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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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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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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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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6: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交心

  尉遲越解下長弓和箭袋放在潭邊,就地往岸邊如茵的綠草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眯著眼透過樹頂看太陽,整個人忽然鬆弛又憊懶,與平日那個一本正經的年輕儲君判若兩人。

  他拍了拍身側,對著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來躺會兒。」

  他以為沈宜秋會一口拒絕,沒想到她卻毫不猶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側躺下。

  尉遲越自然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便如兩人同床共枕時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葉在頭頂搖曳,斑駁的影子落在她臉上。

  尉遲越轉頭看她:「這裡舒服麼?」

  沈宜秋輕輕「嗯」了一聲,看著枝葉的剪影與飄忽的流雲,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靈州的事。

  那時候她常隨阿耶出城去牧場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有時她阿耶找不見她,便會「小丸小丸」地喚起來,一聲又一聲,隨著風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盤旋,好像能傳到天邊去。

  時隔多年,她偶爾還能聽見父親當年的呼喚,總忍不住想答應一聲。

  正發著怔,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歡快的犬吠。

  沈宜秋轉頭一看,只見太子帶來的那條小獵犬一邊叫一邊撲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頭便要舔他臉。

  尉遲越忙躲開,一臉嫌棄地推開小獵犬的腦袋:「去去,自己玩去,別來鬧孤。」

  小獵犬搖著尾巴,仍舊堅持不懈地湊過頭來,尉遲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從腰間摸出樣黑黢黢的物事,原來是條肉脯。

  太子將肉脯在獵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麼?」

  話音未落,他一甩手,將手中的肉脯扔向遠處,小獵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條,尉遲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拋出一條。

  小獵犬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吃了幾條肉脯,忽然發現山花叢中蜂蝶飛舞,便去撲蝴蝶,玩得不亦樂乎,渾然忘了主人。

  尉遲越拿出絹帕揩手,揩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去潭邊浣了手,這才重新躺回去。

  兩人並排躺著,一時無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陽一曬,不覺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夢鄉的時候,忽聽男人在耳邊道:「這是孤第一次帶人來這裡。」

  沈宜秋不知該說什麼,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尉遲越轉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秀目微闔,長睫毛掩著眸光,星星點點的陽光在她漂亮的側臉上跳動。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連四姊、五郎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孤一個人的秘密。」

  他兩輩子都不曾帶人來過這裡,也沒想過帶誰來這裡,但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沒有多想,便將她帶了來。

  沈宜秋隨口問道:「殿下怎麼發現這寶地的?」

  尉遲越沉默了好一會兒,沈宜秋幾乎懷疑是不是睡過去了,轉過臉一看,卻對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雙眼不復平日的清明,彷彿籠著層霧,讓人想起陰冷潮濕的黃昏。

  他忽然啟唇,嗓音微微澀然:「是孤十二歲那年冬日……」

  說完這一句,他又沉默下來,彷彿不知道從何說起,良久方道:「孤從十一歲開始上朝聽政,沒有朝會時便聽訟,聽了一年,太傅便讓孤掌刑獄。」

  他解釋道:「死刑經由大理寺斷案,刑部審批後,尚需三次複奏,才能處以極刑,那年起阿耶不復理政,這覆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簽發斬刑,便是十二歲的時候。人犯是個惡貫滿盈、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在江淮一帶犯了無數血案,罪證確鑿,孤翻來覆去,將刑部與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這才簽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帶著孤去觀刑,那人犯蓬頭垢面,一臉血痂,跪在鬧市中,劊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連聲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駭,忙問太傅,孤是不是斷錯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經斬了下去……」

  尉遲越不覺覷了覷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轉過頭去,太傅將孤的臉扳正,道『這是殿下核准斬殺的人,殿下須得正眼看著。殿下肩頭擔著千千萬萬的性命,眼前不過一條性命都不敢看,日後如何為那千千萬萬條性命負責?』」

  「孤便只好睜大眼睛,盯著那顆滾落的人頭,那人犯圓睜的眼睛瞪視著蒼天,孤心裡著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證,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急得差點哭出來……回到宮中,孤立即將那案卷翻找出來再三確認,那人犯鐵證如山,孤並未斷錯。」

  「可一到夜裡,孤一闔上眼,便會看見那人的眼睛,聽見他聲嘶力竭喊冤的聲音,嚇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曉,生怕他們覺得孤優柔寡斷,懦弱無能。後來母后見孤神思恍惚,日漸消瘦,大約是看出了端倪,便帶孤來驪山散心,孤一個人騎著馬跑到山上玩,便發現了這片世外桃源,孤在這裡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回去便好起來了。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兩位兄長得疫症去了,這太子決計輪不到我。剛到甘露殿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心中總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難當大任。他們都說孤勤政,說孤賢明,其實孤只是膽小,生怕祖宗基業毀在自己手裡。」

  他垂下眼簾,嘴角一揚:「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說不定比五郎還混帳胡鬧。」

  他素來沉默寡言,從未說過這麼一大篇話,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從未與人說過,方才不知不覺便說了出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按說他與何婉蕙更熟稔親近,可這些話他斷斷不會與表妹說,這地方也斷斷不會帶表妹來。

  連尉遲越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與沈宜秋說這些,說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她認識的尉遲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槍不入的模樣,卻忘了他開始學著理政監國時,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他當然會有迷茫的時候,會有害怕的時候。

  皇后與太傅不遺餘力地教導他,將他培養成合格的儲君,這本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懼迷茫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只能在這深山中尋一片靜謐的桃源,自己療傷。

  沈宜秋微微動容,待他說完,方才看著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這樣逼迫自己,偶爾胡鬧一下也未嘗不可。」

  尉遲越一怔,不想賢良淑德、母儀天下的沈皇后竟會勸他胡鬧,他只覺肩上一輕,驀地一笑:「既然太子妃這麼說,孤只好從善如流了。」

  話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將沈宜秋壓在身下:「孤要胡鬧了。」

  沈宜秋目瞪口呆,這太子的臉色怎麼比山裡的天氣還瞬息萬變,方才還悶悶不樂,眨眼之間就變得涎皮賴臉,她的淚意生生被他這一出憋了回去。

  沒等她回過神,太子的吻已經像雨點一樣落在她臉上、頸上。

  沈宜秋脖頸敏感,很怕癢,不覺躲閃,聲音裡已帶了惱意:「殿下!」雖是在寂無人煙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等狎昵之事,簡直已經不能算作「胡鬧」範疇。

  尉遲越卻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鬧,定要鬧到娘娘滿意為止。」

  沈宜秋又麻又癢,不疑有詐,便即告饒:「已經滿意了……」

  太子眯了眯眼:「原來娘娘喜歡這樣。」

  沈宜秋欲哭無淚:「地上髒得很。」

  尉遲越道:「不怕,那池子裡是熱泉水,比少陽湯還舒服,一會兒小可伺候娘娘沐浴,便又是一枚香小丸。」

  沈宜秋大驚失色,讓她在這山野池子裡沐浴,倒不如殺了她,她忙道:「不可,不可!」

  太子本是逗她玩,見她驚慌失措,越發得趣了:「有何不可,這裡又不會有人來。娘娘害羞什麼,又不是第一回 。」

  沈宜秋想起初至驪山那一日在少陽湯中的胡鬧,不禁漲紅了臉:「殿下!」

  尉遲越眼看著再逗下去她真要惱了,這才道:「好了,孤不逗你了。」說罷鬆開她。

  沈宜秋立即坐起身,一低頭,發現衣襟已叫他扯鬆了,露出裡頭中衣,衣衫皺得不成樣子,再一摸頭髮,也是蓬亂不堪,不由氣惱,她就不該心軟。

  每回只要心一軟,這廝保管蹬鼻子上臉。

  尉遲越從她頭髮上摘下幾片枯葉和草莖:「這回巾櫛澡豆和換洗衣裳未備齊,沐浴是不成的了,不過來都來了,娘娘就屈尊濯一濯玉足吧。」

  說完打橫抱起她往水潭邊走去。

  沈宜秋正要抗議,尉遲越已經脫了她腳上的鹿皮靴,扯去雪白的足衣,露出比足衣還白的雙腳,將她的腳浸入潭水中。

  沈宜秋本有些抗拒,可微燙的池水浸沒腳背,一時間暢快難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她索性挽起褲腿,將修長的小腿也浸入水中。

  泡了一會兒,她拎起腳,橫坐在岸邊石頭上,從袖中取出絹帕擦拭雙足,就在這時,小獵犬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撲過來,伸出舌頭便去舔她足心。

  沈宜秋只覺又麻又癢,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尉遲越一見,氣不打一處來,趕緊上前將小獵犬拎起來,指著它的鼻子數落:「放肆!太子妃的玉足也是你能舔的?」

  日將軍不服氣地沖他叫:「汪!」叫完還舔舔嘴。

  尉遲越瞪著眼睛與它對視一會兒,終究敗下陣來,將它放回地上,摁了摁它的腦袋:「不許再胡鬧。」

  話音未落,忽聽水潭對岸的草叢中簌簌作響。

  尉遲越對沈宜秋比了個「別動」的口型,躡手躡腳地摸過弓箭,沒等他彎弓搭箭,一個灰撲撲毛茸茸的圓球從草叢中蹦出來,原來是一隻小兔子。

  尉遲越放下弓,對日將軍道:「狗兒,去給孤捉兔子。」

  日將軍一看見活物,天性使然,便即追了上去。

  那兔子受了驚,四處逃竄,卻哪裡跑得過矯健的獵狐犬。

  兔子逃到水潭邊,眼看著就要被小獵犬追上,忽然仰天倒下,四腿一蹬,似乎嚇死過去了。

  日將軍一愣,晃了晃耳朵,小步走上前去,伸出前腿,眼看著就要碰到那灰兔子,兔子卻忽然猛地跳將起來。

  日將軍嚇了一大跳,對著兔子狂吠起來,且吠且退,一不小心,「撲通」一聲失足掉進了水潭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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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露餡

  小獵犬栽進水潭中,便即沉入水中,那兔子也驚了一跳,愣愣地望著落水狗,連逃都忘了。

  尉遲越「騰」地站起身往狗落水的地方跑去。

  沈宜秋見太子神色焦急,料他第一回養狗,便跟上去勸道:「殿下別擔心,狗兒天生會鳧水的……」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黑乎乎的小腦袋破水而出,甩甩水珠,便仰著脖子,四肢在水中刨動,果然在水潭中繞著圈遊弋起來。

  沈宜秋笑著看尉遲越,卻見他臉上的焦急之色並未稍減,反而對那獵犬叫道:「狗,上岸來!」

  小獵犬平日被黃門、宮人們稱作「小日將軍」,並不知道太子那聲「狗」是在喚它,仍舊自顧自在水中游著,遊一會兒,又把頭鑽進水中,過一會兒再探出水面。

  尉遲越讓黃門將它頂上白毛用螺子黛染了,再塗以濃墨,在小雨中淋個一時半刻也不會露餡,可是哪裡經得住這樣反反復復,尉遲越又不能跳進水裡去逮它,只能乾看著。

  不一會兒,它腦門上的墨便化在了水中,好在墨色並未脫盡,又有螺子黛打底,那白色月牙斑並未顯現出來,只是那一撮毛變成了炭灰色。

  沈宜秋本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小獵犬戲水,看著看著只覺那狗兒頭頂的一撮毛有些古怪。

  正兀自納悶,待要定睛看清楚,尉遲越卻擋在她身前:「別理那蠢笨不堪的狗兒了,孤說好要教你打獵的。」

  說罷拾起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正要對著岸上那隻看熱鬧的傻兔子射出,沈宜秋忽道:「殿下等等。」

  尉遲越見她秀眉微蹙,知她動了惻隱之心,便即放下弓箭:「罷了,這般靜謐之地,弄得風毛雨血也可惜,今日不射了。」

  沈宜秋暗暗替那傻兔子鬆了一口氣,兔子也似乎終於回過神來,往草叢中蹦跳。

  就在這時,池中的小獵犬察覺動靜,朝岸邊一張望,看到它的獵物竟不告而別,忙快速遊到岸邊,四足並用爬上岸,來不及抖一抖毛,便朝林中衝去。

  獵狐犬奔馳起來迅猛如電,沈宜秋隱約看見草叢中一黑一灰兩團活物撲騰扭打在一起。

  少頃,小獵犬便叼著灰兔子朝他們跑過來。

  沈宜秋一看那兔子,蔫頭耷腦的,四腿不時掙動兩下,倒是還活著,也未見血。

  獵狐犬跑到兩人跟前,將兔子放在地上,那灰兔子打個滾,突然發足狂奔,瞬間躥出一箭遠,小獵犬的速度卻比它更快,再次追上去將它擒拿抓獲。

  尉遲越見沈宜秋蹙著眉,揪著袖子,便即對她道:「你想要那隻兔子麼?孤替你捉來。」

  不等沈宜秋回答,他便走上前去:「日……狗兒,把兔子給孤。」

  小獵犬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好奇地打量著灰兔子。

  尉遲越顏面全無,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有了前次的教訓,用前腿將那兔子摁在地上,搖搖尾巴,沖它吠了兩聲,兔子已經放棄了掙扎,仰天躺著聽天由命,小獵犬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起兔子的毛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臉都被這不爭氣的狗兒丟盡了。

  沈宜秋卻是樂不可支:「殿下的狗兒真有意思。」

  尉遲越道:「是五郎弄來的,孤只養了兩個月,它這性子多半是隨了原主人。」

  小獵犬將那兔子舔了一回,便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卻不捨得將兔子放了,對著主人嗚嗚直叫,尉遲越簡直沒眼看:「罷了,帶回去養在一起吧。」

  說罷抽出根衣帶,牽住兔子一條腿,拴在一棵桃樹上,摸完兔子,他想起那野兔從降世以來便不曾沐浴過,只覺手臂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連忙去潭水中浣手。

  待他回過身來,卻見沈宜秋正拿著條帕子替小獵犬擦毛。

  尉遲越一驚,待要上前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沈宜秋照著小獵犬腦袋上一頓擦,頭頂的斑紋便顯現出來,雖然並未恢復雪白的本色,仍是灰撲撲的,但清清楚楚是個月牙形狀。

  沈宜秋拿著帕子的手一頓,世上斷然沒有這麼巧的事。

  她想起方才太子的話,這狗他養了兩個月,往前一推,恰好是在她生辰前後,他為何去尋這條狗,為何臨到頭來換了別的生辰禮,又為何大費周章地將斑紋遮蓋起來,她片刻之間全明白了。

  她目光動了動,抬起眼去看尉遲越,只見他神色緊張地覷著她,眼眶忽然有些酸脹,忙低下頭去,繼續替小獵犬擦毛,一邊道:「這谷中暖和,外頭卻冷,雖然是狗兒,受了寒也要生病的。」

  她仰頭尉遲越笑了笑:「妾小時候養過狗兒,殿下政務繁忙,想來也沒有時間照料,若是殿下放心,便將它放在承恩殿,妾替你照看吧。」

  尉遲越知道她已經全明白了,不禁有些赧顏,蹲下身,摸了摸小獵犬微濕的腦袋:「它的名字叫日將軍……」

  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對著小獵犬輕聲道:「將軍。」

  尉遲越攬住她的肩頭,在她鬢髮上吻了一下:「別難過,孤……」

  沈宜秋把頭靠在他肩上:「妾知道,多謝殿下。」

  小獵犬見兩人只顧自己湊著頭,將它冷落在一邊,不甘心地往兩人之間擠,被尉遲越推了出去:「髒死了。」

  日將軍一向百折不撓,繼續繞著兩人打轉,見舊主人不搭理它,便去向新主人獻媚,用腦袋蹭太子妃的手背,又在她眼前打滾,嗚嗚叫喚著搖尾乞憐,把邀寵獻媚的功夫盡數施展。

  沈宜秋果然叫它蒙蔽,向尉遲越要了肉脯,撕成小片放在手心裡一點點餵它。

  待它一身皮毛曬乾,她更是將它抱在懷中,不住地撫摸,竟捨不得放下來。

  太子被冷落在一邊,黑著張臉,睨著他千方百計尋覓來的獵犬,只覺嘴裡發苦。

  兩人一犬在山谷中消磨了半日,誰都不想離開,奈何閒適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日影西斜,山上隱約傳來鳴金之聲。

  尉遲越輕輕搖了搖枕在他臂彎裡打盹的沈宜秋:「小丸,該回去了。」

  今夜皇帝要在集靈台大宴群臣,賞賜圍獵中表現出眾者,太子自然也要列席。

  沈宜秋悠悠地醒轉過來,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待看清楚身邊人和周遭的風景,方才想起是在山中。她方才似乎做了什麼好夢,雖記不得了,暖融融的感覺卻留在心間久久不散。

  尉遲越見她眼中含笑,不禁也笑了。

  兩人坐起身起身,將彼此身上沾著的草莖枯葉摘乾淨,然後牽著兔子帶著狗,往來時的山洞走去。

  走到洞口,沈宜秋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尉遲越道:「你若喜歡這裡,來年冬天孤再帶你來。」

  沈宜秋點點頭。

  尉遲越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下回定要帶上巾櫛和換洗衣裳。」

  沈宜秋雙頰變得緋紅,尉遲越看看她,又看看天邊流霞,只覺她比霞色更豔麗。

  兩人穿過山洞,回到下馬之處,隨從們四散在山間,休息的休息,飲馬的飲馬,見兩人出來,連忙牽馬整裝。

  尉遲越將狗、兔和弓箭交給黃門,翻身上馬,接著握住太子妃的手輕輕一提,又在她腰間一托,便把她抱上了馬。

  沈宜秋一回生二回熟,沒了方才的抗拒。

  一行人沿著原路折返,向山上集靈台行去。

  尉遲越不像來時那般策馬疾馳,讓馬不緊不慢小步踱著——難得哄得她願意與她同騎共乘,他只盼著這段路再長些才好。

  山中暮色漸起,霞光消隱,霧靄彌漫,遠處山巒由蒼青轉為暮紫,山麓的宮城亮起點點燈火,璀璨如繁星。

  晚風吹拂,帶來陣陣寒意,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裹在大氅中。

  沈宜秋被男人圈在懷中,後背貼著他熾熱的胸膛,周遭滿是混合著沉水香的男子氣息。

  方寸之間仿若陽春,臘月的寒風盡數被他擋在外頭。

  馬在山道上小步奔跑,一顛一顛,沈宜秋只覺眼皮發沉,不覺靠在太子的懷裡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之間,她恍惚聽見有人喚她「小丸,落雪了。」

  她仍舊閉著眼,喃喃道:「阿耶,到家了麼……」

  忽然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睛往外一看,只見沉沉的暮色中,柳絮般的雪片在風中飛旋飄舞。

  她轉過頭,仰起臉問太子:「殿下,集靈台到了麼?」

  尉遲越緊了緊手臂,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就在前面了。」

  到得集靈台,夜宴還未開始,兩人先去向皇帝問安。

  皇子、公主們早已到了,正齊聚一堂顯擺圍獵第一日的收穫,互相擠兌揶揄,笑鬧個不住。

  四公主一見兩人,立即笑道:「你們倆到哪裡躲清閒去了?」

  尉遲越笑而不答。

  四公主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好半晌,沈宜秋叫她看得雙頰暈紅。

  她來時雖已整理過衣衫,但衣裳上的皺褶怎麼也撫不平,髮髻也有些散亂。

  四公主一個過來人,如何看不出端倪,登時眉花眼笑,朝太子睨了一眼。

  二公主也湊過來:「三郎今日打到些什麼?」

  尉遲越大言不慚:「一隻兔子。」

  二公主笑道:「啊呀,果然收穫頗豐。」

  眾人都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俱都笑起來。連皇帝也不禁想起年少時的情懷,露出懷念的笑容。

  只有一個人站在角落中,落落寡歡,臉色沉得似能滴下水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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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辭別

  是夜天子在集靈台大宴群臣,頒賜財帛,太子與諸皇子相陪,嬪妃、宗室與命婦則在台邊的丹鳳樓集宴。

  其他高位嬪妃不在,宴會仍舊由郭賢妃主持。賢妃盛裝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錦繡衣,下著五色鳥毛裙,足躡重台履,義髻高聳,金玉滿頭,通身珠圍翠繞,煌煌燈火一照,比上元節的花燈還熱鬧。

  郭賢妃春風得意,容光滿面,連帶著對兒媳婦也寬容了幾分,只管與命婦們觥籌交錯,不時與陪在她身側的外甥女交頭接耳幾句。

  太子妃和諸公主也換下了胡服,妝飾一新,只是比起寶光奪目的賢妃娘娘,未免遜色了一些。

  何婉蕙身著藕色蜀錦衣,下著石榴裙,烏髮梳作百合髻,清麗婉媚如芙蓉出水。今日有眾多外命婦在場,她便沒有入席,只是陪侍在姨母身旁。

  京都的權貴之家就那麼些,各家女眷時常走動酬酢,便是沒見過何九娘的,也知道郭賢妃有個絕色外甥女,此時一見,便猜到是她。

  全長安都知道何家九娘子和祁家那位纏綿病榻的公子定了親,拖著不肯過門,倒是成日裡往宮裡跑,更有消息靈通者,聽聞上回她在百福殿為太子表兄「侍疾」之事,又見她跟到驪山來,心中不免有些輕視之意。

  祁家也有女眷赴宴,只是祁十二郎只剩一口氣,他母親祁三夫人守著病榻寸步不離,整個三房也無人列席,不然倒有一場好戲看。

  便有好事者問祁家長房夫人:「賢妃娘娘身邊那位小娘子,可是與令侄定親的那位何家小娘子?」

  祁大夫人朝上首張望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幾年未見,我都不記得那何家小娘子的模樣了,還真說不上來。」

  問話者故作驚訝:「聽聞貴府與何家是通家之好,怎麼年節也不走動的麼?」

  祁家上下都對何九娘頗有微詞,拖著不願意成婚倒也罷了,成日往宮中跑,如今還跟隨賢妃來驪山圍獵,在眾皇子、宗室面前拋頭露臉,這是將他們祁家置於何地?

  她扯了扯嘴角道:「何家小娘子是大家閨秀,想是不便走動。舍侄身體欠安,也不好去何家拜訪,早些年舍侄健旺些時,倒是時常走動的。」

  眾人聽祁大夫人含沙射影,俱都暗哂,望向何婉蕙的目光更多了些鄙薄。

  正說笑著,忽見何婉蕙站起身,迤迤然朝他們走來,眾人面面相覷,盡皆住口。

  何婉蕙走到祁大夫人跟前,行拜禮道:「九娘見過祁大夫人,久缺問候,夫人可康泰?」

  兩家定了親,她來行禮問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祁大夫人料她心虛不敢來,未曾料到她若無其事,謙恭有禮一如昔年。

  祁大夫人側身避開她的禮,淡淡道:「不敢當。」

  何婉蕙不以為忤,仍舊溫婉地笑著:「怎的不見三夫人與兩位姊姊?」

  祁大夫人道:「有勞何娘子掛心。」態度卻十分冷淡,也不回答她的問題。

  何婉蕙受了冷待,臉色微紅,低垂眉眼,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但她仍舊彬彬有禮,示意宮人替她斟了一杯酒,舉杯敬了祁大夫人,接著道:「許久未見三夫人,九娘甚是想念,改日定當登門拜謁。」

  祁大夫人不料她竟說出這話,一時有些拿不準,莫非是她錯怪了她?又想她與侄兒兩小無猜,情分匪淺,若非侄兒病重,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她心腸不由一軟,十幾歲的小娘子,未必就有那麼深的心機,見她委屈含淚,並無半點心虛,倒是生出幾分歉疚。

  三人成虎,宮中又是是非之地,傳言本就不可盡信。賢妃要召外甥女入宮陪伴,何九娘也無法拒絕,說不得是迫於無奈。

  念及自己方才當著眾人的面詆毀於她,不禁緩頰道:「三妹與兩位侄女也甚是想念何娘子,時常與我念叨你。」

  何九娘又道:「九娘明日一早便回長安,年下去貴府叨擾,還望夫人見諒。」

  祁大夫人聽她說得誠摯,心裡的那點疑竇也消散了:「說什麼叨擾,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何婉蕙方起身道:「姨母那裡還需九娘伺候,諸位夫人請恕九娘失陪。」

  祁夫人見她神色隱忍,越發認定她是被迫來驪山侍奉姨母。

  待她走後,祁大夫人臉上有些尷尬,掩著嘴咳嗽了兩聲,眾人沒看成好戲,也將此話揭過不提。

  沈宜秋與公主們只顧著談笑,沒有人留意何婉蕙。

  席間不免說起圍獵之事,沈宜秋方才到得晚,不曾聽到各人的戰果,便問幾位公主:「今日可是二姊拔得頭籌?」

  二公主笑著向一眾姊妹團團作揖:「承讓承讓。」

  四公主道:「三郎不在,自是二姊占了先。」

  她頓了頓道:「本來二姊以外便是我了,可惜……叫五郎撿了便宜。」說著打住話頭,撇撇嘴,向何婉蕙瞟了一眼。

  顯是埋怨叫何婉蕙拖了後腿。

  沈宜秋這才順著四公主的目光看向何婉蕙。

  何婉蕙正巧一抬頭,對上她的視線,便即垂下眼簾。

  二公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疏於練習,本事不濟,輸給五郎不冤。」

  四公主道:「若說旁人也罷了,五郎那懶胚子,難不成還比我勤快?」

  二公主道:「你別笑話人家懶,人家心思比你巧啊。」

  「哪裡是心思巧,分明是他那幾個侍衛得力,又是野豬又是狼的,全給他餵到嘴邊,」四公主說著,端起纏枝牡丹紋金酒杯,將半杯酒一飲而盡:「我偏不信這邪,明日再戰。」

  就在這時,四公主家的小世子從嬤嬤懷中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地朝著沈宜秋撲過來,奶聲奶氣地叫「舅母」,巴巴地望著她的袖子瞧。

  沈宜秋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小小的紫玉馬給他,小世子眼睛一亮,便即往她膝頭一靠,低頭把玩起來。

  四公主忙輕斥道:「大郎,讓舅母好好用膳!」

  沈宜秋連道無妨:「小世子願意與我親近,我歡喜還來不及。」便即向嬤嬤要了他的食具,又仔細浣了手,親自餵他。

  眾女眷都道:「太子妃年紀輕輕,餵起孩子來倒是有模有樣。」

  四公主笑道:「你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多鬧人。」

  沈宜秋嗅著小世子滿是乳香的髮頂:「我們大郎哪裡鬧人了,分明乖得很。」

  四公主道:「阿沈那麼喜歡,送與你算了,你帶回東宮去吧。」

  沈宜秋笑著問小世子:「要不要跟舅母回家呀?」

  小世子轉頭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太子妃,鄭重地點點頭:「要。」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

  沈宜秋道:「好,好,跟舅母回去,舅母院子裡有隻小狗兒,你喜歡小狗兒麼?」

  小世子眼睛一亮,點點頭:「大郎要看。」

  沈宜秋對孩子耐心十足,一會兒餵飯,一會兒餵湯,乃至揩嘴拭臉,都親力親為,並不假手於人。

  四公主本來怕兒子打攪她,可見她真的樂在其中,便也由他們去了。

  到席散時,小世子與這舅母已經親密無間,四公主吩咐乳母去抱孩子,小世子卻扭動著身子不肯叫她抱,帶著哭腔道:「阿娘說……阿娘說送與舅母的……」

  四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這孩子,急著將自己送出去呢。」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五公主逗他道:「大郎為何要送與舅母呀?」

  小世子眨巴兩下眼睛,看看沈宜秋,吮了吮拇指:「舅母香香,舅母好看……」

  五公主笑道:「舅母和五姨母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捏著手裡的小玉馬,想也沒想:「舅母好看。」

  五公主大笑,又問:「那舅母和你阿娘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遲疑了片刻道:「都好看呀。」

  五公主刮刮他的小臉蛋:「那可不行,誰好看你今晚跟誰睡。」

  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沖著四公主喚了聲「阿娘」,然後毅然決然地撲進了沈宜秋懷裡。

  四公主笑著來拽兒子,小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沈宜秋道:「阿姊,要不今夜讓小世子隨我去少陽院吧,是我答應了他,合該踐諾的。叫嬤嬤們跟著,若是小世子夜裡鬧起來,我便將他送回凝雲院。」

  四公主看看兒子,歎了口氣,在他頭頂揉了揉:「可不許鬧你舅母。」便即吩咐伺候小世子的嬤嬤和侍女們跟太子妃一起去少陽院。

  前頭的宴飲不知要到何時,沈宜秋便命內侍去向太子傳話,自己先與公主們一同下山。

  回到寢殿中,她先給小世子的隨從們安排下住處,帶著小世子逗了一回狗兒,看著時辰有些晚便叫嬤嬤帶他去後殿小湯池中沐浴,自去少陽湯中泡了一會兒。

  不一會兒,兩人都沐浴梳洗完畢,小世子不願意睡,沈宜秋便將他抱在懷裡,握著他的手,教他畫貓兒狗兒和小兔子。

  玩了一回,孩子終於有些睏了,嬤嬤便來抱他:「小世子,隨嬤嬤去睡覺,讓太子妃娘娘安置。」

  小世子緊緊抱著沈宜秋的胳膊:「大郎和舅母睡。」

  宮人們都掩著嘴吃吃笑起來。

  嬤嬤道:「那怎麼使得!」

  小世子仰起小臉:「就使得!」

  沈宜秋便對嬤嬤道:「就讓他睡我殿中吧,若是中夜鬧起來,我再叫人請嬤嬤。」

  便即叫宮人取了一床簇新的衾被來,把孩子抱到床上。

  小世子大約是方才玩過了頭,走了睏意,眨巴著烏溜溜的眼睛,翻來覆去睡不著。

  沈宜秋道:「睡不著麼?」

  小世子吮著拇指道:「舅母唱歌。」

  沈宜秋點點頭,隨口哼唱起來,卻是一首靈州小調。

  小世子認真聽著,逐漸安靜下來,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沈宜秋本不想那麼早睡,可摟著孩子哼著曲,不知不覺把自己也哄睡著了。

  集靈台的宴席一直到中夜才散,尉遲越歸心似箭,又不能提前離席,心中焦急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他也顧不上飲了許多酒,便即騎著馬往山麓飛馳而去。

  到得少陽院外,他翻身下馬,正要往寢殿去,忽然瞥見不遠處一棵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那人手中提著一盞微弱的風燈,裹著裘衣,戴著風帽,看得出身形嬌小,顯然是女子。

  他心頭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剎那間竟以為是沈宜秋在門外等他,隨即意識到絕無這個可能。

  正想著,那人走上前來,摘下風帽,盈盈一拜,卻是何婉蕙。

  尉遲越反感她如此行事,但見她孤身一人夤夜在此相候,不知在寒風中立了多久,心中又有些不落忍,便道:「九娘,你怎麼在此?怎麼沒有下人陪伴?」

  何婉蕙道:「表兄,阿蕙明日便要下山,特來向表兄辭行。」

  邊說邊向他走進,目光纏綿,似纏繞著萬縷情絲:「阿蕙一直想與表兄當面說兩句話,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只能出此下策……」

  太子的隨從們不想能目睹此情此景,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打斷她的話:「孤這就命人送你回芳蘭院。」

  他看著何婉蕙眼中有淚光,莫名生出股煩躁之意,忍不住正色道:「我們雖是表親,畢竟年歲已長,須得避嫌。中夜相見甚是不妥,往後不可再如此任意妄為。」

  頓了頓道:「替孤向姨母問好,路上小心。」

  轉頭點了兩個內侍:「你們送何娘子回芳蘭院去。」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院中走去,身後傳來壓抑的抽噎聲,他心中越發堵得慌。

  到得寢堂中,宮人向他行禮,似有話要稟報,他不耐煩聽,只是一頷首,並未停下腳步。

  尉遲越大步流星,徑直走到帳幄前,輕輕撩開錦帷,借著透過窗紙漏入的月光看到沈宜秋側身而臥,睡顏沉靜,臉龐在似水的月華中瑩潤如真珠。

  他只覺心中的煩躁稍微紓解,俯身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伸手去摸索她的手,忽然碰到一團軟軟的東西。

  他探身過去,定睛一看,頓時傻了眼,這不是四姊家那個討嫌的孩子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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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爭寵

  尉遲越這才想起方才有宮人似是有話稟告,只是他疾步走來,沒聽她說完。

  半夜裡將這孩子退回四公主下榻的凝雲院是不成的,少不得只能這麼將就一晚。尉遲越看看太子妃恬靜的睡顏,頓生幾許不甘。

  晝間在山谷中他便心癢難耐,但到底是光天化日,沈宜秋又臉嫩,到底不能放開了胡鬧,他只盼著夜裡回到床幃間可以一親芳澤,可人人都似與他過不去。

  筵席散得既晚,回到少陽院又被表妹堵在門口,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了,回房一看,連床都叫人占了。

  太子越想越堵心,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法子,只得先去浴堂草草沐浴,換了寢衣出來,卻見那孩子得寸進尺,竟然摟住了沈宜秋的脖子。

  尉遲越怏怏地在床外側躺下,有心想抱抱太子妃,可床上有孩子在,即便睡得無知無覺,他也做不出狎昵之舉,只能憋著火氣乾躺著。

  偏生他飲的酒不多不少,正好令他睡意全無,亢奮不已。

  他仰天躺了一會兒,終是意難平,借著月光打量了那孩子一會兒,忽然惡向膽邊生,輕手輕腳地將那孩子抱起放到床裡側,自己往兩人中間一躺——就算他今夜不能得償所願,也不能叫這小潑皮霸佔著小丸。

  小世子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小嘴嚅了嚅,吹出個口水泡泡,又顛了個身,弓成個小蝦米,繼續呼呼大睡。

  尉遲越心裡痛快了些,闔上眼皮,凝神調息,逐漸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壓在胸口,睜開眼睛一看,卻對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尉遲越瞬間清醒,一看,原來那小兒正想從他身上爬過去。

  太子殿下與小世子大眼瞪小眼。

  俄頃,尉遲越忽見那小兒嘴一癟,心道不妙,果然,那孩子「嗷」一嗓子哭起來。

  沈宜秋從睡夢中驚坐起來,茫然四顧,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上輩子第二個孩子小產後,她時不時在睡夢中恍惚聽見嬰兒啼哭,每回都會驚醒過來,茫然又徒勞地尋找她那不存在的孩子。

  好在這回她頃刻找到了哭聲的來源,立即清醒過來,將嚎啕大哭的小世子摟入懷中,輕聲道:「好乖乖,怎的哭了?別怕,舅母在這兒。」

  她拍撫了孩子一會兒,這才發現尉遲越:「殿下何時回來的?」

  尉遲越道:「約莫子時散的席。」

  沈宜秋點點頭,繼續輕拍哭個不住的小世子:「怎麼睡得好好的醒了?莫哭莫哭,哦,哦……」

  尉遲越腦海中靈光乍現:「定是認生了,不是想他阿娘便是想乳母,孤這就叫人拿被子包了送回去。」

  殊不知小世子從斷奶起便獨自睡,四公主喜歡四處遊玩,常帶著兒子四處亂跑,今日住離宮,明日住莊園,更無認床認生的毛病。

  太子話音未落,那小兒便打著哭嗝道:「舅母,大郎要舅母抱抱……」

  沈宜秋心已化成了一灘水:「好,好,舅母抱。」

  那小兒抽噎了一會兒,總算噤聲。

  太子無計可施,又不好同一個垂髫小兒計較,只得與他換了個位置。

  沒想到他剛躺下,那小兒便伸手推他:「阿舅走……」

  尉遲越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太子一向不苟言笑,也不像五皇子那樣會討小孩的歡心,宗室中的小輩都與他不甚親近。

  小世子以前便覺這三舅凶巴巴的不好相與,有些怵他,此時他板起臉來,嚇得抱緊沈宜秋,「哇」一聲又大哭起來。

  這小兒體魄隨了他阿娘,哭起來中氣十足,餘音繞樑,尉遲越只覺天靈蓋都快叫他這震天的哭聲掀飛了。

  沈宜秋心疼孩子,忍不住道:「殿下,小世子這樣哭下去不是辦法……」

  尉遲越挑了挑眉:「大郎,別哭了。」

  小世子不理他,哭得更凶了。

  太子道:「這孩子機靈得很,八成是假哭。」

  小世子聞言,仰起臉接著哭,涕淚齊下,聲勢浩大,比夏日得雷雨還滂沱。

  沈宜秋心如刀絞,語氣急起來:「殿下!」一邊替他拭淚。

  尉遲越一聽便知她惱了,撇撇嘴道:「行,孤錯怪他了。」

  小世子見有人替他撐腰,也不怕這兇神惡煞的三舅了,伸手推他:「不要阿舅,大郎不要阿舅……」

  尉遲越一挑眉,正要說什麼,對上沈宜秋譴責的目光,只得把話咽回去,無可奈何道:「孤去側殿睡。」說罷披衣下床。

  小世子頓時破涕為笑,伏在沈宜秋懷中,奶聲奶氣道:「舅母好,舅母像阿娘,舅母香香……」

  沈宜秋聽他哭得甕聲甕氣,一顆心又酸又軟,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大郎最乖,不怕,阿舅已經走了。」

  尉遲越剛走出屏風,冷不丁聽見這話,差點沒氣出個好歹。

  翌日仍舊有圍獵,尉遲越一早便來喚沈宜秋,沈宜秋醒轉過來,對太子搖搖頭,小聲道:「殿下,妾昨晚便覺腹中墜墜的,今日怕是不能隨殿下去獵場了。」

  又看了看身側酣睡的小兒:「況且小世子還睡著,妾起來免不得要吵醒他。」

  沈宜秋服了一陣子陶奉御的藥方,月信比以前準了些,尉遲越一算,差不多是在這幾日,便道:「你身子不舒服便在山下休息吧。」

  說罷睨了那小兒一眼:「待他醒了,便叫他嬤嬤帶著回凝雲院去,這小子鬧人得很,與他阿娘一個德性。」

  沈宜秋忙道:「哪裡就鬧人了,妾就不曾見過這麼乖巧可人的孩子。四姊也要去打獵,回凝雲院也是那些下人伺候著,留在這裡妾還能照看一二。」

  不等尉遲越開口,她一口氣接著道:「殿下去獵場吧,不必擔心我們。」

  尉遲越一噎,沒好氣地睨了一眼小世子紅撲撲的小臉,想了想道:「孤也不去圍獵了,昨日門下省送來的奏疏孤還未閱覽。」

  沈宜秋道:「一年一度的圍獵,殿下錯過豈不可惜?」

  尉遲越道:「正事要緊,閑來無事隨時都可去禁苑狩獵,無礙的。」

  沈宜秋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勸他了,替小世子掖了掖被角,闔上眼接著睡。

  尉遲越便去東軒批奏疏,待那一大一小醒來,三人一起用了早膳。

  太子看著太子妃一勺勺地餵那小兒,他要與她說句話,那小兒不住地打岔,撒嬌賣癡,令人髮指。

  用罷早膳,沈宜秋見風和日麗,便帶著孩子和日將軍去後園中玩。

  尉遲越有心一起去,沈宜秋掃了一眼他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道:「殿下不必陪我們,正事要緊。晝間多批閱幾封,夜裡早些就寢,免得傷了身體。」

  太子妃那般體貼,太子如何能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巴巴地目送兩人一狗出了門。

  他們玩了半日方才回來。

  尉遲越聽見動靜,走到廊廡上,便見太子妃一手牽著孩子,懷中抱著一束半放的紅梅,眼睛裡盛滿了笑意,他不覺看呆了。

  小世子手裡也抓著短短的一截梅枝,上面有兩朵半放的梅花並四五個花苞,他仰起小臉,伸著小手:「花花,舅母戴。」

  沈宜秋去接,小世子卻緊緊抓著不給:「大郎戴……」

  沈宜秋明白過來:「大郎是要親手給舅母戴麼?」

  小世子點點頭。

  沈宜秋笑著蹲下身,側過頭。

  小世子果然走上前,將手中的紅梅斜斜地插進沈宜秋的髮髻中,然後在沈宜秋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舅母好看。」

  尉遲越看得目瞪口呆,只覺自己活了兩輩子,手段竟不如一個孩子高明。

  他隨即明白過來,定是四姊與駙馬兩人沒羞沒臊,這孩子才有樣學樣。

  他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咳嗽兩聲。

  沈宜秋站起身,摸了摸小世子的後腦勺,笑著朝尉遲越走過去,低頭從懷中抽出一支梅花給他:「請殿下笑納。」

  尉遲越接過花,便即掐下一枝,現學現賣地插進沈宜秋的髮髻裡。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當著孩子的面……」

  尉遲越扣著她的腰往身前一攬,睨了小世子一眼,然後在太子妃兩邊臉頰上重重地各親了一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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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發怒

  當日傍晚,四公主遣人將小世子接回凝雲院,沈宜秋看著乳母抱著孩子離去,眼中滿是不捨。

  尉遲越摟著她的肩頭低聲道:「那麼喜歡孩子,改日我們也生一個。」

  隨即想起這一日夜的遭遇,不禁遲疑起來,太子妃連別人的孩子都捧在掌心,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得了。眼下她要調理生子,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轉念一想,他和小丸的孩子必定聰慧過人、玉雪可愛、通情達理,決計不會像四公主家的小兒那般無賴。

  想起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的心尖便是微微一顫,仿若熏風拂動柳梢。

  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細細咀嚼這幾個字,不禁有些恍然。上輩子他也曾無比期待沈宜秋為他誕下皇子,但那是因為他盼望嫡子,可現在他只是想要一個他們倆的孩子,無關嫡庶,無關江山社稷。

  沈宜秋聞言垂下眼簾,孩子是她上輩子最大的遺憾,若是這一世能有個自己的孩子……她不敢想下去,若是期望再一次落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尉遲越的話,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尉遲越只道她害羞,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沈宜秋的月信如期而至,圍獵自是去不成了,熱湯也沒法泡,每逢此時她總是格外嗜睡。沈宜秋鎮日窩在寢堂中,尉遲越便在東軒處理政務,往年圍獵,太子的戰績總是遙遙領先,這一年卻只打得一隻兔子——還是日將軍打來的。

  日將軍身世大白,也不用再藏頭露尾,大搖大擺地帶著兔子入主少陽院,平日專門照料它的小黃門也跟著到了少陽院。

  那小黃門伶俐討喜,只一日便與沈宜秋身邊的宮人內侍混熟了,尤其是對素娥,更是姊姊長姊姊短叫個不住。

  素娥見他嘴甜,也喜歡與他說話,一來二去,不免說起日將軍前幾日養在北邊宮苑中,那小黃門道:「眼下好了,殿下要看小日將軍也不必來回跑,那日他半夜三更過園子,奴真是嚇了一跳。」

  素娥心中一動,連忙問道:「是哪一日?」

  小黃門道:「就是賢妃娘娘生辰那日,廿三。」

  素娥臉色一變,「啊呀」叫出聲來,便即轉身往殿中疾步走去。

  沈宜秋正歪在榻上查看前日從東宮送來的節禮單子,見她匆匆忙忙走進來,笑道:「出什麼事了?」

  素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子,奴婢該死。」

  便即將那小黃門的話稟明,自責道:「全怪奴婢,聽了隻言片語便來搬弄口舌,平白叫娘子與殿下生了嫌隙,奴婢百死莫贖。」

  沈宜秋忙扶起她來:「你遇事來告訴我,何罪之有,何況我也並未放在心上。」

  想起尉遲越那日大半夜悄悄出去,竟是這麼回事,不覺失笑,隨即有些愧疚,她雖然一笑置之,但終究誤會了尉遲越,卻是她小人之心了。

  素娥聽主人說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難免暗自生出另一種擔憂來。娘子嫁入東宮以來,太子如何待她有目共睹,可她待太子雖恭謹,態度始終是淡淡的。

  若是她稍微上心些,得知夫君夜會別的女子,必定心煩意亂,又怎會如此鎮定?

  素娥不由想起壓在衣笥底下的那隻小木盒,想起盒子裡的舊帕子和長命縷,心中暗歎一聲,莫非娘子還是……她不敢往下想,只道:「娘子寬仁,這才不怪罪奴婢,奴婢搬弄是非,合該領罰。」

  沈宜秋知她倔強,若不罰她,此事在她心裡恐怕過不去,便道:「那就罰你三個月俸。」

  素娥這才謝了恩。

  沈宜秋想了想又道:「我們來驪山時帶了些衣料子,你替我找找,有沒有細白疊或是益州高杼緞,若是沒有,厚實些的吳綾或蜀綾亦可,要素白的。」

  素娥道:「娘子做什麼用?」

  沈宜秋道:「做貼身衣裳。」

  素娥登時明白過來,喜道:「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見她喜上眉梢,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身邊這些人嘴上雖不說,想必也替她擔著心。

  可上輩子有太多事橫亙在她和尉遲越之間,她心知許多事並非是誰的錯,她可以將往事放下,卻早已沒了風花雪月的心境——便是上輩子,她又何嘗有過?

  情愛一事於她從來是奢侈,這一世她更是別無所求,只要自在兩字。

  但是這一世她與太子雖成婚只有數月,卻比上一世親近許多,那一日在山谷中他坦陳心事,令她生出些知己之感,較之上一世的形同陌路,卻又勝出許多。

  尉遲越為君為人都無可指摘,若得一世舉案齊眉,未嘗不是幸事。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素娥已帶著兩個宮人抱了十來端衣料來:「娘子,咱們來時只帶了這麼些,素白的都在這裡了,西域白疊布卻是沒有。」

  沈宜秋收回思緒,讓宮人們將衣料攤在床上,挑了一端竹枝紋吳綾,一端益州高杼緞,吳綾用來做褌褲和襪子,高杼緞做中衣。

  挑完料子,她讓宮人將餘下的收起來,又向素娥要了剪刀、尺子和色墨,便即開始畫線裁剪。

  她的女紅雖一般,但這些衣裳是做慣的,便是時隔數年,每一條線的長短尺寸仍舊爛熟於心,片刻便將布片裁好,接著用手將料子揉軟——小時候阿娘身子還算旺健時,總是親手替她和阿耶貼身衣裳,便是這樣將衣料揉軟,如此一來,新衣穿在身上便如半舊衣裳般舒適。

  用了半個時辰將衣片搓揉好,她便飛針走線地縫起來。

  半日功夫縫了半條褌褲,她估摸著尉遲越公事辦得差不多了,便將布片、針線都裝進篋笥中收起來。

  從這日起,每當尉遲越去書齋中理政,沈宜秋便在寢堂中做針線,倏忽過了數日,轉眼便是廿九。

  這一日張皇后和德妃、淑妃等一眾宮妃要來華清宮,東宮的兩位良娣也一起過來。

  東宮的車馬先到,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好幾日未見,一見面便有說不完的話。

  到薄暮時分,蓬萊宮的車馬也到了,可其中卻沒有張皇后。

  一問,原來皇后前日舊疾發作,眼下臥病在床,因怕太子和太子妃擔心,命甘露殿諸人將消息瞞下,眼看著出發在即,無法成行,這才叫德妃帶了消息來。

  張皇后素有舊疾,只是她不喜歡麻煩旁人,每次犯病都悄無聲息,遠不如賢妃的便宜病那般聲勢浩大。

  沈宜秋聞聽此訊,心中很不好受,張皇后是懷胎時坐下的病,遍延名醫也無法根治,上輩子沒看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了。

  今歲皇帝執意要在驪山過年,元旦大朝會設在華清宮宮城外的觀風樓前,將百官和內外命婦都召了來,蓬萊宮中便只剩下皇后與一些沒位份的掖庭美人。

  張皇后膝下沒有一兒半女,母親已逝,無有姊妹,向來寵愛的幾位公主都已出嫁,又要攜駙馬來驪山伴駕,自然不能陪在她身邊。

  沈宜秋心中難受,夜裡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終於鼓起勇氣喚了一聲「殿下」。

  尉遲越立即道:「怎麼了?」口齒清晰,顯然也並未睡著。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妾有個不情之請……」

  話音未落,便聽太子道:「你也在擔心母后?」

  沈宜秋心頭一暖,她一直以為太子與皇后不甚親近,聽見這個「也」字,便知他也記掛著嫡母。

  她道:「妾想去蓬萊宮為母后侍疾,求殿下允准。」

  尉遲越退後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你明日去東內,何時回來?」

  頓了頓道:「打算和孤分開過年?」

  沈宜秋默然不語,驪山與長安之間幾十里路,乘馬車一日來回著實勉強,她明日去探望皇后,便趕不回來與太子一同過年了。

  她料想太子斷然不會答應,只是不爭取一下心中難安,聽他話裡的意思,果然十分不豫。

  她心中失望,卻也無計可施,成婚第一年便與夫君分開過年,便是在尋常人家也不成話,何況在天家,可說驚世駭俗。

  他沒有怫然作色已是涵養過人了。

  正欲闔上眼再不提此事,忽覺腰間一緊,卻是太子扣住了她的腰。

  尉遲越在她臉上一通亂親,這才道:「不愧是孤的好小丸,心地好又孝順。」

  沈宜秋不禁喜出望外:「殿下准了?可若是分開過年……」傳出去終究於太子和東宮的聲名有損。

  尉遲越卻道:「誰說孤要與你分開過年。」

  頓了頓道:「明日我去求阿耶,我們一起去蓬萊宮陪母后過歲除。」

  沈宜秋驚道:「元旦大朝會怎麼辦?還有歲除的夜宴……」元旦皇帝不但要受百官朝拜,還要接見萬國來使,太子斷然沒有缺席的道理。

  況且帝后不和,盡人皆知,太子不出席歲除夜宴,卻去蓬萊宮陪嫡母,皇帝定然會不悅。

  尉遲越卻道:「孤陪你們用完晚膳,連夜趕回驪山便是。」

  沈宜秋待要說什麼,尉遲越道:「非是為了你,孤本就要去。」

  說罷將她腦袋往胸口一按:「快睡,不然明日有你受的。」

  沈宜秋將頭靠在男人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寧謐,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尉遲越便起身前去紫雲觀向皇帝請安辭行。

  皇帝素來起得遲,太子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到皇帝醒來。

  問安寒暄畢,尉遲越將事情一說,皇帝的臉色便是一沉,昨日得知張氏拿喬,拂他的面子,他已然憋了一肚子火,聽見太子這話,更是大光其火,便即疾言厲色道:「皇后不在,宴會可以由德妃主持,你這個太子不在,朕上哪裡找人替你?」

  尉遲越跪倒在地,可臉上卻沒有什麼惶恐之色,沉聲道:「聖人以孝治天下,母后寢疾,為人子者理當侍奉在側,請聖人成全。」

  皇帝斜睨了兒子一眼,冷哼了一聲,嘴角肌肉抽動:「你只知向嫡母盡孝,朕與你生母呢?」心中冷笑,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無非是看張家手裡握著北衙禁軍的虎符,這才巴巴地趕去討好張氏。

  尉遲越再拜道:「兒子無能,無有兩全之策,還請聖人恕罪。」

  皇帝一揮袖子,寒聲道:「你要去便去,元旦大朝也不必出席了。」

  尉遲越仍是那副泰然自若、八風不動的模樣,眉頭都未皺一下:「遵命。」行禮謝恩,便即辭出。

  皇帝氣得砸了一隻香爐兩套茶碗。

  尉遲越走在回廊上,身後不斷傳來瓷器碎裂之聲,他卻恍若未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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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歲除

  尉遲越回到少陽院,沈宜秋早已將車馬、行裝準備停當。

  兩人登上馬車,尉遲越又吩咐黃門將未及批閱的奏疏搬上馬車。

  沈宜秋道:「東宮無人在這裡也不好,六娘和十娘既來了,讓他們多留幾日吧。」

  尉遲越知道他是心疼兩位良娣舟車勞頓,又憐他們難得出來玩一趟,故此尋個藉口讓他們多留幾日罷了,便點點頭:「你安排便是。」

  沈宜秋見他神色懨懨,知道他方才去紫雲觀,定然與皇帝不歡而散,當下便不再說話。

  尉遲越靠在車廂壁上,疲憊地闔上眼睛。

  天家父子不比尋常父子,但要說沒有一點父子情分,那也是言過其實。

  皇帝初登大寶那幾年也曾有過數年的勵精圖治,尉遲越年幼時仰望父親,便如望著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可他一年年長大,卻要看著曾經仰止的高山一點點坍塌,夷為平地不算,簡直要陷落成個大坑。

  即便兩世為人,他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拿起一封奏疏開始閱覽。

  沈宜秋見慣他爭分奪秒、廢寢忘食,也不以為怪,便即拿出一卷詩文集子,打算趁著路上無事聊以消遣。

  誰知還未來得及展開,手中的書卷便被尉遲越抽了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責怪道:「車行顛簸,傷眼睛,還容易頭暈。」

  沈宜秋抿了抿嘴,忍不住道:「那殿下怎麼還看?」

  尉遲越的眼睛仍舊盯著奏書:「孤勤於習武,不比你氣血兩虛。」

  沈宜秋叫他的強詞奪理氣笑了:「傷不傷眼與氣血有何干係?」

  尉遲越抬起眼看她,嘴角微微揚起:「太子妃莫非是在心疼孤?」

  沈宜秋佯裝沒聽見,轉過臉去看車外的景色。

  尉遲越笑著將奏表收起,正色道:「孤聽你的,為了小丸保重身體。」

  沈宜秋又氣又好笑:「殿下要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妾何德何能……」

  尉遲越長臂一舒,環住她的肩頭:「太子妃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社稷可不會心疼孤。」

  沈宜秋只好告饒:「妾知錯了,妾不該多嘴。」倒招出他那麼多渾話來。

  尉遲越最喜歡她這副羞惱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當即將她往懷中一帶。

  沈宜秋栽進太子懷中,臉頰貼在他胸膛上,頓時羞慚得燒紅了臉,車廂中雖只有兩人,可織錦車帷之外,便是大隊的隨從侍衛,這般親昵著實有失體統。

  尉遲越先前在紫雲觀中與皇帝鬧得不歡而散,本來心緒甚是不佳,眼下卻鬆快了不少。

  他知沈宜秋素來端重,也不敢過火,更怕她以為自己浮浪輕薄,只在她腮邊吻了一下,便拉她臥倒下來,讓她枕在自己腿上:「睡會兒。」

  沈宜秋掙扎了一下,沒掙過他,便從善如流地闔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恍惚醒來,睜開眼睛,卻見尉遲越的裘衣蓋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輕輕搭在她背上,左手中執了一卷奏書,正全神貫注地閱覽。

  察覺到她醒了,他立即將手中奏書放下,輕咳了一聲道:「才走了半程,你再睡會兒。」

  沈宜秋知道自己一睡他又要拿起來看,搖搖頭:「妾睡醒了。」便即坐起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不時看看窗外風景,剩下一半路程很快便走完了。

  一行人在華燈初上時分抵達長安城。此時坊門早已關閉,高立的坊牆阻擋不住歌管歡笑與聲聲爆竹。

  因皇帝將元旦大朝會改到驪山,除夜的長安城不如昔年那般熱鬧,可除舊迎新的氣氛仍舊籠罩著整座都城。

  蓬萊宮北據高崗,從這裡南望,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

  甘露殿飛鳳樓,張皇后憑欄而立,往城中望去,只見各個坊曲中的樓觀寺廟燈火通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萬千燈火映亮了夜空,令星月無光,便似天上星河落到了地上。

  張皇后佇立良久,對身旁女官道:「你聽得見羅城傳來的爆竹聲麼?」

  女官秦婉道:「奴婢年邁耳背,不比娘子好耳力。」

  張皇后笑道:「你我同歲,怎麼說得好似七老八十……」

  說到一半不禁失笑:「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

  秦婉忙道:「娘子春秋鼎盛,只有奴婢一人老。」

  張皇后笑道:「既是同歲,要老也是一起老。」

  秦婉道:「不然。娘子壽比南山,奴婢福薄命短,同樣的歲數,奴婢垂垂老矣,娘子算來還不過是個垂髫的小娘子呢。」

  張皇后道:「你這張嘴啊……」

  不禁朗聲大笑起來,一旁的宮人內侍都湊趣地笑起來,笑聲久久回蕩,慢慢止息,如同筵席將散時稀疏的簫管。

  張皇后臉上笑意漸隱,悵然道:「這會兒該飲屠蘇酒了罷?」

  秦婉知她說的是華清宮的歲除宴,心中惻然,佯裝若無其事道:「晚來風涼,娘子早些回殿中去吧。」

  張皇后笑著搖搖頭,自嘲道:「老了,真是老了,人也變積黏了。」

  一行說,一行下樓,眼前一暈,腳下一個踉蹌,秦婉唬了一跳,忙去攙扶她:「娘子小心!」

  張皇后推開她的手:「只是絆了下,哪裡就要你扶了。」

  甘露殿中燈火輝煌,帷幔都換成了喜氣熱鬧的紋樣,金瓶中插著紅梅,窗戶上貼了許多彩帛金紙剪成的花勝。

  宮人內侍們生怕皇后孤淒冷清,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卯足了勁將這甘露殿裝飾得喜氣洋洋。

  可強撐出的熱鬧,非但徒勞無益,反增落寞淒涼。

  筵席已經擺好,大大一張食案上擺滿了金盤玉碗,海陸珍饈應有盡有,可是用膳者只有一人。

  張皇后與秦婉情同姊妹,但畢竟有主僕之分,不能邀她同席。

  她抬頭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宮人內侍,每個人的臉上都堆滿喜氣洋洋的笑容。

  秦婉捧起酒壺,往舞鳳紋金杯中注了半杯屠蘇酒,澄黃酒液入杯,藥味隨著酒香彌漫開來。

  時人有在歲除飲用屠蘇酒的習俗,飲時闔家老幼齊聚一堂,按照年齒,自幼及長,一一飲過,求個添福添壽的意頭。

  張皇后默然片刻,端起酒杯飲了,椒的辛,柏的苦,酒的辣,一起入喉,嗆得她忍不住捂著嘴咳嗽起來。

  秦婉忙替她拍撫。

  張皇后嗆咳了一會兒,掖掖眼角的淚花,笑道:「想我當年,這樣的薄酒能飲幾罎子……」

  話只說了一半便搖頭:「又提當年勇,果真是老了。」

  秦婉想說點什麼寬她的心,可口舌彷彿鏽住一般,什麼也說不出來。

  皇后執起玉箸,興致勃勃道:「讓我嘗嘗這瓏璁餤做得如何。」

  她病中本就沒什麼胃口,吃了一口便覺膩味,勉力吃了半塊,又嘗了幾樣,便即投箸。

  她笑著對宮人和黃門們道:「你們也去用膳吧,我這裡留兩個人輪流伺候便是,大節下的也不必拘著,樗蒲六博局開起來,輸了算我的。」

  眾人都道要留下侍奉娘子。

  皇后搖搖手:「你們去,我有些乏了,回去躺躺。」

  正要起身,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聽著有不少人。

  張皇后不禁詫異,與女官對視一眼,有位份的嬪妃都去了驪山,這時候還有誰會來?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的黃門和宮人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張皇后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三郎?」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簾櫳一動,太子和太子妃已經走了進來,下拜行禮;「母后萬歲。」

  張皇后說不出話來,竟有些手足無措,半晌方道:「你們不是在驪山麼?怎的到這裡來了?」

  秦婉喜不自勝:「娘子明知故問,殿下與太子妃娘娘自然是來陪娘子。」

  太子掃了眼喜慶的宮殿,孤零零的食案,滿案的盤碗杯盞,心中澀染。

  他定了定神道:「聽聞阿娘微恙,兒子與阿沈便來探望。母后現下如何?太醫怎麼說?」

  張皇后道:「不過一點小病小痛,我不耐煩去驪山才稱病的……你們這會兒過來,明日的大朝怎麼辦?」

  尉遲越目光一閃,若無其事道:「聖人已經准了兒子缺席。」

  張皇后一聽便明白過來,蹙了蹙眉,一想事已至此,便沒再提這些。

  只是連聲道:「叫你們路遠迢迢地過來,真是……真是……」

  說著說著不覺哽咽起來,佯裝咳嗽避過臉去,掖了掖眼角。

  秦婉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大老遠地過來,娘子還叫人乾站著。」

  張皇后連忙道:「看我這糊塗勁,你們還未用晚膳吧?」

  又埋怨女官:「你也就知道說,還不看座傳膳,同他們說加一道鷺鷥餅,一道升平炙,一道飛鸞膾,一道糖蟹……」

  尉遲越目光動了動,這些都是他平素最愛吃的,他從未說過,也未表現出特別的喜愛,沒想到嫡母竟一清二楚。

  張皇后又道;「還有七娘喜歡的櫻桃畢羅也別忘了,一切菓子肴饌中都不可放杏仁和杏仁霜,千萬記得!」

  秦婉連連答應。

  張皇后一邊張羅,一邊握住沈宜秋的手:「你身子骨弱,做什麼大老遠地來回奔波,都怪三郎,自己胡鬧也罷了,也不知心疼媳婦!」

  尉遲越笑著入座:「母后卻是冤枉我了,是她求我帶她一起來的。」

  沈宜秋忙道:「母后別擔心,我上了馬車便睡,一點也不累。」

  尉遲越道:「這話不假,的確睡了一路,母后看她臉頰,上面是不是還印著寶相花紋的印子?」

  他今日著的衣袍便是寶相花刺繡。

  沈宜秋一慌,不自覺地抬手摸臉,隨即想起枕在尉遲越身上睡是晝間的事,便有印子這會兒也早就消了,明白過來他是在逗自己,不禁惱怒地睨了他一眼。

  皇后哪有不明白的,朗聲笑道:「三郎學壞了,盡欺負媳婦。」

  尉遲越瞟了沈宜秋一眼,笑道:「豈敢豈敢。」

  說笑間,宮人捧了食案盤槅來,肴饌陸續呈上。

  張皇后道;「不忙說話,你們都餓了,先用膳。」

  尉遲越笑看沈宜秋一眼:「孤確有些餓了,她在車上倒是吃了不少,又是菓子又是餅的。」

  張皇后佯怒:「盡胡說,方才還說人家睡了一路。」

  沈宜秋的確不是睡便是吃,不禁紅了臉。

  宮人端了新酒來,太子親手執壺,斟了一杯奉給皇后:「母后請。」

  張皇后從他手中接過酒壺,笑著替兒子媳婦斟酒:「屠蘇酒該你們小孩兒先飲。這裡是七娘最小,你先飲。」

  沈宜秋道了謝,捧起酒杯飲了兩口,尉遲越便自然地將她手中杯盞接了去,對皇后解釋道:「阿沈有胃疾,不能多飲,還望母后見諒。」

  沈宜秋道:「一杯兩杯不打緊,難得陪母后用膳。」

  張皇后卻毅然決然地站在兒子一邊:「怎麼小小年紀便有胃疾,這病症可大可小,千萬好生調理,別落下了病根。」

  太子和皇后依次飲了酒,三人又嘗了五辛盤,吃了膠牙餳和米麵酥油做成的假花果,一邊談笑一邊用膳。

  張皇后本來沒什麼胃口,此時心中歡喜,又有兒子媳婦布菜,不知不覺也吃了不少。

  用完膳,三人被宮人內侍簇擁著去庭中燃爆竹。

  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尉遲越向沈宜秋瞥了一眼,只見她的臉龐被火苗映紅,雙眼中盈滿了笑意。

  他心中漾起無限柔情,不覺伸手攬住她的肩頭,隨即想起有長輩在場,忙悻悻地收回手。

  張皇后早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與秦婉對視一眼,都偷偷笑起來。

  爆竹聲音漸息,尉遲越對皇后道:「時候不早了,母后身體有恙,早些安置吧。」

  張皇后道:「你們今晚還回東宮麼?」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道:「時候晚了,若是母后不嫌我們煩,我們便宿在東內。」

  張皇后沒好氣道:「我不嫌七娘,只嫌你煩,成日裝腔作勢的與我見外。」

  又說笑了一回,方才由秦婉攙著回寢堂中歇息。

  張皇后躺在床上,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痛,可她仿若未覺,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對女官道:「三郎娶了媳婦,人比以前活泛多了,竟然會說笑逗趣了。」

  秦婉也道:「誰說不是呢,奴婢也覺太子殿下開朗了許多。」

  張皇后道:「七娘是個好孩子,只盼著他們能好好的,我也無憾了。」

  秦婉道:「娘子莫要這麼說,有殿下與太子妃娘娘孝順你,享不盡的福氣在後頭呢。」

  張皇后淡淡一笑,眼中露出黯然:「我這陣子時常想,以前是不是將這孩子逼得太緊了。」

  她頓了頓道:「我總是生怕他長成他阿耶那模樣……終究是不同的。」

  秦婉道:「太子殿下是重情之人。」

  張皇后點點頭。

  秦婉又道:「娘子放寬心,將養好身子,過陣子還要抱小皇孫吶。」

  她眼中也有了濕意:「娘子苦了半輩子,總算苦盡甘來,娘子一定要保重身子。」

  張皇后笑著點頭:「好好,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著孫兒孫女長大……」

  說著說著有些氣急,忍不住咳喘起來。秦婉忙用帕子替她捂著嘴,又拿清水與她漱口。

  趁著皇后不注意,秦婉低頭看了一眼帕子,果見上面沾著血,忙團起塞進袖子裡,回身笑道:「娘子定能長命百歲……」

  說完這句話,連忙轉過臉去,兩串眼淚便落了下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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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驚夢

  歲除夜,太子與太子妃宿在甘露殿的西側殿中。

  尉遲越遠途奔波,在馬車上亦忙著閱覽奏表,勞累了大半日,可這時依舊沒什麼睡意。

  尉遲越深知張皇后已經病入膏肓、回天乏術。

  上輩子他對嫡母雖不甚親近,但皇后的養恩重於山,他延醫請藥亦是不遺餘力,遣專使四處尋訪名醫,甚至連西域的醫者都召進宮來試過,可所有人一經診視便大搖其頭,只道藥石難救。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變許多事,唯獨面對嫡母的病,仍是束手無策。想起年少時在甘露殿中的點點滴滴,他只覺胸口堵得慌。

  尉遲越生怕吵醒太子妃,雖難以成眠,卻也不敢動彈。

  殊不知沈宜秋亦是睡意全無,張皇后的病便如一塊巨石壓在她心口。

  兩人各懷心思,又都不敢叫對方知曉,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尉遲越恍惚間只覺身子輕若無物。飄飄悠悠來到一處宮室。他抬頭看門楣上的匾額,可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尉遲越甚覺古怪,按捺心中不安,穿過高捲的湘簾走入殿中,卻見殿內雕樑畫棟,錦帷重重,屏帷几榻盡皆精麗雅潔,儼然是張皇后所居的甘露殿。

  宮人內侍們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卻對他視若無睹,也不上來行禮問安。

  他們有的捧著盤碗,有的提著食盒,有的捧著酒壺,將數不盡的珍饈美食往一張大案上堆,眼看著已經擺不下,他們便將碗碟摞起,頃刻之間便摞了兩三層。

  可肴饌這麼多,玉箸卻只有一雙,箸尾鏨刻對鳳,紋路裡嵌了金,尉遲越看到這對玉箸方才想起,今夜是除夕,他和小丸趕來陪皇后過年。

  這麼一想,耳邊響起隱隱約約的爆竹聲,再環顧四周,只見到處張燈結綵,果然喜興非常。

  他心頭忽然一跳,小丸在哪裡?他們不是同來的麼?

  尉遲越趕緊回頭望去,卻見身後霧濛濛的一片,回廊、庭樹都隱沒在霧中。他喚了一聲「小丸」,無人應答。

  他提起袍擺便要出去尋她,不等一隻腳跨出殿外,迎面走來兩個宮人,有些面善,他略假思索,便想起是承恩殿中的宮人。

  兩人也與殿中的宮人一般,彷彿壓根看不見他。

  尉遲越忙叫住他們,兩人總算看見了他,停下腳步。

  「太子妃何在?」他問道。

  兩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此處是皇后寢宮,沒有太子妃。」

  尉遲越心道這裡果然是甘露殿,隨即愈發困惑:「太子妃不在,你們又為何在此處?」

  那宮人的神色比他還詫異:「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宮人,自然在娘娘身邊。」

  尉遲越想起嫡母,問道:「怎麼也不見皇后?」

  方才那宮人笑著往他身後一指:「堂中坐著的不就是麼?」

  尉遲越轉過身一看,果然見案前一錦衣婦人端坐著,手中執著玉箸,不正是張皇后麼?

  他快步上前問道:「母后可見過孤的小丸?」

  張皇后笑著用玉箸點點身前盤碗:「什麼小丸?這裡倒有不少,你看看找的是哪個。」

  尉遲越想起旁人不知太子妃小字,便道:「母后,兒子要尋的是太子妃。」

  張皇后笑道:「太子與太子妃去華清宮過年了,你要找他們便騎馬去吧,只是有好幾十里路,到那兒恐怕筵席也散了。」

  尉遲越心下惶遽:「母后說的話兒子怎麼聽不懂?」

  張皇后道:「你說的話,我怎麼也聽不懂。」說罷便對著他笑。

  尉遲越見問不出什麼,只得行個禮道:「母后請恕兒子失陪,兒子先找到太子妃再來侍奉母后。」

  張皇后沖他揮揮手:「去吧,都去吧,不必陪我。」

  尉遲越心裡一酸,可丟了小丸,他非立即找到不可,便即起身。

  他轉過身,卻見一人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捧著個朱漆螺鈿攢盒,卻是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素娥見了他,便即行禮:「奴婢請聖人安。」

  尉遲越聽她稱呼自己為「聖人」,越發驚疑,可也顧不上詰問,只道:「娘子何在?」

  素娥道:「聖人方才不是在與娘子說話麼?」

  尉遲越愕然,轉過身一看,案前坐著的張皇后赫然變成了沈宜秋。

  他疾步走過去:「小丸,你怎麼在這裡?」

  沈宜秋抬起眼看看他:「妾不在鳳儀宮又能去哪裡?」

  尉遲越不明就裡:「這不是甘露殿麼?」

  沈宜秋道:「甘露殿?那不是母后的寢殿麼?十幾年前就改成翠微殿了,如今是何貴妃住著,聖人不記得了?」

  尉遲越一頭霧水:「何貴妃?何婉蕙?」

  沈宜秋也是一臉困惑:「自是她,宮中還有哪個何貴妃。」

  她頓了頓道:「聖人今夜不是和貴妃、太子在驪山麼?你們一家人過年好好的,又為何來打攪妾的清淨?」

  尉遲越道:「太子……」

  沈宜秋淺笑了一下,低下頭去,只管自己飲酒,不再理他。

  尉遲越上前奪過她手中的金酒杯:「你有胃疾,不可飲酒。」

  沈宜秋笑出聲來:「聖人好生奇怪,莫不是醉了?」

  尉遲越道:「孤知道了,定是你和母后合起來作弄孤。」

  沈宜秋一怔:「母后?張太后麼?張太后三十年前便仙逝了。」

  尉遲越大駭。

  沈宜秋抬起頭來,卻不復方才年輕的模樣,只見她容顏憔悴,眼尾滿是細紋,嘴角微微下垂,鬢邊已有了幾縷白髮。

  尉遲越心中一慟:「小丸,別作弄孤了,快跟孤回家。」

  沈宜秋斂去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漠然道:「聖人自己家去吧,不必理會妾。」

  話音甫落,殿中忽然飄起雪來。

  尉遲越未及去想宮殿裡為何會飄雪,只見雪片柳絮般紛揚,沈宜秋的髮上、肩上,乃至眼睫上,全都落滿了雪。

  可她卻似木雕泥塑的偶人一般,一動也不動,仍舊端坐在食案前。

  尉遲越忙上前去拉她:「小丸,我們回家。」

  沈宜秋的嘴唇已經凍得褪了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冰雪雕成,她的聲音比冰雪還冷:「家?妾哪有家。」

  尉遲越幾乎是在哀求:「小丸,走吧。」

  沈宜秋不理會他。

  說話間,雪已經積了一尺來深,眼看著要將她埋起來。

  尉遲越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抱她,可沈宜秋彷彿在這裡生了根,他怎麼也抱不起來

  沈宜秋歎了口氣:「妾這輩子哪兒也去不了啦。」

  尉遲越只覺心口彷彿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心神俱震,驀地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寂靜無聲,他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想起夢中情景,只覺心臟緊緊縮了起來。

  尉遲越怔了半晌,方才慢慢回過神來,回憶起昨晚的事,知道自己好好躺在甘露殿的側殿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被外。

  他趕緊伸手往旁邊摸索,摸到裹著衾被睡成一團的沈宜秋,揪緊的心頓時一鬆,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劫後餘生,便即將她連人帶被子緊緊摟住,低聲喚著「小丸」。

  沈宜秋在睡夢中隱約聽見有人喚自己,想答應一聲,奈何睏得張不開嘴,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尉遲越聽見她的聲音,將她摟得更緊。

  尉遲越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第二日卻是難得睡過了頭,醒來已經天光大亮,陽光透過織錦床幃的縫隙,將帳幄映亮。

  他想起昨夜的怪夢,仍覺心有餘悸,低頭看看懷中人,只見她雙目緊閉,睡得十分酣甜。

  尉遲越端詳了沈宜秋好一會兒,怦怦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鬆開太子妃,撩開床帷——雖然起得遲了,還是得亡羊補牢去庭中練一會兒劍。

  正欲披衣起床,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枕邊,卻見床頭放著一疊衣物,雪白的料子,疊得整整齊齊。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開一看,是一條褌褲,觸手綿軟,正是他上輩子常穿的那種。

  唯一的不同處,是褲腳邊緣不顯眼處繡了一隻通體烏黑,頭頂生著月牙斑的小獵犬——除了沈宜秋,還有誰會在太子的衣物上繡隻狗兒?

  尉遲越既驚且喜,再拿起一件,是一對足衣,也繡著日將軍。

  他將那疊衣物一一看過,卻是一整套的貼身衣物,每一件上都繡著日將軍,或作或臥,或撲或人立,姿態各不相同。

  他抱著那堆衣裳,竟有些手足無措,明明是極輕軟的物事,可捧在手裡卻彷彿沉甸甸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沈宜秋的聲音:「殿下可還喜歡?」因是剛睡醒,口齒有些不清,便有一種嬌慵的意味。

  尉遲越轉頭一看,只見她已起身,屈腿坐在床上,雙頰微紅,青絲委了滿枕。她嘴角掛著淺笑,笑靨若隱若現。

  太子仔細一看,卻見她眼中微有血絲,恐怕連日來不曾好好歇息,一直在趕針線活。

  他將衣裳小心放下,回身緊緊抱住沈宜秋:「孤喜歡,但是以後別再做了。」

  沈宜秋被他箍得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幾日的功夫。」

  尉遲越鬆開她,堅決地搖搖頭:「不許再做了。孤每年元旦穿一回便收起來,能穿一輩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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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非議

  沈宜秋不覺好笑:「只是一身衣服罷了。」

  上輩子穿了上百身也不見他放在心上,怎麼忽然就當成寶貝了,旋即想起,這一世是這一世,不該混為一談,便即道:「妾替殿下更衣吧。」

  尉遲越搖搖頭:「孤自己來。」

  一行說,一行寬下中衣,解去褌褲。

  他背對床站著,衣衫褪下,露出頎長背影,沈宜秋冷不丁看見,便即別過臉去,那身形卻已留在了腦海中。

  太子長年習武,身姿峭拔,卻不像一些武人般筋肉虯結,寬肩窄腰,四肢修長勻稱。沈宜秋擅畫,眼光既毒,便是無從比較,也覺他皮相生得賞心悅目。

  驀地察覺自己心中所想,心下詫異又羞慚,不覺耳根發燙。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套上褌褲,繫好帶子,這回尺寸合適,穿在身上輕軟若無物,非常舒服。

  兩相對比之下,他便猜到上回是何緣故,回過頭去,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沈宜秋:「上回的褌褲小了些,這回倒是正好。」

  沈宜秋欲蓋彌彰道:「看來妾的手藝有長進。」

  尉遲越也不急著穿上中衣,就這麼光裸著胸膛躺回床上,將沈宜秋圈在懷中,低聲道:「依孤之見,倒是上回那熱湯泡得卓有成效……」

  沈宜秋轉過身掀起被子蒙住頭臉。

  尉遲越隔著被子還在說個不住:「少陽湯穿鑿痕跡重了些,還是不如山間幽谷的野泉,下回咱們去泡那個,青天白日的,小丸就看得更清楚了。」

  沈宜秋只聽著便替他臊得慌,不知他一個堂堂儲君怎麼把這些渾話說出口的。

  尉遲越扒開被子往她後腦勺上一通亂揉,兀自笑了一會兒,這才依次穿上中衣和足衣。

  沈宜秋過了半晌才從被子裡鑽出來,回頭打量他,只見他身上東一隻西一隻的小獵犬,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一本正經的太子殿下,貼身衣物上繡著狗兒?

  尉遲越低頭一看,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抱著沈宜秋胡天胡地一番,又怕揉皺剛換上的新衣,到底還是作罷,心道先給你記在賬上,夜裡再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兩人起身更衣洗漱,便去正殿向皇后請安。

  張皇后病中眠淺,昧旦便醒了,此時正靠坐在榻上,就著女官秦婉的手喝藥,見兩人來了,三口兩口將藥喝完,笑道:「你們倒起得早。」

  尉遲越與沈宜秋上前行禮,都道:「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母后尊體萬福。」

  張皇后笑道:「同喜,也恭祝你們萬福萬歲。」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皇后便叫宮人傳早膳。

  正用著早膳,忽有黃門來稟,道權老尚書今早突發急症,權家人來請恩旨,想請尚藥局的奉御去權府看看。

  尉遲越一驚,權老尚書前日自請為議和使,本來過完上元節便要趕赴涼州與吐蕃議和,沒想到突然生此變故。

  他立即站起身:「是何症?老尚書現下如何?」

  那黃門道:「回稟殿下,似是卒中。」

  這下子連張皇后都有些失色:「怎會如此!趕緊讓當值的醫官立即去權府。」

  尉遲越還算冷靜:「母后這裡不能無人,留兩個醫官支應,叫陶奉御去權府。」

  張皇后點點頭,整個尚藥局中屬陶奉御的醫術最為高明,若是他不能治,去再多人也是徒勞。

  尉遲越又對皇后道:「老尚書半生戎馬,屢次臨危受命,以此高齡尚思報效朝廷,兒子心下難安,想去權府看看,請母后恕兒子失陪。」

  皇后連連點頭:「應該的,你趕緊去,正好聽聽醫官怎麼說,回來告訴我。」

  尉遲越應是,又對沈宜秋道:「你在這裡陪陪母后,若有什麼事,遣人來權府告訴我。」

  沈宜秋道:「妾知曉,殿下放心。」

  尉遲越便即匆匆離去,連早膳也顧不上用,沈宜秋將一碟曼陀樣夾餅裝進食盒,交給太子身邊黃門。

  張皇后看在眼裡,與秦婉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太子離去後,姑媳接著用早膳。

  張皇后記掛著權老尚書的病情,又憂心與吐蕃議和之事,不禁食不甘味,用了小半碗豆沙加糖粥,便放下青瓷湯匙,沈宜秋亦沒什麼胃口,便即叫宮人撤去食案。

  張皇后出身將門,雖是後宮女子,於邊關局勢上頗有見地,許多臣僚難以望其項背,她歎了口氣道:「如此一來,權老尚書恐怕不能去涼州了。」

  「吐蕃近十數年在西域橫行無忌,又數度侵擾我大燕邊關,實乃大患,三郎趁其內亂挫傷其元氣,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議和使非是等閒之輩可以充任的,若非無人可用,三郎也不至去勞動權公,只可惜還是……」

  又搖頭苦笑:「想我泱泱大國,朝中人物凋敝至此,我亦難辭其咎,罪孽,罪孽。」

  秦婉看了一眼太子妃,目光閃了閃,對皇后道:「元旦新歲,娘子切莫作此沮喪語。」

  張皇后爽朗地一笑:「七娘不是外人,不必避著她。」

  頓了頓道:「何況朝野上下都看著呢,那些事又哪裡瞞得過了?」

  沈宜秋知道當年皇帝與幾個兄弟爭儲位,正是靠著岳家手裡的北衙禁軍,發動兵變,將長兄斬於刀下,這才奪得儲位。

  雖說廢太子昏聵懦弱又荒淫無度,只是占了嫡長,可這段往事畢竟不光彩,朝野上下都諱莫如深,未料張皇后身為半個參與者,卻毫不避諱地隨口說出。

  沈宜秋不知怎麼作答,只能默然不語。

  張皇后又拉起沈宜秋的手,語重心長道:「七娘,你往後是要入主中宮,雖說後宮不得干政,但對前朝的事不能兩眼一抹黑,三郎不似他阿耶那般胸襟狹隘。」

  秦婉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握嘴咳嗽個不住。

  張皇后睨她一眼:「怎麼,還不興讓人說了?」

  她一向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但也並非一味魯直,若非看準太子妃為人,這些話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會吐露半句。

  「當年啊……」她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對沈宜秋道,「當年三郎他阿耶一腔雄心壯志,信誓旦旦,說若是他秉政,定要蕩除奸佞,振飭綱紀,還吏治以清明,定不重蹈父祖覆轍。

  「只怪我心盲眼瞎,真以為他心懷社稷萬民,是超凡拔俗之流。」

  秦婉道:「聖人當年的確勵精圖治,只是……」

  張皇后擺擺手:「不必安慰我,他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興興頭頭,沒個善始善終,要說文韜武略、聰明才智,也是有的,只是不願腳踏實地。」

  「治國於他而言與作首詩、譜首曲並無二致,只求速成。按著他的心意,恨不得今日登基,明日便蕩平四海,第三日便去泰山封禪。」

  「可治國哪有那麼容易的?千頭萬緒便如一團亂麻,若是沒有心底一股大義撐著,那麼日復一日,任你怎麼天賦卓絕、才智兼人,也要氣餒。」

  她看了一眼沈宜秋,歎息道;「三郎他阿耶初登大寶時,也曾有過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為掃除奢靡風氣,下令將車輿服御、金銀器玩銷毀,供軍國之用,甚至令後宮妃嬪將錦彩衣裳染成皂色。」

  「內朝外政上,他也著實下過一番功夫,若是能堅持下去,倒不失為一個中興之主,只可惜稍有成效,他便立時沒了興致,便開始大興土木,建造行宮,廣羅美人珠玉。朝野上行下效,奢靡之風比先帝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皇后歎了口氣:「其實當明君哪有他那樣開心?克勤克儉,操勞一輩子,於己身也不過是青史上一筆虛名,像他阿耶那樣眼裡只有自己的人,是註定走不到頭的。」

  她按了按沈宜秋的手:「七娘,三郎選了一條孤獨的路。可我總想著替他找個人,與他結伴而行。這是我的私心,為人母者,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順暢些。」

  沈宜秋點點頭,輕聲道:「媳婦明白,殿下也明白母后的苦心。」

  張皇后笑道:「我本來擔心你心裡有疙瘩,如今你們好好的,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沈宜秋雖覺自己有愧於張皇后的期待,卻也不免動容。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后有些乏了,沈宜秋便扶她睡下,待她睡著,便去書房取了一卷漢書,邊看書邊守在皇后床邊。

  元旦日,長安城街衢中車馬如流水,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新春的喜氣,見面便拱手作揖,互道「萬歲」。

  這一日也是走親訪友、拜賀新喜的日子。城中有數的高門華族,世家權貴,無不門庭若市、車馬駢闐。

  祁家祖上乃是開國勳臣,祁家一門現今在朝為官者便有七八人,穿紫著緋者亦有三人。

  家有三品大員,壽延坊的宅邸向街開門,懸山屋頂大門面闊三間,進深五架,門旁列戟,端的是氣派非凡。

  上門拜年賀歲的車馬自是絡繹不絕,直至午後,方才逐漸稀少。

  就在這時,一輛罩著青油氈布,樣子十分不起眼的小車停在祁府側門旁,一個頭戴冪籬、身形窈窕的女子由婢女攙扶著,悄然下了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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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退婚

  何婉蕙孤身到訪,祁家人盡皆大吃一驚。

  原先兩家時常走動,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節派遣家人送些節禮,極少親自登門。兩家女眷在其它場合遇見,也不過是寒暄兩句,不復從前的親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何九娘,聽說她孤身前來,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將她延入堂中。

  她打眼一瞧,只見何九娘一身薄紅襦衫,下著郁金裙,輕移蓮步走入堂中,臉若芙蓉,身姿嫋娜,比三年前又添幾分嬌豔,不免想起病榻上的愛子,心中越發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稱拜賀之語,祁三夫人攢出個勉強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禮,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敘過寒溫,何婉蕙臉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訪,還請夫人恕九娘失禮。」

  祁三夫人見她只帶了一個婢女,知她瞞著家裡,心道何家人涼薄,一心想要女孩兒攀龍附鳳,這小娘子卻是重情重義之人。

  前陣子那些謠言,想是好事者以訛傳訛,思及此,她心下稍覺寬慰,又想兒子的病勢一日沉似一日,饒是她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耽誤了人家小娘子。

  她何嘗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可看著兒子的模樣,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兒子嘴上不說,做母親的豈不知他心意?此時若退親,說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澀,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無數條細紋裡都彷彿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驚,三年間她竟衰老、憔悴了這麼多,若是祁十二郎苟延殘喘地活上幾十年,她朝夕對著個病人,過不得幾年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本來還有幾分不落忍,此時卻是堅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來,原是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成全……」

  祁三夫人一驚,忙去扶她:「有話好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聲道:「請夫人允准九娘見一見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禮數,實是難以啟齒,只是數年未曾見到阿兄,九娘心中難安……」

  祁三夫人不由動容,眼角已沁出淚來,兒子日日盼著能見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親的男女見面畢竟逾禮越份,於女子閨譽有損。

  她有心想讓兒子見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發覺得這兒媳體貼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對不住你。」

  何九娘亦是紅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與九娘見外。」

  祁三夫人便即叫來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這會兒是不是醒著。」

  婢女領了命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稟道:「小郎君才飲了藥湯,這會兒正靠在床頭看書。」

  祁三夫人一聽便揪緊了手中帕子:「怎麼又看書,說了多少回看書傷神,偏不聽勸……」

  想到何九娘在場,連忙住了口,對那婢女道:「你帶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又對何九娘道:「原該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這裡還有些冗事。」

  何婉蕙心知這是托詞,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場,她和十二郎不便說話,此舉正中她下懷,當即道:「九娘冒昧登門已是叨擾,怎可再勞夫人相陪?」

  當即起身道失陪,跟著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離,又不能見風,無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見,走到門口,不等婢女打起簾櫳,便有湯藥的苦味撲鼻而來,何婉蕙不覺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女請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稟,只聽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扶我起來。」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勞累。」

  祁十二郎不與她分辯,只是道:「扶我起來便是。」

  婢女不敢違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當,攙扶著他走到屏風外。

  祁十二郎便即對下人們道:「你們去外頭候著。」他這副模樣,防嫌已是大可不必。

  何婉蕙雖早有準備,可冷不丁見到祁十二郎,還是忍不住駭然,只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焦枯,雙頰深陷下去,眼皮卻不自然地腫起,雖努力挺直腰背,後背仍舊有些佝僂,不過在房中走了幾步路,竟已滿頭冷汗,喘息不已。

  分明是個弱冠的小郎君,卻比垂老之人還不如。與她記憶中那個豐神如玉的祁家阿兄,哪裡還有半分相似。

  若說先前她還有幾分哀傷,見了他這副枯槁醜陋的模樣,心中便只有驚惶怖懼,或者還有一絲憐憫,原先的情意卻是半點也不剩了。

  祁十二郎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敏銳,一見她神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下一片淒涼,不過還是微笑道:「九娘萬福,這向可好?」

  何婉蕙驚覺自己方才失態,忙收斂起驚懼之色,柔聲道:「勞阿兄垂問,九娘一切都好,阿兄……如何?」

  祁十二郎只是苦笑了一下,他這副模樣清清楚楚,實在也不必費什麼口舌了。

  兩人敘了幾句寒溫,何婉蕙望向祁十二郎,柳眉微蹙,眼中淚光瑩然,滿含輕愁,如三月煙波,她這模樣極美,男子叫這般朦朧淚眼看上一眼,便恨不得將心掏給她。

  祁十二郎情知她此來所為何事,可見了她這神情,心中仍舊隱隱作痛,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阿兄……」何婉蕙叫了一聲,嘴一癟,兩行清淚潸然落下,「九娘有話同你說……」

  祁十二郎抬抬手打斷她:「我也有話同何娘子說。」

  他頓了頓道:「我已病入膏肓,藥石妄效,承蒙何娘子不棄,卻恐怕終究無法踐諾,只能辜負何娘子厚意,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

  何婉蕙不由怔住,一顆心狂跳起來,她想了一大篇說辭,以為須得費一番唇舌,更怕他受不了打擊,在她面前一命嗚呼,心中正忐忑著,誰知這麼輕易便如願以償。

  她既驚且喜,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方蹙眉道:「阿兄為何這麼說?九娘並無此意……九娘對阿兄……天地可鑒,可是因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令九娘見疑於阿兄?」

  祁十二郎微怔,他不曾聽說過什麼流言蜚語,一想便明白過來,家人見他病得只剩一口氣,自然不會告訴他,想是有什麼傳言甚囂塵上。

  他心如電轉,便猜到定然與太子有關。

  何九娘與太子表兄青梅竹馬,何家當年還興過將她嫁給太子為妃的念頭,只是皇后不允,這才作罷。

  這些事家人自然知曉,但其時何九娘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他們便有微詞也怪不到她頭上。

  祁十二郎道:「你別多心,我不曾聽說過什麼,也不曾疑你。我已拖累你多年,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何婉蕙拿出帕子擦擦眼淚,決然道:「九娘斷斷不會做這絕情負義之人,只要阿兄一句話,我便……我便……」

  低低垂下頭,竟是說不下去了。

  祁十二郎牽動了一下嘴角,溫聲道:「親事是我要退的,與你無涉……」

  他避過臉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一陣,接著道:「你放……放心,此事祁某一力承擔,定然不叫何娘子為難。」

  何婉蕙淚如雨下,連道「阿兄怎可棄我」,竟似十分不捨。

  她哭一聲,便如往祁十二郎的心口裡塞一抔冰雪,不過片刻,他只覺寒意刺骨,眼前黑了一黑,趕緊凝神屏息,用盡全力支撐住,這才沒有栽倒下來。

  他看了看何婉蕙道:「別哭了,祁某有些乏了,就此別過吧。」

  說罷便示意婢女扶他起身,忽然又想起什麼,對婢女道:「你去將我床頭的木盒取來。」

  片刻後,那木盒取了來,祁十二郎接過,交到何婉蕙手上:「得蒙何娘子惠賜,祁某不勝感激,只是再留著恐怕不妥,這便物歸原主。」

  何婉蕙接過,打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放著七條長命縷,還有一隻繡著松鶴的香囊。

  他們定親後,她每年端陽都會打一條長命縷送給他,到如今總共七年。

  看著這些舊物,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熱血沖上頭,差點忍不住反悔,脫口而出說這親不退了。

  但只是一剎那,她便冷靜下來,若是此時心軟,便有無窮後患,何況只有退了親,她才能儘快與表兄雙宿雙棲。

  想起俊朗無儔的太子,她心中便湧出柔情蜜意,當即將蓋子合上,辭別了祁十二郎。

  一邁出祁十二郎的屋子,縈繞鼻端的藥味和死氣逐漸散去,她沐浴著冬日暖陽,只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鬆快輕盈,便如脫去一件滿是污泥的濕重袍子。

  祁十二郎望著斑斑的湘簾發了會兒怔,只覺心底茫茫,仿若雪原。他這樣活了幾年,除了苦便是痛,沒有半點生趣,於家人更是負累。

  只是每每看見那些長命縷,他便想著還有人在等他,不能辜負她的期望,無論如何也要試試再撐一日。

  如今卻是不必再撐下了,祁十二郎的身子一晃,便從坐榻上栽倒下去。

  婢女、僮僕大驚失色,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祁十二郎低聲道:「無妨,無妨……」忽覺喉頭一甜,忍不住將方才飲下的藥汁吐了個乾淨,酸苦中夾雜著血腥氣,眾人唬得臉脫了色,將他抬到床上,便有人急去稟告夫人。

  祁十二郎歇息片刻,稍微緩過些,要了清茶漱口,又命僮僕打了水來盥洗。

  就在這時,祁三夫人聞訊趕來,見兒子這副模樣,只覺心都碎了,可元旦佳節,又不敢當著他的面落淚,便強自忍著:「十二郎,這是怎麼了?」

  祁十二郎搖搖頭:「兒子無礙。」

  祁三夫人想刨根問底,可究竟害怕觸動兒子心事,不敢再問,只若無其事地道:「別怕,大夫也說了,服這藥是會頭暈噁心,我兒很快便會痊癒,不會有事的。吐掉也不打緊,阿娘叫他們再煎去。」說到後來,也不知是安慰兒子還是安慰自己。

  祁十二郎搖搖頭:「阿娘,不必了,這藥停了吧。」

  祁三夫人大駭:「怎麼……可是這藥……這藥若是停了……」

  尚藥局的奉御曾斷言,若是停了這藥,不出三月他就會油盡燈枯,可是服了這藥,他成日懨懨欲睡,稍一坐立便頭暈目眩,且肚腹中絞痛不止,實在苦不堪言。

  祁十二郎道:「阿娘,兒子眼下這樣子,活著又有何益?請恕兒子不孝……」

  祁三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祁十二郎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阿娘,我與何家娘子有緣無份,過了上元便將親事退了吧。」

  祁三夫人想說什麼,祁十二郎向她擺擺手:「是兒子的主意,她什麼也沒說,這麼拖著人家不厚道。」

  祁三夫人點點頭,哽咽道:「好,都依你……」

  祁十二郎又道:「還有一件事,求阿娘成全。兒子想回洛陽看看。」

  祁三夫人愕然道:「你在病中,怎可勞頓?」

  祁十二郎道:「長安到東都也不遠,在車中也是躺著,無礙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這幾日時常想起洛陽老宅園中牡丹,臨……臨走前能再看一眼,我便無憾了。」

  說罷一笑,依稀有當年風流少年的影子。

  祁三夫人點頭:「好,阿娘帶你回去……」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說了兩句話,祁十二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了過去。

  祁三夫人在床邊坐了會兒,替兒子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走到外面廊廡上,將兒子房中下人盡數叫到跟前:「方才何家娘子同小郎君說了什麼?」

  一個婢女答道:「回稟夫人,方才何家娘子一到,小郎君便即叫奴婢們退出房外,他們語聲又低,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只是……」

  祁三夫人道:「只是什麼?」

  婢女答道:「何家娘子出來時眼睛又紅又腫,想是一直在哭。」

  祁三夫人聞言臉一沉:「我知道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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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決定

  晌午,尉遲越從權府返回甘露殿,張皇后和沈宜秋一見他凝重的臉色,便知權老尚書的病情多半十分棘手。

  太子果然道:「權老尚書突發卒中,經陶奉御及時施針,性命無虞,只是左側身子無法動彈,恐怕很難痊癒。」

  張皇后歎了口氣:「叫陶奉御辛苦些,無論如何全力救治。」

  尉遲越道:「是,兒子已讓陶奉御在權府留上三日,以防權公病情有變。」

  張皇后點點頭,傷感了一回,又道:「如此一來,議和使只能另選賢能了。」

  頓了頓道:「三郎心中可有人選?」

  尉遲越微微蹙眉道:「兒子一路上思前想後,能擔此大任者唯有盧公與恩師毛老將軍,然盧公熟諳內政,於軍國事務上略遜,且盧公為人圓融,行事多留餘地,與吐蕃人打交道,卻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張皇后接口道:「至於毛老將軍,為人耿介,性子又急躁,恐怕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兵鋒相向。」

  尉遲越無奈頷首:「母后所言甚是。」

  張皇后道:「可除了這兩位,餘者不是年資不夠,便是見識稍遜,再就是欠缺氣魄胸襟,難堪此任。」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答道:「因此兒子想自請出任議和使,前往涼州。」

  此言一出,不僅是張皇后,連沈宜秋都有些難以置信,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張皇后道:「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朝立國至今,從無太子離京的先例。你以一國儲君之身遠涉邊關,此舉甚為冒險。」

  太子道:「兒子知道。只是兒子思來想去,朝中無人比兒子更合適。兒子雖愚魯,文才武功皆無足取,但兒子對邊關及西域事務略知一二,若有棘手之事,也可立決。」

  張皇后沉吟半晌,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他熟知邊關事務,這幾年燕軍與吐蕃數度交手,皆是他做的決策,萬一事情身邊,他在場也可隨機應變。如此一想,滿朝文武無人比他更適合當這個議和使。

  「此事究竟過於異想天開,言官定不會輕易罷休,」張皇后苦笑,「你最好有個準備。」

  尉遲越道:「兒子知曉,故此特來求母后。」

  張皇后啞然失笑:「你啊你,竟來算計你母后!」

  張家手握北衙禁軍,是一大強援,只要得到張將軍的支持,他此去涼州便無後顧之憂。

  尉遲越道:「兒子懇請母后襄助,此行若是順利,我大燕可趁此機會取回安西四鎮,至少可保西北邊關數十年安寧。」

  張皇后睨他一眼:「你不開這個口,莫非我就不幫你?」

  尉遲越笑著作揖:「兒子謝過母后。」

  他看了眼沈宜秋,又道:「兒子打算取道靈州,順便檢閱朔方軍。」

  沈宜秋聽見「靈州」兩字,眼中隱隱現出渴望。

  尉遲越看在眼裡,笑著對張皇后道:「既已勞煩母后,兒子便再提個不情之請。」

  張皇后沒好氣道:「得寸進尺。」

  尉遲越看向沈宜秋:「阿沈,你想不想回靈州看看?若是想,便與我一同求母后恩典。」

  沈宜秋眼睛倏地一亮,她自然想去。

  靈州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阿耶與阿娘長眠在賀蘭山下,若是能回去看一眼,她願意拿一切去換,然而入了宮,這一眼就成了妄想。

  沒想到如今這妄想竟似觸手可及,沈宜秋忍不住想點頭,可隨即便冷靜下來。

  此事不止異想天開,已是驚世駭俗,言官的唾沫星子得把東宮淹了,她搖搖頭道:「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此事於禮不合,且靈州去長安千里,妾也怕苦。」

  張皇后將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並非不想去,只是顧慮重重,這才故意這麼說,便狡黠地一笑:「什麼與禮不合,太子妃好端端的在甘露殿中替我侍疾,接連數月深居簡出。」

  沈宜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半晌,方才輕聲問尉遲越:「當真可以?」

  尉遲越笑著牽她的袖子:「還不快與孤拜謝母后。」

  張皇后也笑了,眨眨眼道:「七娘哪裡都好,就是太老實。」

  沈宜秋仍是難以置信,恍然如在夢中,整個人懵懵懂懂的,跟著尉遲越下拜謝恩。

  張皇后見了她這模樣,不禁有些心疼,將她拉起來,柔聲道:「我也是在邊陲長大的,是皋蘭,真是做夢都想回去看看。」

  她說著,目光便飄忽起來,彷彿可以越過宮牆,越過城垣,一直抵達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大漠和草原吧。」

  沈宜秋握著張皇后的手:「好。」

  張皇后轉過頭,佯裝咳嗽,偷偷掖了掖眼角。

  沈宜秋不免有些擔心:「妾只怕跟去會拖累殿下。」

  尉遲越沒好氣地道:「誰叫你習武總偷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皇后笑著揶揄道:「你一同去才好,免去三郎多少後顧之憂!」

  三人聊了幾句,母子兩人便開始旁若無人地談起西域的局勢,尉遲越全然沒有叫太子妃回避的意思,沈宜秋不覺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半日過去,日頭已經偏西。

  尉遲越命黃門去傳膳,對嫡母道:「請母后見諒,今日用罷夕食,兒子還要去一趟邵侍郎府邸。邵侍郎不日便要前往洛陽,在他離京之前,兒子還需就轉運之事與他商討一下。」

  他轉過頭對沈宜秋道:「一去西北便是數月,你也去向舅父舅母道個別。」

  沈宜秋知道他去舅父家的確是有公事,但舅父初七啟程,在此之前哪一日去都行,他趕在今日去,其實是為了她。

  張皇后知道太子妃與舅家親近,邵安又是一心為公、才學卓著的能臣,連連點頭:「應該的。」便即催促他們儘快用膳,早些出門。

  尉遲越道:「不急,邵侍郎從驪山回京,這會兒恐怕還在路上。」

  兩人陪張皇后用了膳,便即登上馬車,出了蓬萊宮,向城南嘉會坊行去。

  其時坊門已經關閉,邵家人才用罷晚膳,一家人圍著大案飲茶,聽邵安繪聲繪色地講述元旦大朝會的見聞。

  就在這時,便聽外頭傳來叩門之聲。

  岳氏奇道:「這會兒怎麼還有人來?」

  邵芸道:「多半是坊中鄰里,給咱們送好吃的。」

  岳氏在女兒臉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兩個老僕腿腳不怎麼利索,邵澤便被母親支使著去應門。

  他打開門往外一看,登時唬了一跳,只見兩駕東宮的馬車停在門外,後頭跟著一隊隨從侍衛。

  尉遲越上回見識過邵家的院落,這回輕車簡從,只帶了十來個人,但也將邵府門前的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邵澤自打入了宮中,時常伴在尉遲越左右,但見了太子仍舊有些緊張,此時突然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來行禮:「僕……僕僕參見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與沈宜秋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便即向他拜年。

  太子道:「表兄不必見外,今日孤和宜秋走親訪友,只敘家人禮。」

  邵澤這時才冷靜下來,忙將他們迎入庭中。

  此時邵家餘人已聽到動靜,出來相迎,將兩人延入堂中。

  敘過溫涼,他們便圍著大方案坐下——邵安榮升侍郎,家中也未添置幾張食案茶床,仍舊是一張大案,既作食案又作茶案。

  不過比起皇帝那張東施效顰的紫檀大案,這張雜木案几卻親切得多,連滲進木頭裡的淺淺油漬都讓人心底蒸騰起一股懶洋洋的暖意。

  幾人圍著几案飲茶聊天,尉遲越忽然覺得這矮屋窄院比之華庭高軒,卻有一種別樣的煙火氣。

  甚至這甘願「匹夫匹婦」,看著有些懼內的邵家舅父,也令他有些許羨慕。

  他與太子妃總是隔著一層,雖說相敬如賓,到底少了幾分自在隨意,比如邵夫人方才在邵侍郎胳膊內側擰那一下,太子妃決計不會對他使出。

  邵侍郎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看他的神情卻似甘之如飴。

  尉遲越暗中打量著他們夫婦的舉止,只覺十分新鮮逗趣。

  幾人聊了一會兒,太子便提了西北之行。

  岳氏聽說沈宜秋也要去,既替她高興,又有些擔憂:「那麼遠的路,可要小心些。」

  沈宜秋道:「舅母別擔心,有禁軍精銳隨行的。」

  邵芸卻是興致勃勃:「啊呀,真巧,你們去西北,我們也要去洛陽。」

  邵夫人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什麼你們我們的,在殿下與娘娘面前沒個尊卑。」

  尉遲越道:「說了只敘家人禮,表姊這麼說並無不妥。」他近來表兄叫得既順口,也不在乎再多個表姊。

  邵芸得意道:「連殿下都這麼說,就阿娘你窮講究。」

  沈宜秋道:「舅母和表姊也一同去洛陽麼?」

  邵夫人苦惱道:「還不是叫她纏得受不住……」

  她瞪了邵芸一眼:「可不許妨礙你阿耶公幹。」

  邵芸道:「阿耶管阿耶公幹,我管我玩,哪裡就妨礙了,不過是搭邵侍郎的便車,托侍郎的福住一住驛館罷了。」

  眾人都笑起來,只有邵夫人愁眉苦臉:「這麼大個人,成日就知道玩,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可得規矩些,別叫人笑話你阿耶。」

  邵芸道:「阿耶阿娘且放寬心,到時候我扮作個小郎君,你們就說是親眷家的孩子。」

  邵夫人氣得牙根發癢:「瞎胡鬧!」

  沈宜秋卻好奇道:「阿姊真要扮作男子麼?」

  邵芸道:「可不是,難得出趟遠門,定要玩得盡興,我連衣裳鞋襪都預備好啦。」

  尉遲越目光落在沈宜秋臉上,若有所思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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