,那婦人之前一直輸,輸到最後,賭徒們本以為她沒錢可賭了,她卻拿出一根金條來。

  和泰坊不是什麼富裕的坊市,百姓們賭博用的多是銅鑄錢,好些的用銀子,從沒見過人用金條的。小吏起疑,看那婦人也不像是富貴之家,勒令她交出金條,卻發現金條上打著的竟是東宮的烙印。

  皇城之中各宮俱有府庫,每個府庫裡需得有一些「壓箱錢」,這些壓箱錢由金條銀條組成,上面烙著各宮的字樣。「壓箱錢」不過明賬,是各宮主位的私財,如今在民間被發現,巡城吏第一反應就是東宮的奴僕偷了府庫的錢往宮外傳送。

  對宮僕而言,這可是殺頭的重罪,是以案子便移交給了刑部,那賭博的婦人也押送到了刑部大牢。

  聽人說那婦人在牢裡哭鬧不休,案子又不急,陸學廉本想壓她半個月讓人老實老實再出來提審,又因近日沒別的事,便提前把她提了來。

  陸爹百無聊賴道:「堂下何人,報上……也不用報了,孫方氏是吧,你那金條從何處來的,速速交代,否則待本官查出來了,可是絕不會手軟的。」

  那婦人在牢裡悶了多日,蓬頭垢面,氣性上來,尖聲道:「我呸!我家夫君可是梟衛,你若敢判我,我叫他把你下油鍋炸了!」

  ——什麼毛病這是,我閨女還是梟衛呢,真懟起來不知道誰幹誰呢……

  旁邊的主簿一年到頭見過的犯人不少,除了京城裡那些有數的二世祖,還是頭一次見這麼狂的,鬍子一翹,怒道:「豈容得你等刁民咆哮公堂,冒犯尚書大人。左右,先打她十板子,看看她會不會好好說話!」

  「先等等,」陸學廉喊停,道,「你說你夫君是梟衛,他在梟衛裡是何職位啊?」

  那婦人以為他怕了,眉梢眼底都得意起來,說得跟唱的似的,想來平時裡沒少自我吹捧:「我說出來你可別怕,莫說爾等小官,連一品大員都讓我夫君打過,京城裡入梟衛的罪官,沒有一個不是被我夫君關進去的……」

  陸學廉在腦內描繪了一下,斜眼看向旁邊的主簿:「……那不是個牢頭嗎?」

  主簿:「……」

  那婦人在堂下喋喋不休,忽然有小吏來報雁雲衛押逃犯來了,陸學廉只得先暫停審理,讓孫方氏跪在一側。

  押來的犯人是數月前連環殺人案的在逃兇手,自己把自己毀了容,見風聲過去,一時得意上街意欲再度殺人搶劫,卻叫路過的雁雲衛給撞了個正著。

  「見過陸大人。」

  陸學廉每次見蘇閬然時,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大約是這娃兒年紀輕輕,卻總是單手拖著比他大兩輪的兇犯來刑部拜訪,讓刑部的捕快撓破頭都逮不住的兇犯,每次都搞得像是他順便帶來的伴手禮一樣。

  而且……這小子心不黑但手狠,屬於殺人不眨眼的那一類,每次拖來的逃犯沒有一個不是四肢都被打斷了的。

  總而言之,陸爹還是收下了逃犯,順帶寒暄一番:「小……蘇都尉來啦,今日放衙放得早?」

  蘇閬然嗯了一聲,道:「府裡今日練兵,不慎把人練傷了,是以放衙得早。」

  ……娃兒哎,不是每個雁雲衛都像你一樣體力非人啊。

  旁邊跪著的孫方氏耳尖,聽見來的是雁雲衛,知道他們與梟衛向來是狼狽為奸的,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扎著爬過去。

  「雁雲衛的大人,快救我、我是梟衛的家眷,對,他叫孫順,你們應該認識!你跟他們說,我家沒有偷東宮的金條,是東宮的人賜給我們的!」

  蘇閬然一怔,望向陸學廉,後者驚得站了起來。

  賜,和偷,這性質可是不一樣的。

  「你、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

  孫方氏還看不明白氣氛,一疊聲道:「我還記得那人聲音尖細,是個公公呢!」

  ——事情怕是要鬧大了。

  蘇閬然如是想。

  ……

  正是夏花燦爛的好時節,恰好逢著夏棠紛落,滿地銀紅。街前路過的懷春少女,偶見轆轆馬車軋過花瓣,瞥見紗窗翻飛間露出的華貴公子,不免俏紅了臉,心道是誰家公子,又攜著晚棠去會哪家的佳人……

  「世子,放眼滿朝的姑娘家,哪個不是自己繡的嫁衣。誰家有像您這樣的道理,嫁衣竟是夫家給訂做的!」

  天底下最好的織坊,最好的繡工,火蠶絲、金珍珠、昆侖玉、南夷星沙琉璃,染以北極荒原最豔麗的紅花染,無不是擦著宮裡娘娘們的規格邊兒,熬盡了工匠心血做成的嫁衣,偏他家主子任性,一句話便做了來。

  始作俑者瞧了一眼,還覺得不滿:「……不是說了要雪花鳳凰嗎,怎麼繡了個鸞鳥?」

  聶城道:「世子,鸞鳥就夠了,繡鳳凰您是想謀反啊?!」

  聶言嘖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行吧,左右人家名字裡也有個『鸞』字,勉強說得通。」

  聶城又道:「您是把萬事都備齊了,可人家陸司階不是沒答應嗎?」

  「她昨天不答應不代表今天也不答應,凡事需有進取之心,你不去爭不去搶,東西早晚就是別人的了。這下她就不用拿嫁衣沒繡好搪塞我了,爺就不信她這心腸是鐵做的,走,截人去。」

  ……

  梟衛府。

  「……陸司階,取證是取完了,那位的骨灰就在這兒,按規矩是要放在正堂停夠七天靈,但他家裡人都死光了,您這外人就沒那麼多規矩了。」

  「我知道,七天後我就去鬼葬山把他安葬了,其他的人安葬之事,還請上點心。」

  「您放心,這兩日葉大夫又病了,有我在,定會把事情處理好。」

  點了點頭,陸棲鸞接過骨灰盒,沉甸甸的一入手,心臟仿若沉入寒潭。

  ……這個人,死了啊。

  他是該死的,再來一遍,她還是會送他去死的。

  當初說得決絕,但事實上……早一點死和晚一點死,終究是不同的。

  將骨灰盒在來接她回家的馬車上小心放好,正待上車時,迎面駛來一輛雖不太一樣,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馬車。

  「聶言,你就不能回家陪陪你臥病在床的爺爺?」

  馬車的主人掀簾而出,過來把陸棲鸞直接拽走:「家翁能不能病好就看他孫子能不能成家,換言之——你考慮好了嗎?」

  陸棲鸞有些哭笑不得:「你非要這麼急嗎?」

  「都讓你考慮兩天了,哪裡算得上急?我找人催債時可是從來不隔夜的。老黃曆我都翻過三回了,七天後就是好日子,再往後推兩個月內都沒這樣的吉日了,你過來先看看我給你做的……」

  「聶言。」

  陸棲鸞叫住了他,掐了一下手心,道:「抱歉,七天後……不行。」

  聶言慢慢鬆開她,問道:「……為什麼?」

  「陸司階。」

  陸棲鸞聽見有人叫她,回頭只見是蘇閬然,見他行色匆匆,對聶言說了聲稍等,轉頭問道:「怎麼了?」

  蘇閬然看了聶言一眼,示意她不方便明說的,只低聲道:「……那日你說的那個牢頭,查出來和和東宮有關。」

  陸棲鸞臉色一變,道:「當真?!」

  蘇閬然點點頭,又道:「要快,否則大理寺的人就要來插手了。」

  ……決不能被其他衙門提走!

  陸棲鸞剛有此意,忽然有人從背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聶言臉上一貫無所謂的笑意雪融般消失,抓著陸棲鸞的手刻意使了勁,教她掙也掙不脫。

  「對你而言,公事,有這般重於泰山?重到……你連句敷衍,都沒空與我敷衍?」

  蘇閬然看得眉心微擰,正要動手,被陸棲鸞一個手勢攔下。

  陸棲鸞看著他,目光清澄道——

  「對我而言,公事不重要,是這件事重要。如果我的選擇讓你不舒服了,我只能說抱歉……我沒有敷衍你的意思,但也不會放棄做該做的事。」

  因為是個女人,因為是個在世人眼裡柔弱的、隨隨便便都捏的死的女人,教他忽略了,她還是個梟衛啊……

  聶言笑了起來,宛如自嘲——

  「我走前,還與國公說好了,說……定會說服那姑娘,絕了做女官的心思,她要什麼我都給,只要她好好留在我身邊,現在看來,是我想得淺了。好,你講理,我講情。今日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講情,自此之後……只講利,你可想好了?」

  ……

  五月棠花落,棠花落盡癡心墮,癡心空墮離人寞。

  聶城趕著馬車,不知是不是該放著馬車裡冰冷的氛圍蔓延。

  聶言是個怕輸的人,他有著最狡詐的商人所擁有的那種對利益的敏感,顯然在一時男女之情的衝動後,他發現了自己是被四兩撥的那個千斤。

  這可不行,他是慣於以小博大的,就算是冒點險……

  他想了想,還是開口道——

  「世子,被你說中了,這陸大人還真是個鐵石——」

  「住口,多說一句,我就讓你吞了自己的舌頭。」

  聶城知道他的主人這回的衝動了,或是因為這世間的女人大多是重情而纏綿的,使得所有男人都在那個女人輕俏的而寡淡的感情觀上喪失了判斷力。

  聶城只得住了嘴,道:「回府嗎?」

  「……不,去左相府。」

  「那這嫁衣?」

  車內一片寂然,片刻後,簾後傳來一聲玉扇被扼斷的聲音,裡面的人淡淡道——

  「燒了。」

  -------------------------------------

  聶言:我重要還是升官重要?!!!你說!!!

  陸棲鸞(果斷):升官。

  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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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五章 頂撞上官

  康四兒是今年才進宮的內監,他家並非貧窮到不得已才把他送進宮的,只不過父親新娶的後母容不下他這個丫鬟生的,便喊人把他打廢了,收拾「乾淨」送進了宮。

  起初還恨,恨著他那嫡母,每夜都做著夢,想著自己當了大太監,定要把後母碎屍萬段。可一兩個月過去了,每日裡面對的都只有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地磚,做不完的雜活……慢慢的,人也就木然了。

  直到這個月初,東宮缺了人手,因他話不多,看著也算老實,便被管事內監調來了東宮。

  ……這可是太子的地界,是帝國的儲君。

  康四兒那顆死了數月的心又熱了起來,他讀過書,比周圍那些陰陽怪氣的內監見識多,不應該就這樣埋沒下去。想出人頭地的心思到底是掩不住的,一時忍不住,在太子找書時顯露了兩分學識。

  太子寬仁,誇了他幾句,哪知便因此招了東宮大內監的嫉恨,讓其他的小內監在打掃時摔了一隻玉瓶,推到了他頭上……

  「……憑你也想出人頭地?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樣子,我呸!」

  薛敬是這東宮裡資格最老的內監,太子是個沒心眼的人,又時常在外浪蕩,東宮上下便由薛敬一手把控,他說要哪個東宮的宮人死,那人就一定活不過三更。

  「……薛敬!我死、我死了化作鬼也要咬死你!」

  「放心,挨過這剩下的八十板子,等到疼得叫不出來了,眼前一黑,就能下去投胎了……哦,對了,你娘在黃泉下面,見你這副不陰不陽的樣子,不知道還認不認得出你。」

  惡人在笑,背後的皮肉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康四兒知道自己今日活不成了,啞著嗓子無聲道:「你會遭……報應的。」

  眼見康四兒昏了過去,薛敬拿抖了抖帕子,道:「怎麼不喊了?這宮裡這麼多冤魂,還沒見過哪個出來咬人的。康四兒,你就安心去吧,宮裡只要老實聽話大多都會活得好好的,可惜你沒這個命……」

  意識昏蒙間,康四兒聽見了一個與這沉暗的宮室格格不入的冰冷女聲。

  「我看你也沒這個命。」

  隨後便是內監的尖叫聲和怒駡,翻倒的桌椅、逃命的痛呼,待他費力的睜開眼,只看見被踹爛的門前,背對他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到天光照進來時,她肩上繡著的張狂梟鷹。

  ……冷厲得像一尊令人戰慄的石像。

  ……

  「薛敬,廿四日未時出宮,赴和泰坊去了一戶姓孫的人家,可對?」

  是梟衛……

  東宮的掌事太監臉上的肉抽動了一下,看了一眼周圍森立的持刀梟衛,還未說話,便冷汗俱下。可一抬頭又見得是個年少的女官,強行冷靜下來道:「梟衛的大人說的是什麼,咱家可不曉得,出宮只不過是為了採買東西罷了。」

  「宮中主子們平日用度都是從殿中監出,採買的是什麼東西,非要一宮掌事太監親自去?」

  「是……是咱家平日裡自己用的私物。」

  「哪個坊市哪個店鋪?什麼時候去的?」見薛敬半晌支支吾吾不說話,陸棲鸞寒聲道:「編不出來了?帶回梟衛府,幫這位公公想想。」

  薛敬急了,被人拖出兩三步,大聲道:「我可是東宮的人!你梟衛敢動到太子頭上!」

  「再廢話一句,」陸棲鸞走過,目光愈冷,「本官叫你馬上變成地府的人。」

  其餘的梟衛看那薛敬不由分說被拖走,跟在隊尾小聲議論。

  「陸司階平時不是很隨和嗎,怎麼今天脾氣這麼大……」

  「不是聽說剛剛跟那天那位世子吵架了嗎。」

  「哦。」

  跟來的梟衛都不敢說話了。

  好在梟衛請示得快,加上刑部有陸棲鸞的老爹壓著,梟衛人前腳剛到,都察院的人後腳便來了,當著人家的面把牢頭孫順的老婆提走,叫本想找他們碴的都察院院判氣得直跳腳。

  接著順藤摸瓜地查到給孫順金條的正是東宮的內監薛敬,事情似乎明朗了起來——

  薛敬向梟衛的牢頭孫順行賄,使得孫順裡應外合,將劫獄之人引入牢中,劫走了第二層的囚犯。

  而第二層裡失蹤的囚犯,六個全部都是原梟衛的人,本是西秦人,出身江湖草莽,俱是功夫在身的武人。而朝野皆知,太子醉心江湖多年,武友遍天下,其中更加不乏西秦之人。

  可問題是……

  「這事不能查了。」

  高赤崖把案前堆積如山的文檔一推,道:「再查下去,教那些腐儒知道了,馬上是添油加醋說太子裡通外國意欲篡位,事情就收不了場了。」

  梟衛是皇帝的人,決不能參與任何疑似奪嫡的風波裡去,且太子本就被禁了足,再出這樣的事,九成九會釀成歷年來最大的一波廢儲聲浪。

  旁邊的梟衛也大多驚魂未定:「真是險啊……差點被都察院帶走了,好在陸司階機靈動作快。」

  陸棲鸞搖頭道:「高大人,下官以為,這件事不止不能壓,還要繼續查下去。」

  高赤崖的眼神冷下來,旁邊的梟衛馬上勸道——

  「陸司階,此事後果非你所能想,輕則太子被廢,重則動搖國祚……」

  「我不是這個意思。」

  交遊時間雖不長,陸棲鸞也瞭解太子三分為人,性情直率,能今天動手決計不會忍到明天。他若真與原梟衛有交情,知道皇帝利用完他們後便卸磨殺驢,早在數年前便動手劫人了,不可能憋到現在,而且在他與皇帝的矛盾激化的這個當口動手。

  但這些話是基於她的識人之能,並不足以作為證據,而且就目前發現的那些地牢裡的異狀、孫順的供詞等蛛絲馬跡,她覺得……這裡面怕是有別的貓膩。

  「我就明確地說了吧。」高赤崖沒有要聽她解釋的意思,站起來冷冷道,「不准查。」

  「高大人!」

  高赤崖起身走出門,在門口稍稍一頓,道:「你已算盡力了,再有異議,便治你個頂撞上官的罪名。」

  陸棲鸞一咬牙,道:「高大人是真的在乎廢儲之事,還是怕——原梟衛的事被查出來?」

  四下一靜,自高赤崖的處刑人周弦重傷而死後,府裡微妙的氛圍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高赤崖並未動怒,只留下一句話——

  「即日起,陸司階停職三日,所負地牢案全權移交給長史潘宏。」

  ……

  「……所以你今天是因為和聶言吵架了,才得罪了高都尉嗎?」

  蘇閬然有時候不大理解陸棲鸞的行為。

  她圓滑的時候可以很圓滑,倔的時候反而比他顯得更不懂人情世故。之前陳望的事是這樣,這次的案子也是,明知道所有人都想得過且過,她卻要將事情翻出來,扒掉那層欲蓋彌彰的皮,看個分明。

  被暫時停職的陸大人心情抑鬱:「你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該是去給聶言道歉了。」

  ——他為什麼要多這句嘴。

  蘇閬然木著一張臉,道:「我跟你去。」

  陸棲鸞:「你跟我去幹嘛?」

  蘇閬然:「他要是再發脾氣,我幫你……打他。」

  ……你是想說剁他吧。

  陸棲鸞十分感動,推辭再三,見蘇閬然仍然堅持,便只得跟他一道去了臬陽公府。

  「……世子怕是出門去喝酒了,還沒回來,陸小姐要是沒時間等,不妨不留個信兒?」

  「無妨,我在這兒等他一個時辰,要是還不回來,我再走。」

  臬陽公府裡的家僕大多都知道了這是世子看中的未來女主人,便伺候得十分殷勤,上了最好的雀舌,還說府中養的有歌姬,需不需要招來唱個曲兒解悶。

  陸棲鸞忙了數日,一鬆下來便覺得累得慌,自然沒那個心思聽曲兒,喝了兩口茶,暖流一入腹,便覺得有些熱。

  蘇閬然聽她放茶盞的動靜有點大,一看她眨著眼皺起了眉,不由用手背往她額上試了試,愕然道:「你發燒了。」

  陸棲鸞搖了搖頭,但很快眼前出現了重影,想起這兩日夜裡寒露重,又貪涼沒注意加衣,怕是積了病,讓這熱茶一引,便發散了出來。

  好在臬陽公府裡配的有大夫,喊來把了會兒脈,說道:「沒什麼大礙,只不過累得過了,內火外寒,發散出來倒是好事。這就開兩帖藥,每日服兩劑,五六日便能痊癒了。」

  額頭上敷了一會兒冰巾,陸棲鸞便覺得好些了,結果大夫開的藥方看了一眼,心想也不是每個大夫開的藥方都跟葉扶搖似的鬼神莫辨,待看到開的藥裡有一味天茄子時,不禁開口問道——

  「大夫,這天茄子不是有毒嗎?前段時間貴府的馬吃了還發瘋來著。」

  那大夫是新來的,不曉得府裡還出了這樣的事,聽了她的話,笑她是外行人,便道:「小姐多慮了,有些藥畜生吃了有事,人吃了卻是治病救命的,這天茄子雖然有毒,但毒性小,小姐便是想中毒,也得一頓吃上十兩才行,生天茄子那就更多了。」

  陸棲鸞一臉受教,正想閉上眼休息片刻,忽然鯉魚打挺般坐起來,臉色煞白。

  蘇閬然愣道:「大夫,她這是……」

  大夫也懵了:「這才剛合眼,怎麼發燒就發出癔症了?」

  「不。」陸棲鸞一臉見鬼的表情抓住大夫,「您的意思是,藥房裡不賣生天茄子嗎?!」

  大夫驚恐道:「是不賣……賣的都是曬好風乾的,小姐問得奇怪,誰抓藥還抓生藥草呀。」

  蘇閬然問道:「你怎麼了?」

  陸棲鸞道:「你還記得上次聶言驚了馬的事嗎?」

  「記得,怎麼?」

  「我來查過,他二叔的小妾的確是去藥房抓了天茄子,但我在馬廄裡看到的天茄子……是生的藥草。」

  「……」

  陸棲鸞看著他,臉色慘然道:「你說……如果聶言不是被那兩個小妾害的,是誰要下毒害他?」

  蘇閬然瞬間領會了她的猜測。

  除非,聶言自己要害他自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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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六章 大家一起來碰瓷

  入夜。

  國公府換燈時分,門房處的家僕遠遠聽見熟悉的轆轆車聲,便知是少主人的馬車回府了,忙喚人開了門,抬來下馬梯,迎在門側。

  「世子,國公爺喚您過去說話。」

  車門打開,門房先是嗅到幾分雜然酒氣,抬頭看時,卻發現自家主子眼底一片清明,分毫無往日那般醉意。

  「祖父今日不休息?」

  「國公爺今日好些了,聽說午後那陸家小姐跟雁雲衛的蘇都尉一起來找過您,您不在,他們便先回去了,國公爺招您過去,多半是與您說那婚事呢。」

  聶言跨進門的腳步頓了頓,眼底浮現一絲嘲色:「一起來的?」

  「陸小姐說是來找您致歉,蘇都尉便一起來了。」

  「好一個同僚之誼。」

  那家僕也是有眼色的,一聽世子這話鋒不對頭,後半截說陸棲鸞病了的話便不由咽了回去。

  聶言冷著臉穿過回廊,走到祖父養病的院落前時,卻發現門口有府衛守著,見了他來,分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國公爺有令,請世子跪在門前。」

  這些府衛俱是臬陽公的舊部,按理說,他需得喊一聲叔伯。

  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聶言斂眸,卻也依言跪在了門前,對門內道:「聶言只不過要娶的是個女官,祖父何至於如此大發雷霆。」

  門內沉屙已深的臬陽公冷笑一聲,道:「狡辯!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臬陽公府可容你放浪形骸,但唯獨不容你去做那顛覆朝綱之事!」

  聶言抬眼看著映在門窗上年邁的人影,道:「在祖父眼裡,我做的每一件事,總是『唯獨』不容嗎?」

  「放肆!」厲聲怒斥,隨後又是一陣的重咳,老國公啞聲道:「你幼時認字前,我便帶你去刑場看過那些賭國之人,也教過你,欲賭國者——」

  「欲賭國者,必有敗寇之覺悟,千萬人賭國,一人獨活。」聶言接著他的話如是說道,繼而淡淡道:「可祖父,在我看來,什麼都不做,才是甘為敗寇。」

  「就憑聽了太子幾句與陛下的氣話?你懂什麼?!」

  「那不是氣話,一殺敗吏,二打權臣,三削勳貴……當年太子這樣與陛下說時,您敢說,沒有如那些權臣一般動過殺心?皇帝不是這樣坐江山的,而東宮那位也昭示了他並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像個無拘無束的遊俠一般,見不平則斬不平,顯而易見,國家最終會因為他的任性而衰落。」

  他並非出於敵對的立場才這麼說,而是……所有人都意識到的事實。

  皇帝仍然對他傾注了二十載心血培養的繼任者抱有一絲希望,他和那些舊臣需要做的,就是斬斷這個希望。

  門前輕叩首,聶言站起身,對著一片沉默的廂房,道:「那些人說得對,我娘是商戶之女,我身上流著商人的血,而商人眼裡……總是容不下無主的肉的。」

  門裡傳出一聲低歎,片刻,老國公蒼老的聲音傳來:「你走吧,別教我死前,見你敗寇之身被送來。」

  「不勞祖父擔心,卦師說了,我這面相奇異,將來只會死在女人手裡,此之外,怎麼賭都不會輸。」

  ……

  聶城在院落外數著新落的棠花,半晌,見聶言從身邊走過去,方道:「世子……老國公他?」

  「酗酒、賭博、女人,無非是這三樣,只是罵我千遍又如何?我倒是想他省省力氣把身子養好,沒准打上一頓,我便聽話了。」

  聶城唉了一聲,道:「沒提陸小姐的事?」

  「沒有。」

  「國公爺沒提就好,左右還沒提親,咱們算不得負了她。我找府裡的大夫打聽過了,說這陸小姐做女官在男人堆裡混,到處沾花惹草,定非良配,我看左相爺家的宋小姐就不錯,人看著就規矩,雖然這宋小姐剛剛在宋府時不知道為啥一直在瞪您……」

  聶言忽然停住步子,轉頭問道:「為什麼是大夫告訴你的?」

  「這……下午那陸小姐在府裡等您的時候勞累過度發起熱來,府裡的大夫就給她看了診。」聶城越說聲音越小,見聶言臉色沉了下來,顫聲道:「這也不關我們的事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累病的。」

  「混帳東西!」

  聶言轉身便走,聶城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喊道——

  「世子、世子,這麼晚了,您不是要去陸府吧!去了也見不著什麼呀!您別忘了,還有大計——」

  聶言身形一滯,閉上眼長籲一口氣,生生轉回了府裡。

  聶城見他一會兒衝動一會兒冷靜,委實摸不清他的意思,小心問道:「世子,咱們是……不去了吧。」

  「不去了,去了就心軟了。」

  說完這句話,聶言忽然搖著頭笑了起來,走入陰影裡——

  「可笑我白日裡還質問她,情與理孰輕孰重,原來……世間盡是無情人。」

  ……

  「你生著病,還帶著醬醬一起夜不歸宿,陸夫人會打你的。」

  「沒事兒,我哼哼兩句撒撒嬌,我娘不會打我的。」

  和泰坊賭坊外,蘇閬然正跟陸棲鸞僵持著,他能理解陸棲鸞的憤怒,但不太明白這人為什麼要扛著病晚上出來查案。

  雖然陸棲鸞生著病,但看起來精神似乎比前幾天那副萎靡不振的德行更抖擻些,烤紅薯掰了一半給蘇閬然,又把自己那一半分了一口給腿邊轉來轉去的醬醬,眼神肅穆:

  「幕後的人是很聰明的,聰明的人設計一場局,一定不會只做一場戲,假如賭坊這邊也應證了我的猜測,我就能把全部案情聯繫起來了。」

  「你想怎麼做?」

  「好在我惹毛上官前,放在這兒的線人給我傳過消息,說這賭坊的坊主要在今晨捲款潛逃,估計一會兒就出來了。你看見門口那兩個滿臉橫肉的打手了嗎?等下坊主的馬車一出來,你制住一個,醬醬對付另一個,本官單槍匹馬殺進去長驅直入將坊主捉拿拷問,定教他交代出幕後主使,你看如何?」

  醬醬已有三個月大了,跟它主人一樣不挑食,吃得多長得快,已有她膝蓋那麼高,平日裡被陸爹照顧得好,皮毛雪白漂亮,黃玉色的眼睛亮閃閃的,路邊的玩耍的小孩兒見了都想來摸一把。

  蘇閬然目測了一下醬醬的戰鬥力,又望了一眼賭坊門口一臉兇悍的打手,頓時體會到陸棲鸞這個為犬父母禽獸不如之處,進而確定陸棲鸞的腦子定然是燒壞了。

  「不行……你和醬醬躲起來,我去。」

  陸棲鸞對蘇閬然特別不信任,疑道:「這次不剁人?」

  蘇閬然道:「不剁。」

  陸棲鸞:「真不剁?」

  說話間,一輛馬車從賭坊側院駛出,眼看著就要從眼前過,陸棲鸞一急,撞在旁邊貨堆上,一隻蘿蔔掉下來砸中醬醬的尾巴,醬醬嗷了一聲,躥了出去。

  陸棲鸞怕它小被街上的人流踩著了,忙追了過去。

  醬醬到底是梟衛養出的精良犬種,在人腿下面躥得極快,直奔賭坊裡出來的馬車去了,眼看著要被馬蹄踩著時,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犬吠,嚇得馬蹄高高揚起,猛然退了兩步,反倒把馬車險些帶翻。

  馬車裡似乎不止一個人,忽然遭到這樣的意外,顯然是生氣了,出聲怒道:「誰家的狗!」

  陸棲鸞撥開人群,見到醬醬倒在地上,嚇得魂兒險些去了一半,等到撲過去看時,卻發現醬醬雖說肚皮朝天躺著,但小尾巴搖得特別歡樂。

  ——兒,咱裝死裝得敬業點好嗎?

  陸棲鸞把它抱起來,轉過頭,已是滿臉肝腸寸斷:「你這車怎麼駕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把我們家唯一的狗兒撞死了,就不下來給人個說法嗎?」

  ……這畫面真真似曾相識。

  被無端碰了瓷,車夫也惱火,指責道:「明明是你的狗驚了我的馬,不找你賠就算好的了,還敢糾纏,當心老子抽你!」

  陸棲鸞努力回憶了一下聶言當日被碰瓷的畫面,硬生生憋出兩滴眼淚:「我不管,反正你不賠我一個活的狗兒我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懟我呀!!」

  車裡的人也毛了,掀簾出來道:「怎麼這麼倒黴,這段日子盡碰上碰瓷的——」

  陸棲鸞:「……哎?」

  車裡的不是別人,正是聶言的親隨聶城,見了陸棲鸞呆呆地看著他,臉色瞬間便白了,磕磕巴巴道:「陸陸陸陸、陸小姐,您……您怎麼來這兒了?」

  ——原來是這樣。

  陸棲鸞腦袋發昏,一股不想承認但到底還是噩夢成真的憋屈感化作淚水慢慢流下來:「……你,在這兒做什麼?」

  見陸棲鸞一哭,這下換聶城嚇得魂兒飛了,讓他主子知道他把主子的心尖肉的狗給撞死了,他的腦袋就得被碾了——

  「陸小姐,您聽我解釋,我是來賭坊要債的!真不知道撞了您的犬……虎子!」

  聶城說著,連忙滾下車,打著手勢叫車上其他人趕緊滾,過來道:「前面不遠就是藥鋪,咱們去,花多少錢都把您的虎子治好!」

  陸棲鸞一臉神傷,單手捂著臉轉過頭,對圍觀百姓後面一臉震驚的蘇閬然使了個眼色叫他追賭坊的人去,便抽著鼻子道——

  「那要是救不回來呢?」

  「救不回來小的去您府上當狗!」

  「不要,你醜,我就要醬醬……」

  「……」

  直到去了藥鋪,大夫說狗沒事兒,就是被嚇著了,聶城才慢慢回過魂兒來,饒是如此,他依然戰戰兢兢道:「陸小姐,您還要去見世子嗎?」

  陸棲鸞幽幽道:「你怕我告狀?」

  聶城連連搖頭,想了想這事兒他主子早晚會知道,不妨就順著他的意思,再把陸棲鸞撮合回去,將功抵過,他這條小命才能保得住。

  這麼一想,聶城忙道:「不敢不敢,其實小的有句話,不知能不能對陸小姐說。」

  陸棲鸞目光灰暗道:「不知道就別說了,我什麼都不想聽。」

  聶城慌道:「不不不不您還是聽聽的好,不然我看著您和我家世子之間錯過去了,於心不忍啊!」

  「你要說的無非是你家世子回去之後如何自我糾結,這我就不高興了。一個男人,說話要算話,他放話都不願見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聶城忙辯解道:「陸小姐這就誤會了,其實日前世子並不是沒頭沒腦地發火的,實在是因為那天不巧。」

  「怎麼說?」

  「那日他去找您時,已叫人為您做好了嫁衣,當時是興致勃勃地想讓您看一看來著,但您忙於公事,又跟那蘇都尉走了,世子都以為馬上要把您娶回府了,可不是生氣了嗎……」

  陸棲鸞蕭索地看著他……你丫現在說這個管什麼用,就問你管什麼用,以為本官不知道你主子什麼事?

  聶城還期盼道:「您的意思呢?」

  陸棲鸞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索性告訴你為何當日我拒絕他七天後定親。」

  「為何?」

  「想必你也不是沒聽說過春闈舞弊案的事,因此案我將前吏部員外郎抓進了梟衛大牢。而前段時日……因為一些意外,他病逝了。聶言說的那一天,正是我要將他的骨灰下葬的時候。」

  聶城恍然,繼而覺得這完全是個誤會,既然世子心裡還有她,他也正好順水推舟。

  「那小人回去請世子明日到府上賠罪?」

  「……不必。」陸棲鸞雙手疊在膝上,指甲扣緊了小指,稍稍冷靜後,道。「他若還有心,明日就來陸……不,來梟衛府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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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7: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七章 得撓人處且撓人

  「這位……小姐,貴犬已經好了,您臉色不太好,可要讓大夫看看?」

  「不用了,我回家治。」

  聶城走後,陸棲鸞便一直坐在藥鋪中,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發怔,直到藥鋪的夥計問她,方才回過神來,醬醬已經在腳邊活蹦亂跳了。

  ……還是先去找蘇閬然吧。

  拋去腦子裡紛亂的情緒,陸棲鸞甫一踏出門,便聽醬醬興奮地叫了起來,一蹦一蹦地朝街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跑去。

  陸棲鸞:「……」

  待陸棲鸞看清那人是誰時,凝固了一會兒,並沒有動,而是低頭拿出點錢,轉去藥鋪隔壁的鐵匠鋪挑了個合手的菜刀,提著便朝那人走過去。

  「汪嗷!汪汪汪~」

  到底是梟衛府出來的,尤其是府裡有那麼一個愛貓及狗的人在,每日伺候完貓主子後便會把醬醬也抱過去呼嚕呼嚕毛。讓大夫的手摸總比尋常人舒服些,是以醬醬也愛黏著葉扶搖。

  「一別多日,你倒是胖了不少。」

  葉扶搖剛抱起醬醬,便覺得一把刀頂在自己後腰上,把他推進了街角的巷子。

  「……陸大人,這是為何?」

  陸棲鸞表情猙獰,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你在這兒幹什麼?」

  「……」葉扶搖了片刻,道,「在下有病,來抓藥的。」

  「你又有貓病了?」

  「蒙陸大人關心,釀釀無礙,是在下自己病了。」

  陸棲鸞這才回想起來這廝日前請了病假,眼下看著瞳色都比先前淡些,想來也是病的不輕,連驗屍的事兒都是交給一個老仵作幹的。但她還是沒放下菜刀,起疑道:「門口朱雀街不有的是藥鋪嗎,你什麼毛病?非要跑這麼遠抓藥?」

  和泰坊正是多事之秋,叛徒又出在梟衛裡,誰讓他撞在槍尖上。

  葉扶搖說話一向是慢悠悠的,聽了她的話,唉了一聲,還沒等說什麼,巷子外的藥鋪便走來一個人。

  「葉大夫,您要的上好龍血虺,肥的很,給您養了半個月了——」

  店門口有個人抱著一隻竹筐拐進來找葉扶搖,只見一美貌少女持刀意欲行兇,臉色瞬間扭曲起來,一句「殺人啊」剛要說出口,便被人按住嘴一併推進了巷子裡。

  ——蘇小哥兒,來得好。

  葉扶搖無奈,道:「在下來取一條上個月訂好的龍血虺,因是大毒之物,正經藥鋪賣不得,便只能找些小地方。」

  蘇閬然聞言,打開那藥鋪的人抱著的竹筐看了一眼,只見是一條雙目赤紅、頭生鱗刺的花紋蛇,便接過來對那藥鋪的夥計道:「是我們誤會了,都是友人,抱歉。」

  那夥計被鬆開後,腿肚子打顫,直到葉扶搖說的確是熟人後,才慌慌張張地離開。

  「都毒到不讓賣了,你拿這蛇幹什麼?」

  「醫者總要有些獨門壓箱底的東西,否則陸大人當蘇都尉上次在賀州的毒是怎麼解的?」

  ……哦。

  葉扶搖見他們姑且打消了疑慮,便好奇道:「陸大人都積勞成疾了,為何還要在街上遊逛?」

  「本官為國為民,誰跟你一樣閑。」陸棲鸞轉過頭問蘇閬然道,「追到了嗎?」

  蘇閬然點頭道:「追到了,馬車轉去了西樂坊……你是對的。」

  京城裡九成坊市都有臬陽公府的產業,而西樂坊便是其中心地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事情正是她想的最糟糕的那種。

  陸棲鸞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來,蘇閬然見狀,還是先把這兩個病人送去治一治,有什麼話大家躺著說。

  ……

  陸棲鸞不敢回家面對她娘的怒吼,又不能去梟衛,便就近拖著葉扶搖去了蘇閬然家。

  蘇閬然的父母早年為戍守國門而亡,家中並無其他長輩,只有一個在雁雲衛做統領的叔父,但軍務繁忙,府裡只有老僕照顧他。

  老僕姓徐,第一次見蘇閬然待友人來,很是高興,聽說他們都病了,跑前跑後地按葉扶搖給的方子熬上了藥。

  喝了藥,陸棲鸞便自來熟地躺在他家的搖椅上,大約是葉扶搖那種婦女之友的氣息特別濃重,腦子不太清明地跟葉扶搖傾訴作為一個晚期少女的感情問題。

  「老葉,我情緒出了問題。」

  蘇閬然點頭,跟葉扶搖強調道:「她情緒有問題。」

  瞭解了府裡最近出的案子前後,加上陸棲鸞發現的種種蛛絲馬跡,葉扶搖聽到後面,都快聽笑了。

  「陸大人高風亮節,面對如此豪門,竟還沒有與嫌犯同流合污,朝廷幸甚有你。」

  陸棲鸞拿下額上的冷布巾道:「我倒是想過同流合污……」

  蘇閬然:「不准汙。」

  陸棲鸞道:「你看,我的處刑人在這兒呢,萬一把持不住汙了,他馬上就會來肅清我。」

  葉扶搖雖然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卻在慢慢消失,似乎是不滿於陸棲鸞的怠惰,別有它意地提醒道:「陸大人總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聰明的時候又往往怠惰起來,你可願聽聽在下的拙見?」

  「……你說吧。」

  「所謂百里之行,陸大人都走到九百九十九步了,難道還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

  這件事查到頭就要去撬朝廷黨爭與奪嫡之戰了,不到萬不得已,陸棲鸞是絕不想去碰那些的。

  可冷靜下來想想,她是梟衛,梟衛這個身份本身就註定了是朝中最兇悍的一黨。而所謂黨爭,說白了就是你死我活。

  陸棲鸞拿手背蓋住雙眼,道:「我正是擔心這個。」

  「陸大人不妨試想一下,你放棄翻案,辭掉官職,應下臬陽公府的親事。待他們成功將鋒口對準東宮,接下來便是易儲,順利的話,緊接著便是調轉矛頭對梟衛進行報復,待三皇子繼位後,對昔日反對他的殘餘勢力打壓。以陸大人將左相與三皇子都得罪了個遍的輝煌業績,陸大人以為,若他們要對令尊或令弟動手……是嫁做人婦在夫主面前求情更有用,還是趁現在鱗甲在手,將他們在羽翼豐滿前全部殺光來得安心?」

  嫁做人婦求夫主憐憫,還是提劍在手,讓其震怖……還用想嗎?

  葉扶搖的口吻總是氣人的,他能在三兩句冰冷而刻薄的話語間,把你所有寄託於人性的期許全部扼殺乾淨。

  掩在陰影下的雙眼清醒過來……她忘了,這不僅僅是她伸張正義的衝動,更是一場求生。

  「聶言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聽見陸棲鸞這麼說,蘇閬然不知為何有些難過,倒也不是他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而是難過於陸棲鸞總為這些事把自己掩藏起來。

  重複了兩遍,陸棲鸞又道:「……可能是無緣,世事並沒有給我足夠信任他,直到交托一切的時間。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公主府一次、金屋一次、驚馬案一次,都說事不過三,他是有點過分了。你說,我這個硬柿子,是不是該張開爪子,撓一撓他,叫他知道我不是好騙的?」

  葉扶搖這才彷彿滿足了一般,愈淺的眸色裡,漸漸浮出一絲異於常人的紅——

  「陸大人說的是,得撓人處,且撓人。」

  ……

  左相回朝了。

  自上次太子頂撞皇帝過後,三皇子上朝聽政沒過三日,皇帝便又下旨,請左相回朝主持文政。

  儘管春闈舞弊之事讓左相受到天下讀書人指責,但其政績卻是無可辯駁的,是以在斷臂求生後,元氣恢復得極快。

  「恭喜宋相爺。」

  下朝後的左相府馬車,在諸多官員的目送下,穿過皇城外的朱雀大街,卻並未回府,而是與著某輛路過長街的華貴馬車並轡而行。

  隔著車壁,兩輛馬車裡的人都未與對方見面,以一種隱蔽的方式交談。

  「……世子這份人情,老夫權且記下了。只可惜了老夫那門生,過於耿直,本想讓他代老夫輔佐幼帝,可惜了。」

  「相爺倒還真是心大,若放在我這兒,莫說剜塊肉,便是小指大的反骨,我都是容不下的。」

  「所以,還望世子記得前車之鑒,莫走了前人之老路。」

  華貴的車簾裡傳出一聲嘲弄:「相爺往日並無交遊,看不出來與家翁操的是一份心。不過令我意外的是……相爺連門生背叛都容了,何以便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女官?」

  「……若無妖孽相惑,老夫門下何至於此?」

  他此言一出,聶言便知與他無話可說了,索然道:「眼下不是在家務事上耗神的時候,兩天後都察院的人便會彈劾東宮梟衛沆瀣一氣,劫出那些西秦餘孽……陛下是最容不得這個的,到時相爺的奏請易儲的『萬民書』可要備好了,莫教我這番勞累枉付。」

  「老夫向來知道世子最討厭做虧本生意,自然準備周全,待事成之後,便是世子襲爵之日。」

  「襲爵不襲爵的我並不在意,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餘下的要看你們了。」

  對面的人笑了一聲,道:「世子放心,兩日之後,老夫便能讓朝堂一半墜入火海。世子若無事,敝府隨時為世子而開,我那孫女明桐……」

  「我怕是沒空,要辜負相爺的好意了。」

  「哦?」

  「……我得抓緊點,去火坑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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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八章 開審

  六月初的陰雨天總是悶熱的,棠花枝頭上最後那麼一點殘紅隨著雨水那麼無情地一打,便零落在地上石縫間,被路過的馬蹄踏得與泥汙融合在一處,再多情的少女,也不會多看它一眼。

  朝中的局勢也一樣令人不快,再大的雨夜澆不息文官廢儲的熱情,終於還是有人通過那一夜救火的水車查到了梟衛地牢失守的事,讓他不得不托出那些人證與東宮有關。

  火上澆油,說的便是這件事。

  高赤崖不是沒察覺到這件事也許是個圈套,然而卻始終想不到有什麼合適的選擇能將此事圓過去。或者更進一步說……他不確定皇帝到底是不是要真的廢儲。

  皇帝如果堅持不廢儲,他查下去也無妨,如果真的要立二皇子了……那麼太子的地位便容不得半點動搖,他必須將人證滅口。

  ……畢竟梟衛並不是明鏡高懸的衙門。

  殺心微起,待到了梟衛府門前時,卻見不速之客來訪。

  「……是什麼風,把大理寺的馬少卿吹來了?」

  庭中站著的正是大理寺的官員,較之以往見了梟衛就恍如夾著尾巴逃的老鼠不同,個個精神抖擻得宛如一隻隻鬥雞。

  那為首的大理寺少卿,滿面紅光,鬍鬚都恨不得翹起來一般,道:「高大人,自兩個月前半夜寒舍前一別,這段時日可是教本官沒睡好覺,總想著來拜訪拜訪高大人。您看,夜有所夢,日有其事,這便盼來了。」

  說著,他拿出一份詔令,道:「梟衛府聽旨——」

  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先對梟衛府動手,再來,便是東宮。

  高赤崖的目光瞬間陰沉下來,但聖諭在上,也只得先與其他梟衛一併跪下聽旨。

  「……梟衛府上下失職,致使地牢重犯脫逃,有危社稷,即日起闔府上下卸先斬後奏之權,府中諸事由大理寺協理,地牢一案同樣移交大理寺。高大人,接旨吧。」

  大理寺是審理宗室案件的地方,皇帝要將地牢案交給大理寺,說明他已下定決心廢太子了。

  ……可太子又豈是能輕廢的,陛下在想什麼呢?

  高赤崖未接旨,擰眉道:「陛下說給我等十日時間查明案情,如今還未過十日,是否能再寬限一日?」

  馬少卿冷笑起來:「明日便是第十一日了,您看這日頭都偏西了,查不出來就查不出來吧,畢竟梟衛也不是無所不能的,這些年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如今也該歇一歇了。」

  他說完,剛想讓大理寺的差役去地牢要犯人,忽見府外一人影徐徐走入,門前的府衛剛要攔人,便讓馬少卿喊住。

  「沒長眼睛的東西,世子也敢攔,你們梟衛真是……」言罷,那馬少卿也不管高赤崖了,連忙一路小跑迎過去,喜道,「世子怎麼有空不去聽曲兒,來這鬼地方了?」

  「我來要人。」

  人的神態是有偽裝性的,高赤崖上次見聶言時,他還是一副浪蕩世家子的神態,而現在……

  彷彿是平日裡的浪蕩模樣為之一洗,骨子裡那種自然而然的清貴便顯現出來。

  見那馬少卿一副阿諛之色,高赤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冷道:「我梟衛府,還未到什麼人說要,就不得不給的地步。」

  聶言略一頷首,道:「高大人怎知我要的人,貴府給不了呢?」

  馬少卿忙道:「世子放心,這梟衛府現在由我大理寺協理,您想要誰,與下官說一聲,下官著即辦理。」

  聶言略一點頭,向高赤崖問道:「貴府的陸司階,可在?」

  「她?她日前頂撞上官,我罰她回家思過了。」

  罰她回家思過,她應該是知道的,卻還是要約他來梟衛府……

  聶言眼底的情緒冷下來,他知道陸棲鸞雖然看起來疏懶,其實是個聰明人。她的聰明和吸引人之處同樣建立在和尋常女人不同的冷靜上,或許看似薄情,但也正因此而容易引起征服欲。

  「高大人這話就不對了,正所謂位卑而未敢忘國,梟衛此劫未渡,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休養?」

  ……她來了。

  擦肩而過帶起的風恍然間冷到了心底,聶言閉上眼,道——

  「我還當你叫我來,是想兒女情長來著,原來……是我做了白日夢。」

  陸棲鸞像是剛從潮濕的雨霧中急步走出來,耳側的幾縷髮絲還搭在臉側,望向他時,雙眸一如初見般清澄。

  「夢不夢的先放在後面說,聶錦行,你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那一日,你的馬到底是怎麼驚的?」

  「……」

  高赤崖聽到她這麼說,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旁邊的馬少卿見狀,指責道:「大膽!區區一介女官,敢在此指手畫腳,快快離去,否則本官——」

  陸棲鸞道:「上回春闈案時,大理寺正別苑後的兩箱黃金未查清是何來路,這樁案子還壓在下官手上呢,請馬大人慎言。」

  馬少卿當即憋紅了臉:「你這是什麼意思?膽敢威脅本官?!」

  陸棲鸞輕瞥了他一眼道,道:「下官便是今日被革職了,明日刑部也能照樣開審,馬大人有何指教?」

  ……次奧。

  那馬少卿氣得幾欲嘔血,只能咬牙道:「本官記住你了,莫教本官查到你有什麼尾巴……」

  陸棲鸞逼得他說不出話來後,方才對高赤崖道:「高大人,並非下官忤逆律令,待我將案情陳明,我想馬少卿今日這旨,梟衛便不用接了。」

  高赤崖見事有轉機,對馬少卿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者正在氣頭上,冷哼一聲,一拂袖,便去了梟衛府內堂。

  留下凝立的聶言,看著陸棲鸞的背影,緩緩道——

  「你待我,可曾有半分用心?」

  陸棲鸞抬頭看了看昏蒙的天色,並未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道:「聶錦行待陸棲鸞,可曾赤心以對?」

  聶言啞然過後,失笑道:「言之有理,是聶言狂妄了。」

  陸棲鸞略一點頭,抿了抿唇,走向公堂深處。

  ——她就是這一點,最易招眼,最易……叫人傾心。

  聶言似是一瞬間又恢復了以往那副浪蕩之態,慣用的玉扇在指間轉了轉,又在自己心口敲了敲,喃喃道:

  「怪事,分明用情不深,為何……心裡還是疼得厲害?」

  ……

  「……這麼說來,那梟衛地牢劫獄案,你是找出主謀了?」

  「下官還沒有。」

  梟衛正堂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一般,擁有提審、刑訊之權,與三司不同的是,能動用梟衛堂審的案子,並不做出裁決,而是由主簿將案情寫明,直接上呈皇帝審決,絕不容半分胡鬧。

  顯而易見,陸棲鸞的回答惹惱了兩位聽審的上官,未待他們發怒,陸棲鸞又道:「主謀雖未查清,下官卻揪出了幾個落了實錘的案犯,請大人容我一一道來。」

  「說吧。」

  陸棲鸞略一點頭,讓人把牢中的孫順提審過來,道:「這第一個犯人,便是孫順。其罪為,收受賄賂,企圖換出牢中第一層的東宮大太監薛敬的義子,內務府主簿邱貴。」

  馬少卿挑眉道:「這邱貴是?」

  「邱貴是今年涉入嬪妃龍胎被害案,前段時日被查出勾結廢妃任氏,因而被梟衛收押的殿中監主簿。因其常年經手宮中各殿大太監的『孝敬』銀錢,宮中內監唯恐他供出,另外,他也是上報的、被燒死的八名罪官之一。」

  她說到這兒,地上半死不活的孫順抖了抖,落在高赤崖眼底,意外道:「你的意思是,他為了這麼點小事,就敢把賊人引進來?」

  「不,孫順的罪名只是收受賄賂,而且他受的賄,實際上是中了計的。」

  陸棲鸞轉而問孫順道:「你當時收了薛敬多少錢?」

  孫順這些日子吃盡了梟衛的苦頭,先是沒說話,待陸棲鸞說了一聲若他如實交代,有利於他妻子減刑,便啞聲道:「兩、兩千兩。」

  「兩千兩,收的都是些什麼?」

  「是……銀錠,和金條。」

  陸棲鸞又問道:「好,你家有好好賭的妻子,既然進了這麼大一筆賬,怎麼說也要點一點,這麼說來你是明知故犯,看見金條上有『東宮』二字,還敢收?」

  孫順嘶聲道:「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那些金條上根本沒有東宮的印記,都是薛敬的私財!」

  陸棲鸞並未反駁,拿起作為證物的金條示人道:「薛敬的供詞和孫順一樣,說從未動用過東宮的金條,而是用的孫順私財……那麼問題來了,我們從賭坊和孫順家查到的財物,重新稱過,金條的重量和成色都遠超流傳於民間的金條,是以合計三千五百兩,那麼,這多出來的一千五百兩,是怎麼來的?」

  馬少卿冷笑道:「這孫順能貪一次,就不能貪其他人的嗎?也許那一千五百兩是他家的私財呢。」

  「大人此言差矣,孫順不過是個牢頭,這方面自然比不得馬大人。」

  懟得馬少卿臉色一黑,陸棲鸞恍若未覺,繼續道:「孫妻好賭,案發前早已將家中良田賭光,連祖宅都輸了一半出去,而和泰坊地方偏僻,地價和房價就算翻一番,三百兩之內就足夠贖回了,何必抱著一千五百兩不用?問題並不是出在這兒,而是孫妻在賭坊時,她輸出去的金條,一來一回被當時賭桌上的人偷換過了,從沒打烙印的金條,換成了東宮金條。」

  「……」

  堂上的馬少卿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怒道:「胡說八道,那金條刑部也留了一根,本官特地讓宮裡的殿中監查看過,成色烙印與東宮同出一批,怎麼可能流入民間?難道你對過東宮的入庫帳簿?」

  「查帳簿是查不出來的,太子常年在外,東宮裡的人挪用宮財不是一天兩天,不過還有一個可能,倒是更為合情合理。」

  說到這,陸棲鸞回頭看向沉默不語的聶言,道——

  「這些金條,並不是現太子的,而是今上昔年做太子時,賜給勳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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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說吧,文裡的男主們刨去違法亂紀的一面都還有好品質,維護女性,不會遷怒,雖然小鳥兒坑他們,他們還是會保持風度。

  另外有個私設定,可能不太符合考據,只是在此做個區分——

  成年的士大夫男子和文人是有「字」的,而江湖草莽和未成年(陸弟弟和蘇小哥兒)是沒有字的,女人就更沒有了,另外你們都猜對了——小公主以後是會被她爹改名賜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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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九章 雨打棠花落

  「胡說八道!」

  馬少卿不是沒有聽到過朝中的風聲,說是太師已經將皇帝擬廢太子的聖旨審議過了,明日一上朝便要頒佈,到時三皇子身後的勳貴,以臬陽公為代表,必然成為朝中蒙蔭派新的中流砥柱。

  本來燒到太子身上的火,如今反過來燒到勳貴,他豈能容陸棲鸞再說下去。

  「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測,有何證據?那賭坊的人你都審過了?」

  「是正在審,等我將第二個犯人說出來後,雁雲衛便會將其送過來了。」

  陸棲鸞深深一揖,繼續說起了案情——

  「孫順受賄之後,依薛敬的計謀行事,要以讓其義子假死以脫逃。其實讓孫順向那人投毒也可以,但梟衛是驗屍嚴格,犯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首當其衝的便是孫順本人,是以他便與薛敬約好,在地牢裡放一把小火,趁救火時,將犯人換出。」

  「可這不還是孫順的謀劃嗎?」

  「不,孫順的確是謀劃了,但實際上,他在喊接應的人進牢時,發現偽裝成獄卒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等到他發覺這些人根本是來劫獄的,便慌忙逃了出來,我說得可對?」

  地上跪著的孫順忽然磕起頭來,淒厲道:「高大人、高大人!那薛敬的義子已關了快半年了,我見您忙著沒空處置,便擅作主張……實是因小人那婦人鬧得家宅不寧,連給母親治病的錢都沒有,不得不為之啊!」

  「好了。」高赤崖制止了他,又問陸棲鸞道,「你可是發現了有什麼不對的?」

  陸棲鸞點了點頭,拿出一張紙,上面畫著第一層和第二層的簡略圖:「如大人所見,第一層燒死了十名,第二層失蹤了八名原梟衛,這段時日我們將精力主要放在追緝原梟衛所屬的那些江湖勢力的動向上,卻一無所獲,大人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你說說,是為什麼?」

  「我們什麼也查不到,以後也查不到,因為失蹤的那八名原梟衛,其實早已被燒死了。」

  馬少卿擰眉道:「不是說只找到十具焦屍嗎?」

  「的確是十具焦屍,但實際上逃走的,是第一次那被燒死的十個人裡的八個。大人可試想一下,如果換做大人因貪瀆被抓進牢中,適逢有人劫囚,火從走廊處燒進來,大人是往欄杆的火堆上撲呢,還是往裡面的牆壁上躲呢?」

  ……幹嘛非得拿他貪瀆做比喻。

  馬少卿氣得不想回答她,高赤崖恍然道:「是這個道理,發現的十具焦屍裡,有八具是在門口被發現了,兩具是在牆角被發現的,難怪有只兩個牢房牆壁上有掙扎的痕跡。」

  門口那八具屍體怕是早已被人打暈或殺死扔在門口鎖上門,火燒過來時逃不走,便死在了門口,另外兩具則是牢中本來的犯人,火燒來了,因為恐懼跑進了牆角,朝牆角的通風口呼救。

  馬少卿一邊看劫獄案的材料一邊道:「所以你說這些是想說什麼?他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劫獄的人早有預謀,謀的是一石二鳥,他們將被劫走的對象定在原梟衛身上,是想讓此事傳出去後,朝野將矛頭隨著東宮金條這條線索指向太子。而我們都忽略了,實際上被劫走的並不是原梟衛,而是劫獄者用原梟衛把真正要劫走的人換出來,拿他們燒焦的屍體李代桃僵混淆視聽而已。」

  如此一來,轉移了梟衛的搜捕目標,讓真正被劫的人得以脫逃。

  ——竟查得這麼快。

  馬少卿雖然沒有參與這件事,但也曉得再讓陸棲鸞說下去,就要說到臬陽公府頭上了。

  大理寺在朝中是個牆頭草一樣的存在,上一次春闈案,寺正被陸棲鸞小坑一記,不得已判了陳望,已然得罪了左相,搞得他們大理寺上下這兩個月過得戰戰兢兢,這次好不容易借梟衛失職,打算再次向左相表明忠心,誰知又撞上陸棲鸞這麼個麼蛾子。

  馬少卿恨得牙癢,只得權宜道:「本官知道了,今日便到此為止,交出你所持的證據,本官自會率大理寺徹查。」

  「馬大人,」陸棲鸞沒打算讓他糊弄過去,看著他道,「如果我剛剛記得沒錯,聖旨上寫的是讓馬大人自己來協理梟衛府事物,可沒說帶著大理寺的人來吧。」

  他如果是自己來梟衛府,勢單力孤,那就不是協理了,梟衛府經常叫這種人花瓶。

  馬少卿惱火不已:「……放肆!不讓本官帶些助手,這案子怎麼辦?啊!」

  陸棲鸞:「所以下官就想協助馬大人今日把事情了結了,如此一來大人和敝府都好交差不是嗎?」

  馬少卿惱火不已,拍桌道:「那你說是誰幹的?誰劫的獄,說不出來今日本官就把你就地革職!」

  聶言道:「是我。」

  「……」

  陸棲鸞也是僵硬了片刻,方道:「對沒錯,是他。」

  馬少卿哎呀一聲,站起來道:「世子,這玩笑可開不得啊!」

  迎著一圈人呆滯的目光,聶言徐徐起身,道:「我收回前言,此番來梟衛府,看來人是要不走了,我便索性自首吧。」

  「哈?」

  「誠如高大人那日所見,那夜劫獄,被陸司階識破我藏身水車之中,喝破後我被毒箭射傷。為掩毒箭傷勢,假借送陸司階東西,給馬車下了毒,故意讓陸司階看見我的傷勢,借此躲過梟衛耳目。」

  梟衛府的兵器上所塗之毒是特製之物,雖不致死,但日久不解,人未必聞得到,府中特訓的犬只是聞得到的,早晚要暴露。

  「至於作案動機……就當我記恨幼時替太子挨得那頓打,借此報復他吧。」

  他說得瀟灑,一堂的人聽得瞠目結舌。

  高赤崖見他明顯是站出來為幕後的人頂鍋,怒道:「梟衛府中豈容你藐視?將臬陽公世子押入地牢!」

  陸棲鸞一怔,道:「高大人,為何不繼續審了?」

  「沒時間了!」

  說罷,高赤崖也不解釋,帶著身邊的梟衛把人扔下,直接急步出了門。

  馬少卿也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去面聖,急著衝出去幾步,道:「你們敢對世子如何,小心本官治你們的罪!」

  留剩下的陸棲鸞和一堂梟衛愣在哪兒,半晌,都看向陸棲鸞——

  「陸司階,我們聽誰的?」

  陸棲鸞:「……」

  她一轉頭,看見聶言似笑非笑的模樣,怒從心頭起:「聽我的!把這傢伙抓起來扔地牢去。」

  聶言倒也沒說別的,只是見陸棲鸞想跟過去,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知道為何做這件事的是我嗎?」

  陸棲鸞:「為何?」

  「家翁隨先帝征戰,戰功赫赫,在一眾勳貴裡舉足輕重,是以先帝賜下丹書鐵券。而奪嫡之事……我只是擁立,而非謀反,縱然事敗,敗的不過是一枚丹書鐵券。」

  ……而贏了,就是從龍之功。

  陸棲鸞重新回憶了一下,臬陽公聶洪,兩代開國勳貴,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先帝親賜丹書鐵券,一族襲爵者,除謀反篡位外,可免死罪。就如同先前保護臬陽公不被聶元所害一樣,梟衛實際上是有義務保護勳貴的。

  ……縱然他認了劫獄的事,可以抓他可以查他,但絕不能判他的刑,連關他都不能關三個月以上。

  換言之,他這時候站出來,梟衛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你這時候站出來,是為了讓其他參與廢儲之人得以保全?你勾結的是誰,左相?」

  聶言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都有落得階下囚的覺悟了,你還覺得我會招出來嗎?」

  「你想怎麼樣?」

  「不然你犧牲個美色?我立馬就範。」

  陸棲鸞看著他一臉無所畏懼,深吸了一口氣道:「聶言,你還覺得我們有將來嗎?」

  「是王是寇不過轉瞬之間,世事變幻莫測,誰也說不準……不是嗎?」

  「你連自己都算進去,我害怕。」

  「你怕我?」

  「我怕我自己。」

  聶言默然,道:「倘若我此時再問一句,是公事重要,還是姻緣重要,你會怎麼選。」

  「我怎麼選都不會是你。」

  「你從未相信過男人。」

  陸棲鸞走出數步,簷下的落雨吹進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間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為你墮了心,你卻騙我。那麼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我也原諒你,第三次,我會殺了你……陸棲鸞就是這樣的人,若來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願你別遇上我這麼個劫數。」

  ……

  「陸司階,傘……」

  「不必。」

  夏天的雨並非多冷,而是悶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聲洗去了回蕩在耳邊的雜響。

  陸棲鸞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水窪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去審人,還是去整理卷宗?

  不,應該去帶人查左相的黨羽才是,一鼓作氣地……

  可是……現在好想回家。

  兩步之外就是無雨的屋簷,陸棲鸞卻覺得自己半步都挪動不了。

  「你怎麼在外面淋雨?」

  恍惚間聽見人這麼說著,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陸棲鸞眼前的昏蒙這才消散。

  「宮裡的動靜如何?」

  蘇閬然皺起眉,面上的擔憂之色愈濃:「你先休息吧,進宮的事……還是別去了。」

  「為什麼?」

  「晚了。」蘇閬然沉聲道,「他們動作太快,廢儲的旨意,已經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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