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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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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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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4:0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章 陸家狗官穩如狗

  「打、打打!往死裡打!」

  馬場上亂作一團,二世祖們揮著馬球杆追打著到處亂竄的醬醬,好幾次蹭著皮毛擦過去。

  殷函在場邊看得焦急,一巴掌扇向旁邊攔著她的內監吼道:「滾開!」

  被打的內監賠著笑臉,但攔她的動作卻分毫未變:「公主,這馬場裡都是新到的火雲驃,跑起來不看路,為了區區一條狗若是傷著玉體,怕是不值得。」

  「那你們倒是去救啊!去讓侍衛去攔啊!」

  「這……三殿下的命令,奴不敢違逆,還請公主見諒。」

  殷函咬牙道:「是因為他快要當太子了,你不敢得罪他,就來得罪我,是這個意思嗎?」

  內監臉上掛起虛偽的笑:「公主言重了,奴只不過是個馬場內監,殿下們發話自是要聽的。」

  遠處的侍衛也佯裝什麼都聽不見似的,殷函的目光兇狠掃去時,都紛紛低下頭。

  好……好,父皇還在,他們就敢這麼對她。

  殷函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人,下唇咬出了血都不知道。

  這情景落在三皇子眼裡,報復的快感瞬間翻了倍。

  他討厭這個胞妹,父皇讓他去聽政,他看著那些奏章就煩,只有殷函,下朝後就在父皇面前討巧賣乖,說那點奏章看不夠,要幫著父皇分擔。

  ……裝什麼?明明玩的時間比和他一樣多,就是為了討好父皇才做這些的。

  沒了皇兄給她撐腰,她早就沒什麼好得意的了……何況自己馬上要做太子了,等他再當了皇帝,就把她丟得遠遠的,嫁去南夷、嫁去匈奴,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

  這麼想著,三皇子眼中驕色更濃,喝道:「這麼多人打不死一條狗?要你們何用?!」

  「三殿下,您那彩頭太少,我們都提不起勁來啊。」

  「好,誰能在我數五個數內打死這條狗,本宮就封他做打狗大將軍!胡浩,你不是整天抱怨你爹被右相那邊的人打壓得不好過嗎,本宮把你封得比他還高如何?」

  那名叫胡浩的少年是馬球隊裡最為魁梧的,聞言大喜,搶過身邊人的馬球杆,左右開弓,開足馬力朝犬影追過去。

  眼看著就要一杆打中犬頭時,忽然遠遠傳來一聲尖厲的指哨,醬醬一停,擰身往馬蹄下一拐,隨後發力躍起,竟然跳上馬背踩著胡浩的頭朝馬場外躍了出去。

  「哪個壞我好事?!」

  胡浩丟了人,瞬間暴怒,抬頭看去時,便看見馬場邊,那白犬氣喘吁吁地盤坐在一個女官腳邊,喉嚨裡發出威脅的咕嚕聲,直到那女官用指尖撫了它的頭頂,才溫順地爬伏下來休息。

  胡浩本來想罵,待將馬停穩,對上那女官的目光時,卻本能地止住了。

  那是一種……彷彿被盯上了,生死便從此操諸她手的錯覺。

  然而那女官的目光也只是略有停留,隨後便掃向他身後彷彿鼻子都要氣歪了的三殿下身上。

  「三殿下,久見了。」

  三皇子對陸棲鸞一直是惡感滿滿,尤其是她站在馬場邊上,毫無誠意地微微傾身,便敢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話,心中立時便火起。

  「又是你!這狗是你的?」

  「正是臣的。」

  三皇子冷哼一聲,知道她是和殷函沆瀣一氣,道:「那好,現在本宮要吃狗肉,你把它殺了,讓御廚烹調好給本宮送過來。」

  ……哦,欺負小公主,還想吃我家犬子,很好。

  講不通道理的人陸棲鸞反而是不會生氣的,抄著手道:「臣怕是難以從命。」

  「你敢違逆本宮的意思?!不過區區一個典軍,你算哪根蔥?」

  「昨日臣是不敢,但今日臣敢。」

  三皇子瞪眼道:「你什麼意思?」

  「蒙聖上賞識,明日便會加封臣為太子少師,規正皇子言行,也恰好為臣分內之權。」

  馬場裡一靜,圍觀的那些貴族少年們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三皇子一愣之下,道:「荒誕!你一介女子,怎麼可能做太子少師?這人竟敢假傳聖旨,來人,把她拿——」

  話未說出口,便見後面一角金幢搖動,聲音便啞了。

  ……是皇帝,不知聽了多久了。

  馬球場裡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馬上的貴族少年知道闖禍了,紛紛下馬,跪在地上不敢作聲。

  陸棲鸞回頭時,見謝端已經先走了,垂首問道:「陛下,謝相他?」

  「謝卿說不用看了,朕看也是。」皇帝未見著惱,只是面色索然,負手轉身道,「廢話就不多說了,三兒今日先交到你手上,莫讓朕聽見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傳出去,有傷皇家體面。」

  「臣遵旨。」

  目送走了皇帝一行,陸棲鸞再去看馬球場內時,便見場內那些貴族少年們紛紛面露劫後餘生之色。

  ……還真不是劫後餘生,是最壞的結果了。

  三皇子後背出了一層冷汗,卻沒聽見皇帝教訓他,正感覺奇怪,小聲問旁邊的內監道:「……父皇這次怎麼沒罵本宮?」

  內監油滑道:「您現在是大楚唯一能繼承大統的皇子了,與那時自然不同,陛下不敢對您過於苛責。」

  三皇子茫然了片刻,放下心來的同時,莫名有些自滿。

  「今日本宮沒興致了,這球改日再打,都散了吧。」

  「三殿下留步,臣還未說過三殿下可以走。」

  三皇子身形一僵,臉色有點扭曲地看向陸棲鸞:「本宮都不與你計較了,你還想怎麼樣?不要以為你真能管到本宮頭上來。」

  陸棲鸞的目光掃了掃整個馬球場,對他的話不以為意,道:「三殿下喜歡打馬球,水平如何?」

  「你莫不是想與本宮同場較量吧?本宮告訴你,你還沒這個資格!」

  「三殿下說的有理,好歹還有知難而退這個優點,看來之前的太師沒白教。」

  熊孩子最是經不得激,道:「來就來,你就不怕本宮一怒之下,把你滿門抄斬?」

  一個小孩子,地位再高,這般鬼吼鬼叫的,威脅也著實不大。

  陸棲鸞走下馬場,一伸手,旁邊呆立著的胡浩不由自主地把馬球杆交了出去。

  她將馬球杆抄在手中,在掌心敲了敲,微微挑眉,眼尾浮起一絲張狂之色——

  「臣,陸棲鸞,今日領教帝子之怒。」

  ……

  殷函沒能把那場馬球看到最後,在三皇子被那遂州來的野路子打得鼻青臉腫前便悄悄離開了。

  回宮的路上,一連遇見好幾撥殿中監的人,他們捧著上好的貢錦從她身側走過,流水般湧向她母妃的宮室。

  原來,為權位而沉浮的,從來都不止是宮苑深處的后妃。

  渾渾噩噩地回到宮中後,殷函便坐著發呆,旁邊的宮女見了,擔憂道:「公主別生氣,要不然,召幾個貴女進宮為公主解解悶?左相府的宋小姐可好,她寫的話本公主不是也很喜歡看嗎?」

  別的宮女抱怨道:「快別說了,宋小姐最近都不出新作了,一心在她姑姑家研修策論,說是要去趕明年的春闈考女翰林呢。」

  「唉……宮裡有不少娘娘都等著呢,又考不過那些讀了多年的士子,還不如讓出點時間寫話本呢。」

  殷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宋明桐要去考春闈?」

  「是啊,最近京中的女兒家盡出些像陸大人這樣的人,不過陸大人也夠厲害的,我還沒聽說過歷朝歷代出過女太師呢,在本朝也是空前絕後了吧。」

  「那不是、前前前朝有個武后,還做了皇帝嗎?」

  那宮女又笑道:「本朝可沒有武后那樣的皇后,三殿下又好好的,你怕是見不到了……公主,你怎麼了?」

  ……那層說不清的窗戶紙終於破了。

  父皇的目光,朝臣的反感,女官制、垂簾聽政……這一切她都明白了。

  宮女看著殷函眼神呆滯間,忽然笑了起來,嚇得一顫,道:「公主,公主您是哪裡不適嗎?可要傳太醫?」

  殷函笑了一會兒,又忽然收住笑,指著書房上方的匾額,道——

  「把這塊蘭心蕙性的匾換了吧。」

  宮女愣了愣,道:「公主不喜歡?那換成秀外慧中可好?」

  「不,換成……」殷函垂眼想了片刻,複又抬眸,眼底一片冽然,「給我換成『能者居之』。」

  ……

  「……陸大人那打法是西北的野路子出身,想來是沒少和地痞流氓戰過,一球抽過去專門打馬腚,那些個毛頭小子哪裡是對手,直接就亂了,以一戰十還不落下風,卑職光聽犬子描述,都熱血沸騰呢。」

  「嗯,然後呢?」

  「然後那慧妃娘娘聽說三殿下被打了,還哭病了一場,指使御史去彈劾她蓄意傷龍裔,但陛下沒理,還說三皇子都這麼大了,還如此羸弱,乃是娘娘教養不當的過錯。」

  宮中的事不過半日便傳遍了京城,陸大人的凶名立時扶搖直上。

  右相府的長史顯然也是想起了陸棲鸞的的豐功偉績,一邊說一邊笑,待看見謝端面上依然不溫不火的,方才收住笑。

  「只是陸大人這麼一來,明日陛下封她太子少師的事,怕是會遭到宋相那邊激烈反對,朝堂那龍柱上怕是又該挨撞了。」

  「無妨,此事既是我所提,自然要做得到才算數。」言罷,謝端目光渺遠地望向簷下的天穹,待漸起的濃雲映入眼中,方道:「上回要你去查的那枚玉,可查到來歷了?」

  「查到了,乃是門下侍郎秦越之子,也就是現在的禮部侍郎秦爾蔚送的,據說是陸大人和這秦侍郎是青梅竹馬,秦侍郎打碎了她的玉,才賠了個一模一樣的。只是不知道京城的玉匠這般多,他卻非要找外地的玉匠,耗了好久才還給陸大人。」

  非要找外地的……果然,不是他一個人瞧出端倪來了。

  長史道:「這秦家只是個蒙蔭的宋家外戚,說棘手也棘手不到哪兒去,相爺為何非要卑職們挑這秦家下手?萬一陸大人查到這當中有一半是捏造的……」

  「那就看她是想自保,還是留後患了……她想單舟獨槳入風浪,早遲有這麼一日的。」

  「相爺,我們就不做什麼了?」

  「做還是要做,派人把秦爾蔚殺了……也不必非要殺死。給梟衛留點信兒,讓他們知道殺手是從謝府派出去的,算我提點她一下。」

  「陸大人可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她若是質問來,卑職該如何答覆?」

  「答覆……」謝端半闔著眼簾,道:「就說我妒忌了,想我收手,讓她上門來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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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鳥兒帥炸天#

  #小公主覺醒奪嫡模式#

  #大齡未婚首輔公然求哄為哪般#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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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4:2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一章 糖與鞭子

  秦爾蔚一連兩夜都沒睡好。

  秦家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家,秦越做官做了這麼多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昔年因犯了點小錯被打到遂州去,好不容易混回了京城,沒想到這才兩年不到,便又出了事。

  「……家父當年在遂州掌管西征大軍糧草,向來謹慎,絕無收留敵國流匪之事,還請諸位大人勿要聽信謠言。」

  打發了又一波來關心他家出的事的同僚,秦爾蔚放衙時只覺得魂已去了半截。

  秦家的隨從問道:「大人,是回府還是去左相府,再看看事情有沒有轉機?」

  秦爾蔚上了馬車後,在車中想了好一會兒,道:「梟衛府現在放衙了嗎?」

  「還沒呢,梟衛府要比咱們文衙晚半個時辰放衙。」

  「那……你就去梟衛府門口等著,如果陸棲鸞出來了,你就請她來延熙樓,就說我約她見個面,為家母日前失禮的事道歉。」

  隨從面露難色道:「可這陸大人奉旨查老爺的案子,會赴約嗎?」

  「會不會你先去問了再說,若是不來……不來就不來吧,她一向是個任性的,也無妨。」

  交代完這些事,秦爾蔚便一路歎著氣去了延熙樓。

  這是京城裡數得上的酒樓,秦爾蔚還沒做官時,便總是在這裡與文人一道賭書潑墨。

  那時好友都在身邊,趁著酒興吟風弄月,只覺歲月靜好。

  可是啊……一步官場無盡期,昔日的好友們,遠調的遠調,被貶的被貶,更有甚者,已是黃泉兩別。

  看著酒樓的牆上還留著那年他與朋友們做的詩,秦爾蔚更覺五臟苦悶,不知不覺間,已忘了自己是來等人的,一杯接著一杯地飲,不多時便半醉了。

  陸棲鸞上樓來時,便看見秦爾蔚趴在桌子上要哭不哭的,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坐在他對面,指節敲了敲桌面,道——

  「……我還當你是來找我說正事的,自己先醉了算怎麼個意思?」

  秦爾蔚猛地坐直了身子,待眼前的重影合攏,才道:「你……你還真的來了。」

  「不來能怎麼辦?今天那人證已經到梟衛府了,當年那事說得一清二楚,流民賬冊上也一樣,就差和你爹當堂對質了,你說我能怎麼辦?」

  秦爾蔚咬了咬牙道:「我爹向來兢兢業業,此事定是有人陷害的。」

  陸棲鸞讓跑堂的給她上了壺茶,道:「你先別激動,我也問過我爹了,此事說麻煩也不麻煩,畢竟這邊還沒有查到你爹當年與敵國互通的證據。若是你爹堅稱沒有通敵,這案子就會拖下去,最後至多也只是個貶謫的結果。只是麻煩就麻煩在這案子得罪的是東滄侯,東滄侯是謝相的義父,當年那一戰讓他損兵折將,還落下陳年舊疾,想把這事乾淨俐落地了斷,除非得到侯爺的諒解。」

  「我都說了我爹沒有通敵賣國!」秦爾蔚一下子站起來,對上陸棲鸞倏目光,又徐徐坐下來,按著臉道:「明日你就會帶我爹走嗎?」

  陸棲鸞閉上眼長籲一口氣,道:「你我兩家交情不算淺,有我在,不會讓令尊受罪的。」

  秦爾蔚沉默片刻,道:「春闈的時候,我還想著你做女官不過是個閒職,沒想到我秦家還有求到你面前的一日。」

  陸棲鸞倒了杯茶遞到他面前讓他醒酒,道:「其實京裡那麼多人嘲笑我,說我剋夫命,踩著夫婿往上爬,我也不是不難過。」

  「現在他們不敢嘲笑你了。」

  「是啊,你爬得夠高的時候,無關之人的閒談也不過是閒談罷了。」

  ……女太師,前所未聞的女太師,若不是他父親的案子擋著,朝野對她的攻訐還不知該是何等的鋪天蓋地。

  醒了一會兒神,秦爾蔚啞聲道:「其實……我有話想跟你說,不是我家的事。」

  陸棲鸞警惕道:「你想幹嘛?你別是被你娘用謠言給蠱惑了吧,我今年升官升得夠了,不需要你再來當我的墊腳石。」

  「你、你說什麼呢……」秦爾蔚惱道,「我是說你身世的事!」

  「……哈?」

  秦爾蔚也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壓低了聲音,道:「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陸棲鸞一臉莫名其妙:「我小時候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嗎?咱們六七歲的時候就在一起上學了呀。」

  「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以前的……」秦爾蔚有些急,四下看了看,道,「我是說,你不是陸家親生的女兒!」

  「……」

  陸棲鸞也是沒想到他忽然說這個,呆了片刻,喝了口茶,道:「你我都這麼大了,開這種玩笑就算了吧,我爹娘寵我那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我是說真的!你那塊玉、那塊佛母盤蓮花的玉,還記得嗎?」

  陸棲鸞下意識地往頸上一摸,卻發覺並沒有,一時也想不起來,便道:「忘了扔哪兒了,這玉怎麼了?」

  秦爾蔚定了定神,道:「你那塊玉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我原來不知道,打碎了你的玉之後,找工匠修補的時候,那玉匠說……這玉不是東楚產的,模樣款式也不是東楚的佛。」

  眼底神色一淡,陸棲鸞想起那日聶言對她的囑咐,道:「又能說明什麼呢?楚境廣納百川,有一兩件外邦的首飾,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你家裡人生得一點也不像——」

  「龍生九子尚有不同,長得不像又不是獨我陸家。」陸棲鸞起身道,「今天就說到這兒吧,以後這些謠言也不要往外傳了,回見。」

  秦爾蔚見她要走,忙道:「有人問過我的!修你的玉佩時,有一個陌生人問過玉匠,還問到了你的身世!我怕他們要對你不利,一直都沒敢見你!」

  「什麼時候的事?」

  「……是去年了。」

  「到現在都沒動手,說明此事失真,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陸棲鸞,你就不怕有人拿這個來對付你嗎?!」

  正要下樓的身影稍稍一頓,窗外一片寒英隨著濃釅的夜色飄落在她肩上,又迅速化作水跡消亡在暗金色的鷹梟刺繡中。

  「你這是弱者的想法,那些想要對付我的人,就算我跪下來相求,他們也還是會惡言相向,所以……如果有人敢拿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妄圖譭謗,我就繼續往上爬,爬到就算舉世非我,我也能權掌生殺的位置上。」

  ……她是真正的官僚,而他卻還像個掙扎在父輩膝下的稚子。

  最後留下的一眼,看得秦爾蔚遍體生寒,不知喝了多少酒,才把那種陰寒壓了下去。

  「大人,咱們該回府了吧?」秦府的隨從悄悄問道。

  秦爾蔚的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快要到宵禁的時候,便由著家僕扶他上了馬車。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天空中細碎地飄下一些絮雪,讓人恍然覺得,這一年的深冬來得太早了。

  秦爾蔚本是想借著醉意睡過去的,馬車側驟然踏來又消失的密集馬蹄聲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那是什麼聲音?」

  「回大人,是梟衛的人馬……」秦家的家僕也緊張起來,道,「像是要去西城殺人。」

  「走、快走!」

  明天那些梟衛就要到他家了,就像剛剛的陸棲鸞一樣……像個妖物。

  馬車跑得飛快,在離秦府還有一個巷口的時候,車夫忽然看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平民站在街口,背上像是背著什麼東西,見了秦家的車駕來,還彬彬有禮地拱了拱手。

  「請問,車中可是秦侍郎?」

  那人說話像是帶著笑,秦家的家僕勒住了馬頭,道:「是,你有什麼事?」

  那人笑了一聲,再次拱了拱手,從背上取下那物事,道——

  「深夜相擾對不住,大人要小人來取秦侍郎的性命,得罪了。」

  秦家車夫駭然間,只聽一聲弓弦崩響,脆弱的車門被射穿,車內傳出一聲暴叫。

  「殺人了!!!」

  車廂外的慘叫聲和賊人逃跑聲亂作一團,車內的秦爾蔚,死死地盯著那支釘在他耳邊的冷箭,嚇得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待到馬車再次動起來,婦人的聲音傳進來時,他才漸漸找回知覺。

  「爾蔚,你告訴娘,到底怎麼了?」

  妝都哭花了的秦夫人一開門,見秦爾蔚抱著腦袋顫聲道。

  「她要殺我了……我知道她是敵國的人,她要派人來殺了我滅口了……」

  「爾蔚,你說誰?誰是敵國的人?」

  ……

  「還以為你今天晚上又不回來了,粥在爐子上溫著呢,快去吃了,省得夜裡又胃疼。」

  就算是深夜回到家,家門前的燈火依然是亮著的,走進家門後,被寒夜浸透的官袍才慢慢回溫。

  肩上被搭上一件烘得暖暖的裘衣,陸棲鸞坐下來,看著陸母為她忙進忙出,問道:「娘,我都說了今天晚點回來,不用等我的。」

  陸母摸了摸她的手,又忙活著拿來一隻手爐塞給她:「不等你你又不知道加衣服了,你看今年雪下得早,白天娘就把你的冬衣都拿出來了,明天記得穿。還有,這件小襖是新做的,穿在官服裡面,去了衙裡就不冷。」

  眼底溢出一絲澀然,陸棲鸞忙低頭用粥碗掩飾了片刻,道:「娘,最近我做太子少師的事,您不怪我了?」

  陸母坐下來歎了口氣,道:「你要是個兒子,娘哪用操心這些事……棲鸞,你是個姑娘,家裡不是瞧不起姑娘,只是這世道啊,對女人總是苛刻些,娘是怕你受苦。」

  陸棲鸞眼底浮現一片柔色,輕聲道——

  「沒事,娘,我不會離開家太遠的,這輩子都不會。」

  溫粥暖身亦暖心,秦爾蔚的話漸漸地在腦海裡淡去後,忽然有梟衛來叩門拜訪。

  「又怎麼了?府裡出了什麼事?」

  來報的梟衛道:「陸大人,酉時三刻間,元和坊秦府前,秦侍郎被刺殺,雖未成功,但秦侍郎受到了驚嚇。」

  陸棲鸞擰眉道:「秦爾蔚有什麼好殺的?查到刺客蹤跡了沒?」

  「元和坊四周盡是三品大員府邸,卑職無令,不好搜查,但現場留下了賊人箭支。」

  那箭支漆黑,並無淬毒的痕跡,本是看不出什麼。陸棲鸞卻想起蘇閬然在梧州時教她的那一套辨認方式,讓人取了隻花剪來,燒紅後將箭支內側的鐵皮剪開一看……

  來報的梟衛面色難看:「陸大人,這……」

  陸棲鸞面無表情地把箭支丟進火裡銷毀,道:「我就知道,餵完了糖,他就該對我上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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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4:3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二章 東滄侯

  「……那一年還是冬天,遂州外兩百里地龍翻身,把山給崩了,西秦的災民就趁機湧了進來,有的去了南嶺,有的去了五陵,留在遂州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災民來了之後為免讓楚人聽出口音,就佯裝啞巴。當時秦大人掌管糧草,也聽命去為百姓捨粥,兩三日後才發現那些災民並非本國之人,本是要去告發的,可第二日秦大人又說此事算了,把一些家裡死絕的軍戶戶籍給了那些災民,還把那些人給安置在了城裡。」

  「為什麼?私藏敵國之人對他有什麼好處?」

  「說是收了那些災民的錢財,當時也有人看到了,百姓們私底下都在傳。」

  「那些人都已經淪落為流民了,哪裡來的錢財給秦越行賄?」

  「這大人就有所不知了,西秦盛產金銀,糧食卻是有價無市的,那些流民入楚後給自己買個身份,從此衣食無憂,也不奇怪。」

  這證人是當年在遂州負責安置流民的一個里正,手上的賬本俱都清清楚楚地記載著秦越批了手令讓他安置這些流民。

  陸棲鸞手上也過了不少案子了,知道下面的那些貪官比商人都精,冒的風險必然要和獲得的利益相當,而區區災民的錢財,能讓一個京官出身的顯貴頂著裡通外國的罪名為他們冒險嗎?

  想了半天也沒信,陸棲鸞走出梟衛的地牢,把賬本遞給等在那兒的蘇閬然,道:「秦大人那邊怎麼審的?認了嗎?」

  蘇閬然翻著賬本,道:「沒有,只說一概不知……盡是十六年前的舊事,現在要查怕是難。」

  陸棲鸞抄著手想了片刻,道:「你說是不是謝端為了敲打敲打左相一黨,栽贓污蔑秦越……也不對,他又不是蠢,何必做得這麼明顯,生怕我不知道似的。」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那也是你帶回來的。」

  「不帶回來能怎麼辦?左相那幫子人不還是一樣愛作?」

  若說謝端回朝後有什麼作為,就是他往那兒一杵,陸棲鸞桌子前滿朝文武的貪瀆受賄的密報直線下降,左相的人也都知道收著點了,朝中好不容易清淨了一段時日。

  所以說,朝中到底還是需要制衡的。

  但如果真的是謝端指使人栽贓了秦越,這性質就變了,陸棲鸞有些拿捏不准。

  謝端不能出事,至少近兩三年內不能。用些手段打擊政敵歷朝歷代都是家常便飯,可她有點不信謝端會折節這麼做,或者說他另有目的……

  苦思半晌,陸棲鸞啊了一聲,一臉恍然。

  蘇閬然:「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陸棲鸞看向蘇閬然道,「我那天晚上在謝府更衣的時候,把玉落在謝府了。」

  蘇閬然:「……」

  蘇閬然:「什麼時候?」

  「有一個月了吧,那天晚上……」

  蘇閬然:「晚上?」

  「對,何宋明桐一起去的謝府。」

  「還有宋明桐?」

  陸棲鸞忽然本能地收了聲,見蘇閬然闔目長籲一口氣,提刀便走,反射性地拉住他的手。

  「你去哪兒?!」

  「去謝府查線索。」

  「不不不不你這架勢像是要去滅門的,我梟衛再怎麼虎也動不到宰相府頭上,你先冷靜冷靜。」

  蘇閬然眼瞳周邊一輪泛起的微紅隨著她的話徐徐淡下去,道:「你落下的東西要取回來嗎?」

  「拿還是要拿的,我也有點話想和謝端當面說,你就……」

  蘇閬然:「我也去。」

  陸棲鸞報以不信任的目光。

  蘇閬然把刀扔地上:「我不帶兵刃。」

  陸棲鸞:「可我咋聽你雁雲衛說,你赤手空拳比帶板斧都兇殘呢?」

  蘇閬然:「都是謠言,沒有的事。」

  ……

  謝府還是如第一次來時的模樣,只不過陸棲鸞到時,府中正進出著許多官吏。

  他們當中有些熟面孔,本來是左相那一派的,謝端一回京,立即便倒戈過來,據說那段時日,發現自己麾下有「叛徒」的六部官邸裡,每天都有砸碎的瓷器送出,以至於還氣病了幾個左相的左右臂。

  他們見了陸棲鸞,神色沒有半分意外,都彬彬有禮地打過招呼才離開。

  「大人來得正好,今日是東滄侯爺生辰,謝相將侯爺請來府上,稍晚些還有飲宴。」

  陸棲鸞在門口好生震了一下,京中其他人家做壽,門口少不得披紅掛彩,廣邀親朋的,哪裡像這謝府似的,來了才知道。

  「這可不好意思,還未曾給侯爺準備壽禮。」

  謝家僕從像是早有準備似的,道:「陸大人放心,府中是十年如一日不收禮的,但收到請帖的人家要準備點墨汁,若是被相爺點到,是要給侯爺獻詩的。」

  陸棲鸞:「那我就放心了。」

  蘇閬然想著陸詩錘到底哪點放得下心時,忽然看見個絡腮鬍子的武官正看著他,待他轉過頭來時,那武官一臉欣喜地朝他走過來。

  「大侄子!鄒叔今天才回京,本來想晚上去找你的,沒想到你這就來了!」

  那鄒叔上來就一個熊抱,無奈蘇閬然長高了,沒能把他像小時候一樣甩一圈,感慨萬千地拍了拍他的背。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一晃眼你都這麼大了,這姑娘是誰?侄媳婦?」

  蘇閬然嘴拙,不知道怎麼接話,陸棲鸞輕咳了一聲,道:「梟衛府典軍陸棲鸞,和蘇統領是一道辦事的同僚,前輩還是莫開玩笑了。」

  那鄒叔也是豪爽之人,道:「倒是我眼拙認錯了,不過也無所謂,我們家閬然乖得很,只要不是京城裡現在正傳的那個啥狐狸精,誰來都帶不歪,姑娘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陸大狐狸精面無表情道:「那要是已經帶歪了呢?」

  「哈?」

  這鄒叔本名鄒垣,乃是東滄侯當年手下第一悍將,武道裡講求家學,大家都是從軍之人,關係都鐵得很,尤其是蘇閬然父母皆為國犧牲,便更招這些老將疼。

  「……我是不大喜歡這文會,都是謝相非要請我來,想著好久沒見侯爺他老人家了,便也跟著來了。哎,小陸啊,說起來侯爺還是你本家呢,要不要叔給你引薦引薦,認個乾親?」

  陸棲鸞有點適應不了這鄒將軍的熱情,忙推拒道:「鄒將軍言重了,侯爺身份尊貴,下官豈敢高攀。」

  東滄侯陸延,先帝開國時代唯一一個世家出身的大將,縱然年邁,在軍中影響依然是一呼百應,連皇帝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叔伯。何況侯爺早年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已老邁了,陸棲鸞實想著萬一自己那事嚇著老人家,那就不好了。

  「看你倆臉色都不大好,是最近京裡的雜事忙著了吧,正好府上來了個神醫故交,以前在軍中賣狗皮膏藥,特別靈,今年都一百多歲了,讓他給你們倆開個方子瞧瞧。」

  鄒垣不由分說就把他們倆拖去了西苑,剛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子刺鼻的藥味,裡面隱約能看見一個像是在打瞌睡的老大夫坐在簾子後,他身邊的放著一張屏風,隱約看見屏風後搖椅上躺著一個雞皮鶴髮的老者。

  陸棲鸞不由得放輕了動作,正待行禮時,鄒垣走了進去,道:「顧老,您眼神兒都看不清了,給侯爺把的脈能準嗎?」

  那顧老大夫脾氣不好,二話不說拿拐杖搗在鄒垣腳背上:「有病看病,沒病滾。」

  鄒垣疼得一嘶,道:「我這是帶侄子來見過侯爺的。」

  「侯爺要靜養,你再咋咋呼呼的,老夫開你一帖耗子藥。」

  「有病有病,沒病哪兒敢來找您呢。」鄒垣回頭對他們道,「你們是有病是吧。」

  「……」

  顧老大夫忽然鼻尖一動,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瞥向蘇陸這頭,道:「血川穹、摩羅花……誰家的娃娃,餵這麼好?能生什麼病?」

  說著,他拄著拐杖站起來,慢慢走到蘇閬然身邊,問道:「你有什麼病啊?」

  蘇閬然被猛地問到,茫然地看著地上落了一地的藥方,匆匆瞥見兩個字,嘴殘病犯,反應過來時話已出口。

  「我……我不孕。」

  ……你叫本官怎麼說你好。

  陸棲鸞是知道的,蘇閬然有個毛病,跟長輩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時候,口齒就開始不清楚,更別提什麼敬酒的吉祥話了。

  老大夫掀開眼皮,面無表情地轉向陸棲鸞:「那你呢?」

  陸棲鸞出於同僚情誼,不得不悲傷地配合道:「……我不育。」

  老大夫低頭寫起了方子,道:「這倆孩子別是傻子吧,出門右轉去買十斤核桃,一人五斤補補腦,走、都走。」

  鄒垣無奈,帶著蘇閬然走了出去,陸棲鸞走在後面,剛要邁出門時,屏風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咳嗽聲。

  「陸典軍,留步。」

  那聲音雖老而虛弱,存在感卻極強,陸棲鸞立時站直了身子。

  「下官失禮了,見過侯爺。」

  「你留下說話。」

  陸棲鸞和蘇閬然對視一眼,示意他稍等,便退回了室內,待門一關,便在屏風外垂首道:「侯爺有何吩咐?」

  搖椅發出一聲細響,東滄侯卻不像是對她說話一般,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陸典軍?」

  ……屏風裡還有人。

  果不其然,陸棲鸞聽見一聲含笑的應聲,一貫地溫文爾雅,對著屏風外道——

  「進來坐。」

  東滄侯面前,她有火也沒地方發了,只得深呼吸了幾下,轉到屏風後。

  「相爺當真這麼喜歡耍我嗎?」

  謝端恍然還像昨日那般一樣,好似並不在意東滄侯爺在場,直言道——

  「把那個耍字去了,我會點頭。」

  「……」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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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4:4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三章 錯愛

  「……你既是來了,想必已從秦爾蔚處知道實情了吧。」

  陸棲鸞本是想來質問他為何要構陷秦家,聽了他這麼說,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謝公是如何知道的?」

  「手。」

  待陸棲鸞有些茫然地伸開手時,謝端把那枚握得發溫的玉放在她掌心,道:「我知你是怎麼想的,你會想,不過區區一枚玉佩,楚境任一地,只要稍有能為的玉匠皆能仿雕,說明不了什麼,可對?」

  她確然是這麼想的,此事不想深究,想必她父母也不願意將此事擴大。

  陸棲鸞握著那枚玉翻轉過手掌不去看,道:「謝公想必也不會是憑這些片面之物就聽信謠言的人吧。」

  謝端抬眸看著她,道:「所以我約了令尊相談。」

  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陸棲鸞彷彿渾身都豎起尖刺一般:「謝端,你過分了!」

  「老夫也覺得,你是過分了。」

  東滄侯老邁而肅重的聲音讓陸棲鸞的怒火一滯,道:「侯爺,下官失禮了。」

  「無妨。」東滄侯未睜眼,轉而對微微頷首以示失禮的謝端道,「吾知你向來愛戲弄人,既然是為她好,故作惡形的話便不要說了,直言吧。」

  陸棲鸞定了定神,道:「下官的家務事不值得謝公掛心,謝公若當真願意相幫,只當未聽過此等謠言便是。」

  謝端聽她說完,依舊是那副慢悠悠的語速:「陸大人以為,你裝作未聽,吾裝作未見,此事便能揭過去了?」

  「無非是宋相一黨拿此事阻我做太子少師,時年過久,證據不全,還能如何?」

  謝端搖了搖頭,道:「空穴尚可來風,何況你這影子已然被捉,若不拉秦家落水,他們早遲會為你肉中毒刺。」

  陸棲鸞沒說話,先前她本能地否認她並非陸家親生的事實,個中後果也並未細想,如今經謝端一點,竟恍然醒悟過來,是他救了她一命。

  秦爾蔚知道有人在查她的身世,說明必然有人等著她爬得越來越高後,拿她是敵國之人此事把她一發冷箭射下雲端,換言之,秦家一門倒是最有可能成為她的心腹大患。

  謝端比她想得遠,在此事還未成舟之前,先發制人把秦家拉下水,即便到時她被揭發出來,秦家早已有了污點,要翻供要反殺,都有了周旋的餘地。

  最狠的是,秦家的案子都壓在東滄侯這裡,是生是死,只要他一句話。

  「……謝公就不怕,到時被查出來……有損聲名?」

  「輸不過輸個浮名而已,至於會不會被查出,接不接受我的好意,便看你了。」

  若是換了別人,陸棲鸞還能罵上幾句,被他這麼一剖白,整個人便坐立不安起來。

  「謝公,為何總待我這麼好?」

  謝端莞爾一笑,側眼相望道:「許是因為彼時,陸大人擾了我的清淨吧。」

  「……」

  東滄侯歎了口氣,道:「小娃娃,莫猜他的心思,老夫猜了他許多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不過,確然是待你不同,你可知他將老夫接來,是為誰?這般重意,你——」

  「侯爺。」謝端輕聲打斷了他,漫不經心道:「她心裡有歉疚之故人,怕是還容不得我一寸之地,太早了。」

  東滄侯默然片刻,道:「由你去吧。陸典軍,老夫無力多言,只問你一句,你可願與陸家從此斷了親緣,做我陸延繼女?」

  前一刻心緒大亂,後一刻便駭然而起。

  「侯爺,這使不得!」

  「不必急著答覆,到老夫死前,你盡可考慮,回去吧。」

  「侯爺……」

  謝端向東滄侯微微一禮,對陸棲鸞道:「廊外說話。」

  東滄侯精力有限,委實不宜過多打擾,陸棲鸞懷著一腔紛亂的雜思跟在謝端後面出了門。

  門外的清寒拂在面上,觸目所及的屋簷角落裡已經結了霜,卻不知為何,冷不到望著簷外之人的眼底裡。

  「昨夜,我這義父,把我好生說教了一頓。」

  他已年過而立,陸棲鸞卻恍然覺得,他此時還宛若少年時一般。

  「他說,我這少年情思,未免來得太晚了些,又說,世間女子無數,何必挑了個最麻煩的,連寫首小詩,都惹人笑話。」

  ……太沉了。

  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太沉了。

  「……謝公是國之重器,為我這般周折,不值得。」

  「是不值,還是不喜?」

  陸棲鸞默然,謝端問罷後,又淡淡道:「不必掛懷,我待你的情思,也並未有你想得那般深……這個藉口,讓你好受些了麼?」

  「謝公錯愛了。」

  廊下靜寂了許久,彷彿等到百草在漸濃的雪色裡隱去了蹤跡後,謝端才背過身去,道——

  「雪深了,你回去吧。」

  他到底是有著詩人的矜持與敏感,在她拒絕前,留給了她一個背影。

  似乎這就是他能做到的,對於兒女情長的極限。

  中庭水榭,往常端雅自持的官吏,褪去了官袍後,在水榭主人徐徐走入時,彷彿一瞬間回到了五陵年少之時。

  「謝公,今日神色不展,可是憂國事?」

  「非也。」

  「那可是憂私事?」

  謝端不答,徑直走向墨案前,所有人以為他要提筆作詩時,他卻極快地寫了一個「權」字。

  「諸位,可識得此字?」

  半酩之人醉眼望去,只覺墨痕張狂。

  「請謝公指教。」

  「無需指教,吾亦不識其言。」言罷,他將那權字以燭火點燃,待燒至指間依然未放手,恍若未曾被灼痛一般,待掌間唯餘灰燼,道:「諸位覺得,謝某脾性淡薄否?」

  「謝公高風,可納百川。」

  「今日尚可納百川,待明日納了濁流,又當如何?」

  忽然有人哭笑道:「若有朝一日謝公亦入泥淖,想必世間已如煉獄,吾輩下九幽、入黃泉,又何懼那十殿閻羅!」

  文人間的暗語無需多言,儘管是半醉半醒間,已有交心。

  謝端提起一壺冷酒,溫淡眉目,盡卸疏懶之色。

  「願與吾共赴泥淖者,盡飲此杯。」

  ……

  「我談崩了。」

  陸棲鸞一臉麻木地走出來,見到蘇閬然的第一句話,就這麼說道。

  「……讓秦家死,我家則會平安;若救了秦家,我出身敵國之事多半也要暴露,連累父母,你說我選哪個?」

  蘇閬然將傘撐起,斜在她頭頂,道:「你哪個都不會選。」

  陸棲鸞問道:「為何?」

  「你選了,就和你先前所惡之官僚無二了。」

  陸棲鸞定定地看著他,道:「你相信世上有兩全之事嗎?」

  「以前不信,以後不知。」

  「我想試試。」

  「你決定了?」

  這是和整個朝廷作對,為了一點無謂的原則,一點少年人的熱血和大願。

  隨著陸棲鸞一點頭,蘇閬然也像是隨之而決定了什麼似的,把傘遞到她手中,道:「我去找鄒叔。」

  「你不是一向不喜與長輩交際嗎?」

  「不喜是不喜,需要則另當別論。」

  「你去做什麼?」

  蘇閬然略一沉默,道:「我想要東滄侯手下的軍權。」

  「……」

  ……

  「……之與江水泱泱,大沃四方,黎民百庶,為作耕疆。」

  小軒窗,本是伊人當紅妝,而今夜雪深,不見紅妝,惟聞書聲朗朗。

  相府的丫鬟在上府都護夫人家裡已經小住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她家向來嬌柔的嫡小姐,再也沒有說過半句點妝描眉的閒談。

  一開始是煩躁的,以為她過不了兩日,便受不得夜讀之苦,哪知過了這許久,宋明桐還是如第一日一般,每天研讀至夜深。

  「小姐,今日就早些睡吧,熬壞了可怎麼好?」

  宋明桐恍若未聞,拿朱筆在策論集空白處批註完,才道:「我午時有睡過,現在還不睏,你若是擔心,給我熬點藥粥來,我按時進補,身子不會壞的。」

  這一點她倒不似外面傳言裡為了讀書食不下嚥的士子,每日少食多餐,十分注重調養,便是如此,托關係好的京中世家子把她寫的策論偷加進國學監閱卷裡,慢慢地竟也得了不少矚目。

  據說,因她不署名,國學監的人還特地派人去找,沒找到還好生感歎了一番。

  丫鬟心裡莫名生出一種興奮感……真的,真的能考上嗎?

  她那麼晚才開始學,不知比別人落後了多少,現在竟然迎頭趕上,那是不是說明……女子其實也並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兒的?

  越想越覺得開心,丫鬟端著棗羹時,臉上都帶著笑,直到有個肅然的聲音喊她。

  「燕兒,明桐還在?」

  燕兒回頭,看見宋夫人皺眉看著她,忙垂首道:「見過夫人,夫人今夜來,是要找小姐嗎?小姐還在讀書,要不然婢子去讓小姐出來?」

  「哼,她還記得有我這個娘就好了。」宋夫人擺手道,「你去吧,明日冬至,有不少世家子上門拜訪,讓她回府來多少露個臉。」

  燕兒滿口答應,端著棗羹小步離開,在拐角處卻鬼使神差地一頓,悄悄回頭,卻見外面又走進來一個一臉陰鷙的貴婦人,卻是她親妹,也正是近日捲入陳案中的秦家夫人。

  「姐姐,我就有話直說了,最近相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那個妖婦嗎?我這兒有條密報,足以讓那姓陸的妖婦死無葬身之地……」

  燕兒捂住嘴,在原地掙扎了一下,快步往宋明桐處跑去。

  「小姐,小姐……」

  「什麼事?我不是說了別吵嗎,慢慢說。」

  燕兒放下棗羹,緊張地看了一眼門外,道:「最近府裡為了避嫌不與秦家來往,可我剛剛看見夫人和秦夫人在前院碰頭了,他們……他們好像說有什麼密報,是要拿來對付陸大人的。」

  手裡的墨筆啪一聲落在紙上暈開一片,宋明桐愕然道——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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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5:0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四章 謝公殺人不用刀

  「……我就說了,我夫君如此老實之人,怎麼會通敵賣國?原來這小妖婦本就不是楚人,在朝中興風作浪,不止和左相作對,就是為了構陷忠良。現在還不知道我夫君在梟衛府受了什麼苦,姐姐,你可要幫我!」

  都護府中,宋夫人面色陰晴不定,對秦夫人道:「相爺不許府中任何人與秦家來往,我今夜來是打著來看明桐的名頭是冒了險的,可見姐姐待你真心。你先慢慢說,能為秦家翻案,做姐姐的自當盡力。」

  秦夫人喝了口茶,道:「我家爾蔚性子傻,起先還不願意說,這下好了,沒防患於未然,讓那妖婦知道了,還派人來刺殺他,妹妹也是廢了好一陣口舌才把話從爾蔚嘴裡套出來的。」

  「這陸棲鸞能指揮梟衛,若你沒有證據,只憑幾句推測,下輩子也扳不倒她。」

  「有證據,有的!」秦夫人壓低了聲音,道:「去年爾蔚不是打碎了那妖婦一塊玉嗎?那玉是她伴身玉,咱們大楚沒有這規矩,是西秦才有的。西秦的婦人生產前要選一塊玉,雕作密宗佛,若生的是女孩,便留給她,待她婚齡時送與可意的郎君。」

  宋夫人忙問道:「那玉可在你手上?」

  「不在我手上,不過姐姐放心,這小妖婦在遂州長大,在陸家老宅裡,便有一個老僕,如今雖說年紀大了放歸了,但找還是能找得到,定然對當年陸家收養西秦人的事一清二楚!妹妹昨日已經派人去遂州找那人上京了,只要拖過這個月……」

  一窗之隔,宋明桐蹲在窗角下,一雙繡鞋浸在雪地裡猶然未覺,臉色越發難看。

  燕兒小聲道:「小姐,咱們怎麼辦?陸大人真的是敵國的人?」

  宋明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丫鬟回到房裡,拿起筆墨開始寫了起來。

  燕兒雖然不識字,但也曉得她是要給陸棲鸞通風報信,面露憂色道:「小姐,咱們到底是宋家的人,秦家又是表親,咱們這麼做是不是太……」

  宋明桐筆稍略停,搖了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秦姨是想岔了,無論如何構陷她出身都是不對,何況秦家的案子不是少了一個陸棲鸞就能平得了的,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那……」

  「你替我把這封信送給陸大人,待明日……不,就今天晚上,更衣去秦府,我去找表兄。」

  燕兒愣愣地接過信,總覺得她家小姐現在,眉宇間的神態變了,越發像那位陸大人了……

  ……

  天不亮的時候,京城朱雀大街上便轆轆行來一架架馬車,這些馬車走的有疾有緩,但大多都是挨著地磚的邊縫走,沒有一架是走在正中央的。

  朝中的官員們都知道,正中央,是這個帝國中,那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才有資格踏足的地方。

  南天星子自墨藍的天穹中爬上帝宮的簷梢,在某架自朱雀大街中央駛來的時刻,宮城的門徐徐打開,侯在門側的官員們依次從車駕上下來,整理官袍,檢查過今日需上奏的奏章,拿起牙笏。但他們並不急著走,而是目送著那輛華貴的馬車與眾不同地從宮門直接駛入……

  這是首輔的尊榮,是帝王對臣子的敬重。

  大臣們自然是習慣這種場面的,彼此低聲與同僚打著招呼間,第二輛馬車來了。

  這輛馬車像是從最濃釅的深夜裡走出的暗影,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凜冽意味,碾過前一輛馬車留下的車轍,以同樣的姿態,駛入宮城。

  徒留下一眾管理,嗅出了風聲裡的硝煙。

  「……謝相為示對長者敬重,一直都是在宮門下車,從不駕車入宮城,今日這是?」

  「今日,要出大事了。」

  文官們立時都醒了神,關係好的同僚見身邊的人無精打采,推了他一把,道:「老陸,你這兩天怎麼怪怪的,還在為你家女兒的終身愁著呢?依我看,索性就別嫁了,今日上朝萬一能成,那就是女太師,比你兒子都光宗耀祖。」

  陸學廉沒有如以往般反駁,神色間甚至有一絲悲色,拍開同僚的手,喃喃道:「就怕過兩日,就不是我家的女兒了。」

  同僚認識陸學廉也有幾十年之久了,平日裡總是笑呵呵一團和氣的模樣,這般神色還是頭一回看到。

  「老陸,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等等我!」

  百官上朝時,還是以往的路子,一如既往地在每日快要瞪出個窟窿的石磚處站定,餘光瞥見那些沒有在瞪地磚的、袖子裡鼓鼓囊囊塞著奏摺的,就曉得今日又得是好一齣嘴仗。

  果不其然,待大太監說完「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朝字一瞬間,甚至還沒等皇帝坐穩,御史台裡便突然衝出一人,哭跪於御階前。

  「陛下!國之將亡、國之將亡啊!!」

  每隔兩日的大殿上,總會有這般一把年紀的老官跪地嚎哭,其他看熱鬧的官員們暗地裡稱這是老生三唱,分別以「天生異象」、「民不聊生」、「國之將亡」為開頭,前兩者是一般嘴仗,拐彎抹角罵的是皇帝,最後一個是要找官員的碴,而且是往死裡找,如果皇帝不答應,他們就磕死在御階上。

  所以說,今天一開嗓就是「國之將亡」,就是有大熱鬧看了。

  其實這些年說起來磕死在御階上的臣子也有不少了,皇帝早該看得淡然了才是,但作為一國之君,形象到底還是要偉光正的,虛情假意地先讓他起來好好說話,那老御史不從,皇帝也只得聽他一邊抹眼淚一邊嚎——

  「前朝因何而亡?乃是因妖妃禍亂朝政,使得皇子教化有失,篤信邪道,使得九州民不聊生……」

  旁邊有年輕的翰林憋不住了,打斷道:「熊大人,前朝是因昏君信邪道盤剝百姓而亡,哪裡來的妖妃禍亂朝政?」

  他話剛說完,險些被那熊御史唾沫星子噴了一臉:「那昏君不是妖妃所生?!如果不是妖妃教壞了皇子,前朝怎會敗亡?」

  這熊御史以嗓門大著稱,被他這麼一嚎,大多數朝臣腦子都有點蒙,不知道如何接話時,一個聲音悠悠道——

  「那熊御史的意思是,本朝也有妖妃?」

  熊御史一愣,聽見左前首傳來一聲輕咳,忙道:「謝相誤解了,老臣說的是朝中有妖婦!」

  謝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還當是今日要點慧妃娘娘與三殿下,是我想岔了嗎?」

  熊御史卡殼了,左相的人怎麼可能去反對未來定好的太子,只不過他這打前鋒的舉的例子不恰當,一下子被打了臉,只得迎著頭皮道:「老臣是想說,讓婦人插手皇子教化,乃是取亡之道。謝相日前提議讓一女官做太子少師,此事太過荒謬,已是傳得朝野皆知,現在連街頭巷尾的小民都敢笑話聖上識人不清。何況慧妃娘娘為證,那女官竟敢傷及皇子玉體,委實罪不可恕,更莫說太子少師之重責大任……老臣提議,將那女官著即罷免,以斧正朝綱!」

  之所以未提及姓氏,到底還是因為有陸學廉在,這熊御史也不想把場面鬧得太僵。

  但顯然這事是謝端提出來的,熊御史這麼一嗆,等同是在找謝端的麻煩。

  上面的皇帝顯然也想看戲,便問道:「謝卿,人是你推薦的,可有辯言?」

  謝端微微頷首,道:「近日風聞,臣亦聽聞不少。臣當日向陛下推薦陸典軍為太子少師,乃是因其為人有殊智,性稟直,言談間頗有靈氣,以其身作則,可令儲君以之為鏡。而如今朝野異議,莫過於兩點,一者,其非儒門出身,二者,乃是女子身。」

  熊御史道:「正是如此,在座諸位,多是自春闈之中搏殺而出,兢兢業業數十年,反倒不如一個女子!這成何體統!」

  謝端笑而不語,他身後有一翰林出列,面上彬彬有禮,話裡卻是氣死人不償命道:「熊大人這話就說得熬心了,熊大人當年一考十二年,被錄上時才是二甲三十三名,陸大人雖說考的是的女官試,但也是正經春闈出身。諸位大人可能不記得了,但下官親妹也考過女官試,記得清清楚楚,陸大人當時可是三甲。」

  ……換言之,你一個倒數的,哪兒來的勇氣去罵三甲?

  熊御史揚眉怒道:「女官試怎能與春闈相提並論!」

  「熊卿,」御階上淡淡傳來一句,「把女官試與春闈相提並論的是朕。」

  那熊御史頓時收了聲,他怎麼噴陸棲鸞都可以,就是不能上升到質疑皇帝已經實施多年的政策。

  那出列的翰林繼續道:「至於非儒門出身,下官認為也並無不可,陛下仰慕古時百家爭鳴,本朝也意在振興百家。雖以儒門為骨,也當廣納百川才是,且陸尚書法儒雙修,其子又是狀元郎,可見書香門第家學淵源,為太子少師亦無不可。」

  熊御史反口道:「遂州有何書香可言?天下除京城外,其餘地方不過沾了些許墨斗,安能登大雅之堂?」

  這又涉及到儒門正統之爭,那翰林也是儒門之人,不好接口,不得不望向謝端。

  謝端一邊聽一邊點頭,語調不變,道:「熊御史的意思是,地方儒門之學,不配入京?」

  「地方雜學出身之輩,豈能登大雅之堂?!」

  唇角微揚,謝端看著他,忽然笑著問道:「那熊御史覺得,赤龍縣的文人,夠不夠登大雅之堂?」

  「……」

  赤龍縣是個偏遠地方,歷來沒什麼名聲,但這個地方出過一個雜學文人,正是大楚開國皇帝,今上之父。

  ……好毒的口舌。

  皇帝閉上眼,手微動,在一片死寂中,外面宮中侍衛得令,衝入朝堂中,把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的熊御史一掌劈暈,直接抬出了殿外……

  朝中相傳……謝公殺人不用刀,原來是真有其事。

  熊御史被拖出門去,百官皆噤聲不敢言,皇帝淡淡道:「今日算是領教謝卿的口舌之功了,還有誰,一併說了吧。」

  一片寂然中,左相蒼老的聲音響起:「女太師之事先放後談,老臣便接著說下一件事吧。」

  自己的人被拖走,連眼皮都沒有動……

  百官各有心思,左相卻依然八風不動。

  「門下侍中秦越通敵一案,其帳簿被查出有偽造之嫌,遂州主簿言那名單乃新墨做舊,實是有人刻意構陷……還請陛下聖裁。」

  「誰人構陷?」

  「說來也巧,那偽造帳簿經手之人,正是謝相府邸直屬長史,周嚴。」

  謝端笑笑不說話,皇帝便道:「宋相過慮了,此事朕已交由梟衛查驗,只待等個結果——」

  話未盡,外面一侍衛抵了密折來,由太監傳至皇帝面前。

  皇帝一目十行地閱罷,道:「宣進來吧。」

  陸學廉在下面忽然聽得一顫,不由自主地朝身後的大殿門口望去,只見一雙暗紋錦靴踏入大殿,步伐穩而堅,進殿數步,上前委身而跪。

  「臣梟衛陸棲鸞,為秦越之案,請百官聽審,陛下聖裁。」

  ……他為官半生,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竟然與年少的女兒同殿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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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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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五章 凡生

  「老陸,你女兒怎麼瞧著……和上回見不一樣?莫非真是女大十八變?」

  陸學廉沒說話,只是一臉憂色地望著女兒,片刻後,深深歎了一聲。

  ……旁人家的女兒,可變不成她這樣。

  而御階上的皇帝,將階下官員百態一一收在眼底,不由興味起來。

  「陸卿,適才朝堂上可是為你好生爭吵了一番,你可知?」

  餘光瞥見銅鶴上映出的疏朗身影,陸棲鸞垂眸道:「臣徹查秦越一案,不聞他視,尚不知朝中風雨幾度。」

  「謝相可是為了力薦你為太子少師,與熊御史好生鬥了番嘴,你可知曉?」

  陸棲鸞沉聲道:「謝相抬愛了。」

  她這話一出,左相那邊的官員面色轉晴,還以為陸棲鸞這是知難而退識得大體時,皇帝又問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少師之職——」

  陸棲鸞道:「若陛下願與臣如此重任,臣自認會比謝相昔年做得更好。」

  「……」

  那些本來準備接腔的人都噎住了,誰都知道,謝端曾為太子少師,但任不過半年便歸隱了,饒是如此,在天下文人心中仍是執牛耳者,不是能被輕易拿來比較的。

  她這是……兩邊都懟?她就不怕被夾死嗎?

  皇帝微微傾身,道:「口氣不小,有幾分前代風采,這樣吧,看在你功勳卓著的份上,若秦越此案你辦得好,前功後績合起來,倒也有做太子少師的資本。不過,宋相言秦越一案乃是有人栽贓污蔑,剛好說的便是謝相門庭有毀,你是如何看的?」

  下面的官員們沒有急著搶話相阻止,反倒有些可憐起陸棲鸞來。

  所謂帝術,便是偏好把人放在火上烤。謝端推舉陸棲鸞在前,顯然對後者有提攜之恩,現在秦越一案被查出疑似謝端指使構陷,那麼事情便複雜了。

  若陸棲鸞直言此時與謝相有關,那就是得了推舉卻反口咬之的寡義之徒;反之如果包庇真凶,怕是又失去了御口親封的女太師……何況,皇帝未必不知個中內情。

  「陸卿,你可要斟酌言辭。」

  皇帝這一句漫不經心的提點,讓所有官員心中都古怪起來,望向陸棲鸞的目光,有的擔憂不已,有的幸災樂禍。

  片刻後,陸棲鸞的脊樑稍稍挺直,目光落在右前側左相背後,道:「宋相既有此說,想必已經拿到證據了,可否讓下官一看,核對案情?」

  話雖是對著左相說的,但面朝的卻是皇帝,左相身邊的官員只好呈給了她,眼睛卻死死盯著她翻找的動作,生怕她冷不丁撕下兩頁來。

  熟門熟路地翻到供詞上說的那一日,自己的生辰在眼前出現時,陸棲鸞頓了頓,隨後又飛快地翻過去,道:「宋相這份名冊,乃是地方戶籍之副本,個中所栽,的確是當年有西秦來者流入楚境之事,時年地域均與遂州地方誌相合。」

  「那秦越可招認了罪名?」

  陸棲鸞垂眸道:「陛下明鑒,秦越並未招認,只說唯一的可能是,當時有人偷了他的印鑒,下達了安置流民的命令。」

  「是誰?」

  「陛下恕罪,當年遂州糧草官員上百,還未詳查。」旁邊冷嗤聲起,陸棲鸞接著又道,「雖未詳查,但此案關鍵並不在此,而在於軍機洩露之事。當年先帝使東滄侯西征,糧草大營設於遂州,因遂州通向邊關之糧道紛繁複雜,不易被察覺,與邊關互為倚靠,幾乎是萬無一失。但在流民入關安置之後,便發生了宋相之子宋雲押送糧草中敵軍埋伏之事,如今被提起,看似有關,實則並無切實證據。」

  「朕記得,應是有秦越放偷盜佈防圖的可疑之人出關的手令才是。」

  「那手令經梟衛核查,無論筆跡印鑒,都是出自秦越之手,甚至於連紙質都是二十年前的陳紙,本該是鐵證才是。」

  「那又有何疑問?」

  陸棲鸞自,道:「臣查過當月遂州通行手令,秦越所批下共有六十三份,幾乎每日都有兩三張出關手令,只有七月六日這一天,關口記載並無遂州來的官府之人出入。而梟衛查驗時,發覺當年是閏七月,不知為何,周長史找尋證據時,將閏七月六日的手令寫為了七月六日,如此一混淆,真的也成了假的。」

  少了個閏字,生生將軍紀洩露案發之日提前了一整個月,而既然當日並沒有人出關,顯然此事子虛烏有,乃是有人構陷秦越。

  皇帝搖了搖頭,瞥了一眼依然神色淡然的謝端,道:「傳右相府長史周嚴。」

  左相一黨面上抑制不住地浮現喜色,今日之事若被證明為真,那這名滿天下的謝大文豪,便馬上要身敗名裂了。

  不多時,周嚴便被傳上殿來,納頭便拜,面上浮現出一種刻意的諂媚之色:「小臣右相府長史周嚴,見過陛下,見過宋相。」

  站在謝端一側的清流官吏紛紛面露怒色——右相府的長史,一來便見過左相,還有什麼好說的,根本就是叛徒!

  皇帝對這場面見多了,興味索然道:「陸典軍說你造偽證構陷秦越,是你自己說,還是朕去徹查你背後指使之人?」

  剛剛與熊御史爭論的翰林忍不住了,道:「陛下,謝公清名聞達於海內,豈會誣陷他人?此人顯然早為權貴收買,所言不足取!」

  周嚴連連叩首,道:「小臣有證據!這封密信正是謝公親手交付與小臣,上面還有謝公私印,字字句句都是讓小臣搜羅證據誣告秦越啊!」

  說著,他呈上一封寫得滿滿當當的密信,皇帝看似好像信了八成,待掃了一眼那所謂密信,突然嗤笑一聲,道:「你說這是謝端的印鑒?」

  「是、正是。」

  皇帝讓內監拿給謝端,道:「謝卿,他說這是你的印鑒,你怎麼看?」

  左相一黨的官員臉色變了……莫非密信有假?

  謝端略略看了一眼,搖頭笑道:「可能周長史新來敝府,不知臣向來不喜金石,數十年來,只用松木刻印作私印,這密信……怕是比著謝某先前的書信所製,印痕過剛了。」

  皇帝和謝端昔年頗有私交,這信上印鑒怕是比百官都熟,是真是偽,連印證都不需要。

  周嚴面露驚慌之色:「陛下,小臣的確是受謝相指使啊!」

  「夠了。」皇帝起身道,對神色略沉的宋睿道,「謝卿剛入京,些許識人不清也是該然,近日朝中浮雲蔽日,還請宋相多加督導,約束百官才是。陸典軍,近日辛苦了,朕金口玉言,來日便加封你為太子少師,稍後後殿說話,朕要交代你些事,退朝吧。」

  一聲退朝,殿上百官,這才鬆了口氣。

  黨爭第一戰,宋黨買通謝府長史,構陷謝相誣陷,好一齣大戲,但收尾沒收好,搬起石頭砸了腳,誰疼誰知道。

  「謝公何等清名,豈容奸佞所誣!」

  「今日只怕有人睡不著了,哈~」

  百官自正殿散去,陸棲鸞這才感到地磚上的寒涼,正要起身時,身側不急不緩地掠過一人,走過三步,輕聲道——

  「委屈你了。」

  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是謝端對那叛了他的周嚴說的。

  陸棲鸞愕然回首,便看見那前一刻還一臉小人之相的周嚴微不可查地向謝端點了點頭,立時恍然……他早在之前便做好了就算事情敗露,也要拿此事反咬左相一口的準備。

  這是要多妖異的權術,才會佈局到這份上?

  呆坐片刻,待殿中人散盡,謝端緩步踏出殿門時,空蕩蕩的大殿響起一聲——

  「謝端!」

  無名火起,陸棲鸞猛衝兩步,顫聲道:「你所謂的斧正朝綱……是用這種陰謀手段來斧正的嗎?!」

  殿外細雪紛紛然飄入,謝端並未回頭,道:「有何不可?」

  陸棲鸞覺得荒唐,她本以為自己雖然看不清他之為人,他也絕不會是那濁流之輩。

  「……隱瀾山上,你許我的海清河晏呢?」

  「是我許你的海清河晏,還是你許他人的海清河晏?」謝端淡淡道,「本欲私卿,卿卻令我心懷黎庶……卿從未惜我血肉之軀,豈能與濁世洪流相爭。」

  她能怎麼說?說她就是這麼想的,他是謝端,有他在,便能如話本一樣,得一世太平。

  「你我,不過凡生罷了。」

  他從未自封為雲端仙人,是她沒看清,把那些戰亂、那些災厄,都強加到他肩上。

  陸棲鸞忽然覺得,今冬的雪,太過刺骨……彷彿是,她前面已經沒有人替她遮風擋雨了,而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那麼多等著她抵禦風雪的目光。

  她站起身,拱手相拜道:「謝相爺指教,下官必定勤勉,不負初心所誓。」

  ……

  不知不覺已快到年關了,宮中的風雪不疾,卻冷得入了骨子裡。

  陸學廉刻意放慢了步子,知道女兒被皇帝留下另有公務,卻還是想等女兒一道回家。只是步子再慢,也終有走出宮門的時候。

  ……今天晚上,她怕是又趕不上回家用飯了。

  「陸公。」

  陸學廉身形一僵,回頭見謝端徐徐走來,道:「謝公有何事指教?」

  「當年謝端尚且年少,閑來無事也讀過百官名錄,記得陸公當年在遂州,也是從糧草主簿做起的。」見他目光略略躲閃,「時遂州也做安置西秦戰俘之用,有段時日那戰俘身染疫病,病狀怪誕,非楚境所有,大夫皆無從施治。眾官皆避之,而陸公高義,隨醫者出入戰俘營,一度身染疫病……」

  陸學廉握著象笏的手指微微發白,道:「都是陳年舊事了,難為謝公記掛。」

  謝端看他神色有異,心中了然九分,接著道:「後來,也恰逢殿上所言,流民入關時,有西秦之人佯作啞者,入戰俘營以工代賑,不過兩三日,陸公便康復了,那瘟疫也一併得治,陸公也因此受到朝廷嘉獎。」

  陸學廉面色發白,道:「謝公到底想說什麼……」

  謝端垂眸,頷首一禮,以示得罪,道:「那謝某便直言了,當年偷了秦越印鑒包庇流民的,是您,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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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六章 托孤

  「你知道,朕要你做誰的太子少師嗎?」

  陸棲鸞第一次與皇帝單獨相談,卻並不覺得皇帝如民間謠傳的一般殘暴。

  「陛下恕罪,當日得謝相抬愛,舉為太子少師,朝上話語便放誕了些。」

  「你現在說不能擔此重任,不會晚了些麼?」

  「不晚,臣教是可以教。」陸棲鸞深吸了一口氣,道,「但只要宋相還在三殿下身後,臣並不覺得能將三殿下教好。」

  皇帝饒有興致道:「說說看。」

  陸棲鸞道:「自古強臣好弱君,君臣之間,既互為倚仗又相互鉗制,主強而臣弱,相反,主弱而臣強。說不好聽些,三殿下驕縱,易為人所利用,若長成之後依然故我,國運難說。」

  「那你覺得,如何做才對?」

  「掃除朝中積弊,令皇子為嚴師管教,隔絕后妃溺愛,待十年後方可……」

  「朕怕等不到那時了。」

  陸棲鸞話梢一滯,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切不可作此想。」

  皇帝已近不惑,每日只休息二三時辰,十年不輟,恍然已生白蒼,雖然偶有風聞說皇帝犯了頭風,朝上卻從未見他露出半分病弱之態。

  皇帝對此不欲言深,道:「朕知道,事不在宋相,三皇子被他母親溺毀了。」

  可是皇位不傳三皇子……

  陸棲鸞心中盤算了片刻,皇帝有三個兒子,太子不可能回來,二皇子昔年謀反被貶去地方永不赦歸,如果不傳三皇子,大楚已經沒有選擇了,除非……

  皇帝起身道:「隨朕來。」

  陸棲鸞隱約有了猜想,跟在皇帝身後走出書房。

  北御閣乃是宮城最高之處,自廊下望去,半個後宮盡收眼底。陸棲鸞便看見西北側馬球場上,這般寒冷的天氣,依然有貴族少年陪同著大楚未來的太子嬉戲喧鬧。

  「對皇族而言,十歲不立天下之志,多半一生碌碌無為。」言罷,皇帝目光投向另一側,那處有一座雅致的宮苑,庭中飛雪正盛,梅紅四綻,正是賞雪觀梅的好時節。若是往年,該是宮苑的主人遍邀京城同齡貴女進宮圍爐笑鬧,現在卻只有幾個宮娥在宮苑中清掃積雪。

  「陸卿以為,函兒如何?」

  「臣不敢對皇裔妄下斷言。」

  「不必探聽朕的口風,只管說便是。」

  陸棲鸞眉睫微動,像是在思索什麼,片刻道:「公主年幼,若說好或不好,暫且還看不出來。臣與公主曾出巡南方,便說一件南行路上之事吧。」

  「哦,還有這樣的事?」

  「臣護送公主赴母家奔喪,途中有見聞,一地主與佃戶爭吵,因今年雨水旱澇,佃戶交不上租子,地主來催時,兩邊打了起來,佃戶力氣大,不止打死了地主家的狗,還打斷了地主一條腿。地方文人聽說了,開始撰文抨擊地主不夠仁慈,災年不給佃戶放糧,這才自討苦吃。」說到這,陸棲鸞眉頭稍展,道,「陛下覺得,此事若交由陛下審理,會如何處置?」

  「朕當年做太子時,便知文人不可得罪,否則非議襲身,名聲有損,多半是安撫地主了事。函兒是如何做的?」

  陸棲鸞道:「公主知曉事情始末後,勒令縣令按律將傷人佃戶拿下,賠償地主,又將造謠歪曲實情的文人抓起來,枷刑半日。臣也問過公主,說若事後文人將此事再度宣揚,又該如何。公主卻說,她讀書雖不多,但也知道治國當有綱有紀,她相信世上願意依賴法令而活的百姓,總比依賴輿言的多,只要為官者堅守國法,所謂聖人道德,必會逐漸回歸。」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道:「這丫頭丁點也不像她生母,自幼都是與其兄混在一處,話裡話外染了不少江湖氣。她這麼說,就不怕汙名加身?」

  「臣也這麼問了,公主說既然那些老牛鼻子說女兒家要的名聲再好,至多是為了嫁個好郎君,她身為一國公主,又不怕這個,要名聲何用。」

  皇帝的笑意漸漸淡去,道:「陸卿,朕若說將函兒托給你,你可願為她遮風擋雨?」

  這話陸棲鸞不敢接,垂眸道:「陛下,臣一介女子,能做什麼?」

  皇帝喚了一聲身邊的太監,後者自書房後取來一隻楠木匣,大小形制,剛剛好能放下一卷聖旨。

  皇帝道:「你應該明白朕的意思。」

  事情要大了……

  目光在那楠木匣上停留半晌,陸棲鸞啞聲道:「陛下,為何不是謝公,為何是臣?」

  「因為你是女官,朕要的就是個女官,唯有女官,才能被朝野那些反對女主之人視為『元兇』。朕記得當日你春闈時寫的策論,行文一般,卻筆鋒銳利,如今見你雖圓滑許多,想來只不過是鋒芒內斂罷了。」

  陸棲鸞手腳發麻,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旦她站在公主身前,走的那條路一個不慎,足以讓她灰飛煙滅。

  「你也無需怕,作為交換,朕會讓你位極人臣,如何?」

  腦海裡掠過謝端的背影,陸棲鸞一時忘記了當時自己的狼狽:「位極人臣,是什麼地步?」

  「在你所想之上,朕走之後,不必怕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不敢望其項背的存在。」皇帝意味深長地說道。

  ——在這個世上,你沒有絕世的武功,沒有超然的智計,能賴以為生的,只有權位。

  黑白分明的眼底褪去了最後一絲蹣跚的依賴,陸棲鸞深深垂首,嘶聲道——

  「臣,接旨。」

  ……

  臘八夜,本該清寂的官衙裡,一絲不尋常的古怪氣氛在蔓延。

  「陸大人,今日還是不回家嗎?」

  「怎麼,嫌本官蹭你的飯蹭得多了,想趕人嗎?」

  梟衛府似乎還是以往的樣子,釀釀在外面的雪地裡踩完後,帶著一身冰屑在葉扶搖懷裡蹭了一圈後,似乎又嫌葉扶搖懷裡冷,搖著尾巴跳到了陸棲鸞腿上,但也沒團起來坐著,似乎是餓了,開始在她腿上來回轉圈踩來踩去。

  「豈敢豈敢,只不過看陸大人一心報國,怕耽誤了公事。」

  「有什麼好耽誤的,左右高大人成了婚回府了,秦越的案子既然平反,我也不欠秦家人情了,後面的事交給他就好。」

  「哦,是嗎?」

  葉扶搖笑了笑,也沒接著調侃,倒是陸棲鸞看了他一回兒,開口問道:「老葉,你是哪兒的人?都快過年了,不用回老家嗎?」

  葉扶搖翻著本草經的手稍頓,道:「在下孤家寡人一個,是不是年節,對我而言並無分別。」

  「那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娘做的臘八粥在我們遂州都是很有名的。」

  閒談間,外面有梟衛敲了敲門進來,呈上一封信,道:「陸大人,您要查的那些死在南嶺三州的梟衛都在這兒了,其中有一家同批出京的,今日剛好回京,可去其家門中直接提來審問,大人可要去?」

  正事來了,陸棲鸞神色一斂,飛快地將密信閱罷,道:「所以真的是高大人派他們出去的?」

  那梟衛低頭道:「正是,這是留下的唯一活口,大人可要去看看?」

  高赤崖現在就在府中,陸棲鸞看著那梟衛目光有些急切,道:「高大人在府中,怕是不好直接去找吧。」

  那梟衛道:「現下全府上下只有高大人沒有處刑人,若此事為真,還當查明後上報府主才是。」

  陸棲鸞眼瞳微微轉向葉扶搖,道:「好吧,我們這就走,老葉,把你那帶刺兒的膏藥借我貼一貼。」

  葉扶搖懶洋洋道:「陸大人不是嫌藥性烈,差點麻暈過去嗎?」

  葉扶搖開的藥總是立竿見影,上回半夜為提神找他要了一帖,還只是貼在腰上,麻得她差點倒在地上,眼前黑了好久才醒過來。

  「我辦公呢,給我就是了。」要來過後,陸棲鸞又問道,「你不是要去鳳安坊提藥嗎?要不跟我順道去?」

  天寒地凍的,葉扶搖本來不想走,聽她催了一陣,只好按捺下懶筋,和陸棲鸞一道隨著那梟衛去了府外,等到了梟衛府牆外一側沒人的小巷時,陸棲鸞忽然對那梟衛道:「你來看看我這馬的蹄鐵上是不是紮了木刺,我騎得有點晃。」

  那梟衛應聲下馬,剛一低頭,陸棲鸞拿出那帖膏藥,一下子拍在那梟衛脖子上,那梟衛捂著脖子瞪著她張大了嘴,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葉扶搖靜靜地看著她行兇完,道:「陸大人,您這是……終於要叛出梟衛府了?」

  陸棲鸞把馬栓在一邊,對葉扶搖道:「這人我見過,才入府的時候是跟在高赤崖身邊的,現在急著要把我支出府,多半是有什麼想瞞著我的。你快下馬,幫我翻個牆回去。」

  葉扶搖:「陸大人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踩我?」

  陸棲鸞理所當然道:「不然府裡養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人士還有什麼用?」

  葉扶搖歎了口氣,施施然下了馬,道:「陸大人,在下覺得,男女授受不親,上下級也當有此理。在下身子羸弱,您一腳下去我怕肩膀脫臼,不如我抱你上去吧。」

  「叫你讓我踩哪兒那麼多廢話,趕緊!」

  「那您可以去踩馬背呀。」

  陸棲鸞沉默了一陣,覺得這兩天忙得把腦子忙丟了,一邊牽馬過來一邊道:「可能是我每天看你四處閒逛生氣,想拿你出氣吧,別在意。」

  總而言之,到底是把這牆翻了過去,陸棲鸞一路穿過後院,見到巡視的府衛還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隨後便去了梟衛大堂處。

  梟衛的正堂平日裡是不開的,每每一開,門口便會守衛森嚴。但正堂側有一班房是兩通的,從那兒過去恰好守衛都看不到又能聽見正堂裡的聲音,陸棲鸞便從那處走了進去。

  沒聽說過最近有哪家的官吏要動用到梟衛大堂,高赤崖這是在提審誰?

  「陸大人。」

  裡面傳出的聲音讓陸棲鸞本能地一驚,片刻後,才知道說的不是自己,而是……

  「……有人密報本官,說你當年收養敵國密探之女,鄉鄰皆知,還因此構陷秦侍郎,實則是為裡通外國,您可有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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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5:4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七章 身世

  「相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母親這是?」

  「小孩子別管,晚上府裡有宴,回後院打扮去。」

  儘管朝中依舊風起雲湧,但踏入家門時,該過的年節仍是要過。

  宋明桐是午後回的府,前兩日秦越的案子已經洗清冤屈,今日便要釋放,她也不用多費口舌。畢竟她瞭解秦爾蔚,心慈手軟又不愛記仇,只待過段時日,由她做東找個機會和陸棲鸞把話說開,這樁誤會便可了卻。

  至於陸棲鸞的身世……

  外人不知道,宋明桐記得小時候聽祖父待客時,總是在說陛下收納西秦妖人遲早為禍端云云,當年陛下連西秦土生土長的人都能接納,退一萬步說若秦夫人說的是真的,她也不過是生在西秦長在東楚,到底還是東楚人,陛下應該不在乎這些。

  女孩子除了對如意郎君外,還是有判別好歹的直覺的。

  看著母親急匆匆地回府後朝著祖父的院落走去,宋明桐一皺眉,和燕兒互相看了一眼。

  「小姐,那秦大人不是明天就放出來了嗎?陸大人那件事,秦夫人也應當罷手了才是。」

  宋明桐抿了抿嘴唇,又道:「燕兒,那天我寫的信你送到陸府了嗎?」

  「送到了,交到陸夫人手上了,陸夫人臉色挺難看的,後面就沒信了。」

  宋明桐道:「你再去一趟秦府,告訴表兄留意姨母帶回來的那個所謂證人,我去祖父那兒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交代完事情後,宋明桐便往祖父處走去,半路上問了僕人,僕人卻說宋睿今日去了小佛堂。

  宋睿是儒門的中流砥柱,按理說府中不該有佛堂,但五六年前開始,宋睿便著人佈置了一個,專門放宋明桐的生父與大伯的牌位。

  走到小佛堂外時,宋明桐便嗅見那股熟悉的有些讓她反感的佛香。

  這種佛香並不似禪教那般清雅寧靜,而是隱約有一種迷惑人心的味道,她並不喜歡,只在每月該祭拜亡父時才過來一兩次。

  而宋睿卻幾乎每日都來,儘管他並不誦讀佛經,但每夜需待足一個時辰,才休息……如是已有數年。

  「小姐,您是來給二公子上香的嗎?」

  宋明桐對旁邊的丫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她站遠些,在佛堂外聽著,不多時,便傳出宋夫人哽咽的哭聲。

  「……相爺,您可要為夫君報仇!」

  宋明桐心頭一顫,愕然之下,悄悄透過門縫往佛堂裡望去,她的祖父盤坐在兩個兒子的靈位前,正用銅勺從一隻木匣中舀出香砂,倒入香爐中。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沒釋懷麼。」宋睿依舊是那副老邁模樣,教身後跪著的宋夫人面露急色。

  「怎能釋懷?那可是相爺的愛子,我的夫君……我宋家絕後的真凶就在朝中,相爺怎還能忍得下?!若不是那妖婦……不,若不是陸家當年勾結西秦人,我夫君怎麼會死!」宋夫人連連叩頭,嘶聲道:「兒媳已經查清楚了,是那陸學廉當年偷了妹夫的印鑒,讓那些西秦賊人入境安居,不止收了西秦人的孽種做女兒,還妄圖把此事栽贓給妹夫,相爺,現在人證已在,怎能放過她?!」

  爐中沉沉香氣逸散而出,宋睿老而渾濁的雙眼盯著那爐中升起的嫋嫋煙華,瞳孔外漸漸凝出一絲絲血絲……

  但他依然沒有因此而動怒,道:「陛下愛重這女官,陸學廉又是左右皆不站,你可知若動了那女官,老夫要如何爭取那些搖擺不定之輩?」

  宋夫人磕頭磕得額心發紅,膝行數步,道:「相爺,這麼多年來兒媳恨只恨沒為宋家留下一支香火,您要想想……十七年前陸家剋我宋家一個兒子,十七年後陸家的孽女又剋您的門生,此時若不動手將她斬草絕根,到時又怎樣?您可別忘了,她爬到這個位置,可還不到一年哪!」

  宋睿的眼瞳倏然睜大,片刻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道:「是該教教年輕人如何收斂了……」

  宋夫人面露陰厲之色,道:「相爺,兒媳已經將真相告知了御史台的人,只要有您這句話,定可一舉剷除後患!我宋家不止能一雪斷子之恨,也能讓明桐收收心,知道那是個欺世盜名之——」

  佛堂的門倏然打開,寒風吹入,宋夫人回頭看見女兒淩亂的長髮和滿臉的淚痕。

  「祖父……母親,是不是就算明桐真的考上了進士,你們還是會覺得,宋家會因我是個女兒,絕了後?」

  ……

  「……小人陸有德,乃是陸大人在遂州老家莊子上的家僕,小姐的事小人記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一年,老爺得罪了上官,被貶去做糧草主簿,管些雜事,街頭巷尾的人都在非議。夫人娘家便逼夫人和老爺和離,可當時夫人已經有了身孕,不願離開老爺,便收拾收拾帶著小人等一干家僕去照顧老爺。」

  「可沒兩日,城外的戰俘營出了瘟疫,別的大人都不願意去,最後推到老爺身上,老爺也沒有辦法,去了戰俘營不過兩三天,就也染上了疫病。那疫病是從關外來的,看遍了大夫也沒法治,夫人氣急攻心,去照顧老爺的路上摔了一跤,小產了。」

  「好在路上有一位啞婦人,這啞婦雖有孕在身,卻頗有些醫術,不止救了夫人一命,跟著我們去照顧老爺時,又打手勢說她會治這疫病。夫人不能下床,我們也不敢去碰老爺,那啞婦便說她要去,照顧了老爺一日,開了方子調理,那方子是專門治疫病的,第二天老爺便退了熱,看著便慢慢好起來了。」

  「但老爺醒來後,那啞婦卻染病病倒了,開了另一個方子,卻是催產的藥,打算在死前把孩子生下來。她臨盆前開了口,說自己並不是啞巴,而是西秦人,救老爺這一命,是想讓老爺欠她的人情,留下她的孩子。」

  「那時兩國交戰正是最凶的時候,若是讓別人知道陸家收留了西秦人的血脈,定是會被舉族問罪的。老爺和夫人本來是說什麼都不能答應的,可那婦人當真是拼了命,跪在地上哭求,跪了足有半個時辰,夫人再去碰她時,發現她斷了氣……」

  「夫人受驚之下,忽然想起了流掉的那個孩子,抓著老爺說,這是她本該有的孩子,投錯了胎,投到這婦人身上,現在是要還給她了。老爺去勸阻,卻沒勸住,夫人讓我們拿了刀,一邊哭一邊親自動手,把那婦人足月的腹部剖開,把一個女嬰給取了出來……」

  「這女嬰,便是大小姐了。」

  高赤崖這些年聽的案子不少,這也算是奇聞了,愣了半晌,問僵立在堂下的陸學廉道:「陸尚書,此事可是真的?」

  陸學廉像是一瞬間蒼老了下來,脊背佝僂,嘴唇顫抖了半晌,道:「高大人……棲鸞是我的女兒,絕不是西秦人。」

  他不能認,認了……就全完了。

  「哦,是嗎?」

  高赤崖又道:「陸大人,之所以今日把令千金支開,便是為了將此事審清,你之一言一行,在梟衛府中皆有備案,今日你若實話實說,尚可求得寬待,若在這堂上虛言,到時怕反而害了你女兒也說不定。陸大人想挑戰梟衛的情報嗎?」

  簷下冰淩上的水滴落在一牆之隔,靜靜聽著的陸棲鸞面頰上,恍然如同淚滴一般自臉側滑下。

  ……爹,娘,我們若真的是一家人該多好。

  黯然之色自眼底一閃而過,陸棲鸞咬了咬牙,正要一步踏出現身時,有人從背後將她猛然攬回,一手箍著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考慮清楚了,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回轉餘地了。」

  背後是熟悉的淡淡佛香,她本能地掙動了兩下,狠狠瞪向身後的人。

  「你進去有什麼用?說你一人做事一人擔?陸大人,本就是令尊和令母的錯,他們可沒有丹書鐵券。」

  陸棲鸞掙扎了片刻,未能掙脫,呼吸顫抖地轉開臉。

  葉扶搖並未鬆手,在她轉開目光後,眼底泛出一絲異樣的、近乎欣喜的神色,低聲在她耳邊道:「現在的你,對他們而言,可是禍端啊……」

  陸棲鸞雙眸發紅,手指狠狠地抓住葉扶搖的手臂,快把他掐出血來的前一刻,鬆了手。

  「你是中了圈套了吧,」葉扶搖的聲音帶著一絲明顯的引誘意味,道,「這些人有備而來,怕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世,這齣戲文可寫得妙,不知是出自誰筆。」

  她的身世……還有誰知道她的身世。

  陸棲鸞一瞬間否定了那個名字,但又不得不想起,他背著他找她爹密談的事。

  謝端想要她,從始至終都是這個目的,逼她和家人斷絕,逼她認東滄侯血脈……她連番拒絕,就開始對她父母處下手。

  合情合理,只是她從來不敢去想,他能做出這樣的事!

  葉扶搖放下捂住她嘴的手,道:「看來陸大人是想到了,接下來是去據理力爭,還是去繼續求那幕後之人放你一馬?」

  口中幾乎咬出血來,為今之計只能見謝端了,只有他知道如何變黑為白。

  「求……」

  話未出口,外面又走入一個御史,帶著一個穿著斗蓬的人,一入堂中,便滿面春風道——

  「高大人,下官又給您送人證來了。」

  那穿著斗篷的人將兜帽拿下,露出一張蒼白的素顏。

  「夫人……」陸學廉愕然。

  陸夫人目光寧靜,跪下來道——

  「民婦陸安氏,此事均是民婦當年為生養所苦,去流民窟搶來一個孩兒充作我兒,與我那孩兒……與夫君,皆無干係,大人若要治罪,拿民婦便是。」

  陸棲鸞的雙眼一瞬間空洞起來,眼前的紅牆綠瓦倏然化作一片模糊的黑白。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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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葉毒雞湯(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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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八章 宣戰

  ——夫人放心,人證物證俱在,卑職身為御史自當盡心竭力,切不會讓西秦賊子禍亂朝綱!

  這一年來左相身邊的左右手換血太快,新提拔上來的那些後生,大多雄心勃勃,急切地要接手那些已經被打下馬的官吏手上的權位。

  現在的御史台內部針鋒相對,御史大夫乃是謝端新任,而下面做事的零散御史卻大多是左相的勢力,對御史大夫陽奉陰違,以至於內部一片混亂。

  左相很少親口說要對付什麼人,一旦說出來,就代表若是誰把這個人做掉了,便有機會晉身左相的臂膀……

  范御史就是這樣一個等待機會的人,在其他人盯著陸棲鸞的時候,他悄悄找上了陸府,在他看來,像陸夫人這樣的深宅婦人,夫君與兒子前途都不可限量,為此就算出來作證,犧牲一個根本就不是親生的女兒,並不是什麼難以抉擇之事。

  ——想想夫君與貴子,人之一生得一處安穩之所在不易,那敵國之女已然得了夫人這麼多年的恩惠,以命相償也是該然,不是嗎?

  ——范大人說的是,小婦人這便……隨大人上公堂。

  陸夫人只是猶豫了片刻,很快便答應了他,這讓范御史本來是成竹在胸的,可到了公堂上……

  「民婦所言句句屬實,當年民婦奪走那啞婦的孩兒,是家僕陸有德助我將啞婦掩埋,他是為了洗脫殺人奪子之罪,或是別的緣由,特意編造了這番說辭,大人若不信,可搜其身,看看是否有他本不該有的財物。」

  作證的陸有德本能地捂住懷裡那鼓鼓囊囊的物事,面色驚慌地跪地道:「大人,小人說的是真的啊!夫人是明知道那啞婦是西秦人,還收了她的孩子的!」

  陸夫人言辭如刀,道:「你在我陸家為僕十數年,向來無利不起早,既然收受了他人的財物賄賂,害主之事又豈會做不出來?」

  范御史連忙道:「陸夫人!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

  「夠了。」

  堂上一喝,旁邊的梟衛應聲而出,將那陸有德按在地上,果不其然在他懷裡找出兩枚金錠。

  ……宋夫人多此一舉了。

  范御史頭皮發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不死心道:「高大人,為何不讓案犯本人來堂上對峙?」

  「陸棲鸞現下還是梟衛,事情未明前,還不方便就此定罪。」

  范御史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缺口,針鋒相對道:「哦?就因為是梟衛,比尋常人便貴上三分嗎?梟衛府這回辦案倒真是不如以往那般乾脆啊。」

  范御史正想接著諷刺些什麼時,一直沉默立著的陸學廉忽然歎了口氣,走到陸夫人身邊,躬身道:「夫人。」

  陸夫人眼底含著溫柔之色,伸手撫上夫君鬢角的花白髮絲,道:「是我當年的過錯,連累夫君了。」

  「咱們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陸學廉搖了搖頭,道,「小鳥兒第一次喊我爹的時候,就是咱們家的女兒,再來一千個一萬個東楚的閨秀,也不換。」

  言罷,陸學廉將妻子扶起,轉身,摘下官帽,身形佝僂地下拜道:「高大人,老夫已近花甲之年,與妻兒平安得過了這些許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國法雖無情,還望公門有義,老夫既為一家之主,無論何事,也當一肩挑起……」

  高赤崖知道今日這件事鬧到這份上是辦不成了,陸棲鸞身後還有一個謝端,隱約地還有一個皇帝要保她,是決計動不得的,但此事涉及左相之子,要與左相有交代,那勢必要推出一個做替罪羊。

  陸學廉既然要擔下這份罪過,那也算對兩邊都有交待。

  「好,陸尚書有這般覺悟,那本官也便不廢言,請陸大人在府牢中留上些時日,待本官派人將貴府徹查,若未搜到有裡通外國之罪證,那此案就……」

  「什麼事這麼熱鬧,驚動了我爹娘?」

  堂外有人冒著風雪走來,嘴唇似乎因為今日雪寒的緣故,略略有些發青,但眼中依然是平日裡懶散之態,說話間,已經踏入公堂裡。

  「棲鸞……」

  陸有德大叫一聲,膝行過來想要抓陸棲鸞的衣擺。

  「小姐、小姐!你還記得你幼時那些街頭巷尾的流言嗎?他們說你不是本國之人,這是真的!你是西秦人!」

  陸棲鸞慢慢俯下身來,面色冷凝間,溢出一絲嘲弄:「你說的對,我的確不是陸家的女兒,我早就知道。」

  范御史面露狂喜:「你果然是西秦細作!」

  「我只是說我不是陸家的女兒,這位大人,這麼早妄下論斷,他日別哭著求我。」她的聲音有些微啞,但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小鳥兒?」

  陸棲鸞當做沒聽見一般,冷笑一聲轉過頭去:「陸夫人,別傻了,你真的以為瞞著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那時沒找到我親人而已,這麼多年我才一直忍著喊你那聲娘。」

  「……」

  范御史冷聲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的西秦賊子,你既不是陸家之女,又為何不俯首認罪?」

  「我有何罪?」

  「你非為東楚人,卻隱瞞不報還如此身居高位!難道不是為了竊取軍國要密偷送至西秦?!」

  陸棲鸞虛按著雙眼好一陣啞聲輕笑,道:「你說來說去,只不過是憑著這個收受了左相家賄賂的所謂人證三言兩語,判定我是西秦之人。可惜你污蔑得晚了,我雖然不是陸家的女兒,卻是東滄侯府失散多年的嫡女!」

  范御史不怒反笑:「我看你是瘋了!」

  高赤崖也皺眉道:「陸典書,你再胡說八道,連本官也護不得你。」

  「高大人。」陸棲鸞眼中透露出一絲殺意,「我有沒有胡說八道,按梟衛的規矩,得是核對過才是……倒是您,能不能解釋一番,我手上這封造成出派地方的梟衛大批被殺的調令,到底是什麼意思?」

  高赤崖臉色劇變,猛然站起來,道:「把她拿下!」

  「高大人!」陸學廉急了,想要勸解,卻被梟衛攔下。

  堂中的梟衛都是高赤崖的部下,令行禁止,迅速將陸棲鸞雙手反剪制住,而後者卻仿若陷入半瘋一般,囂聲道:「儘管來!待我做了侯府之女,定要爾等死無葬身之地!」

  「押下去!!」

  陸夫人眼看著陸棲鸞被帶走,站起來猛衝兩步,忽然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夫人、夫人!」

  高赤崖滿臉陰霾,見此情景,道:「好了好了!今日便到此為止,送陸尚書回府!派人去東滄侯府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

  「陸大人,梟衛府的規矩您都懂,就先在這兒留兩日,待報過東滄侯爺,會審之後,自然會放您出來。」

  「知道了。」

  牢門外落鎖的聲音響起,陸棲鸞的身形才晃了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彎下腰,遏制住……不能讓任何人,聽到一個孩子找不到家的崩潰。

  ……走得太早、太早了,她都沒來得及,和家裡人說聲不回來了。

  蜷縮在角落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她麻木的四肢終於感到了石牆上傳來的凜冽冬寒,才有心思去想她那些權宜之計。

  對,就這樣,更囂張些,激化梟衛、左相、謝端之間的矛盾,然後伺機把他們一一擊破。

  她木然地推論著,直至入夜時,獄卒送飯的動靜響起。

  對面的牢門似乎有人聽見了外面的議論聲,狂笑起來:「對面、對面的是不是那姓陸的賤婦?!是不是她!」

  「住口,還想吃鞭子嗎?!」

  對面的獄囚更為興奮:「果然是她!她也有今天!哈哈哈……毀我仕途,她也有今天!我說李三,你不如把她關到我們這邊的牢房裡,有什麼要審的,今夜便能給你一一逼問出來!」

  他剛說完,牢中四處便傳出哄笑之聲,牢頭喝了兩遍夜管不住,直到身後有外客來了,才忙退到一側。

  「蘇統領,您不是去禁軍衛練兵了嗎?怎麼有空來……哎,您看我這記性,準是來探望陸大人的。」

  年少的將軍似乎又長成了一些,平日裡那絲若有若無的殺意歸寂於眉眼間的淡漠之色,闔目細聽了片刻那些犯人嚎叫的內容,又倏然睜眼,眸底一片凜然。

  「誰起的頭?」

  牢頭正欲解釋,旁邊那最初開始罵陸棲鸞的死囚又開始錘著木門。

  「反正這地牢裡的都是要死的,不如行善積積德,把那賤婦拉過來,讓老子先——」

  回答他的是一冷復又一熱的心口,死囚低頭望去時,那截鬼魅般穿透他心房的窄刃長刀正徐徐從他心口處拉出,他踉蹌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蘇統領——」

  「他說的對,死囚總歸是要死的。」

  牢頭驚魂甫定,哆嗦著道:「蘇統領,你怎麼把他……」

  「梟衛上個月刑訊撻死了三個人,多一個也無關緊要,可對?」

  ……不是來劫獄的。

  牢頭的心終於回到了胸腔,又聽他提起府中殺囚之事,氣勢頓時矮了三分:「那蘇統領這次來是?」

  「我是陸典軍的處刑人,此案出在她身上,本該由我負責,現在要帶她出府取證,請著即放人。」

  牢頭為難道:「你我兩衛交情雖深,可從梟衛大牢裡提人,需得有府主或高大人的手令才是,若是沒有,蘇統領怕是沒這個權力吧。」

  蘇閬然看了他一會兒,直看得他頭皮發麻後,才自雪氅下拿出一卷令牢頭面色劇變的明黃物事。

  「……聖旨算不算?」

  ……

  「你來了。」

  「……這次沒來早,抱歉。」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

  蘇閬然是第一次見到陸棲鸞對著他露出頹喪的笑,那笑容讓他連多看一眼,都覺得不忍。

  「陛下打算怎麼處置我?」

  「如果你還堅持做陸家的女兒,舉族削職問罪,流放南嶺;若你心腸夠硬,今日跟我走……日後與陸家恩斷義絕,陛下會助你成為東滄侯府的嫡女,甚至會令謝端讓出他所承襲之侯位。」

  蘇閬然說出這番話時,伸出的手到了一半,已無法再寸進,他不知道這種時候,對她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對她淩遲。

  陸棲鸞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狠戾與悲傷同色的情緒,抓住蘇閬然的手,那力道極大,宛若一隻幼鷹,掙扎於岩壁間的枯枝中。

  她起身,摟緊了蘇閬然的脖頸站穩,待到足底的觸感足夠堅定,眼底的瘋狂與算計才同時沉靜下來,最後化作一句低啞的宣戰——

  「待我重歸之日……便是朝堂血洗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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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6:0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九章 妖人

  「……一陸尚書已經侯在府門處一個時辰了,相爺便當真連一面都不見?」

  「不見。」

  兩個字,說得徐而緩,日前那般讓人察覺得到的躁動消失了。

  「相爺知道陸尚書是來求什麼的?」

  「知道,不用見,也不需見。」

  ……昨日尚長夜相思,今朝佳人入囹圄,便漠然以對,未免太過於疏情了。

  這句話小吏也只是閃念而過,垂首道:「那相爺現在要去何處?」

  「去左相府。」

  落了滿頂薄霜的馬車自城東一路馳向一座宅院,這處宅院有著與四周那些富麗堂皇的官邸不同的樸素,與它主人的地位看似並不匹配,卻從無人敢在這座門庭前喧嘩,便是再囂張的武將,策馬而過時,也要下馬徐行。

  宋家的僕人數了數今日的拜帖,盡已處理完,本以為今日該當是早早放了工,待遠遠望見那不速之客時,紛紛面露驚容。

  ……謝相來了。

  首輔的府邸自然該當有首輔的禮儀,顯然謝端這樣的地位,上門拜訪是不需要拜帖的。

  年長的宋家僕人侯在車駕旁,低頭見那朝中的政敵下了車後,揖手道:「相爺大駕光臨,敝府不勝惶恐。」

  寒暄兩聲後,謝端抬眸望向宋府的門匾,道:「今日宋公可方便一會?」

  「宋相正在府中,只不過在會客,小人這就去報。」

  ……這般家節之日,會客?

  謝端步入門中時,便得了答案。

  對面徐徐走來兩個人,一位看衣紋彷彿是個年輕的大夫,另一位,面相過於正直,在朝中很少得見,便是他本人,也是回京以來第一回碰面。

  對方顯然也是看到了他,目光微凜,而後笑著上前道:「謝相,真是巧,今日怎有閒心來此?」

  ……梟衛的府主,私下拜訪宋府。

  眼底神色一沉,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謝端略一點頭:「趙府主來此是為了公事,謝某來此是為了私事。」

  趙玄圭餘光瞥過身後,道:「趙某來此也並非為了公事,只不過是宋相近日抱恙,趙某便帶了醫者前來探望罷了。哦,是了,謝相收了宋相的孫女做門生,今日是來與宋相相談的吧。」

  「趙府主見到謝某那門生了?」

  「見是見到了,剛剛宋相好似在教訓孫女,趙某來時,她已被禁足了,謝相既為宋小姐的座師,見了宋相可要說說情。」

  「我所識不深,卻也知曉宋小姐當是個守禮之人,是因何得罪了宋公?」

  「這趙某就不知道了,葉大夫,你先進去為左相看診,可知道宋小姐是因何受罰?」

  這便是皇帝所倚重的天下名士……

  幾步之遙,在謝端望來後,葉扶搖收起眸底的玩味意味,道:「謝相見笑了,在下只不過零碎聽了幾句,好似是宋小姐為敝府那『敵國賊裔』說話,惹怒了宋相,這才被禁了足。謝相若見了宋相,對宋相說敝府門戶不日便會清理,宋相自然息怒,宋小姐也不必再受禁足的委屈,您看可好?」

  敵國賊裔,清理門戶。

  謝端的雙眼好似浸在寒潭中一般,一如往常道:「原來如此,多謝大夫提醒,謝某自會轉達。」

  趙玄圭抱拳道:「趙某還有要事,這便不打擾了。」

  告辭過後,謝端本是要抬步向後院走去的,卻聽那趙玄圭身後的大夫與他錯身而過間,微微駐步,淡色的瞳仁掃向對方掩在袖下的手,道——

  「謝相爺,你的扇骨斷了。」

  ……隔著一重衣袖,當是無人察覺才是。

  謝端步伐一滯,將折斷的扇骨交由身邊的小吏,淡淡道:「大夫非常人。」

  「謝相過譽了,在下凡人一個,只不過平日好些推演之術,今日還餘一卦,適才擅自為謝公算了算……今日謝公水禍襲身,當退避三尺。」

  言罷,他便拱了拱手,離開了。

  謝端身邊的小吏低聲道:「謝相,這梟衛的醫者好沒規矩。」

  「無妨,走吧。」

  謝端繼續朝宋府後院走去,待穿過中庭,走上臺階時,他略一沉吟,在小吏古怪的目光下,向後緩緩退開數步。

  小吏正覺得奇怪時,忽聞一聲尖銳的脆響,只見高簷上一根掩在雪下的冰沉重淩忽然落下來,砸在謝端剛剛涉足的位置。

  ……水禍當退避三尺。

  小吏頭皮發麻,愕然道:「相爺,這人……」

  地上尖銳的碎冰倒映在眼底,謝端平靜的目光下,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怒之色。

  「……妖人。」

  趙玄圭走出宋府後,面上的忠厚之態一掃,對葉扶搖低聲道:「佈局尚未周全,謝端又是多智近妖之輩,宗主刻意提醒,是不是太早了?」

  拂去肩上的碎雪,葉扶搖微笑道:「棋逢對手,沒有忍住也是常事……你猜,謝端待我家的小姑娘,是真心還是假意?」

  趙玄圭皺眉道:「兒女情長之事,不甚明白。不過見他對陸棲鸞入獄一事無動於衷,想來是不掛在心上的。宗主對婦人過於上心了,切莫因之耽擱了奪國大計。」

  「自然。」滿不在乎地應付了一聲,葉扶搖抬頭看了看濃釅的天色,上面疏星幾點,自雲中微爍而出,看了片刻,道——

  「我們家的小大人,在懸崖邊盤桓太久了,推上一把,如今也是該看到困獸破籠時……這朝堂該是如何刺眼了。」

  ……

  「與父母書,

   見字如晤,兒為人所陷,認他人做父,實非已願。身世之因果,兒已了然,亦知家慈念念有愧,然十八年恩養,待兒舐犢情深,昔年之種種,既與兒陰陽相隔,兒亦不願深究。今兒托身侯府,得以保全,待來日雲消霧散,必共聚天倫,父母務請忍之,再忍。勿念,勿念。

   棲鸞敬啟。」

  榻側還有一卷明黃的密旨,侯府的主人卻不看,而是讓陸棲鸞一字一句地念完家書,才道:「老夫知道,為何無敬掛意於你了。」

  與上一回謝端在場不同,這一次是經由蘇閬然先考的故交,同時也是東滄侯手下悍將鄒垣悄然入的府,東滄侯並未拒見,而是讓她寫一封家書。

  「無敬當年說,文墨最能做偽飾,卻也最能見人心。你像當年的無敬,雄心勃勃地要憑藉一己之力斧正朝綱……婦人擅柔,能屈能伸,而他卻過於苛求黑白了。」

  「下官不知。」

  「十年前他入仕不過半載,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掃清朝綱,後來卻知難而退,醉情於山水。不是他沒有權謀手段,而是不願去用。」東滄侯自然是世上最瞭解謝端的人,餘光瞥見陸棲鸞的神色,已經頗有些為官者的雛形,道:「你若當真捨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義女,為你保媒許給無敬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無敬所洩露而出?」

  「我介意,儘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會信他。」

  謝端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著君子才有的自持與涵養,陸棲鸞知道他這一點,才會容易一次次對他產生一些遙遠的依賴。

  「相爺的意思,是謝公未曾對我言諸於口的話,可下官並非安分於後宅的尋常婦人,與謝公交淺言深已是過了,不能再為兩方招禍。」言罷,陸棲鸞叩首道:「侯爺有識人之明,婦人不輸兒郎,還請以世子之見相待!」

  東滄侯有二十載是在邊境渡過的,他瞭解西秦人,她女官在東楚尚且被非議,在西秦卻是尋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現在方才了然……她骨子裡的確是留著西秦人勇悍的血。

  東滄侯啞笑了兩聲,道:「你所求太過了,本侯答應你,有什麼好處?」

  「下官頑劣,昔日謝公欠我一諾,下官要在侯爺這處找回來。」

  「你自己來?可承得住千古駡名?」

  「如侯爺所言,婦人能屈能伸,勝於男兒,陸棲鸞自認如此。」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謝端隨著歲月收斂的鋒芒一樣,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沒有她這樣被逼至絕境的困獸之鬥。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痛過之後變得謹慎了,因為他們不願與再痛;另一種則是痛過之後發現自己還活著,便知道她和死的距離,從而瘋起來,比尋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鄒垣手上,那些軍士除了兵符只聽侯位號令,至於能不能讓那三千禁軍精銳聽你的話,老夫便無能為力了。」

  ——接下來,朝中要變天了。

  ……

  兩日後,御史台再度對陸棲鸞提出彈劾,言梟衛府督辦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當夜,皇帝御批此事前,聞馬場吵鬧,卻是三皇子與人嬉戲,不甚打翻燈燭致使失火,馬匹驚亂。皇帝出殿去巡看時,三皇子馬匹失控,竟朝皇帝襲來,雖未重創,卻令皇帝氣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聽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跡斑斑,質疑其不配為儲君之聲甚囂塵上,有人甚至提議請前廢皇子回京,此時左相一黨糾集百官言書,無視其餘文人一員,請求皇帝速立儲君。

  文人惱怒,直至除夕前夜,謝相入宮,直諫御前,為的卻是請立三皇子為太子……

  宮中內侍傳言……謝公言辭如刀,宛如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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