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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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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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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1: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大雨

  尉遲越帶兵一路掩殺,趕至城下,只見遍地伏屍,流血漂櫓,東邊的城樓已經燒塌,火光沖天,如一支巨大的火把。

  突騎施士兵只顧劫掠財帛和女子,壓根沒有人把守城門,尉遲越領兵長驅直入,先命人關閉三面的城門,只留北邊中間一扇,並讓弓弩手上城牆佔據垛口。

  其餘將士則清剿城中燒殺搶掠的突騎施人。

  許多突騎施士兵捨不得放下手中財物,沒來得及拔出兵刃便死在燕軍的陌刀、弓箭和偃月刀下。

  燕軍一邊殺敵,解救百姓,一邊高喊:「大燕援軍已至!」

  「太子殿下親自領兵解救靈州百姓!」

  絕望恐懼的靈州百姓聽見喊聲,便如在暗夜中見到曙光,跟著高喊:「援軍來了!」

  「太子殿下來了!」

  「朝廷沒有拋棄靈州!」

  年輕壯勇紛紛抄起刀槍棍棒奮力抵抗,連女人們都停止了哭泣,抄起木棍、竹竿,或是燒斷半解的椽子,向突騎施士兵身上招呼。

  又有人用突騎施話喊:「阿史那彌真逃走了!」

  「留在城裡的都得死!」

  「後面還有十萬大燕援軍!」

  突騎施人軍心大亂,搶到財物的只想趕緊跑,沒搶到的雖不甘心也知道保命要緊。

  這時又有人喊:「往北逃!北門開著!」

  突騎施士兵慌不擇路,紛紛往北門逃,剛逃出城門,等候在城牆上的弓弩手便一齊放箭,成百上千的突騎施人在箭雨中僕倒,直到死還抱著搶來的絲綢金銀不肯撒手。

  副將問尉遲越:「殿下,要乘勝追擊麼?」

  尉遲越搖搖頭:「窮寇莫追,我們兵馬少,他們現在是亂了陣腳,若是回過神來整軍列陣,我們並無多大勝算。」

  他頓了頓道:「命將士們清剿城中殘軍,號召百姓一起滅火,互相救治。」

  簡單交代了幾句,太子便領著一隊侍衛,迫不及待地策馬向刺史府飛馳而去。

  刺史府的前院一片狼藉,正堂已經燒塌了半邊。

  後面內院中隱約傳來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尉遲越知是謝府的女眷,立即命賈七帶領侍衛趕去內院,自己則徑直往沈宜秋所住的小院子衝。

  木頭燃燒的爆裂聲中隱約傳來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知道是刺史府的女眷被圍困在火場中,忙帶人汲水滅火,將人解救了出來。

  謝夫人被人從火場中背出來,一身的血污,已經快昏厥了。

  不等他趕到後園,便遠遠看見那一處有火光。

  他的心涼了半截,當即翻身下馬,拔足奔入院中,只見東軒已經燒了起來。

  他衝進沈宜秋的寢堂,只見幾榻櫃櫥橫七豎八,衣箱篋笥都被翻了個遍,書卷、筆墨與衣物散落一地,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他這才回過神來,是自己關心則亂,靈州城破,刺史府是最先被洗劫的地方,小丸自不會留在這裡坐以待斃,她一定早就逃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借著東軒的火光,他忽然注意到廊下散落著幾張信箋。

  他一眼認出那是沈宜秋的字跡,心不由揪緊。

  他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字最少的一張上,眼睛彷彿被灼了一下,連忙挪開視線。

  他走過去,俯身撿起,卻不敢多看一眼,匆匆疊起揣入懷中,然後疾步奔出了院子。

  出了園子,他迎面遇上方才派去內院的賈七等侍衛,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剛從火場中死裡逃生的謝家女眷。

  謝夫人由一個嬤嬤背在背上,渾身血污,幾乎已不省人事。賈七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謝刺史的長子跟在母親身邊,手裡緊緊攅著一柄短刀,黑乎乎的小臉上滿是淚痕。

  尉遲越往人群中掃了一眼,心往下一沉,沒有沈宜秋。

  賈七道:「僕等趕到時一夥胡虜正要行兇,叫僕等都殺了,眼下王六他們正在汲水滅火。」

  尉遲越看了一眼謝夫人:「夫人受傷了?」

  賈七搖搖頭:「只是受了驚,濺上的是旁人的血。」

  這時謝夫人醒轉過來,咳嗽兩聲,氣若遊絲道:「可是太子殿下……」

  尉遲越上前一揖:「謝夫人安心修養。」

  謝夫人眼角噙著淚:「娘娘不在府中,一早便與……與郎君一起……一起去城牆上了……」

  尉遲越身形一晃,幸而及時拽住韁繩,他凝了凝神:「有勞謝夫人,有使君的消息,孤立即遣人告訴夫人。」

  說罷吩咐侍衛:「找間屋子安置謝夫人,令醫官來替夫人診視。」

  賈七面露憂色:「娘子……」

  尉遲越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道:「娘子不會有事。」他這就去將小丸找回來。

  說罷解下拴在廊柱上的馬韁,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

  賈七把孩子交給另一名侍衛,也跟了上去:「殿下手臂上的傷還是著醫官處理一下吧……」

  兩人策馬徑直往府外奔去,到得屏門處,卻見五六個玄甲禁軍用擔架抬了一個遍身是血的人走進來,擔架旁跟著兩名軍醫。

  見了尉遲越,匆忙道:「啟稟殿下,僕等找到周將軍了。」

  尉遲越拽住韁繩,翻身下馬。

  周洵躺在擔架上,急促地喘著氣,顯然傷得不輕。

  尉遲越忙問軍醫:「將軍傷在哪裡?」

  軍醫道:「回稟殿下,屬下方才大致查看了一下,將軍身受多處重傷,最兇險的一處傷口在後背上,另外左胛中了一箭。」

  尉遲越聲音微顫:「有勞兩位全力救治,一定要助將軍度過危厄。」

  兩名軍醫肅容道:「僕等一定竭盡全力。」

  尉遲越向兩人一揖:「周將軍就託付給兩位了。」

  正要上馬,擔架上的周洵忽然道:「殿下……屬下失職……」

  尉遲越目光微動:「周卿請安心養傷。」

  周洵輕輕搖了搖頭:「娘娘……」

  他抽了一口冷氣,緩了緩,接著道:「娘娘有死志……說城破……定不會讓敵軍……生擒……」

  尉遲越沒等周洵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周卿多慮了,太子妃安然無恙。」

  賈七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忙道:「屬下這就傳令下去,加派人手,去各處尋找娘子。」

  尉遲越不置一詞,翻身上馬,像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一般策馬疾馳。

  然而周洵斷斷續續的聲音還是隨風追了過來,鑽進他的耳朵,直往他的心裡灌:「娘娘隨身帶著刀……」

  尉遲越將這聲音從心裡揪出來,就像揪出一條嘶嘶吐信的毒蛇,他將它重重地摔在身後。

  周洵一定是受傷太重失了神智,這才胡言亂語,那些話一句也不足信。

  他衝出刺史府,在靈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縱馬疾馳,遇到攔路的突騎施士兵二話不說提刀便砍。

  他已經兩日沒有闔過眼,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窩和臉頰深陷下去,密佈血絲的雙眼卻格外亮,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地獄變中的凶神。

  他在街巷中橫衝直撞,不知道經過了幾條街,也不知道轉過了幾個彎,只是不知疲倦地尋找一個身影。

  他的小丸一定在前方等著他,就在前一條街,前一個轉角,他側耳傾聽,馬蹄和風聲中,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喚他。

  風越來越大,天邊有隆隆的悶雷滾過。

  賈七追上來:「要下雨了,殿下先回府包紮一下傷口吧,僕帶人翻遍全城,一定把娘子找回來。」

  尉遲越壓根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賈七無法,只得跟著他。

  馬跑不動了,他便換一匹,刀斷了,他便換一柄。

  也不知找了多久,他們沒有找到沈宜秋的蹤影,一隊侍衛先找到了他們。

  一個侍衛稟道:「殿下,僕等在一個胡虜身上搜到了一柄胡刀,似是娘子之物……」

  那天太子用一塊于闐美玉換了這把刀,親衛們都看到了,但只見過一眼,都拿不準。

  尉遲越聞言翻身下馬,從侍衛手中接過刀看了看。

  刀柄是假玳瑁,刀鞘上鏨刻著西域樣式的立鳥和纏枝花紋,嵌著許多可笑的假寶石,那立鳥活像一隻肥雞,翅膀一長一短,瑟瑟上有一道裂痕。

  他拔刀出鞘,刃上沾了血。

  眾人一見太子臉上的神色,便知這的確是太子妃的刀。

  那侍衛小心翼翼道:「僕等將那胡虜一起帶來了,還找了個會說突厥語的商賈,殿下可要立即審問?」

  尉遲越點點頭。

  侍衛將兩人帶上前來。

  那突騎施士兵斷了一條腿,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

  尉遲越將刀舉到他眼前:「哪裡來的?」

  商賈將他的問話譯成突厥話。

  突騎施人答道:「撿來的。」

  尉遲越又問:「什麼地方撿的?」

  突騎施抬手往南邊一指:「記不清了,那個方向,約莫四五里。」

  又點點心口,比劃著說了一串突厥話。

  商販道:「啟稟殿下,這胡虜說,發現刀的時候,刀柄握在一個女人手裡,這樣插在心口。他以為是黃金和寶石做的,就撿走了。」

  尉遲越感到喉頭一陣腥甜,視野模糊了一瞬。

  他用長刀將自己支撐住,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許久才道:「那女子多大?什麼模樣?」

  商販問完,對太子道:「啟稟殿下,他說很年輕,沒看清臉,身形很瘦,個子比他矮半個頭。」

  尉遲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嗓子裡擠出來:「她……還活著嗎?」

  可是沒等那商販把話問完,他忽然舉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突騎施士兵的頭顱斬了下來。

  他捏著小胡刀的鋒刃用力一折,將刀刃與刀柄相連處生生折斷,手被刀刃割破,鮮血淌了一手,他卻像是沒有知覺,眉頭也未皺一下。

  他將刀扔在地上:「你們認錯了,不是她的。」

  雷聲隆隆,一道閃電忽然劈開長空。

  雪亮的電光中,太子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如同鬼魅。

  賈七心頭一凜:「殿下……」

  不等他把話說完,尉遲越已經提刀上馬,向著城南疾馳而去。

  賈七和一眾侍衛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閃電一道接一道,有個落雷幾乎就在尉遲越眼前。

  他卻恍若未見,他也成了一道閃電。

  奔出三四里,到了那突騎施士兵說的地方,他翻身下馬,走進最近的一處坊門。

  不遠處有座佛寺起了火,一隊禁軍在和突騎施士兵交戰,兵刃撞擊鏘郎郎作響。

  不一會兒,起風了,風捲高了火焰,挾裹著濃煙向尉遲越撲來。

  他被煙嗆得一陣咳嗽,有什麼從喉間湧了上來,他壓不住,吐了出來,口中滿是鐵銹的味道。

  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繼續往前走。

  侍衛們跟上來,賈七想要扶住他,他將他的手揮開。

  地上橫著許多屍體,有身著鎧甲的突騎施士兵,也有慘遭不幸的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尉遲越一步一步走,一具一具辨認。

  有的屍首面朝下匍匐在地上,他便彎下腰,俯下身,輕輕將屍首翻過來。

  有的屍首臉上糊了血,他便抬袖去抹。

  賈七雙眼又酸又澀:「殿下怕髒,這種事僕等來就是……」

  尉遲越像是沒聽見,仍舊自顧自翻找著,他如今什麼都不怕了。

  又是一道閃電劈開黑暗。

  電光中,他瞥見五步開外伏著一個女子,身形纖瘦,半邊白衣被身下的血染成了殷紅。

  這情形忽然和他的記憶、噩夢重合在一起。

  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去,視野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黑暗,他明知自己走在平地上,卻感到自己在往一個黑暗的地方墜落,這片黑暗沒有盡頭,深不見底。

  他終於走到了那具屍首跟前,他想將她翻開,然而他的雙手沒有絲毫力氣。

  又是一道雷,緊接著,雨終於落下。

  大雨傾盆,天空將積蓄了一春一夏的眼淚傾向人間,澆熄烈火與苦難。

  尉遲越終於將那具屍體翻了過來,然而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抹去了眼前的雨,卻抹不去無邊的黑暗。

  他湊近了些,一道閃電落下,他借著慘白的光看清楚了。

  不是她,不是小丸。

  他心裡好像有一座堤壩轟然倒塌,他努力關住、堵住的洪水,頃刻間洶湧而來,沖得他千瘡百孔。

  他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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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1: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復得

  尉遲越忽然倒下,賈七等一眾侍衛大駭,忙奔上前去將他扶住。

  賈七不經意觸到他的手心,心頭不禁咯噔一下,對眾人道:「殿下發熱了,趕緊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遲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模糊的視野清晰了些。

  他搖搖頭:「無妨。」

  說罷直起腰,推開攙扶他的侍衛,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

  他的小丸還在等他。

  風雨那麼大,不知她淋濕沒有?會不會著涼?

  侍衛們對視了一眼,心中無奈又苦澀,只能小心跟在他身邊,一起在屍堆中翻找。

  有侍衛來稟報,城中突騎施人已經清剿殆盡,其餘殘兵逃的逃,降的降,俘虜了上千人。

  尉遲越只是點點頭:「交由子總管全權處理。」便繼續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大雨滂沱,將城中的一處處火焰澆熄,水慢慢積起來,和著雨水與泥漿,成了一片沼澤。

  尉遲越在泥濘中跋涉,雙腳漸漸沒了知覺,神智亦開始模糊,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像雨水洗刷過的天空。

  他後背上寒意陣陣,渾身冰冷,只有貼著心口的一處溫熱——那是他收進懷中的書信。

  它引誘著他將它展開,看一看小丸最後給他留了什麼話,這種誘惑越來越強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只要不去看,便沒有訣別,他們就還沒走到終局。

  他不知蹚過了多少條血和雨匯成的河,雨停了,天空漸漸泛起了香灰色。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找了一夜。

  侍衛們提著的風燈早已燃盡。

  時間一點點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太子妃生還的希望也在一點點破滅——若是她還活著,知道援軍抵達,便是自己不能回刺史府,也定會叫人去傳信。

  賈七借著微明的天色看見太子臉色蒼白中泛著些許不祥的青灰,雙目赤紅,目光空洞。

  他暗自心驚,跟隨太子多年,他還從未見過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如果他們真的找到太子妃的屍身,太子會做出什麼事?

  他有些不寒而慄,不敢想下去,只能繼續找。

  香灰色的天空漸漸變成了瓷胎的顏色,然後是魚肚白,接著晨曦破開雲層灑向人間。

  天亮了。

  尉遲越心裡的天空卻漸次暗下來,就像太陽在漸漸死去。

  他為何要將她一個人留在靈州?

  他為何要將她帶來靈州?

  他為何要為一己之私娶她為妃?

  她上輩子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這一世本有美好姻緣,本可以安穩一世,順遂一世,美滿一世。

  是他為一己私欲娶了她。

  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太陽。

  就在這時,他的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有人高聲叫嚷:「殿下,娘子找到了——」

  尉遲越轉過頭,一臉茫然,彷彿沒聽明白他的話,只是眨了眨乾澀的眼睛。

  賈七驚喜交加:「當真?」

  一人一馬轉眼到了跟前,那侍衛急不可耐地跳下馬,濺了一聲泥水:「真的,娘子此刻就在西南兩里善嘉坊的雲居寺內。」

  賈七又問:「娘子可無恙?」

  那侍衛覷了眼太子,有些欲言又止:「……娘子受了點傷,此時還未醒過來……昨夜寺尼發現娘子昏倒在道旁,便將她背回寺裡救治……醫官已經趕過去了,僕得到消息便來稟報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經從他手中奪過馬韁,翻身上馬,朝著西南疾馳而去。

  他在山門外下了馬。

  一個知客尼迎出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尉遲越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發不出聲音,他的喉嚨已經啞了。

  幸而那寺尼猜到他來意:「檀越可是為了昨夜寺主救下的女檀越而來?」

  尉遲越點點頭,用嘶啞的嗓子憋出兩個字:「有勞。」

  寺尼道:「那位檀越在寺主院中,請隨貧尼來。」

  尉遲越跟著她穿過中庭,經過回廊,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庭中種了一棵高大的薝卜枝,昨夜一場暴雨,碧葉如洗,細碎的黃花落了滿地。

  晨風將清香散播,花香中有淡淡的煙氣。

  前面佛殿中傳來寺尼們的誦經聲,梵音與花香繚繞,令人恍若置身於夢中。

  寺尼撩開西廂門口的竹簾:「檀越請。」

  尉遲越的心臟緊緊一縮,忽然辨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他生怕把自己驚醒,不由自主放輕腳步。

  房中放著張窄小的雜木床,一個身著灰色法衣的老尼坐在床邊,正數著念珠低聲誦經。

  青色紗帳中,隱約可見一張蒼白的臉。

  寺尼雙手合十向他行禮:「檀越可是這位女檀越的家人?」

  尉遲越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啞聲道:「她是我妻子。」

  寺尼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露出悲憫之色:「昨夜貧尼經過一處失火的宅院,見這位檀越倒在後窗下,身上有幾處傷,倒是無礙,只是吸了煙氣,一直昏睡到現在。」

  她頓了頓道:「貧尼聽人說,若是一日夜間能醒來,便無大礙,若是……」她沒再說下去。

  尉遲越向她道了謝,慢慢走到床前,輕輕地撩開紗帳。

  沈宜秋雙目緊闔平躺在床上,額頭、手背和胳膊上有幾處擦傷。

  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尉遲越見過她的睡相,她睡著時絕沒有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還未觸到她便像燙到了一般縮了回來。

  如果這是一場夢,一定會在碰到她的剎那醒來。

  他只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許多的臉頰,有些下陷的眼窩,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雙唇。

  他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用指尖輕觸了一下她的手背。

  只那輕輕的一觸,他身體裡的血液彷彿變成了岩漿,重新向胸膛中彙聚。

  太陽在一堆冷灰中復甦,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燒。

  他又能感覺到痛了。

  錐心刺骨的痛,差點失去她的痛,在失而復得之後,終於變本加厲向他襲來。

  他痛得躬起了背,幾乎喘不過氣來。

  新生的太陽在他胸口緊縮,噴薄,灼燒,燒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湊到她耳邊,聲音喑啞,像是刮擦舊鐵器:「小丸,別睡了,該起床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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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1: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甦醒

  沈宜秋此時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條永恆的河中。

  河水像雲,又像光,和煦的陽光灑在她額頭和眼瞼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畫,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說著話。

  微風吹來夾岸楊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氣息。

  她頭枕在阿娘膝上,渾身的骨頭像是泡在熱泉中。

  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安心,只想一直隨波逐流,載沉載浮,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只有一樁事令她有些掃興。

  岸上一直有個聲音在喚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喚你了。」

  沈宜秋懶懶地把一方帕子蓋在臉上,懶懶道:「不理他。」

  阿耶問:「那是誰?」

  沈宜秋想回答,卻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個人。」

  阿娘笑著將她臉上的帕子揭下來:「是個什麼樣的人?同阿娘說說。」

  沈宜秋將眼睛隙開一條縫,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臉龐,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個很無謂的人,煩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興,興致勃勃道:「哦?怎麼個煩人法?同阿耶仔細說說。」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讓我好生睡覺,逼我跟他習武騎馬。」

  這回阿耶不高興了:「阿耶教你騎,用不著旁人教。」

  阿娘睨他一眼:「一邊看著爐子去,煩人。」

  那聲音又在「小丸小丸」喚個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喚得有些難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覺,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畫的畫。

  阿娘畫的是靈州的桃園,一紙芳菲,似要灼灼燃燒起來。

  沈宜秋十分羨慕:「阿娘教我畫。」

  阿娘便將她摟在懷裡,把著她的手:「這樣起筆……學會了麼?」

  沈宜秋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小,握筆也有些生疏,但畫的桃花已經有模有樣了。

  岸上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該起床了,你已經睡得夠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裡發堵。

  阿娘道:「真想見見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懾於阿娘的威嚴不敢說什麼,只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矢口否認:「才不是。」

  阿娘不說話,只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說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麼。」

  沈宜秋耳朵發燙,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畫給阿娘看。」

  她一邊說一邊提起筆,可筆尖剛落到紙上,卻畫不下去,她苦惱道:「我想不起來他的模樣。」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為難:「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們一直在這裡。」

  阿娘也點點頭:「我們哪兒也不去。」

  話音未落,河水陡然變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顛,沈宜秋驀地睜開眼,阿耶阿娘已經不見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骨頭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攢住了。

  方才在舟中聽見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聲音顫抖,又啞又沉,像是壓著一座山。

  隨著這一聲輕喚,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張了張嘴,只覺嗓子乾得冒煙,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尉遲越?」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遲越別過頭去,甕聲甕氣道:「孤沒有。」

  沈宜秋剛彎起嘴角,連日來的記憶忽然湧上來,她心頭一凜,笑容頓時沒了蹤影。

  她掙扎著想坐起,但身上沒有絲毫力氣:「表兄和牛大叔……還有周將軍、謝刺史他們……」

  「別亂動,」尉遲越小心翼翼地將她按住,「表兄受了重傷,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周洵也救回來了。」

  沈宜秋的眼淚從乾澀的眼眶裡湧出來,尉遲越沒提謝刺史和牛二郎,他們定是以身殉國了。

  尉遲越一手摟住她肩頭,一手攢緊她的手:「他們的遺骸找回來了,靈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帶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點點頭。

  尉遲越接著道:「靈州城失陷後不久便奪了回來,阿史那彌真被生擒。突騎施殘軍逃出城外,渡河時遇到涼州軍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親兵,邠州援軍也到了,是毛老將軍親自領的兵,前後夾擊,幾乎全殲。」

  沈宜秋剛醒過來神思仍舊有些恍惚,半晌才將這些話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沒能守住……」

  尉遲越道:「別自責了,靈州城若是早破幾日,後果更難以設想。」

  這話並不能讓沈宜秋感到寬慰,她怔怔地躺了許久,這才道:「是殿下親自帶兵來的?太冒險了。」

  又看了眼他胳膊上纏著的紗布,見裡面隱約透出血,不由蹙眉:「殿下受傷了?」

  尉遲越憋了一肚子的火,見她傷心,沒來得及跟她算帳,不想她竟倒打一耙,頓時覺得一股氣血湧向喉頭。

  他強壓了下去:「太子妃可以捨身取義,孤便要坐視靈州百姓陷於水火?莫非孤就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困?」

  沈宜秋有些氣弱,顧左右而言他:「這是哪兒?」

  尉遲越道:「這是雲居寺,寺主救了你,她發現你倒在一戶人家的後窗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知所蹤,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求她能活著,找到她以後,他只求她能醒過來。

  只要她能安然無恙,讓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然而眼下她醒過來了,連日的憂怖惶懼就難以一筆勾銷了。

  沈宜秋心道不好,那日她決心赴死,衝入火場,正要自戕,忽聽外面有人喊,太子領著援軍到了。

  她便即收了刀,可門口已經被著火的房樑堵死,她根本沒法出去,火勢越來越大,逼著她退到內室,好在淨房中有一缸水,她扯下袖子蘸了水,紮在口鼻上,然後用刀砍斷了後窗的窗櫺,竭盡全力爬了出去。

  但是在火場中逗留,還是不免吸入了煙氣,跳窗逃出後,她只走了幾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再醒來就是在這裡了。

  照實說是不行的,她蹙了蹙眉:「頭暈,記不清了。」

  尉遲越早就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見她直到此時還不說實話,差點沒氣出個好歹,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紙已有些皺了,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這封信還給你。孤不曾看過,也永遠不會看。」

  沈宜秋目光落在他臉上,昏黃的燭火中,只見他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整個人憔悴得脫了相。

  她輕輕歎了口氣:「易地而處,殿下也會這麼做的。」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又沒有辦法否認,她說的不錯,若是換了他也會回救靈州。若她不這麼做,也就不是他的小丸了,可是……

  沈宜秋又道:「殿下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尉遲越簡直想拂袖而去,又實在捨不得她,火只能往自己心裡燒。

  沈宜秋卻道:「殿下過來,妾有話同你說。」

  尉遲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略微靠近了些:「什麼話?」

  沈宜秋道:「請殿下再過來些。」

  尉遲越俯低身子,又湊近了些。

  沈宜秋抬起胳膊攬住他脖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目光盈盈:「這就是妾想說的。」

  尉遲越啞口無言,心道這女子可惡至極,不能就這麼算了。

  可他神智尚在負隅頑抗,渾身的骨頭卻似泡了酒,又酥又軟,沒有半點掙扎便一頭栽了進去。

  他把臉埋在她肩窩中,無聲道:「求你,別再離開我了。」

  沈宜秋醒了片刻,說了幾句話,便又乏了,尉遲越像她昏睡時那樣,用嘴哺了幾口水和米湯給她,便替她掖好被子:「好生將養幾日,城中的事不必擔心,一切有孤在。」

  沈宜秋點點頭,握了握他的手:「殿下也保重身子。」

  尉遲越再撫了撫她額頭:「知道了。」

  頓了頓道:「快點痊癒,我和你這筆帳還沒算完。」

  沈宜秋醒醒睡睡,養了四五日,終於可以下地,尉遲越便帶她回了刺史府。

  刺史府中豎起白幡,謝刺史的靈柩停在堂中,他的兄弟們還在趕來的路上,謝夫人帶著長子和長女守著棺柩。此外還有許多自發前來守靈的靈州百姓,烏壓壓的一片。

  尉遲越和沈宜秋並肩走進靈堂中,謝夫人帶著一雙兒女迎上前來行禮。

  短短數日,原本有些豐腴的謝夫人已經形銷骨立,與以前判若兩人。

  謝大郎紅著眼睛,緊抿著嘴唇,稚氣的小臉上已有了超乎年齡的沉穩和擔當。而謝大娘懵懵懂懂,不明白阿娘、阿兄和嬤嬤們為什麼要哭,阿耶為什麼一睡就不醒了。

  尉遲越和沈宜秋向謝家人行了禮,對著謝刺史的靈柩深深拜下。

  謝夫人惶恐道:「殿下與娘娘切莫行此大禮。」

  尉遲越道:「謝使君為社稷慷慨就義,這一拜當之無愧。」

  謝夫人忍不住抽噎起來。

  禮畢,尉遲越走到謝大郎跟前,從腰間解下自己的佩劍給他:「你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當用此劍保護令堂和令妹。」

  謝大郎接過劍,大聲道:「是!」卻忍不住抽噎起來。

  尉遲越蹲下身,拍拍他的胳膊,柔聲道:「令尊會在天上看顧著你們,別怕。」

  謝大郎用袖子擦去眼淚,用力點頭。

  從堂中出來,兩人來到牛二郎和侍衛們停靈的廂房中。

  一一上香祭拜,沈宜秋停在牛二郎的棺柩前。

  棺蓋已經釘上了,她隔著厚厚的木板,輕輕叫了一聲「牛大叔」,眼淚便止不住往下落,洇濕了棺柩前的青磚地。

  尉遲越默默陪著她,半晌方道:「明日我便令人將他的靈柩送回慶州安葬,妥善安置其家人。」

  沈宜秋點點頭,在心裡道;「牛大叔,你放心,我們一定用曹彬的人頭告慰你在天之靈。」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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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醒悟

  出了靈堂,沈宜秋立即去探望表兄。

  邵澤受了重傷,被太子的侍衛發現時又淋了一會兒雨,後來高熱不退,傷勢反復了幾次,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憑著堅韌的意志總算挺過最兇險的一夜。

  此時他臉色仍然蒼白得嚇人,嘴唇焦枯,額上有疼出的冷汗。

  一夜之間,俊郎魁偉的少年郎滿臉病容,彷彿換了一個人,沈宜秋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邵澤見她雙眼紅腫,眼看著眼淚又在打轉,不禁蹙眉:「莫哭,這是不是……不是沒事了麼……」

  沈宜秋忙忍住淚意:「表兄你別多說話。」

  邵澤抽了口冷氣,點點頭。

  就在這時,忽有謝府的下人來稟:「啟稟殿下,娘娘,邵郎君,外頭有一位姓邵的女公子要見邵郎君,說是邵郎君的妹妹。」

  沈宜秋一怔:「芸表姊?」

  一轉念便覺不對,表姊還在洛陽,到靈州有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得到消息立即趕來也沒有這麼快的。

  她想了想道:「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那位「邵小娘子」到了,一身胡服,頭上戴著渾脫帽,手裡還握著馬鞭。

  沈宜秋不等她行禮,驚呼道:「戚家阿姊!你怎的來了?」

  隨即看向邵澤:「瞧我……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連太子也饒有興味地覷著邵家表兄。

  邵澤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戚七娘才下馬,又從外院疾步走進來,氣息有些急。

  她的長相不是一般人眼裡的美人,下頜略方,五官生得霸道,眼睛大而有神,嘴也闊,身量更比一般女子高了不少,可別有一種英姿颯爽的動人。

  大約是連日頂著大太陽趕路的緣故,她的雙頰連著鼻樑都是一片緋紅,便是此刻臉紅也看不出來了。

  她落落大方地向尉遲越和沈宜秋行了一禮:「民女戚氏,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道:「阿姊與我還客套什麼,原來怎麼相處如今還是照舊。」

  戚七娘從善如流:「那民女便僭越了。」

  上前執起沈宜秋的手:「那樣我也覺著怪彆扭的。」

  頓了頓道:「我在京城聽說你在靈州可嚇得不輕,換了我這皮糙肉厚的也罷了,你平日多走兩步路都喘,哪裡經得住打打殺殺的?」

  「走到半路聽人說太子妃娘娘捨身忘死,帶著禁軍回救靈州,安撫將士,號召百姓,這才知道是我見識短淺,把你看小了。」

  她歎了口氣,摸摸沈宜秋的頭:「我們小丸真真了不得,不該叫小丸,該叫大……」

  沈宜秋忙打斷她:「阿姊,你不是來看表兄的麼?他都快把兩隻眼睛望穿了。」

  尉遲越頗有深意地咳嗽了兩聲。

  沈宜秋回頭睨了他一眼。

  戚七娘大大方方地走到邵澤床邊,往他裹著紗布的胸膛上瞅了一眼:「怎麼樣了?」

  邵澤受了傷,不能蓋被子,只能敞著胸膛,叫她看得一縮,渾身上下紅得像熟透的蝦子,彷彿她不是朝他看了一眼,而是潑了一鍋滾水。

  他不自覺地去摸索衾被,想把自己半裸的胸膛遮起來,一不小心牽動了傷口,不由輕嘶了一聲。

  戚七娘嗤笑了一聲:「幾日不見,越發扭捏了,像個小娘子似的。」

  沈宜秋暗暗扯了扯尉遲越的袖子,對兩人道:「我們還要去探望周將軍,兩位先敘,失陪了。」

  尉遲越也道失陪。

  邵澤用眼神哀求表妹,沈宜秋佯裝沒看見。

  兩人步出門外,尉遲越攢住沈宜秋的手:「不該叫小丸,該叫大什麼?」

  沈宜秋瞪了他一眼。

  尉遲越心道,幾日不見,我的小丸變得有點凶了。

  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卻似有一股蜜糖水湧入心間。

  他向來以為自己偏愛柔順的女子,如今才知道真心實意地心悅一個人,哪裡會有諸般要求,她是什麼樣,他偏愛的便是什麼樣。

  她柔順時,便是柔順的可愛;她兇悍時,便是兇悍的動人。

  即便她如邵夫人對表舅那般又掐又打,他怕是也能毅然將胳膊伸上前去。

  ……

  邵澤頑強地往床裡側縮了縮:「戚……戚家小娘子怎的來了……令尊令堂……」

  戚七娘道:「我同阿耶阿娘說過了,阿耶還把他的戰馬借給我了呢。」

  邵澤張口結舌:「可……可是……戚家娘子的閨……閨譽……」

  戚七娘「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什麼時候有過這玩意兒了。」

  恰在這時,謝府的小僮端了藥碗走進來:「邵郎君,該服藥了……」

  話未說完,忽然發現床邊的戚七娘,不由唬了一跳。

  戚七娘若無其事地接過藥碗放在一旁小幾上,用枕頭將邵澤的頭墊高。

  邵澤還在嘮叨,戚七娘道:「你歇歇罷,別把自己說死了。」

  邵澤消停了片刻,不一會兒又道:「我們畢竟……」

  戚七娘斜睨他一眼:「等你能下地我們就拜堂,總行了吧?」

  邵澤大驚失色:「不可……邵某曾立誓,若不能高中武舉狀元……」

  戚七娘小聲嘟囔:「木頭腦瓜。」

  邵澤道:「戚小娘子方才說什麼?」

  戚七娘道:「我說今年考不中有你好看。」

  邵澤低眉順眼地「嗯」了一聲,不敢問到底怎麼好看。

  ……

  沈宜秋和尉遲越出了邵澤所住的院子,便去探望周洵。

  周洵那日死守城門,直面阿史那彌真親自率領的主力,千鈞一髮之際,敵方主將卻突然帶著主力離開,這才給了他一線細細的生機。

  他受傷不省人事,命懸一線之際被趕到的禁軍救下,才知道是太子親自率兵來救,把阿史那彌真的主力引了去。

  他身受多處刀傷,雖未命中要害,但失了太多血,眼下仍舊十分虛弱。

  太子和太子妃走進房中,他掙扎著想起身行禮。

  尉遲越忙上前制止:「周卿不必多禮。」

  周洵看見沈宜秋,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末將拜見娘娘,幸而娘娘安然無恙。」

  沈宜秋不覺動容,紅了眼眶:「周將軍。」

  兩人便說起那日守城之役的酷烈戰況。

  他們一起死守靈州,並肩作戰,說一句生死之交也不為過,默契和信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尉遲越在一旁看著,心裡有些發酸,自己倒似成了多餘的人。

  他記得一開始命周洵護衛太子妃,他還老大不情願的,言語神情中滿是不屑一顧,誰知這才一個月不到,他的態度竟然天翻地覆。

  其實也怪不得他,是他的小丸太好,任誰與她相處幾日,恐怕都會為她傾倒。

  雖能理解,但還是不免叫人氣悶。

  一個白臉的寧十一已經夠煩人的,如今又來個黑臉的周六郎。

  好在沈宜秋沒待多久,略敘了幾句話,便對周洵道:「周將軍安心養傷,我便不多打擾了。」

  周洵道:「娘娘保重。」

  瞥見一旁被晾了半晌的尉遲越,這才想起他來,忙道:「殿下也請保重。」

  尉遲越也懶得與他這武夫計較,一點頭:「周卿好生將養。」便即拉著太子妃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盤算,這周六郎也老大不小的,回頭該找人給他說個親事。

  又想,二姊和四姊自打嫁作人婦,成日裡閑得沒事幹,最喜歡這些保媒拉纖的勾當,待回京便將此事託付給他們。

  沈宜秋哪裡知道電光石火之間,身邊的男人已經轉過那麼多念頭。

  七日後,邵芸也從東都趕來了。

  一見沈宜秋,她二話不說便一把摟住她,眼淚像瓢潑大雨一般落下來:「小丸,小丸,我們快叫你嚇死了……」

  沈宜秋滿心都是歉疚:「表兄受了重傷,都怪我。」

  邵芸搖搖頭:「阿耶阿娘說了,國難當頭,男兒自當拿起刀劍保家衛國,可是你……」話未說完又哭起來。

  她生性不羈,笑起來暢快,哭起來也無所顧忌,當著眾人的面嚎啕大哭也不以為然,哭完了,用袖子抹抹眼睛,抽了抽鼻子:「對了,我有個新鮮給你瞧。」

  說罷摘下頭上的胡帽:「你看。」

  沈宜秋定睛一看,卻見她一頭又長又密的青絲不知何時絞了,只剩下五六寸長。

  她不由驚呼出聲:「這是怎麼回事?」

  邵芸一笑,輕描淡寫道:「天熱,嫌悶便剪了。」

  沈宜秋卻不信,邵芸雖喜歡淘氣,但從來都是小打小鬧,她心裡還是有譜的,不會做如此出格的事,可她不說緣故,不是不能說,便是真的不願說。

  沈宜秋瞭解表姊的性子,便也不去追問,只是歎了口氣:「舅母一定氣得不輕。」

  「何止,」邵芸撩起袖子給她看胳膊上青一條紫一條的淤痕:「阿娘這回是動了真火,阿耶也氣著了,都不肯來救我。」

  她頓了頓道:「若不是收到你們被困靈州的消息,他們恐怕到現在都不願和我說話呢。」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邵澤房裡走。

  邵澤正睡著,戚七娘聽到動靜迎了出來,她和邵芸本是密友,見了面自然又有許多話要敘。

  說了兩句,戚七娘便用手肘捅捅她:「你和那個祁十二郎怎麼樣了?」

  沈宜秋一怔:「祁十二?」

  邵芸「啊呀」一聲,對沈宜秋道:「對了,我在信裡是不是忘了提?和我們同路從長安到洛陽的那個小郎君,就是祁家十二郎。」

  沈宜秋越發不解,祁十二正是與何婉蕙定親之人,聽說他病得下不來床,怎麼去了洛陽?上輩子似乎不曾有過這一節……

  戚七娘道:「你們怎麼樣了?」

  邵芸挑挑眉道:「沒什麼怎麼樣,他是他,我是我,沒什麼相干。」

  戚七娘似乎有些遺憾。

  這時房中傳來邵澤的聲音:「外頭是阿芸麼?」

  邵芸對兩人道:「我去瞧瞧阿兄。」說罷便往房中走去。

  待她走後,沈宜秋蹙了蹙眉:「阿姊,若是我沒記錯,那位祁公子不是與何家定了親麼?」

  戚七娘道:「你不曾聽說?是了,那時候你已經離京了。過了正月,祁家便去何家退了親事。那祁家小郎君病入膏肓,說是想去故鄉看一眼,便與祁夫人去了洛陽,誰知在路上遇見個高僧,將他病醫好了,倒是一段奇緣。」

  她頓了頓道:「我離開京都時,這事正傳得沸沸揚揚,說是何家見祁公子的病治好了,有意將斷了的姻緣再續上,祁家卻怎麼也不願意。我不關心這些,只知道個大概。」

  這麼說何婉蕙如今已沒有婚約在身了。

  上輩子尉遲越登基後才娶何婉蕙,是因為她有婚約在身,在祁公子過身後守孝,隨後又遇上她母親過世,如此才蹉跎了幾年。

  而這一世,兩人之間的障礙已經沒有了。

  她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她幾乎已經忘了何婉蕙這個人,甚至忘了尉遲越的身份。

  他是儲君,日後還會成為君王,沒有何婉蕙,也會有別人。

  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像她阿耶阿娘,像舅父舅母,像邵澤和戚七娘那樣簡單。

  她並非不明白,只是一時忘了。

  沈宜秋目光動了動,點點頭:「聽說那祁家小郎君才學兼人,纏綿病榻甚是可惜,有此際遇實在是一樁幸事。」

  戚七娘道:「我就是擔心阿芸,先前她在信中常提到此人,可他病轉好了,她卻再也不說起了。」

  沈宜秋道:「姊姊別擔心,表姊有她自己的考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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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告別

  沈宜秋聽說了祁十二郎的奇遇,想起他和邵芸一路同行,料想她或許知道些內情,便即向她詢問。

  邵芸果然點頭:「你問我算問對了。我們路過蒲州時,無意進了一間小蘭若,恰好遇見這胡僧正在給貧苦百姓治病,百姓都道他醫術如神。」

  「祁公子便試著請他診治,那胡僧給了他一瓶藥水,每日服一滴,服了一個月,果然就好轉了許多。」

  沈宜秋雙眼一亮:「當真如此神驗?」

  邵芸點點頭:「他一見祁公子便說出他的症候,道他先前服的藥並不對症,雖能拖延幾日性命,卻會將身子拖垮。你問這做什麼?可是有誰要治病?」

  沈宜秋道:「是皇后娘娘。」

  邵芸「啊呀」一聲,卻皺起了眉頭。

  沈宜秋緊張道:「怎麼了?」

  邵芸有些為難:「這胡僧性子十分古怪,他替貧苦人治病,一文不取,可替富貴人家治病,卻會百般刁難,提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要求,聽說有個大官請他替老父診病,他便要那官員辭官,把那大孝子急得,還曾叫富商散盡萬貫家財。」

  她頓了頓,目光有些閃爍:「有時候他也會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想到什麼便是什麼,全憑他樂意……」

  沈宜秋若有所思地看向邵芸短短的頭髮。

  邵芸叫她那透徹的目光看得心虛,不覺往後一縮,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身份這麼尊貴,那胡僧提的條件還不知如何苛刻呢。」

  沈宜秋點點頭:「總要找到他試一試。表姊可知那胡僧如今的下落?」

  邵芸道:「這倒不難找,他也去了東都,如今在景樂寺駐錫。」

  沈宜秋見到尉遲越,便即將此事告訴他知曉,只是略去了祁十二不提,只道是邵芸在途中的見聞。

  尉遲越遣人遍訪名醫,也找過西域的名醫替張皇后診治,都無功而返,聽到這消息比沈宜秋冷靜些,不過但凡有機會,他還是願意試一試,當即命人去洛陽請那胡僧去長安。

  自那日起,尉遲越便覺沈宜秋對他的態度有了些許不同。

  她待他仍舊很好,他逗她時也會惱,他溫存時她也會回應,可就是有些微妙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同。

  若是換了從前,他定然一無所覺,但如今他已不是用眼在看,而是用心。

  他的心看見,生離死別後那幾日的親密無間,猶如午夜的曇花,還未等他嗅到芬芳便已經凋謝了。

  雖然心裡有些發堵,但他並不氣餒,因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悉心呵護,那朵花早晚會再度開放。

  五日後,五皇子率領著使團中的一眾文官抵達靈州。

  當日尉遲越帶兵援救靈州,尉遲淵本想跟隨,被他兄長勒令待在涼州招呼吐蕃使團。

  浩劫當前,便是尉遲五郎這樣的混不吝,也不敢在這時候造次,只得乖乖留在涼州,每日與吐蕃人扯來扯去,好容易等靈州解圍的消息傳來,便即將大燕和吐蕃兩個使團一股腦兒全帶到了靈州。

  下了馬,見到兄嫂都安然無恙,他心裡的石頭方才落地:「阿嫂,你沒事可太好了。」

  尉遲淵平素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可經過這回的事,連他也顯得穩重了幾分。

  沈宜秋這一路上早已將她視為自己的親弟弟,見他這泫然欲泣的模樣,心裡也是又酸又澀,正要說點什麼安慰他,尉遲越便將她往身邊一攬:「你身子還未復原,快回房歇著,別在外頭吹冷風了。」

  說罷將弟弟提溜起來:「孤先考考你,這些時日功課有沒有進益。」

  尉遲五郎傻了眼:「阿兄,出了那麼大的事,你見到我就沒有別的話麼?」

  尉遲越涼涼地道:「只要孤一天沒死,就要考校你的功課。」

  頓了頓道:「距今歲進士科舉只剩下七個月了。」

  沈宜秋在守城那段時日虧了身子,尉遲越擔心她守不住舟車勞頓,讓她在靈州安心休養。

  他便在靈州與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繼續議和。

  艾雪勒已經叫這手狠心黑臉皮厚的燕國太子磋磨得沒了脾氣。

  燕國的軍隊趕起路來簡直不要命,倒把他們這些馬背上長大的勇士累得夠嗆。

  終於到了靈州城,那千刀萬剮的古日勒早已經跑得沒影了,他不想與突騎施人為敵,可都跟著來了,由不得他不打——他不打人家,人家見他與燕軍在一起,也會來打他。

  稀裡糊塗地與突騎施人打了個昏天黑地,損兵折將不說,肯定被突騎施可汗記恨上了。

  燕國太子這混帳,趁機又坐地起價,他心裡苦不堪言,恨不得扒下燕國太子這張細白皮子,回去做面鼓來敲——皮這麼厚,一定怎麼敲都敲不破。

  然而他恨不得將燕國太子扒皮抽筋,還不能得罪他,否則他一甩袖子不談了,他便是腹背受敵。

  尉遲越卻是氣定神閑、遊刃有餘,一邊與艾雪勒慢慢砍價,一邊主持靈州城的重建。

  涼州州府兵在靈州城解圍之後並未立即離開,而是留在靈州幫百姓修補城牆,重挖壕渠——當年涼州被圍,是沈刺史帶著靈州州府兵前去救援,與涼州軍民一同死守,直到援軍抵達,而他自己卻以身殉國。

  雖是十年前的事,涼州的百姓卻還念著。

  約莫過了兩旬,尉遲越終於心滿意足,將艾雪勒和吐蕃使團送走,沈宜秋的身子也養得差不多了——要完全恢復元氣恐怕還需一段時日,但她知道尉遲越還有許多事需要回京處理,而她也急著想讓曹彬獲得應有的下場,告慰英靈。

  離開靈州前一日,尉遲越陪著沈宜秋去了趟賀蘭山麓,祭拜她的父母。

  這段時日下了幾場雨,縈繞終日的血腥氣終於淡了,原野上新草從焦土中探出頭,茸茸地鋪了一地,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爛漫,如少女仰起笑臉。

  兩人同乘一匹馬,在原野上慢慢地踱著。

  沈宜秋道:「回了京,殿下能繼續教妾習武麼?」

  尉遲越十分意外:「怎麼突然又肯學了?」

  以前他為了逼她起床習武,哪一日不是使盡渾身解數?

  沈宜秋望了望團團的白雲,輕輕道:「要是我早些用功,也許牛大叔他們……」

  尉遲越將她摟緊:「你放心,回京之後,我便取薛鶴年項上人頭。」

  沈宜秋一怔:「殿下要動薛鶴年?」

  按說朝政的事她不該過問,但她實在對此人深惡痛絕,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

  這回邠州援軍去而復返,與他向皇帝進讒有莫大的關係,可說是罪魁禍首之一。

  另一個罪魁禍首,沈宜秋也知是尉遲越殺不得,也不能殺的,能拔出薛鶴年一黨,也算斷了他一條臂膀,給他個教訓。

  然而她還是有些擔心:「殿下可有萬全之策?」

  尉遲越在她耳邊道:「放心,我手裡有顆最要緊的棋子。」

  沈宜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阿史那彌真?」

  薛鶴年在朝中黨羽甚眾,又有皇帝庇護,要扳倒他這樣的重臣,也只有裡通外國這樣的大罪了。

  尉遲越忍不住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他的小丸實在太聰慧,聰慧得他都沒機會顯擺一下,邀一邀功。

  可轉念一想,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有個才智、勇氣與他比肩,甚至在許多地方比他更甚一籌的女子與他並肩前行,相互扶持,那點顯擺的樂趣實在微不足道。

  沈宜秋仍舊有些不放心,尉遲越畢竟還是儲君,這時候動皇帝的心腹……

  尉遲越彷彿能猜到她的心思,沉聲道:「萬不得已時,只能勞駕張太尉。」

  沈宜秋心頭一突,她和尉遲越兩世夫妻,自然清楚他的為人,也明白他與皇帝之間還是有些父子情分的。

  他是個明君,更是個仁君,若是動用北衙禁軍逼迫皇帝禪位,免不了成為他一生的污點。

  尉遲越道:「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低沉:「靈州的事不能再發生。」

  沈宜秋默然點點頭。

  兩人換了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終於到了賀蘭山下。

  沈刺史和夫人的墳塋周圍遍植松柏,樹下鮮花盛開,周圍沒有一根雜草,顯是時常有人來清理灑掃。

  沈宜秋將祭品擺好,在杯中斟上酒,輕聲喚道:「阿耶,阿娘,小丸來看你們了。」

  她看了眼尉遲越:「這位是太子殿下,你們以前見過的。」

  尉遲越行了禮,不見外地道:「小婿拜見岳父岳母。」

  沈宜秋想起自己昏睡不醒時的夢境,在心中道:「阿娘,那日在岸上喚我的便是此人了。」

  又暗暗地歎了口氣:「阿耶阿娘,你們放心,他是個很好的人,待女兒也很好,雖然女兒不能將他當作意中人,卻可以相互扶持走到最後。」

  「求阿耶阿娘像庇佑女兒一樣,保佑他身體康健。」

  尉遲越也在心裡道:「岳父岳母,小婿此生定不會辜負小丸,再不會讓她受一絲委屈,落一滴淚……」

  尉遲越心裡的話還未說完,松林裡忽然飛出一隻山老鴰,呱呱叫著從他頭頂飛過。

  不等他回過神來,只聽「啪嗒」一聲,一團鳥糞落在他肩上。

  尉遲越:「……」

  岳父岳母對他這個女婿似乎不太滿意。

  ……

  翌日一早,太子一行從靈州啟程,邵澤和周洵傷重,依舊留在刺史府養傷,待痊癒後再回長安。

  出了城,沈宜秋坐在馬上回望故鄉,無聲地與養育她的地方告別。

  南風將僧侶超度魂的誦經聲帶到遙遠的天邊。

  燒毀的家園在廢墟中重建,就像傷口中長出新肉。

  有的痛楚慢慢淡去,有的傷痕永遠不會癒合,但新的生命終將孕育、繁衍,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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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安慰

  回京這一路沒再生出什麼波瀾。

  六月末,太子一行終於抵達長安。

  城中正是一年中最燠熱的時候,夾道青槐上的蟬叫得炸了鍋,像是熱油裡濺了滾水。

  驕陽似利箭般穿透車帷,馬車像是個密不透風的大蒸籠。

  尉遲越用佩劍將車帷挑開一條縫,一股熱浪撲進車裡,沒有涼快些許,反倒更熱了。

  沈宜秋懨懨地靠在車廂上,她一向苦夏,每年到了這時節都覺難捱,何況她身子還未復原,便要頂著毒日頭趕路。

  不過一個月功夫,她比在靈州時又消瘦了不少,臉頰上屬於少女的豐潤幾乎都褪盡了。

  尉遲越摟住她肩頭:「累麼?到宮裡還有段路,靠著我睡會兒。」

  沈宜秋無力地睨了男人一眼,她穿了單薄的夏衣還嫌熱,偏偏這廝還要挨著她坐,渾不知自己像個火爐。

  尉遲越又去握她手,將她手指攢在手心裡:「回東宮好好養養,都瘦成什麼樣了。」

  沈宜秋懶懶地「嗯」了一聲。

  尉遲越又道:「今日有接風宴,我怕是得晚點回去,你去西內給母后請個安,早些回去歇息,不必等我。對了,左右要進宮請安,正好傳陶奉御請個脈。」

  說罷臉上有些赧色,他本來並沒有什麼別樣的心思,不過是擔心沈宜秋在靈州虧了身子,想讓經驗老道的老醫官替她號個平安脈。

  可一提到陶奉御,不免就起了些別的念頭,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描補道:「孤只是擔心半年前的方子不對症,叫陶奉御來診視一下放心些,沒別的意思。」

  他如今在太子妃面前不稱「孤」,每逢這「孤」字出現,不是鬧彆扭就是心虛。

  不過說者有心,聽者倒是無意,沈宜秋只是點點頭:「多謝殿下。」

  離長安日近,她的心也越來越重。

  她一邊盼著早日抵達,好快些給靈州百姓和血灑邊城的將士們討回公道,可一邊她又暗暗渴望這段路能再長一些。

  尉遲越總算發現太子妃被自己摟著更難受,便放開了她的肩頭,往旁邊挪動了寸許,但還是固執地扣著她的手不放。

  沈宜秋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太子也消瘦了些,手背越發薄了,越發顯得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趁著他用另一隻手搆茶杯,她偏了偏頭,悄悄地覷瞧他側臉。

  她的目光滑過他長而微挑的眉,落到他深長的眼角。

  他的眼睛生得尤其好,不笑時淩厲如刀,私下裡凝望她時卻有如桃花春水,他的鼻樑高挺,卻絲毫不突兀,他的雙唇線條分明而薄削,卻絲毫不顯得薄情寡義。

  還有他走勢流暢的臉架子,每一寸都生得那樣妥帖。下頜的棱角減一分便顯女氣,加一分又太生硬,那樣恰到好處地過渡到修長的脖頸,沒入雪白的中衣領子裡。

  沈宜秋的目光彷彿成了畫筆,細細地將男人的側臉勾勒了一遍,在心中感慨,造化在造他時,心怕是偏到了胳肢窩裡。

  他的相貌本就生得合她心意,如今更如火中淬煉過的鋒刃,叫人一看便挪不開眼。

  每當這時,隱秘的歡喜便像藤曼一樣從她心中冒出尖來,她必須時時告誡自己,免得一時昏了頭,忘了他們的身份,忘了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

  她至今也未提起何婉蕙退親的事,亦不知尉遲越可曾從別人處獲知,她甚至有些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他主動提起。

  可是心中的藤曼越生越多,一邊瘋長一邊往下紮根,她忙著拔除,每每撕扯出大片的血肉來。

  而尉遲越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每次摟著意中人,滿心甜蜜地喚她「我的小丸」,只會在她心裡留下一片狼藉。

  沈宜秋不等太子發現,及時將目光收了回來。

  尉遲越抬起眼,便看見沈宜秋靠在車廂上,神情淡淡的,有些疏冷,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比起半年前離京時,她似乎離他更遠了。

  他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一定是氣候太炎熱,她身子不舒服,哪裡還有心思搭理他。

  又不免反省,莫非是自己太囉嗦,惹得她心煩了?

  的確,碎嘴的男子確實很不討喜,他選黃門都偏愛來遇喜這般穩重話少的,怎麼到自己這兒就忘了這茬!好在及時醒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他一通胡思亂想,馬車已經駛入了丹鳳門。

  馬車沿著龍尾道緩緩向上駛去,經過含元殿,繞過屏門,穿過興禮門,在宣政殿前停下。

  尉遲越要去宣政殿覲見皇帝,沈宜秋則要去後宮,兩人至此便要分道揚鑣。

  要下車了,尉遲越磨蹭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放開沈宜秋的手,走出一步,又回過身來,在她耳邊道:「今夜我一定回家陪你。」說罷在她唇上飛快地啄吻了一下,這才撩開車帷下了車。

  沈宜秋怔怔地坐在車上,半晌才想起自己作為妻子應該下車恭送太子。

  待她回過神,馬車已經重新動起來。

  到得甘露殿,沈宜秋下車換了步輦,還未行至殿前,張皇后已經迎出殿外,由女官秦婉攙扶著下了臺階。

  沈宜秋忙命黃門停輦,下了輦車,快步走上前去行禮:「媳婦拜見母后。」

  張皇后一把將她扶住,把著她的手臂細細打量了一會兒,眼眶微紅:「瘦了,瘦了……」別的話竟然說不出來。

  半年未見,張皇后鬢邊又添了許多白髮,面容也越發憔悴。靈州被圍,她在京城何嘗不是寢食難安、殫精竭慮?

  沈宜秋強忍住淚意:「只是苦夏罷了。」

  張皇后道:「如今回京了,別再勞心勞力,好生養養。」

  沈宜秋點點頭:「母后的身子好些了麼?」

  張皇后緊緊挽著她的胳膊往殿中走:「不礙事,我那宿疾總是在冬日裡犯,氣候一暖早都好了。」

  到得殿中,兩人連榻坐下。

  張皇后這才拉著她的手道:「得知突騎施人圍城時你也在靈州,身為長輩,我真是愧悔難當,早知如此,當初定不會慫恿你跟三郎同去。」

  她頓了頓道:「可想到靈州百姓,我又忍不住慶倖有你在那兒……」說著又哽咽起來。

  沈宜秋握住張皇后的手,安慰她道:「母后莫傷懷,太子殿下和媳婦這不是平安歸來了麼?」

  張皇后不住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沈宜秋又道:「多虧有母后在朝中斡旋,毛老將軍才能親率邠州援軍趕到,將突騎施殘軍一網打盡。」

  張皇后眼中掠過一絲陰霾:「怪我還是低估了他的無恥……」

  秦婉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皇后不再往下說,但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之色。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他們氣憤,張皇后想必更難受——當年她被皇帝的「勵精圖治」蒙蔽,用自家的勢力助他奪得儲位。皇帝的一次次的荒唐之舉,便如一刀刀割她的心。

  她忙叫黃門將帶來的土儀呈上,對皇后道:「一路上匆忙,也沒來得及好好挑選,還望母后見諒。」

  張皇后嗔怪道:「長安什麼尋不到,還費這功夫!」

  沈宜秋笑道:「殿下也這麼說。」

  說話間,宮人端了釅茶、菓子與鮮果來,都是沈宜秋素來愛吃的。

  別的還罷了,一隻十來寸的纏枝蓮花紋大金盤裡,瑪瑙似的櫻桃堆得有小山那麼高。

  張皇后笑道:「好在你們回來得及時,再晚幾日只能吃淩室裡凍過的了。」

  沈宜秋看見櫻桃便想起去歲夏日,也是在這甘露殿中,她第一次遇見這一世的尉遲越,那時張皇后用櫻桃招待她,他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彷彿頗不待見她。

  這一年中他們彷彿走過了千山萬水,回首來路,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張皇后見她望著櫻桃出神,也想起了去年的事,那時太子已經屬意沈七娘,聽說她入宮覲見便巴巴地趕來「巧遇」,還欲蓋彌彰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

  想起兒子那副德性,張皇后不覺莞爾。

  片刻後,那笑容便消失在了唇角。

  沈宜秋察覺她神色有異,不覺擔心,放下手中的茶碗:「母后可是哪裡不適?」

  張皇后搖搖頭,目光微動,有些欲言又止。

  她出身將門,素來爽利,沈宜秋還從未見過她這般欲語還休、拖泥帶水的模樣。

  她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可是與殿下有關的事?母后但說無妨。」

  張皇后執起她的手:「七娘,三郎待你的心意,我這做母親的看在眼裡,絕不會看錯……」

  沈宜秋輕輕點頭:「媳婦明白。」

  張皇后又道:「你們此番一同出生入死,這情分是誰也越不過的。」

  沈宜秋的感到一顆心被什麼往下拖,眼看著就要被拖進泥沼中。

  張皇后深深歎了口氣:「何九娘與祁家的親事退了,皇帝已經擬好了旨意,只等三郎回來便要賜婚。」

  沈宜秋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放棄了掙扎,任由泥漿灌滿她的五臟六腑。

  張皇后關切地注視著她,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木然,心裡一陣抽疼:「這並非三郎的主意,他畢竟不好拂了皇帝的臉面。」

  沈宜秋明白婆母這是在安慰她。

  皇帝要給尉遲越和何婉蕙賜婚,一來是賢妃使勁,二來大約是皇帝對兒子有愧,故而以賜婚來示好,緩和父子關係。

  可說到底,誰也不能強迫尉遲越。

  張皇后可以逼皇帝收回旨意,但太子要娶何婉蕙,她卻不能阻止。

  張皇后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多麼蒼白無力,只得用力握著太子妃冰涼的手:「七娘,你別多想,三郎與那何家表妹不過是有些幼時的情分,那時他染了天花一個人住在寢殿中,何九娘時常來瞧他,他便將那恩情一直記到如今……你信我,三郎待你和待她是全然不同的。」

  她頓了頓道:「本來我也不想說這些掃興的事,只是你一會兒要去飛霜殿,與其從旁人口中聽到,倒不如我來說,也好叫你有個準備。」

  沈宜秋回過神來,發覺方才的失態,感激地笑了笑:「母后別擔心,媳婦都明白。」

  她的笑容彷彿一隻破了的琉璃盞,裂口鋒利,割得人心裡疼,她兀自不知,還在努力地將碎片拼湊起來。

  張皇后比看她哭還難受,將她摟進懷裡:「七娘,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沈宜秋搖搖頭:「無礙的。」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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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旨意

  沈宜秋不想叫張皇后替她擔心,竭盡全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說些一路上的見聞給她聽。

  就在這時,有黃門稟道:「尚藥局陶奉御求見。」

  皇后奇道:「我不曾傳召陶奉御,他怎麼來了?」

  那黃門答道:「回稟娘娘,是太子殿下孝順,命人去尚藥局傳陶奉御,為娘娘和太子妃娘娘請平安脈。」

  皇后瞥了沈宜秋一眼,笑道:「快有請。」

  他這哪是孝順母后,分明是疼愛妻子,也不枉她替他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張皇后輕拍兒媳的手背:「我說三郎心裡有你,沒說錯吧?」

  沈宜秋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他心裡若是沒她,如上輩子那樣,她還能好受些。

  陶奉御走進殿中,向兩人行了禮,抬眼一看沈宜秋的臉色,不由皺緊了眉頭:「娘娘這陣子,怕是不曾好好顧惜身子?」

  沈宜秋不是諱疾忌醫的人,但見到老醫官這關切又譴責的眼神,不由心虛地垂下眼簾。

  陶奉御也聽聞了靈州發生的事,倒不好再說什麼,便替她請脈。

  良久,他方才收回手,看了一眼張皇后,有些欲言又止。

  沈宜秋心下了然,苦笑了一下:「可是脈象不佳?」

  陶奉御微微歎樂口氣:「娘娘的身子比離京時卻還虛了幾分。」

  他頓了頓道:「娘娘離京前老朽曾替娘娘請過脈,那時估計娘娘再調理半年便能孕育子嗣,如今看來,還得調理半年。」

  這結果在沈宜秋預料之中,自己的身子骨如何,她自己也知道。

  先前服了幾個月的藥湯,她的月信已經準了,前後也不腹痛了,可被困靈州那段時日,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哪裡還有服藥的心思?停了月餘,又傷了元氣,如今又是服藥前的光景。

  張皇后聞言也蹙起了眉,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皇嗣也不是等不得這半年。

  偏偏何婉蕙要在這節骨眼上入宮,若是讓她先誕下皇嗣,太子與她又是那樣的情分……

  沈宜秋倒是看開了,反過來朝張皇后寬慰地笑笑:「只不過多等半年罷了,無妨的。」

  她又強打精神陪皇后說笑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告辭。

  張皇后送她到殿外,擔心道:「何九娘眼下也在飛霜殿,你若是不想去……」

  沈宜秋笑道:「無妨。」

  她離京的時候瞞著眾人,可經過靈州那一役,全長安都知道她跟著太子去西北,如今回京,於情於理該去一去飛霜殿,免得叫人挑出錯來。

  何況該來的總要來的,難道她能躲一輩子不見她?何況她憑什麼躲起來?

  沈宜秋辭出甘露殿,登上輦車,便即去了飛霜殿。

  賢妃自不會像皇后那般迎出殿外。

  她在殿前下輦,命宮人去通稟,然後走進郭賢妃的寢殿。

  還未走到近處,便聽見琵琶與笑語聲從重重帷幔後傳出來,隱約可以聽見兩個女子的聲音,一個是郭賢妃,另一個自然是何婉蕙。

  沈宜秋抿了抿唇,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

  琵琶聲戛然而止,何婉蕙放下琵琶,起身向沈宜秋行禮:「民女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微一頷首,也未還禮,只是向郭賢妃行禮道:「久缺定省,望母妃見諒。」

  何婉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郭賢妃眉頭一皺,隨即鬆開,嘴邊掛上嘲諷的微笑:「聽說太子妃在西北,倒把我唬了一跳,我說別是弄錯了吧,太子妃不是在甘露殿替皇后娘娘侍疾麼?怎麼跑去靈州了……」

  沈宜秋來時便知她要拿此事做文章,佯裝訝異:「怎的,皇后娘娘說過妾不在甘露殿麼?」

  郭賢妃一噎,這彌天大謊可是張皇后幫著扯的,便是全長安都心知肚明,只要皇后一天沒出來說太子妃不在甘露殿,她便一天不能放到檯面上來說,否則就是打皇后的臉。

  何婉蕙早知太子妃不是善茬,此時見她輕飄飄一句話就堵住了姨母的嘴,心頭不由一凜。

  先前光顧著為那道賜婚的旨意高興,忘了東宮還有這頭攔路虎。

  她定了定神,懇切道:「民女聽聞娘娘在靈州城中憑一己之力平息嘩變,又身先士卒,親自帶領將士們抗敵,令民女自愧弗如。」

  郭賢妃早就聽說了兒媳在西北的事蹟,對她在男人堆裡拋頭露臉十分不滿,此時聽外甥女這麼說,越發不喜:「九娘不必妄自菲薄,如娘娘這般巾幗不讓鬚眉的究竟是鳳毛麟角,尋常女子如你我之輩,安於室家,貞靜賢淑,別讓夫君為自己罔顧安危、身涉險地,也就足夠了。」

  沈宜秋點點頭:「娘娘所言極是,受教了。」

  她語氣中沒有半點諷意,可姨甥兩人不知為何,都覺臉上像被摑了一掌。

  郭賢妃定了定神,重整旗鼓:「對了,太子妃怕是還不知道,東宮有喜事將近吧?」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頭,訥訥道:「姨母……」

  郭賢妃嗔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早晚都得叫太子妃娘娘知曉。」

  沈宜秋淡淡道:「外族入侵,破我山河,靈州之殤猶在眼前,未知有何喜事。」

  郭賢妃未曾想到她會冠冕堂皇地搬出家國大義來堵她,不由一愣,隨即道:「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卻還要過下去,太子妃也不必太過傷懷了。」

  沈宜秋不說話,只是冷眼望著她。

  郭賢妃叫她看得有些心虛,旋即想起旨意可是聖人擬的,她怕什麼!

  不由挺直了腰杆:「實話同娘娘說,聖人已經擬定了旨意,要給三郎和九娘賜婚,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當有旨意下來。」

  沈宜秋神色如常:「既如此,恭喜賢妃娘娘與何娘子。」

  郭賢妃本以為兒媳這麼厲害,要過她這一關定要費些口舌,哪知她雷聲大雨點小,就這麼輕輕巧巧地答應了,不由喜出望外:「九娘,來向娘娘奉茶行禮,往後你們便是姊妹了。」

  何婉蕙亦頗感意外,不過她遠比姨母謹慎,不敢掉以輕心。

  沈宜秋卻道:「待旨意下來再奉茶不遲,不必急這一時半刻。」

  頓了頓,對郭賢妃道:「東宮還有些冗務,請恕失陪。」

  郭賢妃達成所願,哪裡還管她如何:「既然太子妃有要事在身,便不留你用膳了。」

  ……

  尉遲越在宣政殿前下了輦車,正欲拾級而上,皇帝已經領著群臣迎出殿外。

  太子曾設想過父親此刻的神色,以為他或許會慚愧,或許會惱羞成怒,但萬萬沒想到,他會是春風滿面。

  他不由微微蹙眉,滿心狐疑地行了禮,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一場鴻門宴等著他。

  不等他想通,皇帝已經將他拉起來,手掌重重地落在他肩頭,得意洋洋道:「不愧是朕的好兒子。」

  尉遲越實在難以理解皇帝的心境,直到被群臣簇擁進殿中,仍然莫名其妙。

  殿中已經擺好了筵席,皇帝拉著太子與他連榻而坐,嘉許之意溢於言表。

  酒過三巡,面酣耳熱之際,他甚至親手替兒子斟了杯酒:「我兒此行非但奪回安西四鎮,還重創突騎施大軍,澤被蒼生,功在千秋。」

  群臣聞言神情各異,盧老尚書等人神色凝重,養氣功夫差些的年輕人,眉宇間便流露出些許忿然之色。

  而薛鶴年等一干諛臣卻是順著皇帝的心意,極盡吹捧之能事:「陛下聖明,正所謂虎父無犬子,殿下建此奇功,河清海晏,實是天祚我大燕。」

  尉遲越的臉色越來越沉,簡直要滴下水來:「聖人謬贊。」

  皇帝慈愛地笑道:「我兒建此不世之功,想要什麼封賞?儘管開口,阿耶無有不應許的。」

  尉遲越站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深深拜下,行了個稽首禮。

  皇帝詫異道:「我兒為何行此大禮?」

  尉遲越道:「兒臣無功而有罪,不敢求賞,請聖人責罰。」

  皇帝皺起眉頭,旋即鬆開,似是對群臣解釋:「太子不勝酒力,大約是醉了。」一邊用目光示意兒子別胡言亂語。

  尉遲越卻只作沒看見:「回稟聖人,兒臣神思清明,並無絲毫醉意。」

  皇帝輕描淡寫地一笑:「還說沒醉,你此次去西北,立下的功業足可名垂青史,何罪之有?」

  尉遲越朗聲道:「兒臣之罪,在明知十萬朔方軍調離靈武,邊關兵力空虛,恐有風塵之警,卻聽之任之,不能死諫,此其一。」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連樂人都察覺氣氛不對,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偌大宮殿中落針可聞。

  皇帝的笑容掛不住了,臉漲得通紅,好在借著酒意遮面,沒那麼惹眼。

  尉遲越接著道:「阿史那彌真在京多年,兒臣不曾識破此人包藏禍心,放虎歸山,遂成大禍,此其二。」

  在場眾臣都知道,阿史那彌真是被皇帝放歸突騎施的,那時太子才十歲不到,哪裡有他什麼事,太子名為請罪,實則句句在打皇帝的臉。

  皇帝也不傻,哪裡聽不出來太子的意思,但阿史那彌真這事上確是他失察,也說不出什麼來。

  尉遲越接著道:「北狄犯邊,兒臣明知他們意在靈州,未能及時回救,致使城破,將士與百姓死傷無算,是為其三……」

  皇帝忍不住打斷他:「行了,今日朕與眾卿為你接風洗塵,別說這些掃興之事。」

  尉遲越雖然知道父親為人,但仍被這一句輕描淡寫的「掃興」氣得渾身顫慄。

  他再次稽首:「此一禮,是兒臣替靈州之戰中的亡魂向聖人賠罪。」

  皇帝叫他噎得不輕,想呵斥他幾句,卻又無言以對。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一口。

  太子監國多年,又有皇后和張太尉撐腰,可他對皇帝一向十分恭敬,甚至可稱有求必應,若非如此,皇帝也不會安心在華清宮求仙問道。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太子這麼不顧皇帝的顏面。

  皇帝心中怒不可遏,想要發作,但轉念一想,他調遣朔方軍給了突騎施可乘之機,後來又調回援軍,讓兒子與兒媳差點折在靈州,他氣成這樣,倒也不全是無理取鬧。

  何況經過援軍一事,張氏的態度越發強硬,邠州軍也落到了毛仲昆的手上,若是此時與兒子明刀明槍地對上,吃虧的倒是他。

  思及此,他便緩頰道:「太子憂國憂民,實乃社稷之幸,朕擇日命護國寺高僧做一場大法事,超度英靈與殉難百姓,可好?」

  尉遲越一時激憤,此時也已冷靜下來,他不是來和皇帝吵架的,真的動起兵戈來,說到底遭殃的還是將士和百姓。

  他便行了一禮道:「謝聖人體恤下情。兒臣另有幾個不情之請。」

  皇帝見他態度好了些,不由鬆了一口氣:「你說。」

  尉遲越道:「其一,請聖人對殉國將士與百姓家人厚加撫恤,為將士立碑並詔告天下,以彰義舉。」

  皇帝點點頭:「准。」

  尉遲越接著道:「其二,靈州遭此大禍,百姓困頓,懇請聖人加給複三年之恩。」

  這次皇帝卻有些犯難,靈州繁榮富庶,免除三年稅賦徭役可不是小事。

  他思索片刻,皺著眉頭道:「此事尚需從長計議,明日三省六部眾卿再議一議。」

  尉遲越謝了恩,這的確不是皇帝一個人能做主的,他提出來只不過是需要皇帝當著一眾臣工的面表個態。

  尉遲越道:「其三,兒臣懇請擇吉日,獻俘皇陵,將阿史那彌真梟首,告慰列祖列宗與殉難英靈。」

  這第三個請求卻正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掃先前的不悅,捋須道:「應當的,朕准了。」

  尉遲越謝了恩,起身回到席中,端起酒杯敬皇帝和群臣。

  眾人見氣氛緩和,俱都鬆了一口氣。

  樂伎重又奏起樂,舞人跳起舞,中斷的接風宴又恢復如常。

  太子沒再說什麼「掃興」的話,只是沉著臉,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皇帝將先前的事揭過,眯著眼睛賞了一會兒自己新譜的琵琶曲,忽然想起那個善奏琵琶的小娘子,又想起賢妃反復囑託之事,心中有些悵然,不過他還不至於被美色沖昏了頭腦。

  雖是難得的美人,但他和兒子關係已鬧得有些僵,此時再橫刀奪愛,恐怕要將他得罪死了。

  想到此處,他擊了兩下掌,樂聲與歌舞停了下來。

  皇帝笑著對太子道:「太子一心為民,倒把自己的私事落下了。你既不要賞賜,朕便成人之美。」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他話裡的意思。

  皇帝接著道:「朕聽聞你與何家女公子情投意合,朕便下旨賜婚,破例封她為良娣,如何?」

  尉遲越一怔,何婉蕙不是和祁十二郎訂了親麼?

  轉念之間他便想通了,若是何九娘有婚約在身,皇帝便是再昏聵也不會賜這個婚,定是兩家已經將親事退了。

  可得知這消息,他沒有半點欣喜,甚至有些驚恐。

  皇帝不可能無緣無故想到給他們賜婚,其中定然有他生母郭賢妃的手筆,而小丸今日進宮,肯定會順帶去飛霜殿請安,那她知道了麼?

  想起沈宜秋知道此事後的反應,他心頭便像是被重重地掐了一把,恨不能立即飛回東宮安她的心。

  靈州城中那煎熬的一夜,早已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小丸,只想要小丸一個。

  若是真心實意心悅一個人,又怎麼能容忍彼此之間有另一個人?

  可惜他用了兩世才醒悟。

  好在他用了兩世,終於醒悟。

  皇帝見他發怔,揶揄道:「太子可是太高興?都怔得張口結舌了。」

  尉遲越回過神,起身行禮道:「謝聖人美意,不過請恕兒臣不能奉命。」

  皇帝不禁愕然:「這又是為何?」

  尉遲越想不出說得過去的藉口,乾脆懶得找藉口,直接一跪了事:「請恕兒臣不能奉旨,求聖人收回成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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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報復

  皇帝反復問了幾遍,這才確定太子確實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

  眾臣也感詫異,不是都說太子與這位表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麼?即便不是那麼情投意合,納入東宮為妃也不吃虧吧?

  不過他們也只敢在心裡揣摩一下,不敢對他的私事置喙。這位太子可不是先帝那位廢太子,手中沒什麼實權,性子又軟,由著人拿捏。

  太子不願納側室,皇帝也不再勉強,笑道;「小兒女之事,且由著你們去吧。」

  尉遲越蹙了蹙眉頭,皇帝這麼說,倒似他們因何緣故鬧彆扭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意時也罷了,如今既已明瞭,便不願再與何婉蕙有牽扯——既傷小丸的心,也傷表妹的閨譽。

  他斟酌著道:「聖人說笑了,何家表妹待兒子如兄長,兒子亦將其當作自家姊妹,若有逾禮之處,令聖人誤解,是兒子之過。」

  這就有點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何九娘還未退親便不時往宮裡跑,何家也由著女兒去,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想攀附東宮這棵大樹。

  不過這種事上總是對女兒家的名譽傷害更大,太子一力將責任攬下來,也算是顧全小娘子的顏面了。

  尉遲越對表妹卻是心懷愧疚,怪只怪他醒悟太晚,先前對著表妹態度曖昧不明,給了她希望,這才鬧出今日的事。

  無論表妹出於什麼目的想嫁他,他當著一眾臣僚的面拒婚,總是於她閨譽有損。

  都怪他先前當斷不斷,如今還要令得小丸傷心。

  想起太子妃,尉遲越便開始心慌意亂,對著滿案的水陸珍饈食不甘味,只想立即回東宮去。

  然而今日是皇帝親自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他方才已經當堂給了父親沒臉,眼下卻是不好提前離席,只能熬油似地忍耐著。

  筵席直至亥時方散。

  尉遲越飲了不少酒,從宣政殿出來,腳步已有些虛浮,彷彿踩在雲上。

  一個小黃門忙扶住他:「殿下今夜宿在西內麼?」

  今日還未及向皇后請安,也不曾去看望過賢妃,明日一早還要入宮,來來回回煞是無謂。

  尉遲越卻斬釘截鐵道:「回東宮。」說罷登上輦車。

  輦車出了宣政殿,剛走出幾步,尉遲越便瞥見道旁站著兩個宮人打扮的女子,一人提著燈,似是賢妃宮中的人,另一人則赫然是何婉蕙。

  尉遲越差點以為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確是表妹。

  他遲疑了一瞬,便命人停下輦——她不惜裝扮成宮人,大晚上的在這宣政殿門外等他,定是知道了他拒婚之事,要向他問個明白。

  他們的事早晚要有個了斷,趁此機會說清楚也好。

  何婉蕙見太子下輦,雙眼頓時一亮,熄滅的希望重又灼灼燃燒起來。

  她款步上前,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兄」,語調哀傷淒婉,彷彿傾注了無窮無盡的思念,隨著那一聲輕喚,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何婉蕙和沈宜秋正相反,有三分情意能顯出十分來。

  不過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妹,見她難過,他還是有些歉疚。

  宣政殿外人來人往,不時有宮人黃門扶著醉醺醺的臣僚走出來。

  尉遲越皺了皺眉:「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孤來。」

  他身邊的黃門不知該跟隨還是該回避,見太子不發話讓他們留下,還是跟了上去。

  尉遲越將何婉蕙帶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宮室外,這才道:「方才宣政殿中的事,你已知道了?」

  何婉蕙仰起臉,風燈一朝,滿臉都是晶瑩的淚水。

  她抽噎著道:「表兄,阿蕙哪裡不夠好……表兄為何……為何厭棄阿蕙?」

  尉遲越道:「孤請聖人收回成命,非是因你不好,更談不上厭棄。孤只把你當姊妹,無意娶你為側妃。」

  何婉蕙睜大雙眼,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鼻尖微紅,臉色卻越發蒼白。

  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最是惹人憐惜,奈何尉遲越一心想著早點把話說開了,回去向他的小丸請罪,並沒有心思欣賞。

  何婉蕙見他無動於衷,哭得更凶了:「表兄還說不是厭棄阿蕙……連表兄也不要阿蕙了麼……」

  尉遲越耐著性子同她解釋:「孤不娶你,還是你的表兄,你有什麼難處,孤自不會坐視不理。」

  何婉蕙道:「當初表兄說阿蕙有婚約在身,不該與表兄過從甚密,阿蕙當真了,去與祁公子退了親,如今表兄卻又如此說……」

  尉遲越略一回想,自己似乎並未許諾過要娶何婉蕙,但剛復生時他確實有過這個念頭,倒也說不上冤枉,便歉然道:「孤不曾與你說明白,令你誤會,是孤之過。」

  何婉蕙見他寧願道歉也不鬆口,越發氣苦:「阿蕙背著不義的駡名,與祁公子退親,如今祁公子痊癒,阿蕙本可與他再續前緣,可我並沒有,全長安都恥笑於我,表兄可知?」

  尉遲越方才在宣政殿才得知兩家退親之事,並不知道祁十二已經痊癒,不由詫異。

  祁家門第高,祁十二郎德才兼備,與何婉蕙又是自幼相識,待她一心一意,她嫁進祁家便是正妻。

  祁十二不曾得重病前,也不見表妹對這樁婚事有什麼不滿,如今他痊癒,又願意再續前緣,她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上輩子總當何婉蕙還是年幼時那個天真爛漫的小表妹,不過重生以來,他因為沈宜秋的事多留了一個心眼,便明白人是會變的,表妹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單純。

  這個「本可以再續前緣」說得含糊其辭,是要打些折扣的。

  尉遲越也不戳穿她,只是道:「以你的家世品貌,尋一門好親事不難。你該找個真心敬你愛你的人,而不是在孤這裡蹉跎光陰,耗費精神。」

  何婉蕙咬了咬下唇:「全長安都知道阿蕙為了表兄退了親事,還有誰願意娶我?表兄你有所不知,長安城中已經起了謠言,道阿蕙是剋夫命,祁公子重病便是叫我妨剋的,退了親便好了……莫非表兄也嫌棄阿蕙命不好,怕阿蕙妨剋了表兄?」

  尉遲越想起當初小丸被人說「刑剋六親」,臉上不覺起了寒霜:「所謂妨剋不過是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

  何婉蕙噙淚道:「表兄說得輕巧,女子傳出這種名聲,往後要是夫家有什麼不諧,都要怪到阿蕙頭上……」

  尉遲越道:「這樣的人家不嫁也罷,孤不信天下男子皆是這等無知蒙昧之輩,一個明事理的有識之士都找不到。」

  何婉蕙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便越發起勁地哭:「可他們都不是表兄你,阿蕙心裡只有表兄一人。」

  尉遲越微微垂眸,笑著搖搖頭:「九娘,你不知何為鍾愛一個人。」

  何婉蕙從未見過他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不由一怔,隨即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這麼說,表兄是找到了?是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避而不答,他和小丸的情意該如珍寶一般斂藏在心底,不該輕易拿出來示人。

  他只是道:「時候不早了,孤要回東宮,你早些安置。」

  又對那陪何婉蕙同來的宮人道:「送何娘子回飛霜殿。」說罷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停在宮門旁的輦車走去。

  何婉蕙追出兩步,咬咬牙,一狠心道:「表兄既不要阿蕙,阿蕙便也不再癡纏著你,可是有些話阿蕙不得不說。」

  她頓了頓道:「表兄鍾愛太子妃娘娘,可是娘娘待表兄呢?今日娘娘在飛霜殿聽說陛下要降旨賜婚,她可是渾不在意呢!」

  尉遲越腳步一頓,轉過頭,冷冷道:「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何婉蕙叫妒恨沖昏了頭,非但沒住嘴,反而越發高聲:「表兄說阿蕙不知何謂鍾愛,阿蕙只知道,若是真的愛慕一個人,知道他要納妾,斷然不會無動於衷!」

  一陣過堂風吹過,掀得她衣裙獵獵作響。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箭:「沈七娘心裡有沒有你,表兄,可憐你貴為太子,為了她不肯納妾,為了她不惜辜負我一片真心,到頭來卻是癡心錯付!」

  尉遲越沒再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輦車前。

  何婉蕙看著他倉皇的背影,心中快慰了些許。

  她定定站了會兒,待太子的輦車消失在宮牆轉角,這才對那飛霜殿的宮人冷冷道:「走吧。」

  回到飛霜殿,宮人才打起門簾,賢妃已經急急忙忙從內室趕了出來,拉住外甥女的手:「三郎怎麼說?」

  何婉蕙垂下眼簾,咬了咬下唇,搖搖頭。

  賢妃歎了口氣,柳眉一擰:「那女子同她阿娘一模一樣,恐怕真是狐狸托生,將三郎迷得神魂顛倒……」

  何婉蕙聽姨母反復嘮叨這套說辭,早厭煩了,但不敢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只是道:「姨母,眼下如何是好?」

  郭賢妃拉著外甥女坐下,托著腮,愁眉苦臉道:「三郎自小主意大,他連聖人的旨意都不顧,我也沒有法子可想了。」

  何婉蕙難以置信地抬起眼,連哭都忘了:「姨母就不管阿蕙了麼?姨母說只要退了祁家的親事……」

  郭賢妃有些不豫:「你這是在怨姨母麼?當初我說只要退了祁家的親事,我便去求聖人降旨,我可曾食言?」

  頓了頓道:「眼下是三郎不願娶,這可怨不得我。」

  她看著外甥女紅腫的眼皮,有些不落忍,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便緩頰道:「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罷了。你放心,姨母再替你說一門好親事。」

  何婉蕙忍不住道:「本來好好的婚事退了,再尋能比祁十二郎好麼?」

  郭賢妃睜圓了眼睛:「阿蕙,你這麼說可就有些不識好歹了。你若不去退親,祁十二郎也不會去洛陽,不去洛陽便遇不上神醫,病也好不了。要是不退親,他現如今還在病榻上臥著呢……」

  城中關於何九娘「剋夫」的謠言還未傳到她耳中,但她說到此處,心頭忽地一突,祁十二與外甥女退了親便得了大機緣,莫非……

  她不敢往下想,想到她親自求來的那道賜婚旨意,不由一陣後怕,外甥女雖親,難道能親得過親兒子?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思及此,她斬釘截鐵道:「好了,你也別多想了,親事姨母會替你慢慢尋摸著。剛出了這檔子事,你待在宮裡難免要叫人看笑話,明日便歸家去,好好陪陪母親,有了信我便遣人來傳話。」

  郭賢妃七情上面,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何婉蕙看她,便像看一卷攤平的書一般,一眼便知她的心思。

  她心中發冷,這便是她所謂的親人。自己像個婢女一樣勤謹地侍奉她,姨母呢?到頭來棄她如敝屣。

  更可恨的是尉遲越,喜新厭舊,罔顧他們多年的情分,當著眾臣的面拒婚,絲毫不顧及她的顏面。

  她看著姨母的嘴皮不斷掀動,卻已懶得聽她在說什麼,冷冷地打斷她:「姨母早些安置,九娘便告退了。」

  郭賢妃話說到一半叫她打斷,著實不快,不過她不再糾纏,心裡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點點頭道:「去吧。」

  何婉蕙正要退下,郭賢妃叫住她:「九娘等等。」

  何婉蕙停住腳步。

  郭賢妃站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奩盒,挑挑揀揀,取了一對金鑲玉花樹釵,並一支彎月水晶步搖塞到她手裡:「拿著,姨母前幾日做了幾身新衣裳,明日你出宮前來挑幾件。」

  何婉蕙心中冷笑,用些簪釵衣裳便想打發她?

  恨意在她心中瘋長,她只想把這些虧欠她、侮辱她的人,統統踩在腳底下。

  她面上不顯,仍舊低眉順眼地行禮:「多謝姨母。」

  郭賢妃一無所覺:「自家姨母,有什麼好客套的。」

  翌日晌午,何婉蕙辭別姨母,帶著兩個箱籠出了飛霜殿。

  走到轉角,她停下腳步,對送她的小黃門道:「中貴人,這回出宮,下次再來不知是何時,我想再去看一眼太液池的蓮花,中貴人可否行個放便?」

  那小黃門面露難色:「何娘子,這恐怕不合規矩吧,且聖人今日在麟德殿,若是衝撞了……」

  何婉蕙飛快地將一個錦囊塞進他手裡。

  小黃門一掂便知裡面是塊半兩重的金餅子,登時喜上眉梢,心道這何娘子是賢妃外甥女,在皇帝跟前也頗為得臉,平素也常往園子裡去,應當不會出什麼大岔子,便點頭道:「那何娘子可要快去快回,莫叫奴這做下人的為難……」

  何婉蕙道:「中貴人放心。」便即往御苑行去。

  皇帝此時正在麟德殿與嬪妃們聽曲飲宴,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琵琶聲,依稀是他在華清宮中為何九娘譜的那曲《怨歌行》。

  琵琶聲哀怨動人,如點點珠淚灑向湖中。

  他忙命樂伎退下,疾步走出樓外,憑欄遠眺。

  果然,太液池畔坐著個身著水色紗衣、懷抱琵琶的女子,單看那婀娜的身姿便叫人心頭發熱。

  ……

  飛霜殿的小黃門伸長脖子等了半日,直到被郭賢妃趕出宮去,他也沒再見到何家娘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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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露餡

  尉遲越在宣政殿與皇帝、群臣飲宴,沈宜秋先回東宮。

  馬車剛駛入重明門,她便發現東宮的僚屬、內官、宮人以及兩位良娣,全都等在門口迎駕。

  見到馬車駛入門內,眾人齊齊下拜行禮:「恭迎太子妃娘娘回宮。」

  他們往日待她也恭謹,不過那是待當家主母的恭謹,如今那恭謹中又多了一重鄭重與肅然,素娥、湘娥、李嬤嬤與幾個素日伺候她的宮人、黃門都忍不住喜極而泣。

  沈宜秋命輿人停下馬,素娥和湘娥已經奔上前來。

  沈宜秋扶著他們的手下了馬車,素娥低聲哽咽:「小娘子一個人陷在靈州,奴婢不能在旁伺候,真是罪該萬死……」

  沈宜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當初是我勒令你們回京的,何罪之有?再說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莫哭了,素娥姊姊,眼都腫了。」

  她走到眾人跟前道:「請起,有勞諸位相迎。」

  說罷,她笑著向宋六娘和王十娘走去,執起兩人的手:「別來無恙?」

  王十娘猶可,只是紅了眼眶,宋六娘本就喜歡哭鼻子,方才還未見到人影,只看見太子妃的馬車,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待她從馬車上下來,她已經淚眼婆娑,連她臉都看不清了。

  礙於有眾人在場,她只能使勁憋著,囁嚅著叫了聲「阿姊」,眼淚便像開閘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沈宜秋也不顧失禮不失禮了,乾脆將她摟在懷裡,拍撫她的背:「莫哭,阿姊不是回來了麼……」

  她這一拍便拍出了端倪,皺了皺眉:「瘦了。」

  又去端詳她的臉:「最近沒好好用膳。」

  王十娘道:「她是從前吃多了,如今正好。倒是阿姊越發清減了。」

  「別站在大日頭底下曬著,回承恩殿中再好好敘。」沈宜秋說著,一手挽起一個良娣便上輦車。

  他們也不嫌熱,三個人擠在一處。

  宋六娘在她懷裡哭了個痛快,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王十娘一邊別過臉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邊甕聲甕氣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來是高興事,哪有你這樣的,勾得別人心裡也難受……」

  宋六娘對沈宜秋道:「阿姊,對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來:「想哭就哭吧,憋著傷身。」

  宋六娘道:「聽說阿姊被困在靈州,我慌得沒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黃門出去打聽消息,巴巴地等他們來回稟,成日裡提心吊膽……」

  王十娘咬牙切齒:「聽聞邠州援軍都已經開拔又被召回來,我氣得幾個晚上沒有睡著覺……恨不得提劍砍了這些屍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無奈地撫了撫額角,她家十娘才真個是巾幗不讓鬚眉。

  不過她敢這麼大剌剌地說出來,也是因為她祖父王少傅與薛鶴年不對付,朝中盡人皆知。

  三人回到承恩殿,剛走進院子,便聽見一陣犬吠,日將軍蹦蹦跳跳地衝了出來,一隻肥嘟嘟的灰兔子意興闌珊地跟在後頭。

  日將軍回過頭沖它吠叫兩聲,它便不情願地往前蹦跳幾下。

  沈宜秋蹲下身,沖日將軍招招手:「將軍,過來!」

  日將軍朝著她奔過來,眼看著快到跟前,忽然拐了個彎朝王十娘腿上撲去。

  王十娘嚇得連連後退:「別,別!」

  沈宜秋傻了眼,這傻狗是不認得她了?

  宋六娘樂不可支:「阿姊別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兒,小日將軍偏喜歡撲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沒用。」

  沈宜秋從腰間的小錦囊裡掏出一條西北帶來的肉脯,拎在手裡逗它:「將軍,將軍,不認識我了?」

  日將軍舔舔嘴,猶豫了一下,這才撲到她懷裡,吃了肉脯,不住地搖尾巴,又將肚子亮出來讓她摸。

  沈宜秋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腦袋上輕輕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覺微微揚起,隨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隱了去。

  逗了會兒日將軍和兔子,沈宜秋回後殿沐浴更衣,兩位良娣則在堂中邊飲茶邊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溫熱的蘭湯洗去旅途的風塵與疲憊,卻洗不去她心裡的疲憊。

  看見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裡越發不好受了——無論她如何自欺欺人,他們終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個眼神,便看出她心裡有事,一邊替她輕輕地揉著頭頂的穴道,一邊小聲問道:「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沉默許久,輕輕歎了口氣:「我思慮不周,一開始就不該與他們這般交好。」

  她頓了頓道:「你看,太子是他們的夫君,可他們連問候一聲都不敢,平時也躲著他不見,這哪像是與自己夫君相處呢?」

  素娥聽她這麼說,心裡也堵得慌,娘子與兩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們承寵,她便更多了一重傷心。

  她只覺兩位良娣可憐,娘子也可憐,可他們貴為太子正妃和側室,已經是頂頂尊貴的人上人……

  素娥心裡亂成一團,搜腸刮肚地勸慰道:「娘子莫要多想,兩位良娣心眼實,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們……」

  沈宜秋閉上眼睛沉入浴湯中,讓水沒到她頸項,以前她可以從容應對的,然而與尉遲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麼都亂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換上潔淨的家常衣裳,去年穿過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回到堂中,又是若無其事的模樣。

  兩個良娣見了她都露出真心實意、毫無保留的歡喜,像仲夏午時的陽光,刺痛了沈宜秋的雙眼。

  他們都還是十幾歲的小娘子,許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強打精神,叫宮人取了香瓜和葡萄來,一邊撩起袖子剝葡萄餵宋六娘,一邊與他們說些路途上的見聞。

  王十娘看不慣宋六娘這副恃寵而驕的模樣,睨她一眼:「阿姊回來了,又有人慣著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沖她扮個鬼臉。

  沈宜秋將一顆剝好的葡萄塞進王十娘唇間:「十娘也吃。」

  宋六娘翹著腳,捧著茶碗,嘴裡不知塞了什麼菓子,兩腮鼓囊囊的,含糊道:「吃點葡萄,這葡萄甜,壓壓你的酸氣。」

  王十娘便要咯吱她,宋六娘嘟囔著「阿姊救我」,叫王十娘一把摁在榻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三人笑鬧了半日,又一同用了晚膳,王十娘見沈宜秋眉宇間有些疲累,便悄悄牽牽宋六娘的袖子。

  兩人起身告辭:「阿姊舟車勞頓,早些安置。」

  沈宜秋確實已經疲累不堪,便也沒有挽留他們,送他們出殿外,執著他們的手道:「養足了精神,我們明日再玩。」

  又捏了捏六娘的髮髻:「過幾日便是你生辰,咱們終於可以一塊兒吃船菜了,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領來。」

  宋六娘道:「那有何難。」

  沈宜秋又道:「你們也有許久不曾見到家人了,趁此機會召他們進宮見一面,如何?」

  宋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我可以見一見我姨娘麼?」

  沈宜秋一口答應:「自然。」

  又對王十娘道:「十娘也是。」

  王十娘眼中卻閃過一絲猶疑,隨即道:「多謝阿姊體恤。」

  送走兩位良娣,沈宜秋躺到床上,叫宮人滅了燈燭,只留了牆角幾盞銅鶴燈。

  她躺在床上,闔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會兒,卻始終睡不實,不到一個時辰便醒了四五次。

  到後來怎麼也睡不著了,坐起來飲了杯茶,便幹躺著,腦海裡思緒紛雜,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攪在一起。

  此刻她甚至有些盼望那道賜婚旨意快些下來,如此一來,周遭的一切又可變得井然有序,她也可以將心裡的亂麻斬乾淨。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頭傳來竹簾掀動的「刷刷」聲。

  沈宜秋趕緊轉向裡側,抱住衾被。

  夏被很薄,只比衣裳略厚,不能將她安全地裹起來,聽著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只覺脖子到脊背僵住了不能動彈。

  尉遲越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隔著紗帳輕聲道:「小丸,睡著了麼?」

  沈宜秋聞到淡淡的酒氣,她凝神屏息,佯裝已經睡著。

  尉遲越自言自語似地低聲道:「我去沐浴。」

  說罷便轉身去了後殿,不一會兒,他從後殿中走出來,身上酒氣淡了許多,替之以蘭麝的氣息。

  他撩開紗帳,挨著沈宜秋躺下,低聲道:「金小丸,玉小丸……」

  然後忽然猝不及防地從背後緊緊摟住她:「小肉丸,我知道你在裝睡。」

  沈宜秋平日總會捧場地瞪他兩眼,今天卻沒什麼力氣搭理他。

  尉遲越討了個沒趣,也不氣餒,將她圈在懷裡,薄唇在她耳朵後面若即若離地磨了磨,聲音有些含糊,帶著些醉意:「這麼晚不睡,是在等我麼?」

  沈宜秋輕哼了一聲。

  尉遲越撈起她的手攢在手心:「你沒有話要問我麼?」

  沈宜秋轉過身面朝他:「今日的洗塵宴可還順利?沒人為難殿下吧?」

  尉遲越借著帳外的燭光,見她神色如常,臉上並無半點哭過的痕跡,鬆了一口氣,同時一顆心卻往下沉了沉。

  「沒什麼事,我將立碑、給複和獻俘的事提了提,」他答道,「明日朝會,再議一議給複和追封謝刺史的事。」

  沈宜秋點點頭,接著道:「阿史那彌真那邊不會生變吧?」

  尉遲越道:「放心。」

  沈宜秋「嗯」了一聲:「殿下也乏了,趕緊歇息吧。」便即閉上了眼睛。

  尉遲越作好了她興師問罪的準備,未料她隻字未提,也不曾露出半點不豫之色,不覺有些茫然:「沒有別的要問我?」

  沈宜秋閉著眼睛道:「妾沒什麼要問。」

  尉遲越方才在宴會上多飲了幾杯酒,此時有些頭昏腦脹,見她神色冷淡,心裡忽然湧出一股委屈:「你今日去飛霜殿,母妃沒說什麼?」

  沈宜秋這下子睜開了眼睛,剪水雙瞳仿若冷冰冰的琉璃:「殿下是說聖人下旨賜婚之事麼?妾賀喜殿下。」

  尉遲越湊近了道:「你生氣了?」

  沈宜秋若無其事道;「這是殿下的喜事,妾也替殿下高興。」

  尉遲越仔細覷著她的臉色,又側耳傾聽,試圖從她語調裡分辨出一絲醋意,但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他將她摟緊了些,邀功似地道:「我拒絕了,我不會納何家表妹。」

  沈宜秋淡淡道:「殿下定奪便是。」

  她仍舊是事不關己的口吻,他便是將她的聲音分成一縷縷比頭髮還細的絲,也找不出一絲欣喜來。

  他的心不斷地往下沉。

  何婉蕙說的那些話他並不盡信,他能感覺到,沈宜秋對他並非無情。他與她有種特別的默契,許多話不必明言對方便會知曉,有時甚至會讓他生出心有靈犀的錯覺。

  可他們之間始終有一堵看不見的牆,一堵寒冰鑄成的牆。

  他以為經過靈州的生死劫難,這堵牆便不復存在,可誰知它非但還在,甚至越發堅固,簡直成了銅牆鐵壁,讓他無法觸及她的心。

  他竭盡所能待她好,可她仍舊躲在牆後,便是他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給她看,她也不願意向前邁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興麼?」

  沈宜秋道:「納與不納,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無論殿下如何定奪,妾都會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興無關緊要。」

  尉遲越腦袋發沉,心頭卻竄起一股無名火,用了點力道將她肩頭扳過來:「我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沈宜秋望著他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是無奈與彷徨,她的心頭驀地一軟,輕歎了一聲道:「殿下,妾並無什麼不滿。」

  尉遲越凝視著她的雙眼,固執道:「你說謊。」

  沈宜秋道:「妾不敢誆騙殿下,妾真的什麼都不缺,妾只想盡自己的本分,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外頭傳來夜梟的叫聲。

  沈宜秋道:「時辰不早了,殿下明日還要去西內拜見母后,早些安置吧。」說罷便要轉身。

  尉遲越緊緊扣住她的肩頭,一發狠,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雙手扶住她的臉頰,逼她看著自己:「不許睡,今夜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沈宜秋無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

  尉遲越不吭聲,只是像豹子一樣緊緊盯著她。

  男人灼熱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亂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攪蠻纏鬧得有些煩躁:「殿下到底要妾怎麼做?」

  尉遲越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裡是不是還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為何要怨殿下?」

  尉遲越道:「怨我強娶你,拆散了你和寧十一的姻緣。」

  沈宜秋一時沒明白過來,旋即微微睜大眼睛:「親事不是母后的主意麼?」

  尉遲越酒意上來,嘴上沒了把門:「是孤傳出謠諺向寧家施壓,他們才退親的,你是孤搶來的。」

  他邊說邊挑起沈宜秋的下頜,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從未見過妾,為何要娶我?」

  尉遲越一字一頓道:「因為你是我的。」

  他胳膊忽然一軟,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因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誰也搶不走,寧十一休想搶走……」

  話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電光石火之間,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渾身的血液都彙聚到心臟,然後像火山噴發一樣沖向天靈蓋。

  尉遲越正吻得動情,只覺舌頭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腳並用一把將他掀開,顯然用了渾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聲,茫然地睜開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淩亂的長髮,冷冷地瞪著他,胸脯起起伏伏:「尉遲越,你給我說說清楚,誰是你的皇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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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爭執

  尉遲越舌頭上被沈宜秋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疼得酒醒了大半,他彷彿看見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琉璃牆「哐啷啷、嘩啦啦」碎成了齏粉。

  可惜與他想的大相徑庭,牆塌了,走出來的不是柔情似水的小美人,卻是個氣勢洶洶的母夜叉。

  奇怪的是,尉遲越心間卻湧起一絲難以名狀的甜意。

  他這時已察覺自己酒後失言,故意耷拉下眼皮,含糊不清道:「你是孤的皇后,孤的太子少傅,孤的中書令,孤的日將軍……」

  沈宜秋氣得渾身發抖,這廝直到此刻竟還想著裝醉蒙混過關!

  她伸手扒開他的眼皮:「尉遲越,你說清楚,什麼叫我是你皇后?」

  尉遲越佯裝這時才醒轉:「小丸?你如今是太子妃,日後自是皇后……」

  沈宜秋冷哼了一聲,她猜到他會這麼說,但這輩子分明是他搶寧十一的親事,若他不是如她一般死而復生,何來寧十一搶他妻子之說?

  天曉得她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這輩子和上一世的尉遲越分開,天曉得她多少次告誡自己,上輩子的帳不能算到他頭上。

  她火冒三丈地盯著男人俊俏的臉龐,她把他當根脆生生嫩滴滴的小黃瓜,合著那都是刷的綠漆!

  尉遲越這時也回過味來,她聽了那句話為何反應這麼大?不是應該莫名其妙麼?

  他心頭一凜,不禁睜大眼睛:「你也是……」

  此言一出,更是再也無法抵賴。

  沈宜秋抱著胳膊,臉上像結了一層霜,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柔順恭謹的影子。

  她蹙著眉道:「你為何要娶我?」

  尉遲越也詫異:「你不想嫁我?」

  沈宜秋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半晌才順過來,反詰道:「太子殿下覺得我上輩子過得有多好,還想重來一遍?」

  尉遲越啞口無言,腦海中一時間有無數念頭飛掠而過,他隨手抓住個最顯眼的,脫口而出:「你真想嫁給寧彥昭?」

  沈宜秋冷不丁又聽他提起寧十一,不由心頭火起,他們之間的事是寧十一的事麼?

  可他們之間的事太多,千頭萬緒,她也無從說起,不由自主順著尉遲越的問題說下去:「是。」

  尉遲越感到胸口像被巨石重重錘了一下,五臟六腑都跟著震顫。

  他怔怔道:「為何?寧彥昭就那麼好?」

  沈宜秋聽他還在揪著寧十一不放,越發來氣,索性道:「寧公子自是比不得太子殿下天皇貴胄、人中龍鳳。但我就非得嫁給你?莫非殿下以為我就不配換種活法,過幾天舒心日子?」

  尉遲越努力與她掰扯:「你嫁給寧彥昭也未必就會舒心,你明明胸有丘壑,在深宅後院中蹉跎一世豈不可惜?寧家雖有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家規,但也未必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妾的名分,或許有通房、外室。且寧家太看重門第,寧彥昭上輩子便立志要娶五姓女,換作是盧姓、崔姓的女子,他也會欣然應允……」

  沈宜秋聽他頭頭是道、條分縷析地分析寧家這門婚事的缺陷,幾乎叫他氣笑了:「太子殿下,你我的事別去牽扯旁人。」

  尉遲越一聽她把寧十一稱作「旁人」,心中的酸意頓時消去大半。

  借著微弱的燭火,看見她的眼眶有些發紅,不知是傷心還是氣狠了。

  他心頭驀地一軟,起身去床邊倒了杯茶:「小丸,喝口茶湯消消氣,那事是我做得不地道,但事已至此……」

  沈宜秋並未接他遞來的杯子:「我便是不嫁旁人,也未必要嫁你。」

  尉遲越一怔,手一顫,半杯茶水傾在身上,他也不曾察覺:「為何?」

  沈宜秋看著他的雙眼,他眼裡純然是困惑,看來不是裝糊塗,是真的不明白。

  她想起上輩子那十二年的日日夜夜,像有一抔抔的涼水往她心頭澆,將她的憤怒澆熄了,只剩下無奈:「上輩子你我是什麼光景,殿下大約是不記得了?」

  尉遲越垂下眼簾:「怪我不好,上輩子叫你受了許多委屈……」

  沈宜秋打斷他:「殿下不必如此說,上輩子過成那樣,不是殿下一人之過,妾對殿下也沒有絲毫怨懟之情。重活一世,妾只想與殿下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從此再無瓜葛。」

  「妾只是想不明白,上輩子殿下對妾甚是不滿,好容易重來一回,殿下為何還要娶我?殿下今時不同往日,這一世想娶何娘子為正妃也並非難事。殿下與何淑妃本就兩情相悅,這一世正該撥亂反正,迎娶意中人,從此比翼雙飛。」

  她停下喘了口氣,接著道:「至於妾嫁不嫁人,嫁給誰,過得是否如意,都與殿下無涉。」

  尉遲越從未聽她一下子說這麼多話,本該欣慰,奈何這些話句句像尖利的刀子,往他心口裡插。

  一直盤桓在他心頭的疑惑越來越大:「上輩子你對我不是……」

  沈宜秋疑惑道:「我對殿下如何?」

  尉遲越道:「若是你對我沒有情意,又怎麼會在我死後殉情?」

  沈宜秋大惑不解:「我為你殉情?」

  尉遲越道:「上輩子我死後那幾日一直在屍身旁飄著,那日在靈堂裡親眼見你為我自戕……」

  沈宜秋血氣上湧,臉漲得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難怪……」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輩子你娶我,又做這麼多事,原來是當我為你殉情而死。」

  尉遲越怔怔道:「所以你並非……」

  沈宜秋神色越發冷了:「殿下誤會了,我只是不慎跌了一跤,摔得不巧,磕在殿下靈柩上,這才一命嗚呼。」

  尉遲越得知真相,並不覺得失望,反而如釋重負。

  他其實一直隱隱有所覺察,真相或許並非他看到的那樣,越瞭解小丸,他越覺她不像是這種為兒女之情輕生的人。

  沈宜秋見他發怔,不由一哂:「如今殿下知道只是誤會,亡羊補牢也為時未晚。」

  尉遲越忙辯解:「不是的,知你並非自戕,我只覺欣慰。」

  沈宜秋抬眼看他,嘴角微勾:「若是殿下不曾誤會,這一世會娶我麼?」

  尉遲越叫她問住了,若是沒有這個誤會,這一世他會眼睜睜看她另嫁他人,還是會另尋個藉口將她搶來?

  不曾發生的事,他也難以設想。

  沈宜秋又道:「誰替殿下『殉情』,殿下便娶誰為妻麼?」

  尉遲越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他萬分確定,若是換一個人撞死在他棺柩上,他或許會震撼,會動容,會想要彌補,但絕不會因此娶她為妻。

  可他卻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非娶沈宜秋不可,或許因為上一世他們便是夫妻,或許在他心底裡,埋著些許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遺憾。

  他自己也辨不分明,自然也沒法向沈宜秋解釋清楚,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虛攏攏地搭住她肩頭:「小丸,上輩子是上輩子,這一世,你與我在一起難道不開心麼?」

  沈宜秋想矢口否認,但不免被他一句話勾起了這些時日的點滴回憶,這一年時光她的確過得很開心,自從父母去世,她已經很多年不曾這般開心過。

  哪怕始於一個誤會,那些情意與心動卻是真的。

  尉遲越見她神色軟下來,立即順著杆子往上爬,將她摟緊;「小丸,上輩子是我不好,這一世我們之間再沒有別人,我們就這麼匹夫匹婦地過一世……」

  話未說完,沈宜秋卻從他懷裡掙了出來,將他一把推開,紅著眼眶道:「承蒙殿下厚愛,妾受不起。」

  尉遲越未曾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登時傻了眼。

  沈宜秋道;「上輩子殿下要個賢良淑德的太子妃和皇后,我盡力去做了。這輩子你要風花雪月,要一生一世一雙人,要讓我把心交出來,我又得奉陪麼?」

  她平復了一下劇烈的心跳:「的確,殿下與妾有如天淵,妾嫁入東宮,衣食起居,無一不仰仗殿下恩賞,此身亦非妾之所有,連妾這條賤命也是殿下的。」

  她直視著尉遲越,平靜道:「妾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的,唯有這顆心,雖不值當什麼,妾還能做得了主,恕難從命。」

  她每說一句,尉遲越的心便絞緊一分,最後一個字落下,他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雖身為君王,但也並未比別人多生幾顆心,僅有的一顆已經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給她。

  他的心也會痛,也會流血,並不比別人的更堅硬。

  沈宜秋將他神色看在眼裡,心口一陣陣抽疼,話說起來容易,可是給出去的心又怎麼收回來?

  尉遲越輕聲道:「小丸,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沈宜秋道:「殿下的恩賜,妾不想要。妾想要的,殿下也給不了。」

  尉遲越深深地望著她,啞聲道:「只要你說一聲。」

  沈宜秋道:「妾只想要自在,要心無掛礙,殿下給得了麼?」

  尉遲越不由苦笑,鍾愛一個人,心繫在了她身上,苦樂都被牽動著,牽腸掛肚,什麼都不由己,他又何嘗有自在?

  一時間兩人無話,寢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燭芯燃燒,不時爆出「劈啪」一聲響。

  沈宜秋心緒漸漸平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的這些話,已經夠她被廢十回八回了。

  她不由自嘲,恃寵而驕這樣的事,有一天竟然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起身下床,向著男人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禮:「妾僭越,請殿下降罪。」

  尉遲越一怔,不自覺想去扶她,卻抬不起手。

  她說了那麼多話,都不如這一跪、這一聲告罪令他難過。

  他翻身坐起,披上外衫,便繞過屏風往外走。

  走出幾步,他看到素娥掌著燈,一臉不安地站在寢殿門邊。

  尉遲越頓住腳步,往殿中回望了一眼,對素娥道:「扶娘子起來,地上冷。」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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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2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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