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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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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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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決定

  周洵微怔,隨即皺起眉:「屬下奉太子殿下之命護衛娘娘周全,恕難從命。」

  沈宜秋仍舊毫無慍色:「周將軍,我不懂行軍打仗,依你之見,剩下兩千朔方軍與三千州府軍守得住靈州城麼?」

  周洵語塞,目光有些閃爍,半晌才道:「突騎施集結十萬大軍寇邊,算上定遠攻城與靈武一役的折損,應當還有七八萬兵力。」

  沈宜秋道:「嘗聞『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守軍五千人,可有勝算?」

  周洵道:「兵書寫的只是個大概,突騎施連日奔襲,屢次急攻,又在靈武遭遇了朔方軍,疲敝不堪,而靈州城固若金湯,糧草充足,又有五千兵力,當能守到援軍解圍之時。」

  沈宜秋點點頭:「周將軍所言甚是,兵書只是大概,不足為據,天時地利人和,交戰雙方的士氣、將帥的能為,都當納入考量。」

  她頓了頓道:「州府守軍幾乎全無對敵經驗,而朔方軍兩千殘兵剛剛目睹同袍遭突騎施鐵騎屠戮,士氣想必難稱高昂。

  「而竇將軍在靈武一役中喪生,謝刺史出身進士科,以文才選士,不曾聽聞他擅長調兵遣將,敢問周將軍,這樣一支軍隊,能守上十日麼?」

  說著說著,她的目光越發銳利,雖仍然平靜無波,但卻叫周洵不敢直視。

  他本以為對方不過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婦人,隨便說幾句便能糊弄過去,誰知她卻對局勢洞若觀火。

  周洵有些惱羞成怒,負氣道:「娘娘莫非想親自統率末將這一千精騎,救靈州百姓於水火麼?」語氣中已經帶了些刻薄之意。

  沈宜秋知道內行最厭惡外行指手畫腳,誠懇道:「周將軍見諒,我不懂兵法,不過是臆測。」

  周洵見她態度謙遜,方才的惱怒散去了些。

  太子妃接著道:「守衛靈州並非貴軍的職責,且此行兇險非常,我不會要求任何人隨我同去。」

  周洵瞠目結舌,顧不上禮數,雙眼牢牢盯住她,彷彿她生了八隻耳朵十六隻眼。

  半晌他才道:「娘娘莫不是以為,憑你一人之力便可扭轉乾坤吧?」

  沈宜秋只作聽不出他話中的諷意:「靈州是我的故鄉,靈州城的百姓都是我的親人,我勢單力微,自知沒有扭轉乾坤之能,但我在城中,庶幾可以為守城將士增添一二分士氣。」

  周洵默然,眉頭擰得幾乎打結,直到此時,他似乎才第一次用正眼仔細打量太子妃。

  他們站在沙磧中,沈宜秋的背後是連綿的沙丘與寸草不生的貧瘠岩嶺,太陽在她身後,將周遭染得仿若一片火海。

  而眼前的女子總是令他想起京都常見的貴女,想起他的母親與姊妹們。

  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彷彿用尺子量過,像一株修剪得宜、插在金瓶中供人觀賞的白牡丹,美麗又脆弱,用指甲輕輕一掐便會折斷。

  她應該被服綾羅,雲髻霧鬢,珠圍翠繞,在玉閣金殿中撫琴作畫、吟風弄月,而不該在這漫天黃沙裡為難他。

  他的惱怒已經成了憤怒,這被朝陽染得似要燃燒的沙漠,便是他心緒的寫照。

  現在他一點也不覺得這女子脆弱,她簡直就像北地的雜草根莖,看著細細的一根,實則柔韌如絲,能將人活活勒死。

  他冷哼了一聲:「娘娘以為僕等是貪生怕死之輩?外敵犯邊,身為七尺男兒,不能保疆衛土,卻倉皇逃離,娘娘以為僕麾下將士心裡好受?」

  頓了頓道:「馬革裹屍、肝腦塗地又如何,大丈夫何辭一死!」難道他們這些血性男兒膽氣還不如一個弱質女流?

  沈宜秋歉然道:「我並無冒犯將軍與眾將士之意。」

  周洵意識道自己方才的倨傲,略微緩頰:「娘娘請恕末將失禮。」

  沈宜秋道:「周將軍義薄雲天,我只有感佩。」

  周洵道:「末將遣一百人護送娘娘回京,餘下九百將士隨末將前往靈州支援守軍。」

  沈宜秋微微蹙眉,旋即明白了他的顧慮,淡淡道:「周將軍放心,若是城破,我定不會讓敵軍生擒。」

  她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把花裡胡哨的鎏金嵌寶小胡刀,拔開刀鞘,刀身映著朝陽,彷彿染了鮮血。

  周洵心頭一震,竟有些茫然,眼前的女子不過十五六歲,面容甚至有幾分稚氣未脫,她究竟經歷過什麼,才能將死生大事看得這樣輕?

  太子妃似乎猜到他所想,將刀收回鞘中,扣回腰間,低頭看了一眼刀柄,眼神柔和了一瞬:「只願用不著它才好。我這條命就托賴周將軍了。」

  這話近乎耍賴,周洵嘴裡發苦:「娘娘千金之軀,實在不該赴險。末將不可違悖殿下之令……」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臨行前說過,殿下不在時,請周將軍暫且聽我調遣。」

  周洵無言以對。

  沈宜秋又道:「我雖不能上戰場殺敵,但關鍵時庶幾能派得上用場。」

  周洵心微微一沉,他明白她說的是實話。

  沈宜秋見他神色鬆動,乘勝追擊:「周將軍放心,將軍既是受我調遣,所有責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擔。」

  周洵皺了皺眉:「但是殿下若是知道……」

  沈宜秋道:「議和一事至關重要,不可讓殿下為此分心,所以還望周將軍守口如瓶,切勿將我一起回靈州的消息告知殿下。」

  不等他接話,她接著道:「這是我的主意,後果由我一力承擔。」

  周洵躊躇半晌,終於咬咬牙道:「是。」

  隨即又憂慮起來:「然而殿下目光如炬,率眾返回靈州,他定然得知。」一千兵馬返回靈州,動靜可不小。

  沈宜秋眼中露出淡淡的慧黠:「周將軍可知道?騙人要半真半假才像,你在軍報中就說受我調遣回靈州守城,派了一百精銳護送我回長安。」

  她說著從懷裡拿出一疊信箋:「有勞周將軍派一隊人馬,仍舊按著回京的路線走,到沿途的驛站,便將這些信依次寄往涼州。」

  這一招還是從尉遲五郎那裡學來的,她前幾日便抽空寫了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用上了,最後一封是預備抵達長安後寄出的。

  信中她將誆騙太子的責任攬下,請托他別去尋別人晦氣——若是她安然無恙,尉遲越自不會計較前事;若是她不幸身死,那這封信中便是她的遺願,他更不忍心違背。

  她不指望一直瞞到他最後,只要爭取到一旬半月,他與吐蕃議和差不多能結束,便不會因此動搖心神了。

  周洵硬著頭皮接過厚厚的一遝書信,只覺自己上了條賊船。

  周將軍去向將士們傳令時,沈宜秋將牛二郎叫到跟前,將他們要回靈州守城的事簡單說了一遍,末了道:「你們還未編入軍中,不宜隨我們回靈州,可徑回慶州,便就此別過吧。」

  說著從身邊小黃門手裡接過個錦囊給牛二郎:「曹彬案還需一段時日才能審完,到新刺史上任才能計戶授田,你們用這做本錢,一起做點買賣,或是買幾畝田地,別再重操舊業了。」

  牛二郎雙目圓睜,粗濃的眉毛連在了一處:「娘娘是僕的恩人,僕只求追隨娘娘,護著娘娘。」

  沈宜秋又勸了幾句,他翻來覆去只有這句話,沈宜秋無可奈何道:「那你讓其他人回慶州,你們只隨軍操練了兩個月,打仗不比別的,還能慢慢學。」

  牛二郎踟躕片刻,接過錦囊道:「謝娘娘,僕不能替兄弟們做主,須得去問一聲。」

  不多時,牛二郎回到沈宜秋車前,將錦囊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啟稟娘娘,兄弟們都說要追隨娘娘左右,絕不做縮頭烏龜……僕說話粗,娘娘莫見怪。」

  沈宜秋苦勸無果,只得帶他們一同去靈州。

  烽燧傳遞到涼州用了一日,而馬鋪將詳細軍情送達太子案頭,則是三日後的事。

  其時尉遲越正與吐蕃大皇子飲宴,看完軍報,他回到席中,面若寒霜:「我大燕誠心與貴國議和,你們便是如此回報的?」

  揚聲道:「來人,將他拿下!」

  兩人身後的侍衛紛紛抽出兵刃,鼓樂絲竹之聲戛然而止,兩國隨行官員大氣不敢出一口,大帳中落針可聞。

  吐蕃大皇子正酒酣耳熱,方才還在眯縫著眼睛看著胡姬在舞茵上跳柘枝舞,轉瞬之間劍拔弩張,不由大驚,用大燕官話道:「閣下何故突然發難?」

  尉遲越拈起杯盞,晃了晃杯中酒液,殷紅的酒液如同鮮血。

  他冷笑了一聲:「令弟勾結突騎施為寇我大燕邊境,閣下身為兄長,難道一無所知?」

  吐蕃大皇子臉色一變,罵了一串吐蕃話。

  尉遲越聽得一知半解,知道大意是在罵他弟弟狼心狗肺,勾結突騎施人謀奪儲位,要置兄弟手足於死地。

  吐蕃大皇子並不知曉燕國太子學過吐蕃話,這一番慷慨激昂的大罵倒不是惺惺作態。

  口頭上將自己弟弟挫骨揚灰之後,吐蕃大皇子回過神來,這才道:「此事是古日勒小子自作主張,為的就是挑撥敝國與貴國關係,破壞議和,某可對天發誓,某全然不知情……」

  尉遲越冷冷打斷他:「某只知貴國勾結突騎施來犯,至於是誰作主,某不關心。」

  他頓了頓,沖身邊的尉遲淵挑了挑下巴:「明日舍弟帶大軍前去拜訪貴國王帳,某亦可裝作一無所知。」

  吐蕃大皇子自知理虧,又在大燕地盤上,只能陪笑臉,心裡將那狼子野心的弟弟又翻來覆去罵了無數遍。

  尉遲越看著火候差不多,這才端起酒杯道:「閣下不遠千里,孤軍前來涼州議和,某感念貴國誠意,願意退避一舍之地,未料貴國以怨報德。」

  吐蕃大皇子一聽便知他這是趁機坐地起價,沉下臉道:「閣下何意?」

  尉遲越拈起一支牙箸,蘸了點葡萄酒,在銀盤上畫了一道:「天山。」

  然後又蘸了一下酒,在盤上一點:「敝國要在此駐軍。」

  吐蕃大皇子拍案而起:「閣下這是趁人之危!」

  尉遲越將牙箸放回去,懶懶一笑:「若是閣下不想談,某可以去與令弟談。」

  吐蕃大皇子一言不發地坐回榻上,臉上陰晴不定,半晌後方才咬著牙道:「好。」

  尉遲越這才向他行了一禮:「某還有些須冗務,閣下請盡歡。」

  說罷向在場眾人團團一揖,道了聲失陪,帶著五皇子、兵部侍郎和一眾親衛迤迤然地出了大帳。

  氈帷在身後放下,他不複方才氣定神閑的模樣,腳步發虛,額上滲出冷汗。

  軍報從定遠傳至涼州需要三日,他沒有任何辦法消彌這距離帶來的煎熬。

  這三日中發生了些什麼?定遠城能守住幾日?只剩兩萬兵力的朔方軍能抵擋突騎施數萬鐵騎麼?

  還有,小丸離開靈州了麼?

  他的心臟緊緊地一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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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希望

  尉遲越拼命將心頭的不安壓下,定了定神,請兵部侍郎、鴻臚寺少卿等臣僚去帳中商議。

  他往隨行官員中掃了一眼,找到一個著白衣的身影:「寧待詔,你也一起來。」

  寧彥昭一怔,太子雖時不時召他對弈談天,但他畢竟還未釋褐,沒有官品,政事上說不上什麼話。

  太子忽然點他,不僅他吃了一驚,其他官員也露出沉吟之色。

  尉遲越解釋道:「寧待詔對邊事頗有見地,可一起參詳。」

  有人明白過來,太子是要栽培這位進士科狀元,扶植自己的親信。

  寧彥昭也回過神來,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沉聲道:「遵命。」

  尉遲越微微頷首,又對弟弟道:「五郎你也來聽著。」

  一行人回到營帳中,尉遲越將軍報中的情況簡單說了下:「突騎施有十萬兵馬,一萬輜重兵,一萬是吐蕃二皇子古日勒部帥,其餘都是突騎施騎兵,主將是葉護獲阿史那彌真,翻越賀蘭山北麓進犯我國境。阿史那彌真是乙毗咄陸可汗之子,弱冠時曾被其父派往長安宿衛。」

  所謂的入朝宿衛便是充當質子了。

  諸臣中見過此人的不在少數,都露出訝然之色。

  這位阿史那彌真在長安時放鷹走狗、夜夜笙歌,怎麼看都是個讓紙醉金迷腐化到骨子裡的異族紈絝。

  鴻臚寺少卿歎了口氣:「僕曾與此人有過數面之緣,那時候聖人每有飲宴,便將此人召來,命其侍酒、作歌,甚至叫他扮作胡女跳舞取樂,僕見此人毫無慍色,甚至甘之如飴,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所圖定然不小。」

  他苦笑了一下:「僕嘗勸諫聖人,此人乃是可汗之子,可殺而不可折辱,既以弄臣視之,絕不可放虎歸山……可惜……」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下去,但在場諸人都知道,後來乙毗咄陸可汗用一千匹馬、五千頭羊和一口吹毛斷髮的寶刀將兒子換了回去。

  群臣紛紛勸諫,但皇帝對阿史那彌真的俯首帖耳、逆來順受十分滿意,薛鶴年等人受了阿史那彌真的賄賂,便也替他說話,道:「什麼草原之狼,到了我大燕的英明聖主,便成了乖狗兒。」

  阿史那彌真歸國後仍舊一如在長安時那般乖順,年年遣使朝貢不絕,皇帝每每誇耀他在北方有個孝順乖兒子。

  尉遲越想起這些,越發覺得糟心,捏了捏眉心道:「成事不說。當務之急是商議出一個對策。」

  轉向李玄同:「依李卿之見,定遠城能守住幾日?」

  眾人聽太子如此說,心都往下一落,他不問能不能守住,卻問能守住幾日,便是認準了定遠城早晚要失陷。

  定遠駐有七千兵馬,是邊關第一道防線,若是失守,敵軍長驅直入,新堡和懷遠很難抵擋兵鋒,再往前便是靈州了。

  李玄同皺緊眉頭,搓了搓眼皮,分析道:「定遠守將鐘賀良驍勇善戰,昔年征討叛亂的突厥葛邏祿部,曾帶三千輕銳殺敵兩萬。依僕之見,當能守住三日。」

  在場之人一聽,都是一驚,如此精兵強將竟然只能守住三日?但李玄同掌兵部多年,他的估計應當不會有錯。

  尉遲越卻搖搖頭:「李卿的估計還是樂觀了。鐘賀良擅攻不擅守,征討是其所長。且突騎施只有一萬輜重兵,糧草定然沒帶多少,定遠是第一城,他們定會全力強攻,搶奪糧草與軍械。」

  他頓了頓道:「孤更擔心的是靈武。羅將軍率軍前往西州,剩餘兩萬兵力由竇奮統領,此人志大才疏,又好勇鬥狠,有羅將軍指揮調遣,是一員猛將,若是讓他自己作主,恐怕……」

  李玄同默然片刻,沉重地點了點頭:「殿下慧眼如炬。」

  尉遲越道:「最壞的情況,眼下突騎施軍已經到了靈武,不日便會兵臨靈州城下。」

  他的聲音平靜,但落在眾人耳中,猶如驚雷。

  有個戶部官員驚恐道:「靈州是我大燕西北門戶,若是叫他們拿下靈州,往南一路平野,全無高山險阻,直取長安並非難事……」

  尉遲越看了眼寧彥昭:「寧待詔,你有何高見?」

  寧彥昭道:「僕一介文士,不諳邊事,嘗讀史書,北狄寇邊,往往為掠糧草財帛與民丁。突騎施以十萬軍隊犯邊,是趁朔方軍主力調往西州,故此趁虛而入,只要大軍回救,便不足為懼。依某愚見,他們的目標在靈、鹽諸州。

  「阿史那彌真聯合吐蕃二皇子寇邊,是要阻止我大燕與吐蕃結盟,最好殿下一怒之下殺了吐蕃大皇子,大燕便會與吐蕃開戰,在西州的朔方與河西二十萬大軍被吐蕃牽制,不能回救靈州,突騎施人便可坐收漁翁之利,蠶食我西北邊關疆土,進可直取長安,為患深矣。」

  「若是殿下不上當,朔方軍回救,他們便將靈鹽諸州劫掠一空,立即回撤,突騎施軍皆是騎兵,一旦回到草原便難以追擊。」

  尉遲越讚賞地點點頭:「寧待詔之見與孤不謀而合。」

  李玄同也捋鬚讚歎:「後生可畏。」

  寧彥昭寵辱不驚,只是雙目比平日更亮了幾分,作個揖道:「小子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尉遲越道:「寧待詔不必過謙。」

  他沉吟片刻道:「為今之計,只有立即令邠州駐軍發兵援救,同時調朔方軍主力回救。朔方軍眼下應該已至沙洲,距靈州三千餘里,便是倍道行軍,亦需二旬之期。命邠州守將立即發兵兩萬援救靈州,沿途各州府供給糧草。」

  李玄同點點頭:「僕這就傳令下去。」

  說罷又面露憂色:「朔方軍奉聖人之命前往西州,派遣了中貴人監軍,羅將軍未必能作主……」

  尉遲越眸色一暗,從腰間解下自己的魚符,沉聲道:「傳孤之令,命羅將軍立即率軍返回靈州,若有任何人敢阻撓,斬無赦。」

  李玄同心頭一突,斬殺皇帝親自指派的監軍,往輕了說是打皇帝的臉,往重了說可視同謀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道:「李卿傳令出去,一切後果孤一力承擔。」

  李玄同肅然道:「僕遵命。」說罷便去傳令調遣。

  尉遲越遣走了群臣,只留了尉遲淵在帳中。

  五皇子道:「阿兄,有阿嫂的消息麼?」

  尉遲越輕輕搖搖頭。燭火中,他的臉色像紙一樣白。

  尉遲淵從未見過兄長如此虛弱的一面,心也是一落,但還是故作輕鬆地勸解道:「有周將軍在,一定會護送阿嫂出城。想來消息還在路上。」

  尉遲越澀然道:「靈州是你阿嫂半個故鄉。」

  尉遲淵勸道:「阿嫂留下無益,她定會以大局為重。」

  話音未落,便有侍衛來報,道有周將軍的急信到。

  太子騰地站起身,幾乎是將書信一把奪過,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函,掃了一眼,頓時如釋重負,對五皇子道:「你阿嫂三日前便離開了靈州,按原路返回長安。」

  尉遲淵亦鬆了一口氣:「我就說,阿嫂一定不會執意留下的。」

  尉遲越點點頭,臉頰上有了些血色,但心底深處還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靈州的四月,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然而這一年的孟夏,在城中彌漫的不是青草與鮮花的香氣,卻是鐵銹般的腥甜與屍體的腐臭。

  城北的曠野被鮮血染紅,又凝結成棕紅,像一塊巨大的舊舞茵。禿鷲在空中盤旋,不時飛下來啄食屍體上的腐肉。

  如血殘陽中,謝刺史和一干幕僚站在城牆上,望著似乎不知疲倦的突騎施攻城軍,心憂如焚、一籌莫展。

  這是靈州城被圍的第四日,突騎施人本不善攻城,但主將阿史那彌真在大燕住過數年,非同於一般突騎施將領。

  在大燕數年,他偷學大燕兵法,尤其注意攻城之法,將衝車、壕橋、投石車等攻城器械的構造河用法都摸了個一清二楚。

  到得靈州城下,他一改在定遠時的做派,沒有急攻,而是先讓大軍在城外安營紮寨,找到靈州城防禦的薄弱處,便即命民夫堆起土山,砍伐樹木搭建雲梯,拔去城外拒馬樁。

  謝刺史一介文士,哪裡知道怎麼守城,與一群幕僚臨時抱佛腳翻閱兵書,卻是越看越糊塗,只能下令士卒死守,以待援軍。

  平日一河之隔的靈武便有朔方大軍把守,靈州城中的州府兵只管城中的安保,根本沒有對敵經驗,聽那退守城中的兩千朔方殘軍說起突騎施騎兵的可怖,原本就不高的士氣也煙消雲散。

  敵軍填平壕溝,架起壕橋,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湧來,眼看著已經翻過羊馬牆。

  靈州的州府軍從未見過這等架勢,一下子亂了陣腳,好在那兩千朔方軍有對敵經驗,打開城門,借著羊馬牆的掩護與敵軍搏殺,抵擋了幾波攻勢,三日下來,折損已經過半。

  謝刺史雖不諳兵法,卻也知道,援軍至少要十日才能趕來,而朔方軍只剩不到一千,這些久經沙場的精兵無可替補,折一個便少一個,且連番交戰,疲敝不堪,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

  敵軍的攻勢越來越猛,除了蟻潮般無窮無盡的攻城士卒外,還有從土坡上向城內投擲的火把、大石、死屍。

  城中民心浮動,軍心亦浮動。

  許多人心中都盤旋著一個念頭,有個幕僚終於忍不住說出口:「使君,既然守不到援軍趕到,不如……」聲音越來越低,一個「降」字散在微帶涼意的風中,輕輕撥動著謝刺史的心神。

  他低頭看了一眼在甕城中與敵軍短兵相接的將士,那些士兵不知經歷了幾場血戰,幾乎已經舉不動手中陌刀。

  他看見一個朔方軍士兵,約莫只有十六七歲,半邊身子都浸透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也許兼而有之。

  他被五六個突騎施騎兵圍在中間,一支長矛紮入他胸口,與此同時,一柄彎刀將他頭顱斬下。

  濺出的鮮血映著殘陽,像一匹耀眼的紅綢,那少年手中的陌刀落在地上,身子重重撲倒在地。

  謝刺史慢慢閉上眼,半晌才睜開,這三日裡,他見了太多無謂的鮮血,太多年輕的生命像枯葉一般凋零。

  這個千古罪人,就讓他來做吧。

  謝刺史終於下定決心投降,但脖子彷彿僵住了,頭怎麼也點不下來。

  就在這時,忽聽身邊一人驚呼:「謝使君,那是什麼?」

  不等他向幕僚所指的方向望去,便聽城牆上的將士呼號起來:「援軍!是援軍到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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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4: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援軍

  周洵麾下將士通身玄甲,跨著戰馬,身披夕陽,如一股狂風衝入敵陣,宛如神兵天降。

  突騎施士兵鏖戰一日不曾攻下靈州城,正要鳴金收兵,陡見奇兵突至,又聽得城牆內的燕軍群情激昂、高聲歡呼,雖聽不懂他們在喊什麼,也知是援軍到了,頓時亂了陣腳。

  指揮攻城的突騎施將領阿悉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待他回過神來,集結士卒抵擋時,大燕的援軍已經到了眼前。

  突騎施以多敵少,若是臨危不亂,立即迎敵,讓左右翼包抄圍攻,周洵這一千騎再怎麼驍勇善戰,也敵不過十倍於自己的敵軍。

  然而大燕援軍來勢洶洶,突騎施人生怕這些人只是打頭陣的輕銳,後頭恐怕還有重兵,不敢輕舉妄動,一遲疑,便錯失了良機。

  不等他們列陣,燕軍已經奔至眼前。

  沈宜秋亦在大軍中間,身著鎧甲騎著戰馬。

  雖然有四隊精銳將她嚴嚴實實地護在中間,但在刀林箭雨中穿梭仍舊險象環生。

  她只能伏低身子,緊緊抱住馬脖子。

  風聲、戰鼓聲、馬蹄聲、嘶吼聲、兵刃相擊聲、還有她自己脈搏突突的跳動,匯成一條滾滾的大河,在她耳邊轟鳴不休。鮮血和殘肢飛快從她視線中掠過。

  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攫著她的心臟,令她渾身發冷。

  她這時才懊悔自己往日跟著太子習武,總是推推脫脫不肯下功夫,可即便她弓馬嫺熟,她敢親手取人性命麼?

  沈宜秋不知道,單是想一想,她便覺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身邊的將士殺紅了眼,他們將長刀橫於身前,一路策馬狂奔,一邊收割敵軍的頭顱,彷彿鋒利的鐮刀割下一茬茬稻子。

  他們彷彿已與兵刃融為一體,自己也成了寒光懾人的利刃。

  與此同時,城中守軍打開城門,衝殺出來,與援軍前後夾擊,生生將圍城的突騎施軍截成兩段。

  突騎施將領阿悉結見後面並無大軍跟來,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受騙了,沒等他將一腔怒火發洩出來,只聽裂帛般的一聲響,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準確無誤地穿過他左眼。

  阿悉結大吼一聲,從戰馬上墜落下來,隨即脖子上一涼,頭顱已被燕軍的陌刀斬下。

  周洵將阿悉結的頭顱插在刀尖上,高舉長刀。

  突騎施士兵看到將領頭顱,頓時潰不成軍、狼奔豕突。

  周洵並未戀戰,一騎當先,率領麾下將士風馳電掣一般越過壕橋,如一條黑色長龍遊入城門中。

  最後一隊將士進入城中,便立即令守城軍關閉城門。

  沈宜秋這時才摘下沉重的戰盔,抹抹額頭上的汗,長出了一口氣。

  方才結冰似的心臟這時才恢復知覺,擂鼓一般狂跳起來。

  周洵命人將阿悉結的頭顱掛到城牆上,摘下戰盔,翻身下馬,向迎上前來的謝刺史行了一禮:「周某奉太子殿下之命,率兵前來支援靈州城守軍。」

  謝刺史本以為是大批援軍到了,不想卻是周洵一行去而復返,心不由一沉。

  守城將士們從最初的激昂和振奮中清醒過來,發現他們翹首以盼的援軍只有一千來人,慢慢沉默下來,仰著頭,靜靜地凝視著這些身披玄甲的騎兵。

  無數道沉沉的目光落在周洵身上,彷彿一座沉默的大山,他抿了抿唇,遲疑了一瞬,然後揚聲道:「邠州援軍不日將至,請諸位守住靈州,待援軍解圍。」

  守城將士們這才爆發出一陣如潮的歡呼。

  謝刺史神色亦是一鬆,他以為周洵是太子親信,定然知道內情,卻不知這只是周洵的推測,說出來不過是為安守城將士的心。

  謝刺史一見周將軍,便如找到了主心骨,連聲道謝,隨即忽然想起什麼,壓低聲音問道:「周將軍怎的去而復返?娘娘無恙?」

  話音未落,沈宜秋翻身下馬向他們走來,她也如其他將士一般穿著玄甲,懷裡抱著戰盔,向謝刺史行了一禮:「謝使君別來無恙?」

  謝刺史臉色刷地一白:「林……林公子怎的也在?」

  沈宜秋道:「謝使君不必擔心,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殿下若是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

  頓了頓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否借貴府商議?」

  謝刺史忙道:「林公子與周將軍請。」

  說罷令守軍將領帶禁衛兵馬去安營下寨。

  沈宜秋翻身上馬,跟著周洵和謝刺史向刺史府行去。

  直到這時,她才有暇環顧四周。

  幾日前還生機勃勃的靈州城,如今一片狼藉,城牆已被突騎施的投石車砸出了幾個豁口,守軍在豁口處架了弩箭。

  城中四處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來不及掩埋的屍體堆在牆根,民夫正在將守軍的屍首抬上板車,拉去掩埋,臉上麻木多於悲痛。

  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啜泣,晚風將他們的聲音吹進人的心裡。

  沈宜秋在馬上回首,目光越過城牆,望見暮色中的賀蘭山,輪廓彷彿一匹駿馬。

  她向著父母墳塋的方向,在心中默默道:「阿耶阿娘,你們一定要保佑靈州百姓。」

  馬鋪每日將軍情送往涼州。

  幾乎每一封都送來新的壞消息——定遠失陷、新堡守軍不戰而降、懷遠失陷、朔方軍兩萬兵力在一役中幾乎全軍覆沒……突騎施鐵騎幾乎是一日下一城,短短數日便兵臨靈州城下。

  而從涼州城傳令至朔方軍需要四日,傳令至邠州亦需四日,朔方軍遠在三千里之外,唯一的指望便是邠州援軍。

  他白晝與吐蕃大皇子磨嘴皮子討價還價,夜裡為了靈州之圍殫精竭慮,不出幾日便消瘦憔悴了不少。

  突騎施寇邊後的第十日,他收到周洵的消息,得知他帶著九百兵馬返回靈州,心中稍定。

  這九百人看似杯水車薪,但個個膂力過人,武藝精湛,是以一當十的精銳。

  更重要的是周洵這個有勇有謀的良將,有他在,靈州城的數千兵力至少不再是一盤散沙。

  而不顧自己的安危,將周洵和九百將士送回靈州的,是他的太子妃。

  他終於明白當日張皇后的話,夫妻本為敵體,是互相依靠,互相扶持,走完一生的人。

  沈宜秋第一封報平安的書信同日寄到。

  此後,每一日他都會收到她的信,信中常常只有寥寥數語,告訴他到了哪個驛館,但卻讓他安心不少。

  又過得四五日,他估摸著邠州的援軍差不多已經備齊糧草輜重行將開拔。正想到此處,便有侍衛來稟,邠州的回信到了。

  尉遲越急忙拆開信函,展開信箋掃了一眼,臉色頓時沉得能滴下水。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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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借兵

  謝刺史將太子妃和周洵一行延入府中。

  幾人分賓主坐下,周洵便道:「敢問使君,城中朔方軍與州府軍還剩多少人馬?」

  謝刺史面露愧色,作個揖道:「某守城不利,城中守軍折損過半,朔方軍只剩五百餘人,州府軍約有一千五百人,戰馬約剩八百匹。」

  周洵微微蹙眉,點點頭:「與周某預料的相差無幾。」

  謝刺史起身避席,向沈宜秋道:「僕身為刺史,外侮當前,無力抵禦,愧對聖人,亦有負殿下與太子妃娘娘的囑託,僕罪該萬死。」

  沈宜秋道:「謝使君不必自責,我見靈州城雖被圍困,城中百姓臨危不亂,裡閭街衢依舊井然有序,全賴謝使君安撫有方。」

  謝刺史縱然為官多年,聽太子妃這一番發自肺腑的稱讚,心中又羞慚又寬慰,百感交集,紅了眼眶,連道慚愧。

  沈宜秋看了一眼周洵,又道:「術業有專攻,排兵佈陣是周將軍所長,有將軍在,定能守到援軍解圍。」

  周洵微微頷首:「娘娘謬贊。」但語氣中絲毫沒有一點受之有愧的意思。

  若換了平日,謝刺史難免覺得此人不可一世,可現在周洵這捨我其誰的態度卻叫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想了想,坦言道:「說句實話,兩位莫見怪,若非娘娘與周將軍回援,謝某恐怕撐不到明日便要降。」

  周洵聞言大驚。

  沈宜秋額上也沁出了冷汗,幸虧他們及時趕到,再晚一步,恐怕就萬劫不復了。

  她向周洵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開口,斟酌了一下詞句,對謝刺史道:「使君不願將士白送性命,寧願一力承擔降敵的駡名,可欽可佩。」

  謝刺史跪倒在地,嘴唇顫抖:「有娘娘明鑒,僕死不足惜……」

  她頓了頓道:「只是使君有所不知,阿史那彌真自以為見辱於聖人,心懷怨懟,伺機報復,絕不會因使君寬仁而善待投降將士和百姓,這是其一。北狄一向以戰養戰,先前的定遠、新堡與懷遠皆是邊塞小城,到了繁華富庶的靈州,定會燒殺劫掠,無惡不作,這是其二。」

  周洵也點點頭:「便是打到只剩最後一兵一卒,也不能投降。」

  謝刺史後背上冷汗涔涔,登時後怕不已:「謝某只知阿史那彌真曾在長安宿衛多年,深得聖人寵倖,以為他會念在皇恩的份上……」

  沈宜秋與周洵對視一眼,都甚感無奈,皇帝的確是十分寵倖阿史那彌真,只不過是將人當作舞伎伶人般寵倖。

  不過誰也不能道皇帝的是非。

  默然片刻,謝刺史道:「幸而聖人與太子殿下英明,敢問周將軍,邠州援軍可是已經開拔了?不知有多少兵馬?」

  周洵目光閃了閃,遲疑了一下,還是據實說道:「周某還不曾收到太子殿下和邠州的消息。」

  謝刺史臉色一白。

  周洵接著道:「不過謝使君不必擔心,殿下得知靈州被圍一定會令邠州守軍發兵來救,想來不日便有消息。」

  謝刺史心裡稍定,苦笑了一下:「僕一驚一乍,見笑於娘娘與周將軍。」

  沈宜秋勸慰了他兩句,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商量出一個守城的章程。」

  說罷看了眼周洵,問謝刺史:「不知城中守軍將領是哪位?」

  謝刺史道:「竇將軍在靈武戰死,眼下統領守軍的名義上是謝某,不過謝某只是白占個名頭,實際調兵遣將的是朔方軍押官丁書平。」

  周洵微微蹙眉,押官是統率五百人的將領,一下子趕鴨子上架統領數千兵馬,除非天縱奇才,否則必定難以勝任。

  從今日攻守的態勢來看,這位丁押官顯然不是。

  沈宜秋道:「周將軍深諳用兵之道,曾統領數萬禁軍,若是謝使君信得過我,能否讓城內守軍統一受周將軍調遣?以免令出二門。」

  謝刺史本來就有此意,見她給足了自己臉面,哪裡有二話,鄭重向周洵行禮:「多謝周將軍救靈州將士與百姓於水火,請受謝某一拜。」

  周洵連忙起身回禮:「謝使君言重。」

  沈宜秋道:「調兵遣將之事便托賴周將軍。此外,我有一些愚見,不知是否可行,請兩位參詳。」

  她頓了頓道:「其一,我想請謝使君從百姓中多徵募一些壯勇,分擔收集弓箭、運石、修補城牆、扶助傷兵、安葬屍骸這些瑣事,如此將士可輪番休息,全力禦敵。」

  周洵也點頭:「今日周某見到將矢石運上城牆的都是將士,損耗體力甚是無謂。」

  謝刺史道:「謝某早該想到的,真是慚愧。」

  沈宜秋接著道:「其二,請謝刺史下令各坊佛寺道觀醫館收容救治傷兵,並由州府出錢,向商賈採買傷藥與所需資材。」

  大量傷兵僅靠州府醫博士和醫館大夫一定不夠,許多佛寺本來就設有悲田病坊,救治貧苦信徒,許多僧人都粗通醫理。

  且時人多信佛,將傷兵安置在佛寺,梵音也可紓解傷痛。

  兩人都點頭稱是,周洵道:「傷兵得到妥善救治,也可提高士氣,令將士沒有後顧之憂。」

  沈宜秋又道:「此外,時已入夏,氣候逐漸炎熱,大戰後容易爆發瘟疫,敵軍也會將染上瘟疫的屍首拋入城內,將士的屍骸必須儘快安葬,還請謝使君令醫博士商量對策,及早預防。」

  周洵不由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娘娘言之有理,倒似守過城一般。」

  沈宜秋道:「周將軍謬贊,不過是按常理推斷。」

  三人商議既定,謝刺史便去下令部署。

  沈宜秋待他離去,這才對周洵道:「依周將軍之見,邠州的援軍何日能到?」

  周洵略假思索道:「從邠州至靈州,急行軍約需六七日,集結兵力、準備糧草輜重到開拔,就算三日,再有十日,怎麼都該到了。」

  沈宜秋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凝重。

  周洵以為她擔心守不住十日,挑了挑眉道:「娘娘放心,便是肝腦塗地,末將也會守住這十日。」

  沈宜秋搖搖頭,揉了揉額角,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我不是信不過周將軍,不過請周將軍做好守十五日的準備。」

  周洵詫異道:「這是何故?」

  「但願是我多慮了,」她沒再說下去,話鋒一轉:「請周將軍即早部署,今夜讓將士們養精蓄銳,明日當有一場鏖戰。」

  她起身斂衽,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我代靈州百姓多謝周將軍。」

  尉遲越收到邠州軍報,便即將五皇子與一干臣僚召到帳中。

  他將信箋遞給兵部侍郎李玄同,開門見山道:「邠州軍開拔兩日,被聖人急令召回。」

  李玄同還未來得及將軍報看完,大驚失色:「這是何故?」

  尉遲越道:「聖人令邠州守軍拱衛京城。」

  尉遲淵雙眉已經打成了結:「那靈州怎麼辦?」

  尉遲越道:「聖人命靈州將士死守,以待朔方軍主力回救。」

  五皇子一臉難以置信,義憤填膺:「朔方軍主力這會兒都出了玉門關了吧?離靈州少說三千多里,等他們去救,少說也要一個月,憑靈州城剩下那點守軍,如何……」

  尉遲越淡淡地看了弟弟一眼。

  五皇子瞬間明白過來,一股血氣直沖頭頂,他漲紅了臉道:「他根本沒指望能守住靈州城!他只在乎自己安危!」

  若是換了以往,尉遲越定會斥責弟弟,叫他慎言,但他強壓心底的怒火,已經費盡心力,壓根顧不上去堵尉遲五郎的嘴,只是淡淡道:「對聖人而言,靈州城丟了,可以讓朔方軍奪回來,但邠州距長安只有區區三百里,若是將守軍調走,長安兵力空虛,便難以安枕了。」

  李玄同眉頭緊鎖,連連搖頭:「阿史那彌真心中懷怨,定會以靈州百姓洩憤,而且靈州城糧廣城高,若是叫突騎施人占了,到時候攻守易勢,再要奪回來,又得折損多少朔方軍將士?這……這……」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聖人不會不察,多說無益,眼下最要緊是想個對策。」

  說到底皇帝不過是以己身為重,以社稷百姓為輕罷了。若他在長安,不惜發動兵諫也要發邠州軍去救靈州,然而他遠在涼州,鞭長莫及。

  李玄同道:「朝中有盧尚書、張太尉等一干股肱在,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定然會勸諫聖人。」

  尉遲越點點頭,張皇后也不會由著皇帝任意妄為,但嘴仗少說也要打上幾天。

  他只是道:「靈州城的將士和百姓拖不起。敵軍兵力是守軍的十數倍,且大多是久經沙場的精兵。」

  攻守到了後頭,靠的便是「添油」,雙方拼的是兵力,多拖延一日,靈州城失陷的危險就多一分。

  在場眾人都一清二楚。

  尉遲越道:「為今之計,只有發涼州兵去救援。孤有兩千禁軍精騎,此外還有四千州府兵與一萬河西軍。」

  李玄同蹙眉:「可涼州城不能無人把守。」

  尉遲越點點頭:「至少要留下兩千州府兵與一半河西軍守涼州。」

  李玄同又道;「這麼點兵力,又沒有眾望所歸的統帥,恐怕解不了靈州之圍……且吐蕃皇子帶來的五千精兵駐紮在涼州城外,殿下將禁軍全派往涼州,僕擔心……」

  尉遲越道:「李卿的顧慮不無道理,所以孤打算自己領兵。」

  李玄同大驚:「殿下親去涼州,議和之事……」

  尉遲越挑了挑眉:「孤有個兩全之策。」

  頓了頓道:「孤要把吐蕃大皇子和他的五千精兵也帶上。」

  李玄同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尉遲淵已經拊掌道:「好法子!」

  吐蕃大皇子後院起火,又被精明的燕國人趁火打劫,昨日剛讓出一條商道,氣得一夜翻來覆去沒睡著覺,嘴裡起了個大燎泡。

  他正在帳中背手踱著步,盤算著今日怎麼扳回一城,便有燕國宦官來請,道燕國太子請他去帳中一敘。

  他滿腹狐疑地去了燕國太子的營帳。

  燕國太子將他延入座中,命黃門奉上酪漿,又對他噓寒問暖,客套更勝往日。

  吐蕃大皇子對上他不懷好意的目光,一種冰涼的感覺爬上脊背,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響尾蛇盯上的沙鼠。

  果然,半碗酪漿下肚,便聽燕國太子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尉遲越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

  吐蕃大皇子皺著眉,懷疑自己聽錯了:「閣下是要向在下借兵?」

  尉遲越搖搖頭:「在下分身乏術,只能勞動閣下大駕,隨在下去靈州走一遭。」

  吐蕃大皇子道:「這是貴國的事,敝國與突騎施並無齟齬,實在不便插手。」

  尉遲越笑道:「閣下別忘了,令弟也在靈州,不過若是見不著兄長,他定然大失所望,想來不日便會回吐蕃了。」

  吐蕃大皇子臉膛漲得紫紅:「古日勒挑唆突騎施興兵,是閣下的仇敵……」

  尉遲越一臉無所謂:「閣下且不急,在下又何必插手貴國內務。」

  吐蕃大皇子沉著臉不說話。

  尉遲越道:「閣下還是早做決斷,去晚了或許就見不到令弟了。」

  吐蕃大皇子氣得雙眼鼓起,半晌方咬咬牙道:「行,在下便幫貴國這個忙。」

  尉遲越臉一沉:「若閣下仍舊覺得這是施恩於敝國,那便不勞大駕了。」

  吐蕃大皇子本來想趁機挽回一點損失,誰知道這燕國太子半分也不鬆口,真是奸猾可恨之極。

  轉念想起那犯上作亂的弟弟古日勒,他只得按捺住怒火,點點頭:「在下不敢挾恩。」

  尉遲越這才緩頰:「閣下借道平叛,在下自要盡地主之誼,與閣下這個方便。」

  吐蕃大皇子黑著張臉,默然地拱了拱手,便即告辭離開。若是再待下去,他恐怕要把肺氣炸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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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守城

  「援軍」抵達靈州,當日便殺了敵軍一員大將,城中守軍士氣大振。

  周洵接過守軍指揮權,馬不停蹄地點兵部署,直忙到中夜。

  翌日清晨,城外突騎施人開始攻城,周洵命弓弩手、投石手在城垛後就位,下令打開城門,親自率一隊人馬出城,借著羊馬牆的掩護與敵軍交戰。

  突騎施騎兵擅衝殺,但在城下方寸之地,騎兵卻沒了優勢。

  而周洵的人馬則由陌刀手、弓弩手、馬軍、奇兵和跳蕩構成,弓弩手佔據高處,以城牆為掩護,用箭雨招呼試圖越過羊馬牆的敵軍,緊接手持陌刀、身披重甲的步軍組成刀陣。

  鑌鐵打成的陌刀鋒銳無匹,可輕易斬斷馬腿與人骨,小小甕城中,人的哀嚎和馬的嘶鳴響徹雲霄。

  沈宜秋與謝刺史站在城樓上觀戰。

  周洵與麾下將士背城而戰,像一柄不斷旋轉的利刃,將一隊隊突騎施兵馬絞成一堆血肉,把城門生生變成了鬼門關。

  沈宜秋只見血肉橫飛,無數人馬撲倒在地,堆成屍山血海,而後面的人則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進攻。

  她彷彿置身於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她的雙耳被戰鼓、嘶吼和嚎叫震得嗡嗡作響,廝殺聲逐漸變得遙遠而模糊。

  鮮血在城下流淌、彙聚,猶如溪流彙聚成汪洋,慢慢將蔚藍的晴空映成了血紅的顏色——太陽落山了。

  突騎施人的攻勢陡然迅猛,守軍則如銅牆鐵壁,寸步不退。

  約莫一刻鐘的猛攻之後,敵軍忽然像落潮一般逐漸退去。

  鉦聲響起,大燕守軍亦收兵退回城中。

  城內守軍和百姓爆發出陣陣歡呼聲。

  城牆上的將士們看著城下堆積如山的敵軍屍首,個個振奮不已,靈州城被圍多日,直到今日,才算打了一像樣的守城戰。

  沈宜秋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在城牆上站了一日,雙腿已差不多失去了知覺。

  經此一役,她終於明白周洵為何能以弱冠之年統領數萬禁軍。他將殺戮變成一種精巧高妙的技藝,分明是煉獄般的情形,在不寒而慄之中夾雜著一絲詭異的賞心悅目。

  周洵披了一身的血登上城樓,步履有些沉重,手中的偃月刀拖在地上,刀尖蹭著磚石,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他與敵軍交戰一日,中間只退回城中兩次稍事休整,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

  謝刺史快步迎上前去:「周將軍不愧是我大燕名將,牛刀小試便獲大捷。謝某即刻命人宰羊,出庫中藏酒,以酬營中眾將士!」慷慨之情溢於言表。

  周洵搖了搖頭:「多謝使君美意,不過美酒還是留待解圍之日再品嘗吧。」

  謝刺史連連點頭:「周將軍所言甚是,驕兵必敗,是謝某得意忘形了。」

  不多時,周洵麾下的押官來稟,道這一戰的死傷人數已計算出來,守軍陣亡一百餘人,傷者三百餘人。估計敵軍死傷人數過萬。

  謝刺史方才還告誡自己要戒驕戒躁,聽了這數字也是難掩喜色。

  周洵居高臨下望了望城下敵軍死傷和撤退的情況,臉色越發凝重,彷彿他今日打的不是一場勝仗。

  沈宜秋走過去問道:「周將軍有何顧慮?可是突騎施人有異動?」

  若是換了以往,周洵鏖戰一日,定然不耐煩與個婦人解釋軍情,但不知不覺中,他已習慣了凡事與太子妃商量,沒有絲毫煩躁之色,指了指城下一片狼藉的戰場道:「娘娘請看,今日敵軍死傷雖眾,但多為民夫、輜重兵,善戰者為數不多,且幾乎都是吐蕃人。」

  沈宜秋恍然大悟:「阿史那彌真在試探周將軍的實力和用兵習慣。」

  周洵又一次暗暗詫異,太子妃實在是一點就透。

  他點點頭:「此外,讓民夫和輜重兵送死,既消耗了我們的箭矢,又節省了糧草,是一舉三得。」

  沈宜秋後背陣陣發涼,這背後的用心比之橫飛的血肉更可怕。

  周洵歎了一聲:「開始殺輜重兵,也說明他們所剩的糧草不多了。」

  沈宜秋只覺心上彷彿墜了鉛塊,直往下沉:「接下去幾日他們定會急攻。」

  他們的猜測沒錯,第二日突騎施人捲土重來,攻勢遠比第一日猛烈,一天下來,守軍陣亡近兩百人,而敵軍折損則降到了六七千。

  到第三日,突騎施人毫無章法的強攻忽然井井有條起來,雙方一交鋒,周洵便知對方換了將領,多半是阿史那彌真親自上場。

  第四日、第五日……戰況陷入膠著。

  若論將才,周洵比阿史那彌真更勝一籌,大燕將士的鎧甲、兵器、弓弩都比突騎施人精良,戰術也更靈活多變。

  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守軍的兵力實在太少,一大半還是經驗不足的州府兵。

  守到第十日上,周洵帶來的禁軍能作戰的只剩下兩百人,許多將士帶著傷仍在連番對敵。而原本城中的守軍也只剩下區區八、九百人。

  由於人少,上番作戰的間隔越來越短,將士們得不到足夠的休息,疲敝不堪。而突騎施人收兵的時間越來越晚,大有夜以繼日之勢——他們兵馬多,可輪番在營中休息,而燕軍卻不行。

  將士所剩無幾,又不能連續作戰,周洵只能請謝刺史從百姓中招募壯勇,稍加訓練便送上戰陣。

  這些人從未上過戰場,穿上鎧甲,提了刀便出城殺敵,十有八九撐不過半日便成了敵軍刀下的亡魂。

  支撐全城將士和百姓的唯一信念,便是邠州的援軍。

  而援軍杳無音信,遲遲不至。

  周洵原本還存著希望,撐到第十二日,也明白過來,邠州的援軍大約是等不到了,而等朔方軍回救,少則二十日,多則月餘,只剩不到一千兵馬。

  要再撐十日,無異於癡人說夢。

  又一日的鏖戰結束,沈宜秋回到刺史府,勉強用了幾口清粥和菜蔬,正要去歇息,表兄邵澤從外頭走進來,神色有些慌張。

  邵澤這幾日跟著周洵打了幾場仗,磨去了一身稚拙與鈍氣,雖比以前還沉默寡言,卻不再顯得木訥。

  沈宜秋一見他這神色,道:「表兄,可是出什麼事了?」

  邵澤眉頭微蹙,從袖中取出一塊布片遞給她:「娘娘請看。」

  沈宜秋接過一看,只見布片中間有個洞,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燕字:「邠州兵未發,靈州已成棄子。」字跡枯淡,大約是用木炭寫的。

  沈宜秋心頭一凜,她連日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邵澤道:「城中有不少人撿到這樣的布,是插在箭上射到城內的,上面寫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說援軍來不了了,聖人已經放棄靈州城。現在將士和百姓中傳得沸沸揚揚,城裡人心惶惶,都說援軍怕是來不了了。」

  他頓了頓道:「這樣下去,恐怕會出亂子。」

  沈宜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腦海中浮現出可怕的字眼:嘩變。

  就在這時,忽聽外頭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邵澤去應門,沈宜秋亦迎了出去,來人卻是謝刺史的幕僚王元叔,身後還跟著一隊刺史府的僕役。

  王元叔顯是疾奔過來的,額頭上滿是汗也顧不上擦,向沈宜秋行了個禮,氣喘吁吁道:「娘娘,使君命僕送娘娘出府。」

  沈宜秋已猜到了幾分,冷靜道:「出什麼事了?」

  王元叔緊緊皺著眉,一臉難色,顯是受長官吩咐隱瞞實情。

  沈宜秋道:「可是守城將士嘩變?」

  王元叔一驚:「娘娘如何得知的?」

  沈宜秋答非所問:「眼下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王元叔道:「一個押官帶頭鬧事,領著幾百號人圍了刺史府,要使君給個說法……」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周將軍領著麾下的禁衛將士趕過來,如今兩撥人馬在府外對峙起來,已是劍拔弩張,使君趕去阻止,但恐怕……」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懇請娘娘給立即隨僕從邊門出府,以防萬一。」

  沈宜秋微微頷首,腳下卻沒動,略假思索,對他道:「請恕我不能從命。」

  王元叔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娘娘,周將軍麾下將士不過百來人,真的拼殺起來,未必能護娘娘周全……」

  「我明白,所以不能讓他們動手,」沈宜秋平靜地點點頭,「有勞王長史,替我向謝夫人借一身衣裙。」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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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嘩變

  靈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條長龍,映亮了半邊天空。

  火光中,靈州守軍與禁軍相向而立,刀劍出鞘,箭在弦上,白晝還並肩作戰的同袍,此刻卻兵戈相向。

  在場人眾足有數百,四下裡卻是寂靜無聲,遠處偶爾傳來禿鷲和夜梟的叫聲,幾乎可以聽得見草叢裡夏蟲的鳴叫,還有夜風裡女人們不絕如縷的細細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鏃直指對面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兵士,脖頸上的青筋若隱若現。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龐四,你們這是要叛亂?」

  那兵士高聲嘶吼:「請謝使君出來,援軍到底來不來?我們要聽實話!」

  他身後的眾將士跟著喊起來,幾百人一起吼叫,聲震如雷,許多人都在連日的拼殺中喊啞了嗓子,此刻用盡全力嘶吼,猶如困獸絕望的號叫。

  周洵面對突騎施的千軍萬馬毫不畏懼,此刻面對同袍的詰問,卻張口結舌,後背上虛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訴他們援軍一定會到,是他給了他們虛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親自將他們僅有的希望澆滅,他不知道怎麼開口。

  就在這時,刺史府的大門「訇」地打開,身著官袍的謝刺史邁著方步從門裡走出來。

  嘩變的將士看見他,越發躁動起來,紛紛叫喊:「謝使君,援軍到底來不來?」

  「靈州是否成了棄城?」

  「邠州究竟有沒有發兵?」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了嗎?」

  謝刺史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向眾人團團作揖:「諸位將士請稍安勿躁,皇恩浩蕩,定不會捐棄我靈州城……」

  不等他將那些文縐縐的說辭說完,將士們便七嘴八舌地打斷了他。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對!一個字,援軍到底來是不來?」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邠州軍是不是守皇宮去了?」

  謝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長與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浹背,強自鎮定:「諸位冷靜,聽我說……朝廷不會放棄靈州,援軍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遲了幾日……」

  有人冷笑了一聲:「遲了幾日?兄弟們都快死光了,他們等著來給全城人收屍?」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與其去陣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幾日!」

  這提議引來聲聲附和。

  「說得好!」

  「我們去送死,這些做官的縮在府裡好吃好睡!」

  「都是人,憑什麼?」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這狗官!」

  「對,殺狗官!」

  謝刺史瞠目結舌,如墜冰窟,他雖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績彪炳、才華耀目,可自問在任上兢兢業業、清正廉明,不敢稱愛民如子,至少無愧於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錯,不成想今日當了一回「狗官」。

  周洵將弓弦拉緊,低吼一聲:「誰敢妄動?先問問我等手中刀劍!」

  他身後的玄甲禁軍齊齊將陌刀舉高,鋥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紋,映著火光,猶如有鮮血淌過。

  他治軍嚴明,將士們不敢有二話,但個個積了一肚子怨氣,他們不顧性命來援救靈州,九百多同袍所剩無幾,若說委屈,誰有他們委屈?

  帶頭嘩變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們雖然人多勢眾,但禁軍驍勇善戰,以一當十,真的混戰起來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身後的士兵已經等不及了,紛紛叫嚷:「殺!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這騙子殺了!」

  形勢已經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軍將士動手。

  千鈞一髮之際,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影從門後走出來,卻是個身著紅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

  電光石火之間,他猛然明白過來,忘記了尊卑,轉頭吼道:「進去!」

  太子妃恍若未聞,仍舊往外走,經過謝刺史身邊,迤迤然下了臺階。

  這時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這個年輕女子。

  她穿著繡羅襦石榴裙,滿頭青絲綰作簡單的圓髻,髮上的金鳳釵在火光中閃著光,鳳口中銜的真珠串隨著她蓮步輕移微微顫動。

  這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容貌極美,有些人恍惚覺得自己似在哪裡見過她,卻想不起來。

  她身形纖秀,臉色蒼白,看著像是絹帛剪出來的美人,彷彿一陣風就會將她刮走。

  眾人一時怔住,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女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沈宜秋已經走到兩隊人馬中間,在刀刃和箭鏃的叢林中站定。

  她掃了一眼眾人,沉聲道:「你們的手要沾上袍澤的血嗎?」

  她的聲音像一脈冷泉貫入眾人心裡,被盛怒衝昏頭腦的將士們猛地意識到,他們雖分屬兩軍,卻是並肩作戰,一起守衛靈州城的同袍。

  帶頭鬧事的押官回頭看了一眼眾人,見有不少人面露猶疑和怯意,不禁惱怒,瞪著沈宜秋道:「你是誰?憑什麼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靜道:「先父姓沈,曾任靈州刺史,我亦是當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她是沈使君的女兒……」

  「太子妃怎麼會在靈州?」

  沈宜秋接著道:「請諸位放心,我以性命擔保,太子殿下不會拋棄靈州百姓,一定會發兵來救。」

  她的聲音不高,嗓音清而細,與她的人一樣,文文弱弱的,但卻莫名令人心安。

  許多人不覺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為首的龐四郎有些著慌,嘴唇哆嗦起來,強撐著道:「你們傻嗎?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說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來,但還是有不少人將信將疑,在靈州將士和百姓心裡,「沈使君女兒」的分量或許比太子妃還重上幾分。

  周洵高聲呵斥:「大膽!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沒等他將箭射出,輕輕抬手阻止。

  她不慍不怒,只是靜靜地看著龐四郎,眼睛映著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卻好像能把人捅個對穿。

  頃刻之間,龐四郎的布袍已經被虛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傷口上,不知多少道傷口一起發癢,他喃喃自語:「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飛速掀動,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終於說服了自己,高聲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沒有反駁,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龐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鏃只有一拳的距離。

  龐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著火光看見這年輕的將士眉弓上一道刀傷深可見骨,血染紅了半邊臉頰,猙獰可怖猶如鬼魅,他身後的將士也都與他一樣遍體鱗傷。

  沈宜秋直視著他的雙眼,堅定而平靜:「既然你認定我是假的,現在就可以一箭殺了我。」

  龐四郎再也支撐不下去,雙臂頹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掃視了一眼眾人,緩緩道:「靈州是我的故鄉,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與這座城池共存亡!」

  龐四雙膝打顫,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身後的將士也都跟著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聽鐵甲嘩啦啦響成一片,頃刻之間,數百將士齊齊下拜。

  沈宜秋斂衽,撫了撫裙裾,向著眾將士緩緩跪下,再拜叩首。

  三軍將士盡皆愕然,四下裡鴉雀無聲。

  如隔雲端的當朝太子妃,在向他們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謝謝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靈州城。」

  纖柔的聲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飄蕩。

  良久,將士中爆發出一聲呼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三軍將士齊聲高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聲音響徹雲霄,猶如一道銅牆鐵壁,守衛了這片從未被大河淹沒的土地,守衛了數十萬靈州百姓的夢鄉。

  尉遲越一番威逼利誘,哄著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集結兵力,準備糧草輜重,只用了兩日,便帶著兩千禁衛精騎、七千河西軍、兩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騎兵,浩浩蕩蕩向靈州進發。

  急行兩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過味來,燕國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靈州趕,顯然是沒有別的援軍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這麼爽快地答應發兵,合該拖他幾日,讓他不得不讓步,不過這時候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若是這時候翻悔,恐怕那二十萬朔方軍和河西軍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遲越在眾人面前氣定神閑,只要回營帳中獨處,便焦躁得無以復加。

  比之別人,靈州於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義——那是小丸的故鄉。

  他要替社稷保住靈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戰報一封封傳來,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內守軍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了幾日了。

  而邠州援軍該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動,若是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行軍的速度超過一百五十里,已經接近極限,但他仍嫌不夠快,恨不能脅下生翼飛到靈州。

  四月廿三,大軍距離靈州城終於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遲越與兵部侍郎等人商議到深夜,回到帳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連日行軍,他的軀體已經十分疲累,可心神仍舊靜不下來。

  他心中隱隱有股不安,可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絞成了一團亂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輩子死後,他正飄蕩在靈堂裡,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隱約記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卻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遲越心頭一凜,驀地回想起來,連忙上前阻攔:「小丸!」

  然而他是個無形無跡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擋在她身前,她卻徑直穿過他。

  尉遲越明知她聽不見,還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震響,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將他的心臟擊得粉碎。

  他回頭,視野裡一片殷紅。

  尉遲越驀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舊記得夢中那刀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緩過來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帳外響起侍衛的聲音:「殿下,派去靈州的斥候有要事啟稟。」

  尉遲越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叫他進來。」說罷披衣起床。

  片刻後,那斥候走入帳中,行了一禮,對尉遲越道:「啟稟太子殿下,廿二夜裡靈州守軍嘩變……」

  尉遲越臉色一沉,他最擔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卻接著道:「不過嘩變很快就平息了。」

  尉遲越心裡微微一鬆,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麼回事?將來龍去脈告訴孤。」

  斥候躊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稟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脆響,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兩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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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前夜

  尉遲越的視野暗了一瞬,渾身的血液彷彿停止流動,凝結成了冰,徹骨的寒意滲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看向枕邊的木函,裡面收著分別以來沈宜秋寄給他的所有書信,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書信,他都翻來覆去讀過無數遍,早已經爛熟於胸。

  可他仍舊走到床前,顫抖著手打開木函,將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展開。

  這時他才明白過來,自己連日來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緣故。

  小丸聽說靈州被圍,令周洵帶著禁軍將士回救,她自己又怎會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書信又怎會那般若無其事,不提靈州的戰況,也不露半分憂慮?

  這些信,根本就是提前寫好的,只是為了安他的心。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

  尉遲越不覺冷笑,仇恨啃齧著他的心,他恨自己。

  侍衛見太子臉色煞白,連嘴唇都脫了色,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僕去傳醫官?」

  尉遲越擺擺手,以手掩面,靜靜坐了片刻,然後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鎧甲,對侍衛道:「傳孤的令,命兩千禁軍即刻拔營,只帶一日糧草,輜重兵不必跟隨。明天日落之前,我們要趕到靈州。餘下人馬以最快速度行軍。」

  那侍衛一愣,隨即道:「遵命!」

  靈州城中,太陽再一次落下。

  沈宜秋站在城樓上,望著斜暉脈脈照耀悠悠的河水,滿目金紅,分不清是殘陽還是血。

  援軍仍然未至,今日一戰下來,城中的守軍只剩下不足五百。

  周洵平靜地說出這個數字:「明日是最後一戰。」

  沈宜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可發不出聲音。

  周洵對謝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勞將士,周某說以待來日……」

  年輕的將軍輕歎了一聲,露出個少見的微笑:「如今周某卻要替將士們向使君討口酒喝了。」

  謝刺史點點頭:「該當的,謝某這就著人去辦,儘快給周將軍和將士們送去營中。」

  說著道了聲失陪,往臺階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會兒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還是多陪陪家人吧。」

  謝刺史的腳步一頓,轉過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遙遙地向他作了個揖。

  當夜,謝刺史還是親自帶著家僕,將羊群和幾車美酒送到軍營。

  不多時,軍營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處彌漫著炙羊的香氣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謝刺史、邵澤與牛二等人圍坐在火堆邊,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著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竄。

  周洵從腰間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拔出來,帶出一股血水,他不滿地挑挑眉:「怎麼還沒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謝刺史「呵呵」笑起來,他生著張微胖的圓臉,笑起來越發像個和氣的長輩,站起身,將烤架翻了一面:「周將軍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頭焦了裡頭還沒熟。」

  周洵嗯了一聲,便用那匕首撬開酒罈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個人,七隻碗。

  周洵抱起酒罈,將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隻碗,將酒液灑在土中:「僅以杯酒,奠亡靈。」

  眾人端起酒碗,默默將滿碗酒一飲而盡。

  周洵贊道:「烏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謝刺史笑道:「周將軍見外了,好酒當酬壯士,喝到老夫肚子裡卻是暴殄天物。」

  說罷他又替眾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說點什麼,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進士,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松齡鶴壽」、「長樂無極」這些吉祥話此時說都不合適了。

  沈宜秋道:「敬謝使君。」

  謝刺史連聲道慚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愛民,襟懷寬廣,令周某感佩。」

  眾人紛紛向他祝酒,謝刺史幾乎有些無地自容:「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是謝某分內事。」說罷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又滿上一碗,對眾人道:「諸位義薄雲天,援救靈州,謝某無以為報,唯有滿飲此杯。」

  這時羊肉終於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眾人盤中,肉皮烤得金黃,裡面卻鮮嫩無比,咬一口便是滿嘴肉汁,眾人都嘖嘖稱讚。

  到了這個時候,恐懼和不安反而淡了。

  遠處有人吹起篳篥,打起羯鼓,有人隨著鼓點起舞,越來越多的將士加入他們的行列。

  有個年輕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興起,忽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越到火堆的另一邊,引來陣陣喝彩。有人效仿他,誰知沒學成,腳踩在火堆裡,燙得跳腳,引得眾將士笑作一團。

  沈宜秋看了好一會兒,站起身道:「諸位盡興,我去城牆上走走。」

  邵澤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隨娘娘同去。」

  沈宜秋搖搖頭:「不必,表兄慢用。」

  牛二郎道:「僕吃完了,僕隨娘娘去。」

  沈宜秋勸不止,只得由他跟來。

  兩人一前一後騎著馬,慢慢踱到城牆下,下了馬,登上城牆。

  沈宜秋靠在闌干上,靜靜望著賀蘭山的方向。

  牛二郎聽其他侍衛說,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賀蘭山的山腳下。

  他默默立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不敢亂說話。

  半晌,他看見太子妃的背影輕輕顫抖,肩頭聳動,顯是在無聲地哭泣。

  牛二郎有些手足無措,踟躕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沒事吧?」

  沈宜秋搖了搖頭。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撓了撓後腦勺:「娘娘,夜裡風涼,僕護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轉過臉道:「無事。」

  她臉上的淚已經拭去了,但聲音甕聲甕氣的,顯是哭過。

  牛二郎這才發現,這個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實也才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娘子,與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大難臨頭怎麼會不害怕呢?

  他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心裡的汗,結結巴巴道:「娘娘莫著急,說不得……說不得明日一早援軍就到了呢?」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牛大叔,我對不住你們。」

  牛二郎唬了一跳,幾乎要跪下來:「娘……娘娘折煞牛二了……僕一個下賤人,怎麼當得起……」

  沈宜秋搖搖頭:「還有周將軍和他麾下的將士,是我把你們拖來的……」

  若說靈州將士拼死守城是職責所在,那些禁衛軍將士卻是因為她才葬送了性命。

  她還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兒子帶到了靈州。

  沈宜秋忍不住掩面低泣起來,然後慢慢蹲下來,抱著膝,啜泣慢慢變成嚎啕。

  牛二郎覺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裡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沒事的,定會沒事的……」

  他的三娘小時候愛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麼哄,就只會說莫哭。

  想起慘死的女兒和遠在慶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沈宜秋的哭聲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們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簡單洗漱一番,換上寢衣。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硯池中的墨很快濃稠起來。

  她取了張信箋,拈起斑竹筆管,蘸飽墨,開始給親故們寫信。

  明日若是城破,這些書信說不定也會毀去,大抵寄不到親友的手上,不過圖個心安罷了。

  第一封寫給舅父舅母,滿紙的慚愧與歉疚。

  他們視她為親女,自她失怙,他們便是她唯一真正德親人,四歲以後,只有嘉會坊的小院子可稱家。可她卻將他們唯一的兒子帶到靈州,將他置於九死一生的險境。

  第二封寫給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可惜她信中時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許無緣得見了。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過,其實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見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灑脫自在,不為世俗羈絆的母親。

  第三封寫給張皇后,謝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體康健。

  她雖不知,他們卻是做了兩世的姑媳,只可惜這一世還未來得及深交,便要離別。

  她還未來得及將長安到靈州一路上的風光畫成畫卷送給她,如今恐怕不能夠了。

  第四封寫給兩位良娣,她答應過要趕在六娘生辰前回長安,與他們泛舟湖上,釣魚捉蝦吃船菜,可惜早早備好了有灶的船,她卻要爽約了。

  還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麼新香?她不在東宮這段時日,藏書樓中的古譜可曾練熟?她最懊悔的便是臨行前未能好好話別。

  第五封信給素娥、湘娥,第六封給李嬤嬤……

  第七封,給尉遲越。

  沈宜秋將信箋展平,蘸飽了墨,筆尖懸於紙上,卻一時間不知該寫什麼。

  一滴墨落下來,像淚滴一樣洇開。

  她擱下筆,又抽了一張紙展平,對著空白的信箋發了會兒怔,幾次提起筆又擱下,硯池中的墨乾了,她加了幾滴水研開,不一會兒卻又乾了。

  不知反復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對著空紙坐了一個多時辰。

  她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提起筆,似乎有很多話,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又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她想再加兩句,卻不知還能說什麼,終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所有書信疊好,放進木函中,用蠟封好。

  他們兩世夫妻,卻似乎總是差點緣分。第一世糾纏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這回開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終局了。

  若是有來世……她忍不住想。

  轉念一想,此生卻已是來世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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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城破

  這一夜,靈州城裡千門萬戶,不知多少人難以入眠。

  沈宜秋熄了燈燭躺在床上,望著黑黢黢的帳頂,只盼著夜長一點,再長一點。

  然而視野還是一點一點亮起,先是依稀能分辨輪廓,接著是帳幔上的折紙桃花,再接著是紗帳的青色。

  她從枕下摸出尉遲越用一塊于闐白玉佩換來的小胡刀,緊緊握住。

  太陽還是如常升起了。

  清晨的微風將靈州城喚醒,金色的晨曦勾勒出城牆殘破的輪廓,巍峨緘默的城池像個飽經滄桑的老人。

  軍營中,守軍將士們披上鎧甲,戴上戰盔,拿起陌刀和弓弩,一言不發地列起陣型,向轅門外行去,騎兵在前,步兵緊隨其後,奔赴已經註定的命運。

  他們中許多人臉上還留著淡淡的紅暈,血液裡有昨夜的美酒與高歌,神色出奇平靜,可稱安祥。

  走到城牆下,城門還未開,四周烏壓壓一片,站滿了人。

  全城的百姓都來了。

  許多人穿著白麻的孝服,其他人穿上了他們最好的衣裳,只有最盛大的節日才捨得穿的衣裳。

  周洵翻身下馬,向送行的百姓施了一禮,將士們也無聲地行禮,沒有人說話,只有金戈鐵甲蕭然的聲響。

  周洵正要回馬上,忽然瞥見人群中的太子妃。

  他向沈宜秋走來,沈宜秋亦趨步上前。

  周洵站定,向她行了個禮。

  沈宜秋回以一禮:「將軍保重。」

  周洵遲疑片刻道:「末將有個不情之請。」

  他頓了頓道:「為了社稷萬民,請娘娘活下去。」

  沈宜秋不由自主握住手中的小胡刀,刀鞘上粗糙的鏨花硌得她掌心發疼。

  她想了想,點點頭:「好,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輕生。」

  周洵壓低聲音道:「末將可安排人手,在城破時護送娘娘……」

  沈宜秋沒等他說完,便搖了搖頭:「我不能。」

  周洵的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說什麼。

  將士們重新上馬,緩緩向城門行去。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著桃紅衣裙的少女從人群中奔出來,追著一個騎馬的士兵,邊跑邊喊:「三郎,三郎——」

  周洵在馬上回首,看了那士兵一眼:「去吧。」

  士兵聞言,立即勒住馬韁,迫不及待地跳下馬,幾乎沒從馬上摔下來。

  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少女跟前,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眾將士哄笑起來。

  少女從鬢邊摘下一朵火紅的茶花,她的臉蛋比那花還要紅。

  她紅著臉,把花插在士兵的刀扣上,突然踮起腳,摟住他的脖頸,在他臉頰上輕快地吻了一下。

  將士們發出一片噓聲,有人打起了呼哨。

  不知是誰起的頭,送行的人唱起歌,是一支靈州當地的小調,每個在靈州出生長大的孩子,都在繈褓中聽過這支歌謠。

  慢慢的,所有人都跟著哼唱起來。

  歌聲高高地盤旋,越過城牆,傳到城外突騎施人的陣營中,已經若有似無。

  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他們聽不懂歌裡唱的是什麼,但是那纏綿婉轉的曲調讓許多人想起春日的草原。

  綠色的風把牧草吹成綠色,天空像騰格裡的琉璃碗,羊群像地上的雲,雲像天上的羊群。

  他們想起羊毛的氣味,油氈布的帳篷裡彌漫著酥油和酪的氣味,還有阿娜懷裡的氣味,他們還是嬰兒時被這氣味環抱,長大後卻已遺忘,如今又被陌生的歌謠喚起。

  一個十六七歲的突騎施士兵放聲大哭起來:「阿娜,我想回家——」

  哭聲像瘟疫蔓延。

  一個紅著眼眶的軍官從腰間抽出彎刀,手起刀落,將瘟疫的源頭一刀斬斷。

  少年士兵的頭顱應聲而落,眼中的淚水映著綠色的風。

  他脖頸中噴濺出鮮血,染紅了軍官的雙眼。

  現在他的眼珠也成了血紅色。

  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將沾血的彎刀高舉過頭頂,聲嘶力竭地喊道:「攻下這座城!絲綢和女人都是你們的!」

  「為了騰格裡!為了可汗!殺!」

  刀鋒映出朝陽,像火,烤乾了他們眼中的淚水,烤熱了他們的心臟。

  所有人都高舉戰刀,吶喊:「為了騰格裡!」

  無數馬蹄踏過那少年士兵的屍身和頭顱,頃刻之間將他碾成了泥。

  城門訇然打開,守城將士衝殺出來,這是最後一役,他們再沒有戰術可用,只能用血肉之軀迎著敵軍的刀鋒。

  前面的人戰死了,便成了後面同袍的盾牌。

  他們不知疲倦地揮著陌刀,不斷地劈砍,看不清是人還是馬,直到手臂再也抬不起來。

  一隻手被彎刀砍斷,五指鬆開,一朵赤紅的山茶花落下,被馬蹄踏進了血水裡。

  又一堵羊馬牆被推倒了,牆下的守軍來不及後退,被壓在牆下。

  城牆在投石車連日的猛攻下滿身瘡痍。

  雲梯架在了城牆上,突騎施士兵爬上城牆,剛爬出幾寸,守軍的長矛、箭矢、落石落下,滾燙的沸水迎頭澆下,無數人被砸死燙傷,從城牆上滾落下去。

  屍體堆積成山,前人的屍體成了同伴的墊腳石,每多死一批人,攀登便要容易些。

  城下的戰場中,塵土和血肉都混在一處,像是山洪爆發時滾滾而下的紅泥漿。

  人間成了地獄,痛苦的嚎叫聲直沖九霄,似乎連太陽都不忍看,用陰雲遮住了眼睛。

  天色陰沉下來。

  一眾侍衛都去城牆上充當了弓弩手。

  沈宜秋和謝刺史指揮著百姓運送弓矢和柴禾,用大鍋燒煮河水,再將一鍋鍋沸水往雲梯上澆。

  到了後來,他們索性捋起袖子,幫忙撿拾弓箭或者往火堆中添柴。

  並非人手不夠,無數百姓自願來幫忙,然而他們都需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用這些瑣事佔據自己的心神,他們才能暫時忘記時間,忘記這座城的命運,忘記一切。

  再熬一日,熬過這一日就好,沈宜秋在心中不住地默念。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厚重的雲層像鐵灰色的毯子,覆蓋著原野。

  經過一天的猛攻,突騎施人也已是強弩之末,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鐵灰色的雲慢慢變成舊銀器的顏色,五步開外便分辨不出人的面目。

  快了,沈宜秋和謝刺史用眼神鼓舞彼此。

  最後一縷光被黑夜吞沒,沈宜秋彷彿已經聽到了突騎施人收兵的號令。

  然而就在這時,只聽東邊傳來「訇」的一聲巨響。

  眾人循聲望去,頓時大驚失色,只見昏暗的天幕中,長夏門上的門樓轟然倒塌,火光自下竄起來,煙柱直沖霄漢。

  謝刺史大駭:「他們定是將城門下挖空,縱火燒門……快保護娘娘……」

  話音未落,周洵等一眾將士死守的南門也頂不住了,高舉火把的突騎施騎兵如潮水般湧入城中。

  城破了。

  ……

  城牆上的弓弩手調轉箭鏃的方向,向著第一批衝入城中的突騎施士兵射去,然而不過是杯水車薪。

  城門一扇扇打開,曾經固若金湯的城池門戶洞開。

  一隊隊突騎施士兵如同火焰長蛇,從洞開的城門中游入城中,所過之處燃起一簇簇火焰。

  到處都是哭聲與喊聲。

  一些百姓拿起柴刀、斧頭和棍棒,所有能找到的武器,保衛家園和妻兒,然而他們的抵抗在身經百戰的突騎施騎兵面前便如揮舞著木刀的三歲孩童。

  更多人躲在里坊、佛寺、官衙中,然而牆垣和木門根本攔不住來勢洶洶的突騎施士兵。

  富庶繁華的塞北江南令他們雙眼放光,牆越高,門越厚,意味著裡面的金銀絲綢和漂亮女人便越多。

  不過在這城中有一樣戰利品,比一切財寶都更珍貴——燕國太子妃。

  死的可以換一百個奴隸和一千頭羊,若是能捉到活的,可以得兩百個奴隸、兩千頭羊和一百匹馬。

  沈宜秋和謝刺史快步下了城牆,邵澤等五六個侍衛將她護在中間。

  然而他們其實無路可退。

  城中到處都是烈火和濃煙,兵刃相擊之聲不絕,有寥寥無幾的大燕守軍直到最後一刻還在殊死抵抗,更多的是突騎施人自己為了搶奪錢財打起來。

  一隊突騎施騎兵發現了他們,足有上百人。

  為首之人鎧甲、兵刃皆與眾人不同,顯是軍官。

  侍衛們雖然武藝高強,對上這麼多人卻沒有把握能勝。

  邵澤道:「走!」話音未落,手中長刀已經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個突騎施士兵斬下馬,反手一刀,又結果了一人。

  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缺口。

  幾人便即一拽韁繩,掉轉馬頭,朝著相反的方向策馬狂奔。

  沈宜秋緊緊伏在馬上,緊緊抓住韁繩,手中還握著那把小胡刀,上面鑲嵌的寶石深深嵌進她掌心,她卻毫無知覺。

  眾人策馬狂奔了一陣,後面馬蹄聲漸遠,追兵沒有跟來。

  沈宜秋心頭忽然一凜,往左右和身後掃了一眼:「謝使君呢?」

  謝刺史雖是一介文士,但在邊塞任刺史,自然時常騎馬,他的騎術不遜於那些侍衛。

  然而他卻不動聲色地慢慢落到後面,待太子妃一行漸遠,他調轉馬頭,對那些窮追不捨的突騎施士兵喊:「我是靈州的長官!」

  那突騎施將領勒住韁繩,打量了這笨拙微胖的中年男人一眼。

  謝刺史顫抖著手從腰間解下緋色魚袋:「看,這是證明。」

  那將領將信將疑。

  謝刺史連說帶比劃:「捉住我是首功,把我帶給阿史那彌真,他會獎賞你們。」

  那將領面露遲疑之色,他的目標雖是燕國太子妃,但能捉住靈州刺史,大將軍定然也有重賞。

  他翻身下馬,走到謝刺史跟前,伸出手,用蹩腳的大燕官話道:「魚,給我。」

  謝刺史將緋魚袋遞給他。

  突騎施將領打開魚袋的抽繩準備查驗,謝刺史從一個突騎施士兵手裡借了火把,殷勤地湊上去替他照明。

  就在那突騎施將領翻看魚符的時候,忽然感覺脖子上一痛,不等他回過神來,鮮血已經噴濺出來。

  他這才發現那看著懦弱無用的燕國官員,手裡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他張了張嘴,沒發出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謝刺史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此時滿身虛汗,雙股打顫,幾乎站不穩。

  那些突騎施騎兵立即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高嚷著謝刺史聽不懂的突厥話,紛紛拔出刀,但卻沒有立即砍向他,似乎拿不準該殺還是該活捉。

  謝刺史嚇得閉上眼睛,幾乎跌坐在地上,他扶著馬,勉強撐住。

  他是大燕的朝廷命官,必須站著死。

  他迫使自己睜開雙眼,舉起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凜然道:「大丈夫何懼一死!」

  不等突騎施士兵們商量出結果,只聽裂帛般的一聲響,眼前的男人已經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謝刺史在火光中看見自己的血像紅綢般蒙住了他的眼,令他憶起自己第一次穿上緋紅官服的那天。

  他慢慢闔上眼。

  他謝孝節不是狗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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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援軍

  尉遲越帶著兩千禁軍長途奔襲,星夜兼程,日行三百里,只在萬不得已時停下秣馬,讓馬匹和將士稍作休息。

  這段路程便是急行軍也需三日,而他們只用了一日半。

  第二日午後,他們終於翻越了賀蘭山,渡過河便是靈州城了。

  尉遲越知道對岸定有敵軍把守,而禁軍將士人睏馬乏,必須養精蓄銳才能作戰,心中焦急萬分,仍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個時辰。

  將士們飲了馬,吃了些乾糧,席地而臥,枕著雜草便昏睡過去。

  尉遲越一天一夜未合眼,卻沒有半點睡意。

  賈七拿了水囊和乾糧來:「殿下整日未進粒米,多少用一些吧。」

  尉遲越點點頭,接過水囊喝了一口,又逼著自己吃了一口餅,卻梗在喉嚨中難以下嚥,又喝了口水勉強咽下,便將水囊和餅都還給了賈七:「你也去睡吧,一會兒渡河有一場硬仗。」

  賈七眉頭動了動:「娘子吉人天相,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尉遲越的目光與鉛灰色的天空一樣沉:「孤知道。」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一定不是為了分離。

  他遙望著對岸,靈州城的輪廓依稀可辨,他五指不覺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手心。

  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一剎那彷彿拉成了一年。

  好不容易熬完一個時辰,他立即下令開拔,騎馬從淺灘涉水渡河。

  太子料得不錯,他們在渡河時遭遇了大批突騎施人的阻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粗略估計少說有五六千。

  尉遲越命弓弩手放箭。

  大燕禁軍弓弩精良,射程遠勝突騎施人的弓弩,數百支羽箭帶著嘯聲向敵軍飛去,猶如一場急雨。

  禁軍將士個個精於騎射,幾乎箭無虛發,突騎施騎兵一個接一個中箭從馬上栽倒下來,頓時方寸大亂。

  尉遲越趁著他們陣腳大亂,舉起長刀,一夾馬腹,帶著數百前鋒率先衝入敵陣。

  眾將士見太子身先士卒,頓時士氣大振,高喊著衝殺過去,一時間刀光箭雨,血肉橫飛。

  突騎施士兵一路打到靈州,不曾遇到過這樣悍勇又精良的軍隊,很快潰不成軍,領軍的裨將被尉遲越一箭貫穿眉心,跌落馬下。

  太子將長弓背到背上,抽出配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朝著敵軍的帥旗衝去,揮刀一劈,便將旗杆劈成了兩半。

  突騎施士兵見將領被殺,帥旗又被斬斷,惶遽不已,顧不上抵擋,一時間狼奔豕突。

  尉遲越正要帶兵掩殺過去,只聽大地隆隆作響,那些逃竄的突騎施士兵重又折返回來,他們後面是一大支突騎施騎兵,由遠及近,黑色的帥旗迎風飄揚。

  尉遲越臉色一沉,那是阿史那彌真統領的主力精銳。

  他握緊手中刀,朝靈州城遙望了一眼,心中道:「小丸,等我。」

  ……

  靈州刺史府,後院正堂。

  一眾女眷瑟縮在牆角,緊緊盯著門口。

  謝夫人一手抱著不滿一歲的幼女,一手摟著長女,勻不出手來,便讓八歲的長子緊緊靠在她身邊。

  謝府護衛們的痛呼逐漸聽不見了。而沉重的腳步聲、聽不懂的咒駡聲、突騎施鎖甲的嘩啦聲、丁丁噹噹的刀劍撞擊聲卻不見稀少。

  謝夫人明白過來,突騎施人定是分贓不勻,自己人打起來了。

  她的心突突直跳,心裡默默向神佛祈禱,只盼著他們多打一會兒,撐到有人來救他們。

  但是有誰會來救他們?郎君此刻在哪裡?不知可曾遇到不測?

  思及此,她的心彷彿被鐵鉗夾住,身子不由自主顫抖,眼淚要從眼眶中溢出來。

  然而她只能咬著牙忍住。

  她是當家主母,大難臨頭,這一屋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她,她不能先慌起來。

  四歲的謝大娘已有些曉事了,縮在母親懷裡,一個勁地吮著拇指——這是她年幼時的習慣,兩年前便已改掉了。

  謝夫人將女兒的手拿開,把她摟得更緊,小聲哄道:「大娘別怕,有阿娘在……」

  謝大娘懵懂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道:「阿娘,阿耶在哪兒呢……」

  謝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怕叫女兒看到,將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摁進懷裡,摸摸她的後腦勺:「阿耶有正事要辦,我們在家等他,乖。」

  謝大娘小聲抱怨:「阿耶怎麼老有正事啊……」

  謝夫人還來不及開口,八歲的謝大郎對妹妹道:「阿耶是刺史,很忙的。」

  外面的兵刃相擊聲慢慢稀少,謝夫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墜。

  突然間,只聽「砰」的一聲響,有人開始撞門了。

  謝夫人懷中的幼女「哇」地一聲啼哭起來。

  她不自覺地拍哄:「二娘莫怕,莫怕……」

  謝大娘將拇指吮得發紅,此時被妹妹的哭聲一勾,終於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撞門聲像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響,隨著每一次撞擊,便有一股冷風從縫隙中漏進來,吹得裡面的人一個激靈。

  他們已將坐榻、几案、櫃櫥、衣箱、繡架、茶床……一切能挪動的東西都拖到門口抵住門扇,然而誰都知道,這兩扇木門遲早會被撞開。

  幾個婢女捂著嘴,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啜泣。

  謝夫人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回頭對他們道:「你們跟著我,主僕一場,到頭來沒落著什麼好,對不住……」

  嬤嬤和婢女們都大聲嚎啕起來,有個老嬤嬤道:「能伺候使君和夫人是我們的福分。」

  話音甫落,只聽「訇」一聲巨響,門閂被生生撞斷,抵在門口的什物隨著門打開,被不斷往裡推。

  外頭的院門和倒房已經燒起來了,滿院子的火光,庭中屍橫遍地,有謝府的護院和僕役,也有許多突騎施士兵。

  經過一場惡鬥活下來的,便千方百計地往門裡擠。

  女人們瑟縮在牆根,互相摟抱著,已經哭號成一片。

  謝夫人渾身僵冷,牙齒打顫,幾乎不能動彈。

  她強忍著恐懼,把繈褓中的幼女交給乳母,顫抖著手摸到腰間,抽出匕首握在手裡。

  一個手持大刀的突騎施士兵已經翻過門口的障礙進到堂中,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足有二十來人。

  不等為首之人下令,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翻箱倒櫃搜找金銀財帛。

  那首領不用親自搜刮錢財,便好整以暇地朝母子幾人步步進逼。

  謝大郎雙手握著劍柄,站到母親和妹妹身前,小小的身子不住顫抖。

  但他還是揮舞著手裡的短劍,大聲喊道:「賊人不許害我阿娘!」

  刀尖嗒嗒地往下滴血,那突騎施沖他咧嘴一笑,對同伴們說了一句突厥話,那些人都笑起來。

  謝大郎明白他們是在笑話自己,小小的身體裡燃起怒火;「我不怕你們!」這麼一喊,他彷彿真的沒那麼怕了,雙腿也沒有那麼軟了。

  阿耶說男兒在世當頂天立地,阿耶的話總是對的。

  那人笑夠了,終於舉起刀。

  謝大郎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身子一晃,睜眼一看,卻是母親將他攬到了身後。

  謝夫人用匕首指著那突騎施士兵:「別過來……」

  那些突騎施人又是一陣哄笑,肆無忌憚的目光在謝夫人身上來回打量。

  謝夫人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一時間只求速死,但她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她不能拋下他們先死。

  突騎施人掃了一眼她手裡的匕首,笑著拍拍自己心口,提著刀挺身上前,嬉笑著說了一串突厥話。

  謝夫人一句也聽不懂,但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嘲笑她不敢殺人。

  她滿腔怒火,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然而手腕使不上力氣,怎麼也不敢將匕首插向那突騎施人的心口,眼看著他步步逼近,她只能連連後退。

  那突騎施人忽然伸手捉住她手腕,隨意一擰。

  謝夫人感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鬆開手,匕首「當」一聲落在地上。

  她臉色煞白,眼下連尋死的機會都沒了,等著她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那突騎施人猙獰的笑臉慢慢靠近。

  謝夫人耳邊嗡嗡作響,幾乎昏厥,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她忽聽「嚓」的一聲響,隨即一股溫熱的液體減到她臉上,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幾欲作嘔。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前的血,睜眼一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那突騎施頭領被斬下了頭顱,身體慢慢軟倒下去。

  她定睛一看,卻是幾個提著陌刀、滿身是血的大燕士兵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她。

  為首之人捂著淌血的左臂,眉骨上有一道可怖的刀傷。

  那人沖她一笑:「謝夫人還是閉上眼,免得嚇到。」

  陡然生變,一眾突騎施士兵警覺地停下手,循聲一瞧,來人卻不過是四五個燕國殘兵,便即提著刀圍上來。

  幾名守軍都負了傷,鎧甲和戰袍殘破不堪,彷彿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為首之人高呼一聲:「弟兄們,殺光這些蠻子!」說罷便舉起陌刀揮劈,一刀將一個突騎施士兵的胳膊斬了下來。

  幾人不要命似地砍殺,突騎施人的長刀砍在他們身上,他們卻好似沒有知覺,一直揮砍,直到血流乾,雙腳不能站立,直到兩條胳膊都不能揮刀,這才山崩一般轟然倒下。

  突騎施士兵人多勢眾,他們以一敵五,靠著不要命的打法,竟然將這群突騎施人殺了個片甲不留。

  為首的年輕人砍下最後一顆頭顱,踉蹌了一步,隱約聽見身後有更多的腳步聲和突騎施士兵的喊聲傳來,他的視野慢慢暗下來,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

  他拖著刀走到謝大郎跟前,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倒提著,把刀柄塞進他小小的手裡:「這才是能殺人的刀。」

  他在孩子肩上拍了一下:「小郎君,要是見到使君,替我帶句話,龐四對不住……」

  話未說完,他便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邊的聲音都遠去了,就在這時,他隱隱聽見有人在喊:「援軍到了……」

  他努力傾聽,可他耳朵裡像是灌滿了水,聲音越來越模糊,什麼也聽不清了。

  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幻覺。

  活著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援軍到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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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生機

  尉遲越緊握手中刀,冷靜地看著蟻潮般的突騎施軍,烏泱泱的兵馬連綿鋪展在原野上,彷彿沒有邊際。

  他的身後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禁衛軍將士,他們跟著他,踏過漫漫沙磧,翻越崇山峻嶺,馬不停蹄地來到這裡,剛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鏖戰,此時已經人睏馬疲。

  任誰看到這情形,都會認為燕軍毫無勝算。

  但是太子知道,他們並非沒有勝算——敵方主將的心已經亂了。

  若是他足夠清醒,就該急攻取下靈州城,然後退守城中,轉攻為守,那麼他這區區一兩千兵力便全然不足為懼。

  然而燕國太子項上人頭的誘惑實在太大,足以沖昏阿史那彌真的頭腦,讓他喪失神智。

  尉遲越看了一眼陰雲密布的天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他調轉馬頭,看向眾將士:「北狄破我河山,殺我子民,辱我妻女,此仇不報,枉為男兒!」

  眾將士盡皆露出激憤之色。

  太子頓了頓,接著道:「今日孤欲殺盡胡虜,誰願追隨?」

  眾將士群情激昂,紛紛舉刀,齊聲高呼:「殺盡胡虜!殺!」

  尉遲越向眾將士抱拳一禮:「我大燕河山,托賴諸位!」

  說罷回過身,挽弓搭箭,拉緊弓弦,羽箭破空而去,沒入皮肉之聲宛如裂帛,一個突騎施將領應聲倒下。

  他沒有絲毫停頓,連發三箭,三人應聲跌下馬,每一箭都正中眉心。

  眾將士爆發出一陣歡呼。

  尉遲越拔出刀,策馬衝向敵陣:「誰為孤取阿史那彌真首級!」

  戰鼓如雷,將士吼聲震天,悍不畏死地衝殺過去。

  燕軍士氣高昂,突騎施軍卻是無心戀戰,他們的同伴眼看著要將靈州城攻下來,只要攻破,城中的金銀財帛珠玉美人便可任意搶奪,去晚了便趕不上趟了。

  他們身為全軍精銳,本該拿大頭,不想卻被絆在這裡,實在氣悶不已。

  不過即便兩軍士氣懸殊,突騎施軍占著兵馬數量的優勢,燕軍也占不得什麼便宜,且他們長途奔襲,若不能儘快拿下此役,拖延下去劣勢只會越來越明顯。

  尉遲越有條不紊地指揮各軍作戰,但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心越來越沉。

  照這樣下去,周洵能撐得住嗎?小丸眼下在哪裡?

  思及妻子,他不由分神,一把彎刀向他砍來,他卻沒來得及閃避,左臂上挨了一刀,好在那刀來勢不算猛,只傷及皮肉,沒有到筋骨。

  然而劇痛還是瞬間蔓延到全身。

  他咬牙忍住,屏息凝神,一刀將襲擊他的突騎施騎兵斬下馬。

  幾名侍衛連忙圍攏過來,將他護在中間。

  尉遲越撕下一片衣袖,迅速將傷口紮緊,對一臉張皇的賈七道:「無事。」

  說罷若無其事地提起刀,頃刻之間連殺兩人。

  他已記不清自己砍了多少顆頭顱,左臂的傷口初時還覺得痛,慢慢失去了知覺。

  他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刀再快一點,馬再快一點,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一定要趕到妻子身邊。

  然而事與願違,僅剩的幾縷天光也在慢慢褪去,夜色像巨大的黑色帷幔慢慢合上,似是天上的神祗迫不及待要將這人間煉獄遮上。

  兩個主將都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

  就在這時,靈州城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轟鳴,就像天邊的悶雷。

  尉遲越循聲望去,只見一面城樓坍塌下來,隨即火光高高竄起,映亮了一方天空,長龍般的煙柱直沖霄漢。

  城破了。

  他覷了覷眼,感到心臟隨著那一聲震響塌了半邊。

  他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城破是死劫,亦是一線生機。

  他向賈七道:「就是現在!」

  果然,原本就心不甘情不願的突騎施士兵一見城破,哪裡還有心思打下去。

  賈七見時機差不多,忽然用突厥語大喊了一聲:「去得晚什麼都沒了!」

  這句話猶如一條炸彈,突騎施士兵紛紛調轉馬頭。

  阿史那彌真大喊:「誰敢臨陣脫逃,軍法處置!」

  士兵們有些遲疑,方才那聲音又喊道:「葉護騙我們來送死,說好的錢財女人叫別人占了先!」

  「我們在這裡奮力殺敵,他們撿便宜!」

  「什麼也搶不到,回去還是受饑捱餓。」

  ……

  賈七只從突騎施俘虜那裡學了一兩句,但一兩句便夠了,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突騎施人的憤怒不滿蔓延開來,連壓陣的督戰都調轉馬頭向城中奔去,唯恐去得晚了趕不上趟。

  一開始還有人懾於主將的威嚴,不敢便走,可留下的人越來越少,眼看著自己要成冤大頭,便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眾人爭先恐後,自然顧不上什麼陣型,禁軍趁機策馬衝上去,一路掩殺過去,死傷的突騎施士兵不計其數。

  阿史那彌真火冒三丈:「騰格里會降下天火和冰雹懲罰你們這些悖主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忽覺右肩一痛,手中彎刀鏘郎一聲落地,他也從馬上栽倒下來。

  他尚且來不及爬起,一柄長刀已經抵住了他脖頸,隨即一隻腳踩住了他的脊背。

  尉遲越寒聲道:「不義之軍,天必誅之。這次騰格里也救不了你。」

  阿史那彌真臉貼著地,咬著牙恨聲道:「一刀殺了我吧!」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可惜留著你有用。」

  轉頭對侍衛道:「將他捆起來。」

  說罷便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朝著靈州城飛馳而去。

  ……

  沈宜秋騎著馬在城中奔逃,到處都是火光、濃煙和成群結隊的突騎施士兵,他們少則十來人,多則數十人,在城中縱火搶掠,時不時為了搶奪財帛自相殘殺。

  他們遭遇了幾夥突騎施士兵,侍衛越來越少,最後她身邊只剩下邵澤和牛二郎。

  沈宜秋緊緊攅著手中的小胡刀,這樣無休無止的奔逃令她疲憊不堪,死或許要容易一些,但是許多人將自己的性命加在她身上,她的命已不全屬於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的最後一刻,她沒有資格死。

  他們的藏身之處再次被一群突騎施士兵發現。

  邵澤掃了一眼,約莫有十來個人。

  他的身上受了兩處刀傷,牛二郎也負了輕傷。

  他的心思從未轉得那樣快,瞬間便下了決定,對兩人道:「上馬!往南邊逃!」

  兩人當即翻身上馬,邵澤自己卻沒動。

  沈宜秋意識到不對,失聲喊起來:「表兄!」

  邵澤卻毫不猶豫地用刀尖在兩人的馬上各紮了一下。

  馬吃痛,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疾奔,沈宜秋抓著韁繩,努力回頭,只能看見表兄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漸漸模糊。

  她伏在馬上,緊緊咬著下唇,不知不覺將嘴唇咬破,口中滿是血腥甜。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濡濕了馬鬃。

  飛馳過兩條橫街,馬兒終於疲累,速度逐漸慢下來。

  他們遇見大隊的突騎施人便轉向,穿過一道道坊門,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走到一處著火的宅院旁,馬也跑不動了,兩人只能下馬行走。

  他們正想找個地方先躲避一陣,卻聽身後傳來淩亂的腳步和馬蹄聲,有人用突騎施話喊了句什麼。

  沈宜秋不自覺地回頭,見五六個突騎施士兵從那戶人家的烏頭門裡走出來,每個人手裡都抱著銀器、瓷器和一段段的織錦絹帛。

  那些人猶豫了一瞬,放下懷裡的財帛,抽出刀來。

  牛二郎道:「跑!」

  沈宜秋拼命往前跑,剛跑出不十來步,便聽到身後響起兵刃相接的聲音。

  她忍不住轉過頭,見那些突騎施士兵將牛二郎圍在中間。

  一人遠遠看了她一眼,舔舔嘴角的血,彷彿在看一頭慌不擇路卻註定逃不脫的獵物。

  牛二郎背對著她,揮刀砍倒一個突騎施人,沒有回頭,只是高聲喊:「跑!閨女快跑!」他不知道這些胡虜聽不聽得懂「娘娘」兩字,他不能冒險。

  他心裡有些歉疚,將太子妃娘娘喚作閨女,實在是大不敬。但娘娘定不會與他計較這些。

  沈宜秋抬袖抹勒把眼淚,咬緊牙關往前跑。

  跑出幾步,她聽見「哢嚓」一聲,是骨頭被刀劈斷的聲音,叫人心驚肉跳。

  有人隨之發出一聲悶哼。

  沈宜秋不用分辨,就知道那一定是牛大叔,只有他中了刀不敢痛呼,生怕她聽見會回頭。

  她抬手抹淚,可是越抹越多。

  就在這時,她被什麼絆了一下,僕倒在地,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大燕士兵的屍首。

  那士兵身旁落著一把弓,地上還散著幾支箭。

  身後又傳來一聲悶哼。

  她毫不猶豫地撿起弓箭,轉過身。

  那弓很重很硬,她試著拉了拉弓弦,至少有一石,而她跟著尉遲越學射箭,連半石的弓都勉強,她也從來沒在那麼遠的地方射中過靶子。

  沈宜秋張望了一眼,和牛二郎纏鬥的突騎施士兵只剩下兩個,而牛二郎不知身中多少刀,已經搖搖欲墜。

  她往回走了幾步,努力拿穩弓,搭上箭,拼盡全力拉開弓,弓弦深深嵌進她手指中,她咬牙忍住。

  她按著尉遲越教她的要領,將箭鏃對準那突騎施士兵。

  一箭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射偏了。

  牛二郎轉過頭,怒吼道:「走啊!」

  他又奮力砍倒了一人,以刀拄著自己勉強站立,他感到自己像個破水囊,四處都在往外漏。

  大概是血快流乾了,他的眼前金星飛舞,已經看不清敵人所在,只是胡亂揮著刀,被那突騎施士兵一刀捅在肚子上。

  沈宜秋只覺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她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開弓弦,弓弦將她手指勒出勒血,鑽心的疼。

  她深吸勒一口氣,瞄準敵人的後心。

  「嗖」地一聲,羽箭挾著勁力飛出去,「嗤」一身沒入那人皮肉中,卻是紮在了他腿上。

  那突騎施士兵吃痛摔倒在地,抱著傷腿哀嚎。

  沈宜秋扔下弓,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撿起一把落在地上的突騎施大刀,舉過頭頂,照著那突騎施士兵頭上身上亂砍,血濺了她滿臉,但她恍若未覺。

  那士兵起先還哀嚎,慢慢便沒了聲息。

  沈宜秋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手一鬆,刀「鏘郎」一聲落在地上。

  她回過神來,轉頭去看牛二郎:「牛大叔……」

  牛二郎仰天躺在地上,大聲抽著冷氣,那突騎施士兵的刀還插在他小腹上。

  沈宜秋挪到他身旁:「牛大叔,你堅持一會兒,我去那宅子裡找傷藥……」

  牛二郎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抬起手,喃喃道:「三娘……是你嗎?」

  沈宜秋握住他的手,淚水不住地往外流。

  牛二郎慢慢轉過頭,目光卻怎麼也聚不起來:「三娘,莫怕,阿耶在……有阿耶護著你……」

  沈宜秋不住抽泣,眼淚滾落下來:「阿耶……」

  牛二郎牽動了一下嘴角,夢囈一般道:「莫哭,莫哭,好好的……」

  話音未落,他呼出長長一口氣,忽然劇烈抽搐了一下,手重重地垂落下來。

  沈宜秋顫抖著手去探他鼻息,可她心亂如麻,手指已沒了知覺。

  就在這時,背後又傳來腳步聲。

  徹骨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她轉過頭一看,果然是一大群突騎施士兵,足有二三十個。

  沈宜秋不自覺地去摸腰間的小胡刀,卻摸了個空——方才射箭的時候她把小胡刀放在地上,忘了撿。

  那些突騎施士兵已經發現了她,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說著突厥話,語氣中滿是興奮之意。

  沈宜秋從地上撿起一把突騎施彎刀,正要向脖子上割去,見他們望著她嬉笑,不覺毛骨悚然——她的屍身不能落到他們手裡。

  她轉頭看了眼不遠處那座著火的宅子,心下有了計較。

  她提起刀,轉身衝進烏頭門裡,毫不猶豫地往火勢最旺的地方跑。

  有幾個突騎施士兵追上來,探頭往門裡看了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冒險進去捉她。

  就在這時,一根房樑被火燒斷,「轟」一聲落下來,攔在他們身前,半邊屋子隨即倒塌。

  他們滿臉遺憾,悻悻地退了出去。

  沈宜秋被煙嗆得不住咳嗽,握著刀,刀柄黏膩,不知沾滿了誰的血。

  她看了一眼火勢,放下心來,在這裡死,不一會兒火就能把她燒得乾乾淨淨。

  她舉起刀,用刀刃抵住脖頸,慢慢闔上雙目,不知道那廝會不會看到她留下的書信?

  她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眼中卻湧出淚來。

  那樣敷衍了事的一封信,看不到也好。

  就在這時,她彷彿依稀聽見有人在喊:「援軍到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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