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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京中巨富 第五十章 死而後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時分,少有不被綠茵覆蓋的草木。而皇宮深處的冷宮不同,破舊的宮室裡,四處皆是蔓延的枯藤,幽深的廢井。
沒有人逼迫這裡的宮人去死,但每年都會有拉著屍體的木車從這裡滿載而歸。
殷菡雲走得快,將隨身的宮人遠遠地拋在身後,剛一走上冷宮的臺階,便被門檻裡的枯藤絆了一跤,額頭馬上被磕紅了。
但是她沒有哭,抽了抽鼻子,捂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徑直走向冷宮裡一座相對而言較為乾淨的院落。
她走進去時,已有不少宮僕聽見了外朝的風聲,勤快地為裡面的廢妃打掃伺候起來,妄圖能攀上她,走出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雲見到自己的生母時,她剛被宮人伺候著換上了新衣,正在點妝。見了女兒來,美麗的面龐上並無半分波動。
殷菡雲同樣冷著臉,看著生母的背影道:「……他獲寵了,你滿意了?」
「是的,母妃滿意了。菡雲啊……十年了,母妃戰戰兢兢地活到現在,終於能鬆口氣了,你不高興嗎?」
「我不高興。」殷菡雲冷硬地說道,「你把他養廢了,我是看在眼裡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強搶,教他人前是人人後做鬼,教他視所有的東西為自己理所應得的。他是不是塊做皇帝的料,你比誰都清楚。」
「你們都還小,等到他得登大寶,自然有滿朝文武來幫他。」眉尖紅黛輕點,掃去已隨著年歲漸深的溝壑,慧妃輕聲道,「這帝國終究是要有一個男人來統治的……二皇子謀反被貶,永不回朝,你父皇要麼選擇太子,要麼選你的胞弟,沒有其他選擇。」
「母妃,我不會讓他做皇帝的。」
梳理鬢側的手一頓,慧妃在銅鏡中隱約看見一線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緊了梳子,道:「芸兒,你應該和親弟弟好好相處。在這個宮裡,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慣著你……如今你親弟弟要成為儲君了,等到登基後,你就是帝國最尊貴的長公主。」
「然後你就會像元宵節一樣,為了給他鋪路,把我嫁去匈奴。」
慧妃閉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會委屈你。」
「……母妃,」殷菡雲幾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紅著眼睛看著生母,「你待我,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雲不由得想起了數年前,她與親弟弟一起上蒙學,師傅教了一首詩,她馬上就會背會寫了,而她弟弟卻怎麼也學不會,父皇稱讚了她,教訓了她弟弟。
回宮之後,她興高采烈地把自己寫好的詩給母妃看,她卻狠狠地教訓了她。
她說,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應該為你弟弟鋪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來越尊貴……
餘下的話殷菡雲記不得了,只記得落在地上的那張詩文,第一次教會了她什麼叫難過。
「母妃並沒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應該做的本分,無論什麼,母妃都會給你……」
「我不要。」
自始至終,慧妃沒有回頭看女兒一眼,殷菡雲知道她這輩子都回不了頭了,狠狠地拭去眼裡溢出的淚水,嘶聲道:「你給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會去拿。」
「……你不像我。」
殷菡雲走出了門,留下一句話——
「好在我不像你。」
……
好在上一回進宮時身上的腰牌沒有過時,陸棲鸞急匆匆跟進了宮。
她是女官,不得從正殿入,在側殿大臣議事的路上,她看見許多三三兩兩圍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後,陸棲鸞看見她父親的好友,兵部尚書卓大人。
「卓叔,請問陛下的詔書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梟衛最近查的案子與太子有關,把她拉到一側道:「東宮已經被封住了,誰都不知道,不過聽太監說,陛下的鑾輿親自去了東宮。」
「那太子……」
「不好說,我和幾位大人都覺得,陛下這是要給太子最後一個機會了。連你門府裡的高都尉都沒能進得去,趙府主倒是跟去了……閨女,先回去吧,這事兒你管不了。」
可案情已經查明了啊!就算挖不到左相頭上,至少劫獄的事情太子應該是獲得清白了才是。
陸棲鸞有些焦急,忽見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從遠處門洞走過,連忙拜別了卓大人,快步追了過去。
「公主!」
小公主轉過頭來,滿面淚痕,讓陸棲鸞一驚,忙問道:「公主怎麼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聽說了,我哥要被廢了。」
「不是這樣的,剛剛在梟衛府,我已將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經來向陛下遞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為何廢儲的旨意還是發下來了。」
「你說的是真的?」
「確……」
小公主不待她說完,拉起她就往東宮方向跑。
等到了東宮前,發現前後俱是禁軍攔路,小公主一咬牙,拖著她往東宮後院跑。
東宮占地極大,一共有三個園子,眼看著越跑越遠,陸棲鸞不禁問道——
「公主,咱們這是去哪兒?」
「東宮有三個園子,一個是太子和正妃的,一個是側妃的,一個是皇孫的。我哥不願意娶妻,后妃的園子就空下來了,雖然是封著的,但跟前面相通,禁軍不敢進來。」
公主從小在皇宮長大,陸棲鸞自然不疑有它,跟著鑽過一面虛掩的木門,進到了東宮裡面。
因皇帝的儀仗在前宮,宮內的內監宮女也一併去迎駕了,後院並無人看守。她們穿過一條偏僻的回廊,發現前庭靜得可怕。
小公主著急,正想抓個人問問,陸棲鸞忽然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讓她抬頭看遠處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隱約見得兩個明黃色的人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與父皇離心的?」
透過假山下的山石縫隙,一抬頭便能看見皇帝倦怠的、半躺著的背影,和一臉平靜的太子。
……這就是梟衛效忠的皇帝啊。
陸棲鸞不禁屏住了呼吸,她並沒有看見趙府主,想必現在是父子交心的時候。
不同於她所想像的那般淒慘,太子平靜得很,像是早已知道這件事了一般。
「兒從未與父皇離心。」
「為父怕的就是你這句話,你小時候還會生氣……你生氣也好,至少讓別人知道你還是掛意皇位的。」
「所以您拿三弟來威脅我的地位,就像祖父當年逼您一樣,您也開始逼我了。」太子閉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個帝術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這裡……到今天,您應該知道,人是最軟弱,也最倔強的東西。」
輕輕一歎,皇帝朝他推了推手邊桌一面木盤,上面放著一本整理好的冊子,和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讓你難過了這麼多年,是朕的不是,左邊的,那些人構陷你的卷宗證據,右邊,是廢太子的旨意。你選吧,選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陽公殺了;選廢儲,就是把儲位拱手讓給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斃。」
——陛下是知道的。
陸棲鸞忽然有些脫力地坐下來。
對皇帝而言,梟衛查出來的真相並不重要,他只會著眼於大局,為了大局,混淆視聽,濫殺無辜也無妨。
權力……一切都不過是掌權者一句話的事。
太子凝視了卷宗片刻,道:「父皇還是老樣子,雖然這幾年不罵我了,還是會旁敲側擊地提點我太子的責任。」
儲君是一種責任,他走,就是把皇位讓給蠢鈍暴戾的弟弟,就是陷百姓於水火。
「你不怕為父真的扶三兒?」
「父皇不會的,依父皇的性子,便是把江山拱手送給西秦,也絕不會交托在三弟手中。」
說罷,太子站起來拿起了聖旨,道:「兒不孝,今生只願任俠天地間,守四海長寧,一腔赤誠。」
雨仍然在下著,掩蓋了裂帛聲響,聲聲催斷腸。
帝國失去了一個仁慈的儲君,他失去了一個兒子。
皇帝並沒有開口留他,甚至於沒有去看兒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是出神地看著地上明黃的布片上殘碎的龍紋。
不多時,身後傳來細碎的哭泣聲。
皇帝長長一歎,道:「菡雲,你哭什麼?」
陸棲鸞有些僵硬地跟在小公主身後,在亭外便單膝跪了下來,低頭道:「臣偷聽聖音,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聽就聽了吧,多半是菡雲帶的,算不得什麼。聽高赤崖說,真相是你查出來的?」
「並非獨力而為,得了雁雲衛的相助。」
「怪事,陸學廉的女兒,行事作風倒與他分毫不像。」
陸棲鸞不敢再說話,皇帝便轉而拍起了小公主背,小公主伏在他膝上哭泣。
「你哭什麼?又是三兒惹著你了?」
「我剛剛去看母妃了……父皇,母妃為什麼那麼偏愛兒子?她為什麼不疼我,為什麼一點都不願意給我?是不是像父皇說的那樣,不疼我是用心良苦?」
皇帝半闔的眼底籠上一層陰鬱之色,淡淡道:「朕是用心良苦,她是愚昧至極。」
「父皇……他走了,是不是以後就沒人護著我了?」
陸棲鸞跪在亭外,細細傾聽著,本以為皇帝至少會說一聲還有他護著女兒,然而——
「是的,以後沒有人護著你了。你兄長走了,以後,父皇也會走,你會受欺負、會受朝臣非議,或者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和親……」
不是也許,是會。
「……父皇?」殷菡雲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他。
「不必怕,只不過因果輪回罷了。你兄長是個不負責任的儲君,十多年未滅的少年心性,怎麼磨也磨不掉,他那時與父皇說,除了做一國之尊,他去何處都能立足時,我便知此子留不住了。菡雲,你和他不同,你還會怕……會怕失去權勢的庇佑。」
失去權勢,她什麼都不是。
公主怔然半晌,道:「我該怎麼辦?」
皇帝默然,片刻後,起身道:「你便改名吧,菡萏與浮雲皆是轉瞬即逝,這二字不要了,改名為殷函,賜字璽心。朕知道這對女兒過於苛刻了,可生在皇家,今後……你要學著像個男兒一樣活著。」
「……」
陸棲鸞聽得難過,又聽皇帝忽然喚了她的名字。
「你是梟衛的司階是嗎?」
「臣梟衛府司階陸棲鸞。」
「辛苦你了,聽趙玄圭言,你與此案上主謀,臬陽公世子曾有過故情?」
「臣慚愧。」
皇帝望著亭外漸收的雨幕,道:「眼下你是第一個知道太子被廢的朝臣,朕也一樣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留在朝中,朕把菡雲交給你,你做她的女師,二……若你與那臬陽公世子還有情,朕便允你辭官卸任,還會為你二人賜婚,算是給你一點補償。」
陸棲鸞愕然道:「陛下,可他有罪……」
皇帝搖頭笑了笑,道:「到底是年輕,看什麼都是非黑即白……你當知,便是朕,也不是一碗清水。臬陽公家教嚴苛,教出來的人,即便玩弄權術,也不會壞得太過。左右不過換個立場,對女人而言,沒什麼不好決斷的。」
毫無疑問,聶言是會娶她的,女人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給,美滿的婚姻,令人羨慕的家世。
所有人都不會苛責她,這是女人的軟弱,甚至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屈服是一種識大體的美德。
但與此同時,他主謀的這起劫獄,那些死掉的人,會永遠埋沒於塵埃中。
——我已見過你所有的黑暗面,還怎能昧著良心沐於天光之下?
「如何?」皇帝的話語淡淡的,似乎抱著某種莫名的期許。
陸棲鸞僵硬的脊背終於折了下來,額頭觸地,冰冷的石磚讓她沸騰的腦海前所未有地清明,在皇帝漸漸浮出滿意的目光下,沉聲道——
「臣陸棲鸞,願為朝廷效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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