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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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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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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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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9: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躊躇

  邵芸一向天馬行空,在她自己看來是奇思妙想,卻總被她阿娘罵胡鬧和不著調,阿耶唯娘子馬首是瞻,阿兄是根愣頭愣腦的木頭,以前除了小丸表妹幾乎沒人給她捧場。

  眼下聽太子這麼說,邵芸頓生知己之感:「不愧是太子殿下,有見地。」

  說罷起身回房,抱了個盒子來,打開蓋子,拿出兩撮黑毛擺在唇上:「你們瞧,我連鬍子都準備好了。」

  邵氏氣得直冒煙,便要尋笤帚。

  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後合,邵安也咧著嘴,眼角餘光瞥見夫人怒容,趕緊收了笑,拉下臉,清了清嗓子:「大娘,莫要胡鬧。」

  沈宜秋好奇道:「這是用什麼做的?」

  邵芸道:「是黑羊毛,我做了好幾副吶。」

  尉遲越和沈宜秋借來端詳,原來是將黑羊毛用膠貼在紗轂上,十分逼真。

  太子拿出一副又大又蜷曲的,放在沈宜秋臉上比劃了一下:「如何?」眾人見她眉清目秀,卻滿面虯髯,盡皆笑起來,連邵夫人都忍俊不禁。

  邵芸道:「小丸生得太秀氣,便是作男子打扮也該是面白無鬚、粉雕玉琢一般的小郎君。」

  眾人笑鬧了一會兒,尉遲越和邵安便移步書齋商議政事。

  邵安此去洛陽是為了檢視含嘉倉,以及關東至關中之間的漕米轉運情況。

  兩人談了一會兒,邵安歎了一口氣:「殿下,僕說句實話,縱然解決了三門峽一段的漕運問題,也是治標不治本,江南糧米運至京師所費不菲,能救一時之急,終非長治久安之計。」

  尉遲越默然片刻,點點頭:「舅父所言甚是。」

  邵安道:「立國之初,租庸調製大行,造帳、造籍、授田,再以田產多寡來征租,可謂輕徭薄賦、為民制產,按制三年一造籍,可這幾十年來制度形同虛設,戶部中的籍帳早成空文。徒以授田的名義加重賦稅,授田與否沒個定準,可賦稅卻只增不減,遂至於重為民病。」

  他頓了頓,苦笑道:「殿下自然知道癥結所在,請恕僕多言。」

  大燕傳國逾百年,積弊漸重,權貴大肆設立莊園,兼併田地,大量農戶無田可耕,只能依附於豪富,以至於大量人口隱沒。

  尤其是先帝和今上兩朝,儲位都奪自兄長手中,一旦御極便大肆封賞,京畿土地幾乎被權貴瓜分殆盡,豪富動輒兼併數萬畝土地,關中缺糧,大抵上便是由此而起。

  尉遲越沉吟半晌,方道:「舅父心懷社稷萬民,令孤感佩。舅父放心,孤雖不才,亦有匡時救弊之心,屆時還望舅父鼎力相助。」

  此病深入骨髓,要治無異於刮骨療傷,而今上在位,這些人暫且動不得,只能徐徐圖之。

  邵安聞弦歌而知雅意,行個禮道:「有殿下這句話,僕粉骨碎身亦無悔。」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尉遲越便起身告辭。

  邵安道:「殿下與娘娘此去西北,千萬珍重。」

  太子道:「舅父放心,孤一定護小丸周全。」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不經意將太子妃小字脫口而出,不禁有些尷尬。

  邵安卻是一笑,隨即有些傷感:「舍妹與舍妹夫長眠西北,娘娘嘴上雖不說,心裡一直盼著回靈州看看……僕替娘娘多謝殿下成全。」

  頓了頓又道:「殿下請恕僕多一句嘴,娘娘年幼失怙,沈老夫人待她又嚴厲,故此心比旁人重些,什麼事都放在心裡,外頭看著不免有些冷,僕看得出來娘娘心裡有殿下,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殿下海涵,僕這做舅父的先替她賠個不是。」

  尉遲越目光微微一動:「孤明白,舅父請放心。」沈宜秋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不過上輩子她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雖說心裡暫且有別人,但水滴石穿,過個一年半載,想來能將一顆心轉回他身上。

  邵安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歎了口氣道:「僕這半生最後悔的事,便是娘娘幼時未曾執意將她接來撫養,實在愧對她父母。」

  尉遲越道:「舅父不必傷懷,你有你的難處。」

  太子妃畢竟姓沈,且邵安出身寒門,位卑職低,非但師出無名,也無力與沈府相爭。

  他認真地對著邵安施了一禮:「舅父請放心,孤定不會負了小丸。」

  邵安感慨道:「舍妹與妹夫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便即送他出門。

  沈宜秋也與舅母、表姊依依惜別。

  岳氏拉著外甥女的手甚是不捨:「這一分別便是小半年見不著,娘娘可千萬保重。」

  邵芸道:「阿娘想小丸麼?不如我們去完洛陽再去西北吧。」

  岳氏牙根發癢:「想得美,洛陽回來便給你找個婆家趕緊嫁出去,讓婆母管教你!」

  邵芸一臉不以為然:「阿娘,我勸你還是早些認清,你女兒八成要砸在手裡了。」

  眾人都叫她逗笑了。

  沈宜秋道:「舅母放心,沿途都有郵驛,我們可以常通書信。」

  邵芸道:「小丸也要給我寫啊,沿途的趣聞軼事都記下來。」

  沈宜秋一口答應。

  岳氏又對兒子道:「你多照應著娘娘,出門在外機靈些。」邵澤是東宮侍衛,這回也要隨在尉遲越身邊。

  邵澤撓撓頭:「阿娘,兒子盡力。」

  眾人又笑了一回,兩人方才辭出邵家,登上馬車,返回東宮。

  太子自請擔任議和使的消息一經傳出,果然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群臣紛紛上疏勸諫,奈何太子心意已決,又有盧尚書、毛將軍、張太尉等一干股肱之臣站在他一邊,朝中也確實無人比他更適合擔當此任。

  皇帝得知此事,雖震驚,倒是並未多加阻攔。他雖醉生夢死,當年亦有過雄心壯志,若是能將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重新納入大燕羈縻,將來寫在青史上自是豐功偉績——這可是算在他頭上的,太子願意出力,何樂而不為?

  太子得到這些強援的支持,言官們磨破了嘴皮子也沒用,最後也只得作罷。

  出發之日定在正月十八,過完上元便走。

  離京在即,太子要確定隨行人員,還要處理政務,與太子妃兩人皆是忙得腳不沾地,連上元都未能好好過,只在承恩殿設了一席,叫了兩位良娣來一同用膳,就算過了節。

  尉遲越匆匆用罷晚膳,便即回前院處理政務,直到中夜才回承恩殿,沈宜秋也是才忙完,還未睡著。

  兩人成婚以後的第一個上元便這麼潦草地過了,尉遲越十分過意不去,對沈宜秋道:「待來年事情少些,孤陪你出去玩個通宵,我們微服上街看花燈,去波斯邸飲美酒,吃遍長安城的菓子點心鋪。」

  沈宜秋累得睜不開眼,懶懶道:「那不是得把肚皮撐破。」

  尉遲越道:「對了,還得去曲江池裡放花燈,孤叫他們做盞有龍舟那麼大的,保管最威風……」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過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心裡竟也生出幾分憧憬來。

  話分兩頭,何婉蕙元旦那日從祁府回來,便一心只等著過了上元祁家人來退親。

  誰知還未等來祁家人,朝中卻傳出太子要去涼州的消息。

  這一去便是數月之期,待他從涼州回來,還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偏偏姨母還在華清宮,要過完上元才回來。

  何婉蕙遲疑片刻,當機立斷去了驪山。

  郭賢妃聽宮人通稟,道何家小娘子求見,不禁吃了一驚。

  見了面,何婉蕙將祁家答應退婚之事一說,郭賢妃不由大喜過望,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高興完,她又有些發愁:「只是三郎十八便要啟程去涼州,待你退完親,他人已離京了,看來只有等他回來再說了。」

  太子妃隨行之事,郭賢妃並不知曉,但她料想兒子離京數月,便是沒讓兩位良娣隨行,也會帶宮人伺候,沿途各州府長官也定為他安排了美人,待回京時,沒準又有了寵倖之人。

  何婉蕙的想法與姨母不謀而合,兩人相對發了一會兒怔,郭賢妃試探著道:「其實……三郎與你情投意合,名分早晚會有,這回去西北倒是極好的時機,錯過實在可惜……」

  太子離京,太子妃不能相隨,若是她能一路相伴,便是數月獨寵。

  「可是……」何婉蕙垂下眼簾,「阿耶阿娘定然不會允准的。」

  郭賢妃見她態度鬆動,笑道:「你阿耶阿娘不也盼著自家女兒好?他們的心思姨母清楚得很。你放心,我同你阿娘去說。三郎不說,外人又不認識你,東宮幾個宮人黃門,哪敢搬弄主人是非?只要你有了恩寵,還怕什麼?」

  她頓了頓道:「你若是再不放心,我便去求聖人先擬旨,你帶著旨意去,便是有人說嘴,還怕什麼!」

  何婉蕙詫異道:「這樣也可以麼?」

  郭賢妃一笑:「規矩是人定的,天家豈是一般人家?不說別人,就聖人當年寵得眼珠子似的蔡麗妃,原先還嫁過人呢,不是寡婦,她夫婿至今在蘇州府活得好好的。」

  何婉蕙冷不丁聽見這些宮闈秘辛,不禁愕然,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郭賢妃道:「你什麼也別想,放心去西北……」

  話音未落,忽聽屏風外一個含笑的聲音道:「表姊要去西北?」

  何婉蕙耳邊轟地一聲,後背不覺冒出冷汗,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五皇子已經走上前來,郭賢妃笑駡:「你這孩子,是貓兒變的麼?一點聲響都沒有。」

  何婉蕙心說哪裡是貓兒,分明是狐狸變的。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打量了何婉蕙兩眼:「恭賀表姊得償所願。」

  何婉蕙不接茬,心裡卻有些慌,退婚的事無人知曉,他僅憑隻言片語便猜了出來,果然狡獪非常。

  五皇子話鋒一轉:「表姊要去西北?可惜,可惜……」邊說邊搖頭,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何婉蕙道:「五皇子聽岔了,姨母和九娘說的是表兄去西北的事。」

  尉遲淵長出一口氣:「幸好,幸好,表姊若是真去西北走一遭,這張如花似玉的臉五郎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何婉蕙奇道:「怎麼說?」

  尉遲淵眼珠子一轉:「表姊不知道麼?西北風沙大,日頭毒,乾燥缺水,那裡的女子個個肌膚粗糙,二三十歲便如六七十歲的老婦般衰老,都是從這上頭來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哦對了,途中還要經過一片大沙海,又熱又乾,十幾日不能沐浴,灰頭土臉的,你想想那味兒……嘖……一般人都要嫌棄,別說阿兄還有那麼重的潔癖……」

  何婉蕙知他故意危言聳聽,並未盡信,但西北乾燥而多風沙她是知道的,且沿途沒幾處行宮,此行定然要吃許多苦頭,她不禁遲疑起來。

  待尉遲淵走後,何婉蕙向郭賢妃搖了搖頭:「九娘多謝姨母美意,只是九娘才退婚便隨表兄去西北,若是叫人知曉,九娘名節事小,難免有傷表兄令名。」

  她羞澀地一笑:「九娘這麼多年都等了,何必急在一時?這幾個月九娘便在家中日夜誦經,替表兄祈福,向佛祖祈求表兄早日平安歸來。」

  郭賢妃聽她說得這般誠摯,也不覺動容:「好孩子,難為你事事替三郎著想。往後有你陪在三郎身邊,我這做阿娘的就放心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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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09: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辭行

  出發前一日,尉遲越前往驪山向皇帝辭行,皇帝在瑤光樓設宴替太子餞行,自有一番囑託教誨,尉遲越一一領受。

  宴罷,皇帝與郭賢妃將他送出華清宮宮城外,臨別之際,賢妃照例哭成了個淚人兒,雖說大兒子自小在皇后宮中長大,可到底是她的親骨肉,在她看來,涼州幾近於不毛之地,實在不明白兒子貴為儲君,為何要以身犯險。

  尉遲越安慰了生母幾句,便即辭別帝妃,趁著郭賢妃的眼淚還未將宮城淹沒,趕緊擺駕回京師。

  正月十八清晨,尉遲越與沈宜秋去蓬萊宮拜別張皇后。

  張皇后仍在病中,雖敷了粉塗了朱,不叫兩人看出來,可脂粉哪裡遮掩得住憔悴病容。

  沈宜秋心中慚愧:「母后寢疾,媳婦不能侍奉左右,實在不孝……」

  太子也道:「兒子不能在母后跟前盡孝,著實慚愧。」

  張皇后笑道:「這說的什麼話,你們此行又不是冶遊,與吐蕃議和是大事。我這病長年如此,時好時壞,待氣候和暖些便好了,你們不必擔心,路上千萬小心才是。」

  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出行在外,千萬看顧好七娘。」

  尉遲越應是。

  張皇后又道:「國事固然重要,切不可以身犯險,你們平安歸來才是第一要緊事。」

  一邊說一邊將他們送到殿外。

  尉遲越回首道:「母后留步。」

  張皇后嘴上說好,腳步卻不停,扶著秦婉的手下了臺階,一直跟著他們到宮門外,看著他們上了輦車,直至年輦車消失在宮道盡頭,她仍舊佇立在風中,半晌才掖了掖眼角,欲蓋彌彰地對秦婉道:「年紀大了,冷風一吹便如此,甚是惱人。」

  秦婉攙扶她往殿中走去:「娘子好生保重身子,幾個月轉眼就過去了,殿下與太子妃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歸來。」

  張皇后點點頭,可那惱人的風刮個不停,她手中的帕子不多時便濕了。

  辭出蓬萊宮,尉遲越便即整裝出發。

  此番與吐蕃議和,隨從官員並東宮黃門、宮人百人,另有從十二衛中抽調的精銳三千騎保駕。

  太子親任正使,副使是兵部侍郎李玄同,隨行官員近二十名,來自中書、門下、御史台、兵、禮、戶等各衙,此外還有鴻臚寺少卿與若干精通吐蕃語言文字與風俗的譯官。

  除了各司官員之外,太子還帶了兩位年輕的翰林院待詔,一位是去歲進士科魁首寧彥昭,另一位則名不見經傳,群僚中幾乎無人識得。

  此人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生得清俊無儔,比之有「玉郎」之稱的寧彥昭,似乎還多幾分秀雅。

  不過翰林待詔不入流品,太子願意帶兩個年輕人陪在左右,也無人可以置喙,群臣見之不過有些納罕,也並未放在心上。

  這位神秘莫測的翰林待詔自然就是沈宜秋了。

  太子妃這幾個月名義上深居甘露殿替張皇后「侍疾」,自然不能出現在使團中,須得捏造一個身份。

  最方便的自然是以侍妾之名隨行,但如此一來,她一路上只能藏形匿跡、規行矩步,每到一處行宮館舍便閉門不出。

  太子妃本人雖沒什麼異議,但尉遲越那日聽了邵家表姊的話,推及沈宜秋,料她也想盡情領略沿途風光與人情,便興起了令她扮作男子的心思。

  堂堂太子妃自然不能扮作奴僕,若是扮成侍衛,她這小身板又實在不像樣。

  各部官員皆有品級,等閒蒙混不過去,思來想去,也只有翰林待詔合適,雖沒有官品,但他可以隨時召見伴駕,不會有人以之為怪。

  唯一的問題是,同為翰林待詔的還有個寧十一郎。

  尉遲越有心栽培寧彥昭,涼州行自要帶上他歷練一番,寧十一眼下還未拜官釋褐,尉遲越便給了他一個翰林待詔的身份。

  兩個翰林待詔抬頭不見低頭見,沈宜秋的身份瞞得住別人,卻瞞不住見過她的寧十一。

  尉遲越躊躇一番,終究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私心困著沈宜秋——左右兩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儘量少叫他們湊在一起便是。

  臨行前,隨行官員各按官品列隊,翰林待詔無品級,與鴻臚寺的譯官們一起騎馬走在最後頭。

  兩位翰林待詔一碰頭,寧十一郎果然露出愕然之色,但他不過愣怔片刻,便恢復了那鎮定自持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向她作揖行禮:「某河陽寧十一,敢問足下高姓,行第幾何?」

  沈宜秋早知寧十一郎也在隨行之列,心中早有準備,但乍然見到他,依舊有些五味雜陳,定了定神,平靜地回以一禮:「敝姓林,彭州導江人,族中行十七,見過閣下。」

  兩人敘過禮,便即心照不宣地目視前方。

  半晌,寧十一郎還是忍不住瞥了沈宜秋一眼,輕聲道:「足下……這一向還好麼?」

  這話問得古怪,好在周圍的譯官們正高談闊論,夾雜著隆隆車馬聲,寧十一的語聲又極低,無人注意到。

  沈宜秋道:「多謝足下垂問,某很好。」

  寧十一郎目光微動:「那便好。」

  沈宜秋欠欠身,便不再與他搭話。

  寧十一郎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麼。

  太子車駕在前,尉遲越坐在車中,想起沈宜秋此時正與寧十一郎並轡而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談天說地,只覺如有芒刺在背,終於忍不住對車旁騎馬隨行的大黃門來遇喜道:「去請林待詔。」

  來遇喜心中暗笑,奉了命,便即調轉馬頭去請人。

  不一會兒,沈宜秋來到跟前,向太子行了個禮:「僕見過殿下。」

  尉遲越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道:「林待詔熟知沿途各州府的風土地旺,自此以後便隨在孤左右,以便孤隨時問詢。」

  沈宜秋暗自好笑,不過面上不顯,一本正經地行禮,壓著嗓音道:「謝殿下恩殿,僕不勝榮幸。」

  行出兩里路,太子又撩開車帷,對馬上的太子妃道:「林待詔,孤有一事相詢,請登車。」

  沈宜秋無法,只得勒韁下馬,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尉遲越的馬車。

  與太子同車是莫大的榮耀,隨行官員心中不由暗忖,這位年輕的林待詔不知是何來歷,似乎出身寒門,亦無功名在身,可所受眷顧似乎更勝寧狀頭,不知有何過人之處。

  沈宜秋上了車,放下車帷,向尉遲越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聽她仍舊壓低嗓音學男子說話,知她是故意揶揄於她,輕哼了一聲伸手將她拉入自己懷中,俯身在她耳邊道:「孤請待詔來,自是有事相詢。」

  沈宜秋不由面紅耳赤,低聲道:「殿下!」

  尉遲越在她滾燙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這才放開她:「孤明白了,多謝林待詔指教。」

  沈宜秋又好氣又好笑。

  尉遲越抬眼端詳她,見她身著玉白圓領袍,儼然是個朱唇皓齒、風流倜儻的小郎君,與平日著女裝自不相同,亦有別於習武時的胡服。

  她此時雙頰暈紅,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了薄紅,眼風裡帶著薄嗔掃過來,又是另一種勾魂攝魄。

  太子只覺心底有團火直往四肢百骸間流竄,不敢再看,忙移開目光,連連告誡自己,此行有重任在身,切不可怠惰。

  思及此,他忙拿起手邊書卷繼續讀。

  沈宜秋好奇地問道:「殿下看的是什麼?」湊過頭去,卻見上面並非漢字,卻是蟲鳥般的陌生文字。

  沈宜秋一見便猜出這是吐蕃文字,太子果然答道:「是吐蕃經書。」

  但是她從不知尉遲越識得吐蕃文字,不禁詫異:「殿下是什麼時候學的?」

  尉遲越道:「才學了數月,只是略識一二。雖有鴻臚寺譯官隨行,但轉譯中難免失卻原意,多少得會一些。」

  他頓了頓道:「可惜平日抽不出時間來,倒是旅途中得閒,正好補補功課。」

  沈宜秋也不禁有些佩服,身為天之驕子卻能如此刻苦,實屬難得。

  她幼時生長於靈武,城中胡漢雜處,父母又都是開明之人,她受父母影響,華夷之見既淡,眼下見了這些異域文字,也是興味盎然:「這經文上寫的是什麼?」

  尉遲越抬起眼:「你想學麼?」

  沈宜秋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殿下能教妾麼?」

  尉遲越一本正經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得叫一聲師父。」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不理會他,兀自轉過頭去。

  尉遲越笑著摸摸她後腦勺:「孤這三腳貓功夫,自己看看也罷了,教人怕是誤人子弟。」

  頓了頓道:「待上了渡船,孤召個鴻臚寺譯官來教你。」

  兩人說了會兒話,車駕不知不覺出了城西開遠門。

  又向西行十里,抵達臨皋驛。

  臨皋驛是長安城西北第一個驛館,在渭水南岸,官員西北行,親故大多在此處為其餞行。

  太子離京,諸皇子、宗室與百官也在臨皋驛中設宴祖餞。

  五皇子尉遲淵自然也在座中。

  「林待詔」跟在太子身後步入堂中,四皇子等人一時未將其認出來,尉遲淵卻是噗嗤笑出聲來。

  尉遲越瞪了弟弟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許多嘴。

  尉遲淵將嘴角拉平,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與其餘幾位兄弟一齊道:「祝阿兄此行一帆風順,馬到功成。」

  尉遲越舉杯回敬,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諸兄弟道:「孤離京數月,你們替孤好好孝順父皇與母后。」

  眾人唯唯諾諾,尉遲淵卻眯了眯狐狸眼,眼中有狡黠的笑意,漣漪般蕩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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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0: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預感

  太子一行並未在臨皋驛多作停留。

  尉遲越飲罷三杯酒,便起身向送行的宗室與百官告辭:「有勞諸位撥冗前來相送,本該盡歡,奈何會盟之期近在眼前,不可不兼程而往,就此別過,望諸位見諒。」

  眾人紛紛起身,將太子一行送至驛館外。

  尉遲越正要登車,眼角餘光瞥見五皇子,右眼皮一跳,心頭掠過一絲不安,遂停住腳步,將他叫到一旁,囑咐道:「孤不在京中數月,你需謹言慎行,謹遵先生教誨,切勿荒怠學業,否則待孤從涼州回來,有你好看。」

  話說出口,他自己也覺這威脅甚是無力,與尉遲五郎談學業,想也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太子沉吟片刻,只得放低要求:「無論如何不得胡作非為。」

  尉遲淵一本正經地點頭,作個揖道:「五郎謹遵阿兄教誨,定然規行矩步,絕不叫阿兄擔心。」

  太子睨了眼弟弟,心中狐疑,這孩子的破德性他一清二楚,態度越好越令人擔心,低眉順眼準是要鬧⼳蛾子。

  尉遲越心頭一跳,五郎最是愛鬧愛玩,以他的性子,知道他要去涼州,定要鬧著隨他同去,怎麼這些天半點聲息都沒有?

  就在這時,尉遲淵眼珠子一轉:「阿兄,我能跟著你們一道去麼?聽說涼州城繁華富庶,有十里燈樹,五郎也想見識一下。」

  來了,尉遲越暗哂,同時心下稍安。

  他板起臉道:「不行,孤有正事,又不是去玩的。」

  尉遲淵狡黠地一笑:「那阿兄怎麼帶了阿……」

  太子一個眼刀子扔過去,尉遲淵便即掩嘴:「阿阿阿嚏!」

  尉遲越在他後腦勺上削了一下,便即登上馬車準備啟程。

  五皇子也翻身上馬跟上去:「阿兄,好歹讓五郎送阿兄到渡頭,這總行吧?」

  尉遲越聽他嗓音中帶著委屈,心頭驀地一軟。

  這是他第一次離京那麼久,也是第一次與弟弟長時間分別,他捨不得兄長也是自然。

  思及此,他緩頰道:「只送到渡頭便回去,再晚城門閉上又多出事來。」

  五皇子連聲答應,騎馬隨在車旁,一直將兄長送至渡口,果然依言調轉馬頭,向著來路奔馳而去。

  尉遲越回首望著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驛路盡頭,心中亦湧起淡淡的離愁別緒。

  皇帝對子女們向來淡漠,郭賢妃只知無節制地寵溺,難為這弟弟除了有點不著調,嘴壞了點,並沒有沾染上別的惡習,也著實不容易。

  尉遲越一邊思忖著,一邊下了馬車,與沈宜秋一前一後上了渡船。

  太子坐在舟中,聽著四周人喧馬嘶,混合著舟棹破水的聲音,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濃。

  他腦海中忽有一個念頭閃過,連忙起身走出船艙,對來遇喜道:「方才從驛館中出來,隨行人員都清點過了?」

  來遇喜莫名其妙,不知他緣何突然有此一問,答道:「回稟殿下,已清點過了,並無出入。」

  尉遲越仍舊不放心,忖了忖道:「你著人再去點一遍,仔細對照名冊,不能少一個,更不能多一個。」

  來遇喜領了命,便將任務分派下去,三千多人再清點一遍著實費了一番功夫,結果並無出入。

  尉遲越得知,心下稍安,頓覺自己未免小人之心。

  弟弟雖喜歡胡鬧,當不至於做出這麼荒唐的事。

  他有些愧疚,暗暗打定主意,一路上看見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要盡數搜羅,日後帶回京城給五郎,涼州城的美酒也要帶上一車。

  尉遲淵沒有跟來,太子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將此事拋在腦後,便即遣人去向鴻臚寺少卿借個譯官來教吐蕃語。

  鴻臚寺少卿見太子帶在身邊的兩個待詔俱是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便投其所好,從譯官中挑了個年紀最輕、相貌最俊的派遣過來。

  尉遲越一見那小譯官,暗暗在心裡記了鴻臚寺少卿一筆,但是人都來了,又不好退回去,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那小譯官卻一無所知,他在一眾譯官中年資最淺,不想竟被上峰委以重任,只覺受寵若驚,一張小白臉漲成了粉紅色,行禮道:「僕馬德祖拜見殿下,能侍奉殿下左右,僕三生有幸。」

  尉遲越頷首,向他介紹沈宜秋:「這位是林待詔,想學吐蕃語,有勞你教他。」

  沈宜秋也上前作揖:「林某先謝過馬兄。」

  馬譯官原以為自己是來侍奉太子,一聽原來只是教個小小的翰林院待詔,心下不免有些失落,但既然太子有命,他自不敢怠慢,當即還了一禮:「林兄不必多禮。」

  他遲疑了一下:「只是吐蕃語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林兄想學到什麼地步?」

  沈宜秋道:「某不曾學過,不知難易,不如先試著學學看。」

  馬譯官想了想,便開始講解吐蕃語的來歷:「吐蕃語源出梵文,乃是吞彌桑布紮所創,此人位列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七賢臣之一……」

  這小譯官不過十七八歲,講起課來倒是頭頭是道,這些尉遲越雖已知曉,也不覺聽住,權當作溫故知新。

  馬譯官見太子殿下也側耳傾聽,要著意表現自己學識,講得越發起勁,講完源流與掌故,他便開始教沈宜秋三十個根本字的讀法。

  許多讀音乃是漢語中所無,沈宜秋初學,一時發不準,馬譯官便湊近過去替她糾正:「這裡要稍稍嘬唇,唔,像某這樣,唔,還是不太對……」

  他說著便伸出手來,要去捏林待詔的嘴,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碰到林待詔的臉,太子殿下已然伸出胳膊將他攔住,沉聲道:「誰讓你動手的?」

  馬譯官唬了一跳,抬眼覷了覷太子,只見他臉色黑得像鍋底,忙告罪:「僕忘形失禮,請殿下恕罪……」這也實在怪不得他,當初先生就是這麼教他的,誰知道這林待詔碰不得。

  沈宜秋無奈道:「都怪僕愚笨,難為馬兄。」

  她這麼一說,尉遲越也回過神來,只道:「不知者不罪,下不為例,你接著教。」

  馬譯官暗暗掖了掖額頭上的汗,不覺對這小小的待詔刮目相看,方才太子一怒,他嚇得腿都軟了,這少年待詔仍舊泰然自若,竟還敢替他說話,可見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太子又待他如此與眾不同,此人前途一定無可限量。

  馬譯官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將這小林待詔奉承好,態度越發懇切殷勤。

  誰知他不管怎麼使盡渾身解數奉承小林待詔,太子殿下仍舊黑著一張臉,他教了約莫半個時辰,直至告退,太子都不曾與他說一句話。

  待那小譯官離去,尉遲越冷哼了一聲:「這個馬德祖,滿口諛詞,油腔滑調,巧言令色,殷道全選的什麼人!」殷道全便是鴻臚寺少卿的名諱。

  沈宜秋正在對著馬譯官寫的吐蕃文字默誦,聞言抬眼笑道:「妾倒覺得這小譯官教得很好,深入淺出,條分縷析,又有耐性,他非但吐蕃話說得流利,還精通梵文,小小年紀真是不簡單。」

  說罷不理會他,兀自低頭看書。

  太子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無法反駁,只能自己對著艙壁生了會兒悶氣。

  沈宜秋複習了約莫一刻鐘,將書卷捲起,對太子道:「殿下,妾明日還跟馬譯官學麼?」

  尉遲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睨她一眼:「湊合學吧,換個人沒準更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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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寄情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渡過渭水,抵達咸陽驛。

  奔波了一日,人睏馬乏,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太子與副使等一干臣僚用罷簡單的夕食,回到下榻的院落中,黃門來遇喜便來請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處?」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太子妃自然與孤住一起……」

  話音未落,驀地回過神來,方才發覺這是個大問題。太子妃理所當然與他同宿,林待詔卻是師出無名,晝間伴駕無人可以置喙,夜裡「待詔」卻說不過去了。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裡,便要與隨行臣僚混居一處——翰林待詔是小小流外官,無品無級,按理說兩個待詔得同住一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來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閃了閃道:「啟稟殿下,隨行的流外官住在東院,兩人一間房,正好多出一人來,東院沒有空屋,倒是一牆之隔有個空置的小院子,雖狹小些,倒也清靜。」

  尉遲越遲疑片刻,終是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叫那兩個娥去伺候,再派兩個身手好些的黃門在外守著,千萬確保娘子無虞。」

  來遇喜領了命出去辦,尉遲越踱到西廂,在書案前坐下,叫小黃門從書笥中取來一卷西域圖志看——平日忙於朝務,想讀會兒閒書都抽不出時間來,這趟去涼州,國事委於盧尚書等一干大臣,他這才有時間撿起來。

  可才看了兩行字,他便煩躁地放下書卷。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於同一個驛館,卻只能被數重牆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這會兒她在做什麼?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與寧彥昭下榻的南院不過一牆之隔,難保不會遇見……

  尉遲越相信寧彥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為人,便是她心裡還未放下寧十一,也絕不會做逾禮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兩人也許會寒暄兩句,甚或只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覺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細針。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東廂,走到中庭。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個咸陽驛中最好的院落,屋宇嚴整,陳設精潔,庭院裡栽著青松白梅,枝幹上覆著殘雪,頗有畫意。

  尉遲越走到梅樹下,夜風吹拂,虯枝輕顫,送來陣陣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贈的那支紅梅,心頭似有微風拂過。

  他在梅樹下來回踱了幾步,想攀折一枝叫人與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這梅樹乃是驛館之物,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來送人總有些惠而不費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便即折回書齋,命小黃門研墨,取過一張素箋,揮毫潑墨,頃刻間便畫就一幅月下寒梅圖。

  他撂下筆端詳了一會兒,只覺墨意淋漓,剛柔並濟,柔美蘊於遒勁之中,可謂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時用來傳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壓身。

  太子看了半晌,覺得似乎缺了些什麼,撫了撫下頜,又執起筆管,有心提一首詩,又覺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處寫道:「見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與小丸同賞」。

  嘴角一彎,拎起箋紙吹幹,封入匣中,交給小黃門:「給娘子送去。」

  小黃門領了命,捧著匣子退出書齋。

  南院東廂,素娥和湘娥與幾個小黃門正忙裡忙外,掃榻鋪床,弄得揚塵四起,沈宜秋聽驛館的僕婦說東院旁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無事,便往園子裡踱去。

  那小花園果然十分狹小,與其說是花園,莫如說是個小花圃,天寒地凍的時節,園中卉木凋零,實在沒什麼可看。

  她繞了一圈便要回轉,走到門口,卻見回廊中有一身著白袍的男子,正向這裡走來。

  是夜月朗星稀,月光照得他眉眼分明,卻正是寧十一郎。

  他解了襆頭,頭髮用牙簪束起,在月下信步,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寧十一郎也看見了沈宜秋,怔了怔,旋即回過神來,停住腳步,遠遠向她一揖。

  沈宜秋回以一揖,道了聲「失陪」,正要離去,卻見寧十一快步向她走來:「林兄請留步。」

  沈宜秋只得停下腳步。

  寧十一鬼使神差一般穿過廊廡,走到三步開外,不敢再靠近。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彥昭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嘴唇動了動,躊躇半晌,方才輕聲問道:「殿下……待你可好?」

  沈宜秋對寧彥昭始終有些愧疚,但聽他如此問,亦覺甚是無謂,也不作答,只是斂衽行了個禮:「有勞寧公子垂問。」

  寧彥昭心知她已嫁作人婦,在他送還那條帕子時,他們此生已然毫無瓜葛,但人總是貪心的,她深鎖重重宮牆之內,他只求再看她一眼,待真的看見了,又覺一眼不夠,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在她眼角眉梢尋找著什麼。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尋一些蛛絲馬跡,好證明她迫不得已嫁給太子,心裡仍對他餘情未了。

  他反復問她過得好不好,想聽的卻是一句「不好」,這念頭叫他心驚。

  就在這時,廊上傳來腳步聲,沈宜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黃門手捧著個木匣快步走進來。

  她對寧彥昭揖了揖:「少陪。」便即向那小黃門走去,笑道:「中貴人有何貴幹?」

  那小黃門時常在太子跟前伺候,平日常來承恩殿,聽太子妃打趣他,忙行個禮道:「不敢當,奴見過林待詔。奴奉太子殿下之命給林待詔送點東西。」

  沈宜秋看了眼盒子,是個黑檀螺鈿書函,不知裡頭裝的又是什麼好東西,笑道:「僕謝殿下賞賜,有勞中貴人跑這一趟。」

  小黃門一臉誠惶誠恐:「折煞奴了。」便捧著匣子,隨沈宜秋一起回下榻的小院子。

  寧彥昭佇立良久,直至沈宜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才轉身往園中走去。

  進了屋,沈宜秋從小黃門手中接過盒子放在案上,打開蓋子,取出箋紙。

  興味盎然地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隻蒼勁有力的……雞爪子?

  她一看題字,方知畫的是梅枝,再仔細一瞧,那「雞爪子」的腳趾間果然擠著幾簇可憐巴巴的五瓣小花。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殿下有心。」

  頓了頓道:「有勞回稟殿下,我很喜歡。」

  小黃門大喜,叉手行禮:「娘子早些安置,奴這就回去覆命。」

  說罷一溜煙似地退了出去。

  太子正忐忑地等著回音,見那小黃門回來,清了清嗓子道:「娘子怎麼說?」

  小黃門道:「回稟殿下,娘子見了畫兒愛不釋手,捧著看了又看,滿面笑容,連聲道好,娘子叫奴婢傳話,說喜歡得緊。」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娘子必不會這麼說,定是你添油加醋。」

  小黃門搔搔頭:「殿下明察秋毫,奴略有誇大,不過娘子的確喜歡得緊,笑得可開心了。」

  尉遲越嘴角微揚,心道果然得有一技傍身,幸而小丸喜歡丹青,正是他所長,若她喜歡的是音律,調弦弄管他就不能奉陪了。

  接連數日,太子始終沒機會與太子妃雙宿雙棲,只能在晝間召「林待詔」上馬車伴駕。

  一行人晝間趕路,夜宿驛館,五日後抵達甘泉宮。

  甘泉宮位於甘泉山上,即是秦時林光宮,漢時更名為甘泉宮,是古時祀天之處,亦是長安北塞的軍事要衝,宮中建有通天台,高三十五丈。

  這是途中唯一一座行宮,便是他們是夜的下榻之處。

  他們抵達時正是日落時分,沈宜秋剛安頓下來,正要與「同僚」們一起用夕食,便有黃門來請。

  沈宜秋只得向眾人團團一揖,道聲失陪,便即跟著小黃門出了院子。

  居於一處的都是年輕的流外官或低品官,除了鴻臚寺的譯官外還有校書郎、正字等低品文官,眾人對這位小林待詔都十分好奇。

  同為翰林待詔,寧十一郎與他們住一起,林待詔卻總是獨居一院,但是侍奉他的男女下人便有七八個。

  而且太子殿下似乎異常器重這林待詔,晝間幾乎總是叫他伴駕,便是與副使他們議事也不叫他回避,真是奇哉怪哉。

  有個姓吳的校書郎按捺不住,悄悄問寧彥昭:「寧兄,那位林待詔究竟是何來頭?」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寧某亦不知。」

  那校書郎有些失望:「你們是同僚,以前從未見過麼?」

  寧十一道:「寧某前日才承蒙陛下指為待詔,未及去翰林院供奉,是以先前不曾見過林待詔。」

  眾人知道從他這裡問不出什麼,轉而問譯官馬德祖:「馬兄,你近來不是日日蒙殿下召見麼?想來時常見到林待詔吧?」

  馬德祖呷了一口茶湯道:「不瞞足下,馬某蒙殿下召見,正是去教這位小林待詔吐蕃語,你們別看那小林待詔年紀小,殿下對他可是眷顧非常,兩人談天說地,便如友人一般。殿下為人嚴肅,只有對著林待詔時常常臉帶笑容。」

  眾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只有寧彥昭臉色一白,放下竹箸,執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烈酒入喉,燒得他心口發疼。

  這些日子太子時不時召見他,兩人一邊對弈一邊閒聊,從詩文聊到朝政,他與太子越熟悉,越發現他胸襟開闊,見地不凡,這樣一個人,是不會假公濟私、以私廢公的。

  早知如此,若是他當初多一分堅持,而不是聽見謠諺便即放手,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他甚至無法怨恨,無法懊悔,因為他心裡明白,若是再回到那時,他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無論重來多少次,他們都會錯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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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初吻

  沈宜秋跟著領路的黃門來到行宮正殿東側的喜安殿——太子的下榻之處。

  她步入堂中,卻見食案已經擺好,尉遲越笑道:「連日來粗茶淡飯,這行宮裡雖沒什麼山珍海味,烹調卻比驛館精細些。」

  沈宜秋入了座,便有宮人上前擺膳,她打眼一看,有五六道都是她平日喜歡的,顯然是太子特意吩咐廚下做的。

  尉遲越道:「這裡的冷修羊做法似乎與長安有異,你嘗嘗。」邊說邊替她布菜。

  沈宜秋嘗了嘗,點頭道:「果然,似乎更鮮嫩些。」

  太子大悅:「那便多吃幾塊。」

  他自己卻不動箸,一瞬不瞬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微微蹙眉:「才這幾日便瘦了,小丸都快變成小棍了。」

  沈宜秋早知他一尋到機會便要拿自己的小字打趣,越理會他越來勁,便只作聽不見,抬眼看看他道:「殿下也清減了。」

  因尉遲越要在靈武逗留數日檢閱朔方軍,這趟行程十分趕,他們途中幾乎沒怎麼休息,每日清晨出發,趕一整天的路,日西方至驛館歇息。

  一路上舟車勞頓,饒是太子體魄強健,也不免消瘦了些許。

  尉遲越聽她這麼說,只道她關懷自己,不覺嘴角微揚,隨即壓下:「胡說,旅途中成日無所事事,比在京中輕省多了,哪裡會瘦。」

  說著又往她碟子裡堆了許多肉食:「多吃點,用完膳我們去登通天台。」

  沈宜秋一聽,臉色便是一白,不必問那樓臺有多高,一聽「通天」兩字就知端的。

  她神情懨懨,嘟囔道:「一定得去麼?」

  尉遲越捏了捏她包在襆頭中的髮髻:「到了甘泉宮怎可不登通天台,這通天台乃是秦漢祭天處,足有三十五丈高。」

  沈宜秋一聽有三十五丈,臉色由白轉青。

  太子接著道:「孤聽人說,雷雨天站在通天臺上,雲根都在腳下。」

  沈宜秋心說雷雨天站那麼高,是生怕雷劈不到自己麼?但是這話只能心裡想想,決計不能說出來。

  尉遲越見她仍是興致缺缺,哄道:「來都來了。你不想爬也不打緊,大不了孤背你上去。」

  「來都來了」四個字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威力,沈宜秋一聽,也覺此生說不定只來這甘泉宮一次,若不登臨,難免遺憾,便點點頭。

  用罷晚膳,兩人便即登上輦車,往通天台行去。

  沈宜秋自不敢叫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背她登臺,又不願叫黃門宮人用步輦抬,咬著牙自己爬,還差四五丈,實在已經筋疲力盡,氣喘吁吁道:「殿……殿下……容……容妾……歇……」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身子一晃,已被尉遲越打橫抱了起來。

  沈宜秋不禁輕聲驚呼,越往上臺階越陡,她不敢往下面看,不覺摟住男人的脖頸。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故意道:「這臺階真陡,一不小心栽下去可怎麼是好。」

  沈宜秋明知他是逗自己,卻也緊張起來:「妾自己下來走吧。」

  尉遲越卻不肯將她放下來,接著道:「小丸倒是不怕,滴溜溜便滾下去了。」

  沈宜秋聽他還有暇消遣自己,不願理他,便即閉上眼睛,來個自欺欺人的眼不見為淨。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太子停下了腳步,不禁睜開眼。

  這一睜眼不打緊,她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隨即便屏住呼吸,目力所及,惟見星斗滿天,仿若一伸手便可摘下。

  尉遲越卻並未將她放下,抱著她轉了兩圈,眼前的星辰也旋轉起來,此情此景美得叫人窒息。

  沈宜秋叫這美景震撼,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愣怔之間,尉遲越終於將她放到地上。

  沈宜秋憑靠闌干南望,只見遠處有無數燈火,星星點點,宛如螢火:「那是……」

  尉遲越從背後摟住她,俯身在她耳後吻了一下:「那是我們的長安。」

  說著扶著她的肩頭,令她側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也如星光般柔和。

  沈宜秋心頭一動,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她心間蔓延,令她有些慌亂。

  還未等她分辨清楚,男人微涼的嘴唇已經落到了她唇上。

  尉遲越此舉全憑直覺,似乎在這璀璨星空下,理所當然應該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

  此時感覺到懷中人輕輕顫抖,氣息有些急促,他方覺耳邊轟地一聲響,無師自通地微啟雙唇,試探著用唇齒描摹勾勒。

  驀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只覺有些難以置信,他潔癖甚重,平日連旁人用過的杯碗都決計不願碰,這等事簡直不可想像。

  剎那的驚異過後,難言的歡喜便如決堤的洪水般從他心中湧出來,將他的陳規、舊習、理智……盡皆沖得粉碎。

  尉遲越就彷彿一個初嘗蜜糖的孩童,不知饜足,只顧著索要更多。

  沈宜秋初時又驚又駭,可是隨後,她的腦袋漸漸開始發沉,繃緊的脊背逐漸放鬆下來,不自覺地仰起臉,只覺滿天的星辰都在旋轉、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越才慢慢鬆開手,替她緊了緊狐裘的領子,將她一縷髮絲別到耳後,欲蓋彌彰道:「頭髮被風吹亂了。」

  沈宜秋還未回過神來,仍舊有些懵懂。

  那是什麼?她兩世為人,周公之禮並非不曾行過,卻從未有過此等經歷,震驚之餘,又有些羞赧。

  兩人靠在闌干上,心照不宣地佯裝忘了方才的事。

  尉遲越指了一處道:「看到那燈火最密集之處麼?定是平康坊。」

  沈宜秋十分配合,也指一處道:「那這裡便是東宮了。」

  兩人憑闌眺望了一會兒,尉遲越清了清嗓子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下去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沈宜秋答應了一聲。

  走到階前,尉遲越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春寒料峭,可兩人的手心不約而同沁出了薄汗。

  兩日後,太子一行終於抵達邠州,這是他們途徑的第一個州府。

  太子駕到,邠州刺史府一干官員與治所新平縣的縣令早已在城外等候,待太子一行車馬抵達城郊,便即迎上前行禮問安,將太子一行迎入城內。

  是夜,太子與隨行官員下榻刺史府,刺史及一眾地方官員在刺史府中大開筵席,為太子一行接風洗塵。

  這樣的宴席自然要飲酒酬酢,沈宜秋接連兩日不曾好好休息,不耐煩出席,向太子告了假,早早回房沐浴歇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洗漱完畢,她走出院落,與同僚們一同用早膳,剛走進堂中,便聽兩個年輕的校書郎在小聲交談:「聽說昨夜劉刺史設宴款待太子殿下,竟召了四五十來個營妓陪席,有個小娘膽大包天,竟然往殿下身上靠,殿下當場黑了臉……」

  另一人道:「嘖,看來這小娘生得不怎麼樣了,想來邠州這小地方也尋不出什麼了不得的美人。」

  先前一人道:「那可未必,聽他們說那小娘生得沉魚落雁,好看得緊,誰知太子連看都不看一眼。」

  「要我說,這劉刺史也太不講究,四五十個也太多了些,席間不過十來個客人,一人分得四五個,哪裡支應得過來。」

  先前一人笑道:「可不是,明年便要遷轉,想回京,難得遇上這機會,自然卯足了勁奉承殿下,誰知踢上了鐵板。」

  沈宜秋暗哂,正要入座,便有黃門快步走來,請「林待詔」去太子院中用早膳。

  那兩人看著「林待詔」纖秀的背影,對視一眼,陷入了沉思。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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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失蹤

  通天台之後,太子殿下有心溫故知新,但獨處機會既少,又沒有那晚的清風星辰起興助陣,並非床幃枕席間,總不能說來就來,是以無法如願,只能在夜裡孤枕難眠時將那滋味翻來覆去細品。

  他自以為與小林待詔君子之交淡如水,兩人的偽裝天衣無縫,殊不知眼角眉梢難免流露出柔情,在旁人眼裡已是袖懸一線、搖搖欲墜。

  沈宜秋倒是不曾將那通天台的夜晚放在心上,感慨了一下男女之間竟還能翻出這許多花樣,便將那片刻心悸拋諸腦後,不再深想。

  她晝間在馬車上跟著譯官馬德祖學吐蕃語,夜裡則獨宿一院,不用與人搶被子,更不用叫人搓來揉去,沾枕便能睡。

  若是哪一日到驛站的時辰早,她便在房中給舅母、表姊以及兩位良娣寫信。

  本朝官道四通八達,西達蔥嶺,東窮遼海,北逾沙磧,南盡海隅,三四十里置一郵驛,四方交通活絡便利,官私書信往來十分方便。

  她一路上不時收到兩位良娣的書信。

  宋六娘的書信總有一大束,長篇累牘、巨細靡遺,將東宮裡的人事草木鳥獸魚蟲一一寫過去,尤其是這幾日又創出什麼新鮮食單,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抄錄在書信中與阿姊分享。

  托她的福,沈宜秋雖然離京數百里,東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她都一清二楚。

  王十娘恰恰相反,她性子內斂,總是惜字如金,常常只有一封短箋,寥寥數語報個平安,或是一兩首小詩,不過每回都會隨信附一些新合的香丸。

  沈宜秋也將沿途搜羅來的土儀、風物隨信送往京中,如扶風的榛實,新平的澡豆,定平的豳鐵小刀,雜七雜八一大堆,托太子郵回長安給兩位良娣。

  這一日清晨,車馬啟程前,沈宜秋照例將連日來搜羅的小玩意兒裝滿一個篋笥,托尉遲越隨書信一起送回長安。

  尉遲越自然應承下來,卻不免要拈一回酸,靠在車廂上,睨她一眼:「長安什麼沒有?要從外頭買,這些東西又哪裡比得上貢物了?」

  忍不住心想,她待宋六和王十倒好得很,若換作他留在東宮,他們三個一起出遊,恐怕早就樂不思蜀,怎會又寄書又送東西。

  沈宜秋知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啼笑皆非:「東西不值當什麼,圖個新鮮罷了,殿下不也給五弟、四姊他們寄了土儀去麼?」

  尉遲越強詞奪理道:「他們是孤的兄弟姊妹,自是不同。」

  沈宜秋一哂:「六娘與十娘亦是妾的姊妹。」

  尉遲越睨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將手揣在袖子裡,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沈宜秋從懷中取出一包榛實遞給他:「這榛實撒了鹽花烘烤過,又去了殼,雖是不值一提的土物,風味倒還不錯,殿下要不要嘗嘗?」

  尉遲越冷哼一聲,不過還是從袖管中抽出手去接,指尖觸到油紙包,傳來微微暖意,是她懷中帶出來的。

  他只覺心頭微癢,收回手,點點膝上的寧州方志:「孤手裡不得閒,你自己吃吧,免得弄汙書卷。」

  沈宜秋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果真自顧自吃起來,榛實暖烘烘的香氣在車廂中彌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太子妃依舊不能領會,他只好努努嘴:「你不是要孤嘗嘗麼?拈一顆來。」

  沈宜秋方才剛托他辦了事,不好過河拆橋,縱然不想慣得他蹬鼻子上臉,還是拈了顆榛子送到他嘴邊。

  尉遲越張嘴含住,舌尖無意蹭到她的手指。

  沈宜秋只覺心頭麻癢,連帶著脊柱都是一麻,不覺紅著臉縮回手。

  她先後養過日月兩位將軍,常手拿肉脯餵它們,兩條狗兒都喜歡舌忝她手指,可此時的感覺卻大相徑庭。

  太子卻似一無所覺,細嚼慢嚥地吃完一顆,掀起眼皮:「沒嘗出什麼味兒。」

  他本是風流的長相,生得輕眉俊眼,只是平日裡行止過於板正,壓住了那股風流佻達,此時身著便服倚在車廂壁上,眼風斜斜地飛過來,便有幾分京城紈絝、五陵少年的輕佻氣息。

  沈宜秋叫他瞧得耳根發熱,瞥見他微挑的薄唇,不知怎的想起那晚通天臺上的感覺,有些如坐針氈。

  她定了定心神,又拈了一顆送到他嘴邊,尉遲越甫一啟唇,她便撤開手指,結果榛實掉落下來,滾入尉遲越的衣襟裡。

  太子不由笑起來,點點薄唇:「小林待詔可是眼神不好?孤的嘴生在這兒,不在脖子下面,怎的往孤衣襟裡餵。」

  沈宜秋惱羞成怒,說什麼也不願再餵他,背過身去,自顧自去看邵芸寄給她的書信。

  才看了兩行字,只覺肩上一沉,卻是太子將胳膊搭在她肩上:「小林待詔在看什麼?」

  沈宜秋道:「是表姊從華陰寄來的書信,她說在驛館遇見舅父同僚的家眷,母子兩人亦是去洛陽,兩家人便結伴同行。」

  尉遲越隨口問道;「哦,是哪家的家眷?」

  沈宜秋搖搖頭:「表姊在信中也未言明,只說那家有個與她年歲相當的小郎君。」

  邵芸的書信與她本人一般飄忽不定,東拉西扯,想到什麼便寫一氣,許多事都沒頭沒尾。

  尉遲越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未打心裡過,只道:「舅父一家比我們晚幾日離京,長安至東都八百里,我們到涼州時,他們也差不多到洛陽了。」

  一路上風平浪靜,不覺又是三四日過去,太子一行抵達寧州府,在治所定安的刺史府中歇宿一晚。

  寧州刺史不知是否聞知了同僚的遭遇,接風宴上只是準備了一些樂舞,並未鬧出什麼⼳蛾子。

  翌日清晨,太子便不顧一眾州縣官員的盛情挽留,便即命隨從擺駕啟程。

  一行人出了定安城,經過定安故關,沿著馬嶺川河谷,繼續向西北行。

  尉遲越坐在車中,陪著沈宜秋學了一會兒吐蕃話——她學得很快,不過十幾日,已經可以與他用吐蕃話簡單交談上幾句。

  馬德祖見了也嘖嘖稱奇,連道他當年學了兩三個月才有林待詔眼下的進益。

  小林待詔卻十分謙遜:「全賴馬兄教得好。」

  馬譯官不禁深受感動,心道,這小林待詔如此受寵,絕非僅憑姿容皮相,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最難得為人謙退,並不恃寵而驕,笑起來更如南風拂柳。

  若他有此癖好,恐怕也不免淪陷。

  思及此,馬德祖不覺心頭一凜,即便雅好男風,他也不能對太子的人心存妄想吶!

  太子並不知道小馬譯官想入非非,不過仍舊如平日一般,一上完課便將他趕下車。

  譯官一離開,車廂裡只剩他們兩人,太子殿下頓覺耳根清淨。

  他悠然地飲了一杯茶,拿起昨夜送到驛站的朝報看起來。看完朝報,又看了幾篇奏表,他這才取出家書。

  第一封便是五弟尉遲淵的。

  這孩子寫信也沒個正經,言辭如何不著調就不必說了,一筆字也不難看,偏要寫得歪歪斜斜,一筆一劃都透著憊懶,尉遲越一看便想起弟弟那懶洋洋的模樣,笑意不覺漾開,真真是「見字如晤」。

  尉遲越先前還有些擔心他會悄悄跟來,不過使團與隨從禁軍每日朝夕對照名冊清點人員,憑他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怎麼可能瞞天過海混跡其中——若是那麼容易便叫人混進來,他這儲君也不必當了。

  待得數日後收到王府寄來的書信,他心頭那點疑慮也被驅散了。

  太子將尉遲淵亂七八糟的書信讀了兩遍,把信箋疊好,收入篋笥中,又拿起一封。

  未等他打開封緘,便聽車外傳來賈七的聲音:「殿下,屬下有急事稟報。」

  賈七素來有些輕佻,可此時聲音沉肅,一聽便是有大事發生。

  尉遲越心頭一凜,便即命輿人停車,撩開車帷,對賈七道:「何事?」

  賈七額頭上滿是冷汗,壓低聲音道:「茲事體大,請容屬下上車稟報。」

  尉遲越點點頭,賈七立即登上馬車,正要說話,瞥見車中的「林待詔」,不覺愣怔了一下。

  他們兩兄弟曾在沈府外盯梢,怎會認不出太子妃?

  尉遲越當著他也不裝模作樣:「太子妃不是外人,說吧,出了什麼事?」

  賈七便即道:「啟稟殿下,京中傳來消息,五皇子殿下不見了。」

  尉遲越一路上收到弟弟三四封書信,最新的一封剛讀罷,他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明白過來,這些信一定是提前寫就的,小崽子八成蓄謀已久:「何時發現的?」

  賈七臉色發灰,冷汗淌到了眉骨:「殿下接連幾日不曾去弘文館……這也是常有的事,馮學士起先也不以為怪,直至三日前,他察覺不對勁,前去王府尋人,這才發覺殿下不在,府中下人道殿下去了華清宮,馮學士便遣人去問,這麼一對證,才發覺自正月十八後便無人見過五殿下。

  他頓了頓接著道:「一查城門的記錄,原來那日五殿下來送行,之後便不曾回過城。」

  賈七沒說一句,尉遲越的臉色便差一分,沈宜秋亦覺難以置信,這麼大個人走丟,家人竟然過了十多日才發覺,且不說尉遲淵還是皇子,可見他平日被忽略到了何種地步。

  尉遲越聽賈七說完,捏了捏眉心:「他帶了幾個人?」

  賈七道:「只有兩個長隨。」

  尉遲越臉色白得嚇人:「聖人可知道此事?」

  賈七道:「馮學士想稟告聖人,叫賢妃娘娘阻攔住了,不過皇后娘娘知曉此事,已經遣了宿衛去京畿一帶搜尋,又暗中告知各州縣長官尋訪。」

  尉遲越思索片刻道:「他多半是要跟孤去靈州,從隨行禁衛中分出兩千人,分作三路,立即去長安至靈武的三條道沿途細細搜尋。」

  賈七應是,正要退出去,又有一個親衛來稟:「啟稟殿下,探路的斥堠回來稟報,道前方十里,峽谷中似有埋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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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埋伏

  聞聽此言,車中幾人微微變色。

  「莫非是吐蕃人搗鬼?」賈七未及細想脫口而出。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沈宜秋深以為然,吐蕃內亂,求和之心比大燕更甚,且此地距西北邊關尚有千里,便是有人要破壞議和,大批吐蕃軍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入關?

  賈七回頭一想,也明白埋伏此處的不可能是吐蕃人,那就是內敵了……

  尉遲越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誰會這麼膽大包天,莫非是尉遲湛?他這四弟倒是覬覦儲君之位,只可惜志大才疏,有賊心沒賊膽,在朝中亦沒什麼根基,就算有心篡奪儲君之位,怕也沒那麼大本事。

  沈宜秋也是一頭霧水。她心念電轉,頃刻之間將可能的人選都盤算了一遍,一一否決。朝中自然有人盼太子死,還著實不少,但尉遲越這回帶了三千精騎,個個是十六衛中的精銳,要伏擊太子也沒那麼容易,若是一擊不中,豈非打草驚蛇?

  尉遲越問那前來報信的侍衛:「埋伏在何處?可知有多少人?」

  那侍衛道:「回稟殿下,前方十里阪道迂曲險狹,隘口僅可容單車通過,峽谷兩旁俱是密林,那些人便是埋伏在林中,可探查的約有百人,藏得深的便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點點頭:「多半是山匪之流,不足為懼。」

  賈七不禁失笑:「哪兒來的賊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太子也覺此事蹊蹺得很,這種不成氣候的山賊匪類,劫掠的大多是往來的商人,見了官兵溜得比兔子還快。

  稍有經驗的山匪,一聽蹄聲便知他們一行兵強馬壯、人多勢眾,怎麼還會往刀鋒上送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捏了捏眉心,吩咐賈七道:「叫車馬停下,原地歇息,你和賈八先帶一百弓弩手去前頭探探路,先弄清楚那些人的來路再動干戈。」

  賈七領了命,便即下車,點了一隊騎兵並弓弩手,與弟弟領頭,眾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一般疾馳而去。

  到得山隘前方,只見兩旁山峰高聳如同城闕,抬頭一望,天空只有窄窄的一線。

  賈七低聲對弟弟道:「當真是打伏擊的好地方。」便即一抬手。

  弓弩手們訓練有素,不必賈七下令,便分散就位,將箭鏃對準兩側的密林。

  林子裡傳出一陣響動,驚出一群雀鳥。

  賈七亦摘下背上長弓,彎弓搭箭,朗聲道:「前方是哪位朋友?為何藏頭匿尾,不露真容?」

  林中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用蹩腳的官話喊道:「你耶耶牛天王在此,留下錢帛米糧,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格殺勿論!」

  賈七一聽樂了,撲哧笑出聲來,心道果然是不長眼的毛賊。他心中哂笑,卻不耽誤手上功夫,便即將箭尖指向那聲音來處:「哪裡來的山賊,快快出來受降,否則耶耶一箭將你這對沒用的招子串成一串!」

  那粗獷聲音:「你們……爾等不是胡商?」竟是大為困惑。

  賈七哭笑不得,連商隊和官兵都分不清楚,竟然也敢落草為寇。

  賈八納悶地搔了搔頭:「這些真是山匪?「怎麼聽起來比邵家那二愣子還愣。

  賈七道:「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說著側了側頭,拉緊弓弦,便要向那聲音來處射箭。

  千鈞一髮之際,林中忽然響起另一道聲音:「有話好好說,我們只是求財,不想害人性命,莫要逼我們動手,我們有一百三十八人,個個有爾等兩個長,三個寬。少說廢話,快快將財帛留下,小王我饒你們一條性命!」

  這把嗓音清亮悅耳,如春日的山澗,一口流利純正的官話,最要緊的是,此人的聲音賈七和賈八都太熟悉了。

  賈七先是一怔,接著一驚,隨即大喜。

  賈八還如墜雲霧,壓低聲音道:「阿兄,這人的聲音怎麼有點像五殿下?怎麼自報家門還帶報數的?這不是……啊!」

  他猛地一拍腦袋;「五殿下失蹤……卻是跑這兒當山賊來了?!」

  賈七差點調轉弓給他一箭,輕斥道:「閉嘴!」

  他轉身對著禁衛們打了個「生擒」的手勢,然後不動聲色地對林子裡喊道;「哪兒來的毛賊,竟敢在你耶耶面前大放厥詞,首領是哪個縮頭烏龜?有種出來與你耶耶名刀明槍打一場!」

  五皇子的聲音響起:「打就打!小王便來與你會會!」

  那粗獷聲音道;「二弟且慢,你年紀小,身板薄,細胳膊細腿打起來吃虧,待阿兄打頭陣!」

  說罷對眾匪喊道「二天王高義,我等血性男兒,難道還不如一個十來歲的娃娃嗎?別管是商是官,給我殺將過去!殺!殺狗官!」

  林中眾匪群情激昂:「殺狗官!殺狗官!」一邊高喊著一邊衝殺出來,從離地數尺的山石上一躍而下,霎時便聚集了上百人眾。

  賈七打眼一瞧,只見這些匪徒大多穿著短褐粗衣,頭上包紅巾,腰上皆繫紅帶,算是統一了著裝,兵刃卻是五花八門。

  為首一個虯髯大漢雙手各持一柄豁口大斧,顯是用來劈柴的,餘下人眾有的拎著鋤頭、有的扛著釘耙,鐮刀、獵弓、棍棒應有盡有……

  一個穿著褐布袍子,手持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跟在眾人後頭,吊兒郎當地提著把柴刀,嘴裡叼著根草。

  賈七默默看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柴刀,在一眾農具之間,這豁口大刀鶴立雞群,已稱得上神兵利刃。

  再定睛一看,眾人皆是衣衫襤褸,他穿那身半新不舊的褐布袍子堪稱體面,方才那匪首稱他為「二弟」,可見他在匪幫中混得相當不錯,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人中龍鳳,落草為寇還漲了行市,從皇子升為「天王」。

  五皇子下到半坡,趁著群匪不注意,悄然往樹叢間一閃。

  賈七不知五皇子與這夥人有何恩怨,回頭對眾侍衛道:「收了弓箭,生擒活捉,儘量別殺傷人。」

  侍衛們便即收了弓箭,拔出腰間陌刀,只以刀背迎擊。

  賈七賈八下了馬,輕舒猿臂攀上石壁,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五皇子的藏身處。

  尉遲淵背靠著一棵大樹,柴刀插在土中。

  他抱著臂,將嘴裡的草莖一吐,笑道:「來將通名,小王寶刀不斬無名小卒。」

  兩人下拜行禮:「屬下救駕來遲,請五殿下降罪。」

  「好說好說,」尉遲淵笑道,瞅了一眼下方站成一團的人群,「這些都是我幫中兄弟,還請兩位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賈七道:「屬下明白,已經下令生擒,絕不殺傷這些……英雄的性命,殿下不必擔心。」

  尉遲淵點點頭,這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歎了口氣:「帶我去見阿兄吧。」

  待得他們下了山崖,「鏖戰」也分出了勝負。

  這些匪徒燒殺搶掠的技藝顯然不怎麼精熟,在訓練有素的侍衛面前不堪一擊,一陣叮叮噹噹的亂響之後,那一百多條漢子便叫侍衛們盡數擒住,有三五個漢子受了點輕傷,還都是亂鬥之中被自己人的農具弄傷的。

  匪首被侍衛用馬鞭反綁了雙手,正見他的便宜二弟與兩個官兵首領談笑風生,方才發覺自己上了當,氣得跳腳大罵,罵的都是慶州一帶的土話,侍衛們也聽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話,便有人一刀鞘抽在他嘴上,抽得他一張嘴立時腫起。

  不想那匪首硬氣得很好,吐出一口血帶兩顆牙,繼續大罵。

  賈七道:「倒是條漢子。」

  尉遲淵對匪首拱拱手:「牛兄,得罪了。」

  又對押著他的侍衛道:「牛兄是客,不可失禮。」

  侍衛忙行禮道:「遵命,五殿下。」

  那山匪罵到一半,忽然住口,瞪著一雙牛似的大眼:「你……你……」

  就在這時,賈七已經牽了馬來,尉遲淵向匪首道了聲「失陪」,便即策馬而去。

  尉遲越在車中等著侍衛們回來稟報,一邊憂心失蹤的弟弟。

  聽見馬蹄聲響,他撩開車帷往外一看,卻見山道上幾人策馬奔來,幾名黑衣侍衛中間夾著個穿短褐的,不禁心生疑惑,待他們行至近前,看清那人的形貌,他先是喜出望外,懸著的心落回肚子裡,擂鼓般地狂跳起來。

  不過欣喜只有一瞬,隨即怒火便竄起三丈高:「孤今日定要打斷他的腿!」便即下了馬車。

  沈宜秋見他面若寒霜,恐怕那句話不是虛言。她暗暗覺得尉遲淵被打斷腿也是活該,不過到底不能眼看著事情不可收拾,也跟著下了車。

  少頃,尉遲淵行至車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正要行禮,尉遲越忽然從一旁侍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臉地朝弟弟身上抽過去。

  馬鞭帶著呼呼的風聲,顯然是真的下了力道。

  尉遲五郎大吃一驚,不自覺地抬起胳膊一擋,鞭子抽在他前臂上,只覺劇痛煞時傳遍整條胳膊,半邊身子都是一麻,他痛嘶了一聲,臉色變得煞白,豆大的冷汗滾落下來。

  不過他不求饒,也不呼痛,只是咬牙忍著。

  兩兄弟的性子雖大相徑庭,倔起來倒是一個德性。

  沈宜秋在一旁看著,有些於心不忍。

  尉遲越一鞭子抽下去,仍舊怒焰高漲,可看著弟弟這副模樣,第二鞭卻是無論如何抽不下去,把鞭子往地上一扔:「你很好。」

  尉遲淵見狀,知道他已經心軟,便即順著杆子往上爬:「阿兄,五郎知錯了。阿兄若是不解恨,再多抽幾鞭,都是五郎該受的。」

  尉遲越面沉似水:「以為孤不忍心打死你?」

  尉遲淵方才叫他重重抽了一鞭子也沒有哼一聲,這會兒狹長的眼梢卻沁出薄紅,看著十分可憐:「五郎該死,阿兄打死五郎,省得五郎總惹阿兄生氣。」

  尉遲越怒極反笑:「孤是該打死你,省得你成日找死。」

  話是這麼說,語氣分明已經軟了下來。

  尉遲淵目光一動,乘勝追擊:「阿兄,你車裡有沒有吃食?五郎已經好幾日未曾吃過飽飯了……」

  尉遲越一看弟弟,果然比分別時消瘦了許多,冷哼了一聲:「餓死最好。」

  頓了頓道:「自己上車去。」

  沈宜秋小聲對一旁的小黃門道:「去找個醫官來替五皇子看看胳膊上的傷勢。」

  尉遲越離她不過一步之遙,耳朵又敏銳,聽見她吩咐黃門之語,只是輕哼了一聲,到底什麼都沒說,背著手去問賈七山匪的情況。

  尉遲淵挨的那一鞭很重,半條胳膊都紅腫起來,血光隱隱,萬幸不曾傷筋動骨。

  醫官替他敷傷藥包紮的時候,他故意將那傷臂在太子面前晃悠。

  尉遲越這時氣已消了大半,看著這條觸目驚心的胳膊,暗暗心疼不已。

  他已從賈七那裡得知尉遲淵是叫那夥山匪綁了去,但詳細情形卻不清楚,想開口問,又拉不下這個臉。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覺暗哂,她自己也對尉遲五郎的經歷十分好奇,便即問道:「五弟怎會在這裡?」

  尉遲淵道:「說來話長,阿嫂行行好,先給五郎一口吃食可好?吃飽了才有力氣說。」

  話音未落,尉遲越手中的茶杯便向他腦門上砸了過來。

  不過那杯子上沒帶什麼勁力,五皇子一抬手便接在了手裡。

  沈宜秋笑著吩咐黃門去取菓子,又從自己篋笥裡拿出一包晉棗:「車上沒有別的吃食,五弟先吃點棗子墊墊饑。」

  尉遲淵道了謝,正要去接,太子劈手奪了去:「餓死他了事。」自顧自吃起來。

  五皇子也不與他計較,無奈地看看沈宜秋,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一會兒菓子取來了,尉遲淵似乎是真的餓狠了,吃了兩籠金乳酥兩碟水晶龍鳳膏,又飲了半杯茶,這才講起他離京以來的經歷。

  「我要跟去涼州,阿兄定然不會應允,只得出此下策,」他邊說邊從尉遲越手裡挖了個棗子送進嘴裡,「你們人多,腳程自然不會太快,我便快馬加鞭走在你們前頭,想著先到慶州城等著,這時離京已有六百里,說不得你們也只好帶上我。」

  尉遲越瞪了他一眼:「想得美!」

  尉遲淵接著道;「一路上倒是順風順水,誰知六七日前從寧州出來,一到這馬嶺峽谷便被牛兄一夥擒住了。」

  尉遲越聽他與山匪稱兄道弟,又覺手癢難耐。

  尉遲淵道:「也是趕巧,牛兄他們落草為寇不足一月,一直不曾開張,好在遇上我,才算吃上一頓飽飯。」

  他頓了頓道:「他們劫了我的錢財,買了三頭羊五壇酒,吃了一頓炙羊,卻犯起難來。殺了我吧,下不去手,放了我吧,又怕前腳放我後腳就去告官,牛兄見我能寫會算,是個大才,思來想去,決定拉我入夥當軍師。」

  沈宜秋撲哧笑出聲來,尉遲越睨了她一眼。

  尉遲淵道:「我看他們也挺難的,好容易落草為寇,還挑肥揀瘦的,婦孺不劫,窮的不劫,讀書人不劫,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劫,好容易遇到我這肥羊,劫到的錢財大半散給了貧苦人家,吃了一頓羊酒,第二日便接著喝稀粥。」

  「做賊做到這個份上,真真天可憐見。阿兄你知道我的,最是悲天憫人、急人之急,路見不平,怎能袖手旁觀?我看著他們這沒出息的樣子,心裡不由著急,這麼下去遲早得散夥回去種田,可是他們又無田可種……」

  尉遲越聽他胡說一氣,本想教訓他,聽到最後一句,卻忘了計較,蹙眉道:「無田可種?」

  尉遲淵揉了揉脖子,懶懶道:「比如那位牛兄,田地被富戶強買了去,自己成了佃農,交的租糧足有官租的七倍,不過他倒也能忍,這麼重的租也咬牙交著。」

  「直到前兩個月,他小女兒被曹刺史搶進府裡,沒幾天草席包了扔出來,屍身上少了一隻眼睛四根手指。牛兄氣不過,打傷了刺史府裡一個管事,連夜帶著老妻逃進山裡為寇。」

  他頓了頓道:「哦,對了,牛兄劫了我的道,也算救了我一回,功過足以相抵。」

  瞥了沈宜秋一眼:「聽聞這幾日曹刺史在城中到處搜羅漂亮少年,要進獻給太子殿下當男寵。」

  尉遲越聞言臉便是一黑。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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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權衡

  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明白「男寵」二字從何而來,不由耳根發燙。

  這兩個字算是尉遲氏的忌諱,因為尉遲氏祖上曾出過一位分桃斷袖的郡王,鬧得滿城風雨、物議紛然,好幾十年後還有人津津樂道,連沈宜秋都有所耳聞。

  權貴有點龍陽之癖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床幃間的消遣不耽誤他們娶妻生子、升官發財。

  這位郡王之所以木秀於林,乃是因為他一生未娶,要與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偏偏那男子還是罪官之子,自小充作奴籍。

  自那以後,尉遲家的子孫便對「南風」視若洪水猛獸,今上再怎麼胡天胡地,宮闈間男寵卻是一個也無。

  何況是尉遲越這樣板正的一個人。

  沈宜秋自是清楚他無此癖好,有何表妹在,他的兩條袖子便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想也知道他必定火冒三丈了。

  沈宜秋瞅了眼太子的臉色,果然見他一張臉黑成了鍋底。

  尉遲越確實憤慨,還十分酸楚。

  他一路上忍著孤衾獨枕、輾轉反側之苦,竟還是傳出這樣的流言,早知要擔此虛名,何苦受這些委屈!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此事的時候——待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他幾個孩兒自證清白便是,屆時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處置慶州刺史曹彬。

  尉遲越眉頭微蹙,用指尖輕敲膝蓋,這是他沉思時的小習慣,沈宜秋和尉遲淵一見便知他在躊躇。

  尉遲淵半晌沒等到下文,忍不住問道:「阿兄打算如何處置牛兄他們?」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尚書大傳曰:『丕天之大律』,此人傷人犯法,劫掠財貨,自是依罪量刑,有何可議?叫你熟讀刑典,你讀到哪裡去了?還來問孤?」

  五皇子不曾料到兄長聽了曹彬如此暴行,竟然無動於衷,一挑眉道:「五郎亦與他們同流合污,殿下要罰,便連我一起罰吧。」

  尉遲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以為孤不敢罰你?」

  尉遲淵道:「五郎甘願受罰,不過五郎不才,不通刑典,敢問阿兄,那戕害百姓、欺男霸女、惡貫滿盈的曹刺史依律該當如何處置?」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尉遲淵再怎機敏,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又生長在兄長的羽翼下,乍見如此不平事,衝動是自然的。

  可她明白,曹彬在朝中牽連甚廣。乃是中書侍郎薛鶴年黨羽,而薛鶴年是天子信臣。

  背靠著皇帝這棵大樹,雖屍位素餐、大肆聚斂,卻無人可以撼動他的相位——因為通過其黨羽爪牙聚斂來的錢財一部分中飽私囊,另有一大部分入了當今皇帝的私庫。

  說來好笑,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設了兩座私庫,用來貯藏臣子進獻的財物。

  上輩子朝中內憂外患,尉遲越至死未能動薛鶴年一黨,便是因為這些人輕易動不得。

  如今外患平定在望,可皇帝還在位,太子動曹彬,非但打了皇帝的臉,而且難免打草驚蛇。

  然而聽聞此人的暴行,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免義憤填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沈宜秋設身處地想了想,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抉擇。

  尉遲越沉著臉道:「若是孤不處置曹刺史,你該當如何?」

  尉遲淵的目光在兄長臉上逡巡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無所謂地一笑:「牛兄傷了人,其餘兄弟卻不曾犯法,我是自願與之為伍的,財帛也是我自願奉上的,如今牛兄要下獄,幫中群雄無首,我自當義不容辭代管幫中事務,不見得看著他們餓死。」

  他說罷,自己也有些洩氣,兄長只需派一隊侍衛將他押回京城,時時盯著他,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飛來慶州當山匪。何況他如何不知兄長有自己的難處?那番話不過是賭氣罷了。

  正思忖著,太子卻道:「這些百姓攔車請命,手段雖不足取,然情有可原,其情可憫,孤自當查明是非曲直,若曹彬真的貪贓枉法、戕害百姓,自要依律押解回京,著有司嚴查,依律懲處。」

  此言一出,尉遲淵睜大了眼睛,隨即露出欣喜:「阿兄此言當真?」

  沈宜秋也有些難以置信,尉遲淵未必明白他阿兄此舉便如行在刀鋒之上,她卻是一清二楚。

  尉遲越睨了兩人一眼:「孤在你們眼中這般不堪?」

  五皇子難得露出慚色,鄭重其事地下拜:「五郎慚愧。」

  太子沒好氣道:「你偷偷離京這筆帳孤還沒與你算完。」

  尉遲淵道:「五郎聽憑阿兄處置。」

  太子道:「明年你給孤考個進士回來,便算你功過相抵。」

  尉遲五郎一怔,他生性愛玩好動,叫他潛下心來讀書,真不如打斷他的腿,然而他既已答應兄長聽憑他處置,此時便不能翻悔,便道:「遵命。」

  尉遲越又道:「可不能用你端王的名號,用寒門士子的身份考上才算真本事。」

  五皇子道:「那是自然,五郎定不叫阿兄失望。」

  尉遲越當即拿起手邊一卷周易正義,往弟弟懷裡一塞:「那便滾去念書,洗洗乾淨換身衣裳,多少天沒沐浴了?臭不可聞。」

  尉遲淵瞟了眼小林待詔,露出了然的神色,作個揖道:「謹遵阿兄教誨,五郎即刻就滾,阿兄與林待詔請自便……」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經解下腰間佩刀,要用刀鞘抽他,尉遲五郎口中嚷著「林待詔救我」,麻溜地下了馬車。

  車中只剩下兩人,尉遲越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捏了捏眉心,露出疲憊之色。

  沈宜秋斟了杯清茶,默默遞過去。

  尉遲越抬眼望她,苦笑了一下:「若非五郎碰巧有此際遇,此等蠹政害民之輩便安然無恙,孤明知他惡行,卻姑息養奸,任由他為害一方。」

  他一向行止端重,便是閑坐時亦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可沈宜秋此刻看著他,卻莫名覺得他肩背上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山。

  她目光微微一動,也顧不上後宮不得議政的規矩,開解道:「殿下有自己的難處,不得不權衡利弊,自然如履薄冰。五弟年幼,有些事未必清楚……」

  尉遲越搖搖頭:「權衡算計得太多,便如誤入迷障,倒不如五郎赤子之心見事分明。孤總想著等一等,孤在東宮裡錦衣玉食自然等得,可這些求告無門的百姓如何等?」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坐到他身邊,將手搭在他胳膊上:「殿下已做得很好,不必待自己太苛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有愛民之心,是社稷之福。」

  尉遲越抬起眼皮凝睇她:「原來在小林待詔眼裡,孤有這麼好?」

  沈宜秋一聽他口吻,便知他又沒正經,正待挪遠些,男人已經舒臂攬住了她的肩頭:「既如此,今晚小林待詔與孤將流言坐實了可好?」

  這男人為何能在一本正經與輕佻浮浪之間神行萬里、來去自如,太子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無可奈何道:「那種……流言甚囂塵上,有損殿下清譽,殿下還是……」

  尉遲越薄唇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輕觸了一下:「我生怕傳得不夠荒唐。」

  沈宜秋聽出他弦外之音:「殿下另有籌謀?」

  尉遲越道:「不愧是我的小丸,聰敏得緊,該賞。」說著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賞。

  尉遲越接著道:「曹彬此人罪大惡行還不在欺男霸女。關中連年水旱欠收,朝廷頒令,讓流民就地附籍,授予田地,給付三年,休養生息。這本是利民惠民之策,曹彬之流卻趁機將治下戶口假充附籍戶,吞併田地,借此中飽私囊。」

  他冷笑了一聲道:「吞沒朝廷租稅他還嫌不夠,又縱容豪富強買、兼併良民田地,從中牟利。」

  沈宜秋聽得背上發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無田可種,與失去田地的當地農戶一樣,只能依附於豪家富戶,交著比官稅重十數倍的租稅。

  她很快發現其中的問題:「可是清查戶籍,搜括隱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無確鑿證據,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尉遲越聽她一陣見血點出其中的關竅,不由刮目相看——以殘殺良民的罪名將曹彬押解回京審判不難,但若是根本癥結不解,慶州百姓仍舊無一日安寧。

  何況曹彬與薛鶴年多年來沆瀣一氣,手中必然握著許多薛鶴年的把柄,此次將他押解回京,薛鶴年定然要力保他。

  皇帝受了那麼多賄賂,自然也想息事寧人。

  到時候曹彬大可將殘殺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無可能。

  因此他們必須找到曹彬為禍一方,隱沒戶口的切實證據,讓他無可狡辯。

  可是如何搜集證據呢?太子大張旗鼓地駕臨,曹彬自然有防備,定然已將形跡遮掩好。

  太子總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問他罪吧?

  沈宜秋正思忖著,便聽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喬裝打扮去城中玩玩?」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驛館歇宿。

  尉遲越安頓下來,與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罷晚膳,吩咐侍衛道:「將那牛姓匪首帶過來。」

  不一會兒,那牛天王便被帶到太子跟前。

  他往堂中掃了一眼,只見一穿金戴銀的俊俏年輕人高踞榻上,看面貌不過十八九歲,想必便是傳說中的太子。

  太子兩側各坐著一少年,一個是他那好二弟,另一個身穿白袍,白面紅唇,生得嬌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簡直像個美嬌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寵之一了。

  兩人沒說話,但眉來眼去,一看就是有姦情。

  牛天王心裡冷笑,上樑不正下樑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德性,不拿窮苦人的命當命。

  他見了太子也不下跪,侍衛在他膝窩裡踹了一腳:「大膽賊囚,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牛天王吃痛,不覺跪倒在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吭聲。

  尉遲淵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最恨的當屬此人,虯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牛二郎哼一聲就是豬狗!」

  尉遲越對侍衛揮揮手,侍衛行了個禮便即退下。

  太子這才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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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推測

  牛二郎聞言一愣,狠話卡在喉嚨裡,化作一聲哽咽,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慶州土話道:「少耍花槍騙你耶耶,要殺就殺!」

  尉遲越聽不懂慶州話,但看他神情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受了冒犯也不以為忤,淡淡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便罷了。」

  尉遲淵道:「牛兄,若是我阿兄要殺你,你這時還有命麼?我們騙你圖什麼?」

  牛二郎覷著眼,濃眉緊緊皺起,狐疑地來回打量眼前的三個人,終於還是道:「你們真的……」

  尉遲越點點頭:「所以你要把女兒被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們。」

  牛二郎便將他小女兒如何被曹刺史搶進府中,如何被殘害至死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他的官話說得不太利索,夾雜著一些慶州土話,但三人勉強能聽懂。

  三個月前,他小女兒去寺廟裡拜佛,偏巧遇上曹刺史,叫他一眼看上。

  第二日便有曹家人逼上門來,道要她進府「享福」,牛家是佃農,家中一貧如洗,便是不願意,哪裡拗得過刺史府?牛二郎與老妻只能淚汪汪地望著女兒被一輛犢車拉走。

  牛二郎用袖子抹抹淚花:「曹家給了一兩銀十匹絹,我說我們哪能用賣女兒錢?吃進肚裡爛腸,穿在身上長瘡,就給三娘帶進門去,算她嫁妝了……早知道,早知道……全怪她阿耶沒本事,只盼她下世投個好人家,別再受這份苦……」

  他抹了把臉,接著道:「自打三娘進了曹家,我總盼著能見她一面,問問她過得怎麼樣,過了個把月,我忍不住問到曹府門上,說想看一眼女兒,我不吭聲,就遠遠看一眼,看她全鬚全尾的就好……可曹家下人不讓我見,哄我走,只道三娘好得很,吃香喝辣,快活著呢。」

  「他們越是這麼說,我和她阿娘越是放心不下,正好冬天地裡沒活,她阿娘織布,我就悄悄在曹府外頭候著,接連等了十日,總算等到曹家一個婢子出門給曹小娘子買繡線,那婢子和我們家沾點親,我見是她,趕緊偷偷跟上去,一直跟到市坊裡,這才叫住她。」

  「她見了我慌慌張張的,我看出不對,就有點急了,一直纏著她問,她沒辦法,只告訴我三娘惹惱了曹刺史,叫他們關起來了,她也好幾日沒見著。」

  「我一聽,急得團團轉,我得去救我三娘吶,可曹府進不去,我急得只能在曹家後門外轉悠,一直轉到後半夜,就看見幾個下人鬼鬼祟祟抬了什麼出來。」

  「四下裡黑洞洞的,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可我一見那東西,腦袋裡好像炸了雷,耳朵裡轟轟的直響。」

  「我搶上去問他們那是什麼,有個下人認得我,見了我著慌,腳下一絆,手一鬆,我三娘……三娘就從草席裡滑了出來……」

  他說不下去,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一個滿面虯髯的七尺壯漢,嘴唇高高腫起,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簡直有些滑稽,可是沒人笑得出來。

  沈宜秋站起身,走過去遞了一條巾帕給他。

  牛二郎道了謝,接過雪白的絹羅帕子,不捨得拿來擦臉,捏在手裡,想著回去給三娘,驀地意識到女兒已經不在了,從喉間發出一聲沉沉的悲鳴。

  三個人都默契地不出聲,由著他放聲痛哭。

  待他終於收了淚,尉遲越方才道:「你放心,令媛的血債孤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牛二郎爬起來,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額頭在磚石地面上磕得砰砰作響。

  尉遲越道:「不必如此。不過你打傷曹府下人,需依律受罰。」

  牛二郎道:「只要能替三娘討回公道,莫說受罰,就是要我這條命又值當什麼!」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道:「敢問令媛之前,可有曹刺史殘殺其他妾室的傳聞?」

  牛二郎皺著眉搖搖頭:「要是早聽說這種事,我寧願連夜帶著三娘躲到山裡去,哪裡還會推她進火坑?」

  沈宜秋道:「那可有其他妾室莫名其妙不知所蹤的?」

  牛二郎想了想,搖搖頭:「那曹狗二十幾個小妾外室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的……我的三娘……」說著又哽咽起來。

  尉遲越明白過來她為何有此一問,曹家小娘子被剜眼斷指,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曹彬有虐殺女子的癖好,不曾想到這些毒辣手段未必是為了虐殺取樂,也可能是逼供。

  回過頭來一想,若是曹彬有此人神共憤的癖好,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出來,他們卻是想當然了。

  他心中微訝,不由佩服沈宜秋的敏銳。

  尉遲淵也頗感意外,側頭看看沈宜秋,彷彿今日才認識這個阿嫂。

  沈宜秋知道他們都已察覺,便即住了口。

  尉遲越又向牛二郎打聽了一些與曹刺史有關的事,便即命人將他帶下去。

  牛二郎走後,尉遲越方才道:「牛家小娘子恐怕是無意間發現了什麼,這才叫曹彬滅了口。」

  尉遲淵點點頭:「死前被折磨逼供,多半是為了確認她有沒有把秘密洩露出去。」

  尉遲越接口:「曹彬下此狠手,曹家娘子發現的定是性命攸關的東西。」

  他瞥見沈宜秋若有所思,便問道:「太子妃在想什麼?」

  沈宜秋道:「妾在想,曹刺史隱沒戶口、貪墨租糧、賄賂京官,那一筆筆帳總不能記在心裡。若是有這麼一本賬冊,倒算得上性命攸關。」

  尉遲越眼中流露出贊許之色:「很有道理。」

  沈宜秋接著道:「另外,牛家小娘子果真是嫁入曹府後才發現曹彬的秘密麼?她一個剛入府的妾室,日常會去的地方就那麼幾處。」

  「若是曹刺史房中有什麼,別的妾室難道不會發現?曹刺史為官多年,不至於這麼不小心吧?」

  尉遲越和尉遲淵對視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沈宜秋向尉遲淵問道:「五弟,牛小娘子的母親你可曾見過?」

  尉遲淵已明白她的意思:「幫中不少人認識牛家小娘子,他們雖未明說,但據我推測,牛家小娘子應當稱不上國色天香,當初曹刺史一見傾心非要將她迎入府中,許多人都覺難以置信,還道牛家交了好運。」

  沈宜秋點點頭:「這就是了,牛小娘子並非天人之姿,曹刺史一見傾心,又急不可耐地搶她回去,甚是古怪。因此妾猜想,那要命之物多半不在曹府,卻在牛家小娘子去的佛寺裡。」

  頓了頓又道:「若牛家小娘子撞破的只是賬冊所在,曹刺史只需將賬冊換個地方藏匿便是,不必殺人滅口又逼供,故此依妾之見,那定是不便移動的東西,比如房樑、石幢之類的東西。」

  尉遲越聽她絲絲入扣地條分縷析,越聽越訝然,隨即從心底湧出自豪來,他的小丸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像是一塊光華內蘊的美玉,小心收斂著光芒,偶爾顯露出一點便令人著迷不已。

  五皇子由衷讚歎:「阿嫂真是了不得,五郎很少佩服人,對阿嫂卻是五體投地。」

  沈宜秋抿唇一笑:「五弟謬贊,只是猜測罷了,沒準都是錯的。」

  尉遲越卻睨了弟弟一眼:「時候不早了,你可以回自己房裡去了。」

  尉遲淵可憐巴巴道:「多日未見,阿兄不留我敘敘舊麼?」

  太子六親不認地吐出一個字:「滾。」

  尉遲淵只得起身,對沈宜秋作揖:「阿嫂,家兄就託付給你了,他不太曉事,還請阿嫂看小弟薄面,多擔待著些。」

  太子又好氣又好笑:「明日別睡過頭,晚了不等你。」

  尉遲淵轉過頭,眼睛倏然一亮:「是去查案麼?」

  太子睨他一眼:「別廢話,快走。」

  待弟弟一走,尉遲越將賈七叫來,如此這般地吩咐部署一番,末了道:「傳令下去,大家在驛館休息兩日,我們幾個先去慶州城的事切不可走漏風聲。」

  賈七哭喪著臉道:「殿下龍章鳳姿,僕這獐頭鼠目的,要在接風宴上假扮殿下……僕唯恐裝不像,叫刺史府的人瞧出來……」

  尉遲越臉一沉:「敢露餡唯你是問。」

  賈七心頭一凜,趕緊唯唯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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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人牙

  是夜,太子殿下依舊孤衾獨枕,不曾將流言坐實。

  尉遲越的侍衛中人才濟濟,他吩咐下去,便有人連夜替他們假造好了過所。

  翌日一早,尉遲越、沈宜秋、五皇子裝扮成從南邊赴京考進士的舉子,六名武藝高強的侍衛扮作長隨,一行人騎著馬上了路。

  賈八和邵澤亦在隨行侍衛之中,此外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

  尉遲淵見他有些面善,多看了兩眼,猛然認出來:「牛兄?剃去髯鬚竟似換了個人,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沒了鬍子、修細眉毛的牛二郎一張容長臉,竟還有幾分俊朗。

  牛二郎笑著摸摸臉:「怪不自在的。」

  尉遲淵道:「有你帶路更好了,我們地頭不熟,在城裡瞎摸亂撞叫人識破就糟了。」

  頓了頓又道:「牛兄,先前騙了你,實在過意不去。」

  牛二郎早已明白過來他騙自己去劫太子的道是為了替自己申冤,恨不得將心掏給這位小兄弟,哪裡還有半點芥蒂:「二……五殿下替草民申冤報仇,就是草民再生父母,草民來世當牛做馬報答五殿下與太子殿下的恩情。」

  他朝太子的背影張望了一眼,見他與那小男寵同騎一匹馬,將人摟在懷裡,又時不時低頭湊在那少年郎耳邊磨來磨去,心裡有些毛毛的。

  但轉念一想,太子幫他申冤,是個好太子,不是曹刺史那等欺壓百姓、強搶民女的大淫賊,那小林官人也是個頂頂和善的好人,他們相好實在沒礙著誰。

  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惠,實在不該這麼想他們,當下羞慚難當,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機會,定要粉身碎骨報答他們。

  沈宜秋在驪山雖曾與太子共騎一馬,但仍舊有些羞赧。

  她本想自己騎一匹馬,尉遲越哪裡肯放過溫香軟玉抱滿懷的好機會,義正詞嚴道:「一路上幾十里都是山道,你騎術不精,太危險。」

  沈宜秋一想,她騎得慢,其他人為了遷就她,難免也要放慢速度,到頭來耽誤正事,便也不再提了。

  尉遲越自打出了京便不曾好好與她親近,在馬車上偶爾摟抱一下也都是淺嘗輒止,此時便如久旱逢甘霖,兩條胳膊將她牢牢箍在懷裡,時不時低下頭,佯裝說話,借機與她耳鬢廝磨。

  沈宜秋叫他蹭來蹭去,心頭莫名有些癢,只盼著快點到今夜下榻的邸舍,早些結束這折磨。

  尉遲越這回與她心有靈犀,也盼著快點到下榻處——他們微服出行,隨行的俱是親信,自然不用掩耳盜鈴分開住。

  一行人策馬長驅,抵達慶州城西門外時天色已擦黑,

  他們喬裝改扮,自然不能住朝廷設立的驛館,便在官道旁尋了一家邸舍,尉遲越告誡眾人:「一會兒入了邸舍,稱呼上小心些,切莫說漏了嘴。」

  眾人應是,便往門內走去。

  這邸舍雖是私營,可規模與驛館也相差無幾,足有五六個院落。

  他們入內一看,只見屋宇軒敞,陳設雅潔,庭院中一株茶梅開得正好,倒有幾分韻致。

  邸舍中除了他們之外,只有幾個從南邊來的商人。

  尉遲越向賈八使了個眼色,賈八便上前對那邸舍主人道:「這裡有幾間空房,我們都要了。」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陣蹄聲,片刻後,便有人在屏門外高聲吆喝:「怎的無人出來迎客?」

  邸舍主人忙道:「有勞客人稍待,小的去外頭說一聲,叫他們另尋住所。」

  牛二郎聽了這聲音卻是怒目圓睜。

  尉遲淵看在眼裡,小聲問道:「牛兄可是識得此人?」

  牛二郎壓低聲音,但壓抑不住怒氣:「是邱四,我們慶州城裡的人牙子,當初我三娘進曹家,就是他那婆娘來說的項。這人什麼絕戶錢都賺,曹家、方家、萬家那幾個大戶人家,買人都是打他手上過。」

  他冷笑了一聲道:「這回定是去外頭替曹老狗尋摸漂亮小郎去了,豬狗不如的淫賊!」

  隨即想起那曹老狗尋摸漂亮小郎君用來做什麼,不覺有些尷尬,咳嗽兩聲,欲蓋彌彰道:「草民是說那曹老狗,不是說……咳咳……」

  牛二郎雖是與尉遲淵交頭接耳,幾人相去不遠,尉遲越和沈宜秋也聽得一清二楚。

  尉遲淵老神在在地道:「牛兄此言差矣,淫不淫的不在男女,男子與男子之間也有心心相印、情深似海的,比之世上最恩愛的夫妻也不差什麼。」說罷微眯狐狸眼,瞟了一眼兄嫂。

  牛二郎聽了連連咋舌:「草民沒見識。」

  尉遲越臉都綠了,替著尉遲淵的後脖領便將他拽了過來:「哪裡聽來的渾話,再胡言亂語,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五皇子的雙腿每日都要在兄長嘴裡斷上十回八回,絲毫不放在心上,眼珠子一轉道:「阿兄,我有個好主意……」

  太子冷哼:「滾。」

  沈宜秋笑道:「賢弟足智多謀,想到了什麼主意?」

  尉遲淵差點感激涕零:「林兄真乃五郎知己。」

  尉遲越屈指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好好說話!」

  五皇子道;「我們一行十來個人,雖然隱姓埋名、喬裝改扮,但外鄉人總是難免引起警覺,倒不如來個偷樑換柱……阿兄雖說年紀大了點,好在夠漂亮,勉強也能算作『漂亮小郎』之列……」

  尉遲越一聽火冒三丈,正要打斷他的腿,不想沈宜秋卻若有所思道;「這主意妙得很,我們可以分作兩路,一路去佛寺,另一路混入曹府,萬一我推斷有誤,也不至於兩頭落空。」

  尉遲淵道:「果然只有聰明人才懂聰明人。」

  尉遲越聽太子妃這麼一說,微微頷首:「林兄所言極是,就這麼辦吧。」

  五皇子感慨:「噫!阿兄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牛二郎也暗暗納罕,心道這太子殿下對著小林官人倒是千依百順,五皇子說得不假,看他倆這光景,與真夫妻也不差多少,還是婆娘做主的那種……等等,兩個男子在一處,到底哪個是婆娘……

  正胡思亂想,只聽外頭傳來爭執之聲,那人牙子邱四大聲道:「什麼先來後到,什麼包不包,他們幾個人,要住那許多房?你邱耶耶差你這幾吊錢?睜大你的狗眼瞅瞅,邱耶耶這是替當今太子殿下、曹使君辦差,你得罪得起嗎?」

  那邸舍主人無法,只得入內與尉遲越一行人商量,卻正中他們的下懷。

  賈八道:「既如此,我們擠一擠,分兩個院落與他們便是。」

  邸舍主人如蒙大赦,對他們連連作揖,千恩萬謝。

  片刻後,邱四一行人牽著騾馬走了進來。

  尉遲越打眼一瞧,為首的除了邱四還有一個麻臉中年男子,後頭跟著五六個俊俏的少年郎,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最小的看著比尉遲五郎還小些,大約只有十一二歲。

  其中兩三人舉止妖媚,脂粉氣很濃,顯是從小倌館之類地方買來的。另幾個少年則神情局促,大約是從窮人家半買半搶來的。

  太子一行人都在心裡暗罵禽獸。

  邱四等人也在打量尉遲越一行,只見主僕十來人中除了一個中年大漢外,個個是修眉俊眼、相貌不俗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三個主人公子,個個都是稀世罕有的美人。

  尤其是那十五六歲的纖秀少年,直看得他兩眼發直——他做了二十多年人牙子,經他手上過的美人少說也有上百人,就沒見過這樣的絕色。

  再回頭看看自己尋來的那些人,相形之下不免黯然失色。

  可惜這些人雖是白衣舉子的打扮,但一看僕從衣飾與鞍馬,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等閒得罪不起,否則將他們獻給曹刺史,定能得一大筆賞金。

  他心中暗暗遺憾,眯縫了一下三角眼,堆起笑來,向太子一行作了個揖:「敢問尊駕高姓?」

  正直的太子殿下自然猜不到邱四心裡的齷齪念頭,但看到他目光黏糊糊地膠在沈宜秋臉上,心中已是怒不可遏,哪裡還肯答腔,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便即拉起沈宜秋的袖子,對邸舍主人道:「有勞帶路。」

  邱四摸了摸臉頰,嘻嘻一笑,待他們離去,對那麻臉男子道:「有氣性,夠味道,只可惜年歲稍大了些,身子不夠軟。」

  那麻臉男人猥瑣地咂咂嘴:「倒也未必,我打眼瞧他身條,腰細腿長臀翹,看著韌性不錯。」

  邱四露出油汪汪的笑容:「老東西,想什麼呢,別惹禍上身。且太子殿下喜歡的是沒長成的少年郎,這個怕是不成的。」

  麻臉男人舔了舔嘴:「太子殿下看不上才好,我就喜歡這種夠辣的。」

  邱四「咯咯」笑出聲來:「老賊,不好好做買賣,一天到晚想著自己受用。」

  說著收了笑:「我看算了吧,不知道那些人什麼來頭,看著不像是一般門第。」

  麻臉男人道:「你這慫貨,富貴險中求,曹使君就是這慶州的土皇帝,在這地界上,誰還能大得過他去?」

  他眼珠子一轉,露出凶光:「幾個外鄉人,走在山裡遇上山匪,死了也是白給,怕什麼!」

  太子殿下不知道那些人已經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跟著邸舍主人來到下榻的院子,他們十人分作三個院子,他們夫婦一個,尉遲五郎與邵澤一院,其餘侍衛與牛二郎一院。

  尉遲越離京兩旬,總算能與太子妃宿在一處,迫不及待地將探頭探腦的尉遲五郎趕出去,把房門一關,便將人摟入懷中好一頓搓揉。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尉遲越惱羞成怒,揚聲道:「何人?」

  來人道:「小的來給兩位客人送晚膳。」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他們還未用晚膳,鬆開懷中的沈宜秋,歉然道:「餓不餓?先用晚膳。」

  說罷打開門,那僕役行了禮,提了食盒走進堂中,將酒肴一一擺在案上,指那酒壺道:「這是敝店自釀的梅酒,兩位客人請嘗嘗看。」

  尉遲越微微頷首:「退下吧。」

  那僕役卻道:「小的給兩位斟酒。」說著提起酒壺,往杯中注酒。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動,與尉遲越交換了一個眼神。

  尉遲越執起酒杯,對沈宜秋道:「那便嘗嘗吧。」

  話音未落,手中的酒杯忽然照著那僕役面門上摔去。

  瓷杯帶著勁風正中那僕役面門,他「啊喲」一聲痛呼,仰天摔倒在地上,不等回過神來,臉已經被一隻鹿皮靴踩住。

  那俊俏非凡的小郎君一挑眉,兇神惡煞地道:「說,是誰叫你來下藥的?」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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