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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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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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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7 19:01: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計劃

  塵埃落定,沈宜秋懸著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自從她和寧十一郎的親事議定,沈老夫人便不怎麼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與一著廢棋無異。

  沈老夫人連《女則》、《女孝經》和《列女傳》也不叫她勤加溫習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帶著點謳氣的意味,誰知卻正中了孫女的下懷。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窩在小院裡,或者翻翻棋譜,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類的小件繡活。

  她的女紅稀鬆平常,但紋樣配色上總能獨出心裁。

  比如尋常的對鹿紋,偏在角上繡一篷細碎的野花,在一色的連珠紋裡嵌一顆反色,或者將葉變作紅色、將花變作綠色,甚或在好好的寶相花中間繡一張貓臉。

  大約大事上謹小慎微、墨守陳規的人,才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找補一下。

  上輩子郭賢妃常挑剔她的女紅不合式樣,張皇后卻愛煞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還請托她畫了不少花樣子。

  想到張皇后,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遺憾,宮裡雖有尉遲越、郭賢妃與何婉蕙這等討嫌的,卻也不乏可親可愛之人。

  比如張皇后,他們與其說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這一世卻是無緣再會了。

  更多時候,沈宜秋乾脆什麼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著婢女們忙裡忙外,甚或只是伴著鳥聲蟲鳴,看看天邊流雲,便可適意地度過半日。

  上輩子營蠅狗苟過了頭,這浮生半日閑便顯得難能可貴。

  這一日,沈宜秋閑來無事,歪在東軒的黑檀木小榻上,見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來了興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來打。」

  打香篆是樁巧活,填香不可太實,亦不可太鬆,把項香模翻覆倒扣時不可有半分猶豫,須得眼明手快、一氣呵成。

  沒有成百上千回的練習,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團。

  小婢子們一聽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圍上來看熱鬧。

  沈宜秋從盒子裡挑了個壽字模,素娥疾呼:「小娘子莫要托大,這字最是難打。」

  沈宜秋沖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執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裡填,填一層用指腹輕輕壓平,直至填滿。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皓腕果斷又靈巧地一翻,將香模往銀鎏金蓮瓣紋的盤爐上迅速一扣。

  一個清晰可辨的篆書壽字便宛然出現在盤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圍觀的小婢女們忍不住拍手叫好,湘娥和素娥目瞪口呆,他們小娘子何時學會這一手的?

  沈宜秋笑著放下篆模,在婢女遞來的銀盆裡浣了浣手。

  尉遲越喜歡篆香,她上輩子為了投其所好暗暗苦練此道,打的篆字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可惜剛練得一手絕活,便趕上何婉蕙入宮,到底也沒用上一次。

  如今時過境遷,再回想起來只覺有些好笑。眼下施展出來博婢女們一番瞠目結舌,倒也不算全無用處。

  沈宜秋接過帕子揩了揩手,正要叫湘娥燃香,便聽門口有人道:「七妹好手藝,憑著這手絕活,專給人打香篆怕也能發家了。」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看向來人:「四姊說得是,技多不壓身。」

  沈四娘原本要看她惱羞成怒,誰成想她混不在意,頓覺沒趣。

  沈宜秋懶懶地起身,叫婢女看座奉茶:「不知四姊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沈四娘道:「我來賀七妹覓得佳婿,七妹小小年紀懂得為自己籌謀,阿姊自愧弗如。」

  沈宜秋不把她的冷嘲熱諷放在心上:「阿姊過謙了,論運籌帷幄,誰也無法與阿姊相較。」

  沈四娘叫她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勉強擠出個微笑:「七妹喜得良緣,阿姊一是來道賀,二是來與你添妝。」

  說罷吩咐婢女將幾段綾錦並一隻木匣奉上。

  沈宜秋道:「倒叫阿姊破費。」說罷叫素鵝收了。

  沈四娘沒有便走的意思,飲了一杯茶,放下碗,突然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臉:「阿姊素來愛說玩笑話,不講究分寸,往日若有冒犯之處,還望七妹見諒。」

  沈宜秋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絕不相信她會真心悔過,故而只是不鹹不淡地笑了笑。

  沈四娘沒料到她是這樣油鹽不進,微露尷尬之色。

  不過只是一剎那,她便重整旗鼓,接著道:「原以為妹妹必定會選入東宮,誰知偏巧發起疹子來,三姊倒是個有福的。」

  沈宜秋一聽,便知她這次來究竟所為何事。

  如今她的親事已經定下,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但眼看著要致仕。

  寧家在朝中青黃不接,寧十一郎沒有功名在身,這門親事算不得多值得豔羨。

  因此她四堂姊的矛頭轉向了沈三娘。

  果然,沈四娘幽幽地歎了口氣:「我道三姊是個持重謙退之人,可自那尋芳宴後,她卻時露驕矜之色,自家姊妹自不會與她計較這些,可若真入了東宮,她這性子怕是要吃虧。」

  沈宜秋暗自哂笑,她這四姊是玩合縱連橫呢,如今她嫁得不高,她便轉而嫉妒起沈三娘。

  看似向她示好,實則以話相激,就是要挑唆她去尋三堂姊的麻煩。

  可她上輩子在尉遲越的後宮中什麼手段沒見過?這點伎倆於她而言不過是孩童嬉鬧。

  何況她對這些女孩兒家的明爭暗鬥毫無興趣,要她說,這四堂姊就是吃太飽,閑得慌。

  沈宜秋笑道:「人各有命,阿姊方才說三姊是有福之人,想來不必多慮。」

  沈四娘又叫她噎了一下,半開玩笑道:「這人的際遇真是沒法說,本來都是一樣的姊妹,三姊若是入了東宮,往後就是天家之人了,姊妹相見還要跪拜叩首,阿姊真是替七妹覺得委屈。」

  說罷便緊緊盯著沈宜秋的臉,妄圖找出不忿之色。

  沈宜秋卻不以為然,笑道:「橫豎也是四姊先拜,四姊不覺委屈,我又有何委屈。」

  說罷掩袖打了個呵欠:「實在抱歉,本想多陪阿姊坐一會兒,可昨夜沒睡好,這會兒就犯起睏來了……阿姊且寬坐,妹妹少陪了。」說著欠了欠身,便起身往內室走。

  沈四娘呆若木雞,這是連藉口都懶得找了?

  沈宜秋小日子過得怡然自得,卻苦了尉遲越。

  自打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看到妻子與寧十一郎私會,尉遲越便沒睡過一個好覺。

  日間忙於朝政便罷了,一到夜裡躺在榻上,沈氏那張光彩照人的臉便攪得他輾轉反側。

  尉遲越難以成眠,索性不睡了,跑去書房閱覽奏疏。

  女子是靠不住的,只有政務永不會辜負他——日日如期而至,排山倒海般堆將過來,十分可靠,令人安心。

  太子殿下龍精虎猛,卻苦了他身邊伺候筆墨的小黃門。

  一夜兩夜還罷了,連著一旬夜夜如此,誰消受得了?

  本來伺候筆墨是個好差事,既輕省,又能在太子跟前混個臉熟,可如今卻成了頭一等的苦差。

  這日剛巧賈七賈八兩兄弟當值,連夜守在門外。

  一個小黃門打簾子出來,賈七忙湊上前去,低聲問道:「殿下又不成眠了?」

  小黃門蔫頭巴腦的,活像是霜打的茄子,苦著張臉:「看這光景,又得折騰到天明才能睡下。殿下還等著奴取書,失陪。」說罷提著燈快步走了。

  兩兄弟面面相覷,良久,賈八壓低了聲音道:「阿兄,殿下莫不是還惦記著那沈小娘……寧沈兩家議親的事,咱們要不要稟告殿下?」

  自打那日從聖壽寺回來,太子殿下便沒再打聽過沈七娘的消息,要不要繼續盯著沈府,尉遲越沒個準話,他們也不敢問。

  為免他突然問起,兄弟倆還是留心著寧沈兩家的風吹草動。

  寧家人謹慎,雖已議定了婚事,仍守口如瓶;而沈家人不覺這親事值得誇耀,也未曾四處宣揚。

  故而兩家議親之事,尉遲越至今一無所知。

  賈七在弟弟後腦勺上削了一下:「你是不是傻?一早說也就罷了,這時候再提,不是上趕著討罵麼……」

  「這事早晚能傳到殿下耳朵裡,咱們就裝作一無所知,若是事發後追究起來,便告罪稱當初疏忽,不曾打探到。殿下馭下寬仁,不會因此事重責,大不了再刷兩回馬廄。」

  賈八連連稱是:「還是阿兄想得周到。」

  兩人正交頭接耳,忽聽簾內太子道:「賈七,賈八,可在外頭?」

  兩人心裡有鬼,悚然一驚,穩了穩心神,急趨入內:「殿下喚僕等何事?」一邊偷覷尉遲越臉色,見他嘴角微彎,眉頭鬆弛,連日來的陰霾終於散去,心下稍安。

  尉遲越撚了撚手中筆管:「這幾日你們可曾留意著沈……咳咳,沈府?」

  賈七連忙將沈七娘的近況稟報了一遍,只略去兩家議親之事。

  尉遲越聽說沈宜秋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心裡舒坦了些許。

  他屈指在一份奏摺上點了點,對賈七道:「你去備車馬,天一亮孤便要入宮。」

  吩咐完畢,他撂下筆,起身往寢堂踱去。

  他這幾日卻是一葉障目了。

  沈氏這一世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一時叫小白臉迷惑也不足為奇。

  她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又以身相殉,他自不能求全責備,為這點無傷大雅的小事苛責於她。

  不曾見過皎月的光輝,才會叫星辰的微芒迷了眼。

  只消讓沈氏見上自己一眼,她就會知道,什麼十一郎、十二郎、十三四五六七郎,全都是浮雲。

  至於怎麼見,他心裡已有了章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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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4: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得意

  要與沈宜秋見上面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怎麼容易。

  沈七娘是大家閨秀,家中規矩重,無事不會出門冶遊。

  沈家雖不是銅牆鐵壁,但人多眼雜,要避人耳目卻也不易。

  即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沈府,又如何對沈氏解釋?

  恐怕她不是將他當作瘋子,就是將他視為登徒子。

  再說即便他們前世是夫妻,潛入小娘子閨房中也非君子所為。

  尉遲越略假思索便知此路不通,他不能找上門去,便只有想法子讓沈宜秋出門。

  讓張皇后出面召沈宜秋入宮覲見最是穩妥,可嫡母必定會問因由,他不能將重生之事合盤托出,實在難以解釋。

  後世史書稱崇安帝足智多謀,這點小事自難不倒他。

  一封河西來的捷報令他靈機一動。

  當年吐蕃大舉寇邊,河西節度使耿勇率兵棄城而逃,涼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親沈景玄時任靈州刺史,果斷發兵援救,與軍民浴血死守,在糧草匱乏、無險可守的情況下,奇跡般地支撐了整整兩個月,一直等到援軍到來,自己卻死在最後一役中。

  當初尉遲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懼怕河西節度使耿勇擁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對沈家雖有撫恤,與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卻極不相稱。

  後來耿勇被奪職問罪,沈景玄卻至今沒有得到應有的嘉賞。

  如今王師在大鬥拔谷大破吐蕃大將悉諾邏軍,正是重提此事的絕佳時機。

  只是尉遲越如今雖以儲君之身監國,畢竟還不是君主,此事須得與張皇后及朝臣商議過,再稟明身在華清宮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遲,尉遲越打定主意,顧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臉,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驄馬,只帶了五六個僕從,披著熹微的晨光,踏著露水濡濕的御道,穿過晨霧彌漫的長安城,一路快馬加鞭來到蓬萊宮。

  張皇后一睜開眼便聽說太子求見,已經在寢殿外候了小半個時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還以為邊關出了什麼緊急軍情,連臉都來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內。

  尉遲越進殿向嫡母行禮問安,接著稟明來意。

  張皇后聽罷,神色古怪地睨了兒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燒火燎地入宮來見我,就是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遲越早已備好說辭,臉不紅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黃昏接到河西發來的捷報,因天色已晚,兒子不敢打擾母后歇息,故此今日拂曉入宮,以便早些將這好消息稟告母后。」

  「至於追封沈使君,兒子早有此意,此次大鬥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這理由倒也說得通,張皇后雖還存有幾分疑惑,還是點點頭:「沈三郎當日臨危不懼,挺身而出,以身殉國,確實該大加褒揚。至於如何追封,你與群臣商議便是。」

  她頓了頓,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虧你力排眾議,一力主戰。不過你畢竟年輕,還需多聽取吳尚書等一干老臣的忠言。」

  尉遲越應是:「謹遵母后教誨。」

  吐蕃寇邊多年,隴右不堪其擾,朝中議和之聲不斷,尉遲越一心主戰,可惜上輩子因自己是儲君,想著韜光養晦,便採納群臣之見,與吐蕃議和,錯失了戰機。

  重生後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將領出關交戰,這才得已重創敵軍。

  不過他畢竟是以儲君的身份監國,還未登上帝位,鋒芒太露難免惹來非議。

  張皇后有此訓誡,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囑咐了幾句,話說完了尉遲越卻仍不告退,她不由納悶:「三郎還有他事?」

  尉遲越原本指望張皇后主動提及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一茬,尉遲越不好直說,便只好東拉西扯地尋些話頭,將張皇后的飲食、睡眠都細細詢問了一遍。

  張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兒子磨蹭著不走,她也只好陪著耐心與他說話,兜兜轉轉繞了半天,不知怎麼又繞回了追封一事。

  張皇后這回終於想起沈七娘這個忠臣遺孤:「可憐沈家七娘,父親去世時還不滿五歲……說起來,我忽然想起樁事來……」

  她頓了一頓,回憶道:「那時候沈七娘剛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帶她入宮謁見。我是從未見過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個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厲害。別的孩子難得入宮總是四處張望瞧新鮮,她卻只顧低頭盯著自己腳尖,一聲也不吭。」

  張皇后搖搖頭:「真是叫人心疼。對了,當日你也在,我與她祖母說話,便叫你帶她去後邊園子裡玩,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尉遲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時候時常有命婦帶著自家孩子入宮謁見皇后,他哪裡分得清誰是誰。

  張皇后又道:「你還要將最鍾愛的那柄小胡刀送給沈家小娘子。」

  經她這麼一說,他倒有點印象了。

  張皇后接著道:「倒叫我吃了一驚,那柄小金刀你夜裡睡覺都要放在枕下,連你何家表妹也不讓摸的,竟這麼拿來送人。」

  尉遲越依稀記得那把胡刀,確實是他的愛物,但贈刀的前因後果卻毫無印象。

  張皇后又道:「不過沈老夫人謹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將刀還了你。」

  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遺憾。

  張皇后見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麼,三郎似乎對那沈家小娘子頗為上心。」

  尉遲越正色道:「母后說笑了,兒子與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識,不過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罷了。」

  張皇后一想,確實不曾聽說他倆有什麼交集,便點點頭道:「沈三郎就這點血脈存於世間,合該好好撫恤,以告慰國士在天之靈。追封之外,也該厚賜其女。」

  尉遲越磨蹭著不走,等的就是張皇后這句話,聞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賞賜,自然要入宮向皇后、太后謝恩,屆時便有的是相見的機會,只消一相見,後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遲越得償所願,便即向嫡母告辭。

  剛出了皇后寢殿,他又馬不停蹄地趕赴紫宸殿,即命黃門傳召一干重臣入內議政。

  議完隴右的軍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輩子沈景玄追封從三品開府縣侯,不過此事是在尉遲越登基之後。

  當時沈宜秋已是皇后,眾臣只當尉遲越抬舉皇后母家,自然沒什麼異議。

  可如今尉遲越還是太子,無端抬舉沈家,還要追封沈三郎為縣侯,有人便不樂意了。

  御史大夫楊坦道:「沈使君守住涼州城,自是有功於社稷,然他一力死戰,致使軍民傷亡慘重,亦有過焉。且他援兵涼州,致使靈州兵力空虛,若是敵軍進犯靈州,便是顧首不顧尾……」

  楊坦是主和派的中堅,明裡暗裡指責太子窮兵黷武,這回河西大捷不啻於打了他的臉。

  尉遲越早知他要借題發揮,只是掀了掀眼皮:「那麼依楊大夫之見,涼州城該當如何保下?」

  楊坦是迂儒,於邊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勞民傷財,增加稅賦。

  他花白鬍子一抖:「亞聖有言,『仁者無敵』,我大燕乃天命所歸,德風所被,百夷臣服。《詩》言『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眾,方是大道。」

  尉遲越淡淡一笑,頷首道:「若當日換了楊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門上誦一篇詩書,便叫吐蕃兵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楊大夫這般舌燦蓮花,只有一副忠肝義膽,便只能血灑邊關,死了還叫人求全責備。」

  楊坦叫他說得老臉一紅、啞口無言,不敢再置一詞。

  尉遲越掃了臣僚們一眼:「孤以為可追封沈使君為開國縣侯,諸位可有異議?」

  這一眼已隱隱有人君的威儀。

  有楊坦的前車之鑒,群臣哪會上趕著討沒趣,都道:「沈使君實至名歸。」

  大事就此定下,但細節還需從長計議。

  中書門下和禮部、吏部都有話說,文臣最愛逮著這些事爭論不休,尉遲越聽他們喋喋不休半日,總算議出個大致的章程。

  眼見日頭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馬回了東宮。

  這一夜,東宮長壽院一眾內侍總算睡了個整覺。

  尉遲越躺在床上心滿意足,事情進展得出奇順利,如今萬事俱備,只須等著沈氏對他一見傾心便是。

  不知沈氏見了自己會露出怎樣的情態?那日桃林中沈氏水靈的鳳目、燦若桃花的笑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尉遲越嘴角不自覺溢出笑意,隨即繃住嘴角,翻過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斷不會像某些浮浪子弟般與小娘子眉來眼去……

  尉遲越在心裡編排著,不知不覺走了睏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雖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卻大不相同。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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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4: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封賞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會上令百官群議,接著稟明皇帝,著中書省草擬詔書,由門下省覆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頒佈正式詔書。

  一套流程走下來,最少也要十天半個月。

  尉遲越情知此事急不來,倒也不慌不忙,橫豎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會憑空生了雙翼飛出去。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就在這二十來日中,寧沈兩家已經交換了庚帖,找山陽觀的觀主雲歸道長合了八字。

  雲歸道長用山陽觀的信譽作保,寧家十一公子與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輔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鳴,子孫繞膝。

  寧二夫人十分高興,當即許諾出資一百緡,給觀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對金童玉女。

  觀主笑逐顏開,又額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難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納吉禮。

  寧家想早日將婚事定下,聽了心中大悅。

  沈老夫人雖仍遺憾,但入宮無門,眼見著木已成舟,也只得絕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親事以來,偶爾想到太子妃人選至今未定,心頭不免掠過一絲不安,生怕上輩子的孽緣餘毒未清。聽說此事,一數日子不過月餘,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納吉禮,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臉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毀諾之事。

  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正與一眾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於後堂中,昏昏欲睡地聽祖母訓誡,忽聽門簾嘩啦一聲響,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進昏暗的堂中,眾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話頭,朝門口望去,卻是她院裡的海棠。

  這婢子一向穩重,如今臉上卻有張皇之色。

  沈老夫人擰眉,冷聲道:「出了何事?至於如此冒失?」

  海棠穩穩氣息,聲音仍舊有些顫抖:「回老夫人的話,宮裡來了幾位中官……」

  一聽這話,眾人齊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著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闔府上下無人不知。

  便是一開始不清楚的,日日見她穿著宮錦宮緞裁的衣裳招搖過市,也都知道長房三娘子得了皇后與太子的青眼,將要飛黃騰達了。

  這會兒一聽說宮裡來人,自然都以為是為著三娘子來的。

  沈三娘一張粉面飛起紅霞,低垂著頭,卻伸手扶了扶鬢邊一對鈿頭金釵——自打從芙蓉園回來,她這對釵子便似長在頭上,一日也摘不下來。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卻想深了一層。

  天家行事,最講究個穩妥體面,若是皇后有意讓沈三娘入東宮,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個風,確保沒什麼變故,然後再降旨賜婚,斷不會突然上門傳旨。

  沈老夫人道:「中貴人現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將他們迎入正堂,說請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詔。」

  此言一出,旁人還來不及說什麼,沈三娘失聲道:「什麼?七娘?是不是弄錯了?」

  滿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起來,堂中頓時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聲。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頭接耳,一臉幸災樂禍,近來三堂姊已成了他們最嫌惡之人,連沈宜秋都要靠邊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孫輩們立即噤聲。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不敢再吱聲,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貫錢。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這與她有何相干?

  她心中困惑,面上卻不顯,橫豎不可能下詔賜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聲是,行過禮退了出去。

  堂中眾人的目光也跟著追了過去,豔羨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孫輩們的神情看在眼裡,暗自搖頭,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氣數,盛衰榮辱都是上天註定的。

  有時看著這些兒孫,她便覺得自己是逆勢而行,妄圖力挽狂瀾,實在是徒勞無益之事。

  大約三郎已將沈家最後一絲精氣耗盡,餘下這些便都是庸質陋材。

  沈宜秋回房換了一身見客穿的綾羅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髮髻,簪上一對滿池嬌荷葉金簪,這才去青槐院與祖母會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見簾幕高卷,堂中坐著兩個中年黃門,她大伯沈景逸陪於末座。

  兩個黃門中,一個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遲越身邊的大黃門來逢春,另一個年紀稍長,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當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觀兩人神色和煦,再看來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賞的旨意,特特將她一個閨中小娘子叫來,定是因她父親的緣故。

  她心念電轉,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來,斂衽行禮:「小女子見過兩位中官。」

  兩個黃門也在打量這位國士之後。

  在宮中當差,他們自是見慣了富貴,也看多了絕色,但眼前這個少女的容色仍叫他們大為驚詫。

  單是那柔細白膩,彷彿漾著水光的肌膚,便已羨煞六宮粉黛;鴉羽般的黑髮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難摹的顏色。

  五官再是尋常,有這雪膚黑髮也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膚髮更出色。

  尤其是那一雙顧盼生輝的鳳目,眼尾深長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鉤子,叫人不敢細瞧。

  來逢春暗自思忖,都說郭賢妃年輕時容貌冠絕六宮,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美人,依他看來,比眼前這少女卻都差得遠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將女兒藏在深閨,否則郭九娘這第一美怕要退位讓賢。

  難得這小娘子生得光豔照人,卻又態度天然,沒有半分扭捏之氣。

  來逢春心道,這才真個叫做秋水為神玉為骨。

  兩個黃門看得有些發怔,好在他們還記得自己肩負重任。

  那陌生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請諸位接詔。」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齊齊跪下。

  那黃門展開詔書,朗聲念道:「《贈沈景玄諡爵詔》。沈景玄鼎足高門,天功世冑。才學著世,任兼文武。鎮守邊要,馭控遐荒。懷忠抱義,輕生殉國。宜從褒飾,以慰泉壤。可追贈上開府臨河縣侯,諡忠靖。特賜其母與其女各大練兩百匹,彩緞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頃,餘者稱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領著長子和孫女拜謝聖恩。

  沈大郎方才聽著黃門宣讀詔書,心若擂鼓,血液幾近沸騰,期盼著輪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詔書,也沒提他半個字。

  眼見沈宜秋一個女兒家得了這麼多賞賜,他卻什麼也沒落著,不禁由喜轉怒。

  母親也就罷了,沈七娘眼看著要出嫁,這些財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為沈家嫡長,如今只在太常寺領個從六品的閒職,皇帝封一個死人,賞兩個婦人,卻吝於賜他一官半職,倒不如沒有這封賞。

  正憤懣,忽聽那來姓黃門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義,另有賞賜若干,是中宮與東宮一點心意,請老夫人、女公子笑納。」

  沈大郎剛燃起些許希望,這話又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沈宜秋一聽皇后和太子也有賞賜,心頭突地一跳。

  當下按捺住忐忑,跟著祖母跪拜接詔、謝恩。

  禮畢之後,一群小黃門魚貫將賞賜抬入院中。

  單是幾百匹絹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數十箱上好香料藥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幹看著,雙眼熱得直要冒火。

  兩名中官一走,消息長了翅膀似地飛遍了整個沈府。

  沈四娘等人聽說七娘子交了這樣的好運,心中一邊暗恨,一邊又慶倖。

  得再多賞賜又如何,嫁資豐足又如何,還不是只能嫁進不上不下的寧家,連個官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偷偷抹眼淚,聞聽此訊,顧不得揩一揩腫成胡桃的眼睛,立馬破涕為笑。剛剛收進盒子裡的一對鈿頭釵又得以重見天日。

  ——————————

  沈家祖孫得了這麼多的賞賜,自然要去宮中謝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隨祖母前往蓬萊宮謁見。

  沈家車馬在宮城西南的興安門前停下,便有皇后宮中的內侍前來見禮,道皇后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賜步輦一抬。

  祖孫倆謝了恩,登上步輦。

  沈老夫人生怕孫女多年來第一次入宮行差踏錯,見她氣定神閑,殊無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氣度心機樣樣不缺,偏生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隨了她那個母親。

  祖孫倆各懷心思,乘著步輦穿過長長的夾道,自右銀台門入,經過右藏庫,便轉入分隔前朝後宮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熟悉的世界。

  她在這後宮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如故人般熟稔。

  步輦輕輕地一搖一晃,沈宜秋也似遊歷夢鄉一般,熟悉的宮殿、台閣和回廊從她身邊掠過,勾起許多往事,叫人頓生今夕之感。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際,步輦忽然停了下來。

  她抬眼望去,只見左邊巷子中,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朝他們這裡行來。

  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劍的侍衛,隱約能看見後面八人抬的步輦,後頭還跟著一大隊隨從。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這種陣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個皇宮,偏偏狹路相逢。

  沈宜秋一邊腹誹,一邊下輦,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裡,只盼著尉遲越趕緊過去。

  誰知天不遂人願,只聽步輦低垂的紫錦帷幔中,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前方何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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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5: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見面

  沈宜秋上回與尉遲越分別時,他還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如今乍然聽他開口說話,嗓音也沒有後來那般低沉,帶著些少年人的清越,這感覺實在莫可名狀。

  皇后宮中的宮人忙下拜道:「回稟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與小娘子,入宮謁見皇后娘娘。」

  沈宜秋心一涼,這下不見也得見了。

  祖孫倆正要跪拜,尉遲越卻道:「姑祖母不必多禮。」

  一邊說一邊下了輦車,反倒向著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聲姑祖母嚇了一跳,她不曾隨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認一門偏宜親戚。

  沈老夫人忙避讓,連道不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頓了頓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天恩浩蕩,沈氏沒齒難忘。」

  尉遲越回過神來,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義輕生,救萬民於倒懸,是我大燕的國士,如何封賞都不為過,孤不過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謝了恩,吩咐孫女向太子行禮。

  沈宜秋不情不願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行過禮便退至祖母身後,低垂螓首。

  尉遲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與沈老夫人攀親戚,便是為了順理成章從肩輿上下來,否則他在高處,又有帷幔遮著,著實不便觀瞻。

  他計劃得頗為縝密,奈何沈氏絲毫不能領會他的苦心,只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曾抬一抬眼皮。

  尉遲越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難題。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貴胄,走到哪裡都能引發女子爭相觀睹,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孩童,見了他總不免多看幾眼,便是害羞或膽小,不敢逾禮盯著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幾眼。

  偏這沈氏是個例外。

  尉遲越尋思著,從她那裡望過來,恐怕只能看到他袍裾——她總不能看著袍裾便對他一見傾心吧。

  而此時沈宜秋正瞅著他的袍腳。

  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綾襴衫,下擺上用銀泥繪出群山,再以金綠線相交,繡出蒼松翠柏,襴衫以外,又罩了層如雲似霧的煙色紗縠袍子,廣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見男人修長手指間還捏了一把玉骨摺扇。

  她不禁暗自稱奇,上輩子尉遲越衣飾上向來漫不經心,除了朝會或郊祭之類的場合會穿公服、朝服,其餘時候幾乎總是穿深色窄袖騎裝,足蹬烏皮靴,腰圍蹀躞帶,怎麼方便怎麼來,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麼風,這廝竟也學那些五陵少年、貴游紈絝,打扮得像隻開屏孔雀。

  她心念一轉,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幾年時常入宮陪伴郭賢妃,他穿得如此風騷來後宮,多半是去會他表妹。

  尉遲越哪知她心裡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宮側殿,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計劃得萬無一失,誰知在最後一步上折戟。

  他大費周章,自不甘心就此離開,對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后問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頭皮一麻,這還沒完了?不禁深恨出門前沒占上一卦。

  不過她先時還有些疑慮,生怕尉遲越與她一樣是死而復生,聽了這話倒是放下心來。

  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們倆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尉遲越記得前塵往事,恐怕遠遠見了她就會繞道走,哪裡會邀他們同行。

  太子殿下發了話,沈家祖孫自不能違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輿和步輦,帶著一干隨從,向著皇后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張皇后已知沈家祖孫要來拜謁,已等候在殿中,誰知太子也一起來了。

  張皇后狐疑地看了看玉樹臨風的兒子,按捺下心中疑問,叫宮人請沈家祖孫入內。

  行禮畢,皇后命宮人給沈老夫人賜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髮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只是張皇后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后身邊,皇后握著她的手稱讚:「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嫻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於藍。」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后對她如此盛讚,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張皇后又道:「七娘不必拘謹,只當這裡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著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后這麼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尉遲越坐在皇后下首,沈宜秋一抬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尉遲越終於等到沈宜秋抬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岩岩若孤松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只見他面沉似水地看著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剋,即便這一世並無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尉遲越暗暗覷瞧,卻見沈氏面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

  她的雙頰白裡透紅,卻是肌膚正常的紅暈,並不像他預料的那般雙目盈盈、粉面含春、紅霞滿腮。

  他本來一心躊躇滿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失望之餘,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與寧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樣,與眼下不啻天壤之別。

  莫非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別戀了?

  這念頭一萌芽,便被尉遲越連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對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誼,又豈是可以隨隨便便換人的?

  他思索了一番,大約還是因為沈老夫人的緣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嚴,想必是因祖母在場,她必須循規蹈矩,便是怦然心動也要裝出這無動於衷的模樣。

  沈氏生性內斂,一向七情不上面,裝得以假亂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為她裝得冷若冰霜,上輩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張皇后拉著沈宜秋說了一會兒話,總算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時便有宮人入內奉茶,又捧來各色鮮果和糕餅菓子。

  張皇后見著什麼時鮮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盤玉碗幾乎要堆疊起來。

  「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各色都叫他們備了點,」張皇后指著一碟紅玉珠顆般的櫻桃道,「這是華清宮熱泉旁的園子裡種出來的,那邊地氣暖,格外甜,你嘗嘗。」

  又道:「這金乳酥和玉露團是我宮中小廚房自己做的,別處沒有這個味道。」

  沈宜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尉遲越看在眼裡,心道原來她喜歡這個。上輩子他難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爾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

  尉遲越暗暗將她吃過的東西記在心裡。

  沈宜秋不經意抬眼,就見男人眉頭微蹙,目光沉鬱地看著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盤中的櫻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幾顆櫻桃,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於這麼苦大仇深地瞪著我吧。

  張皇后笑道:「我這宮裡還有兩筐,一會兒七娘帶回去。」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謝皇后娘娘賞賜。」

  「不過一些吃食,你若喜歡,往後每年華清宮的櫻桃熟了,我都叫人給你送兩筐過去,不用和我見外。」

  若是換了上輩子,沈宜秋必要誠惶誠恐地推辭,如今卻沒那麼多顧忌了,華清宮的櫻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臉皮年年都能敞開肚皮飽餐個夠,何樂而不為呢,當即謝恩。

  沈老夫人忙道:「孫女沒規矩,見笑了。」

  張皇后卻很高興:「難得七娘不與我見外,可見是與我有緣。」

  尉遲越一直留意著沈宜秋的一舉一動,方才那一眼蜻蜓點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樣貌不曾,雖說他有令人一見而為之傾倒的風姿,究竟還是多看幾眼穩妥些。

  可沈氏卻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著他嫡母。

  尉遲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機多打量打量自己,盯著皇后看個不住是何道理?

  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處是頭一等大事,自要仔細斟酌。

  張皇后見兒子滿腹心事的樣子,心中疑團越滾越大,往日尉遲越來請安,總是寒暄兩句便急著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個時辰。

  還打扮得這樣玉樹臨風,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無其事,對尉遲越道:「你們怎麼一塊兒來了?倒像是約好的一般。」

  尉遲越道:「回稟母后,兒子剛巧入宮向母后問安,恰在鹿宮院外邂逅姑祖母與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攜而至。」

  張皇后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孫女,你該稱她一聲七妹才是。」

  沈宜秋光是想像這兩個字從尉遲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雞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貴胄,與民女有天淵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稱。」

  尉遲越一個七字卡在喉嚨口,聽她這麼說,連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臉色。

  見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才會做的事。

  沈宜秋瞥見他微蹙著眉,一張臉黑得像鍋底,心中一哂,誰樂意要個便宜表兄似的。

  尉遲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走出皇后寢宮,他沐浴著孟夏和煦溫暖的陽光,渾身一陣鬆快。

  今日雖與他料想的有些許不同,但進展十分順利,沈氏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又沒換個人,心意自也不會變。

  何況他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在昨日的賞賜中表明了心跡,若是她見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為妃。

  而嫡母顯然對沈氏青睞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后自然樂見其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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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驚喜

  太子在場有的話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張皇后便笑著問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罷?我依稀記得她與五公主同歲,五公主是去歲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記岔了。」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記性,孫女確是元貞十八年十月裡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

  張皇后與身旁的中年女官對視一眼,又轉頭對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後便出宮建府,去歲冬月與附馬成婚。如今女孩兒一個個出閣,這宮裡是越來越冷清了。」

  這話自非無的放矢,她每說一句,沈宜秋便心驚一分。

  張皇后接著道:「我今日一見七娘便覺投緣,可惜不能長留身邊作伴。」

  那中年女官笑著給沈老夫人續茶:「老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難得見她如此開懷,若是小娘子能常來宮中陪伴娘娘就好了。」

  不等沈老夫人答話,張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罷了,如珠如寶的女孩兒,入宮陪我這麼個老婦,人家祖母哪裡捨得。」

  沈老夫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張皇后有意讓孫女嫁給太子,心裡不禁喜憂參半。

  若是當初順順利利帶著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說親事,也無所妨礙。

  如今與寧家議定了親事,卻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閒事。

  她忙拜謝:「孫女不識大體,媸顏陋質,承蒙娘娘不棄,實是她三生有幸,豈敢推辭。」

  張皇后道:「老夫人過謙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少時日了,我怎生忍心搶人。」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個兩全之策……」卻不往下說。

  張皇后笑著剜她一眼:「好個刁滑婦人,偏你話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臉有恃無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該妄自揣測皇后娘娘心意。」

  張皇后笑駡:「果真死罪。」

  兩人一遞一說,就差把話挑明了。

  沈宜秋偷覷祖母臉色,只見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與寧家還未過定,尚有轉圜的餘地,可是背信食言究竟於名聲有損,沈老夫人一向以門閥自矜,多半是在舉棋不定。

  她不能將自己的後半生懸在祖母的一念之間。

  沈宜秋心如電轉,便即低下頭來,雙手拉扯絞動著腰間的絲絛,嬌羞之色溢於言表。

  宮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銳,見她這模樣,心下便有了計較。

  張皇后沉吟片刻,對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貴府的門檻怕不是已經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這般福氣。」

  沈宜秋將頭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裡,心頭火起,但卻毫無辦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隱瞞便成了欺君。

  且寧沈兩家議親之事雖未傳揚出去,到底不是什麼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著人一打聽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稟皇后娘娘,孫女許了寧家二房十一公子,現下還未過定。」

  張皇后雖已猜到,仍不免遺憾,對女官搖頭歎道:「就知晚了一步。」

  又將沈宜秋叫到跟前,拉著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張皇后與沈家祖孫說了會兒話,又留他們在宮中用了午膳,賜下若干賞賜不提。

  從宮中辭出,沈家祖孫同坐一乘馬車回府。

  剛一上車,沈老夫人便沉下臉來,目光如刀地盯著孫女,彷彿要在她花般嬌豔的臉龐上盯出兩個窟窿:「我悉心教導你十年,你學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長輩?」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著祖母的目光:「孫女不知何錯之有,望祖母明示。」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這麼大膽,一時無言以對。

  她為何勃然大怒,兩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擺到明面上說。

  世家的體面就在這一層捅不穿、紮不爛、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半晌,沈老夫人長長歎息了一聲:「你且好自為之。」

  說罷靠在車廂木壁上,闔上雙目,再也不發一言。

  若是換了以前,沈宜秋見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責,哪怕委屈自己一輩子也要換祖母展顏,可上輩子一二再再而三,讓她將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心裡只是波瀾不驚。

  沈老夫人也知無力回天,這回乾脆懶得罰她。

  到了沈府,沈宜秋吩咐奴僕將皇后賞賜的宮錦彩緞、金玉器玩、衣裳珠翠等搬回院中。

  湘娥細心,那兩筐金尊玉貴的熱泉櫻桃託付給了她。

  一行人往後院走,一路上各院的下人看見,紛紛回去稟報自家主人。

  片刻之間,闔府上下都知道七娘子入宮謁見得了許多賞賜。

  旁人猶可,不過有幾分眼熱,一向與沈七娘暗暗較勁的四娘子等人,卻氣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沈八娘最是沉不住氣,聽到消息便即去找四堂姊,酸道:「不知七姊是什麼仙子下凡,誰見了她都不免傾倒。昨日才得了宮中賞賜,聽說今日又是十幾箱東西往院裡搬。三叔封了爵位,如今她是公侯之女,夫家又是三品大員,真是羨煞人了。」

  沈四娘淺淺一笑:「三叔封的是虛爵,你外祖家正經有食邑的一等開國公,親舅又是世子,有何好羨慕的。門第如何,也不能單看官品。」

  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門第為傲,聽了這話,心裡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誰不知道四嬸當年哭著喊著要嫁給三叔,鬧得全京都街知巷聞。奈何三叔看不上她,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顯,繼續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我原擔心她這身世不好說親,幸而寧家書香門第,不介意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錯,三叔三嬸雙雙早逝,三房只剩她一個孤女,講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團扇掩嘴,輕輕一笑:「要我說,這封賞原也不值得羨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財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連聲附和:「阿姊所言極是,誰願拿父母的性命換一身榮華。」

  心裡卻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洩氣。

  她父親門蔭了一個從七品閑官,便似在這起家官位上紮了根,鎮日不務正業、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個月宿在平康坊,將她阿娘的嫁妝都揮霍殆盡,對他們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換成爵位、田地和錢財,倒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見那流水般往裡抬的朱漆大木箱,差點兩眼一黑暈過去,帶著哭腔道:「昨日宮裡賞的那些還未收拾完……賀喜小娘子……」

  那麼多財物要清點造冊,再分門別類收入庫中,以便讓小娘子回來過目,哪些該放進妝奩帶入寧家,哪些又該丟下。

  為了這個,素娥今日沒有跟隨沈宜秋入宮,帶著滿院婢子奴僕收拾了半日,眼下還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張皇后一向手面闊,又真心喜歡沈宜秋,便以添妝之名又賜了許多財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換回家常衣裳,摘下髮上釵鈿,正打算上床補個覺,素娥抱了個狹長的雕花沉香木盒子進來:「小娘子,奴婢見這盒子華美,裡頭的東西想必十分要緊,奴婢不敢擅自收起來,還請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華美無匹,通身描金彩繪,嵌著許多寶石真珠螺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撲鼻。

  也不知裡頭藏著什麼好東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興致,坐直身子:「這是誰賞的?」

  「是與東宮賞賜一起送來的。」素娥一邊答道,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巧奪天工的黃金小鎖。

  盒子裡卻是用蜀錦包裹的一幅卷軸。

  沈宜秋不由一喜,這樣鄭重其事地包起來,定然是名家的墨寶了。

  她這上頭隨了父母,雖也愛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癡迷的卻是書畫。

  她知道東宮藏書樓和尉遲越的書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跡,只是尉遲越不待見她,她便也不好意思開口去借。

  尉遲越捨得將這些寶貝賞一幅與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邊盯著素娥解開錦囊,抽開絲繩,一邊猜測,會是哪個寶貝呢?

  是陸探微的《維摩詰居士》,還是衛協的《上林苑圖》,莫非是王右軍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遲越心愛之物,斷然不會拿來賞人……那麼退而求其次,《鴨頭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著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軸展開,露出右側墨蹟。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這筆字她上輩子見過無數回,就是化成灰也認得,明明白白是尉遲越自己的筆跡。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遲越的字也算不錯,但拿來賞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輩子他頗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聽說他拿自己的書跡賞過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遲越的行徑,心說重來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掃了一眼絹帛上的字,待看清寫的是什麼,她只覺一口氣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

  寫的竟然是《列女傳》,賞人一卷列女傳,這算什麼意思?

  沈老夫人最喜歡叫她誦讀《列女傳》、《女誡》等書,上輩子她對祖母言聽計從,即便入了宮也日日不離身側,如今卻是見了便起膩,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將畫卷展開寸許,沈宜秋一瞅,嘖,每段小傳旁竟還配了畫。

  若說尉遲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畫技只能說慘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畫得頭大身小脖子長,又兼神情呆滯、兩眼無神,活像隻呆頭鵝。

  素娥還待展開,沈宜秋揮揮手:「收起來罷。」

  素娥也覺這畫不怎麼樣,還沒有小娘子平時畫著玩的竹筍、瘦驢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這盒子的架勢,又覺不能輕忽:「小娘子,這該收到哪裡?」

  沈宜秋道:「盒子留著,字畫……」

  她本想說扔了,轉念一想畢竟是太子墨蹟,隨意毀棄萬一叫人知道罪責不小,便道:「字畫另外放著吧。」

  她想想又補上一句:「切記收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此時尉遲越也已回到了東宮,正在內書房中召見幾位翰林學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這會兒有沒有見著他送的禮,若是見了,應當已經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蘊含的巧思,他微感得意。他記得上輩子沈氏案頭總放著兩卷列女傳,想必是她所鍾愛,再見落款是他親筆所作,定然更加歡喜。

  此外他還暗藏了玄機,只選了《賢明傳》中的王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與希冀之意,若一時不能明白,那麼待她看見畫中女子個個肖似她時,必定心領神會……

  尉遲越嘴角一揚,如今萬事俱備,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張皇后卻似並不著急,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遲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這才等來甘露殿的內侍,道張皇后叫他進宮議事。

  尉遲越精神一振,吩咐侍從道:「備駕!」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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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真相

  尉遲越策馬疾馳,揚起滾滾煙塵。

  他的馬是突厥進貢的大宛良駒,奔騰時有如風馳電掣,不一會兒便將侍衛們拋在了身後。

  尉遲越猶嫌馬不夠快,恨不能兩肋生翼,飛到蓬萊宮去。

  是日和風清穆,五月的陽光撒在空闊的御道上,兩旁青槐枝繁葉茂,蒼翠枝葉間雀鳥啁啾,彷彿知他好事將近,紛紛向他恭祝道喜。

  一牆之隔的鼎沸人聲、喧囂車馬也似充溢著生機。

  儲君大婚是普天同慶之事,尉遲越一邊策馬,一邊打定主意,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還要在太極宮承天門外張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讓百姓也沾沾喜氣。

  到了蓬萊宮前,他也顧不得下馬乘輦,一路長驅,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寢宮前,他不等肩輿來抬,三步兩步上了臺階,昂首闊步走進殿中。

  張皇后見兒子神采飛揚,眼角眉梢透著笑意,不由納悶:「可是有什麼喜事?」

  尉遲越這才察覺自己喜形於色了,忙壓了壓嘴角,沉聲道:「兒子一路從東宮馳來,見生民繁庶、風物暢美,不禁心生喜悅。」

  張皇后心說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卻笑意盈盈,微微頷首,贊許道:「你身為儲君知道勤政愛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說罷請兒子入座,叫宮人奉茶。

  母子倆各懷心思地寒暄,張皇后兜著圈子,半晌不入正題,尉遲越接連飲了三杯茶湯,心中已有些煩躁,臉上卻仍是泰然自若。

  張皇后繞了半天,終於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園花宴已經兩個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遲越聞言臉色依舊沉靜,但執杯的手卻微微一頓。

  張皇后又解釋道:「這幾日賢妃頭風犯了,不能勞神,便沒有叫她一同前來,待你選定,再去與她知會一聲。想來你看上的人,她也不會有何異見。」

  尉遲越心知頭風病不過是託辭,皇后多半是生怕賢妃又頭圓頭扁地攪纏不清,這才沒叫她來。

  想到上次生母說沈氏刑剋六親,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不悅,她不來也好。

  上輩子她便不喜沈氏,總揪著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屬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幾升眼淚。

  張皇后道:「不知三郎考慮得如何了?」

  尉遲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淡淡道:「但憑母后作主。」張皇后對沈氏青睞有加,他都看在眼裡。上輩子她與眾女一齊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識珠,從那麼多人中將她挑中,這回她入宮覲見,兩人面對面聊了這麼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屬了。

  尉遲越獲絲毫不擔心,只等著嫡母先提。

  張皇后忖道:「依我之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書家的十七娘、吳祭酒家的十二娘,還有王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這幾位都是清淑嫻雅、端麗韻秀,堪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選幾名封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遲越一心等著張皇后提沈氏,對這些不甚在意:「但憑母后定奪,不必再封良媛諸等,務從儉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側室一道加封,兩名側室是最少之數。

  張皇后嫁給當今時,除了兩名良娣,還一氣封了兩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幾位昭訓和奉儀,至於東宮中原本沒有品級位份的侍妾宮姬,更是數不勝數。

  尉遲越九歲封太子,十二歲便開始聽訟於東宮,十六歲上便奉旨監國,一直勵精圖治,至今沒有半個侍妾,與其父卻是大相徑庭。

  他十三歲時,生母郭賢妃選了幾名貌美宮人,想塞給他為妾,卻叫他義正詞嚴制止:「母妃希望讓兒子做陳後主麼?」一句話便叫賢妃犯了兩個月頭風。

  張皇后己所不欲,不施於人,並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輩子,轉頭又給媳婦添堵。

  看到兒子對聲色犬馬視同洪水猛獸,她欣慰地點點頭:「那我便替你選兩個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儉省卻是有違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難色:「太子妃的人選卻有些難以定奪,盧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聽說才學也是極好的,只是性子太過軟和,當正妃怕是差了一點。」

  皇后又提了兩人,都是為良娣綽綽有餘,當正妃卻總缺了些什麼,似乎不足以母儀天下。

  尉遲越本以為嫡母第一個便會提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個人,不由詫異。

  張皇后見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問道:「三郎怎麼想?我反復思量,也只有從這三人中選一位了。」

  這就完了?不是還有沈氏麼?尉遲越狐疑地看著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窺見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說出來?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狹的。

  都到了這一步,明知道會讓張皇后在心裡看笑話,也只得就範了。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指尖輕敲兩下杯壁,放下杯盞,狀似不經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宮中所見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氣度閒雅,頗為穩重。」

  張皇后滿臉遺憾,扼腕道:「我也覺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許了人家。」

  這平平淡淡的幾個字,落在尉遲越耳中,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

  沈氏許了人家?這不可能!

  他縱然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聽說自己髮妻與別人訂親,不免也露出了錯愕之色。

  張皇后將兒子神色看在眼裡,不由失笑:「三郎緣何如此驚愕?七娘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爭求,許了人家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尉遲越意識到自己失態,竭力平復心緒,露出灑脫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兒子非是驚愕,不過略有幾分詫異罷了。」

  他鎮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覺一股鹹澀的味道直沖天靈蓋。

  掌茶的宮人驚呼一聲;「太子殿下,這是鹽碗!奴婢死罪……」一邊告罪,一邊叩頭如搗蒜,心裡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歡加鹽,太子卻是每飲茶必要放鹽,且他舌頭刁鑽,宮人調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鹹,因而每次奉茶,宮人都會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濃鹽水,供他自行取用。

  這是經年來的習慣,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麼了,竟把鹽碗當了茶杯,分明一個葵口,一個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樣!

  尉遲越硬是將那口鹽水咽下,鹹澀的味道令他靈魂激蕩,他愣是沒有皺一皺眉,鎮定自若道:「不必大驚小怪,孤只是覺得口裡有些淡。」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若無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這才撂下鹽碗:「不知沈氏與哪家結親?」

  他不說沈七娘而說沈氏,便是關心世家聯姻之事,師出有名,非常得體。

  張皇后簡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樣樣都好,就是不知為何,從小死要面子,都這樣了還在裝。

  尉遲越兩口鹽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靈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宮中,弄錯了也未可知。說不定是以訛傳訛,他們沈家姊妹眾多,說親的或許是旁人。

  張皇后道:「是寧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這句話卻叫他如墜冰窟,剛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聲,只留下一股青煙。

  尉遲越沉默半晌,一開口,聲音有點啞:「原來是寧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皇后道:「聽說是不久前議下的,不久便要過定了。」

  方才那兩口鹽水似乎流到了他臟腑中,又從他的笑容中流溢出來。

  原來兩人在桃林中相會,的確是情投意合,已經許下終身。

  張皇后點點頭:「寧家如今在朝中雖有些尷尬,但門風清正,聽說那寧小公子氣質清華,雖無功名,但如今在國子監讀書,頗得師長的嘉許,還有詩集行於世,想來早晚也能嶄露頭角。七娘嫁過去應當不會受委屈。」

  邊說邊覷兒子的臉色,眼裡閃過促狹之意。

  尉遲越苦笑,上輩子寧十一考進士科,被禮部侍郎壓著,還是他在覆核時發現他才學胸襟過人,力排眾議點了他為狀元。

  寧十一有經世濟國之才,這輩子只要不出意外,這狀元定然還是替他留著。

  張皇后又道:「本來我也想著,七娘那孩子合眼緣,又大方端雅,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太子妃人選,也不是沒起過念頭,趁著他們還沒過定,降旨將她娶進宮來……」

  尉遲越不由凝神屏息。

  張皇后話鋒一轉:「可與臣子爭妻,說出去畢竟不體面,三郎你說是不是?」

  她含笑看著兒子。

  尉遲越只覺臉上如被摑了一掌,火辣辣的,這正是他親口說出的話。

  張皇后接著道:「橫豎日後想見,宣她入宮陪我說說話便是。再說這姻緣也著實不錯,旁的也就罷了,寧家四十無子才可納妾,這一條便比什麼顯赫的官爵、門第都實在了。」

  一眾宮婢同為女子,這些年又眼見張皇后與宮妃們鬥智鬥勇,以至於心力交瘁,盡皆點頭。

  尉遲越再也聽不下去,匆匆行禮道:「兒子忽然想起宮中還有些冗務,母后請恕兒子失陪。」

  張皇后沖著兒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選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遲越離去,張皇后屏退了其他宮人和內侍,只留了最親近的女官在側。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著扇子:「恕奴婢愚鈍,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愛那沈家娘子,為何不請聖人降旨賜婚?殿下方才那模樣……嘖……奴婢看了都心疼。」

  張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婦,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著,太子殿下似乎挺急。」

  張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會去爭,什麼不能與臣子爭妻,都是藉口罷了。他們尉遲家的人,身上流的可是狼血。」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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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決心

  尉遲越不知怎麼回的東宮。

  沈氏定親的消息如同一悶棍砸在他後腦勺上,也不見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談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寧沈兩家結親,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的了。

  可是尉遲越不明白,上輩子他不情願娶她,兩人毫無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願意娶她,甚至還費了不少心神,她卻與旁人定了親?這是何道理?

  難道就因她吃錯了東西,錯過了花宴,此生便與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與寧十一談笑風生的樣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對自己不假辭色的模樣,饒是他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沈氏大約並未對他一見傾心。

  恰恰相反,她與那小白臉倒是傾蓋如故。

  尉遲越感到口中又鹹又澀又苦。

  卻原來,沈氏的深情也會隨時而易,上一世能給他,這一世叫寧十一捷足先登,便付與了那小白臉。

  誠然,寧十一郎生得不錯,才學也差強人意,但若論文韜武略,與他比還是差些,尤其是騎射,更是不如他遠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貴胄,當朝儲貳,沈氏嫁與他為妻,將來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還有比皇后更尊貴的女子麼?

  這簡直就像舉子不願當狀元,不可理喻。

  尉遲越背著手在房中踱了幾步,有些怒其不爭,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一時叫皮相迷了眼。

  也罷,他心道,本來就是顧念她對自己一往情深,這一世才想著娶她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別戀,那便由她去與寧十一琴瑟和鳴、長廂廝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屬,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難道他還真去與臣子爭妻?此事絕非人君所為。

  尉遲越一向是個當機立斷的果決性子,當下決計將此事拋諸腦後,叫內侍將今日送到的奏疏搬來。

  他吩咐內侍研墨,隨意翻開一本奏章,卻是禮部侍郎劉韶德所上的《請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遲遲不娶妃,朝臣們比尉遲越自己還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遲越往常不覺什麼,如今卻覺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彷彿排著隊在譏笑他自作多情。

  尉遲越剛平靜下來的心緒又掀波瀾。

  他撂下這糟心的奏書,又打開另一封,卻是御史大夫楊坦的乞休表。

  上回為了追封沈宜秋父親的事,楊坦叫他當著一干重臣的面教訓了幾句,自覺失了顏面,稱病不朝,如今又鬧著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

  尉遲越本就不豫,見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當日自己為了製造巧遇之機,煞費苦心,猶在沾沾自喜,沈氏與寧十一卻已暗度陳倉……

  尉遲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筆便批下「准奏」二字。

  這世上能要挾他的人還沒生出來,既然這屍位素餐的老匹夫願意將官位騰出來,成全他便是。

  尉遲越批了一會兒奏章,總不免走神,看到瓊州進貢沈水香,沈氏的臉又浮現在腦海中;鼻端似乎還縈繞著一縷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將她的笑顏從腦海中摒除,又看到「邊關不寧,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張皇后的話,心道四十無子方能納妾便很了不起麼?

  非是他喜歡三宮六院,上輩子他從不沉湎聲色,後宮總共也沒有多少人,在歷朝歷代的君主中已屬罕見。

  他是人君,自不能與臣子一概而論。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這個?尉遲越思忖,大抵世間女子都是愛喝醋的,沈氏對自己一往情深,心裡自然也暗暗醋著,只是深明大義,端莊識大體,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這一世……

  尉遲越回過神來,哪裡還有這一世,此女業已琵琶別抱,與他分道揚鑣,再無瓜葛了。

  想到此處,他便覺如鯁在喉。

  罷了,多想無益。

  尉遲越捏了捏額角,繼續埋頭案牘,可沈氏就像在他腦海中安了營紮了寨,只等他稍一鬆懈,她便乘隙來攻城略地。

  尉遲越批了一會兒奏章,只覺心神不寧,不堪其擾,只得撂下筆站起身,走出書房,沿著回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長壽院後頭的園子裡。

  時值仲夏,轉眼就是端陽,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裡透紅,猶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設了紗幔,尉遲越心不在焉地走過去,剛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當年沈氏常在此地讀書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園子。

  可這東宮後院是他們當年婚後所居,哪裡沒有沈氏的影子?

  尉遲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從不踏足此地。

  他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來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記得我幼時常帶在身邊的那柄小胡刀?」

  來遇喜皺著眉一臉困惑。

  尉遲越一邊回憶一邊道:「六寸來長,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還嵌著紅寶石和玉蟲子……」

  來遇喜這才記起來:「可是聖人所贈的西域貢物?」

  尉遲越點點頭:「不知現今何在?」

  來遇喜努力回憶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塗,一時還真說不上來,但宮中物事皆有造冊,請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遲越端起茶杯,將整杯釅茶一飲而盡,苦得皺了皺眉:「你現在去查,孤在這裡等著。」

  來遇喜哪裡還敢耽擱,忙一路小跑著,支使小黃門們去翻各個庫裡的冊子。

  東宮的庫藏不知凡幾,這刀又是多年前的舊物,找起來談何容易。

  來遇喜使出渾身解數,滿東宮的宮人、內侍齊心協力翻箱倒櫃,找出那柄刀也費了一個多時辰。

  尉遲越打開沉香木盒子,曾經日日摩挲的愛物躺在寶藍織錦上,時隔多年,刀鞘上的寶石真珠依舊熠熠生輝。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鏨刻的葡萄紋,指尖傳來熟悉的感覺。

  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贈送東西給沈氏。

  上輩子每逢節日,他都會循著宮中的成例賞賜些東西,有時是錦緞,有時是器玩,但唯有這把小胡刀不是賞不是賜,是贈與她的。

  卻連這把小金刀也沒送出去。

  尉遲越沉默有時,收回手,闔上蓋子,對常遇喜道:「收起來吧。」

  來遇喜應了聲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殿下不知怎麼了,勞師動眾地將孩提時的玩物找出來,他還以為有什麼要緊用處,誰知只看了一眼,摸了兩下,便又叫他收起來。

  不覺五日過去,東宮風平浪靜。

  賈七賈八見事情敗露,這幾日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問責,特地編排好一套說辭。

  兄弟倆對了七八十遍,確保萬無一失,誰知太子殿下悶聲回了東宮,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與群臣議政,與往日並無不同,好似已將沈七娘拋諸腦後。

  兄弟倆戰戰兢兢地等了數日,見太子非但沒有發落他們的意思,連問都沒問一聲,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一日夜裡,又是兩人在太子房門外當值守夜。

  賈八故態復萌,恢復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樣:「殿下不愧是偉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賈七心思比弟弟細得多,仍有些心有餘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從延平門排到延興門。殿下什麼身份,豈會為了個女子黯然神傷?」

  賈八不能贊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無匹,比何九娘還美上好幾分,怕也不是隨隨便便能尋個差不多的出來……」

  賈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腦門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幾個?幾個不行,那就娶上十個百個,三千佳麗聽說過麼?三千個加起來還打不過一個?」

  「這怎麼比……」賈八捂著腦袋嘟囔了一聲,又納悶道:「上回殿下見那沈小娘子與寧十一郎私會,回來好幾日沒睡個整覺,那些黃門都折騰得夠嗆,這回倒是沒見他如此。」

  賈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說,殿下那是勤於政事,夙興夜寐,豈是為了女子,莫要譭謗殿下清譽。寧尚書是朝中大員,咱們堂堂太子殿下,怎麼能跟人搶媳婦呢?這把臉面往哪兒擱?」

  剛說到此處,便聽門簾「嘩啦」一聲響,眼圈烏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們面前:「替我備馬。」

  賈七看了眼天色,是夜無星五月,宮燈照不到之處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殿下何往?」

  尉遲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雲觀。」

  華清宮紫雲觀在藍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賈七和賈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當今請示,不敢有片刻耽擱,忙命下屬急去備車馬。

  不一時,一切安排停當,尉遲越上了馬,勒住韁繩,回頭掃了賈七和賈八一眼:「你們隱瞞太子妃之事,罪無可赦。」

  賈七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賈八還想按著串好的供詞申辯,被賈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賈七匍匐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屬下知罪,請殿下責罰。」他一聽「太子妃」三個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為懼,可太子妃就茲事體大了。

  賈八既驚懼又納悶,不是說大丈夫何患無妻麼,不是說不會搶人媳婦麼?他悲憤地睨了兄長一眼,枉我這麼相信你!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才發落道:「罰俸一年,自去領四十笞杖,往後半年宮中所有馬廄廁房都由你們清掃。」

  頓了頓又道:「妄議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兩人心裡涼了半截,八十杖下去,還不知有沒有命去掃茅廁。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寬和,東宮近侍又都是貴家子弟充任,賈氏兄弟便是長樂長公主的庶孫,兩人受過最重的懲罰便是掃馬廄,哪裡想到這次的事竟觸了太子殿下的逆鱗。

  兩人心裡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饒。

  尉遲越接著道:「孤有差事著你們去辦,若是辦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記著,以觀後效。」

  兩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謝恩不迭:「殿下有命,僕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辦好。」

  尉遲越睨了他們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傳個消息。」

  如此這般吩咐完畢,尉遲越輕輕一夾馬腹,策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經地義的太子妃,憑什麼拱手讓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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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卜卦

  驪山華清宮位於長安城東的昭應縣,去城六十餘里。

  尉遲越輕騎簡從,只帶了十餘名侍衛,星夜啟程,從京城東面北端第一門通化門出,一路快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達驪山北麓。

  山間雲霧彌漫,一行人從西邊的望京門入華清宮宮城,沿途街衢洞達,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鱗次櫛比,雖名為離宮,卻儼然是座城池。

  先時太子年幼,尚不能監國理政,皇帝便將整個朝廷一起搬到這驪山腳下,從十月一直住到來年春月。

  那時候百官羽衛,商賈繁會,如今太子監國,皇帝當起了甩手掌櫃,這車馬闐咽、煙雲相連的盛況便看不見了。

  驕陽下的宮城,侈麗奢靡已極,卻又冷清寂寥。

  尉遲越看在眼裡,煞是肉痛,一言不發地騎馬穿過宮城,向山上宮殿行去。

  離宮因地制宜,朱闕樓閣星羅棋佈於青山綠水間,彼此間以廊道相連,人行其間,便如走在雲上,四周綺樓繡戶令人目不暇接。

  時不時有身披輕紗羅衣,頭戴銀蓮花冠,作女道打扮的宮人在閣道中穿行,遠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來不諳風情,玉宇瓊樓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裡,全都是虛擲浪費的稅賦。

  到得紫雲觀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黃門出來迎接。

  尉遲越命侍衛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馬入內覲見。

  到得正殿中,小黃門入內通稟,出來的卻是一個內侍和一個道士。

  那內侍是皇帝身邊親信內臣,道士是極受皇帝寵倖的「大德」淨虛真人。

  尉遲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復生一次也沒有大徹大悟,一見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塵俗骨便不舒爽。

  他掃了眼乾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無恭敬之意,轉頭問那內侍:「聖人何在?」

  內侍面露難色:「聖人昨日起閉關修行,七日後方能出關,有勞殿下稍待幾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處?若是嫌少陽院來往不便,這紫雲觀中便有清淨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掃榻……」

  「不必了,」尉遲越打斷他道,「孤有要事稟告聖人,等不了七日。」

  那內侍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卻笑道:「聖人將有所成,此次閉關干係重大,聖人特地囑咐,若非緊急軍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關後再行定奪,望殿下見諒。」

  說罷氣定神閑地作了個揖,他是當今天子親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師」相稱,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股肱之臣都對他禮遇有加,只盼著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

  太子再怎麼尊貴也還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還是兩說。他日日與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憚他三分。

  尉遲越點點頭:「既然真人這麼說,孤只能等了。」

  淨虛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誰知尉遲越話鋒一轉:「嘗聞真人迄今已三百餘歲,道術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對真人而言不過雕蟲小技。」

  他按了按腰間佩劍,半開玩笑道;「眼下聖人閉關,孤閑來無事,真人不如施展幾分與孤瞧瞧。」

  他說得十分輕巧,語氣似是玩笑,但淩厲的眼風掃過,淨虛真人當下冷汗直冒、雙股戰慄。

  一旁的老內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忙打圓場:「殿下說笑了,刀劍無眼,若有個閃失,傷到真人……」

  尉遲越道:「只有妖讒惑主的贗品才會叫凡鐵所傷,連街頭耍百戲的都能刀槍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話下,你這是杞人之憂。」

  說罷「鏘」一聲,把佩劍拔出五寸來許。

  那淨虛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無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規矩,仙風道骨全拋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道:「殿下九天真龍血脈,凡鐵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為淺薄,若貿然領受,身首異處事小,汙了殿下神兵寶劍,小道便是散盡修為也不能贖罪。」

  尉遲越將劍推回鞘中,沉下臉冷聲道:「孤能見聖人了麼?」

  淨虛真人忙不迭道:「殿下並非凡夫俗子,想來卻是無礙的,小道方才一時疏忽。」

  尉遲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對那不住揩汗的老內侍道:「領路。」

  室內煙霧繚繞,一股濃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裡鑽,掩蓋住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重重帳幔中,分明傳出女子的調笑聲。

  尉遲越不禁皺了皺眉,當今早年遊樂無度虧了身子,如今年事漸高,力不從心,便開始信奉黃老之術,妄想靠藥石益壽延年甚至長生不老,卻仍不知節制。

  他在屏風前站定,由那老內侍入御帳中通稟,片刻後,皇帝穿著中衣,身披明黃道袍,披頭散髮地走了出來。

  那寬袍廣袖倒是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見他眼白渾濁,氣色虛浮,形容枯槁,顯然是閉關與女冠們徹夜研習道術的緣故。

  尉遲越抿抿唇,不動聲色地向皇帝行禮:「兒臣參見聖人。」

  他頓了頓,捏著鼻子道:「打擾聖人清修,兒臣慚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個呵欠,睨了兒子一眼:「何事如此緊急?」

  尉遲越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皇帝臉色越發不豫,不過還是點點頭道:「你年紀不小了,是該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著合適,朕也就放心了。不過此事關乎國運,不可輕忽……」

  說到此處,他掀起堆滿褶子的眼皮,渾濁黯淡的眼睛裡有了點光:「正好你也來了這裡,不如讓清虛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遲越心中不屑,但卻不好在這些事上違拗父親,只得道:「兒臣遵命。」

  皇帝便著內侍去請淨虛真人。

  片刻後,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稱阿師,恭謹作揖,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快與真人見禮。」

  淨虛道人心虛地偷覷太子,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裡還敢擺譜,忙躬腰道:「豈敢豈敢。」

  皇帝將事情與淨虛道人說了一遍。

  尉遲越淡淡道:「有勞道長。」

  淨虛暗暗鬆了一口氣,忙道:「小道榮幸之至,敢不效犬馬之勞。」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還請殿下將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說與小道知曉。」

  尉遲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麼?還真把他問住了。她比自己小三歲,那便是元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還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還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術通神,想來不必孤贅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兒子,哪有這樣連八字都不知道就能憑空合出來的。

  淨虛道人也知道憑空合八字太過離譜,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圓場,好在他術業有專攻,多年來靠著哄騙帝王加官進爵,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轉,作個揖道:「太子殿下娶妃關乎國之氣運,合八字是民間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運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連連點頭:「還是真人慮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見,該當如何?」

  淨虛真人道:「不如讓小道開壇設法,問一問神明。」

  皇帝大喜:「有勞真人。」

  淨虛真人忙道:「舉手之勞耳。」

  又轉向尉遲越:「還請殿下沐浴焚香,齋戒三日……」

  尉遲越一聽還要再拖三日,臉色不由一沉,他這次連夜趕來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諭,有了手諭他才能名正言順命翰林學士擬旨,然後還得將三省得一道道繁瑣手續走完,又是十天半個月。

  如今還要耽擱三日,他自是不情願,對那道士道:「齋戒三日?」

  淨虛真人最擅察言觀色,一見他臉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誠,一日……不必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這就命人設壇……」

  尉遲越道:「設壇?」

  淨虛真人立馬會意:「誠能感天,只要心意夠誠,不必借助外物。」

  他邊說邊從衣襟中摸出三枚銅錢:「小道占上一卦也是一樣的,請殿下凝神屏息,心中默想所求之事。」

  說罷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三枚銅錢往香案上一撒。

  噬嗑卦,喉中有物之象,主夫妻怨怒。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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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成竹

  淨虛真人後心一涼,背上汗如雨下,心中連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尉遲越臉色黑得像鍋底,寒聲道:「不準,再算。」

  淨虛真人叫他激得一個哆嗦,三魂六魄又回到軀殼中,顫抖著手收起案上銅錢:「……殿下所言極是,小道學藝不精,請聖人、太子殿下恕罪。」

  他正要再卜,餘光瞥見太子正冷冷地盯著他的手腕,突然心有靈犀地讀懂了他眼神裡的意思:再算出凶卦,你這雙手就別要了。

  他只覺手腕一疼,不覺縮了縮,忽然福至心靈,將銅錢端端正正地放回案上,恭恭敬敬地揖讓道:「常言道賤不逾貴,小道貧賤,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殿下卜卦?」

  要扔你自己扔,再卜出凶卦可怨不得我,砍自己的手去吧!

  尉遲越沒動,只是掃了那三枚銅錢一眼。

  老道會意,連忙上前用袍袖仔細楷抹乾淨。

  尉遲越這才抬了抬下頜,面沉似水地拈起那三枚銅錢。

  還算這老妖道有幾分眼色,他心道。

  雖然他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事不以為然,不過絲毫不懷疑自己一定能卜出個一等一的好卦。

  如此想著,他輕輕一揮袖子,將三枚銅錢撒落案上。

  訟卦,背道而馳之象,無端起訟,兩敗俱傷。

  尉遲越眉頭一擰:「沒算對。」說著將銅錢一抄。

  淨虛真人從沒見過這麼和老天耍賴的,不禁看得呆了去,心道阿彌陀佛,不愧是真龍血脈,也不怕遭雷劈。

  正思忖著,只見太子又已出手。

  老道伸長脖子一看,瞬間又縮了回來。

  否卦,閉塞不通之象,主上下不和。

  尉遲越臉色沉得快滴下水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皇帝終於看不下去了,咳嗽了兩聲,皺起眉頭,微露慍色:「三郎,你方才說那女子是沈三郎之女,卦象屢屢卜出不祥,想是那女子福澤太薄。其父母雙亡,許是天煞孤星,此等不祥之人斷不能為妃。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違拗。」

  說到最後已經有些疾言厲色:「你娶妃不是一門一家之事,事關國祚,不可兒戲!」

  尉遲越感覺心被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

  他沒說話,只是將那三枚銅錢一枚一枚地在案上擺好。

  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通泰,大吉大利。

  尉遲越向皇帝行個禮,沉聲道:「事在人為。」

  他愛娶誰便娶誰,豈能受制於三枚銅錢?

  皇帝沉下臉,鼻孔翕張,滿臉慍色,蠟黃臉孔便如變形的蠟塑一般扭曲。

  他往案上重重一拍,將三枚銅錢震得跳了跳:「你這是逆天而行!」

  殿內的宮人和內侍盡皆跪倒,匍匐在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淨虛道人身為方外之人不必跪拜,便悄悄向著牆角退了兩步,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尉遲越道:「兒臣惶恐。」可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惶恐。

  皇帝氣急敗壞,將案旁立著的秦王子駕鶴博山香爐一腳踹翻,冷聲道:怎麼,「你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爐碳香灰灑了一地,爐蓋上的秦王子攔腰斷成了兩截。

  尉遲越卻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眼皮也沒掀一掀:「兒臣不敢。懇請聖人賜諭。」

  既已下定決心,遇上點阻礙就退縮,實在不是他的作為。

  皇帝勃然大怒,心說我可不止你這一個兒子!

  他心裡想著,險些將這話脫口而出,幸而頭腦中還留有半分清明,讓他將這話咽了回去。

  太子監國數年,在朝中根深蒂固,最近辦的幾樁事更是沉穩老練,手腕高超,儼然有先帝當年風采。

  最重要的是,北門禁軍的兵符在張氏手裡捏著,皇后待自己有幾分情意,他心知肚明。

  若是真的下詔廢太子,說不定反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皇帝心裡瞬間轉過許多念頭,末了化作一聲暗暗的歎息。

  他垂拱多年,這太子豈是說廢就能廢的?

  皇帝方才發作一通,邪火去了大半,此時只覺頭暈眼花,四肢無力。

  尉遲越膝行兩步,起身攙扶皇帝坐下:「阿耶保重。」

  這聲「阿耶」將皇帝剩下的那點餘火也澆熄了。

  他仍舊繃著臉:「你就算違拗朕也要娶那沈氏女?」

  他倒也不是咬定了沈氏女不祥,只不過見不得兒子忤逆自己。

  尉遲越對皇帝秉性了如指掌,心知他不過是借機逞一逞為人父的威風,此時見他神色語氣趨於和緩,便向淨虛真人睨了一眼。

  淨虛真人先前見他們天家父子失和,恨不能把自己縮成螻蟻大小從門縫裡溜出去,此時見皇帝緩頰,心知他心裡已經鬆動,只欠一個臺階下。

  這便是他的用武之地了。

  老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拂塵,向皇帝行了一禮:「啟稟聖人,小道有一言斗膽啟奏。」

  皇帝對淨虛真人一向敬重,雖然剛才見他有些失態,也只當是太子咄咄逼人所致,便頷首道:「阿師儘管直言。」

  淨虛真人抖了一下拂塵道:「方才小道不慎聽見聖人所言,那沈氏女公子父母已亡故?」

  皇帝點點頭。

  淨虛真人高深莫測地掐了掐手指,掀動嘴唇,念念有詞,忽然雙眼一亮,喜道:「殿下鳳子龍孫,命格貴不可言,一般命格不堪為其敵體,倒是像沈氏女公子這般的,尋常人家福薄,娶回去興許有損無益,與殿下卻是天作之合。」

  皇帝將信將疑,睨了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又看向淨虛真人:「此言不虛?」

  淨虛真人道:「天道玄遠,小道修行淺薄,不敢妄言窺破天機。不過若有半句虛言,便讓天降雷火,令小道粉骨碎身。」

  皇帝撫了撫須,沉吟道:「真人言重。」

  淨虛真人又道:「小道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雖儒家之言,小道亦深以為然,周幽失道,天欲亡之,故有壓弧箕箙之禍,若說周亡於褒姒,卻是本末倒置了。聖人仁德愛民,太子至純至孝,我大燕必定福祚綿長,千秋萬代。」

  皇帝沉吟片刻,頷首道:「阿師此言甚是。」

  轉頭對兒子道:「爾當時時反躬自身,常思己非。」

  尉遲越再拜:「謹遵阿耶教誨。」

  皇帝站起身,親自扶了兒子起來。

  兩人一番父慈子孝,又是其樂融融。太子更是執起袖子,親自替父親展紙研墨,待墨蹟稍乾,便迫不及待將那道來之不易的手諭揣入懷中。

  皇帝留他宿在華清宮中,見他執意要立即回宮,便也沒有強求。

  尉遲越辭出,一路馬不停蹄,回到東宮時也已是月上中天之時了。

  他顧不得饑腸轆轆,飲了一杯茶湯,便將賈七和賈八叫進書房,屏退了左右。

  賈七知道是為了那樁四十杖的差事,不待太子發問,便主動道:「啟稟殿下,僕等已將殿下交代的話傳了出去,想必不日便能傳遍閭裡。」

  尉遲越微微頷首:「那便留四十杖,餘下四十杖明日去領了。」

  兩兄弟鬆了一口氣,想到明日不免吃一頓皮肉之苦,又是心驚膽戰。

  賈七又道:「僕另有一事稟告殿下。」

  尉遲越抬起眼皮。

  賈七道:「僕等今日在市井間聽說一樁奇聞異事。因這事出在崇義坊,僕等不敢隱瞞。」

  尉遲越本來興致缺缺,一聽是沈府所在的「崇義坊」,便即抬起頭來。

  賈七接著道:「那崇義坊西南隅有一座善壽寺,中庭種了一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樹,前幾日不知怎麼,生出一片五色斑斕的葉子,那葉子上的花紋隱隱看得出是鳳形。如今街巷間都在傳,道崇義坊要出鳳凰了。」

  尉遲越不由一笑,這傳言倒是不假。

  賈七見他微露笑意,撓了撓腮幫子,上杆子奉承道:「可見咱們太子妃娘娘是真鳳降世,上天都有符應的。」

  尉遲越一哂:「巧言令色。哪來什麼符應讖緯,都是無稽之談,不過是有人想造勢罷了。」

  他略一思忖,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當日花宴,沈老夫人帶了個孫女赴宴,也不記得排行第幾,似乎是長房的。

  此事多半是她家人自作聰明,若非他本來要娶沈氏,豈不是讓沈家淪為全京都有識者的笑柄?

  他不以為意,只是一笑了之。

  兩兄弟退出書房,穿過回廊,出了長壽院,賈八終於按捺不住,將肚子裡憋了一天的疑問倒出來:「阿兄,殿下方才說符應之說都是無稽之談,又說京中的有識之士都不會相信,卻為何又命我們去傳那種謠諺?」

  賈七橫了兄弟一眼:「你懂什麼,殿下不過是借此透個風出去,叫全京都的人知道,東宮要娶沈家七娘子,叫寧沈兩家看著辦。」

  賈八抓了抓後腦勺,大惑不解:「這說不通吶,沈小娘子和寧家定了親事,若是兩家聽說了,先下手為強,這幾日就過了定,或者那寧公子乾脆拐了咱們太子妃私奔,那豈不成了打草驚蛇?」

  賈七彈了弟弟一個腦瓜嘣:「說你傻,你還真是傻!叫你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奇故事,把腦瓜都看焦糊了吧!說破不道破,這是全兩家的體面。殿下吩咐咱們去辦,自然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穩。你何曾見過太子殿下失手?」

  賈八仍舊有些困惑,摸摸頭:「倒是不曾……」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侍衛,將皇帝的手諭從木函中取出,展開看了看,然後命內侍研墨。

  天家娶婦也要三媒六證,不是降個旨就能將事定下的,上一世他娶妃,諸般事宜都是由朝臣擬定的,大媒請的是宗正寺卿,他叔祖父晉陵王,雖說是德高望重的郡王,但畢竟是他尉遲家人。

  這一回,他心中的人選是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他身為宰相,又出身世家,無論年資還是家世都是不二的人選,而且與夫人多年來伉儷情深,在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尉遲越寫完帖子,交給黃門封緘好,撂下筆,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敲了敲書案。

  他壓根不擔心寧家會先下手為強。

  他瞭解寧家,更瞭解寧彥昭。

  他知道他會怎麼做。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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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取捨

  寧府正院後堂,寧彥昭一臉沉靜地看著祖父烹茶。

  仲夏氣候悶熱,晌午下過一場雨,卻沒有帶來涼意,反倒將天地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把人困在其中,四處都尋不見出路。

  嫋嫋茶煙中,寧十一郎看著祖父佈滿壽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經不如年前穩了。

  他依稀記得去歲秋日,祖父還與他們一起登終南山,甚至嘲笑他們這些兒孫小小年紀卻四體不勤。

  才不到一年時間,祖父已不是那個趿著謝公屐、健步如飛的矍鑠老人了。

  老邁好像總在一朝一夕之間。

  寧老尚書抬了一半眼皮看孫兒,只見他額上起了層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層水霧,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還是硬硬心腸道:「知道阿翁為何叫你來麼?」

  寧彥昭點點頭:「孫兒知道。」

  不知從哪一日起,長安城街巷、裡坊中的小兒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兒來的童謠。

  沉水香,雕鳳凰,漆金畫,玉匱藏。

  寧老尚書道:「明白那童謠的意思麼?」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許一時不能參透,他與沈七娘結親,怎麼會不明白?

  「東宮屬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謠第一次傳到寧彥昭的耳朵裡,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場談話。

  不過他心中尚存一分僥倖,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幾日,最終還是避無可避了。

  寧老尚書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這時,茶湯沸了,咕嘟咕嘟翻著魚眼般的水泡。

  寧老尚書打住話頭,將爐火熄滅。

  寧十一正要去拿碗,寧老尚書搶在他前頭,舀了碗茶湯推到孫子面前:「來,嘗嘗祖父煮茶的手藝。」

  寧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澀的滋味在口中漫延開來,韻味悠長,令人齒頰留芬,他如實道:「阿翁技藝出神入化,可與竟陵子比肩。」

  寧老尚書笑著搖頭:「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麼?」

  復又歎道:「祖父這一生,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到了這個年紀,也只有樂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寧十一心中一動,「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八個字道盡了他們寧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孫兒知曉,謹遵阿翁教誨。」

  寧老尚書站起身,按了按孫子的肩頭:「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總要有取捨。你有抱負,有才幹,早晚能一展宏圖。你自小聰敏靈慧,阿翁相信你,不會為了一時兒女情長拋卻前程。」

  寧十一感到肩頭如有千鈞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滿腔抱負。

  一時間,祖孫倆都不說話,只有簷頭積雨一滴滴打落在階前廊下。

  寧彥昭不禁想起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雙頰微紅,遞過一方繡著菖蒲花的絹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來美得如夢似幻,果然也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悵然,彷彿一幅畫卷剛剛展開些許,驚鴻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開細瞧,那畫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謝阿翁提點。」

  寧老尚書眼中流露嘉許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書乞骸骨,屆時與聖人求一求,讓你入崇賢館。」

  本朝慣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孫可入崇賢館,然而崇賢館一共只得二三十個名額,粥少僧多,像寧老尚書這樣有官無職、並無權柄的大員,也只有長子嫡孫方有這待遇。

  寧老尚書這是想趁著致仕給兒孫換一個前程,但寧家孫輩不少,這前程著落在誰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間。

  寧彥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彷彿一道光,將他年輕的臉龐點亮了。

  本朝進士科不糊名,禮部侍郎身為考官,手中權力極大,而當朝禮部侍郎偏與他祖父有齟齬。

  這些年因他刻意的彈壓,寧家子孫空有一身才學而不能嶄露頭角。

  若是可以入崇賢館,館中學士便是其師長,有這些天子近臣的舉薦,禮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濟私,一舉及第指日可待。

  寧十一的目光堅定起來,再拜叩謝:「孫兒定當懸樑刺骨、囊螢雪案,不負阿翁栽培。」

  ***

  沉香鳳凰之謠迅速傳遍整個長安城,幾乎是街知巷聞。

  奈何沈宜秋鎮日在院子裡懶懶躺著,婢女們都隨了主人,也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謠傳入沈宜秋耳中時,已經是兩三日之後了。

  彼時她正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個給她打扇,一個剝了冰鎮的葡萄往她嘴裡餵。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吃睡不香,這幾日也是,一見飯食葷腥便膩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鮮果。

  不出幾日,前陣子養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頜尖下來,便顯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邊剝葡萄一邊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來,前些時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罷了,小娘子來年就出門子了,到時候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橫豎就穿這一夏,到時候都要丟在這裡。」

  湘娥遺憾道:「都是上好的紗穀和花紗羅,倒不如一起帶過去,日後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幾身小衣裳,又輕軟又舒服。」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想得遠。」深宜秋笑道。

  湘娥認真道:「哪裡遠了,六月初下定,最晚歲末也該成禮了,到明年秋天就該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沈宜秋還來不及說什麼,素娥也來了興致,掰著手指道:「第一個最好是小小郎君,第二個是小小娘子,第三個……」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過聽他們七嘴八舌聒噪著,心中不免也生出幾分憧憬來。

  上輩子她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誕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個孩子,她定要親手替他縫許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還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最細最軟的白狐腋……

  她想著想著,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裡,對湘娥使了個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數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時候從高到矮,從大到小那麼一溜兒跟在身後,個個都像咱們小娘子一樣好看,嘖……小娘子多吃幾顆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紅了臉,翻身坐起,抽過她手中團扇,倒提著,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腦門:「越發沒規矩了!將我編了一半的長命縷取來。」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費神的東西,讓奴婢們代勞便是。」

  素娥掩嘴撲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勞,有一條卻是萬萬代勞不得,你道是哪一條?」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條。」

  沈宜秋懶得與他們說話,兀自拿過編了一半的五色絲,她每年端午都會編些長命縷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條……

  她將各色絲線湊在一起比,心裡構想著圖案,心中溢出一點淺淺淡淡的柔情。

  漸漸的,婢子們的調笑聲遠了,不覺又下起雨來,簷雨滴落在石階上,讓她想起長夜深宮中的更漏,不覺把她的思緒帶到了不知哪裡。

  她不覺又犯起睏來,手腕發沉,不知不覺垂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恍惚間聽素娥對湘娥道:「對了,昨日聽了兩樁新文兒,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湘娥道:「是說善壽寺梧桐樹的怪事麼?」

  梧桐樹的事沈宜秋有所耳聞,一聽便猜到是她大伯不知受了什麼「高人」點撥,妄圖替三堂姊造勢。

  也不想想尉遲越是什麼人,豈會因這種拙劣的手段就範,沈老夫人知道了怕也要將大伯斥責一番。

  她聽過便拋在了腦後,雖說丟的是整個沈家的臉,但她早已將這些虛名看淡了,左不過叫全京都看個笑話,笑笑也就過了。

  素娥接著道:「這是其中一樁,另一樁呢?」

  湘娥道:「另一樁倒是沒聽過。」

  素娥得意地一笑:「不知道了吧,這兩樁事其實是同一樁,都應在咱們長房三娘子身上了。」

  沈宜秋聽到此處,睡意去了大半,心中隱隱不安,難道她大伯做蠢事還成雙捉對的?

  正納悶著,素娥又道:「你不知道,最近外頭到處都在唱一首歌謠,是這麼唱的,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小聲唱起來:「沉水香,雕鳳凰,漆金畫,玉匱藏……」

  沈宜秋心頭一凜,騰地坐起身。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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