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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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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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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0: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章 大混戰

  天色剛黑,寨中半數的明火都滅了,待月出東山,又掩入雲層前,鹿獠親自帶著人去了後山一處狹道接了外客。

  這些外客與寨中毫無規矩的綠林有所不同,俱都是一身整肅的黑衣,待交接了幾車軍餉後,便整肅地立在兩側,給中間的一個稍矮的帷帽中年讓出路來。

  「……為了這張遺譜,險些勞動到頂頭的國老那兒去,那些和尚可不是好說話的,若非看守修羅寺的兩位高僧都出去講禪了,只怕今日還送不到您這兒。于大人對您的誠意,可見一斑啊。」

  說著,那人呈上一隻平扁的匣子,那匣子與尋常匣子不同,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青玉材質,邊緣刻著一些模糊的梵文,盒子中間雕著三四圈鎮魔種子印,手一觸,便有一股陰冷之意順著指尖流到五臟六腑裡。

  鹿獠並沒有去接,而是讓跟在旁邊的鹿青崖接下,打開後沒有發現什麼機關,這才將其中的物事取出。

  這是一張已經有些破損的人皮,像是被生生撕下來一般,已經被藥料重新整過,是以泛黃得並不厲害。破碎的地方也細細縫好了,火光下可見上面詭美的紋路,彷彿某種文字。

  「義父,這些字怎麼一個都看不懂?」

  鹿獠做了個讓他回去說的手勢,對那官員道:「于監軍的意思我曉得,你回復他,事成之後許他的好處不會少。」

  那官員連連稱謝,很快便離開了。

  鹿青崖看著鹿獠將那塊人皮反復細看,不禁問道:「義父,到底是官軍,過從甚密是不是不太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鹿獠收起人皮,轉身對鹿青崖道,「青崖,為父是看重你,這次才特意帶你出來,讓你上戰場時好安心,官軍裡有我們的人。」

  是嗎……

  鹿青崖略一點頭,道:「謝義父看重,青崖明日定不負所托!」

  「好,今日你好好休息,這遺譜只有易門中人能看得懂,為父這就去尋封骨師了。」

  「義父慢走。」

  目送走了鹿獠,鹿青崖的眼睛黯然片刻,旁邊的隨從不由問道——

  「二爺,你說,主公和官軍是不是過從太密了?先前不是還殺了……」

  「義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別問了。」

  鹿青崖走了兩步,轉身問道:「殷兄弟呢?忙到現在,你們可安排他了?」

  「安排了,就在西院,但剛剛伺候的人去了,說是不在,好像出門溜達了。」

  鹿青崖本來想找他喝酒的,一聽便興致缺缺,道:「這人酒量不行,多半是怕我把他喝倒了,這才躲我。」

  「您不回去找夫人嗎?」

  「這麼晚了她都睡了,算了吧。」

  「看您說的,這才幾時?明天就要開戰了,夫人多半沒睡著呢。」

  聽了他這話,鹿青崖咳嗽了一下,眼底滲出掩不住的柔色,隨口囑咐了幾句注意夜崗,便抬步回了院子,走到側邊給陸棲鸞找的房前時,見室內燭火並沒有亮著,轉頭走出幾步,又忍不住走了回去,輕輕敲了敲門。

  「小鳥兒姑娘,你睡下了嗎?」

  練武之人耳聰目明,凝神細聽了片刻,並沒有聽見房內有什麼活人的動靜,鹿青崖面上微露疑惑之色。

  「小鳥兒姑娘?」鹿青崖又問了一遍,這才推開門,當月光灑進來,照亮室內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空無一人,只剩下桌上待試的紅嫁衣。

  ……

  陸棲鸞是第一次上房頂,以往聽說書的說的熱鬧,實際上趴上屋頂,山風一吹,整個人冷颼颼的,加上身子下面的瓦片硌得慌,十分難受。

  轉頭一看,殷戰已經開始繫蒙面巾了,頓時對這個前‧當朝太子的江湖修養感到震驚。

  「殿下,你這……慣犯了嗎?」

  殷戰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你別說話,動都別動,出一聲鹿獠都會發現的!」

  陸棲鸞本來還想問問他有沒有多餘的蒙面巾讓她也擋一擋,他這麼一說只好閉嘴,看著他挪開兩三片瓦片,便能瞧見下面不遠的地方,熟人的影子。

  殷戰是準備搶了遺譜後,索性帶她一起走的,便把她也帶了過來,左右明日便要進軍,至於其他被抓的俘虜,只能留待後面解救。殷戰打算搶了遺譜先跑出去,兜一圈甩掉追兵後再來房頂上撈她。這地方是青帝寨最高處,後面有一棵榆樹擋著,等會讓一亂,她可以順著房頂藏到樹洞裡,誰也不會發現。

  殷戰囑咐了兩句,便打了個手勢,朝房檐下翻下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裡。

  陸棲鸞心想看這流暢的功夫,她該感謝太子走得早以免耽誤國家嗎?

  心裡暗暗吐槽間,便見葉扶搖坐回了椅子上,外面的鹿獠正好進入門中。

  「先生夜安,因有要事深夜叨擾,還望見諒。」

  打過招呼後,葉扶搖依舊是那副閒散的坐姿,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忽然抬頭看向上方。

  陸棲鸞嚇得一抖,但很快冷靜下來,這麼小的縫葉扶搖就算是長了鷹眼也根本看不見。

  「先生?」

  鹿獠喊了一聲,葉扶搖方才笑著收回目光,道:「抱歉,有隻夏蟲進來了,盟主何事?」

  「先生可識得此物?」

  鹿獠將剛剛收到的人皮放在桌上,隨後緊盯葉扶搖的神色。

  葉扶搖並沒有看,而是先端了盞茶,喝了一口,溫在手裡,道:「此物被目為邪物,原應鎮在修羅寺,由高僧鎮守,鹿盟主能拿到,真是好本事。」

  「先生既然識得,那合該物歸原主才是。」

  鹿獠笑了,遞來的手剛伸過去,就讓葉扶搖拿著茶盞虛虛一擋。

  「先生為易門三師,難道就沒有尋回本門聖物之願?」

  「一來,易門苗裔幾被誅殺殆盡,三師已散,我拿著也無什麼用處。二來,若我今夜真的接了,這皮倒是回到我這兒了,但只怕我這人也該歸青帝寨了吧?」

  鹿獠將人皮放回桌子上,笑著站起來道:「先生是通透的人,老夫便直說了吧。你易門與朝廷有不同戴天之仇,楚境內已無你容身之地,但,老夫敢保你!只要先生願與老夫一道成就大業,老夫保你易門東山再起!」

  葉扶搖悠悠歎了一聲,道:「盟主看重我這閒人了,在下平生胸無大志,也就圖玩個樂子。盟主既立大業,當有四海之奇人異士相投,也不差在下一個,這便告辭了。」

  鹿獠負手冷笑,道:「先是可曾聽過——爬了一條繩子,便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哪怕有想跑的,老夫也定讓他栓的死死的!還是說,先生並非真正的封骨師,連這遺譜上一字半句都譯不出來?」

  ——完了,老葉你完了知道嗎?叫你裝,玩兒脫了吧。

  陸棲鸞懷疑下一刻葉扶搖就得被鹿獠給吃了時,外面的守衛忽然慘叫一聲,一道快得急如星火的身影風馳而入,轉眼見寒芒已然削至鹿獠眼前。

  「何方賊子!」

  鹿獠躲過那劍,見那黑衣人一把將桌上的遺譜抓在手裡,大喝一聲,厲掌拍出,帶出的掌風將空氣撕得作響。

  鹿獠武風兇橫,殷戰見遺譜到手,不欲與他糾纏,草草對了一掌,便覺得筋肉發痛,心道這人不愧是南武林盟主,須得在五十招內結束,否則拼起根基來那就跑不了了。

  二人從裡間打至門口,眼瞧著抓住個縫隙,正要脫身跳上牆頭,忽然側面襲來一杆烏槍——

  「誰人敢闖我寨……你!」

  完了,鹿青崖也來了。

  都是朋友,沒必要說話,只看眼睛也認出來了。

  殷戰想這下他跟鹿青崖的梁子要結大了,忽然聽見裡面的,葉扶搖忽然哎呀一聲,退到一側以一種十分假的腔調道:「盟主救命,房頂有人!」

  ——臥槽你大爺!

  房頂上的陸棲鸞匆匆爬起來,剛想躲,忽然身後瓦片一響動,有人把自己一把撈起,夾著閃至一側,隨後房內鹿獠抓起一面沉重屏風,往上一擲,只聽一聲轟然亂響,竟生生將房頂砸穿。

  「宵小匪類!滾出來!」

  陸棲鸞險些被砸,驚魂未定地抬頭,愣道:「你不是回去了嗎?」

  「軍中有變,不宜久留。」

  蘇閬然剛扔下這句話,下面的鹿獠便一掌劈斷承重的木柱子,腳下木樑立時發出崩潰之聲。

  「劫持我,去把下面那個救走!」

  「那是誰?」

  「東宮跑了的那個!」

  ……今天晚上,真是亂。

  蘇閬然無法,只得配合著陸戲精拿刀背虛虛抵著她的脖子,躍入院中,還沒等他組織好言語,便聽陸棲鸞嚎道——

  「救命啊!官軍進來燒殺搶掠啦!」

  蘇閬然:「……」

  鹿青崖正與殷戰纏鬥,回頭一看,腦子轟然一亂,待看見蘇閬然的面貌,頓時大怒:「是你!放開小鳥兒姑娘,我留你全屍!」

  ……不不不你都說要他的屍體了這是想要救我嗎?!

  陸棲鸞心想這可能是江湖人放狠話順嘴溜出來了,忙喊道:「救命啊!那陸狗官派人來抓我回去了!!!」

  陸狗官這邊廂演得入戲,那邊匪首顯然著了她的演技,急得上火:「你想要什麼好說,拿女人當盾牌算什麼男人!」

  ……發生這樣的事,其實他也不想的。

  「我……」

  見蘇閬然不明情況,陸棲鸞作為一個人質再度搶話道:「你不要管我!這狗官是想要那張人皮,千萬別答應他什麼備馬開寨門的要求!就算我死也不要讓這狗官逃了!」

  蘇閬然面色木然道:「按她說的做。」

  鹿青崖咬牙對一臉懵逼的殷戰吼道:「殷戰!我當你過命的兄弟,沒想到你竟然投靠了朝廷!」

  ——不,你誤會了,他剛剛叛出朝廷。

  殷戰一愣,險些一掌讓鹿獠打中,連連避開,道:「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那邊鹿獠已將殷戰壓了下風,怒聲道:「青崖!還不動手將賊官拿下!」

  「可義父……」

  鹿青崖已經為個女人破了太多的例,鹿獠不由轉頭看了一眼葉扶搖,想起昨夜又提及時,他說近日寨中有婦人會妨他之大業,雖未點明,但也曉得定是陸棲鸞無疑。

  「世上婦人千千萬,有什麼可惜的!為父代你斷了這禍端!」鹿獠心中生怒,向來殺伐果決,攢起十成功力,劈向陸棲鸞。

  這招似掌實爪,看著是打向蘇閬然,實際上卻是奔著陸棲鸞去的,這一掌若是拍實,便是熊羆也能讓他撕下一一塊骨頭。

  蘇閬然看出此招難接,將陸棲鸞輕輕推至一側,雁翎刀調轉,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面對武道巨擘,竟也不避,而是迎鋒而上,鏗然一交擊,鹿獠本欲一掌斃敵,卻不料對方根基渾然不似他的年齡半分,大喝一聲,攢起左掌再補一擊。

  轟然一聲巨響,陸棲鸞回過神來後,便只看見蘇閬然身後的土牆直接被巨力打穿,但似乎並未分曉,只聽追出去的鹿獠大聲道——

  「好小子,官軍裡竟有這樣的人物!假以時日,天下罕有人與你爭鋒,可惜……你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不一定……」

  陸棲鸞聽見後面幽幽飄來一句,鬼使神差地望向身後從一片瓦礫中徐徐走出來的葉扶搖,後者正望向遠處的夜空。

  遠處,飛起一片連綿煙火。

  「你看,官軍進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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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一章 傻人

  「于監軍,進攻事宜尚未安排妥當,怎就下令動兵了?!」

  官軍大營,虎門衛與雁雲衛的將領們紛紛面露慍色,望著坐在虎皮椅上的監軍于堯,恨得牙癢。

  于堯晃了晃茶盞裡的清茶,道:「諸位將軍倒是好定力,再者,不就是個接應的人選沒定嗎?就算你二衛能力有限不能報效皇恩,到時候也有本監軍接應,定然萬無一失,就算寫起摺子來,也好看點,不是嗎?」

  攻防變陣之術,只有經年累月操練士卒方能掌握,于堯一介文官,平日裡就會紙上談兵,哪懂半分軍事?

  「于監軍,」虎門衛的鄭統領壓著火氣高聲道,「青帝寨能在南嶺盤踞數十年,必有其詭譎之處!若一旦進攻失利,右軍無法及時呼應,我們這兩萬官軍可是要深陷南匪腹地的!」

  于堯冷笑道:「出征時說得多好呀,說區區南匪,以我官軍之威定當手到擒來。如今本官算是明白了,鄭統領的意思是,朝廷每年砸上千萬兩銀子養軍,就養出一群懦夫?」

  「于堯!你手下主簿私吞軍餉別以為沒人看見!」

  「好呀,本官的話都敢不聽了,我看你們是想造反!給本監軍把這逆賊拖下去重打一百軍棍!」

  眾將心裡有火,但無奈于堯是從都察院來的,有直稟上意之權,他們這些武將不會說話,若是讓他惡人先告了狀,便是去朝堂上喊冤也喊不過文官的嗓門,只能連連代鄭統領告罪,立下軍令狀讓他去前線戴罪立功方才了事。

  見兩衛的人到底還是聽了他的話,于堯面露得色,聽見他手下的賈主簿賈炳求見,讓眾人去指揮進軍之事,這才讓賈炳進帳,繞到後面道:「事情可辦妥了?」

  賈炳道:「如大人所料,下官將那人皮給了鹿獠後,他便滿口答應了,到時上面給的好處我們四六分。」

  于堯略一點頭,又不滿道:「什麼叫四六分,單單那幾十萬兩軍餉,餵完了剿匪的軍隊,餘下的還能嘗到幾分葷腥?這樣吧,等到那兩衛的缺空出來之後,軍報就報慢些,再拖它一個月半個月的。」

  「大人,這地方蚊蟲這麼多,有什麼好拖的。」

  于堯照著賈炳的腦袋拍了一巴掌,低聲喝道:「拖著等賑災啊,會不會做官啊你!梧州府都給叛軍燒了,賑災的事當然要握在我們手裡!」

  「那萬一叛軍的真要坐大了……」

  「怕什麼,天塌下來有上面的人頂著。打輸了是武官的事,咱們倆最多降個一級半級的,有銀子在手,等風聲過去,還愁官帽不高?」

  二人相視一笑,彷彿外面的戰火紛飛永遠燒不到他們這兒一般……

  ……

  「大敵當前了,幾位是打算繼續在這兒切磋武藝,還是兩邊都收一收,各幹各的事去?」

  戰圈之外,葉扶搖那慵懶隨意的語氣顯得比平日裡可惡得多了。

  寨中的弓箭手們都圍了過來,只要院子裡的不速之客稍有異動,便萬箭齊發,到時神仙也難逃。

  遠處哨崗的號角聲遠遠吹來,鹿青崖道:「義父,不妨先把他們關起來,等解決完官兵,再回頭懲治?」

  鹿獠臉色一沉,他是南武林盟主,一時拿不下個少年人已是折了顏面,但看樣子他們也不會放下遺譜,便話風一轉,對蘇閬然道:「我見你武骨天生有霸相,在那官場裡埋沒太過可惜,不妨做老夫義子,數年內保叫你名揚天下,如何?」

  「……」

  蘇閬然言語上反應向來比常人慢半拍,一個不字還沒說出口,便讓鹿獠搶了話。

  「你可以慢慢考慮,等老夫擊退官軍後,你再給個答覆也不遲。」

  從來沒見過這個套路的蘇閬然餘光瞥見陸棲鸞朝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宜相抗,便也暫收了殺氣,直到鹿獠一轉身像是要走,卻突然提掌拍向一側的陸棲鸞時,方才眼神一寒,只是刀還未出,便先有人閃身擋在了陸棲鸞前,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

  「青崖,你竟為了一個婦人——」

  「義父。」鹿青崖拭去唇邊溢出的血,單膝跪地,道,「此女是我帶來,讓婦人代罪,是男兒的過錯。戰事上兒不想缺席,請義父考量。」

  「好……好一個孝子!」鹿獠冷哼一聲,對四下喝道,「看什麼,還不快將這兩個刺客關起來!」

  陸棲鸞貼在牆上愣怔了片刻,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鹿青崖按著心口忍痛站起,對殷戰道:「殷兄弟,你我道不同,鹿青崖也不勉強你相助。關你兩日,再送你下山,以後你我後會無期。」

  「青崖,何苦隨惡者逆天而行?」

  「世上待我好的人已不多了,逆天而行總好過踽踽獨行。」

  殷戰目光微暗,將遺譜拋給他,道:「你是世上唯一一個,殺孽雖重,我卻不忍你入阿鼻之人。」

  言罷,他抓著本不想動的蘇閬然,道:「此事已敗,暫避其鋒,想想還有其他人在寨中。」

  蘇閬然又看了一眼發怔的陸棲鸞,後者這會兒才慢慢回神,手上做了個稍後見的手勢,這才略一點頭,抬步離開。

  鹿青崖將他們送走後,把天演遺譜交到葉扶搖手上,道:「此物是義父所奪,歸還封骨師,還請先生移步穩妥之處。」

  葉扶搖單手接過來,卻好似不願多碰一般,抬眸道:「少主可知,適才鹿盟主讓在下解這遺譜,在下便想起那日少主的八字,隨意解了解,少主可想知道結果?」

  鹿青崖搖了搖頭,道:「命中有時終須有,先生不必勞神。」

  「少主是灑脫人,在下便送一言:遇生死時,西得偷生。」

  「多謝先生。」

  說完,鹿青崖便讓人帶了葉扶搖去別處,待諸人散去,方才對陸棲鸞歉疚道:「是我安排不妥,又讓你遭歹人相擄了。」

  陸棲鸞揉了揉眼底莫名湧起的酸意,道:「官軍攻山了,你是不是要去戰場?」

  「對,去做先鋒,有點麻煩,不過寨中精銳俱在,我……」

  陸棲鸞心裡的無名火一下子躥上來了:「蠢貨!你不是受了傷嗎?你受了傷……他們還讓你去打仗?!就不能不打嗎!」

  鹿青崖第一次見到陸棲鸞生氣了,一時有些無措,呆呆道:「你別生氣……」

  「什麼叫我別生氣!你怎麼能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叫你去送死你也去!怎麼有你這麼笨的人!」

  鹿青崖被她罵愣了,雖然慢了點,到底還是看懂了陸棲鸞發紅的眼睛,裡外都寫著擔憂二字,長出一口氣,拿出一枚玉符,握起陸棲鸞的手放在她手心,道:「我特意把殷兄弟留下了,到時若戰事不利,你拿我的玉符,去找他,讓他帶你出青帝山。」

  留下這句話,鹿青崖想想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好交代的了,也不敢抬眼看陸棲鸞的神色,轉身提起槍便走。

  「鹿青崖!」

  陸棲鸞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待他定住步子時,顫聲道:「我平生沒有求過人,現在求你,你能不能……別去和官軍打?」

  遠處山谷口延燒的戰火漸漸染紅了寂夜,鹿青崖像是要轉身,又強行忍下,只留下一句話,便提槍走入遠處的黑暗裡……

  「等我回來。」他說。

  「……」

  陸棲鸞沒能追過去,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了。

  轉身,回頭,握起拳頭狠狠地砸向牆壁,發洩似的,一拳又一拳,直到湧出的痛意把眼淚壓回去,方才撕下一條裙角,將披拂在肩側的長髮束起。

  「夫人,咱們還是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鹿青崖的隨從見院子裡的風波平息,這才斗膽進來,又怕保護不力被陸棲鸞責駡,說話間都小心翼翼的,可等到陸棲鸞將長髮束好,回頭時,隨從一下子被嚇住了。

  「你識字嗎?」

  那目光,絕非是什麼良家弱女子……

  他一時說話結巴起來:「不、不識得,寨子裡沒多少人識字的。」

  「好,我身子不適,寫封病書,你替我送給醫坊的徐大夫,就是那個官軍裡投奔來的,讓他看了我的病症給我抓藥。記住,一定要送到徐大夫手上,若是送錯了……我就不留你到五更了。」

  交代完事情,陸棲鸞進了側面的房間寫好信讓那隨從帶走,這才看了看天色,只見圓月澄空,今夜不會有雨。

  月不黑,風也不高……可她偏要殺人。

  ……

  「大公子,這是盟主的地牢,您沒有手令,進不得、進不得啊!」

  鹿慎夜半從侍妾香簾裡爬出來,先是聽了號角說官軍提前進攻了,後又聽說封骨師院子裡出事,鹿獠跟人動手了,連忙穿衣起身,走到半道上,聽他眼線來報,說鹿獠又要收新的義子了,被押入地牢裡,說等打完仗,就正式收。

  鹿大公子這就惱了,先是一個鹿青崖,風頭壓他十餘年,好不容易眼看著要送走了,又來一個新的,豈能不氣。

  「胡說八道,我父親的地牢,還有誰能進得?!」

  「這……剛剛倒是有個人進去了,拿著盟主賜給二爺的玉符,小的們不敢攔。」

  「是誰?!」

  「是二爺那位要過門的夫人,想是被那刺客擄過了,一時氣不過要來羞辱一番。」

  鹿慎冷笑道:「此女從一個典軍那兒被救回來,多半是被那狗官玩過了。鹿青崖倒是寵她,連盟主的玉符都敢隨便給人,就讓本公子瞧瞧,這女人究竟值不值!」

  鹿獠的親生兒子要進,門口的人自然不敢攔。見守衛還對自己有幾分敬意,鹿慎心中浮起幾絲得意,左右鹿青崖就要死了,今後誰受寵,誰在這寨子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然不言而喻。

  走著走著,又想起當日隨從對陸棲鸞的描述,不由問道:「你當日瞧見過的,那鹿青崖的準老婆真的那麼漂亮?」

  「千真萬確,要不然二爺怎被迷得顛三倒四的?」

  「嗯,此等美人,鹿青崖以後也無福消受了,我這做兄長的也不忍那女子柔弱,讓人欺負了去,該是代兄弟照顧照顧才是,你們守在門口,無論聽見什麼都別進來,本公子自己去會會未來的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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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二章 憤怒的小鳥兒

  「……我去官軍大營之前,監軍于堯以保護糧草不利為名奪了兩個統領的兵符,本來說是要等上奏兵部後另外指派軍官來接任,但接任的將領遲遲未來。我的人去查了後,說于堯根本沒有向京城發信。」

  「那官軍為什麼不直接把他拿下?」

  「我是這麼想的,但虎門衛那邊不同意。」

  金門衛與虎門衛都是蒙蔭派的,和梟衛與雁雲衛不同,他們的升遷或降職取決於御史台和吏部的考評,而吏部的考評有很大一部分參考都察院對軍官的過錯或功績的論斷,此其一。

  「還有就是,蒙蔭派的裙帶很重要,一個出了頭,像于堯這樣的官員就會找他們羽翼之下的小官麻煩,那些都是他們的子侄輩,做長輩的愛護羽翼,自然也不願意得罪于堯。」

  「……敗吏!」

  陸棲鸞是真的氣急了,梧州一片戰火,盡是這些貪官污吏從中作梗,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不是多長了一條撈錢的手!如果不是他們,怎會出現像鹿青崖那般的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他們,怎會惹出這麼多流民戰亂!

  一拳正要砸在地牢的牢門上,卻讓蘇閬然伸手接住了。

  「現在說這些都不是辦法,要快些回去把于堯處理掉。」

  「不,已經來不及了。」陸棲鸞渾然不覺手指在痛一般,咬牙想了想,道:「官軍已出動,天明之前會和叛軍短兵相接,從官軍著手已經來不及了,我建議咱們兵分三路,一個去把于堯幹掉,一個把青帝寨內部給搞點亂子出來,兩邊各打一棒,這戰不一定會輸。」

  蘇閬然問:「還有一路呢?」

  「還有一路去救鹿青崖,這人傻,我想讓他看清鹿獠的真面目。」

  殷戰道:「戰場兇殘,我去吧。只是我們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計劃,要怎麼搞點事出來?」

  陸棲鸞搖頭道:「我在這兒待的時間長,見的人也多,據我觀察,這寨子裡藏有大量火藥。」

  蘇閬然啊了一聲,恍然道:「官軍大營的火藥是少了點,有傳言說放火藥的箱子裡放的只是沙子,只是火藥由于堯手下的主簿管理,他不承認,外人便插不上話。」

  「那就是了,青帝山三面環抱,只有一面有狹窄出口。照寨子裡的人的說法,那鹿獠的長子想害鹿青崖,激他上最前線做誘餌引官軍入谷,我猜他們要拿這些火藥炸谷口,再將入谷的官軍圍而殲之。這梧州何其潮濕,官軍一定想不到有火藥被偷渡了,定然沒有考慮到這一層。」

  蘇閬然略一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傳信給右軍的陶統領讓他注意兩側山谷的炸藥落石,但癥結是……那谷口是一段小峽谷,我們不知道叛軍的行軍路線,在哪個位置炸山。」

  陸棲鸞忽然涼涼道:「你覺得,咱們要是不把火藥帶出寨子呢?」

  殷戰驚道:「這麼多足以炸山的火藥,你打算在寨子裡炸?這寨子下面可是毒瘴谷地啊!」

  「不,青帝山還有一個地方,適合引爆那些火藥。」

  「哪兒?」

  剛問出口,忽然旁邊的黑暗裡傳來一聲陰森的怪笑,陸棲鸞本以為行跡敗露了,轉頭望過去,便見黑暗裡走出個黃臉公子,待借著地牢的油燈看清了陸棲鸞的面貌,不由歎了一聲。

  「早知是這般顏色,就不派那些賤奴去了……不過也幸好,讓你留了下來,也算有緣了。」

  前面說著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佈防,後面就送上門來了……

  陸棲鸞見那鹿慎一臉邪色,稍稍退後一步留出空間,道:「鹿大公子,和我有緣,可是很危險的。」

  她無論是詢問或是威脅時,目光都十分專注,自然而然地顯得比尋常姑娘家誘上許多,最易惑人。

  顯然鹿慎是被誘著了,只覺得這外地來的姑娘眉梢眼底俱是精魅一般的風情,立時血氣上湧,徐徐踏前——

  「那你告訴本公子,是怎麼個危險法兒……若說和這牢裡的刺客勾結的事,只要你識相,本公子自會為你保密,為朝廷賣命哪及得上被男人寵愛來得享受。」說話間,又見陸棲鸞再次後退了一步,鹿慎笑道:「你能躲到哪兒去呢?指望你這同伴來救你,可你沒取鑰匙,你這同伴怕再也是逃不出這五十年老蘇木的囹——」

  鹿慎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刺耳的扭曲聲,他僵硬地扭頭,正對上牢裡一個少年幽然的凝視,他的雙手握在兩側的牢柱上,隨著握合越緊,那五十年老蘇木柱子的裂痕越大,木屑正撲簌簌地往下掉。

  ——蘇閬然,月前滿十七,上司罰他思過,從不關禁閉,反正關也關不住,一直靠自覺。

  ……

  「你聽聽,大公子是不是在叫?」

  「可能……正開心呢吧。」

  「那也不是這個叫法兒呀,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了?叫幾個人去看看?」

  「可千萬別去,要是敗了大公子的興頭,小心你的腦袋。」

  門口的守衛們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只覺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禁又感慨道——

  「上個月我去城裡買了個最新出的話本,說京城有個狐女轉世托生的,勾引完了男人就把人給丟牢裡去,簡直慘無人道。你們說,二爺是不是真的撿回來個狐狸精了?」

  「多半真就是狐狸精吧,要不然二爺怎麼跟魔怔了似的,夭壽哦……」

  「你那是什麼話本啊,改天我也去買來看看。」

  「……看不到了,京城裡都絕版了。」

  門口坐著聊天的守衛一轉頭,便看見那狐狸精並兩個幫兇拖著他們家雙腿變形的大公子往外走,一個個臉色嚇死人。

  「救——」

  自然是不會讓他們喊出來的,剛一張口,脖子一痛,就讓蘇閬然挨個敲暈了過去……只不過對方下手狠,看那頸骨扭曲的程度,多半是廢了。

  「……他是不是太狠了?」

  「憑良心講,我覺得這孩子進步還是挺大的,以前都不留全屍的,現在好歹還留條命。」陸棲鸞幽然歎道。

  「那可能是你的良心壞掉了。」

  「……」

  陸棲鸞沉默了一會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抓起被捆的結實的鹿慎的後領,道:「你考慮好了嗎?到底是怎麼佈防的最好想好了再說,嚎夠了就點頭,沒嚎夠我們也沒時間等你,從你嘴裡套話難,但殺個匪首還是容易的。」

  腿上劇痛難忍,鹿慎已是雙目充血,從小到大哪有人敢這麼待他,但看他們下手極狠,一時又怕他們真的滅口,只能屈辱地點了頭。待陸棲鸞把他嘴裡的布條扯扯出來,鹿慎咳嗽了一陣,道——

  「你到底是哪個官派來的細作!賈炳還是于堯?難道不知我已經和他說好要招安的事了嗎!」

  「你那爹不是不想被招安嗎?怎麼到你這兒就說好了?」

  鹿慎惡狠狠道:「那易門之中盡是妖人,朝廷殺他們不奇怪,偏我父為此事做了驚弓之鳥,幾次招安都拒了,什麼天下霸圖,什麼玄奪國運,都是傳言!我可不傻,有榮華富貴在手,還想那些做什麼……我早就和于堯說了,此戰一結束,便開寨門上降表,他就為我請封個南溱縣公,到時要什麼有什麼!都是你們官軍的事,難道不知?!」

  「你有什麼辦法代表青帝寨投降?莫說鹿獠了,鹿青崖都不會同意。」

  一提到鹿青崖,鹿慎就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叫道:「他活不到天明了!待他把官軍引進來,我爹就會讓瘟奴帶著火藥下到谷底,待那穢氣一燃,馬上整個山谷就是一片火海,一個都逃不出來!」

  蘇閬然看見陸棲鸞忽然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閃過像是要恨不得掐死鹿慎的可怕表情,但片刻後,又歇了下來,冷道——

  「所以呢?他們在前面與官軍交戰,後方的接應都是由你來操持,難道你不止想鹿青崖去送死,還想弒父不成?」

  鹿慎竟一時沒反駁,片刻後,方著急辯駁道:「胡言亂語!我怎會弒父!」

  「……」

  陸棲鸞閉上眼,片刻後面色沉靜下來,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算我誤會,左右你我目的一致,都是結束戰亂,不如現在合作如何?那于堯不過是個都察院的院判,雖說是京官,但只在梧州這偏遠地方看著顯貴,實際上算不了什麼,不如跟我合作,許你的榮華不會比他說的少。」

  鹿慎擰眉道:「你一個婦人——」

  「你信不信我讓那于堯見了我嚇得站都站不直?」

  見他滿臉懷疑,陸棲鸞漠然道:「不信就算了,我現在要去收拾于堯,就權當你跟我狼狽為奸了,到時你們見了面兒,是跟他一起死還是良禽擇木而棲,你自己看吧。」

  說完,陸棲鸞又對蘇閬然道:「我給我們府裡的被抓的那些軍醫去了信,讓他們去藉口為守衛送防疫的藥,伺機劫了送火藥的人,正好戰俘營也在隔壁,一起放出來把瘟谷的谷口就地炸了。」

  ……這倒真是狠,官軍頭疼瘟奴不是一天兩天了,把瘟谷出入口炸掉,那些瘟奴出不來,省了官軍不少事。

  「可以,我見葉大夫也在,不管他了?」

  提到葉扶搖,陸棲鸞神色一淡,道——

  「老葉就像我滾到桌子底下的毛筆,找是找不到的,過段時間他就全鬚全尾地出現了,不管他。」

  ……

  遠處的戰火燒紅了夜霧中的山巒,喊殺聲從青帝寨的山谷口一直蔓延開去,不斷增加的遍地屍骸,便是比之邊關的戰況,也不遑多讓。

  山峰這頭,卻是別種景象,一彎好月,涼風習習,手邊是溫好的南茶,膝側是捶腿的小廝。穩坐山頭的人,偶爾掀開眼皮敲了一眼僵持不下的戰況,馬上又被惱人的夜螢引去了神思,煩躁不已。

  「于大人!竇統領與那匪首鹿青崖一戰失利,被打斷了手,前鋒受挫,請求撥兩營支援!」

  軍情緊急,于堯卻嫌新倒的茶燙了嘴,不急著撥兵,反而嫌惡道——

  「都是些廢物啊,看著你們這些只知道伸手不知道練兵的酒囊飯袋,本官都替戶部每年撥來的銀子心疼。」

  來報的傳信兵急道:「于大人!戰事等不及啊!」

  「吵什麼……」于堯倒也沒發火,慢悠悠道,「本官是教你做官的道理,上級罵你是為你好,本官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要躲,凡事要多自省,不然這朝野的庸官那麼多,哪能一一顧過來。回去告訴那竇統領,本官自會派人給他收拾爛攤子,回去吧。」

  傳信兵見他說完這句話便吹起了茶水,絲毫沒有要下令發兵的意思,一時間氣血上湧,口舌焦躁:「于大人,前線一直在死人,一刻都等不得,何時才能發兵?!」

  于堯顯然惱了:「本官說會發兵就會發兵!還在糾纏什麼!打出去!」

  左右護衛一擁而上,架起那傳信兵扔到了後面。

  傳信兵頹喪地坐在地上,雖然雙腿在發燙,心底卻是涼的,一想到要不到兵,不知道回去怎麼和將軍交代,七尺的男兒,竟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救不了你們啊……兄弟,我帶不了你們回家……」

  淚眼模糊間,忽然聽見耳邊幽幽飄來一句——

  「別哭了,留著力氣,救人去。」

  傳信兵愕然回神,看見一片烏金的袍角掠過身側,回頭只看見一個女子模樣的武官,一身肅殺,疏月下照出肩側的猙獰的獵梟,宛如夜中即將取命的寒刃一般,徐徐走近,站猶在細細品茶的于堯身後,冷不丁地問道——

  「于大人,什麼茶這麼好喝,比梟衛府的還好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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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0:3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三章 女宦

  分明是暑熱的晚夏,在那金梟紋樣入眼時,于堯便覺得山間刮來的涼風順著七竅一路冷到了四肢百骸。

  ……梟衛,怎麼會在這兒?

  這時候他的記憶才清晰起來,是有個鄭統領向他報過之前運送藥材的隊伍被劫,一個典軍被綠林匪擄走了,可他當時沒聽鄭統領說完,就說讓他找,找不回來他擔責……哪裡曉得這個典軍是梟衛的典軍。

  他是從京城來的,自然曉得梟衛府的那個女官,其父是刑部尚書,本人作為女官又得了聖上青眼,連升官的旨意都是特別下的,地位和他們這些靠諂媚上官的朝臣不同。

  于堯的餘光已經瞥見她身後許多右軍的雁雲衛軍官遠遠走來,連忙戰戰兢兢地站起:「陸、陸小……陸大人,您是怎麼來的?」

  陸棲鸞見他站起來退到一側,不客氣地坐在了他讓出的位置上,冷冷道:「本官被匪首抓了這麼多日,于大人才反應過來我到了梧州,真是好敏慧……我可是每天怕得都要哭了呢。」

  說完,陸棲鸞伸手抽出旁邊小几上已經落了層薄灰的令箭,丟給後面急著等的傳信兵,道:「我這邊兒要算好久的帳,你那邊軍情緊急延誤不得,廢話就不多說了,就說讓竇統領放心。」

  「謝……謝陸大人!」傳信兵得了令箭,眼淚卻更止不住了,狠狠抹了一把,轉身向山下跑去。

  于堯頭皮發麻,道:「陸大人,本官才是監軍,這……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本官入朝時日尚淺,只曉得朝廷的規矩,不知道于大人的規矩。《天官惟律‧天狩元年附則》第四十五條,梟衛府金翎梟衛,代行天子令,可隨時取百官軍職而代之,于大人在這官場裡比我泡得久,該不會不曉得有這麼回事吧。」

  于堯暗罵手下的人報得不及時,被劫就劫了,怎麼還回來了,這下好,分明是那些將領護衛不力,結果怪到了他頭上。

  于堯還以為她是在氣她被劫的事,連連下拜道:「陸大人恕罪,下官見陸大人丟了也是心焦不已,都跟下面的人交代遍了,就算是把山頭翻過來,也要把陸大人平平安安地找回來。哪知道下面的人辦事不力,讓陸大人被困了這麼久的時日,下官這就去把那些人一一監禁,為陸大人出氣如何?」

  一聲嘲笑的氣音,隨後化作幾聲漸啞的冷笑,陸棲鸞道:「于大人真心想討好我,給我看一樣東西叫我開心開心如何?」

  「陸大人儘管說,只要是本官能辦到的——」

  「我想看看于大人的心,是怎麼長的。」一句話說得于堯臉上的諂媚一凝,陸棲鸞面上的冷笑驟然一收,道,「軍餉三七分,賑災銀五五分,下面那五成,有四成要分到協同你貪瀆的小吏手裡,于大人的規矩,真是好良心啊。」

  見後面的雁雲衛臉色不善地圍了過來,于堯終於慌了,一邊退一邊叫道:「陸大人不可聽信小人污蔑之詞!本官……卑職向來兩袖清風,可從來不敢有半分貪瀆之意啊!陸大人說這些話,有什麼證據?!」

  「需要證據嗎?我可是聽說你許了鹿慎做南溱縣公,等到亂子一平,就和他狼狽為奸,一個騷擾災民,一個侵吞災銀……瞧瞧你們這點兒出息,鹿獠敢和朝廷對抗我還敬他是條漢子,你們,連蟲虱都不如的東西,抓起來。」

  周圍的雁雲衛早已忍了于堯太久,衝上去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在地上,胳膊反擰,痛得于堯叫了起來:「你敢抓我?!本官可是都察院院判!!等到回京後本官稟明上意,你老子也保不了你!」

  「是嗎。」陸棲鸞放下疊起的腿,起身提起旁邊小几上燒得正沸的茶壺,在于堯驚怒交錯的目光下徐徐走到他面前。

  「有個朋友說,初生牛犢不止不怕虎,最要命的是學什麼都快,跟著清官學好,跟著貪官就學壞。戰事很快就結束了,看著您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我會把你放在傷兵的營寨……對,就是你克扣了救命糧的那營寨裡,我會好好告訴他們,這是京城來的于大人,在前線受了傷,讓他們一路把你照顧好。至於到不到得了京城,山遠路遙,還看于大人的命了。」

  說話間,沸水自于堯頭頂澆下,山峰上回蕩起一聲淒厲慘叫。

  「啊——」

  于堯的整張臉被燙得一片赤紅,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昏死過去。

  「陸大人,這可是監軍——」

  那人話未盡,見陸棲鸞漠然撇來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顫,閉上了嘴。

  「從現在起,監軍是我了。」她說。

  ……

  「殺!殺啊!」

  青帝山險峻,谷口之處乃是一條僅容四駕馬車並行的狹道,兩側峭壁高聳入雲。本是易守難攻之地,面對源源不斷的官軍衝殺,鹿青崖也漸感吃力。

  「二爺!」有人喊道,「你都殺進殺出二十多個來回了,再打下去是要出事啊!還是先撤吧!」

  「不行,義父沒發信,還不到時候!」

  「官軍增兵了……」

  一槍掃斷一個官軍騎兵的馬腿,後面的官軍便一擁而上,鹿青崖且戰且退,到了谷口時,正要喊他們先走,便聽見寨子裡傳出一聲綿長的號角聲。

  「二爺,快走吧!主公讓我們撤了!」

  「先走,我斷後!」

  後面殺來的官兵見一人半身沐血,卻是獨力當關,一愣之下,便覺建功立業的時候終於到了,殺勢越猛。

  「衝啊!男兒功業盡在這匪首項上了!」

  「逆賊!還我兄弟命來!」

  血沃掌心,與不休的戰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彷彿是在和整個人世對抗一般的疲憊。

  ——不行啊……有人還在後面,說好了要她等著。他走了,誰來守她?

  事不過三,有言在先,不能讓她再落於流離了。

  這麼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驟然一清,待身後最後一個活著的兄弟進了谷中,鹿青崖揚手抓住一個官軍騎兵的腳腕,一發力,扯了人下馬做盾,擋住射來的箭雨,隨後搶過他的馬,狠狠一抽,衝回了青帝山谷。

  「殺啊!叛軍潰退了!!!」

  火光從狹窄的谷口宛如炸開的岩漿一般湧入深谷之底,另一側山頭上,匪寨將軍台,獵獵而動的賊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肅立著。

  「都準備好了嗎?」

  「是,已著人將火藥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經到了,在那兒監看著瘟奴背火藥。」

  「他養的那些瘟奴又換了一批,該不會不聽話吧,怎麼這麼久了還不見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藥便生不如死。他們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賑災糧的官軍,定是會與之同歸於盡的……倒是主公,二爺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兒本事過人,自有辦法脫身,不需要你擔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說道,忽然又見遠處的山頭上飛起一簇紅色煙火,這煙火形狀古怪,炸開來時,頗像是兩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堯該在的地方?」

  經人這麼一提醒,鹿獠頓時警覺起來,正回憶著是不是于堯騙了他時,忽然左側遠處,瘟谷的方向閃出一片火光,隨後灰塵揚起,自遠而近傳來巨大的爆炸響動……

  「瘟谷出了什麼事?!」

  鹿獠厲聲喊道,見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開了椅子:「你們在這兒看著戰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離得不遠,繞過一個狹道,便看見了整個瘟谷的谷口煙塵彌漫,入口處已經徹底被炸開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兒去了!」

  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沒有守衛聞聲過來查看,鹿獠心中惱意越重,待吹來的山風將煙塵吹散,只見另一頭,一人一刀,滿地屍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乾的血,蘇閬然感受到了對方那鋪天蓋地湧來的殺氣,不由得凝起神來。

  ……好兇橫的武者殺意。

  校場上是練不出這樣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澆出這樣一尊梟雄。

  「父親!父親我在這兒!快救我!」

  他身後不遠處,鹿慎正癱坐在樹下,雙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連聲求救。

  「擄人相挾,朝廷現在已經是這般作風了嗎?」

  蘇閬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乾的血,道:「我不與你做口舌之爭,要人便來戰。」

  「好。」

  旁人不在,鹿獠終於徹底扔下了平日裡那副狀似仁義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瘋虎般一掌拍來。

  一交手,蘇閬然腳下的屍骸傳出骨碎之聲,若是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當場便要斃了命。

  ……該殺。

  鹿獠本以為上回交手已是這少年人的極限,沒想到他並未盡全力,閃身躲過他刀上寒芒,卻見寒芒落處,無不一片齏粉。

  「好身手,可敢棄了兵刃與老夫赤手獨鬥?!」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最強的永遠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對於依賴兵刃的官軍而言,這個要求就過了。

  蘇閬然退開數步,聽見他這話,罕見地揚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讓我棄刀,你想速戰速決?」

  「是武者就赤手而戰!你可敢?!」

  蘇閬然沒說話,手一揚,將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橫擲出去,深深釘在了鹿慎身側的一株枯樹上。

  「進招吧。」

  ——難得官軍出了這般高手,可惜卻是個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餘下一成功力運足,兇橫更添十分,勢若凶獸、快如流星般殺去。

  ——他死定了!

  心中這麼想時,眼前的身影卻飄然一散,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側……

  「你——」

  隨後便是胸口搗來的一拳,那一拳來得幽然,落下時卻宛若被千鈞巨鐘正面鎮住一般,五臟六腑頓時便麻了。

  整個身形被打飛出去時,鹿獠才愕然反應過來。

  原來那麼沉的刀,不是因為趁手,而是為了壓手……這樣的人、這樣的怪胎,怎會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麼樣了?!」

  鹿慎連忙扶起鹿獠,後者將他抓在身前,咳著血道:「吾兒……強敵當前,你快走,為父、為父為你擋著!」

  「爹!你我父子一體同心,要死我們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隻手卻偷偷摸向腰側……

  「好兒子、好兒……」話未說完,鹿獠便覺心口一涼,一低頭,看見一把匕首沒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滯間,拖著殘腿,離他遠了些,惡狠狠道:「爹,別怪兒子狠心……兒子太瞭解你了。你明明看見我腿傷了,還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嗎?!」

  這對父子……

  蘇閬然一時默然,此時,因瘟奴沒有及時到戰場,山谷裡官軍的喊殺聲已經可以聽得見了,餘光所及,前面的哨崗一個個地倒下。

  江湖人沒有軍紀,又沒有鹿獠坐鎮,見大勢已去,便紛紛開始竄逃。

  鹿慎也聽見了官軍的戰鼓聲,心道辛虧他信了陸棲鸞一半的話,紅色煙火炸開便是于堯被拿下的證明,要不然這會兒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這兒,他便覺得斬草便要除根,掙扎著去拔蘇閬然那釘在樹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為我鋪條榮華富貴的路吧,你死後,我為你開水陸道場、替你多燒些紙錢,等來世——」

  鹿慎剛握上刀柄,忽然覺得心口一痛,隨即劇痛從心臟處擴散,只見一把烏鐵槍不知從何處擲來,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蘇閬然一怔,腳下忽然巨震開來,不知從何處啟動的機關,他與鹿獠中間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懸崖,把他和鹿獠隔了開來。

  「義父,官軍要打上來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見親子因要弒父而死,義子卻拖著傷軀來找他,自嘲一聲,驀然放聲大笑——

  「可笑我疼愛之深的親生兒子,竟視我如毒虎!我義子卻是視我如親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義父別說了,只要您在,我們還能東山再起,還能……」

  「青崖!」

  鹿青崖將鹿獠扶到一側山坳處,忽然聽見殷戰遠遠地喊他,一回頭見他獨身一人,一身狼狽地奔來,整個人像是血都涼了一般,待殷戰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麼能在這兒!我不是讓她去找你嗎?你沒有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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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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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四章 青崖白鹿

  青帝寨底層的寨子已經破了,官軍不斷向上湧,高喊著繳械不殺,不多時便控制住了寨子裡的局面。

  而上層的賊寨深處,原本安置陸棲鸞的地方,已經滿是官軍的火把。

  殷戰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見鹿青崖神色可怕,道:「你說的是誰?」

  事到如今,鹿青崖已經沒時間解釋了,道:「你若還當我是兄弟,照顧好我義父,我去找人!」

  「晚了。」這話是鹿獠說的,他見鹿青崖要扔下他走,冷笑道,「那婦人若沒跟人走,要麼被寨子裡的人帶走了,要麼被官兵抓了……青崖,你要為一個生死不明的婦人,扔下垂危的老父嗎?」

  鹿青崖的腳步一頓,雙手握緊,恍若背負千鈞一般,咬著牙道:「義父……我與她相處時日雖短,卻是願隨時為她豁出命去。青崖的命一輩子都是義父的,但今天不能是。」

  殷戰總算聽明白了,當即暴怒,指著鹿獠吼道:「你他媽閉嘴!他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多少年出生入死,抵得過你上百回救命之恩!你幹了什麼?因為親生兒子恨他,你就讓他當誘餌引敵軍同歸於盡!鹿青崖你也給老子醒醒!他是要害你啊!」

  早已腐爛了多年的那層窗戶紙終於徹底爛了,鹿青崖閉上眼,待眼底的澀然淡去,道:

  「青崖這條命是義父的……這話我說了不下百遍,義父卻沒有一次聽進去過的。」

  「……你說什麼?」

  「義父有所求,只管說便是了,就算是要我的命,也不必用這般手段。從前,我從義父安排的命令下苟且得生,是為了下一次為義父派上用場……可慢慢地,義父就不是為了派上用場才要我的命,而是為了要我的命,才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知道,他都知道。

  殷戰歎了口氣,道:「你這是自欺欺人。」

  「自欺尚且如此,不自欺……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罷,鹿青崖像是扔下了什麼重負似的,伸手道:「兄弟,刀借我,我去把她劫回來。」

  「走、都走吧!」鹿獠冷笑不已,吃力地站起來道,「待老夫過了密道,便會落下斷龍石!你可想好了?!」

  「若我得生,還是會助義父東山再起,若我此去得死,請義父擅自珍重。」

  殷戰見鹿青崖毫不猶豫地就往官軍處去了,本不想放過鹿獠,又更怕鹿青崖做些傻事出來,一咬牙,只能追著鹿青崖去了。

  ……都是些叛徒!

  鹿獠到底是坐鎮南嶺多年的武道名宿,鹿慎那一匕首刺到了心口,卻卡在了骨頭間,內臟也只破了一點。儘管如此,也不宜再戰,需得找個安靜的所在養傷,以待來日。

  鹿獠也算能屈能伸,見四下無人,尋了個隱蔽的密道,躬身進了道中,放下斷龍石,一邊內心暗罵,一邊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便看見了山腳下的出口。

  天色已明,鹿獠看見出口處的微光,心裡終於有了絕處逢生之感,剛從那洞口露出個頭,鹿獠便僵住了。

  密道旁,林蔭下,曦光映出葉扶搖半張看似溫和的面容,無端端透出一絲詭異的冷意,輕聲道——

  「鹿盟主,給您算的絕命字格還未拆完,您這……是要去哪兒呢?」

  ……

  ——於生死之境時,西得偷生,東得赴死。

  奇怪的是,往東才是鹿獠去的密道處,往西卻是官軍密集的所在。

  鹿青崖只是稍稍疑惑了片刻,便遠遠看見那些官軍的將領並非在正堂集合,而是去了他的宅院處,院牆外手下的兄弟已經被官軍的將領拿下了,正在挨個點著人數。

  「官軍不殺俘虜,但官軍殺叛軍!說出你們的匪首都在哪兒,我們只要首惡!」

  似乎有人想說什麼,旁邊的人便高聲道——

  「二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哪個敢說出來,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不放過他!」

  那人這麼一喊,所有人都沉默了。

  負責拷問的將領一怒,道:「頑固不化!關起來再審!」

  「匪首在此,不必審了。」

  四下的官軍有不少見過這個瘋子的,一時間一片利刃出鞘聲。

  「就是他,殺了我們多少弟兄!不將他千刀萬剮,難消我心頭之恨!」

  劍拔弩張之際,那負責拷問的將領揮了揮手示意周圍的人冷靜下來,沉聲道:「只有你一人?鹿獠呢?」

  「昨夜就已經脫身了,我們留下來是為了拖著你們。」鹿青崖給手下的人甩了個顏色,道,「我這些兄弟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連戰場都沒上過,更莫提殺人了,我在這兒束手就擒,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了他們?」

  「不可——」那將領一怒,正要發作,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軍士,道,「監軍大人說請匪首院中詳談,若能供出鹿獠行蹤,寨中未曾殺人者盡可放歸。」

  監軍為何在他院子裡?可看樣子也並不像是特意抓了小鳥兒姑娘……

  半信半疑間,鹿青崖跟著進了,隨後奇怪的是,四下的軍士也都散了出去,只留下空蕩蕩的一個院子和一扇緊閉的門。

  鹿青崖按捺不住驚疑的心思,推開門急道:「小鳥兒姑——」

  門裡也的確是他掛在心上的人,除了面容依舊,她的神情、她的服飾、她的身份……卻陌生得讓他後悔打開了這扇門。

  他後退了幾步,無意識地搖了搖頭,茫然道:「你是誰?」

  那位監軍看著他,輕聲答道:「太御梟衛府典軍、南嶺平亂監軍,朝廷命官陸棲鸞。」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四肢殘留的傷口驀然劇痛起來,所有的景象在他眼中都融化成奇怪的光影,漸漸隨著身後破曉的日光凝固成一個面目可憎的妖魔。

  ……簡直荒唐。

  「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怎麼會、怎麼能是?!」

  陸棲鸞低頭看向手側桌上,那裡有一件疊在喜盤上的嫁衣,一瓶毒藥,一把短刀,她凝視了片刻,道:「我不是細作,至少一開始不是。」

  鹿青崖眼底的茫然稍稍散去些,啞聲道:「那你為什麼……」

  「我是京中的女官,本是有別的公事去崖州,因梧州戰亂,便搭了運藥草的軍隊,哪知路上遇見了你劫輜重,你當我是流民,我又怎敢自表身份。」

  鹿青崖眼中黯然:「原來你與我說的話……都是假的。」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不,我與你說的話,大多比對我身邊的人說的還真。」

  血火紛飛、刀槍劍戟都沒能讓他倒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啊——!!」

  發洩似的吼了一聲,一拳砸爛了門窗,鹿青崖搖搖晃晃地順著門框滑坐下來,慘笑道——

  「……你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殺了?」

  陸棲鸞閉上眼,道:「拋開公義不談,雖是無奈之舉,但此事到底是我做得過了。致此戰亂而起的首惡,從官軍這邊起,到鹿獠,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唯獨待你,我想徇個私情。」

  陸棲鸞走至他身前,見他轉過頭,也還是拉起他的手,將一把短刀放在他手裡。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裡有一把刀,桌上還有一瓶毒藥,一件嫁衣。如果你還願意娶我,就隨我招安,回去我與你成親;若你恨我而不能釋懷,拿刀挾持我,你就自由了……至於那毒藥,你既不想招安,也不願意傷我,就請你為你手上的人命相償吧。」

  短刀冰冷地躺在手心,鹿青崖目光空洞地看著天上漸淡的流雲,輕聲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心太狠了。」

  「我的心終究還是肉長的,只是比尋常人能忍。」

  鹿青崖又笑了起來,將匕首遞還給她,起身走向她身後。

  陸棲鸞知道他選的絕不是嫁衣,顫聲道——

  「你寧死也不願意娶我?」

  「……太晚了。」

  他再沒有回頭,陸棲鸞頹然坐在地上。

  「我想回家了。」他最後說道。

  瓷瓶從身後落在地上,滾至腳邊,陸棲鸞僵坐在地上,仰首看著雲外的天光破雲而出。

  「鹿青崖,你看,你追的太陽回來了……你看呀。」

  「沒有徵兵的徭役,也沒有山上的青塚累累,你家人都還活著……」

  「你還沒有亡命天涯,我也還是個普通的女兒家,到時、到時候……」

  輕聲喃喃間,待風吹冷了臉頰側的淚水,她知道,死去的人還是死了,錯的人還是遇見了。

  陸棲鸞狠狠擦去了淚水,紅著雙眼,不知對誰起誓——

  「我發誓……我發誓我要讓這天下海清河晏,讓這山河雲霾皆散,再不讓戰火亂我人世,再不讓蒼生……如你一般離苦。」

  ……

  搜了整座青帝山半日,直至日暮時,蘇閬然方接到來報,說在青帝山腳下找到一具屍體,疑似鹿獠的的,但臉和後背的皮卻是被剝掉了,不能排除是鹿獠脫身假死。

  雖然疑點重重,但毫無疑問的是……梧州叛亂終於定了,由新的監軍擬一份奏摺,陳述于堯等人侵吞軍餉等事項,並上奏朝廷指派新的梧州刺史前往梧州赴任賑災。

  這些事忙定,等到蘇閬然拿到叛軍匪首死亡名錄時,看見鹿青崖的名字,卻是一愣。

  「陸典軍把他殺了?」

  被他問的軍醫道:「也不是,陸大人要的不是毒藥,是一瓶忘憂散。」

  「有什麼用?」

  「本是梟衛用來刑訊逼供的,但服得多了就容易傷腦子,之前有好幾例,都是喝藥喝過量了,睡了三天,醒來後什麼都記不得了。」

  蘇閬然把這句話理解了兩遍,臉色一黑,道,「她想和賊人私奔?」

  「蘇都尉多慮了,陸大人如此剛正不阿之身,豈會與賊人同流合污呢。」

  話雖說的正直,可語調慢悠悠裡帶著一絲輕佻的調戲感,聽著總覺得叫人恨得慌。

  蘇閬然回頭便瞧見失蹤了有一天的葉扶搖抱著貓回來了,疑道:「葉大夫這兩日到何處去了?」

  葉扶搖還沒說話,旁邊路過的一個虎門衛的統領道:「早上出去追流寇,見他們挾著這大夫,便一併救了回來。」

  「是嗎?」

  「是啊,那流寇好像是打算帶著他南下去鬼夷呢。」

  蘇閬然想起這段時日葉扶搖冒充封骨師的身份在寨中坑來坑去,既沒有和陸棲鸞通氣,也沒有殺人放火,心中不免覺得古怪。

  「當日官軍破寨時,大夫為何不去找官軍相庇?」

  葉扶搖撓了撓懷裡黑貓的耳根,笑道:「賊人要拿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我又如何可扛,只能束手了……好在官軍來得及時,這才沒被賣到南夷去。」

  「……你都一把年紀了有什麼好賣的?」

  陸棲鸞遠遠走過來,像是一夜沒合眼,臉色有些萎靡,抱著一疊文書二話不說塞進了蘇閬然懷裡。

  「這是于堯和前梧州刺史收受賄賂和貪污的私賬,加起來折下銀子足有六十萬兩,叛軍搶了一多半,約還有十數萬是可以追繳的。你們兩衛在這裡肅清叛軍,新的刺史一來接手,就把這些給他就是。」

  那賬本頗沉,要極快地對完,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蘇閬然見她累得太過了,道:「崖州也不近,一來一回也要半個月,這麼急嗎?」

  陸棲鸞眼底一凝,道:「只要朝中繼續一黨獨大,這些貪官污吏還是會層出不窮,你看于堯這樣的院判就敢貪軍餉,更莫提等到朝中立儲的聲浪一起,那些蠅營狗苟之輩有多囂張了。我得快些去崖州,把謝公請回京鎮一鎮朝中的局勢。還有……老葉,你手上那張被他們搶來搶去的人皮呢?」

  葉扶搖欣然從袖中取出,給了陸棲鸞:「此物應是從修羅寺高僧手裡拿來的,不宜外流,還是速速歸於原主的好。」

  陸棲鸞嗯了一聲,接過來一邊看一邊轉身往裡走,看見那人皮上的刺青有一絲詭異的熟悉感,便忽然頓住了步子,鬼使神差地問道:「老葉。」

  「怎麼?」

  「本官有一事不解,你把衣服脫了,咱們屋裡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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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五章 飄然江湖遠

  「……陸大人,在下一介仵作,平日如履薄冰,絕無作奸犯科之行跡。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在下閨譽有損倒是不怕什麼,只怕汙了陸大人的清白官聲。」

  臨時的官衙書房裡氛圍好似刑部大堂一般,陸大人端坐「正人君子」牌匾下,一臉肅殺,旁邊人間兇器蘇都尉,倚在桌側,不知道有沒有倆人年齡加起來大的葉疑犯坐在中央,無奈地看著親生的貓女兒漠然著一對貓眼,冷酷無情地蜷在桌子上跟狗官一起審他。

  「你這老傢伙的閨譽值幾斤小米兒?誰讓你平日裡神神叨叨東躥一下西躥一下,假條缺了幾遝了你自己算算?今天不斧正你這傢伙無視府規的行徑,我大梟衛府的顏面往哪兒擱?」

  葉扶搖唉聲歎氣道:「陸大人斧正便斧正,何苦非要在下扒衣見君,豈不是很難為情?」

  陸棲鸞攤開那一張人皮,道:「不是我非得找你麻煩,之前在青帝寨我沒仔細瞧,你看這圖上的字跡,左邊螃蟹過街右邊飛流直下,世上能有這樣的筆跡的,一萬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來,反倒是你平時寫的那一手破字,簡直跟這一模一樣。」

  「所以呢?」

  陸棲鸞哼了一聲,道:「聽人說當年易門天演師被殺之後,背上所刺遺譜的人皮被撕了下來,這才製成這張遺譜,你要是自證清白,就脫衣服給我看看,你背上那塊皮是不是還在。」

  葉扶搖沉默了片刻,道:「陸大人,在下有話要說。」

  「說。」

  「在下背上可沒長手,是怎麼把自己的筆跡寫在自己背上的呢?」

  「……」

  陸大人操勞多日,被他這麼一說,頓時陷入了混亂。

  旁邊的蘇閬然輕咳一聲,道:「刻匾的師傅也不一定要會筆跡,只需有原稿在手,照著刻就是了。」

  「對沒錯就是這樣!」陸大人拿起桌子上的鎮紙當驚堂木一拍,啪地一聲嚇得釀釀跳起來躥到蘇閬然肩膀上。

  「我家釀釀嬌貴,別嚇著她。」

  「你少廢話!幫我把這傢伙按著,我要看看這人到底是不是那易門妖人起死回生了!」

  蘇閬然正想著如此強扒同僚是否不太合適,又見陸棲鸞連日的鬱氣,無奈只得道了聲得罪,做了幫兇。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唉……你們這些年輕人。」

  「我們現在看一眼省得到時候你上公堂還得脫一遭,被五大三粗的糙漢扒還是被我這種嬌花扒你選誰?」

  「嬌花大人,近來在下風濕犯了,請輕點……」

  欺壓同僚的狗官終於得手,倆人一看,只見疑犯背上一片乾乾淨淨,肌理分明,除了一點蒼白,什麼都沒有,一時間氣氛凝固。

  葉扶搖把幾綹被蹭到肩側的亂髮攏至而後,抬眸道:「陸大人可滿意了?」

  陸棲鸞:「……老葉你這平時吃那麼多,又不動彈,咋沒見長膘啊。」

  葉扶搖無奈地提著被她扒到腰的外衫,歎道:「可能都餵你了吧。」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陸棲鸞正要放下他的腰帶,忽然外面的門一下子大開,殷戰走進來大聲道——

  「我兄弟醒了我就帶走……哎臥槽!你們三個在玩什麼?!」

  ——本宮就剛離開朝廷兩個月,官場都已經這麼黑暗了嗎????

  蘇閬然:「……」

  陸棲鸞差點被撞到腿,連忙伸冤:「殿下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你剛剛說誰醒了?」

  殷戰驚恐道:「誰都沒醒!你聽錯了,你們忙,我……我帶我兄弟離開這個虎……先走了。」

  葉扶搖索性也不好好穿衣服了,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陸棲鸞欲言又止的神情,面上浮出微妙的笑意:「陸大人現在和賊人私奔還是來得及的。」

  「誰跟你說我要和賊人私奔?你別帶歪了話,你既然跟易門沒關係,為什麼要裝成王師命去賊寨,總得有個理由吧。」

  「那得問府主了。」葉扶搖支著臉側,道,「兩個月前,鬼夷國來使,通過鴻臚寺走了點關係,上面的老官兒正頭疼廢儲的事,便不知怎麼地應了下來,鬼夷的人便把王師命從刑部接走了。」

  陸棲鸞愣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沒聽說過?」

  蘇閬然漠然道:「你忙著和臬陽公世子打情罵俏。」

  陸棲鸞:「……」

  葉扶搖繼續道:「王師命走之前與百濟的人見過一次,兩邊罕見地沒有打起來,讓趙府主的眼線瞧見了,便懷疑其中有鬼。派人去跟又跟丟了,據州府這邊的行蹤,說是此人去了梧州,打算順著溱水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

  陸棲鸞愕然道:「他去西秦?!」

  葉扶搖略一點頭,道:「南嶺這邊外邦之人多,不止有南夷諸國,還有一些流落至此的西秦武人。所以府主想了個招兒,找人扮王師命鬧出點事兒來,多少能聽到點風吹草動,你看,府主的傳書還在這兒。」

  陸棲鸞接過來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寫著西秦有異動云云,還印著府主的印記。

  ……山雨欲來風滿樓。

  越想越覺得腦子一團亂,陸棲鸞按著眉心道:「朝中有人顛覆朝綱,四鄰的也不安寧……我便提前一些,今日便出發吧。」

  商量了一番,約定一切等到月後帶著謝端回京城再談,二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葉扶搖目送著陸棲鸞離去的背影,片刻後,手從肩側順著蝴蝶骨的位置撫下去,片刻後,摸到一個細細的邊角,慢慢地,竟將後背上一塊假人皮徐徐撕了下來。

  隨後他活動了一下脖頸,背後依然是如往日般燒灼般的痛,他卻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小姑娘大了,心思越來越不好猜了……罷了,還有的練。」

  ……

  梧州的陰雨終於在戰火之後結束了,各地的洪澇退去,路上皆是背著行囊踏上歸家路的流民。

  去崖州的隊伍重新整理了一遍,光祿寺的人沒想到陸棲鸞不止活著回來了,還懲治了貪婪的監軍,助官軍平了亂,一時間對這個女官那點微妙的輕視一掃而光。

  「陸大人,你這番為平亂身陷敵營,又揪出了貪官污吏,當居首功才是!」

  「客套的話就不用說了,流血的不是我,監軍的事托給了雁雲衛,待他們為梧州賑災後,有的是撫恤軍士的麻煩,能讓他們多爭點功勳也是好的。」

  「唉……陸大人,武將若不上戰場,資歷可是難熬得緊,若是放在往常,那監軍少說要占去六成。如今你上表請功,自己一分一毫都沒提到,可算是賣了那些武將一個大人情了。」

  可不是嗎?走之前多少兩衛的武將出來相送,先前那姓竇的統領一把年紀了,聽說是她及時撥了救兵,救了他二十餘部將,差點沒給跪下來。

  光祿寺的主簿們也都以為陸棲鸞該是高興的,見她此時卻愁眉不展,問道:「陸大人還在擔心什麼?」

  「梧州的戰亂雖然平了,但馬上還有賑災的事,我怕朝廷調來的刺史再如同于堯之輩一般,那時百姓又要離亂了。」

  主簿們頓時噤了聲,繼而又暗自心歎,若是他們家的女兒,同樣的年紀,只怕還在繡扇子撲蝴蝶,為婚事患得患失,哪有這般憂國憂民的愁緒。

  沉默間,忽然外面的護衛大喝了一聲,道:「何方賊人擾民?!」

  陸棲鸞忙掀開車簾,只見是一群約二三十的流民,拿著木棒鋤頭等物,正搶了一戶帶著孩子的婦人的口糧,見他們這車隊來,紛紛眼露綠光。

  「兄弟們,這麼多車!一定有糧食!我們人多,搶了他們!」

  戰亂剛平,綠林是沒了,但流民還是有為了點糧食四下搶掠的。陸棲鸞見狀一惱,正想擼袖子也下去參戰,卻忽聽空中一聲破風,一槍似是從天外飛來,釘在衝在最前面的流民腳邊,嚇地他摔倒在地。

  陸棲鸞一怔,只見山回路轉處,一人一馬,颯遝而來,頭上的帷帽揚起,露出半面雖然一臉病容,卻精神奕奕的面容。

  「你們是願做槍下鬼,還是願多走兩里路,去城中找粥棚活命?」

  流民們被嚇著了,結巴道:「城、城中有粥棚了?」

  「是啊,開倉了,去晚了就沒了。」

  那俠士一句話說得流民們紛紛意動,再沒有搶劫的心思,唯恐糧食被搶光,紛紛掉頭往城中去了。

  老主簿探出頭看了一眼那俠士,面露驚駭:「那不是鹿匪——」

  「住嘴。」

  鹿青崖拔起地上的槍,策馬正想離開,忽然看見前面的馬車裡,有個姑娘正呆呆地看著他,面上慢慢露出奇怪的神色。

  「……路途艱險,姑娘這是要到哪兒去?」

  陸棲鸞掩去眼底的歉疚,低聲道:「我往南方去。」

  「那可不巧,我與朋友約了要去北方瞧瞧,看來只能就此別過了。」

  「好……就此別過。」

  鹿青崖走出兩步,心中卻莫名覺得痛,勒住馬頭,回頭問道——

  「姑娘,我叫鹿青崖,你叫什麼名字?」

  車上的人,收起複雜的心緒,笑顏以對——

  「……陸棲鸞,孤鸞的鸞。此行山長路遠,請君切勿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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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六章 真假梟衛

  出了梧州地界,道上的流民便少了,漸漸地,車窗外的人也衣著光鮮起來,走商的貨郎、背著兵刃的江湖客,甚至還有出城郊遊的富家女郎。

  「這崖州乃是楚境最南邊的地方,按理說該是窮鄉僻壤才是,可看這路邊的夏糧長得這般好,竟還比北方的州府還富庶些。」

  道旁的茶棚裡正炒著一鍋南茶,剛炒罷,便趁熱讓茶娘拿來細細研製成茶膏,再合以薑粉、胡麻,用煮沸的泉水一泡,香氣便漫了出來,一入口雖有些辛辣,但也十足暖胃祛濕。

  同行的主簿聽了這話,放下茶盞笑道:「陸大人有所不知,這崖州雖遠,卻有『碧雪凝湖』、『龍閣鳳樓』這樣的奇景,您可看見那日落處的群山了?這片山叫隱瀾山,天下的文人名士,最有名的那些人,不在朝中,便是在此落戶隱居了。這些名士志趣高潔,又各有背景,因而崖州不設州府刺史,只有一個縣令。前一任縣令貪了農戶的銀子,讓山裡的隱士知道了,去書一封到朝中,不出三個月,那縣令便被罷了官。在南方諸州間,這崖州可算是一片淨土啊。」

  「原來是這樣。」

  陸棲鸞心想陸池冰傻人有傻福,能在這麼個福地做官,既能一展才華,又能結交文人,想必遠比留在京城好。

  「諸位大人,崖州府縣令乃是舍弟,待會兒進了城,還請容我半日與舍弟敘敘舊。」

  「這是自然,我等雖奉朝廷之命,但出門在外,些許人情還是容得的。況且今日太晚,前去拜訪謝公也易失了禮數。」

  眾人休息好了,正要再上路時,陸棲鸞看見官道上有個小姑娘,一個人牽著一輛驢車,那毛驢像是不聽話,想去啃旁邊耕地裡的秧苗,那小姑娘便生氣了,甩著鞭子,開口就是一串辛辣的方言——

  「你腦闊兒是崩球了?那是人家滴秧秧,吃、整天不幹活就知道吃!吃你個鏟鏟!」

  「……」

  坐在茶棚裡的男人們都好似認識她一般,喊道:「花三娘,你家驢子又不聽話了,是不是又沒餵它吃飽?」

  那叫花三娘的小姑娘叉著腰氣急敗壞道:「老子一天三頓伺候它菜兜兜,賣出去滴都沒它啃滴多!哪知道這頭死驢光吃不幹活!」

  陸棲鸞正餵著醬醬,聽她口音有趣,轉頭問道:「這是哪兒的人?」

  「口音像是西秦腹地的,這崖州地方小,從不打仗,有些許外邦之人,當地人也是容得的。」

  陸棲鸞哦了一聲,對後面的護衛道:「她那驢子走不動路,你去把馬料分她一筐。」

  「是。」

  那花三娘拉不動驢子,正氣得在原地打圈兒,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間一個陌生人拿了筐馬料放在她家毛驢面前,毛驢撒著歡兒就開吃了。

  「您這是?」

  「我們家大人給的,出門在外能幫便幫些,姑娘不必在意。」

  花三娘連忙放下鞭子,擦著手道:「這多不好意思,你們是不是要進縣城?去我家吃飯吧,我家是開客棧和飯莊的,有的是上好的客房,房錢給您便宜點算,比旁的那些坑人的客棧好。走嘛走嘛,我們家的野菜窩窩和爪爪肉山裡頭裡老爺們都愛吃咧。」

  這小姑娘熱情得不行,陸棲鸞也點頭答應了,待眾人上了車,忽見官道盡頭馳來三個騎馬的人,風馳電掣般從茶棚處掠過去。

  花三娘被嗆了一臉灰,剛喊了一聲「哪個砍腦殼兒的……」就被旁邊的茶娘拽住了。

  「別讓人聽見了,那可是官馬,是官兒呢!」

  百姓們不識得,車隊這邊的人卻是都愣住了,紛紛看向陸棲鸞。

  「陸大人,剛剛那過去的……是梟衛?」

  那騎士雖過得快,陸棲鸞也看得分明,那的確是梟衛的攝蛟服。

  「沒聽說過上面派人來崖州了,走,去看看。」

  ……

  陸池冰剛剛從城郊檢視完水利工事,回到縣衙時已經曬得快暈過去了。來崖州不到小半年,一開始受不了這兒的氣候,連病了好幾天,病好了後又馬上去查前任縣令留下來的案子。

  百姓們一開始見他年輕,都瞧不起他,可陸池冰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聽說南方近年洪澇不斷,便趕在洪災來之前把崖州大大小小的水壩都修了一遍,是以今年南方到處鬧洪災,獨崖州逃過這一劫。

  「大人,先吃點東西吧,招福樓的小老闆娘又送老母雞湯來了。」

  「放那兒吧,各州湧來的流民太多了,再這麼下去,一個月春糧就不夠用了,我得想辦法開點和南夷諸國的糧貿,就是不知道府台那邊走不走得通。」

  「哎呦,這怕是不行,以前可從來沒這個規矩,還不如上奏請撥糧賑災呢。」

  陸池冰喝了口水,惱道:「等朝廷批下來賑災的糧食,早不知道餓死多少災民了,明天我就去跟南夷的糧商碰個頭,出了事我兜著。」

  主簿歎了口氣,算著賬上的餘糧,若有巡查的來,知道他們這般大手筆,怕是不好應付啊。

  說話間,外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差役,道:「大人、大人!外面來了三個官爺,說是從京城裡來,要您去見他們。」

  「什麼模樣?」

  「黑衣的武官,肩膀上繡了頭老鷹,看著不好惹。」

  ……梟衛?

  因家裡有一個梟衛,陸池冰不似尋常官員般慌張,戴上官帽,走到前堂,便見到三個穿著梟衛服飾的中年人,皆是一臉慍怒,見了他來,手裡的鞭子啪地一聲甩在地上,大聲道:「怎麼出來這麼晚?!是不是沒把梟衛放在眼裡!想死啊!」

  旁邊的差役嚇得腿抖,只有陸池冰愣了一下,心中古怪,叉手道:「有失遠迎,不知梟衛的大人來敝府有何見教?」

  那梟衛冷哼一聲,道:「把你府裡的存糧都交出來,裝在車上,庫銀有的也裝它幾千兩,本官馬上要帶走!」

  要糧還要錢??

  主簿嚇了一跳,慌忙看向陸池冰,後者顯而易見地皺起了眉,道:「府中存糧已不多,庫銀雖有,但也要做興修水利之用,大人是要拿這些錢糧去哪兒?可有府台文書?」

  「大膽!敢問梟衛要文書?你不怕死嗎?!」

  那人惱了,正要拔刀,被旁邊的人按下,道:「你這小小縣官膽子倒也挺大,可知我們來之前就斬了一個刺史了?!」

  陸池冰起疑,他知道梟衛雖然惡名在外,但也不是說斬就斬的,這三人雷聲雖大,但話裡盡是些威脅言語,頗有虛張聲勢的意思,不像是梟衛以往說的少做得多的作風。

  陸池冰背過身去,冷冷道:「不知大人斬的是哪州的刺史,是何罪名斬的?不如說出來讓下官震怖一二。」

  主簿連忙勸道:「大人,這可是京城來的,咱們不能得罪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給了他們吧……」

  陸池冰怒道:「既沒有文書在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官衙裡每一粒糧食都是百姓交上來的,憑什麼無緣無故地給出去?」

  那梟衛雙眼噴火,吼道:「沒文書就辦不成事了?!你一個官兒就不認得老子身上的官服?!」

  「……梟衛的官服要是按你這個穿法,早被本官趕回家罰俸了。」

  聽見這聲音,陸池冰訝然望去,只見官衙外又走進來一個梟衛,同樣一身攝蛟服,她卻是羽鱗紗冠,一身整肅,看著就比裡面這三人高出不知多少等級。

  那三人一見陸棲鸞走進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跟人打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近日南方諸州有梟衛專門闖入地方衙門,讓官員交錢交糧的卻不帶文書的,看了你們停在外面的馬蹄上釘的是五六年前的糙鐵,不是去年官馬統一新換的,才知道是梧州流竄的匪寇,見叛軍倒了,就裝作梟衛騙錢騙糧……我就直說了吧,偽裝梟衛作案,按律就算你騙了一粒糧食也是要腰斬的。說說你們這一身兒是哪兒來的,我給你們爭取一下,砍頭就好,比腰斬痛快。」

  陸池冰一聽真是假扮梟衛的,對左右差役怒道:「還不快把賊人拿下!」

  那三人見勢不妙,連忙往外跑,兩個跑的慢的被按住,剩下一個剛跑出衙門,斜刺裡就撲出來一條惡犬,衝上來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讓他疼得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醬醬,髒,別啃了。」

  讓人把餘下那人拿下,陸棲鸞把醬醬招回來,總算抽出空來對陸池冰道:「你這官兒當得夠委屈的,幾個月不見黑了這麼多,咱娘看了是要心疼的。」

  陸池冰扭頭道:「你怎麼跑崖州來了?梧州不是還打仗呢嗎,萬一被土匪叼去了怎麼辦。」

  ……可不是被土匪叼去了嗎。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太子薨後,陛下便下旨要征謝端出山,授右丞相,我這番來崖州,便是為了這個。」

  崖州路遠,陸池冰也是上個月底才聽說朝中動盪的,只是不知陛下要提新的宰相了。

  「你說的是隱瀾山的謝……謝公?」

  陸棲鸞:「是啊,怎麼了?」

  「那可能不巧。」陸池冰臉色蒼白,從公文堆裡扒出一張,道,「昨天謝公的家僕來報,說謝公去山裡跟小鳥學唱歌,走丟了一整天了,我剛派了人去找……據說謝公今年走丟第九回了,最長消失了五天,差點被狼叼走,還不知道這下去找不找得到。」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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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七章 一隱深山而不知年

  陸池冰從前還是很文藝很會作的,喜歡去詩會和文友咬文嚼字,自從來了崖州做縣令,詩文一篇沒寫,文人一個也沒拜訪,整天想的都是今天市上的糧價又他媽漲了一錢,城西的流氓又趁他沒看著去收保護費,什麼風花雪月都一邊去,柴米油鹽才是硬道理。

  「陸大人好啊,我家今天殺了豬,等會兒給你送條肉去?」

  「陸大人,我妹妹生了個兒子,您什麼時候給取個名兒?」

  「陸大人,快中秋了,您到時候要不來我家吃月餅?」

  招福樓的小酒館裡,陸棲鸞坐下不到一刻鐘,來來往往的和陸池冰打招呼的百姓已經不下十個,足見民望有多好。

  「咱娘也是瞎擔心了,我看你在這兒如魚得水,也不用我來看你了。還讓我千里迢迢給你帶東西來,花生米我路上吃完了沒給你留,醃的牛肉給你帶了兩壇放官衙去了,還有這幾本書,找秦爾蔚要的,都是你喜歡的風花雪月郎情妾意。」

  陸池冰一臉嫌棄:「去去去我什麼時候喜歡那東西了,我每天忙得很,哪有時間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蛾子……嘶。」

  陸棲鸞見他推書時不小心碰到了胳膊,疼得輕嘶了一聲,抓過他的手捋起袖子,只見一條剛癒合好的紅疤爬在手臂上,異常猙獰。

  「你這怎麼回事?跟歹徒搏鬥了?」

  「上個月去壩上巡視,看見個人掛在壩下面的樹上,本來想救的,一伸手跟她一起滑下去了,胳膊就蹭了一下,沒什麼大事。」

  陸棲鸞唉了一聲,道:「看來把小孩兒放出去比在家裡蹲著好,從前跟人打架撕破了褲子都要找我哭,現在出門在外,生病操勞,都報喜不報憂的。」

  樓裡的夥計正好給這桌上菜,聽了一耳朵他們的交談,笑道:「這位姑娘是陸大人的家裡人吧,您不知道,咱們小陸大人可厲害了。上個月我們老闆娘去郊外收賬,腳一滑掉到大壩下面去了,多虧陸大人相救,我們家小老闆娘十幾年沒跟男人說過一句軟話的,立馬就溫柔似水起來,那棒骨湯母雞湯老鴨湯,是每天都往官衙送……」

  陸池冰揉著眉心道:「別說了!用不著見誰都說一次吧。」

  「這是好事,見著客人就說一說,那也是陸大人的美譽不是?」夥計說得興起,朝櫃後喊道,「老闆娘,你說是不是?」

  四下的食客一臉笑呵呵地看著櫃後的花三娘慢慢挪出來,躲在柱子後面,露出半個俏紅的臉,用一種比之剛才截然不同的語氣羞澀道:「陸大人,油雞裡擱小蔥蔥不?」

  「花姑娘,我隨意就是了。」

  「莫叫我花姑娘,叫我⼳⼳。我去給你拿甜柑酒,新釀的不上頭。」

  「……」

  陸棲鸞看那老闆娘羞答答地離開,嘆服道:「池冰你出息了啊,都有桃花上身了。啥時候領回去給咱爹娘瞧瞧?」

  陸池冰面無表情道:「長幼有序,你不娶我哪兒能……呸,你不嫁出去,我哪兒能娶?」

  說到這個,陸棲鸞臉上的笑意斂了起來,低頭喝起了湯。

  陸池冰見她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看娘來的信說,最近不是有個世子上咱們家提親嗎?」

  「是啊,他送的金狗籠還放咱們家院子角呢,純金的,上次有個賊來偷,搬都沒搬動。」

  「那現在呢?那世子把你始亂終棄了?」

  「不,我把他亂了之後送牢裡了。」

  陸池冰無語了一陣,道:「那咱爹不是說之前有個啥大夫啥的……」

  陸棲鸞:「也送牢裡去了。」

  陸池冰:「你有沒有一朵桃花是不零落成泥入牢獄的?」

  陸棲鸞:「有,上個月就有一個,被我滅了全家,還搞壞了腦子,去流浪了。」

  「……」

  陸池冰接過夥計送來的甜柑酒,親自為她斟滿,道:「一般姑娘家十輩子都遇不上這麼多⼳蛾子,我覺得你今年不太適合談婚論嫁,等明年初咱們上城隍廟找個大師算算,看看你還有沒有救……實在沒救了,咱們就別想那碴終身大事了,好好當官吧。」

  陸棲鸞:「……」

  ……

  次日,一大早有人便敲了她的門,待陸棲鸞揉著有點發暈的腦袋爬起來開門,便見鴻臚寺的老主簿們個個頹喪著臉。

  「陸大人。」

  「怎麼了?」

  「剛剛下官派人去隱瀾山山口打聽了一下,在派去的人被其他名士的家僕攔了回來,說是明日要在『碧雪凝湖』開中秋詩會,京城來的俗物不得進。」

  陸棲鸞迷糊了一陣,清醒過來:「京城來的俗物說的是我嗎?」

  老主簿委婉道:「隱瀾山的狂士向來是這種怪脾氣,大人看開些。」

  陸棲鸞身為朝廷鷹犬,鳥脾氣上來了,怒道:「他說不讓進就不進?這隱瀾山是他家的?」

  「陸大人,這隱瀾山……就是東滄侯家的,地契副本就在山口貼著呢。」

  陸棲鸞語塞,揉著臉道:「我們在梧州已經耽誤了這麼久了,現在到崖州連山都沒進去,是萬萬交代不了的……實在不行,您看我能勾結當地縣官把謝公綁走成不?」

  老主簿連連擺手道:「陸大人,這萬萬不可啊,您那頭已經和宋相爺那邊的人勢同水火了,怎麼說也不能把未來的右相也一併得罪了吧。」

  陸棲鸞愁道:「那怎麼辦?怎麼也得先見到謝公說上話吧。」

  一時間大家都犯了愁,恰好招福樓的小老闆娘抱著一盆澆好水的花上了樓來,問道:

  「小姐姐要去隱瀾山喲?」

  陸棲鸞道:「花姑娘知道什麼路子嗎?」

  花三娘放下花盆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山裡頭年年要辦中秋詩會,我們這兒樓裡的大廚會上山幫忙,小姐姐要是願意,今天就跟我上山吧。」

  老主簿猶豫了一下,道:「可那謝公不是走丟了嗎?」

  陸棲鸞道:「話是這麼說,但你看,既然這中秋詩會還照樣舉辦,誰知道那不是人家聽說咱們來了的推詞呢?這樣,就先麻煩花姑娘帶我上山找一找,若謝公真的是失蹤了,我再和人家商量商量,讓官府的人幫著上山去找。」

  「麼得事,陸大人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跟陸大人一樣叫我⼳⼳就行。」

  陸棲鸞看著她笑,道:「⼳⼳姑娘喜歡舍弟哪點?」

  花三娘羞道:「小姐姐你莫笑我,我娘嗦了,能護著妹子的都是好伢兒。」

  旁邊的老主簿笑道:「小姑娘現在用情太深可不好,這陸縣令可是刑部尚書的嫡子,政績又不差,只怕三五年內就得往京城調,你到時可得遠嫁到京城來。」

  「哎?」花三娘愣了一下,呆呆問道,「我想睡他一下還得跑京城去這麼遠哦?」

  老主簿們臉上的笑意凝固,陸棲鸞也是被她這話震了一下,道:「⼳⼳姑娘,你……你不是想嫁給舍弟才……」

  「哪有的事哦,我這兒可是姥姥留下來的祖產,幹啥子要嫁到外地去?」

  「……」

  老主簿們都是儒家出身,周圍的婦人無不是三從四德視貞潔如命,哪裡見過這樣直接掛在嘴上說的。

  「陸大人,這……」

  「人家又不是在咱們這兒長大的,鄉俗不同而已,不是說有個西秦的女節度使還養了滿後院面首的嗎,別糾結這點事兒了,先去把給謝公的聖旨取來,等下收拾好我一併帶走。」

  見她打發走了老主簿們,花三娘悄悄問道:「我是說了啥子壞話了?」

  陸棲鸞道:「沒什麼,就是東楚的姑娘們都是父母挑的女婿,貞潔給了哪個男人,就大多一輩子是那個男人的人了,少有見到你這樣灑脫的,有點驚訝罷了。」

  花三娘訝然道:「我今年初才來的,不曉得這些。成家這麼大的事,你們東楚的妹兒嫁人之前都不試試馬好不好騎的哦?萬一碰上個癆病的,不是後悔一輩子?」

  ——為何本官竟然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

  看陸棲鸞目光有點發飄,花三娘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連連道:「小姐姐先梳洗一下,我下樓去看看廚子收拾好了沒,收拾好了咱們馬上就進山。」

  「好,麻煩你了。」

  ……

  南邊的初秋少有肅殺之意,一到八月宛如依在夏涼時,進山不過數百步,便遠遠嗅見夾道桂子飄香,沁人肺腑。

  陸棲鸞換了一身常服,跟在招福樓的廚子和短工後,順順利利得過了山道口的謝家僕人檢視,自蜿蜒的山道走了約一個時辰,便看聽見山泉叮咚,只見一側飛瀑旁,起了一棟棟精緻的樓閣,飛簷廊閣,頗具古意,還未見其人,便先見得主人的品味之優雅,不知比于京中富麗凡塵高出了多少重。

  至此地,陸棲鸞方醒悟過來,這些貴胄所謂的「隱居」可不像陶淵明,一座茅屋、一畦芳菊便能滿足的,他們只是不涉朝政,平日裡賭書潑墨、杯觥宴飲是少不了的。

  ——豈有此理,我爹致仕的時候都不一定有這樣的待遇,憑什麼這群有文化的人在這兒荒廢光陰?

  為公事操勞的陸大人心中正不平著,旁邊的花三娘道:「小姐姐,這兒就是謝老爺的別苑了,再往這條路走半里就是碧雪凝湖,謝老爺的朋友應該是在的,你去問一問就是了。」

  道過謝後,陸棲鸞便順著她指的路走去。

  隱瀾山不愧是南國奇景,天色漸暗時,整座山巒籠在夕照的錦綃裡,隨著夜風漸起,捲起山間的香潮,讓人不禁想,若在在此露天而臥,該是何等的美事……

  就在陸棲鸞快要被眼前的美景帶走了來時的目的時,忽見左側湖畔處,有一個人靜坐在青石邊,雙足浸在水裡,未著鞋襪,整個人安靜得像是一副山水畫卷一般。

  陸棲鸞看過去時,他正像是要站起來,而腳下則是幽碧的深潭……

  ——這是要投湖嗎?!

  陸棲鸞連忙把肩上的東西一丟,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從後面抱住那人的腰。

  「小心!」

  那人猛然間被抱住,立時便懵了,腳下一個不穩,便跟陸棲鸞向後倒了下去,一下子栽在旁邊的桂樹下,撞得樹上桂子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

  猛然間被帶倒,那人也沒說什麼,甚至於都沒有問陸棲鸞是誰,坐起身拂去肩上落下的桂子,把一同栽倒的陸棲鸞拉了起來。

  「可摔疼了?」

  「我沒事,您這是……」

  「女郎誤會了,我並非輕生。」

  那人說完,又坐回到原處,一言不發。

  陸棲鸞想起陸池冰昨天跟她說過,隱瀾山裡到處都是這種行為奇異的怪人,便以為是來赴中秋詩會的,抬頭看了一眼,覺得這地方幽僻,便好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在這裡等人?」

  「非也。」

  「那為什麼不走?」

  「因為鞋丟了,地上涼。」

  陸棲鸞看了一圈兒,果然沒有鞋,想來是被這水潭沖走了,心裡升起一絲無奈。

  「鞋怎麼能丟?」

  「丟了,就是丟了。」

  「可……」

  那人豎起手指抵在唇邊,陸棲鸞下意識地隨之噤聲,順著他目光看去的方向,便隱約聽見流水聲間,夾雜著幼鳥啁啾聲,清越入耳,勝過人間百樂多矣。

  他聽得鳥鳴入迷於心,連鞋襪被水沖走都不知道。

  ……會是什麼人呢?

  沉思間,又見他摘下旁邊一片桂葉,送至唇邊輕輕吹奏起來,曲聲悠揚,甚至於引得幼鳥清聲相應。

  那是一種……不容人的言語相擾的無名境界。

  待到山瀑那頭,一聲琵琶響動遠遠傳來,他便停了葉笛之聲,微微皺眉,似是覺得曲境已斷,片刻後,歎了口氣。

  「公子在這兒有多久了?」陸棲鸞這才回過神,目光落在他側臉上,悄然問道。

  那人目光悠遠地抬頭望向東山處漸升的滿月,復又望向陸棲鸞伸手拂去她髮間的桂子,溫和而儒雅地宛若一位長者,輕聲相答——

  「……吾韶年至此,宵聞鯉歌,夜逐雀詠,入山深,而不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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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晉多文人狂士,崇尚自然。

  大家可以看一看世說新語,名人軼事十分逗趣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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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1:3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八章 詩錘再出山

  隱瀾山中,碧雪凝湖,飄舟兩三葉,葉上四五人,雲洗月,水煮茶,琴伴酒,興起揮毫半闋,三筆盡興,珠璣文句,盡付蘭爐添香。

  有人索然道:「……又到中秋了,湖上少三人,黃泉添三鬼,無趣啊。」

  又有人笑道:「生一念,死一念,無念無明,舟隱子,沒準等今年這壇桂酒飲罷,那征賢令明日便寄到你家夫人手上了,我家多做了副楠木棺,什麼時候送你一副去?」

  那名叫舟隱子的人冷笑道:「那也合該是他謝無敬先死,若不是朝廷請他的人先到,這廝封什麼山?還不是怕死?」

  「舍下養的金絲雀還怕冷呢,萬物之常情,就你嘴毒。」

  舟隱子翻了個白眼,道:「那可不是?我平生討厭赴約誤時,最討厭的就是他謝家詩會,主人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別到時候咱們酒喝完了,回去家裡人問『可見到謝公了?』,你我只能答『見著了,白骨一具,讓山裡的狼啃乾淨了,狼得了點化,都會寫詩了』,你覺得可好?」

  「少說兩句吧,你看著主人家不是來了嗎?」

  「……可是我眼瞎?謝端這廝怎的帶了個女子過來?」

  「這廝何時下凡渡情劫了?」

  湖上喋喋不休,湖畔的人,則是兩廂默然。

  ……果然是啊,東楚最負盛名的文豪大家。

  剛剛路上便有了猜測,陸棲鸞也不敢多問,到這兒才確定下來。

  湖中有人喊他,謝端聽若無聞,反而轉過頭來問陸棲鸞道:「謝你幫我找路,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棲鸞歎了口氣,心想此時只能據實以告了,道:「實不相瞞,貿然拜訪實屬無奈,下官梟衛府典軍……」

  「我是問你的名字,不是問官職。」

  陸棲鸞還是頭一次見到對「梟衛」這兩個字無動於衷的人,一時間竟有點無措,道:「……我姓陸,名棲鸞。」

  謝端略一沉吟,微微搖頭道:「此名對女子不善,孤鸞棲於梧桐,業道盛,情道獨。」

  眼神一暗,陸棲鸞退到一側,道:「謝公有詩會,下官就在外面等著吧,謝公盡興之後再談出山之事。」

  ——千萬不能得罪謝公,千萬不能得罪謝公,千萬不能得罪謝公……

  這是老主簿們再三提醒她的,謝氏雖然向來是出了名的通情達理,但也極重禮數,尤其是文人辦詩會,你腹中沒有八斗文墨,是絕不能插到他們的詩會裡的。

  湖上已有一葉碧舟停在岸側,一船夫撐著竹竿,對謝端一彎身,道:「家主定的規矩,每至文會,需得作時一首方得上船,一人一舟,岸上兩人,請二位鬥詩,讓湖中名士鑒賞。」

  陸棲鸞:「……哈?」

  謝端像是記性不太好一般,問那船夫道:「我有定過這規矩?」

  「家主上個月定的,說得刁難刁難他們,省得那些鼠輩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罵我家的。小人都替家主記著呢。」

  湖上的人大笑:「謝無敬你老了記不住事兒了!搬石頭砸腳,疼是不疼啊~?」

  謝端嗯了一聲,轉頭道:「來人,把舟隱子的船鑿了。」

  言罷,岸邊立時有兩個家僕跳進水裡朝那大笑中的舟隱子遊過去。

  「謝無敬你敢?!哎你還真敢啊!」

  舟隱子氣得跳腳,謝家的家僕已經把他的船鑿了好幾個洞,在旁人的笑聲裡,他一邊罵謝端一邊沉了下去。

  陸棲鸞:「……」

  ——你們文人辦詩會也太嚇人了,我們狗官看不懂。

  謝端使喚人行兇完,眼皮都沒動,轉而問陸棲鸞道:「你讀過什麼書?詩經和楚辭可看過?」

  陸棲鸞:「……我、我刑部大典和天官惟律倒背如流,我給您背一段兒?」

  謝端歎氣,把她拉到旁邊一張筆墨俱全的桌案上,又向那船夫問道:「題目?」

  船夫答道:「隱者。」

  眼看著筆都塞到她手上了,陸棲鸞連忙道:「我不會寫詩,寫出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謝端道:「不急,我教你一段簡單的,你以我為題套點詞上去便是,否則那湖上的潑皮今日放不過我。」

  ……讓謝端教我寫詩?

  陸棲鸞就算是個瞎也知道這傳出去她得被多少文人眼紅,只能屏息細聽著。

  「……不必拘泥於題目,吟人可,自吟亦可,先來個簡單的……」

  他的字瀟灑恣意,恍如繁華盛放,盡顯滿樹妖嬈。

  待他收筆,陸棲鸞便見他隨意寫了首七絕:

  一照西峰隱仙中,江天一色望月濃。

  曾瀝紅塵逍遙過,醉裡天河有山翁。

  ……想都不想就寫出這樣的詩文,還是「簡單的?」

  陸棲鸞嘆服間,僕人便取了他的詩文,規規矩矩地舉好,待墨蹟一乾,便放在一隻一尺見方的的浮筏上,由船夫拿竹竿傳送至湖上傳閱,不多時,便有人開批——

  「俗!」

  「俗不可耐!」

  「謝端你為個女人自砸招牌!看來抗婚十二年終於晚節不保了!」

  陸棲鸞聽得莫名其妙,她雖然不大會寫詩,但看詩的眼光還是有點的,這詩明明是上品,還被批成這樣,這群名士的口味是有多叼?

  「不必聽他們胡言,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實在不行,湊個字也好。」謝端與她言罷,便離開去了岸邊,徑直上了船。

  陸棲鸞:「……」

  寫……就寫吧。

  悶頭想了一會兒,陸棲鸞覺得得奉承著謝公點,要抑揚頓挫地歌頌一下謝公高潔的隱者形象,便掄筆一揮而就。

  「我寫完了。」

  旁邊的僕人將她寫的捧到岸邊給了船夫,船夫又呈給謝端,後者搖頭道:「不看了,你念吧。」

  「是,題:隱者,呃……」

  船夫清了一下嗓子,壓下臉上扭曲的表情,抖開來大聲念道——

  「一隱一年有點傻,深山兩年最起碼。三年五年剛剛好,十年八年才瀟灑。」

  湖上剛剛還在吵,現在一片寂靜。

  片刻後,謝端讓那船夫拿給他看,還未看完,便讓劃過來的另一艘小舟上的人搶走,待他們傳閱完,不知是誰開的頭,紛紛狂贊。

  「上品!」

  「天生詩豪!無可挑剔!」

  尤其是那剛剛掉到水裡的舟隱子大聲道:「寫得好!寫得好!我帶回家辟邪,謝無敬你輸了,快投湖!」

  謝端道:「爾等無賴,欺我老實便罷了,還打趣人家梟衛的小大人,改日拿你們下獄。」

  說罷,他伸手扶了陸棲鸞上船。

  陸棲鸞有點不好意思,道:「獻醜了。」

  「無妨,今年的中秋會算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他倒是沒什麼反應,湖上其他的名士一聽見梟衛這兩個字,本能地就收了笑,愕然道:「這小姑娘是梟衛?」

  陸棲鸞站起來道:「擾了各位清淨,委實對不住。下官梟衛府典軍陸棲鸞,奉旨前來崖州,為的是請謝公出仕。」

  那些名士紛紛皺起眉來,舟隱子好奇道:「梟衛這是開始用美人兒計了?我怎麼有點怕呢。」

  旁邊的人道:「胡說八道什麼,沒聽人說是個典軍嗎?五品的典軍大老遠跑來就為個美人計?」

  「謝無敬你這人無趣,非得把俗事帶到詩會上來。」

  謝端示意陸棲鸞先坐下來,慢悠悠道:「俗事還是要談的,瞧見爾等膈應得食不下嚥,我便舒懷了。」

  「謝賊你該死!」「我決定把我家的棺材送你了!」「誰去把他的船鑿了!我送他一副柳公的真跡!」

  一陣罵聲中,舟隱子看著陸棲鸞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可是陸典軍?那個之前在梧州平亂、懲治了賊監軍、讓戰亂提前平定的陸典軍?」

  陸棲鸞訝然,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道:「是平亂的將士的功勞,我只是抓了個通敵的監軍。還耽誤了來崖州的行程,已是無地自容了。」

  其他的名士看她的眼神立時便溫和下來。

  「梟衛就是這點好,辦起貪官污吏來,比那些朝中的老驢們利索。看,還是個小姑娘,能做出這樣的事,足見勇慧過人,非尋常女子也,敬你一杯!」

  陸棲鸞看向謝端,後者微微點頭,知道這酒不能不喝,便一杯飲盡。

  「謝諸位謬贊。」

  舟隱子又道:「本來聽說朝廷來人把謝無敬撈回朝中去,我等皆避之如虎,現在看心倒是放了一半。陸典軍,你這般年華便做到這般位置,朝臣們便沒有說你不是的?」

  陸棲鸞回憶了片刻,道:「也不是沒有,可能是因為下官姻緣不利的緣故,說得少。」

  「升官關姻緣什麼事?你未婚夫婿位高權重把你提到這個位置的?也不對啊,若是哪家貴門相中了,該是讓你辭官才對……」

  陸棲鸞道:「說來慚愧,籠統點說,我已有過四個未婚夫婿了,都因涉罪讓我抓過,上面算了算我的功績,升官……是比尋常人快些。」

  「四、四個?」

  「……是。」

  舟隱子哎呦了一聲,道:「謝端你還不快跟陸大人學學,你看人家,想嫁個人都姻緣坎坷,你再看看你自己,而立之年了還想著抗婚,老侯爺多傷心啊。」

  陸棲鸞起初是真看不出來謝端已經年滿三十了,先前聽人謝公謝公地稱著,還當是個鬢上繁霜的中年,一見面看他光風霽月宛如仙人,還認錯了人。

  謝端淡淡道:「我畏紅塵多妖豔,紅塵懼我浮名身,又何敢害人?」

  他說的是婚事,陸棲鸞卻聽出他的避世之意,道:「今日本不敢壞了諸位詩談之興,但朝中動盪不休,下官還是不得不說,朝中黨爭不休,黎民戰禍不斷,請謝公出山一匡世間正序。」

  謝端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轉著手中的酒盞,道:「來隱瀾山的說客已是不少了……你是有何把握,覺得自己能說得動我?」

  旁邊的舟隱子道:「這碧雪凝湖詩會已辦了十年,十年前,足有百舟競渡!不過十年,昔日濟濟一堂者,便因那朝中爭鬥死的死、貪的貪……死了還是好的,那些自甘墮落之輩,我是永不願再見!我們去做官,可以啊,把那些死的人、那些真正想報國的人命還回來!」

  他說得憤怒,卻透出一絲淒然之感,這裡的人,早已厭惡了官場傾軋,他們怕,怕自己一腔熱血付與污濁,因而避之如虎。

  湖上一片寂然,謝端的目光裡多出一絲說不出的哀色,片刻後,將手中的酒盞澆入湖中,似是在祭奠誰。

  隨後,舟上的那些名士與他一般,舉酒相祭。

  「……今日之後,帶著聖旨回去吧,陛下知我固執,不會為難與你。」他淡淡道。

  陸棲鸞等他們祭奠完,並沒有按他說的做,默默解下帶在身上的一隻長木匣,取出一支卷軸,徐徐展開……卻並非聖旨。

  「這是……」

  「我知諸位不願聽,但我還是想念一念。」

  陸棲鸞眼中流露出同樣的悲色,輕聲道——

  「這上面的名字……都是在梧州戰亂裡,死去的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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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九章 燈火闌珊夜

  他們是世上最為鼎貴的那一類人,名門之後,盛名滿天下,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大權在握,都不是他們真正所求的。

  陸棲鸞不懂他們的山水寄情,但懂得天下之人都有的心願,便是天下太平。

  「柳裕,前鋒營伍長,家中有一妻一兒,染瘟疫而死。方贇,虎門衛右營士卒,戰中身中三箭,與賊同亡……」

  「……郴州,軍戶一百七十三,十人赴戰,一人獨歸。綿州,軍戶三百一十四,青帝山一戰,盡沒。」

  幽幽長吟,吟得山靜月幽,教人一抬頭見這滿月當空,不知幾家稚子望父歸,幾家婦人望白頭。

  「……天下何時太平?何時太平啊!」

  有人舉酒淋頭,有人又哭又笑,唯有謝端,一如一尊玉像,眸光悠遠。

  「陸典軍,我謝端何德何能,要肩負得起你口中的黎民之苦?」

  「謝公為天下文人表率,有謝公坐鎮朝中,定能讓文人不隨波往奸佞之流相妥。」

  朝中的文人缺乏一個帝位和名望和左相相等同的中流砥柱,就算是不想隨波逐流的文官,除左相外實在找不到一個靠攏支持的對象。

  謝端有這樣的名望,無論是身份、地位,都是天下執牛耳者,再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

  謝端略一沉吟,道:「陸典軍以為,朝中奸佞者,誰?」

  陸棲鸞垂眸道:「下官不敢妄言,但前有春闈舞弊,後有奪嫡之亂,便是連梧州那監軍,據查昔年也是左相的門生,下官以為……賊在天子之側。」

  ……真是敢說啊。

  舟隱子歎道:「初生牛犢尚敢直言,朝中昔年多少能人諍臣,已泯然眾人。陸典軍,實不相瞞,我等雖隱居南隅,但朝中之事,也有所耳聞。左相宋睿,五十起於勝州,時為勝州主簿,因怒斥上官貪瀆,被構陷入獄,勝州巡捕前去他府中抄家,只見兩間瓦屋,數畝貧田。其大兒赴京城為父伸冤,撞死於宮門之前,驚動先帝,派親衛查實後,將勝州刺史斬首市口,又見宋睿風評極佳,一路重用於他,以至首輔之位。」

  陸棲鸞愕然道:「左相昔日竟還是這般剛直?」

  舟隱子道:「宋睿如今也是剛直之人,去載南巡,查出汙吏無數,你所言之種種,我等也有所耳聞,但內情如何,尚不能憑你一言而論定,此其一也。」

  陸棲鸞深深一揖,道:「請先生教我。」

  舟隱子略一點頭,又道:「適才與你說過,先帝重用於宋睿後,其二子經科舉,也平步青雲。兩三年後,兩國戰亂,先帝令東滄侯掛帥西征,以宋睿次子為監軍。大軍開拔之前,宋睿親自登門,請東滄侯照拂其僅剩的兒子一二,侯爺也是滿口應下,讓宋監軍負責糧草輜重之事,不必上前線而戰。但世事無常,敵軍料敵機先,偷襲糧草大營,宋睿之子犧牲自己,引走了敵軍,讓糧草輜重得以轉移……可以說,那時的宋家,乃是一門忠烈。」

  這至少是將近二十年年前的事了,陸棲鸞的確是不知情,如今知曉了,心中震動不已,更添數度複雜。

  舟隱子說到這,長歎一聲,繼續道:「東滄侯雖打了勝仗,卻無法與宋睿交代,而宋睿接回餘下一兒的遺體後,只說恨的是敵國狡詐,事後更在先帝面前為東滄侯極力請功,從此之後東滄侯便欠下他這份人情。」

  陸棲鸞這才了然,問道:「所以謝公既為東滄侯爺義子,便不方便與宋相爭?」

  「然也。」舟隱子道,「謝無敬先前堅辭右相之位,厭惡黨爭是一面,另一面也是顧忌東滄侯顏面,你要他強行出仕,勢必要與宋睿分庭抗禮,以他素來品行,又哪能代恩父做那負義之徒。」

  陸棲鸞也的確為難,片刻後,望向謝端,鄭重道:「當年宋相的確是令天下人欽佩的長者,但如今世事變幻,宋相本人如何下官不敢再多加評價,但其門生腐敗乃是朝野有目共睹。我知我這話說得輕巧,在謝公看來,要折節出仕怕是比命都難,但為匡人間正道,只能請謝公勿守小義。」

  她說這話時,目光灼灼,那張年輕的面容上,寫得滿是銳意進取的意氣。

  謝端眼底微動,隨即闔眼,道:「將傳詔的聖旨留下吧,我三日之內與你答覆。」

  陸棲鸞略有失望,但怕她再說下去惹惱了謝端,垂眸點了點頭,道:「下官等到三日後,若不然,再上山拜訪。」

  待陸棲鸞走後,湖中一葉葉扁舟紛紛有了響動。

  「謝無敬,你真的要出仕了?!你可想好了,這麼大的事就這樣答應了?」

  他們與謝端相處了不知多少年,知道這人說話向來是不喜歡留軟話的,軟話一出口,十有八九便是同意了。

  謝端搖了搖頭,躺在舟中,淡淡道——

  「你們沒瞧見,那小姑娘要哭了麼。」

  ……這是什麼話?小姑娘要哭了,便把他哭出山了?

  ……

  「陸大人,如何?」

  「謝公讓我把聖旨留下了,只說三日內答覆……我怕他萬一脾氣古怪,把聖旨扣下來,讓我們強征他也沒憑據在手,該如何是好。」

  陸棲鸞有些懊喪,當時那氣氛使然,讓她沒想太多便把聖旨交出去了,現在想想是她欠考慮。

  旁邊的老主簿倒是一片興奮,道:「不愧是陸大人,竟說動了謝公!」

  「還不算說動吧……」

  「已是不得了啦!聖旨的事請陸大人放心,謝公品行高潔,雖說平日愛刁難人,但也絕不會讓人回去無法向陛下交代。」

  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那可是世家之後,為人處世的修養極高,連當時她上船時,都是不拘身份親手相扶的,可見其風度。

  老主簿們也理解,道:「我看陸大人自梧州一事後,也的確是累著了,謹慎之心我等是曉得的。但戰亂已過,又是與家人團聚之時,明夜這城中還有燈會,請陸大人多散散心吧。」

  ……說是散心,可又能散到哪裡去?

  枯等了一日,隱瀾山上仍沒有回音,陸棲鸞有些坐不住,又不敢上山再去打擾,恐惹那些古怪脾氣的名士厭煩。

  次日傍晚時,花三娘從隱瀾山上下來了,似乎是得了不少賞銀,心情不錯,特地上街上的胭脂鋪買了兩盒胭脂,打扮停當,提著盒月餅來找陸棲鸞。

  「小姐姐,今天是中秋了,不喊一喊陸大人上街逛逛哦?」

  花三娘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棲鸞也通竅,見這姑娘雖然說放得開,但心還不壞,便索性賣了弟弟,道:「舍弟在審前日那幾個冒充命官的賊人,怕是忙得脫不開身。⼳⼳姑娘若是不嫌煩,幫我去官衙給他送盒月餅可好?」

  「哎呀,好、好好好!」花三娘得了她這句話,整個人便容光煥發起來,拿了隻祈福蓮燈給陸棲鸞,「這是我上個月從城隍廟求來的,祈家人姻緣都可靈了呢!城郊正在辦燈會,小姐姐就去散散心嘛。」

  陸棲鸞一臉疲倦道:「我就不去了吧,公務在身,實在沒這個心情。」

  花三娘最見不得人消沉,把陸棲鸞拉起來道:「去嘛去嘛,聽你身邊的老阿公說你老是遇到壞人,去辟辟邪也好哇。」

  ……本官在世人眼裡已經需要靠辟邪來求姻緣嗎?

  陸棲鸞一臉蕭索地跟花三娘出了門。

  城外半里,便有一條清水小河,自隱瀾山流下,一路向西流入遠方。

  崖州的中秋與京城相似,只是禮節並沒有那般多。無論是思念親人、追思故人,或是憧憬姻緣,人們都會將自己的思緒寫在蓮燈上,隨著水流飄向月沉之處。

  身後的燈市裡燈火朦朧,人們有舉家同遊,也有男女攜手,間或摻雜著幼童提著兔子燈籠嬉笑打鬧的聲音,讓人看著自己的影子,莫名寥落。

  離開平靜懵懂的生活以來,恍然快一年了,陸棲鸞提筆時,竟發現自己要追懷的人,竟有這麼多,找人借了筆墨,卻又抱著蓮燈坐在湖邊發呆,不知該如何落筆。

  ……還是如往常般寫家人吧。

  剛寫下「父母」二字,旁邊的賣燈人便笑了。

  「姑娘,你這燈是滿月蓮花,求家人平安是不行的,得買我這盞七寶蓮花才靈呢。」

  陸棲鸞尋思著這賣燈的多半是想誆她,但一個蓮燈也沒幾個錢,便笑著再買了一盞七寶蓮花。只是寫完了家人之後,卻又不知道該是些誰了。

  「這蓮燈是求姻緣的,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賣燈人又問。

  ……有嗎?應該是有過的吧。

  可對她而言,過往的那些人,並非不好,只不過她膽小,不敢賭上家人的安危隨著他們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似乎都沒錯,又似乎都錯了。

  該是寫誰呢?

  出神了許久,一個沒注意,筆上墨汁在蓮燈上暈開一片墨痕。

  ……壞了。

  剛一開筆尖,背後便有人握住了她執筆的手。

  陸棲鸞回頭,見那人時,一時便僵住了。

  「謝公……」

  「字,不是這麼寫的。」

  他握著陸棲鸞的手,像是最耐心的教書先生一般,一筆一劃,落在蓮燈上。

  待他寫完,陸棲鸞腦中一片混亂,抬頭卻見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

  「謝公,為何……為何寫自己的名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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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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