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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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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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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3: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回頭

  素娥聞言,連忙跑進內室,將沈宜秋扶上床,急道:「娘子,這是怎麼了?」

  太子和太子妃就寢時不喜有人在內室伺候,因而她方才在外間,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只依稀覺得娘子語聲有些高,語調似乎也不太客氣,似是與太子起了爭執。

  太子的聲音倒是低低的,但他拂袖離去,顯是動了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兩人成婚以來一直相敬如賓,臉都沒紅過一回,在靈州又一同經歷了生死,不想最該蜜裡調油的時候,竟然吵起來了。

  沈宜秋輕描淡寫地一笑:「無事,你也去睡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素娥抿抿唇,卻不敢便走:「奴婢去給娘子煮一壺熱茶?」

  沈宜秋搖搖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素娥姊姊,別操心了。」

  素娥一步三回頭地挪了出去,沈宜秋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蹤影。

  她面朝床裡側,蜷起身子,抱住薄薄的衾被,雖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她此刻卻覺手腳冰涼。

  尉遲越回前院了麼?她明知自己不該操這份閒心,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

  她想起上輩子剛聽說自己被指為太子妃時隱隱的歡喜,那時候,他是年幼時穿透她周遭黑暗的一縷光。

  然而嫁入東宮後,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不滿意她,更不喜歡她,她笨拙地做了許多事,卻似乎只是讓他加倍不喜。

  她便逐漸醒悟過來,有的事不是靠使勁就能做到的,便不再有所期待。

  再到後來,他們中間的人和事越來越多,自然而然漸行漸遠。

  可這一世他偏偏又來招惹她。

  她有些詫異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就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不過說開了也好,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如釋重負——他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又是君王,想必難受幾日便能撂下了。

  可是心口為何還是堵得慌?

  她想起靈州城破後,她在火場中遙遙地聽見「太子」兩字,便發了瘋似地找路往外逃。她也記得在雲居寺醒來看見他的第一眼,心裡那種悸動。

  她瞞得住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若是她膽子再大一些,再灑脫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無心我便休」的心意,義無反顧、飛蛾撲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許會少受許多折磨。

  當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懸殊,不亞於尉遲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歡上阿耶,便決然嫁了,付出真心從未求過回報。

  可惜她不是阿娘,尉遲越也不是她阿耶。

  她知道自己多麼拖泥帶水、瞻前顧後,若是拿起來,這輩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與其看著琉璃脆裂、彩雲破碎,再為之悵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寧願從最初便一無所有。

  那些太熱烈太絢爛的,都不屬於她。

  火中取栗,一次就夠了。

  ……

  尉遲越走出承恩殿,並未叫人備輦,而是沿著回廊慢慢向外走去。

  來遇喜也不多問什麼,見主人三更半夜地從太子妃寢殿中出來,只是默默地提著燈,不遠不近默默綴在他身後。

  是夜月光很亮,銀泉一般傾瀉在庭中,花叢中傳來陣陣夏蟲的鳴叫。

  他還未走出幾步,忽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竄過來。

  尉遲越不自覺地蹲下身,便往腰間摸去,卻發現自己的腰帶落在了承恩殿中,只得摸摸日將軍腦袋上的月牙斑:「今日沒有肉脯餵你。」說罷站起身便要繼續往前走。

  日將軍「嗚嗚」叫喚兩聲,來纏他的腿。

  尉遲越一不留神差點叫它絆了一跤,小聲訓斥道:「日將軍,你已經是條大狗了,莫再撒嬌賣癡。」

  小獵犬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歪著頭望著主人。

  尉遲越將他抱起來,往身後一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他穿過回廊,出了宮門,向長壽院走去。

  夏夜燠熱,又沒有風,樹葉紋絲不動。

  尉遲越步行回長壽院,走出一身汗,去後殿中沐浴更衣,然後躺在床上發怔。

  直到此時,他才敢回想沈宜秋方才那番話。

  想起那些刀子一樣的話語,他心口仍舊一陣陣抽痛。

  要說不傷心是假的,雖說心悅一個人不必求回報,可誰不盼望能用真心換得真心呢?

  他就差剖出心來給她看了,可她卻連看一眼都不願意。

  她根本不相信他。

  尉遲越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側。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宿在長壽院,他只覺席簟、枕頭、衾被,哪裡都不對勁,輾轉反側半日,酒意全散了,睡意卻半點也無。

  他只能忍著錐心刺骨的痛,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回想她那些話。

  大約是想得多了,漸漸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她的不安。

  上輩子他做的混帳事且不說,這一世她又是被迫嫁給他,沈家人不能依靠,她在東宮可謂孤立無援,一身榮辱乃至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裡,又怎麼將心交付出去?

  更何況她要的並非承諾,而是「自在」。

  一輩子被困在宮牆內,此身非己所有,又何來自在?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

  他方才被她一席話說得方寸大亂,壓根就沒將自己的心意分說明白,末了又拂袖而去,小丸不知會怎麼想?

  思及此,他驀地坐起身。

  她性情內斂,又是被祖母那般教養長大,心思本就比一般人重許多,什麼都放在心裡。

  如今她能對著他將心裡話說出來,不正是一種親近?

  她看似離他遠了,但他們之間的那堵無形的牆已經不在了,便是再遠,他多走幾步,總有一天能走到的。

  他便即翻身下床,抓起掛在衣桁上的外衫,不等黃門來伺候,一邊將手往袖管裡伸,一邊往殿外疾走。

  走到門外,便看到階下停著輦車,來遇喜站在輦車旁,微微躬著背。

  尉遲越臉上有些掛不住,偏過頭輕咳了兩聲,一言不發地登上輦車,假裝看不到老黃門眼裡促狹的笑意。

  輦車停在沈宜秋的寢殿外,尉遲越有些情怯,深吸了一口氣,邁入殿中。

  他一步步穿過重重帷幔,走到床前,往紗帳中看了一眼,沈宜秋一動不動地背對著他。

  但他只聽呼吸聲便知道她是在裝睡——被他拆穿了那麼多次,她仍舊百折不撓地裝。

  尉遲越有些無奈,明明看著挺機靈,可有時又傻愣愣的。

  他脫了外衫,撩開紗帳,躺到床上,從背後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低低喚了聲「小丸」。

  他清晰地感覺到懷中人身子一僵,然後掙動起來,想從他懷中掙出去。

  尉遲越將她抱得更緊:「沈小丸,我心悅你,不是因為你為我『殉情』,是因為你是你。我想與你做一對匹夫匹婦,並不是施恩,是為全我一己私心。」

  他在她髮上輕輕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一時半刻不會信我,更不會回心轉意。但我不在意,也等得起,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輩子。」

  他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一個人要怎樣才算自在,心放在別人身上,也許一世再難自在,但我很歡喜。」

  他將她抱得更緊:「你想不出來我有多歡喜。」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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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承諾

  沈宜秋未料太子竟然去而復返,正發懵,便叫他撈入懷中,往耳朵裡灌了那許多話。

  以她前世對尉遲越的瞭解,他絕拉不下這個臉,做不出這樣的事,更說不出這樣的話。本來她將兩世的他當作兩個人看,只覺理所當然,如今知道是同一個,不由深感詫異。

  她當真那麼瞭解他麼?

  正發怔,尉遲越又道:「我不如你心細,猜你心思免不得會猜錯,你想要什麼,一定要告訴我。」

  頓了頓,又把她往自己懷裡摟了摟,胸膛緊緊貼著她的後背:「像方才那樣直說就很好。」

  沈宜秋果然從善如流:「這樣抱著熱得很。」

  尉遲越手臂鬆了鬆,隨即將她勒得更緊,嘴唇在她後脖頸蹭來蹭去:「這兩條胳膊不聽我使喚,只有勞駕小丸多擔待點了。」

  沈宜秋叫這沒臉沒皮的男人鬧得沒了脾氣,索性不再理他。

  月光透過窗紗灑了一地,中夜寂寂,蟲聲也漸漸稀了,只有更漏時不時發出一聲輕響。

  尉遲越感到懷中人繃緊的脊背漸漸鬆弛,呼吸慢慢變沉,也安心地闔上了雙眼。

  以前他抱著她,總有那麼點不踏實,彷彿踩在雲上,行在夢中,生怕哪一日驚醒過來,這一切全都只是水月鏡花。

  直至今時今日,這重來的一世終於不再是空中樓閣。

  ……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尉遲越早就不在了。

  想起昨日的事,她仍舊有些恍惚,怔怔地躺了會兒,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

  她以為自己會一夜無眠,誰知被尉遲越那樣摟著,片刻便睡著了,不知做了什麼夢,醒來還覺心頭殘留著暖意。

  正瞪著帳頂發呆,素娥捧著衣裳走進來,輕輕喚她:「娘子醒了麼?」

  沈宜秋答應了一聲。

  素娥將衣裳擱在一旁,撩起紗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奴婢伺候娘子沐浴更衣吧,殿下早晨出門時吩咐過,今日邵侍郎回京,請娘子去前院一同用午膳。」

  沈宜秋早知舅父要從東都回來,大約就在這幾日抵京,卻不料今日就能相見,不由喜出望外,立即坐起身。

  隨即她回過味來,尉遲越這廝奸詐可惡得很,她便是有一肚子的氣,當著舅父的面也不好發作出來。

  為免親人擔心,她還得裝沒事人,照舊與他舉案齊眉。

  可她明知如此,也不可能放著舅父不見,只得下床沐浴更衣。

  剛從後殿中走出來,湘娥便端了早膳來,笑著道:「殿下說娘子今日一定起得晚,叫奴婢們將粥湯煨著,待娘子起來先墊墊肚子,免得又犯胃疾。」

  素娥道:「殿下真是體貼我們娘子,想得這樣周全!」

  沈宜秋聽他們一搭一唱,又好氣又好笑,一覺醒來,身邊最親近的兩個婢子竟都倒戈了,頓時有種眾叛親離的淒涼之感。

  不過她向來不會和自己的肚腹過不去,坐下用了點蓮葉羹和小半碗粳米粥,只覺腹中暖暖的,十分熨帖。

  用罷早膳,她換上見客的衣裳,梳妝停當,便去了前院。

  到得堂中,舅父邵安已經先到了,正和尉遲越相對坐著飲茶談天,氣氛十分融洽溫馨。

  見到沈宜秋,邵安立即起身行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沈宜秋忙道:「舅父請坐,此處沒有外人,敘家人禮便是。」

  尉遲越聽到「沒有外人」數語,嘴角不覺揚起,得意之色盡顯。

  沈宜秋看在眼裡,有心瞪他一眼,忽然瞥見舅父正笑呵呵地瞧著她,只得作罷。

  她接著道:「在靈州累得表兄身負重傷,一直想當面向舅父舅母請罪。」說罷便要行大禮。

  邵安哪裡敢受:「抵禦外侮、捍衛疆土是犬子本分,娘娘如此,叫僕情何以堪。」

  他說著,眼中帶了點潮意;「聽聞娘娘被困險境,僕與拙荊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娘娘吉人天相,否則僕等無顏面對三郎與舍妹的在天之靈。」

  沈宜秋連忙勸慰道:「舅父切莫傷懷。」

  尉遲越道:「未曾保護好小丸,有負舅父舅母之托,是我之過。」

  邵安道:「殿下言重,娘娘能脫險,全仗殿下奮不顧身帶兵援救。」

  三人入了座,沈宜秋與舅父敘罷寒溫,又道:「許久不見舅母,這向可好?」

  邵安道:「拙荊今日本來要同來的,奈何在回京路上偶感風寒,不曾痊癒,生怕過了病氣給娘娘,待痊癒後再向娘娘請安。」

  沈宜秋道:「旅途辛勞,請舅母好生將養。」

  尉遲越在一旁插嘴道:「待表兄養好傷,與表姊一同回京,我們一家人再好好聚一聚。」

  沈宜秋瞟了他一眼,這廝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先前當他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聽他一口一個舅父、表兄只覺他乖巧得很,如今再看,只覺他心機深沉、老謀深算。

  尉遲越時時留意著娘子臉色,哪裡猜不到她心思,故意往她身邊挪了挪,虛攏攏地攬了她肩頭:「舅父閒時多來走動,我與宜秋兩人也冷清。」

  兩人本就連榻而坐,眼下幾乎捱在了一起,邵安以前見他們便是這般如膠似漆,見外甥女垂眸不語,臉頰泛紅,只當是小女兒情態,暗自發笑,看他們這副模樣,哪裡冷清了。

  沈宜秋牙根發癢,但當著舅父的面又不好顯露出來。

  尉遲越見時近正午,便令黃門去傳膳。

  三人用罷午膳,又飲了會兒茶,邵安想告辭,太子道:「有勞舅父稍待一會兒,有件事要勞煩舅父。」

  沈宜秋道:「殿下與舅父有事相商,妾便告退了。」

  尉遲越拉住她的手:「你也別走。」

  沈宜秋正不明就裡,便有小黃門道:「啟稟殿下,盧尚書到了。」

  太子便即起身,對邵安道:「有勞舅父移步書房。」

  沈宜秋越發大惑不解,只是舅父便罷了,還有戶部尚書盧思茂在場,他們分明是有政事要談,為何要她在場?

  尉遲越隔著袖子捏了捏她的手,傾身在她耳邊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頓了頓又道:「我說了,但凡是你想要的……」

  三人走到書房門前,盧思茂已等候在廊下。

  見到太子妃,他微微一怔,不過頃刻之間便恢復如常,上前行禮:「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盧老尚書德高望重,不僅是宰相,也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媒。

  夫婦倆也鄭重回禮。

  盧思茂又對沈宜秋道:「娘娘巾幗不讓鬚眉,大敵當前臨危不懼,救靈州百姓於水火,令僕感佩不已。」

  沈宜秋道:「盧公言重,這是我分內事,仰仗盧公斡旋。」毛老將軍最終能帶領邠州援軍趕到,除了張皇后和張太尉使勁,盧思茂這個宰相也功不可沒。

  盧思茂連道汗顏,又與邵安見了禮。

  他們同隸戶部,盧思茂對稍邵安這個能臣也頗為器重,當下寒暄數語。

  四人一行說一行步入書齋,依次入坐。

  尉遲越這才道:「今日請盧公與邵侍郎光降,是我夫婦有一事有勞兩位。」

  說罷,他對一旁的小黃門點點頭。

  不一會兒,那黃門捧了個書函來。

  尉遲越接過書函,置於案上,打開蓋子,取出一軸書卷,抽開繫繩,當著幾人的面展開。

  沈宜秋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待看清絹帛上的字,不由大吃一驚,這竟是一份和離書,看書跡便知,是太子的手筆,卷尾亦有太子的落款與印章。

  盧思茂和邵安更是大驚失色,兩人都張口結舌。

  只有太子神色如常:「兩位別誤會,請兩位來,只是勞兩位做個見證。這份和離書交由太子妃保管,生不生效,何時生效,由太子妃說了算。」

  他看向沈宜秋,柔聲道:「你什麼時候不想做這太子妃,便將此書昭告天下,便可離開。」

  他轉向兩個瞠目結舌的見證人:「盧公是我們的大媒,邵侍郎是太子妃的至親,由兩位居間,定能不偏不倚。」

  此事過於驚世駭俗,在場三人一時間竟然不知作何感想。古往今來只有太子妃被廢,哪有儲君和離的?

  良久,盧思茂方道:「啟稟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且並無先例可循,還望殿下三思。」

  邵安看了一眼兩人,不明白這小兩口之間發生了什麼,他皺了皺眉,斟酌著道:「僕身為太子妃娘娘家人,感念殿下深情厚誼;然而身為朝臣,僕與盧公所見略同,此事駭人聽聞,有傷殿下令名,更有損天顏。」

  別人不知道小丸的性子,他可一清二楚,這外甥女看著柔順,說不定哪天真能做出與太子和離的事。

  尉遲越道:「孤心意已決,天家的顏面不在孤一人的私事,而在能否利國利民,對著妻子逞威風有何令譽可言?」

  他頓了頓道:「兩位都與尊夫人伉儷情深,想來能明白孤的心意。兩位也知道太子妃為人,可以放心。」

  兩人見他心意已決,也知道沈宜秋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只得應允,若是哪一日太子妃真想和離,他們便出來作證。

  尉遲越將和離書重新捲好,收入木函中,鄭重其事地交給沈宜秋。

  沈宜秋接過沉甸甸的紫檀木函,仍舊有些難以置信。

  送走盧思茂和邵安,沈宜秋輕聲道:「殿下不必為我做這麼多……」

  尉遲越道:「你要的自在我也許給不了,我只想讓你知道,你這一身屬於你自己,要是我惹你不快,你至少可以拂袖而去,這樣多少會自在些吧?」

  沈宜秋目光動了動,垂下眼簾,良久方才輕聲道:「多謝你。」

  尉遲越在她後腦勺上捋了一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手上的木函奪了去。

  沈宜秋眼眶的酸脹還未退去,被他這一手鬧得目瞪口呆:「你……」

  尉遲越溫言款語哄道:「不是不給你,我承諾過的事,豈有反悔的?但你此時還在氣頭上,激憤之下做出追悔莫及的事便不好了,先冷靜上一年半載……」

  看到沈宜秋的臉色,他忙改口:「三個月,我先替你保管三個月。」

  又道:「小丸,你看盧老尚書一把年紀,難得替人保一次媒,我們好歹努力一下,別寒了老臣的心。」

  沈宜秋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忽有一個黃門匆匆跑來:「啟稟殿下,娘子,西內有人來傳話,賢妃娘娘突犯心疾!」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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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醜事

  自打妙手回春的太子妃替賢妃娘娘治好了頭風,她一直身體康健,最多染個風寒意思意思,也不敢再勞兒子媳婦大駕。

  然而便宜病的餘威尚在,兩人聽見黃門稟報,不自覺地露出狐疑之色。

  賢妃娘娘的便宜病如雷貫耳,那小黃門自然也知曉,無奈道:「確是心疾,今日陶奉御不當值,皇后娘娘特地遣人去陶府請他入宮為賢妃娘娘診治。」

  一聽此話,尉遲越的神色方才焦急起來:「趕緊備駕。」

  雖說生母不著調,但畢竟血脈相連,得知她真的犯了急病,說不擔心也是假的。

  他看向沈宜秋,目光有些遲疑,他們姑媳關係不好他一清二楚,生母這人欺軟怕硬,這輩子還罷了,上一世小丸忍氣吞聲,她可沒少給她氣受。

  沈宜秋卻道:「我隨殿下一起去。」

  她兩輩子都不曾聽聞賢妃有心疾,可張皇后既然都遣人去請陶奉御了,這病自然假不了。

  賢妃為何突發心疾,她倒是有些好奇。

  何況畢竟是太子生母,裝病可以不理睬,真病卻是不能不探望的。

  好在她本就穿了見客的衣衫,也不用回去更衣梳妝。

  片刻後車馬備好,兩人便即登車,向蓬萊宮疾馳而去。

  到得飛霜殿,兩人還未進門,便聽見寢殿中傳來郭賢妃高亢的哭聲。

  不是以往那種惹人憐愛、梨花帶雨的飲泣,卻是如喪考妣、撕心裂肺的嚎啕。

  尉遲越聽到生母哭得中氣十足,心下稍安,看來這心疾是沒有大礙了。

  黃門進去通稟,裡面的哭聲漸漸止住。

  尉遲越和沈宜秋走進寢殿,只見郭賢妃床邊旁邊圍著一群宮人黃門,陶奉御站在一邊。

  床上紗帳半掩,賢妃娘娘靠在床頭,一手捂著臉。

  她一向格外愛俏,不施粉黛絕不見人,如今卻蓬著頭,臉上的桃花妝被眼淚沖得溝溝壑壑,花成了一片。

  一雙水杏眼更是腫成了胡桃,只剩一條細縫。

  不等尉遲越和沈宜秋上前行禮,賢妃淒婉地喚道:「三郎,阿娘差點就死了……」

  尉遲越道:「母妃切莫作此不祥語。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郭賢妃說不出話來,嘴一癟,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陶奉御適時道:「娘娘今日突犯厥心痛,好在及時服了栝樓湯,方才僕又替娘娘行了針,已無大礙。不過此症不可輕忽,娘娘還需好好將養,最要緊是放寬心。」

  郭賢妃嗚咽了一聲,含糊道:「叫我怎麼寬心……」

  尉遲越無可奈何,對陶奉御作了個揖:「有勞陶奉御從府中趕來。」

  陶奉御道:「殿下言重,僕奉皇后娘娘之命為賢妃娘娘診治,是分所應當。僕將藥方與脈案留下,就不叨擾娘娘歇息了。」

  說罷便向太子、太子妃和賢妃幾人告辭。

  待陶奉御退出去,尉遲越又屏退了宮人和黃門,這才問道:「母妃,究竟出了何事?」

  郭賢妃看了一眼兒媳,有些欲言又止。

  但兒子不發話,她也不好叫兒媳出去,只是噙著淚直搖頭:「你就別問了……」

  沈宜秋便藉口有事去趟甘露殿,辭出了飛霜殿。

  待她走後,殿中只剩下兒子和她兩人,郭賢妃這才放下捂著臉頰的手。

  尉遲越這才發現,生母臉上赫然是一個紅紅的掌印,半邊臉墳起老高。

  他不由駭然:「這是怎麼回事?」

  他雖這麼問,心裡已經隱隱明白。

  在這宮裡,能打郭賢妃的只有帝后兩人,張皇后可不是這般不講道理、磋磨妾室的主母。

  而生母雖愛暗中與張皇后較勁,明面上是不敢去得罪她的。

  那就只能是皇帝打的。可賢妃向來得寵,又誕育了兩個皇子,便是鬧鬧彆扭,也沒有上手打臉的道理。

  尉遲越蹙了蹙眉:「是聖人?」

  郭賢妃點點頭,又抽噎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太子叫她哭得腦仁疼,捏了捏眉心:「母妃你好好說,究竟出了什麼事?」

  郭賢妃終於忍不住「嗷」一聲嚎啕起來:「還不是何婉蕙那頭白眼狼,枉我這麼多年把她當成親女兒……」

  尉遲越一怔:「何家表妹怎麼了?」

  郭賢妃止住了哭,眼裡簡直要冒出火來,咬牙切齒道:「還表妹,人家都成你庶母啦!」

  這話宛如一個響雷在尉遲越耳邊炸開,他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也不知道是驚駭居多還是憤怒居多。

  他皺起眉頭,良久方道:「其中可有誤會?」

  賢妃嗤笑了一聲:「誤會?我方才找過去時,她還躺在御床上下不來呢!」

  尉遲越想到那情形,頭皮一陣發麻,身上不知起了幾層雞皮疙瘩,噁心得雙耳嗡鳴,幾欲昏厥。

  他知道他阿耶荒唐,但如此荒唐還是始料未及。

  他雖不想娶何婉蕙,但打小的情分不能抹煞,對表妹的遭遇很是憤慨,沉下臉道:「聖人也太過了,我去勸諫一二。」

  「你還道那小狐魅是被強迫的?」賢妃冷哼了一聲,對屏風外喊道:「春藤,你進來!」

  片刻後,一個小黃門拄著根竹竿,一瘸一拐地拐進來,向尉遲越行禮:「奴拜見殿下……」

  賢妃沒好氣地道:「你來告訴殿下,今日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小黃門臉頰高高腫起,顯是叫主人狠狠責罰了一頓,此時說話還不太利索,大著舌頭道:「啟……啟稟殿下,今……今早奴……奴奉娘娘之命,送……送何家娘子……」

  賢妃一個眼刀子扔過來,小黃門嚇得一哆嗦:「何……何家狐魅,奴奉命送她出宮,行至右藏庫附近,何……狐魅忽然說要去看太液池的蓮花,奴便在車旁候著,候……候了半日也不見她回來,奴心裡著慌,便去園子裡打聽,才知道原來那狐……狐魅在池邊彈琵琶,聖人那會兒在麟德殿,聽見琵琶聲就下了樓……」

  他撫了撫腫成半透明的臉頰,噙著淚道:「一來二去,不知怎麼的入了港,聖人就把那狐魅帶回仙居殿去了……」

  尉遲越聽他言語粗俗,眉頭擰得更緊了。

  賢妃揮蒼蠅似地揮揮手:「退下吧!」

  轉頭對兒子道:「三郎,你要不信,再去傳園子裡的黃門、宮人問問。」

  尉遲越這會兒是不信也得信,這些細節小黃門不敢胡編亂造。

  何婉蕙出宮不用經過御苑,提出要去看蓮花已經十分蹊蹺,何況還帶著琵琶去賞花,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

  他知道這表妹一向有幾分愛慕虛榮,但他上輩子只當是女子的一點小心思,覺得無傷大雅,便一笑置之。

  他做夢也想不到,她竟會做出這等事來。

  賢妃越想越氣苦,眼睛裡又湧出淚來:「你阿耶這麼多年何嘗動過我一根指頭?如今倒好,為了那狐魅,多年情分也不顧了,竟打得我這樣狠!他還將你阿娘踹翻在地……」

  一邊說一邊將高高的中衣領子往下扯了寸許,給兒子看脖子上的指痕:「還想掐死我!」

  雖說是她想掐死何婉蕙在先,不過這就不必讓兒子知曉了。

  賢妃膚色白,那指痕觸目驚心,尉遲越見生母如此,甚是不落忍,想起表妹,太陽穴便突突地跳。

  他兩世為人,就沒遇上過這麼糟心的事。

  就在這時,有黃門稟道:「啟稟殿下,娘娘,五皇子殿下來了。」

  不等尉遲越說什麼,賢妃已經淒淒切切地喚起來:「五郎,五郎,你阿娘要被磋磨死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五郎還小,這些事不宜同他說。」

  郭賢妃道:「我不說,他難道就不知道?闔宮都傳遍了,你阿娘還是從德妃那兒聽來的呢!」

  想起德妃巴巴地趕過來,含沙射影、夾槍帶棍地奚落她,賢妃哭得差點昏厥。

  太子一想,也是這個道理,皇帝和何婉蕙也沒避著人,這事是瞞不住的。

  尉遲淵已經快步走了進來,向太子和賢妃行禮,然後問道:「阿娘的心疾無礙吧?」

  郭賢妃拉住小兒子的手:「五郎,若不是有你和你阿兄,阿娘早不苟活了,死了倒還清淨!」

  尉遲淵的臉色也是冷冷的:「阿娘別說喪氣話。」

  他在入宮的路上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摸清楚了——皆因太子殿下嚴正,沒人敢去東宮嚼舌根,故而尉遲五郎的消息還比兄長靈通些。

  他雖日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但自家攤上這麼大的醜事,也沒什麼看戲的興致,只覺膩味得很,與兄長對視一眼,兩人都深深歎了口氣,這叫什麼事!

  尉遲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幼時單純善良的小表妹,長大後會變成這樣?

  賢妃看兒子神色,便知他還在為何婉蕙惋惜,冷哼了一聲道:「她那阿娘那老狐魅便不是好東西,從你養在皇后娘娘宮裡時便起了歪心思,一心要那小狐魅攀龍附鳳。」

  她頓了頓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得天花那陣子,那小狐魅見天地往你殿中跑?」

  尉遲越一怔,他幼時嫌女兒家麻煩,與何家表妹也算不上親近,是得天花那段時日的陪伴,才讓兩人親近起來的,莫非這其中還有貓膩?

  賢妃道:「就是那老狐魅出的主意!那小狐魅五歲上便出過花子,她知道不會再得,這才放心大膽地攛掇她去陪你,那小狐魅起先打死也不肯呢……」

  她捏著嗓子學何九娘幼時的聲氣:「說『阿蕙怕,表兄好駭人,阿蕙不要滿臉麻子』,老狐魅好說歹說,告訴她出過一次便不會再得,她這才大著膽子去的……」

  尉遲越蹙起眉,他記得那時生母和姨母發現表妹在他殿中,嚇得手足無措,連忙將她抱出去,一邊喊宮人去請醫官,若非他們如此作態,他也不會以為何婉蕙不曾得過。

  後來何婉蕙入宮,他們說起往事,何婉蕙也告訴他自己不曾得過。

  生母雖然使勁將自己摘出去,但這件事又怎會沒她的份?

  昨日因,今日果,何婉蕙長成這樣,她父母和賢妃這個姨母真可謂「功不可沒」。

  要說無辜,當屬年幼時的何婉蕙最無辜,自小便被大人們攛掇著去欺騙,去攀附,如今做出這樣的事,也不足為怪了。

  尉遲越沉著臉站起身:「母妃好生將養,兒子前朝還有些事,先告退了,改日再來探望母后。」

  賢妃以為兒子得知真相會與她同仇敵愾,不想他卻要走,忙坐起身,用帕子拭了拭眼睛:「三郎這便要走?那狐魅的事……」

  可尉遲越卻沒理會她,一言不發地往殿外走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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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冊封

  出了飛霜殿,尉遲越登上輦車,便即向甘露殿行去。

  到張皇后寢殿時,沈宜秋正趴在案上描花樣子,嫡母和女官秦婉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陽光透過窗櫺灑在她身上,她的一邊側臉彷彿融化在了光裡。

  尉遲越彷彿一個剛從泥潭中爬出來的人見到一泓清泉,五臟六腑頓時舒泰了。

  沈宜秋剛好畫到最後一筆,見他來了,便即撂下青玉筆管站起身。

  尉遲越向嫡母行了禮,皇后道:「你母妃好些了麼?」

  太子道:「多虧母后及時請陶奉御施救,眼下已無大礙了。」

  張皇后皺了皺眉,瞥了眼太子妃,欲言又止道:「沒辦法的事,你勸著她些吧……」

  尉遲越目光閃了閃:「是,兒子知道了。」

  探身過去看沈宜秋描的花樣子,卻不是尋常花鳥,而是些奇異的草木和獸類:「這畫的是什麼?」

  沈宜秋有些不好意思:「胡亂畫的。」

  張皇后道:「上回你四姑母看見七娘送我那套香囊,眼熱得很,托了我來求一套花樣子。」

  尉遲越端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畫的是搜神記中的怪物和草木?這是巨靈,角馬,相思樹……」

  張皇后笑道:「是了,你四姑母就喜歡這些。」

  說罷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也早些回東宮吧,剛回京料你們事多,我便不多留你們用晚膳了。」

  這不過是託辭,張皇后知道尉遲越剛聽說了何九娘的糟心事,料他也沒心思在甘露殿用膳。

  尉遲越知道嫡母體諒他,也承她的情,便道:「東宮確實還有些冗務,改日再來陪母后用膳。」

  沈宜秋也起身告辭。

  兩人坐上回東宮的馬車,沈宜秋方才問道:「母妃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尉遲越知她並非明知故問,她方才出了飛霜殿便去甘露殿,張皇后不愛在背後道人是非,她治下謹嚴,甘露殿的宮人黃門也不會搬弄口舌,故此沈宜秋無從得知何婉蕙的事。

  張皇后為人正直,倒是給尉遲越出了道難題。

  他遲疑片刻,還是硬著頭皮道:「聖人臨幸了何婉蕙。」單是說出這句話,他又起了層雞皮疙瘩。

  沈宜秋也十分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怎會如此……」

  去歲在驪山,她看得出皇帝很喜歡何婉蕙,否則也不會譜曲相和,又贈「鴛鴦于飛」琵琶。

  但昨夜還要賜婚給兒子,今日便臨幸,何況還有姨甥共事一夫這一節……她知道皇帝昏聵,但胡天胡地到這個地步,還是始料未及。

  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上輩子何婉蕙沒少給她添堵,但見一個女子被強迫,總不是什麼舒心的事。

  尉遲越觀她神色,便知她與自己一樣想岔了,捏了捏眉心道:「是何婉蕙主動邀寵。」

  沈宜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能感歎一聲:「啊。」

  這樣一來倒是說得通了,何婉蕙這人才智能為和見識都有限,偏偏志存高遠,又特別豁得出去,上輩子在尉遲越的靈堂裡,她敢當著一干宗室和重臣的面尋死覓活,可見膽識過人。

  如今在太子這邊受挫,一氣之下做出這事倒也不稀奇——畢竟天底下能壓太子一頭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

  尉遲越本以為小丸聽說是何婉蕙主動,會如他一般震驚,誰知她神色淡淡的,似乎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隨即明白過來,小丸自不像他這般心盲眼瞎,定然早就清楚何婉蕙的品性為人。

  可她兩輩子從未在他跟前說過一句何婉蕙的不是,甚至到了此刻,也未見一絲幸災樂禍。

  他不禁緊緊扣住沈宜秋的手。

  何婉蕙的父母親人雖不堪,至少還是疼愛女兒的,便是賢妃也不能說對這外甥女毫無溫情。

  可小丸呢?她自從父母亡故,便由厭惡她的祖母教養長大,身在沈家那樣爛到根的醃臢地方,僅有的溫情來自舅父一家,可祖母還不許她與舅家來往。

  她全憑自己的力量,從有毒的土壤中掙扎出來,迎著風刀霜劍,長成了凜冬不凋的松柏。

  越是瞭解她,他便越是欽敬她,也越明白她的難能可貴。

  想起上輩子他竟因為偏見和自以為是錯過了那麼好的小丸,便如有萬千蟲蟻一起齧咬他的心。

  好在蒼天眷顧,又給了他這一世。

  ……

  皇帝與何婉蕙兩廂情願,郭賢妃便是哭出一條江河來也無濟於事。

  她的眼淚不管用,因為如今有了比她更清澈的眼淚。

  她引以為傲的好顏色也不管用,因為外甥女比她更美,還年輕。

  往日她裝病便能引來皇帝噓寒問暖,如今真的得了心疾,皇帝連看都不來看一眼,第二日便帶著新得的寶貝回驪山去了。

  郭賢妃盛寵二十年,終於嘗到了失寵的滋味。

  張皇后在她得寵時不曾嫉恨她,在她失寵時也不會去落井下石,別人可就沒那麼寬厚了。

  便是看在太子的顏面上不敢把話挑明,可後宮裡的妃嬪哪個又是吃素的?單是含沙射影、綿裡藏針地刺兩句,也夠郭賢妃一番生受了。

  她被氣出的心疾就此紮穩了病根,三不五時便要犯一犯。

  尤其是聽德妃、淑妃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何婉蕙如何得寵,她的心疾便要發作一番。

  ……

  雖說賢妃與外甥女共事一夫的消息不脛而走,但面子上還得抹平了才行。

  何況皇帝前一日還當著眾臣的面要給兒子賜婚,口口聲聲「成人之美」,隔天就成了自己的美,著實說不過去。

  與賢妃那層姨甥關係,也有些尷尬,偏偏賢妃生了兩個皇子,其中一個還是太子,廢她是不能夠的。

  可皇帝哪裡忍心讓心愛之人就這麼沒名沒份地跟著自己?

  與何家密議了一回,總算議出個折衷的法子:何家長房有個早夭的女兒,行七,年歲與何婉蕙相當,她便頂著何七娘的名頭入宮,算作是何家長房之女。

  如此一來,名義上與賢妃便不算姨甥,雖說是欲蓋彌彰,好歹算層遮羞布。

  何家三房心裡不樂意,自家女兒得寵倖,明面上卻要算作侄女,往後有什麼好處還得讓長房分一杯羹,可形勢所迫也是無可奈何。

  幾日後,冊封詔書終於下來,何家長房行七的小娘子「器懷明淑,內守恬淡」,冊為昭媛。

  郭賢妃得知此事又狠狠地發作了一回,陶奉御施了三天的針才好轉。

  ……

  尉遲越再見到何婉蕙已是十日後的事,表妹已搖身一變成了何昭媛。

  他去華清宮與皇帝商定獻俘之禮,從殿中出來,便看到一身華服的何婉蕙坐在步輦上,在一大群宮人、黃門的簇擁之下緩緩行來。

  她乘坐的這駕步輦是皇帝的,一身裝束也大大逾制,何婉蕙上輩子不敢如此逾禮越份,雖愛使小性子,大面上沒什麼大差池,卻原來也是看人下菜。

  尉遲越不由蹙了蹙眉。

  何婉蕙見他面沉似水、臉色不豫,卻是會錯了意。

  她心中止不住得意,可除了大仇得報的暢快之外,不免還是有幾分失落。

  皇帝雖寵她,比起俊美英朗的年輕太子,總有幾分不如。

  眼看著太子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經過,不由心潮澎湃,頭腦一熱,命黃門停輦,扶著宮人的手下了輦車,對著太子的背影道:「表兄留步。」

  尉遲越停下腳步,轉過身,淡淡道:「何昭媛有何見教?」

  何婉蕙將他的冷淡當作了嫉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道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樣,輕易得來的便不知珍惜,待失去後方才追悔莫及。

  她向身邊的宮人黃門道:「你們先退下。」

  「不必,」尉遲越冷冷道,「何昭媛有什麼話便直說,不可對人言的話也不必對孤說。」

  何婉蕙淒然一笑:「表兄說過,無論如何我們兄妹的情分都不會變……」

  尉遲越打斷她:「孤念你我是表兄妹,今日才願意站在這裡。」

  何婉蕙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表兄如今也要像世人一般唾棄阿蕙麼?阿蕙一個身如飄萍的弱女子,能怎麼辦?」

  尉遲越萬萬料不到她到了這種地步還說這種話,只覺她不可理喻:「你莫非還想說自己是被迫的?」

  何婉蕙扶了扶雲鬢:「表兄一定也覺得阿蕙攀龍附鳳,可是表兄可曾想過,阿蕙為何會變成這樣?打小阿耶阿娘便說我在姊妹中生得最美,又最聰慧,定要出人頭地。在我年幼懵懂時,阿娘便帶我入宮見識何為富貴,何為人上人的日子……」

  她輕歎了一聲:「若是不入宮,我頂著個剋夫的名頭,能嫁什麼樣的人家,表兄不知道?我哪裡比旁人差,憑什麼將就?表兄要說阿蕙攀龍附鳳也行,可阿蕙自小受這教養,並不知道別的活法,又能如何?」

  尉遲越道:「你已不是三歲孩童,也算飽讀詩書,難道分不清是非對錯?你既知道父母如此教養不對,又為何自覺自願往錯的路上走?」

  他頓了頓道:「你可以將責任全都推卸給旁人,但這一生是你自己的,惡果也是你自己的,教你的人並不會替你擔著。」

  何婉蕙收了淚,漲紅了臉,氣得直哆嗦:「表兄此言甚是無理。什麼叫惡果?阿蕙如今好得很,聖人待我百般寵愛,我要什麼便有什麼,活了十幾年還從未如此開心自在過。」

  尉遲越本來對何婉蕙還有些怒其不爭,如今見她如此,連這點惋惜之情也煙消雲散,點點頭:「孤言盡於此。」

  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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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伺候

  尉遲越出了華清宮,車駕剛駛出宮城正門津陽門,忽聽前方不遠處有銅鈴聲。

  他往半捲的車帷外一望,看見一個穿青布道袍的道人,花白頭髮梳成道髻,插著根木簪,背上背著個粗布包袱,騎著毛驢緩緩前行,驢脖子上繫著鈴鐺,鈴聲正是從那裡發出的。

  他正覺這背影有幾分眼熟,那人便從驢背上下來,跪在道左,等太子車駕過去。

  尉遲越打眼一瞧,認出他便是一直隨侍在皇帝身邊的「大德」靜虛真人,他一年前來求皇帝下旨賜婚時,這道人還替他們卜過卦。

  那時候他一身紫錦道袍,頭戴紫玉冠,天子以「阿師」相稱,王公貴族爭相結交,如今形容落魄憔悴,有如天淵之別。

  尉遲越心裡微微一動,對輿人道:「停下。」

  車駕停在道中央,尉遲越對小黃門道:「去請前面那位道長來相見。」

  片刻後,靜虛道人到了車前,躬身行禮:「小道拜見太子殿下。」

  尉遲越道:「道長為何不在華清宮侍奉聖人,這是往哪裡去?」

  靜虛真人掀起眼皮偷覷了太子一眼,發現他確實面帶疑惑,並非有意奚落自己,這才道:「回稟殿下,小道術業不精,道心不誠,聖人慧眼如炬,褫奪了小道封號,幸而天恩浩蕩,聖人不曾治小道的罪,只命小道自謀生路。」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似乎是有這麼一樁事,何家似乎從哪兒覓來個擅於煉丹的方士進獻給皇帝。

  他阿耶身邊這類僧道方士之流來來去去,他一向是不過問的,左右都是糊弄人,也差不了多少。

  皇帝因此要給何婉蕙的父親、伯父升遷,尉遲越從吏部調了考績出來攤在他阿耶面前,皇帝便啞口無言了,只得封個虛銜,開自己私庫賞了些財帛。

  尉遲越對那道人點點頭;「孤倒是不曾留意此事。」

  靜虛真人忙誠惶誠恐道:「殿下忙於朝政,日理萬機,區區小事,怎敢煩擾殿下。」

  尉遲越道:「道長如今有何打算?」

  靜虛真人苦笑了一下:「有勞殿下垂問,小道如今只想找個神山小觀掛單,從此避世隱居,潛心修道。」

  尉遲越才不信這套鬼話,不過他既被褫奪封號,又被皇帝趕出宮去,再要飛黃騰達是不能夠了,一把年紀老胳膊老腿的也有些可憐。

  他想了想,從腰間摘下個錦囊,錦囊中有幾塊金餅子,是他備著隨時預備賞人的。

  他將那錦囊遞給靜虛真人:「道長拿著,隨便尋個營生,別再重操舊業了。」

  靜虛真人自然知道他說的「舊業」是什麼,謝了恩,赧顏道:「小道謹奉殿下尊旨。」

  尉遲越正要打發他走,忽然想起一事:「敢問道長,當日你替孤與太子妃卜卦,那三枚銅錢還在麼?」

  靜虛真人微微一怔,忙解下背上的包袱,伸手進去掏摸了一會兒,摸出個小小的紅色絹布包來:「回稟殿下,那日後,小道便將這三枚銅錢用蘭湯洗濯一新,好好收存了起來。」

  尉遲越道:「不知道長可否割愛?」

  靜虛真人忙雙手奉上。

  尉遲越接過銅錢收入袖中,與靜虛真人道了別,這才命輿人繼續驅車。

  ……

  兩日後,太子派去洛陽尋訪的侍衛終於將那胡僧帶回了長安。

  當日邵芸說那胡僧在東都景樂寺駐錫,侍衛們尋過去,那胡僧卻不在寺中,他們四處尋訪,好不容易在毫州郊外的一處小蘭若找到他。

  侍衛們請他去長安,他不願意,想綁他來,可太子吩咐過不可用強,只得好言相求。

  那胡僧果然名不虛傳,十分能折騰人,一路上提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要求,將那十來個侍衛磋磨得形容憔悴、生無可戀,簡直聞「胡」喪膽,連胡餅都不想吃了。

  是夜,尉遲越處理完政務,從太極宮回到承恩殿,便即將這消息告訴了沈宜秋。

  沈宜秋大喜過望,尉遲越生怕她大失所望,只得溫言提醒:「我先前也尋過不少高明的胡醫替母后診治,俱都無功而返。聽侍衛們說此僧言語無禮,行止怪異,不知是否故弄玄虛,若此事不行,你也別太失望才好。」

  沈宜秋想起邵芸說過,那胡僧喜歡為難人,越富貴越要提些古怪刁鑽的要求,此時聽尉遲越這麼說,恐怕他會將這當作故弄玄虛,懷疑他的醫術,若是因此錯失了機會,那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她只得如實道:「聽表姊說此人醫術了得,醫治好了不少人,祁家十二公子也是他治好的。」

  尉遲越一怔:「祁十二郎?」

  祁十二郎病成什麼樣,他是再清楚不過的,祁家為了這兒子遍訪名醫,什麼法子都試過了,上一世他熬不過兩三年便一命嗚呼。

  那胡僧能將這樣的重病醫好,確實不簡單。

  沈宜秋道:「舅母與表姊前往東都途中遇到祁三夫人與十二公子,一路結伴同行,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尉遲越一回想,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她在靈州便聽說了祁十二的事,想必那時便知何婉蕙的親事已經退了,那段時日她忽然又冷下了,多半是以為他要重蹈覆轍納何婉蕙,這才醋了。

  他回想起來,又心疼,又有幾分竊喜,原來小丸並非無緣無故冷落他,卻是醋了。

  想起小丸為他吃醋,他心頭便一陣陣發熱。

  他向宮人使了個眼色,他們立即會意,非禮勿視地退出殿外。

  沈宜秋生怕他信不過來路不明的胡僧,還想著怎麼勸勸他,一抬眼,忽然發現宮人們都默默退了出去,不覺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她自靈州之事後,身子骨一直很弱,回京一路上尉遲越都沒招惹她,回京後兩人把話說開,他這幾日更是活像個柳下惠。

  誰知這會兒突然賊心復熾!

  她心裡一團亂,還沒理出個章程,尉遲越已將她摟進懷裡一頓揉搓:「酸小丸,醋燒小肉丸……」

  沈宜秋聽了牙癢:「誰說我醋了……」

  話音未落,這厚顏無恥的男人便伸手撓她腰肢癢處。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來,方才那句話聽起來便如嬌嗔一般。

  她氣得想捶他,奈何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被男人打橫抱起放到床上,把耳朵貼在她心口。

  沈宜秋便是本來沒什麼,被他這麼緊緊貼著,免不了一顆心怦怦直跳。

  太子便道:「咦?你的心可不是這麼說的。」

  在她腰眼上掐了一把:「我聽得一清二楚,口是心非的小醋丸子。」

  他說罷,在沈宜秋滾燙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又往別的地方亂親。

  玉璜小倌說過,烈女怕郎纏,只要郎有情妾有意,男子便要捨得下臉。

  沈宜秋只能道:「你……你……」

  他的小丸吃了臉皮薄的虧,尋常時候還能與他針鋒相對,可每到這種時候,叫他纏上便沒轍,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你你你」。

  尉遲越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稍等片刻,孤去沐浴。」

  不等她說什麼,他已經翻身起床,疾步向殿後走去。

  不一會兒,他便換了寢衣,帶著一身潮氣回到床榻邊。

  他中衣腰帶也沒繫整齊,領口幾乎敞到了腰間,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隱約能看見未擦淨的水珠順著胸膛往下淌,淌到凹陷處。

  不得不說,太子的皮相萬裡挑一,從臉到身子都無可挑剔,簡直就像按著她心裡的模子長的。

  不知是不是方出浴的緣故,他的薄唇特別鮮潤,雙眸像洗過一般乾淨,可又蒙著層水汽。

  沈宜秋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趕緊把目光從他身上扒拉下來,深恨自己叫美色沖昏了頭腦。

  尉遲越將她這想看不敢看的情態看在眼裡,嘴角一挑,便即向她俯下身去。

  沈宜秋清醒了些:「陶奉御說過還要調養半年才能成孕……」

  「我知道,」尉遲越一邊說,雙唇一邊蹭到她耳垂上,聲音喑啞,「今夜我單伺候你……」

  ……

  小半個時辰後,沈宜秋癱軟在床上,用渾身上下僅剩的一絲力氣拉住衾被捂住自己的臉。

  尉遲越隔著被子抱住她,晃來晃去,語氣中的得意簡直要溢出來:「小丸,別害臊了,有些人是會如此的……」

  沈宜秋嗚咽了一聲。

  尉遲越又道:「你躺著別動,我把你抱到榻上,叫宮人把被褥換了便是。」

  沈宜秋聞言,立即從被子裡伸出一條胳膊拽住他:「別,我自己換……」叫宮人看見床上的情形,她往後都不必見人了。

  尉遲越無可奈何:「你躺著歇歇,我去換吧。」

  頓了頓道:「別擔心,換下來的我投入浴池裡,誰也看不出痕跡。」

  沈宜秋又嗚咽了一聲:「你別說了……」

  尉遲越摸了摸被子,摸到她的頭,湊近她耳邊道:「左右要換,不如再來一回?」

  沈宜秋甕聲甕氣地道:「尉遲越!」

  太子像是偷吃了飴糖的孩童,樂不可支:「不逗你了。」再逗下去說不定就沒下回了。

  太子殿下哪裡做過這些事,鋪的被褥一點也不平整,好在沈宜秋折騰得有氣無力,將就著睡了一晚。

  太子妃舒坦了,捨己為人的劉玉玨不上不下,免不得又去沐浴了一回。

  翌日破曉,太子神清氣爽地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叫來賈八,悄悄吩咐道:「你去平康坊找玉璜,替孤帶百兩金給他,就說是劉玉玨所贈,別叫旁人知曉。」

  太子殿下向來摳門,賈八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大手筆,又是賞一個小倌,不禁有些惶恐。

  尉遲越瞪了他一眼:「敢瞎想,同你阿兄一起去掃茅廁!」

  賈八道:「可……可是,他若問起殿下何故賞他,僕該怎麼說?」

  尉遲越撫了撫下頜,微露赧色:「飲水思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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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治病

  沈宜秋醒轉過來,憶起昨夜的事,仍舊有些頭暈目眩,不覺紅了臉,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但上輩子光顧著忍痛,實在稱不上什麼歡愉,敦倫敦倫,敦的便是一個「倫」。

  然而昨夜太子一反常態,像瘋了一樣,將「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也差點瘋了,禮義廉恥都忘得一乾二淨,只知道渾渾噩噩地隨著他的節奏沉沉浮浮。

  尉遲越的那些舉動不止難以啟齒,單是想一想都讓她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

  哪裡是敦倫,分明是敦不倫。

  沈宜秋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然而她沒有閒暇去理清,一隻修長好看的手撩開了帳幔。

  她一見那隻手,不免又想起這隻手做下的事,頭腦中轟地一下炸了。

  穿戴整齊的尉遲越站在床邊,撩開帷幔,便看見沈宜秋紅著臉坐在床上發怔,淩亂的長髮委了滿枕,在想什麼顯而易見。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俯身扣住她的後腦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本來想的只是輕輕一啄,可甫一觸到她的雙唇,他立即改了主意。

  他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順著她的肩頭和手臂摸索到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沈宜秋不自覺地仰起臉,有些喘不過氣來,在他偶爾抽離的間隙呢喃道:「我還沒洗漱……」

  尉遲越輕嗤了一聲。

  沈宜秋立即領會了這聲輕笑中的涵義,想起昨晚的荒唐事,雙頰燙得要燒起來,連帶耳朵和脖子根也變得通紅。

  他們今日要帶那胡僧去蓬萊宮替張皇后診治,太子不敢太過火,不多時便鬆開了沈宜秋。

  ……

  不一會兒,沈宜秋梳洗停當,匆匆用了點羹湯點心,便與尉遲越一同登上馬車,前往蓬萊宮。

  兩人早已商量好了,暫且不將那胡僧治好祁十二的事明說,只當是太子的人尋訪來的,免得生出期許來,治不好卻又大失所望。

  那胡僧非但脾性古怪,生得也是其貌不揚,眇了一目不說,剩下一隻眼睛黃不黃綠不綠,貓眼似的,嘴上生著幾根稀稀拉拉的黃鬍鬚,長得過分的下頜往上挑,乍一看像隻重台履,紅鼻尖卻往下鉤,鼻尖多出一坨,好似贅瘤。

  形容醜陋便罷了,入宮覲見也不願換上太子準備的僧伽服,仍舊穿著自己那襲破破爛爛看不出顏色的僧衣。

  尉遲越和沈宜秋見多了所謂的高人和隱士,大多行止不羈、狀似癲狂,不過是彰顯卓爾不群,以此自高身價。

  故此他們一眼便看出這胡僧並非惺惺作態,他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便如閒庭信步,是真的不將富貴權勢看在眼裡。

  到得甘露殿,張皇后聽兒子說明了來意,並未放在心上。

  她的病根是如何落下的,她自己一清二楚,知道尉遲越四處尋訪名醫不過是白費功夫,不過兒子要盡孝,她不好拂了他的意,不管他從哪裡找來什麼奇形怪狀的名醫高人,她來者不拒便是了。

  尉遲越生怕一會兒那胡僧惹惱了嫡母,預先對她道:「這位高僧是化外之人,不拘禮俗,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母后海涵。」

  張皇后點點頭,便即宣那胡僧入殿覲見。

  胡僧泰然自若地走進殿中,也不向皇后行禮,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看。

  饒是張皇后見多識廣,見到那胡僧的衣著和形容也不免有些吃驚。

  那胡僧的大燕官話倒是說得不錯,將張皇后的症狀、得病的因由、醫官的診斷、所服的藥方都細細問了一遍,又將她的指甲、舌苔、眼白等各處都查看了一遍,末了皺著眉搖搖頭。

  張皇后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也談不上失望,笑著對兒子媳婦說:「早說這是陳年舊疾,跟了我多少年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治不治的都一樣……」

  尉遲越和沈宜秋對那胡僧寄予厚望,見他搖頭,心便往下一墜,他們活過一世,都知道張皇后早逝,時間所剩無幾,若是連這樣高明的醫者都治不好,恐怕是難有轉機了。

  兩人正失落,那胡僧卻道:「若是二十年前遇到貧僧,立即施救,倒是都能保下,如今根深蒂固,完全拔除是不必想了……」

  太子和太子妃聽他這話似乎有餘地,不由喜出望外。

  張皇后卻是眸色一黯,侍立一旁的女官秦婉亦是瞳孔一縮。

  皇后不慎服下毒物,娩下一個成形的男胎並且落下病根,便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胡僧語焉不詳,卻隱隱綽綽指著二十年前那樁事,若非張皇后知道當年的知情者全都被皇帝滅了口,那毒物的來源也查得一清二楚,她簡直要懷疑這胡僧也參與了當年的事。

  那些宮廷秘辛他無由得知,能看出她的病因,還能估算出她中毒的時間,可見他的醫術確實出神入化。

  尉遲越對那胡僧道:「若阿師能緩解一二,孤亦感激不盡。」

  胡僧用獨眼盯著皇后看了片刻:「這位檀越至多剩下三四年壽數,貧僧竭盡全力也只能再延六七年。」

  秦婉大驚失色,雖然她也知道張皇后的身子每況愈下,可那胡僧說當朝皇后只剩三四年好活,豈非大逆不道?

  然而尉遲越和沈宜秋都是經歷過一世的人,上輩子張皇后的確如那胡僧所言,只撐了三年。

  本來尉遲越還有一絲狐疑,如今也打消了,對那胡僧深施一禮:「無論如何,請阿師盡力而為,孤感激不盡。」

  這胡僧替人診治,一向是先診視,看能不能治,若是不能治便作罷,若是能治再談代價,算得童叟無欺。

  尉遲越一早便與他說定,若是能治,這代價便由他來償付。

  一國太子躬身行禮,那胡僧卻連眉頭都未動一下,沒有半分誠惶誠恐或是受寵若驚,心安理得地受了,然後擺擺手:「感激就不必了,若是檀越要治,便來談價吧。」

  尉遲越道:「阿師儘管說。」

  那胡僧將手伸進衣襟裡,捫了隻蝨子,又往禿腦門上抓撓了兩把:「只能延數年壽命,這要價倒也不能太高……貧僧最近合一劑藥,缺了一碗孝子血,不知檀越捨不捨得。」

  尉遲越還未作答,張皇后「騰」地站起身:「將這胡言亂語的妖僧趕出去!」

  又對兒子道:「三郎,你怎麼也叫這些神神叨叨的人矇騙了?」

  尉遲越忙請罪:「母后息怒。」

  張皇后道:「你貴為儲君,當為社稷保重身體,不可聽信妖言,傷及自身。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雖未生你,卻承你喚一聲『母后』,你若自傷,便是不孝。」

  尉遲越恭順道:「兒子一時失察,謹遵母后教誨。」

  那胡僧饒有興味地看著,一點也不心急,時不時捫隻蝨子玩,發出「吧嗒」一聲輕響。

  張皇后仍舊未消氣,尉遲越忙命黃門將那胡僧帶下去。

  他受嫡母教養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她發這麼大的火。

  他與沈宜秋兩人好言安撫了半日,反復保證不會聽信這妖僧的妖言,張皇后方才慢慢平靜下來。

  張皇后身子本來就虛弱,發了一通火,便覺疲累不堪,叫宮人扶她躺下。

  尉遲越和沈宜秋侍奉她喝了湯藥,又在床邊陪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告退。

  回到東宮,尉遲越方才叫人將那胡僧帶到跟前,對他道:「阿師別見怪,不知母后的病如何治?是服藥還是行針?」

  胡僧以為方才太子一番做作,不過是在嫡母跟前裝個樣子,博個「孝子」的賢名,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不想太子又召他來問話,倒是始料未及。

  他想了想答道:「服藥即可,貧僧寫個藥方與你,都是尋常藥物,並不難得。」

  尉遲越當即頷首:「好,阿師何時取血?」

  胡僧道:「隨檀越之便,收了診金,貧僧便寫方子。」

  尉遲越便即命黃門去請醫官,準備傷藥、紗布和潔淨的匕首。

  一切準備停當,那胡僧從背囊中掏出個化緣用的小陶缽。

  沈宜秋本來還想在碗上做做文章,一見胡僧手裡的陶缽,臉便是一白,便即阻止道:「殿下不久前還受了傷失了不少血,還未將養好……」

  尉遲越一笑:「早知有用,當日就該拿個碗接著。」邊說邊從託盤上取了在火上燒過的匕首。

  沈宜秋聽他還有閒心說笑,氣得瞪了他一眼。

  尉遲越知道她這是心疼自己,心頭一暖,柔聲道:「別擔心,你轉過頭去別看。」

  沈宜秋壓根不肯理睬他,對那胡僧道:「皇后娘娘亦是我母后……」

  尉遲越一橫眉,冷聲道:「休要胡言!」

  胡僧哈哈大笑,來回打量兩人:「有趣,有趣。」

  半晌方才道:「你和他有你和他的因果,此事卻不是你們之間的事,不是旁人能替的。」

  沈宜秋還想說什麼,尉遲越輕斥了一聲「胡鬧」,便毫不猶豫地向自己左臂上割了一刀。

  鮮血如注,淌到那口髒兮兮的陶缽裡,沈宜秋的眼前頓時模糊成一片。

  那胡僧滿面紅光,時而大笑,時而快速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胡語。

  血注了半缽,那胡僧忽然眯縫起獨眼,探頭往缽裡瞧了一眼:「夠了夠了。」

  尉遲越有些詫異,這分明還只有半碗。

  醫官忙上前替他止血、敷藥、包紮傷口。

  那胡僧卻鄭重地捧起碗,一臉如獲至寶的模樣,然後走出殿外,翻著一隻獨眼,朝著天空拜了數拜,嘴裡念念有詞。

  接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胡僧突然將半碗寶貴的「孝子血」潑在了庭院中的青磚地上,殷紅的血頓時流了滿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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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信任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沈宜秋算得處變不驚,也變了臉色。

  她一早聽說那胡僧喜歡折騰人,自以為做好了準備,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血,她也並未感到驚駭。

  什麼孝子血入藥這種鬼話,她一開始便不信,孝不孝順不都一樣是人血?

  便如他要富商散盡家財,要為宦者辭官,不過是變著法子作弄人罷了。

  但她還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雖說太子一樣是流半碗血,可他若是裝模作樣拿去和藥,心裡多少還好受些,可他卻當面直接潑在地上,任誰也受不了。

  隨著他那輕輕的一潑,沈宜秋身體裡的血彷彿都停止了流動,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個宮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那小宮人叫沈宜秋的臉色唬了一跳,放血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臉色卻比太子還蒼白,連嘴唇都脫了色。

  在場諸人中,只有太子眉頭也未動一下,只對目瞪口呆的醫官道:「有勞藥藏郎繼續包紮。」

  一眾侍衛中,賈七反應最快,當即抽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橫眉立目道:「你分明說是取血和藥,卻為何將殿下的血隨意潑灑?」

  那胡僧臉上看不出絲毫驚惶,反而愜意地打了個呵欠,眯縫著眼道:「貧僧一時又改了主意,不要這血入藥了。」

  說罷便用那黃不黃綠不綠的獨目打量太子。

  尉遲越道:「賈七,不得無禮。」

  頓了頓又道:「既已給了阿師,自由阿師作主,只望阿師信守諾言,為皇后醫治。」

  胡僧笑逐顏開:「好說,好說。」

  尉遲越便命黃門將預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筆便寫,不一會兒便寫了二十多味藥。

  尉遲越打眼一瞧,的確都是尋常藥材。

  他有些起疑,張皇后罹患重症,僅憑這些隨便哪家藥鋪都能買到的藥材,真能治好麼?

  不過疑人不用,橫豎他那半碗血是收不回來的,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盡力試一試。

  藥藏郎替太子包紮好了傷口,湊上去看那胡僧寫的藥方,不由皺起眉,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看在眼裡,命人將那胡僧帶去客館歇息,待他走後,方才問藥藏郎:「這藥方可有不妥?」

  藥藏郎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倒不能說不妥,只是這藥方沒有道理,像是不通醫理之人隨意湊在一處……」

  尉遲越目光動了動:「若是服用,對身體可有妨害?」

  藥藏郎拈著鬚道:「這倒是不會。」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了。」

  藥藏郎又道:「殿下失了這麼多血,這幾日需好好靜養,傷口也別沾水,僕寫個溫補的方子。」

  尉遲越道了聲「有勞」,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頭暈目眩,胳膊上的傷口也痛起來。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對上她的視線,只見她面無血色,緊抿著嘴唇,眼中盡是擔憂。

  彷彿有一縷輕風吹進他的心坎裡,那點不適和疼痛頓時無足輕重了。

  他站起身,沈宜秋默不作聲地走過來。

  太子身邊的小黃門本要去攙扶,見太子妃上前,便識趣地讓開。

  沈宜秋扶住他沒受傷的那條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遲越感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他在她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別擔心,無礙的。」

  沈宜秋睨了他一眼,只見他額頭上冒了虛汗,臉上毫無血色,哪裡像是無礙的樣子。

  尉遲越囑咐在場之人切勿將今日所見之事洩露出去,便與沈宜秋一起坐著輦車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讓黃門立即去請陶奉御,將那胡僧寫的藥方給他查看。

  陶奉御卻比那年輕的藥藏郎謹慎許多,將那藥方鑽研了許久,又皺著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鬚道:「這藥方初看似不符醫理,但細看,又似乎自成一體,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羅門參等胡藥,內中醫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異域醫者之手?」

  尉遲越並未將胡僧之事告訴陶奉御,生怕他有先入為主的偏見,眼下聽他如此說,不由一喜,頷首道:「陶奉御好眼力,確是得自胡醫。不知此藥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御在治,每隔幾日他便去甘露宮請一次脈,對張皇后的病情了如指掌,立時明白過來,太子這是不死心,又從哪裡延請了名醫來。

  尚藥局很多醫官對胡醫嗤之以鼻,陶奉御倒是沒那麼狹隘,在他看來,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療效,正統與否無關緊要。

  他已經束手無策,若是有能人異士能將張皇后醫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張皇后的脈案,又將那方子上的藥逐一檢視了一遍,點點頭道:「此方即便無效,也不會妨害娘娘。」

  尉遲越道:「那便有勞奉御,下回去甘露宮請脈時將此方寫給母后。」

  陶奉御一驚:「老朽不敢居功。」

  尉遲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御,此方若出自奉御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醫之事,有勞奉御守口如瓶。」

  陶奉御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時請容老僕稟明實情。」

  尉遲越知道陶奉御為人剛直,強人所難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應下來。

  待陶奉御辭出,沈宜秋以為太子總算能老老實實躺下休息一會兒,誰知他仍舊不消停,吩咐小黃門道:「你去趟太極宮,將待批的奏疏取來。」

  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勸道:「才失了血,你好歹躺半日。」

  尉遲越雲淡風輕道:「我素日習武,體魄強健,幾滴血算什麼。」

  臉都白成了紙還在逞強,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沒好氣地道:「莫非半碗還嫌少?」

  太子道:「連陶奉御都說那方子有些門道,可見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叫他替你診一診……」

  沈宜秋好容易恢復的一點血色又叫他嚇沒了:「誰要他診,你是怕血流不乾麼?」

  尉遲越閑閑地靠在床頭望著她,眉眼間有幾分輕佻:「若是能早點……再流個半碗一碗也無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說渾話,便即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過了會兒,小黃門煎好了補血的湯藥端過來:「奴伺候殿下服藥?」

  尉遲越瞪了這沒眼色的黃門一眼,小黃門嚇得一縮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裡只覺好笑,順手接過藥碗和湯匙,嘗了一口,將藥碗遞過去:「藥湯是溫熱的,殿下喝吧。」

  尉遲越朝她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撩眼皮:「大約是失血之故,手上沒什麼氣力,只好勞駕娘子。」

  方才還自稱體魄強健的太子轉眼之間嬌弱無力、氣若遊絲,彷彿隨時都要斷氣,沈宜秋只得將碗湊到他唇邊。

  尉遲越就著她的手抿了一口,惆悵道:「小時候每逢五郎有個頭疼腦熱,母妃總是耐著性子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餵他,我那時常想,若是生病時也有個人這麼餵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血,心口還隱隱作痛,哪裡聽得了這個,便即拿起勺子。

  尉遲越心滿意足,那藥湯很苦,這麼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於他而言卻比蜜糖水還甜。

  一碗湯藥見底,沈宜秋剛放下碗,兩個小黃門各抱了一大摞奏書來。

  片刻前連藥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當即想翻身下床。

  沈宜秋輕輕摁住他肩頭:「你消停會兒吧,難道就差這半日?」說罷命黃門將奏書放下,命他們退下。

  尉遲越人是躺下了,眼睛還盯著那堆得小山似的奏書:「這些都是要儘快批復的……」

  沈宜秋掃了一眼,也覺無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積壓到明日,只會越積越多,她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過我,我讀給你聽,你躺著聽就是了。」

  尉遲越道:「若是連你都信不過,我還能信誰?」

  他頓了頓:「只是這麼多奏書,一字一句讀過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閱,有疑慮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後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後宮干政從來都是大忌,尉遲越上輩子從來將前朝後宮分得很清楚,她認識的尉遲越不會因為寵愛一個女子而將朝政當兒戲。

  正遲疑著,尉遲越握了握她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輩子我死得突然,儲君年幼,盧老尚書又已致仕,薛鶴年一黨怎會那麼老實。等我越來越瞭解你,才隱約有了猜想,經過靈州那一役,我才徹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穩,你一定功不可沒。」

  沈宜秋心頭一跳,雖說上輩子她身為太后,在儲君年幼時接過權柄無可厚非,但尉遲越又活過來了,這事說起來總有些犯忌諱。若是換了今上這樣心胸狹隘的,不知要怎麼百般提防。

  尉遲越卻道:「若你是男兒身,定是將相之才,可惜你是女子,我只能拿寧彥昭之流將就湊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種時候還不忘踩一踩寧十一。

  「不過好在你是女兒身,不然我豈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轍?」太子接著道,「如此大才,若是因為嫁了我便要埋沒,不是成了我的罪過?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勞。」

  沈宜秋不知說什麼好,這顯然不合規矩,若是太子這番話傳出去,不知多少言官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腳。

  然而他這番話似乎喚醒了她心底深處的某種渴望,見識過廣闊的天空,誰又能心甘情願困在井底呢?

  尉遲越見她神色緊張,笑著攢住她的手:「你別多慮,早些熟悉朝政也是有備無患,萬一我還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將他剩下半句話生生瞪回嗓子眼裡。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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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獻俘

  有太子妃幫著批閱奏書,太子終於能躺著養傷。

  他在靈州一役中受了幾處傷,最重的一處在左臂外側,失了不少血,又在大雨中淋了一夜,傷口癒合格外慢。

  那時他既要與吐蕃議和,又要主持重建,回京以後仍舊馬不停蹄地奔忙,一直沒什麼機會將養。

  便是此時躺在床上,他這根繃緊的弦也不敢稍有放鬆,皇陵獻俘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借機扳倒薛鶴年一黨,有許多事需要部署。

  他召僚佐親信來東宮議政,也不避著太子妃,甚至還時不時問問她的意見。經過靈州一戰,東宮僚佐知道太子妃胸有丘壑,心懷社稷,不是一般閨閣女子,不過讓後宮女子聽政,心裡多少有點犯嘀咕。

  然而太子擺明車馬,明白無誤地用行動告訴他們,太子妃就是他信重之人。而太子妃雖少言寡語,每每論及朝政,總是切中要害,胸襟見地不輸男子。

  慢慢的,他們也就習慣了這個纖秀倩麗的身影。

  寧彥昭也時常出入太子的外書房,他如今已不是翰林待詔,釋褐從八品左拾遺,一入仕途便是天子近臣,可謂前途無量。尉遲越對他的器重栽培之意顯而易見。

  對太子的知遇之恩,寧十一心懷感激,而對他拆散自己良緣的怨憤卻慢慢淡了。

  經過西北之行,他便漸漸明白,太子實在比他更瞭解沈七娘,而比起安於室家的官宦夫人,與太子並肩而立的她更加光彩照人。

  他或許會喜愛她,戀慕她,賞識她,但永遠不可能像太子那般對待她。

  時至今日,他終於能放下心底的那一絲不甘和執念,她很好,比初見時更好,但註定不屬於他。

  不久後,長安城中傳出寧拾遺與盧老尚書女孫盧五娘訂親的消息。

  盧家也罷了,寧家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寧二夫人。

  先前看中的兒媳成了太子妃,兒子的婚事便有些尷尬。

  他是進士科狀元,想結親的人家不少,然而做母親的總想給孩子最好的,不願委屈了孩子,非五姓女便直接婉拒,連相看都免了。

  如今可好,盧家同為世代簪纓的五姓世家,盧老尚書又是當朝宰相,盧家小輩也上進,既有顯貴門第又有實權,盧小娘子的品貌才學亦無可挑剔,只是還未及笄,要等兩年才能完婚。

  真要論起來,這門親事卻比沈家的強多了——沈大郎庸懦無能,還算出息些的沈二郎被革職,沈家的小輩多是紈絝。

  當時看來是求之不得的好親事,但寧彥昭在進士科舉中一舉奪魁,又前途無量,沈家這門親事便沒那麼理想了。

  一時間,寧二夫人成了眾人豔羨的對象,她自己也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容光煥發地周旋於高門貴婦間,連聲音都高了幾分。

  若說有誰比寧二夫人還高興,那便是東宮裡的太子殿下了。

  尉遲越聽說寧彥昭定親喜不自勝,當即用完好的右臂將沈宜秋抱起來轉了兩圈,恨不得青天白日的便要拉她敦個不倫。

  沈宜秋又羞又惱,斜睨他一眼:「殿下的傷養好了?」

  她這一眼本來沒什麼別的意思,但她此刻雙眸水潤,紅唇微腫,雙頰緋紅,這麼斜斜的一個眼風飛過來,便滿是媚意。

  尉遲越的嗓音頓時啞了:「只是缺了一條胳膊而已,不妨事,我還有右手和……」

  沈宜秋怒道:「尉遲越!」

  尉遲越沒再往下說,只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上回賈八奉命去平康坊找玉璜小倌,辦妥了差事,帶回來一個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木函。

  尉遲越背著人悄悄看了,裡面裝著幾卷畫軸,雖然格調不高,畫工也有些俗豔,但勝在清晰寫實,可比口授機宜直截了當多了。

  只可惜他第一回伺候太子妃時心裡沒底,將玉璜小倌口授的招數用了個遍,有點過了火,沈宜秋自此以後成了驚弓之鳥,無論他如何哄都不願就範。

  她仍舊將床笫之事當作傳宗接代的手段,眼下不能成孕,便不願縱情享受,甚至為自己一時貪歡羞愧了好幾天。

  尉遲越一時不能將她扭轉過來,傷了一條胳膊也確實多有不便,只能徐徐圖之。

  太子將養了半個月,第一次去向張皇后請安。

  他先前生怕嫡母看出端倪,不敢去甘露殿請安。往常前朝忙起來他也有十天半個月不去蓬萊宮的時候,再久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近來他靠著厚臉皮哄著媳婦餵湯餵藥,倒是將面色養得紅潤了不少,微微凹陷下去的臉頰也養回來了一些。

  張皇后自換了藥後精神旺健了不少,她暗暗懷疑太子做了什麼,可他不承認,問陶奉御又問不出個所以然,她也無計可施。

  尉遲越見嫡母面容不像先前那般憔悴,心下稍安。

  雖不能徹底醫治好嫡母,能延她六七年壽命,讓她享幾日清福,他這半碗血又算得了什麼。

  他有心叫胡僧替太子妃也瞧瞧,然而那胡僧一口拒絕,用獨目盯了他半晌,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貧僧不能治她,也不能治你,你們不是貧僧能治的。」

  胡僧撂下這句話,便提出要回西域,尉遲越挽留不住,只得賞了他財帛馬匹,又派了一隊侍衛護送他出關,那胡僧沒有半點出家人的清高淡泊,對太子的賞賜來者不拒。

  ……

  數日後,終於到了商定好的獻俘之期。

  尉遲越提前齋戒七日,當天清早沐浴焚香,沈宜秋親手替他換上袞冕,仔細地繫好冕纓,踮腳理了理冕上垂珠,然後將他送至車前。

  尉遲越握住她的手:「放心。」

  沈宜秋點點頭,今日一過,薛鶴年的好日子便到頭了,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

  太子先坐車前往太極宮,與皇帝、百官一起從太極宮出發,浩浩蕩蕩地向郊外皇陵行去。

  皇陵依山而建,陵外建有二層牆垣,皇帝與太子一行經過皇陵南面的土闕,沿著神道上行數里,抵達內陵朱雀門。

  獻俘之禮便在朱雀門內的獻殿舉行。

  君臣抵達皇陵獻殿時,吉時還未到。

  群臣按班列在庭中站好,皇帝與太子則在殿中稍事休整。

  皇陵獻俘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光耀之事,且這回燕軍幾乎將阿史那彌真的十萬大軍盡數殲滅,突騎施元氣大傷,恐怕一二十年難以恢復,解決了西北邊疆一大隱患。皇帝意氣風發,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好幾歲,竟有些盛年時的風采。

  其實真要論起來,皇帝年紀也不大,只是因為長年累月耽於聲色,臉色才有些枯槁,如今滿面紅光、精神煥發,便如當年一般儀錶堂堂。

  皇帝新得了摯愛,朝中又太平,心中暢快,看這兒子也順眼了幾分——雖說幾次三番忤逆於他,到底還是替他掙臉的。

  思及此,皇帝便道:「三郎,看你臉色不好,似是氣血不足,回頭朕遣人送幾枚紫金丹給你。」

  頓了頓道:「這紫金丹乃是玉華真人以百餘種仙藥煉製而成,朕服食數日,便覺身輕體健,精力充沛,你看朕的面色,是否有回春之兆?」

  尉遲越道:「阿耶春秋鼎盛,何來回春之說?」

  太子為人板正,難得說奉承話,皇帝頓時龍顏大悅,大笑著拍拍兒子肩頭:「老啦,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龍精虎猛。」

  尉遲越不動聲色道:「阿耶過獎。不過仙丹難得,不敢請聖人割愛。」

  皇帝這些年求仙問道荒怠政務,尉遲越因為父親的緣故,對丹藥深惡痛絕,哪裡肯服食?

  皇帝又客套了幾句,太子不願受,他便作罷了。

  這紫金丹的確十分難得,勉強夠他和何昭媛一同服食,若是勻幾粒給太子,勢必要從寵妾那裡克扣,他也有些捨不得。

  父子倆聊了幾句,皇帝張口煉丹,閉口音律,太子於此二道都沒什麼研究,皇帝片刻便覺索然無味,倒不如在華清宮,可與玉華真人談玄論道,又可與何昭媛調弦弄管,琴瑟相和,那是何等自在。

  想起何昭媛,他便有些坐不住,這小娘子簡直像是為他定做的一般,無論樣貌才情還是脾性都那麼合襯,只恨她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年輕時遇到她,還有張氏和郭氏什麼事!

  尉遲越與這滿腦子平地飛升與風花雪月的阿耶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聊著,心裡卻在盤算著薛鶴年的事。

  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很快便有黃門入內通稟,道吉時快到了,請聖人與太子移駕。

  父子倆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一前一後步出殿外,來到殿庭中。

  皇帝升上御座,尉遲越在他身邊坐定。

  獻俘是大禮,先要祭告天地與列祖列宗,一套繁文縟節完畢,禮官宣佈將阿史那彌真等一干要俘押上前來。

  除了敵軍主將阿史那彌真之外,其餘十數名俘虜也都是敵軍中的重要將領,今日的獻俘之禮,便要將他們就地處斬,告祭祖宗,以彰天威。

  阿史那彌真被押解上前,他身著突騎施葉護官服,戴著枷鎖,蓬著一頭亂髮,渾身上下血跡斑斑。

  他被侍衛押著走到皇帝和太子跟前,卻不願下跪,侍衛在他膝窩裡踹了一腳,又強壓他肩頭,他這才被迫跪倒在地,可頭顱仍舊高高仰起,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高高在上的大燕天子。

  阿史那彌真初到長安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皇帝愛他相貌姣好,態度恭順,待他算得寵倖,金銀財帛良馬宅邸僮僕賜了他不少,他至今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有那麼深的恨意,以至於要興兵犯邊。

  只能說這些突厥人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打一開始便包藏禍心。

  皇帝明明不覺自己理虧,可不知為何,對上這雙赤紅的眼睛,他背上還是直冒虛汗。

  他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俘虜。他原本對這獻俘儀式很是期待,如今只盼著早些成禮,他好回驪山,投入溫柔鄉,將這些不快統統忘卻。

  禮官已將一篇古奧的祭文讀完,劊子手扛著刀上前,鋥亮的刀刃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劊子手將刀高高舉起。

  就在這時,阿史那彌真忽然大喊:「等等!」

  那劊子手身形一頓,刀懸在半空中。

  阿史那彌真努力轉過頭,朝著一個穿紫色官袍的人喊道:「薛公救我!」

  薛鶴年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愣怔片刻,立即回過神來:「兀那賊子!休得胡亂攀扯!」

  阿史那彌真冷笑道:「是薛公要我幫你除掉太子,如今想置身事外?也得問問我!」

  薛鶴年渾身顫慄,目眥欲裂:「死到臨頭離間我大燕君臣!其心可誅!」

  指那劊子手:「你還在等什麼?快行刑!」

  好好的獻俘之禮陡然生變,且事涉裡通外敵、謀害儲君,群臣噤若寒蟬。

  皇帝臉上的紅光消失不見,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努力轉動僵直的脖頸,看了一眼兒子,只見太子氣定神閑,事不關己地看著庭中發生的一切——他早已知道了,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皇帝只覺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剎那間冷徹心扉。

  薛鶴年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那賊人含血噴人,請聖人明鑒!」

  皇帝想說話,但喉嚨像是上了鎖一般,不等他開口,尉遲越向皇帝行了個禮,悠悠道:「阿史那彌真此言甚是荒謬,兒臣懇請聖人著刑部、大理寺調查清楚,務必還薛中書一個清白。」

  他頓了頓道:「至於阿史那彌真,他是重要人證,兒臣懇請聖人寬限數日,待查明真相後再梟首示眾。」

  皇帝看了一眼那久久砍不下來的刀,刀鋒映出烈日,令他眼前斑駁一片。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掃了眼群臣,艱難地點了一下頭:「准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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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蠹蟲

  「准奏」兩字一出,薛鶴年便知大勢已去,若是皇帝要力保他,便會下令立即將阿史那彌真處斬。

  太子敢公然發難,一定早已編織好羅網,大理寺和刑部不會還他一個清白,只會坐實他的罪名。

  早年阿史那彌真在長安為質,與許多權貴都有過從,不過就屬與他來往最密切,當初他想回突騎施,薛鶴年收了他價值上百萬貫的金玉器玩,替他在皇帝跟前說了不少好話,這些事翻出來自然都是「裡通外敵」的罪證。

  更重要的是,邠州援軍去而復返,又是他向皇帝進言,為的自然是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掉太子。

  不過這只是因勢利導,阿史那彌真發兵卻並非與他勾結。

  然而事已至此,這還重要麼?太子要證據,人證物證定然都會有。

  薛鶴年為官多年,自然看得分明。

  最近他一直提防著曹彬那頭,打定了主意棄卒保車,誰知太子聲東擊西,從阿史那彌真這裡下手,來個釜底抽薪,上來便要他的命。

  從他擒獲阿史那彌真那一刻起,這個局怕是已經在等著他了。

  他不再叩首,頹然地跪在皇帝跟前,打量著那個給予他半生富貴與顯赫的人。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冠冕堂皇,袞服上的紋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而華服包裹下的男子宛如一截朽木,連效忠於他的親信都庇護不了。

  皇帝避過臉去不看他,然而薛鶴年失望的眼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一清二楚,今日放棄了薛鶴年,再也不會有人追隨他。

  可是他不敢與太子相抗,他羽翼已豐,又籠絡住了張氏,若是他執意保下薛鶴年,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本來他自以為瞭解這兒子,但經過靈州一事,他顯然已經變了。

  而他這個仁善寬厚的兒子,其實從來不缺手段。

  阿史那彌真被侍衛帶了下去,薛鶴年也客客氣氣地「請」了下去。

  冷汗濕透了皇帝的中衣,他感到頭暈目眩、口乾舌燥,不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從袖中摸出了一個紫色水精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金紫色的丹丸,一仰頭吞了下去。

  尉遲越轉過頭,露出關切的神色:「阿耶臉色不太好,兒子扶阿耶去殿中歇息吧。」

  皇帝凝視著兒子年輕的臉龐,目光比他吞下那顆百種仙草煉製成的紫金丹還複雜。

  而尉遲越不閃不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良久,皇帝輕輕歎了口氣,點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尉遲越適時扶住他,又是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天子御體不適,孝順的太子殿下將他扶到獻殿中歇息,隨後便回到庭中,繼續主持獻俘儀式。

  阿史那彌真暫且不能殺,其他突騎施俘虜被斬首,血流了滿地。

  儀式結束,太子和群臣回城,皇帝直接去了驪山。

  今日可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坐在馬車裡,只覺疲累不堪,歸心似箭,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何昭媛,想跌進她充滿柔情、眷戀和仰慕的眼波中。

  他最喜歡那小小的人兒朝著他仰起蓮花瓣似的小臉,天真地望著他道:「聖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

  他忍不住又摸出那水精小瓶,將一顆丹丸倒入口中,拿起酒囊,灌了幾口酒。

  約莫一刻鐘後,丹丸開始起效,不一會兒他便覺通體舒泰,整個人飄飄然,彷彿已經置身雲端,位列仙班,比起得道成仙,俗世的紛爭又算得了什麼。

  御駕抵達驪山,紫金丹的效力已消散得差不多。

  何昭媛不知道皇陵發生的事,也不關心那些俘虜髒兮兮的頭顱,她剛練熟了皇帝新近譜的琵琶曲,興致勃勃地要他賞鑒。

  ……

  薛鶴年的府中搜出了他裡通外敵的罪證,他當年收受阿史那彌真重賂的證據和往來書信都被抄了出來,他的幕僚供出了他故意阻撓援軍、串通外敵謀害儲君,企圖扶立曹王尉遲縉的證據。

  曹王尉遲縉是今上胞弟,太子的親叔父,今上奪得儲位,他也出了不少力,後來便恃功矜寵,與薛鶴年勾結,大肆聚斂錢財,兼併土地。

  很快,曹王府中搜出了袞冕、玉輅和兵器鎧甲,鐵證如山。

  薛鶴年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若要認真追究起來,半個朝廷都能算作薛黨。曹王府平素門庭若市,與之來往的官員亦不在少數。

  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許多人暗自揣測,太子怕是要效仿今上剛登基時借謀逆案清除異己,不知這回要將多少人牽連進去。

  然而太子並未如一些人所料,趁機血洗朝堂,只是將首逆薛鶴年、曹王及其黨羽中的幾個中堅下獄,著大理寺與刑部徹查。

  隨著薛鶴年的下獄,曹彬在朝中沒了庇護,慶州刺史勾結豪富侵佔田地一案也開始緊鑼密鼓地調查審理。

  薛鶴年下獄數日,一直要求見太子,尉遲越晾了他幾日,這才去獄中見他。

  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穿著囚服,戴著鐐銬,陷在潮濕悶熱的牢獄中。

  尉遲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問什麼?」

  薛鶴年盯著這鋒芒畢露的儲君看了半晌,忽然笑起來:「都道太子殿下光風霽月,宅心仁厚,不想栽贓誣陷也是信手拈來。」

  尉遲越無動於衷:「過獎。」

  薛鶴年又道:「你許了阿史那彌真什麼?」

  尉遲越一哂:「阿史那彌真平生最恨兩個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孤不過是答應他,法場上讓你排在他前頭,讓他親眼看著你的人頭落地。」

  當年阿史那彌真被皇帝當作弄臣、伶人一般戲耍,薛鶴年為了討皇帝的歡心,變著法子折騰那突騎施皇子。

  尉遲越見他有些茫然,冷冷道:「某次宮中飲宴,你讓他扮作胡女在群臣面前跳舞作樂,此事乃是他畢生之恥。」

  薛鶴年那時喝得醉醺醺,自己都將這事忘了,經太子提醒方才想起來。

  他愣了半晌,方才搖頭歎道:「不想薛某千算萬算,竟然栽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齟齬上……天亡我……」

  尉遲越瞳孔一縮,冷笑道:「好個微不足道,就因為你這微不足道的齟齬,數萬大燕將士血灑邊關,靈州滿城百姓橫遭兵禍。的確是天要亡你,你這樣的蠹蟲不受天譴,還有何天理可言?」

  他說完這句話,便即轉過身,大步走出陰暗的牢獄。

  朝中天翻地覆,皇帝在華清宮中,每日都有令他不豫的消息傳來,他卻無能為力。

  如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何昭媛與紫金丹,他們令他感到自己依舊雄偉強壯,無所不能。

  他不願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想在華清宮中醉生夢死,與何昭媛做一對不問世事的神仙眷侶。

  尉遲越忙著在前朝收網,沈宜秋這陣子倒是得了閑。

  正好宋六娘的生辰到了,她許諾過與他們一起放舟吃船菜,一早便令人將畫舫備好,放入東宮後苑的海池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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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放舟

  宋六娘一見那畫舫便兩眼放光,「啊呀」一聲叫起來。

  這畫舫雖不如她在江南時乘坐的那種大,但精巧過之,陳設也甚是雅潔,船尾安了灶台,船艙裡還設了几案屏風床榻,擺著香爐和茶爐茶具,琴書筆墨,若是願意,在舟上消磨一整日也不會覺得悶。

  三人登上畫舫,沈宜秋歉然道:「這些時日沒能陪你們,今日六娘生辰,一定要玩個盡興。」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道:「阿姊照顧殿下要緊。」他們不知太子受傷,只知他身體不適,最近在臥床靜養,兩人去探望過兩回,總是挨一挨坐榻便即告退,彷彿太子殿下不是個俊美郎君,而是什麼洪水猛獸。

  沈宜秋知道他們這樣多半是因為自己,心裡著實不好受。

  上一世他們三個半斤八兩,左右都無寵,一起作伴其樂融融,如今尉遲越要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情勢就不一樣了。

  太子知道她與兩位良娣情同手足,安慰她定會妥善安排。不過這些時日他忙著收拾薛鶴年和曹王,想來還顧不上安排兩位良娣。

  她隱約猜到,所謂的「安排」大約是尋個由頭放他們出宮。

  沈宜秋喜歡兩位良娣,私心裡捨不得他們走,可總不能因為她一點私心,就將兩個綺年玉貌的小娘子困在深宮中,蹉跎一輩子。

  他們那麼好,也該順心如意,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兩位良娣倒是沒想那麼多。

  宋六娘一團孩子氣,眼睛成天盯著典膳所,只孤鑽研食單。王十娘看著比她沉穩,其實心思也單純,只求與琴書作伴,太子妃給了她東宮藏書樓的令牌,她每日遊弋在浩如煙海的藏書中,只覺如魚得水。

  兩人在畫舫上轉來轉去,看什麼都覺新鮮有趣,沈宜秋也叫他們感染,不覺放下了滿腹心事,吩咐宮人將酒肴菓子端上船。

  王十娘看著宮人捧著許多食盒上船,笑道:「不是宋六下廚請我們吃船菜麼?」

  沈宜秋道:「我們六娘今日生辰,哪能真勞她動手。」

  宋六娘抱著她胳膊道:「就知道阿姊疼我。」

  沈宜秋在她粉腮上捏了一把,話鋒一轉:「指望我們六娘啊,不知到太陽落山能不能吃上。」

  宋六娘小聲嘟囔:「阿姊也會欺負人了……」

  王十娘立即附和:「阿姊說得是,別聽胖六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光說不練,只會吃。」

  宋六娘氣得跺腳,跺得船晃了晃:「誰胖了,難道都似你那般,瘦得像竹篙才好麼?」

  沈宜秋忙安慰她道:「不胖不胖。」

  笑著指指橫在船頭的竹篙和擺在甲板上的蓑衣斗笠,對王十娘道:「上回說讓誰撐篙來著?這不是,都給你預備好了。」

  宋六娘頓時不惱了,拊掌笑道:「對,是誰說要撐篙的來著?」

  王十娘是個爽利性子,走到船頭,拎起蓑衣斗笠瞧瞧:「這個有意思,我還沒穿過呢!」

  說罷就將蓑衣穿在身上,戴上斗笠,拿起竹篙,回頭對兩人笑道:「你們看我,可像個漁婆?」

  沈宜秋道:「哪裡來的漁婆這麼明眸皓齒?分明是個花容月貌的小漁女。」

  宋六娘笑彎了腰:「漁婆漁婆,快撐篙!」

  王十娘一挑眉:「這有何難。」

  說著便解了繩索,擎起竹篙往水中使勁一撐,水聲譁然,畫舫果然往前動了動,帶起道道漣漪。

  沈宜秋和宋六娘都道:「看不出來,還真有兩下子。」

  王十娘心下得意,又使勁撐了幾下,誰知她不得其法,撐了半天,畫舫沒再往前,只是在原地轉了個圈。

  宋六娘見她撐篙,不覺手癢,早已躍躍欲試,起身走過去:「不是這麼撐的,我來撐給你看!」

  王十娘做什麼都是一股子認真勁,哪怕是撐篙,也非得做成了不可,不願意相讓。

  兩人誰也拗不過誰,沈宜秋只得主持公道:「你們一人撐十下,輪著來吧。」

  船上的宮人黃門也被兩位良娣逗樂了,素娥一邊替沈宜秋斟茶,一邊笑道:「兩個金尊玉貴的人搶著撐船,真真稀罕。」

  宋六娘終於奪過了竹篙,不過她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比王十娘強多少。

  兩人爭了半日,最後還是不得不將竹篙讓給一個小黃門,船總算不打轉了,慢悠悠地向著湖心駛去。

  沈宜秋道:「魚竿也替你們備好了,這回不必搶,有兩根。」

  王十娘這漁婆撐船不行,釣魚倒是頗拿手,沉心靜氣,不像宋六娘,坐了一時半刻便失了耐心,放下魚竿道:「我去船尾把火生起來。」

  沈宜秋笑著跟上去:「我也去,省得我們六娘把船燒了。」

  王十娘哈哈一笑,上鉤的魚跑了,懊惱地「嘖」了一聲。

  宋六娘和沈宜秋興致勃勃地去生火,可他們哪裡知道,生火也是有竅門的,兩人搗鼓了半天,火沒生起來,倒是叫濃煙嗆得咳出了眼淚,最後還是得靠一個小黃門救場。

  好歹是把火生了起來,王十娘那邊也已釣得幾尾肥鯉魚,便即叫宮人宰殺清洗,投入沸湯中熬煮,留了兩條做魚膾。

  日頭漸漸西斜,湖水被落霞染紅,在艙外有些晃眼,三人便進了船艙,王十娘撫琴,宋六娘和沈宜秋一邊品茗一邊吃菓子。

  不一會兒,宮人端了魚膾、魚湯進來,將帶上船的酒肴擺到食案上。

  三人也不分案,圍著一張大食案用膳。

  沈宜秋替三人都斟了酒,端起酒杯道:「今日六娘生辰,阿姊祝你長命百歲,一生順遂。」

  頓了頓又道:「吃遍三山五嶽,九州四海。」

  「阿姊最懂我了。」宋六娘說罷,仰起脖子,將滿滿一杯西域葡萄酒一飲而盡。

  王十娘難得不與她鬥嘴,端起酒杯一本正經地給她上壽。

  沈宜秋又夾了一筷魚膾到宋六娘的盤子裡:「嘗嘗你王家姊姊親手釣的魚。」

  宋六娘蘸了八和齏送入口中,蹙著眉細細品了會兒,眉頭一舒:「確乎格外鮮甜呢。」

  王十娘大悅:「你們多吃些,不夠我再去釣。」

  三人為了玩得盡興,索性讓宮人黃門坐小舟回去岸上,任由畫舫在湖心飄蕩。

  他們有說有笑,一邊喝酒一邊享用魚膾,酒過三巡,都有些微醺,不知是誰提議的,又開始行令聯詩。

  沈宜秋和王十娘都精於此道,宋六娘總是被罰酒,不一會兒便抗議起來。他們改行拋打令和骰盤令,玩了許久,不知不覺夜已深。

  如弓的新月高懸中天,漫天星斗垂到開闊的水面上,夾岸的蘭草中秋蟲鳴叫,和著嘩嘩的水聲,愈顯夜的靜謐。

  三人走到艙外,宋六娘酒意上來,不由憶起小時候,往甲板上一躺。

  王十娘道:「胖六醉了。」便要去拉她,誰知沒將她拉起來,自己倒被拽了下去,索性也平躺下來。

  宋六娘對沈宜秋道:「阿姊也來啊。」

  沈宜秋也從善如流,在兩人中間躺下。

  宋六娘側過身,滾到沈宜秋懷裡,不知怎麼「嗚嗚」哭起來。

  沈宜秋唬了一跳,忙拍撫她的後背,柔聲道:「怎麼了?今天是你生辰,可不能哭鼻子。」

  宋六娘吸了吸鼻子,伸手環住她的腰:「阿姊,我捨不得你……但我太想回江南了……」

  沈宜秋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可是殿下同你們說了什麼?」

  宋六娘也是一愣:「殿下還未告訴阿姊麼?」

  頓了頓道:「前日殿下召見我們,與我們說明白了……若是我們想出宮,他可以安排,換個身份或是尋個由頭。」

  她將沈宜秋的腰摟得更緊:「我沒什麼別的念想,就想回揚州看看。」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是耳語:「哪怕是再見上一面也好……」

  沈宜秋忽然想起來,上輩子似乎聽她提起過,她有個遠房表舅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家中有個與她年歲相當的表兄,兩人算得青梅竹馬,若是沒入宮,說不定兩家會結親。

  那時候她已經是德妃,久居深宮,物是人非,說起年少時的往事,也只當作笑談。

  沈宜秋這時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想回江南,原來那裡不止有她朝思暮想的蓴菜鱸魚與山山水水,還有她藏在心裡的人。

  她拍拍她的背:「你能得償夙願,阿姊只有替你高興,莫哭,又不是這輩子都不能見了。」

  宋六娘哭了一場,對王十娘道:「王家姊姊,雖說你總是與我鬥嘴,可我也捨不得你……」

  王十娘輕嗤了一聲:「算你還有點良心。」聲音卻有點甕聲甕氣的。

  宋六娘道:「你呢?想好了麼?」

  王十娘將手枕在腦後:「我在哪兒都一樣,橫豎宮外也無人等我。」

  宋六娘仰頭朝四下裡張望了一番,見宮人黃門離得很遠,這才道:「你不想嫁人麼?」

  王十娘道:「你以為誰都像你似的,腦袋裡不是吃就是嫁人。」

  宋六娘哼了一聲。

  沈宜秋不覺笑了,摸摸她的腦袋:「想嫁人又不丟人。」

  又問王十娘:「十娘有什麼想做的事麼?」

  王十娘道:「只要無人拘束我、擾我清淨,任由我彈琴讀書便是。」

  宋六娘撇撇嘴:「你眼下這麼想,沒準哪天會變的。遇到合適的人,沒準你老房子著火,燒得格外旺呢。」

  真正的老房子紅了臉,好在天色暗,又有酒遮面,旁人也看不出來。

  王十娘不以為然:「反正不是我。」

  沈宜秋心裡一動,若是能把十娘留下作伴……但她眼下才十幾歲的年紀,留在東宮,她沒有機會結識別的小郎君,一輩子不識情愛滋味,不知算是幸還是不幸。

  王十娘轉頭對沈宜秋嫣然一笑:「我想留在阿姊身邊,但是不想再做太子良娣,哪怕只是頂個名分。我這麼同殿下說了,殿下說待他……可以破例封我個官職,讓我輔佐阿姊,是有正經官銜和俸祿的,本朝獨一份。」

  她頓了頓道:「若是哪日我真的想不開想嫁人,也不妨事。」

  沈宜秋一怔,隨即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忽聽岸上有個小黃門叫道:「娘子——太子殿下請娘子趕緊去!」

  船上的三人都是一驚,忙坐起身。

  幾個小黃門迅速劃著小舟來到湖心,跳上畫舫,將船撐到岸邊。

  沈宜秋上了岸,與兩位良娣匆匆道別,然後低聲問那來傳話的小黃門:「出什麼事了?」

  那小黃門壓低聲音道:「回稟娘娘,似乎是華清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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