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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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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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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新舊

  沈宜秋突然起身,將兩個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從衣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胸口有些發悶:「方才你唱的是什麼,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裡,又把那首歌謠唱了一遍。

  她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臉色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她的臉頰已經煞白。

  這唱的哪裡是沈三娘,分明是她!

  兩個婢子叫她這模樣嚇住,湘娥用手背貼了貼她額頭:「小娘子怎麼了?可是方才半夢半醒魘著了?」

  她轉頭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覺呢,你唱這些邪門邪路的東西做什麼?」

  沈宜秋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事,拿杯茶來。」她急需壓壓驚。

  喝了半杯熱茶湯,她終於緩過一口氣,冷靜下來,條分縷析地將前因後果理清楚。

  首先是這童謠的出處。

  她與寧氏結了親,沈家人已不再對她寄予希望,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這謠諺絕不會是從沈家出去的,那麼來源只有宮裡了。

  沈宜秋眉頭一蹙,是尉遲越?莫非他記得前世的事?

  她略一思索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是尉遲越記得前世,必定與她分道揚鑣,絕不會費這麼多心機來娶她。

  他一定不記得前塵往事。

  難道上回入宮,一不小心入了他的眼?這就更是無稽之談。

  尉遲越鍾愛表妹何婉蕙,她又不是什麼禍國妖姬,叫人見之神魂顛倒——若是有這能耐,那她上輩子也無需那樣汲汲營營了。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多半還是因為入宮覲見,叫張皇后一眼相中了。

  雖說她心中隱隱有些困惑,憑她上輩子對張皇后的瞭解,她似乎不是這等強人所難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說不通了。

  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與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對策。

  這謠言是近日才流傳出來的,可見宮中動這個念頭,不過是最近的事。

  皇太子冊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請旨,又要著翰林學士擬詔,接著要在三省六部裡走一遍,繁文縟節一大堆,一應程序走下來,最快也要一旬開外。

  在此期間,只要和寧家過了定……

  想到寧家,她的眼神黯了黯,前世她與寧家沒什麼往來,但也知道,寧老尚書出了名的謹小慎微,大約是因為當年差點牽扯進齊王的謀逆案中,這些年越發審慎。

  這謠諺一出,寧家多半會萌生退意,趨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楚,尉遲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舉,絕不會公報私仇。

  便是他想娶她,也絕不會因此事記恨寧家人——何況他壓根不想娶她,寧家將她娶了去,說到底還幫了他一個大忙。

  可惜寧家人並不知道,她也沒有任何辦法叫他們相信。

  為今之計,只有先與寧十一郎見上一面。

  尚有一線生機時,總要爭一爭。

  何況那日在桃林中,她和寧十一郎算是約定了終身。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更是兩個人的事。

  便是姻緣終究不成,也該有個交代。

  沈宜秋心如電轉,片刻便有了主意。

  兩日後便是端午,她本就與表姊邵芸約好了在城西瑤光寺見面,她難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約寧十一見上一面。

  她一個閨閣女子,偷偷寫信約男子私會,便是說起來也覺難以啟齒,然而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一顆心不住亂跳。

  便是上輩子尉遲越死了,她軟禁兩位親王,與群臣爭鋒相對,也沒有此刻這般為難。

  她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滾燙的臉頰,打定了主意,當下叫婢子取來信箋筆墨,正要提筆修書,一個婢女打簾子進來稟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遞了帖子進來,眼下在前院過廳裡等著。」

  邵家只有一個小郎君,便是她表兄邵澤。

  表兄打小最怕沈老夫人,無事絕不會登門造訪。

  兩日後她便要去舅舅家,屆時自然能見到,他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是什麼緣故?

  沈宜秋擱下筆,將寫了一半的信箋交給素娥收起來,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重新梳了髮髻,滿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換了從前,沈老夫人必定會叫她院中的馮嬤嬤緊緊盯著,如今知道邵家並無親上加親的意思,便不再那樣嚴防死守了。

  到得過廳中,只見邵澤束手束腳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澤的個子比一般少年人高大許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紀,卻比他高了一個頭還不止。

  沈宜秋入內向兩位兄長行禮。

  邵澤見表妹來了,顯然鬆了一口氣。

  沈宜秋對沈五郎道:「有勞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與那木訥的寒門小子話不投機,他一不擅長詩詞歌賦,二不懂得走馬放鷹,一說到平康坊,臉便似燒紅的烙鐵,實在無趣得緊。

  他早就不耐煩了,起身告了失陪,便轉身走了。

  邵澤長出了一口氣,他不善言辭,只有說到排兵佈陣、舞刀弄棒這些感興趣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談。

  而沈家公子們的喜好與他大相徑庭,他與他們見面,從來都是只能乾瞪著眼枯坐。

  沈宜秋一見邵澤那劫後餘生似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一時倒把糟心事拋到了一邊:「阿兄怎麼來了?阿舅、舅母和芸表姊可好?」

  寒暄了兩句,邵澤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說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沈宜秋頓時會意:「無妨,阿兄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邵澤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黑漆螺鈿匣子,匣子用蠟封緘,似是藏了什麼秘密。

  邵澤把那小匣子放在身前茶床上:「這是寧十一郎托國子監的同窗轉交於我的。他叮囑我親自交到你手裡,我連阿芸和阿娘都沒敢告訴。」

  「有勞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她已猜到匣子裡裝著什麼,不過還是從髮上拔下一支花絲鸚鵡金簪,挑開封蠟,輕輕地取下蓋子。

  一方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絹帕子,一角繡著朵藍色的菖蒲。

  素娥一眼認出這是她家小娘子的物件,怎麼到了寧十一那裡不難想見,可為什麼退回來,她卻是怎麼想都不明白了。

  邵澤便是再遲鈍也猜到了,這定是兩人之間的信物。

  他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無措地覷著表妹的臉色:「阿……阿妹……」

  想勸上兩句,可又不知這種事該怎麼勸。

  小時候不管遇上什麼事,只消摸摸頭,說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裡偷糖給你吃」便萬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長大了,他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淺淺地笑了笑:「阿兄別擔心,我沒什麼事。」

  她把那方帕子取出來,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勞阿兄將這匣子還給寧公子。只是尋常物件,不值當用這麼貴重的匣子裝。」

  這麼好的匣子,不該用來裝條舊帕子。

  這麼好的小郎君,也不該給她做渡河的舟楫。

  邵澤只知表妹和寧家的親事大約不成了,卻不知是什麼緣由。

  他聽人說,人若傷了心,越是裝得若無其事,那事情便越是棘手,須得及時開解。

  因而見表妹這模樣,越發慌了手腳。

  他為難地撓了撓耳朵:「阿妹,常言道那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沈宜秋心道哪裡是去舊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舊的陰魂不散、捲土重來。

  見表兄抓耳撓腮的樣子,她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緊。」

  她淺淺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場麼?」

  邵澤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搖搖頭道:「我這榆木腦袋,便是下科場也貽笑大方。阿耶也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請了個教騎射武藝的先生,多半還是走武舉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成了大將軍,雄鎮三邊,纖塵不動。什麼吐蕃、突厥,一聽邵大將軍威名,個個聞風喪膽。」

  邵澤越發羞窘:「阿妹說笑,哪有那麼容易的……」

  本朝邊將多為胡人,且都出生於行伍之間,便是得了武舉狀元,也不過得個出身,離真的帶兵打仗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是舅舅舅母只這一個兒子,舅舅也罷了,舅母如何捨得他去邊關吃風沙。

  一說這些,邵澤便將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會兒,邵澤站起身,將案上的空匣子揣入懷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這是為她著想,說到底,沈老夫人怎麼惱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為難她。

  「小丸送送阿兄。」她站起身將他送到屏門,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門了。

  邵澤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點點頭,眉眼一彎:「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問好。」

  邵澤臉刷得一紅,囁嚅了一句什麼,低著頭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澤離去,然後帶著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麼也不敢問,只是一路偷偷覷她臉色,但見她神色平靜,還時不時與她說笑兩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將那條意義不凡的帕子交給湘娥:「收到衣箱裡去吧。」

  說罷散了髮髻,換上寢衣,躺回床上,對憂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將方才的一覺續上。」說罷伸出細白的胳膊,放下了紗帳。

  天大的事,睡一場就過去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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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6: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退婚

  邵澤走出沈府大門,跨上馬,正要回家,突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盯著自己。

  他四下張望,只見坊外街衢中人來車往,並未看到有什麼可疑之人,心道大約是錯覺,便騎著馬走了。

  賈七和賈八兩兄弟從路旁一棵大青槐背後探出頭來。

  賈八道:「此人我識得,姓邵,是太子妃的舅家表兄。他來沈府做什麼?莫不是找咱們太子妃?」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這憨貨倒是不認生,一口一個太子妃,叫得挺嫺熟。他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大約是端午快到了,上沈家來送節禮吧。」

  賈八又道:「咱們太子妃這舅家表兄好生奇怪,個子那麼長大,臉那麼紅,倒似個關公。」

  賈七叫弟弟這麼一提醒,想起方才那邵家小郎君羞赧的神色,心頭一跳,這神情一看便是少年郎懷春。

  他心裡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只怪太子妃生得閉月羞花,人見人愛。

  正想著,賈八忽然「啊」的一聲叫起來:「這舅家表兄怕不是也……唉,自古表兄表妹的最是難防……」

  賈七在弟弟小腿後踹了一腳:「少胡說!」

  不防牽動了自己傷口,兩人都痛得嘶了一聲,他們那日領了四十笞杖,哪怕行刑的兄弟留了手,還是在床上躺了幾日,昨日才下地,又被派了這差事。

  賈八痛得齜牙咧嘴:「阿……阿兄,這事咱們得趕緊稟報太子殿下吧?能稟報麼?」

  賈七斜弟弟一眼:「上回的苦頭沒吃夠麼?殿下明察秋毫,瞞而不報有好果子吃麼?說你傻你還就是傻!」

  賈八心道上次說要瞞的也是你,什麼話都叫你說完了,仗著早一時半刻從娘胎裡出來,見天欺負我。

  不過他只敢腹誹,說出口是決計不敢的。

  兄弟倆回了東宮,待太子辦完一天的公事,便即將邵家表兄如何去沈家,又如何滿面通紅地出來,一五一十地稟告給太子。

  尉遲越初時還不甚在意,沈氏前世便與舅家親近,年節總不忘宣她舅母和表姊入宮。眼下時近端午,她舅家表兄上沈府送節禮,順便見一見表妹,也不算什麼逾禮越分的事情。

  他一向大度,又貴為人君,豈能如那起市井閑漢,每日吃飽了撐的無事可幹,亂吃乾醋。

  待賈七說到邵小郎從沈府出來時似乎神色有異,尉遲越不覺從書卷上抬起眼:「如何有異?」

  賈七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誰說誰倒黴,向弟弟使了個眼色。

  賈八老實,上前稟道:「那邵小郎出來時滿臉通紅,眼睛水汪汪的,還不住傻笑。」

  尉遲越臉一沉,「啪」一聲將手中書卷撂在案上。

  寧家小白臉的事還沒了結,怎麼又來個表兄,這還有完沒完了?

  他站起身,背著手踱了兩步,逐漸冷靜下來。

  不至於,沈氏不是那種人,她既然與寧十一情投意合,與那表兄便不會有什麼瓜葛。

  多半是那表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可這麼一想,他的五臟六腑便如泡在酸水中,非但沒釋然,反而更酸了——他的髮妻與旁人情投意合不說,一邊還有個表兄虎視眈眈!

  尉遲越看了眼大氣不敢出的侍衛:「此人相貌如何?」

  他上輩子只在成婚那日的筵席上見過此人一眼,早已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賈七忙道:「回稟殿下,此人生得眉歪眼斜,厚唇塌鼻,著實是個歪瓜裂棗。」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邵公子是太子妃舅家表兄,你說他生得歪瓜裂棗,可是詆毀太子妃其貌不揚的意思?」

  他頓了頓:「看來上次的笞杖沒叫你長記性。」

  賈七忙磕頭謝罪:「殿下饒命,太子妃是九天玄女下凡,傾國傾城,舉世無儔。」

  尉遲越道:「再三妄議太子妃,四十杖怕是不夠。」

  賈七心裡叫苦不迭,知道此時多說多錯,他家殿下心裡不爽利,說什麼都要吃掛落,索性住了嘴。

  尉遲越眼風掃向賈八:「你說。」

  賈八眼見兄長沒討著好,便如實道:「回稟殿下,那邵公子豐神俊朗,相貌堂堂,眉目與太子妃有六七成相似,實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身形魁偉長大,在眾人間便如鶴立雞群。」

  尉遲越涼涼道:「多長大?」他自己便生得十分高挑頎長,比一般男子高了不少。

  賈八抬手比劃:「約莫比僕還高上半個頭。」

  尉遲越估算了一下,這麼說比他還要高兩寸來許,眉頭一皺,隨即又是一鬆。

  過猶不及,太長大便不雅相了,如他這般才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半分不少,正合式。

  他心裡舒坦了不少,轉念一想,也不必計較這些,只消早些將沈氏娶過門,有幾重宮牆攔著,那些魑魅魍魎、狂蜂浪蝶橫豎無計可施。

  上輩子她既然能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自然也可以,他這輩子再待她好上一些,她一定十分感佩,對他越發死心塌地。

  ***

  沈宜秋一覺睡到黃昏,起來若無其事地將那條編了一半的長命縷編好,然後找了個盒子收了起來。

  雖然明知送不出去,也算是有始有終。

  素娥心裡藏不住事,將前院的事悄悄告訴了湘娥,兩人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叫旁人知曉,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沈宜秋,彷彿她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們戰戰兢兢地留心著,小娘子卻一切如常,照舊悠閒度日,沒事畫畫花鳥,擺擺棋子,與他們說笑也與往日一般無二,甚至連胃口都回來了一些。

  三日後,寧家來人退還了沈宜秋的庚帖,翌日,沈老夫人便被皇后宣召入宮說話。

  沈老夫人從宮中回來,立即將孫女叫到青槐院,將寧家退婚的消息告訴了她,末了道:「幸而兩家議親之事旁人並不知曉,也算全了兩家的體面。寧家主動退回庚帖,雖有些失禮,倒也省卻了許多難堪。」

  沈宜秋絲毫不覺意外,淡淡地看了眼祖母,只見她每條皺紋中都盛滿了笑意,不覺心裡起膩。

  上輩子她被張皇后選中,祖母也是這般喜不自勝,她看在眼裡,卻還自欺欺人,道是祖母疼愛自己才為自己高興。

  沈老夫人又道:「宮裡放了消息出來,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沈宜秋點點頭:「孫女知曉。」

  沈老夫人滿意地頷首:「很好,寵辱不驚,方是我沈家女兒。待你入了宮,也需謹言慎行,侍奉聖人、皇后和太子殿下,悉心撫育皇嗣,切不可得意忘形。」

  若是往常,沈宜秋心裡再不以為然,嘴上也能敷衍幾句,可今日她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了。

  沈老夫人又道:「你身為沈氏女,與我沈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切不可忘本。你伯父叔父仕途坎坷,你當盡力幫扶。」

  上輩子沈老夫人也有一番差不多的叮囑,沈宜秋當作了金科玉律,然而伯父叔父們打著她的旗號大肆斂財時,卻沒想過什麼一損俱損。

  後來二伯在刺史任上貪贓枉法,被御史彈劾,丟官卸職,身陷囹圄,她為了救二伯一命脫簪待罪,自請廢后,在紫宸殿前跪了一日,換來尉遲越一生中唯一一次破例,保下二伯一條性命。

  可做了那麼多,到頭來卻只得到祖母一句「無用」。

  沈老夫人見她沉默不語,只當她在悉心聽教,又道:「你兩位伯父才幹過人,可惜抱經濟之器而有志無時,不能為社稷效力,如明珠蒙塵,如今太子監國,吏制清明,唯才是舉,你當舉薦賢明,不必因親緣而有所避忌。」

  沈宜秋一笑,淡淡道:「祖母教誨,孫女不敢稍違,不過大伯庸碌無識,二伯貪鄙無厭,若身居顯位,蠹政害民,是害人害己,孫女能為有限,自顧且不暇,恕難從命。」

  沈老夫人難以置信,只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半晌才回過味來,重重一拍案几:「你……你!孽障!」

  一時急怒攻心,揪住衣襟大口喘著粗氣。

  一旁伺候的海棠趕緊過來替她拍胸撫背,也顧不得尊卑,對沈宜秋道:「七娘子!老夫人素有心疾,你怎可如此激怒她!」

  上輩子二伯下獄,沈老夫人也未見有個好歹,可見祖母的心是扛得住風浪的。

  沈宜秋下拜,以額觸地:「孫女不孝,還請祖母保重身體。」

  沈老夫人氣急反笑,指著孫女鼻子道:「你很好!你以為嫁入東宮便白日飛升了麼?沒有沈氏依仗,你什麼也不是!別忘了,你還沒嫁過去!」

  沈宜秋道:「祖母若能說服帝后收回成命,對孫女不啻於再造。」

  她頓了頓又道:「孫女得祖母撫育成人,祖母要打要殺,孫女不敢有半分怨言。」

  沈老夫人差點背過氣去,宮裡旨意雖未下來,但她今日入宮,張皇后已將話挑明,若是孫女有個三長兩短,整個沈家都難辭其咎。

  還真是打不得罰不得,只能好吃好喝供著她。

  她只能外強中乾地瞪著她,一遍一遍咬牙切齒地說著「你很好」,卻拿不出什麼實際的手段治她,最後只能叫她抄百遍女戒,草草打發她出了院子,來個眼不見為淨。

  沈宜秋走出青槐院,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長出了一口氣。

  入宮便入宮吧,至少沈家是再不能讓她出半分力了。

  把老路走一遍也不全是壞處,至少哪兒有坎,哪兒有坑,全都一清二楚。

  到時候找個看著順眼的坑,跳進去躺平了,便可頤養天年。

  不出一旬,太子的大媒登門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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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7: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大婚

  上輩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遲曠,這一世卻換成了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

  單看品級雖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個閒散宗室郡王,盧思茂卻是實權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見大媒換了人,越發確定這個尉遲越從裡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絕不會是上輩子那一個。看來重活一世,也並非所有事都一成不變。

  沈老夫人卻是喜不自勝,連孫女頂撞迕逆於她的事都暫且放到了一邊,滿面紅光地道:「盧公出身名門,官居宰輔,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請盧公為婚使,可見對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苟同,尉遲越是捏著鼻子娶她,對沈家也未見得有什麼好感,哪會操心這種事,多半還是出自張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張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說她該怨張皇后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緣,然而想起皇后上輩子對她的回護,又實在生不出什麼怨懟來,只能苦笑——他們姑媳大約真是宿世的緣分。

  盧尚書登門後不久,賜婚的旨意也到了,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輩子還早了一個月。

  本來她和寧十一定親,妝奩已在準備著,可如今突然不嫁寧家嫁東宮,許多東西便不合禮數了,須得重新備過。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觀,心裡想著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從未經歷過這等大事,不出幾日便會左右支絀,只能向她服軟,懇求幫助。

  可沈老夫人卻打錯了算盤。

  上輩子這些事宜雖未經過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處處留心、時時留意的性子,看過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執掌後宮多年,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裡,這些小事自是遊刃有餘。

  也不見她怎麼奔忙,鎮日在榻上躺著,偶爾動一動嘴皮子,卻將一應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貞順院的一眾婢子這些時日忙得腳不沾地,陀螺般轉個不停,但卻忙中不亂。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裡,越發對他們家小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宜秋要嫁給太子為妃,最高興的大約就是貞順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他們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閒氣,吃了多少暗虧,連去廚房領幾樣飯食,都得跟在後頭撿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運,僕婢們頓覺揚眉吐氣,一時間個個挺直了腰板,走路帶風。沈宜秋本想約束一二,轉念一想,他們憋屈了這麼多年,難得高興一回,她又何苦敗興,便由他們去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揮著小婢子們翻曬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來,我只道咱們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誰知她竟有這等能為,也難怪聖人和皇后娘娘要選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頭往廊廡上看了看,只見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團扇搭在肚子上,半闔著眼皮,頭輕輕地一點一點,看樣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歎了口氣:「只可惜了寧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說,心裡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噓,咬了咬下唇道:「姻緣天定,小娘子與寧公子,就是差了那麼點緣分。」

  兩人都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素娥轉了話鋒:「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昨日去庫房領香丸,你猜我遇見誰了」

  湘娥道:「什麼都不說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素娥笑著指指晴藍無雲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頓時會意,她說的是原先與他們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惡地撇了撇嘴角:「這會兒來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讓她回貞順院來。」

  湘娥道:「你答應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當初沒去成皇后娘娘的宴席,她看著沒前程了,第一個拍拍翅膀另尋高枝,妄我們這些年當她是姊妹,現在見小娘子飛黃騰達了又來吃回頭草,叫我叉著腰狠狠罵了一通,抹著眼淚跑了。」

  湘娥性子沉穩,心腸又軟,聞言道:「你這又是何必,不答應便是了。」

  兩人正說著,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素娥柳眉一擰,滿臉不耐煩:「又來了又來了!一早不知道燒香,事到臨頭來抱佛腳。見天地往咱們院裡跑,跟四月初八趕廟會似的。小娘子說這叫什麼來著?」

  湘娥笑道:「門庭若市,車馬闐咽。」

  「對,對,就是這詞兒,早上五房、七房才來過,這會兒又不得清淨,今日也不知要來幾撥人。」素娥嘟著嘴埋怨。

  湘娥也覺甚是煩擾,站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的褶子:「我去前頭看看是誰,你去叫醒小娘子,記得輕緩些,別唬著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間聽見素娥輕輕的喚聲,便即醒轉過來,無奈道:「又是誰來了?」

  剛問出口,便有婢子來稟:「四房蕭夫人來給七娘子添妝。」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亂的鬢髮,吩咐湘娥:「請夫人到東廂坐,我換身衣裳便來。」

  到得東廂,房中除了四房的嬸嬸蕭氏,還有五個婢子,一個是祖母身邊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個是容貌嬌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邊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則是她祖母精心替她準備的侍婢,名為跟去東宮伺候她,實則是幫她爭寵固寵用的媵妾。

  這類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養,挑選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錦衣玉食地養著,請專人教授樂舞琴書,長成後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樂、侍妾,一部分當作禮物饋贈同僚,剩下一些則陪著小娘子出閣,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時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這樣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著想,將這些人照單全收,可尉遲越連她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見,對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顧。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張,大著膽子去自薦枕席,觸怒了尉遲越,自己被逐出宮去,連帶著沈宜秋也沒落著好。

  至於這個芙蓉,看著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卻在她最艱難的時候背主求榮,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獻策獻計,恨不能將她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見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卻拉不下臉來,找了長媳做說客。

  她不動聲色地向蕭氏行個禮,叫了聲「阿嬸」。

  蕭氏站起身,親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嬸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可以幫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紀這麼能幹,這些事便是歷練多年的主母也要焦頭爛額,難為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沈宜秋道:「有勞阿嬸費心了。」

  蕭氏又寒暄了幾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急躁,興許待晚輩嚴厲些,可常言道,百善孝為先,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又怎麼能與她計較呢?」

  她頓了頓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絆,可說到底同氣連枝,這世上沒有比自家人更親的了。你年紀小,有的事還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與家族總是共生共榮、相輔相成的。說句不恭敬的,譬如當今皇后娘娘,若沒有張太尉,她在宮中的日子有這麼舒心自在麼?」

  她說得苦口婆心,口乾舌燥,但沈宜秋仍舊無動於衷,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蕭氏被迫從中斡旋,本就不甚情願,見沈宜秋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越發覺得自討沒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過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繼續勸道:「別看阿姑待你嚴厲些,說實話,你這許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說疼愛,但是連自己都不信,便臨時改了口。

  沈宜秋依舊笑而不答。

  蕭氏硬著頭皮繼續道:「你看,阿姑心裡還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離不了的,她也與了你,換了別人她哪裡捨得?還有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見著好,想替八娘要一個來,阿姑說你一個人在東宮不易,身邊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叫我們誰也不許搶。」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嬸這麼說,我就私自作主,將其中二人送給阿嬸。」

  蕭氏嚇了一跳,忙擺手:「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將人賞了我,這些人便是我的,我願意給阿嬸,祖母一定沒有二話。阿嬸不必客氣,咱們都是沈家人,同氣連枝,日後八妹出閣,有祖母挑的人幫襯著,我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蕭氏叫她噎得不輕,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確,沈老夫人將這些人給了她,她便做得了這個主。

  可作母親的,誰樂意給自己新婚的女兒塞幾個妖妖調調、色藝雙絕,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著臉,佯裝生氣:「若是阿嬸再與我見外,便是看不上我。」

  蕭氏可不敢擔這藐視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道:「那阿嬸就替你八妹謝謝你了。」心裡將婆母又罵了幾十上百倍,不過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們作主,大不了養幾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藝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讓八妹如虎添翼,阿嬸切莫用作他事,辜負了祖母一片苦心。」

  蕭氏眼前一黑,她不說便罷了,偏這麼叮囑一句,也只好給女兒作陪嫁了,否則將來問起來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嬸別見怪,我與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嬸先挑兩個,剩下的兩個便有勞阿嬸送去給二嬸,四姊剛議定了親事,想來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與她作陪嫁。」

  蕭氏一聽不止膈應她,二房也有份,心裡立時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嬸也說了,芙蓉是老夫人身邊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離不得的。這卻是不能隨便送與阿嬸了,還請阿嬸替我還給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領了。」

  蕭氏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是唯唯諾諾,暈暈乎乎地帶著五個婢子出了貞順院,這才愕然發現,方才自己一直被個十五歲的小娘子牽著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

  眼下想來只覺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國公府,雖是庶女,但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對而坐,她卻絲毫拿不出反駁的勇氣。

  蕭氏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這七娘子真是鳳凰命?要不小小年紀怎有這樣的氣勢?

  當下在四個美婢中挑挑揀揀,費盡心機挑了兩個姿色稍遜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將另外兩個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陣子剛定下一門好親事,說的是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孫,本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沈宜秋忽然飛上枝頭成了真鳳,登時將她的風頭搶盡,與東宮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這幾日她正氣悶,誰知沈宜秋得寸進尺,竟還送了美婢膈應她,饒是她平日智計百出,自詡女諸葛,此時也一籌莫展,只能氣急敗壞地摔了兩隻杯子三個碗,倒在床上抱著被子哭。

  青槐院卻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孫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會來負荊請罪,誰知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沈七娘,卻等來了灰頭土臉的芙蓉。

  芙蓉將方才七娘子與四夫人的話學了一遍,沈老夫人聽得雙眼發直,連聲罵著「孽障」不休:「當初就該將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滅!」

  沈宜秋送走了四嬸,打了個哈欠,正要回房繼續會周公,才出東廂走到廊廡上,忽地又聽有人叩門。

  她歎了一口氣,只得停住腳步。

  雖然她不樂意嫁給尉遲越,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旁人眼中是塊惹人覬覦的大肥肉。

  國朝儲位之爭司空見慣,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叫人拉下馬,可尉遲越幾個年紀相當的兄弟無論手腕還是資歷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又監國數年,羽翼已豐,將儲君之位坐得穩穩當當,自本朝立國以來絕無僅有。

  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尋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將來的皇后。

  沈家眾人固然豔羨沈七娘的好運氣,卻也慶倖選中的是沈宜秋這個孤女——她沒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著叔伯和堂兄弟了麼?

  因此心思活的便聞風而動,想趕著她還未出閣先結個善緣。

  沈宜秋來者不拒,但若有財帛禮物,無論多少輕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請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或是暗示她幫忙謀個一官半職,她便直言愛莫能助。

  儘管她擺出車馬不肯想幫,可還是有許多人存了僥倖之心,因此臨時抱佛腳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也不知這回是誰,她正思忖著,素娥已將人帶進來了。

  沈三娘僵著一張臉走進來,她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圓而平的臉越發像個發麵團。只見她嘴唇乾涸起皮,眼皮腫起,鼻尖發紅,顯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場。

  這三堂姊最是難應付,沈宜秋一見她這模樣頭皮便陣陣發麻,上前行禮叫了聲「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無表情道:「不必叨擾,我來與七妹添妝,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裡說的是添妝,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裡發毛。

  沈三娘讓婢女把禮物呈上,卻是當日她赴花宴,皇后賞賜的若干匹宮錦彩段,此外還有一個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這光景,便知道盒子裡裝的必是那對鈿頭釵。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宮,便送與你添妝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聲謝。

  沈三娘默不作聲地僵坐了一會兒,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沒有話同我說麼?」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阿姊以為妹妹該同你說什麼?」

  沈三娘冷笑了一聲:「你別裝傻充楞。以前四娘他們說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們說你剋親,我還打心底裡可憐你……」

  沈宜秋臉色一變,冷聲打斷她:「我無需三堂姊可憐,你有這份閒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麼?善壽寺的梧桐看來是不靈驗了,下回換薦福寺的文柏試試。」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鉛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來,冷冷對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從西北跟著沈宜秋來沈府的,與土生土長的湘娥還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聽見沈三娘那樣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絞一樣。

  那時候沈宜秋剛回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個,連自小帶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無禮」、「言語粗俗」、「音聲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時日,他們主僕幾乎是相依為命。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剋死了雙親,縮成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她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將她轟出了院子。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餘,沈家人碰了無數個軟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隻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只顧一人得道成仙,並不願意攜帶雞犬,只能望洋興嘆,在背後唾駡幾句,卻也不敢當面開罪於她。

  貞順院門前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淨。

  轉眼到了七月裡,眼看著大婚在即,宮裡遣了若干女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閒日子便到頭了。

  好在她上輩子都經歷過,一回生二回熟,禮儀雖繁冗,她學起來卻也遊刃有餘、駕輕就熟,讓那女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嫻雅,行止儀態竟勝過許多入宮多年的嬪妃。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后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她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眾人如臨大敵。

  沈大郎夫婦尤其緊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可憐他們一心想將自己女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葉,如今好似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著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家其他人儘管叫無情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顏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雲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遺憾自不必說,婢僕們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偷奸耍滑的,如今爭著搶著去前頭幹活。

  闔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靜如常,彷彿置身事外。

  若她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只見過一面,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著希冀。

  可重來一遭,她只覺得早起很睏,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壓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她只盼著能早點將這一天熬過去。

  尉遲越卻也絲毫不比她輕鬆。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換上沉重得袞冕服,乘著金輅車到承天門,接受群官朝拜,然後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於張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女,對婚禮也沒什麼憧憬,只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著司禮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他只覺充當禮官的侍中大約是成心與他作對,故意將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身離座太慢。

  眼巴巴地將皇帝盼走,尉遲越只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願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輅車,帶著鹵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爭睹,儘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輅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著宮人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於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裡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制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裡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隻突然爆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只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只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隻卻是隻不畏強權的雁中豪傑,沖他大叫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隻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隻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只稀裡糊塗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裡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紮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兩隻大雁。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隻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官,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塗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塗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塗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塗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塗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歷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塗了隻王八。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身著袞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歎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后做了什麼,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麼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沈宜秋暗自慶倖,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嚮往之情。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嬪妃,也不會動輒將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捨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嬪犯了錯,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裡,那便等同於打入冷宮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宮中有美酒佳餚,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書樓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後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於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倖,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掛礙,一喜一悲都被別人牽動著,再沒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尉遲越看在眼裡,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袞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鐫刻在了沈氏的心裡。

  兩人各自乘了輅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後面跟從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綵,紗幔飄浮,燈檯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將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從沈家帶來的僕從婢女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彷彿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後下了輅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轆轆,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只淺淺嘗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麼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至於為何歡喜,這還用問麼!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巹酒,禮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著入了內殿。

  殿中早已設下御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別的心思,這些不急於一時,一個一個清理乾淨便是。

  此時她累了一天,只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這麼想著,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眾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後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髮髻,換上寢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鑽進被子裡,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宮人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麼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斗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寢,似乎於禮不合……」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稟娘娘,奴婢賤名眉嫵。」

  沈宜秋點點頭:「眉嫵,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眉嫵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餘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眾,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後便會將她收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眉嫵無法,只好噙著淚退了出去。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著的眾宮人,淡聲道:「我這裡沒什麼別的規矩,只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

  說完她翻了個身,將被子一捲,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尉遲越,又睏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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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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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洞房

  東宮弘教殿中燈火輝煌,管弦盛陳,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員皆來赴宴;各地節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專員前來道賀;更有八方藩屬國派遣賀婚使遠道而來。

  端的是緋紫耀目,玉觴金筵,眾人觥籌交錯,樂不思蜀。

  本朝風氣開放,時人喜好歌舞,酒過三巡,眾人面紅耳熱,便開始技癢難耐,紛紛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朧間,逮著個人便稱兄道弟、把臂言歡,也不管昨日在朝會上吵得差點廝打起來。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暢樂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高興。

  他握著酒觴,冷眼看著高官們群魔亂舞,一張臉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睨了一眼大媒盧思茂,德高望重的盧公正興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虧他大腹便便,身姿卻這般矯健靈巧,轉得像隻中間大兩頭尖的陀螺,一雙袖子舞得如同兩道紫電,贏來堂中陣陣喝彩。

  尉遲越心道酒這東西真不是東西,堂中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棟樑,三杯黃湯下肚便渾然忘我,連體統都不要了。

  釀酒又糟踐糧食,今歲山東大旱連著蝗災,秋季定然欠收,減免賦稅是必須的,保不齊還要開倉放糧賑災,明年國庫肯定吃緊。

  就該把這有百害而無一用的東西禁了,尉遲越涼涼地看了一眼觴中殘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書。

  正想著,就見御史中丞周宣舉杯長笑:「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袖揩揩嘴:「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傾耳聽……嗝……」

  尉遲越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盧思茂跳了兩支曲子,略感力不從心,只得停下喘口氣。

  他正了正頭頂上歪斜的蟬冠,目光往席中一掃,不知怎麼發現了尉遲越這條漏網之魚。

  他甩甩袖子,二話不說又舞了起來,如一陣紫色的旋風,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邊舞邊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與臣等同樂。」

  說著也不見外,笑眯眯地來拉扯尉遲越:「來來來,殿下,娶婦是人生第一等樂事,莫要這麼苦大仇深的……咱們今日定要通宵達旦,載歌載舞,不醉不歸!」

  尉遲越嘴上推辭:「某不擅歌舞,還請盧公見諒。」

  心裡冷笑,娶婦連新婦的面都見不到,陪你們這些老頭子飲酒,這是哪門子的樂事。

  盧思茂歪纏了一會兒,尉遲越只是不肯就範,他只得作罷,灌了他兩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載歌載舞去了。

  尉遲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皺皺眉頭,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喝的,入喉辛辣,還令人喪失神智,令人做出種種蠢行來,著實誤事。他向來量淺,平日幾乎是滴酒不沾,宴飲上便總是吃苦頭。

  上輩子大婚,他叫群臣幾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橫著抬到東側殿,直到三更胸悶氣短醒轉過來,只來得及叫黃門去後面傳句話,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頭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時候他對沈氏有些抱歉,雖然不滿意張皇后替他選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於故意在大婚當日下她臉面。

  然而他身為儲君,斷然沒有向妻室賠禮道歉的道理,事後賞了她兩箱錦緞就算囫圇過去了。

  後來見她沒什麼異狀,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如今想來,她那時候初來乍到,第一夜便獨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這一世他早有防備,一早便叫黃門在自己的酒壺中兌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會重蹈覆轍。

  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堂中已有不少官員醉倒,便佯裝不支,扶著額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著群臣作揖,稱醉道失陪。

  臣僚們大多已經醉得五迷三道,哪裡還顧得上他,搖頭晃腦地嘟囔幾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來。

  尉遲越由兩個黃門攙扶著出了弘教殿,沿著回廊繞到殿後,從後門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靜無人處,尉遲越的醉態便當然無存,正要舉步趕往寢殿,忽地聞到自己衣服上酒氣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爐椒桂湯。」他的酒裡雖然摻了水,但兌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難免有酒氣,他自己尚且覺得熏人,更別說沈氏了。

  這是他們大婚第一夜,須得慎重些。

  尉遲越一邊盤算著,一邊去了長壽院西側的浴堂殿,將自己裡裡外外捯飭得如蘭似麝噴香噴香,換上薰了龍涎香的新衣,這才躊躇滿志地出了浴堂殿。

  剛走出兩步,他又折返回去,從香盒中取了一片雞舌香含在口中,確保自己吐氣如蘭。

  這下是萬無一失了。

  尉遲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經將近子時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從酒筵上脫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擱了一會兒,想必沈氏這時候,已經等得有些心焦了。

  這麼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今日東宮燈火璀璨,映照得星月無光,也用不著提燈照路,尉遲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間佩劍、金絲香囊與玉腰帶相撞,時不時發出丁零噹啷的歡快響聲。

  不一會兒他便覺額頭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氣候依舊有些熱,晚風帶著燥意。

  風一吹,方才飲下去的酒發散出來,直往尉遲越頭頂蒸騰,鬧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巹之禮,沈氏大約是不擅飲酒,一口下去辣著了,眼裡沁出薄薄一層水光,哪怕一張臉塗得五顏六色,也頗為動人。

  若是洗去鉛華,略飲一點薄酒,雙頰暈紅,星眼迷離,還不知有多好看呢。

  這麼一想,酒這東西也並非全無是處。

  尉遲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樣子。

  她此刻想必已經沐浴洗濯一新,換上了寢衣,正坐在帳幄中等他一起行……敦倫之禮。

  尉遲越想到此處,腹中便像點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著火勢竄遍他全身。

  他只覺頭重腳輕,腳底下軟綿綿的,彷彿踩在雲上,笑意不由自主地從嘴角蕩漾開去。

  尉遲越心頭一凜,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倫大事,不可存有狎戲之心。

  常言道酒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東西。

  他一會兒心旌搖盪,一會兒克己復禮,終於揣著一腔矛盾來到了長壽院。

  寢殿中燭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別處顯得深幽些,尉遲越有些納悶,不過還是理了理衣袍,舉步往裡走去。

  外殿內侍見太子來了,連忙齊刷刷地跪下行禮。

  內殿的宮人聽見動靜,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發怒,他們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時去叫醒太子妃……

  他們想起眉嫵的遭遇,又默默退縮了。

  殿下發作一頓,大不了就是罰他們去掃茅廁,而打攪了太子妃清夢,可是會被逐出宮去的。

  兩害相權,還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著急,他們與沈宜秋親近,不怕被她發落,但是他們家小娘子剛剛立了威,他們自己人怎麼能去拆臺?

  他們到底也才十幾歲,雖算機敏,可歷練有限,遇上這種事也慌了手腳。

  一個遲疑,太子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風前。

  這時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來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禮:「奴婢拜見太子殿下。」

  素娥機靈,有意將那聲「太子殿下」叫得特別響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將屋拆了她也未必會醒。

  素娥悄悄往紗帳中一看,裡面的被子卷半點沒動彈,後背頓時一涼,心道完了。

  這時,尉遲越也已到了帳前,縱然隔著一層朱色的紗帳,他也看能看出來,沈氏並未如他所料端坐帳中,等待與他行那……敦倫之禮。

  看到帳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當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遲越覷了覷眼睛,再睜大,帳中的被子卷還在原地,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他醉意上頭,腦筋轉得有些慢,只覺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個人睡著了?就這麼睡著了?

  竟然睡著了?!

  尉遲越好容易回過味來,心中五味雜陳,憤慨有之,惱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這就是你千方百計娶來的新婦!

  暑氣未消的八月初,他卻彷彿置身草木黃落的深秋。

  若是換了從前,尉遲越一定毫不猶豫地拂袖離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輩子為了他自戕,他又躊躇起來。

  不能走,若是此時離去,宮人們都看在眼裡,她這個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遲越打定了主意,對素娥、湘娥還有一眾宮人、內侍道:「你們退至殿外吧。」

  眾人方才都嚇得噤若寒蟬,此時見太子殿下語氣平靜,不似發怒,心放回了肚子裡。

  尉遲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開帳子,卻見少女緊緊裹在衾被中,只一張瑩潤的小臉和幾綹頭髮露在外面。

  暈黃的燭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幾分美豔和鋒銳,多了幾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時看來是淺淺的兩道,淡淡地掃進微微上翹的眼梢裡。大約是被子裹得太緊,她微微出了點汗,濡濕的髮絲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還有小扇子似密密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遲越欣賞了一會兒,心道沈氏睡著的模樣倒是別有一種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著時不知是什麼樣,想必也是極好看的。

  上輩子沈氏癡戀自己,醒時沒見她怎麼盯著自己看,說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後,用眼神仔細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著實叫人心酸。

  想到這裡,尉遲越的心軟了下來。

  也許沈氏以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著先小憩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實了,說到底也是為了養足精神與他……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隨即又縮了回來。

  罷了罷了,她都睡熟了,倒顯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遲越從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飲了不少酒,也已十分睏倦,疲敝之軍焉能久戰?還是養精蓄銳,重整旗鼓,以待來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開始自己動手寬衣解帶,按說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無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自己換過一次衣裳,光是解帶扣、拆髮髻,便花了不少時間,草草將寢衣換上,外頭夜梟已經開始叫了。

  尉遲越撩開帳子上了床,在沈氏身邊躺下,又遇上另一樁難事——床上只有一條衾被,此時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遲越坐起身,正想喚人取一床被子來,轉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來不是吉兆,二來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處,他又躺了回去,試著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誰知還沒使力,方才還睡得一臉恬靜的沈氏忽然打了個滾,臉朝裡,背躬起,把被角緊緊抱在懷裡。

  尉遲越無法,心道難不成他一個偉丈夫還與小女子爭一條衾被?讓讓她罷了。

  他想著,拿起外衫蓋在身上,好在這幾日氣候暖,也不覺著冷。

  尉遲越方才覺著乏,可躺到床上卻又沒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著百無聊賴,便按捺不住要去攪擾沈氏的好夢。

  恰好這時沈宜秋睡夢中翻了個身,又把臉朝向他。

  尉遲越見她一綹長髮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拈了拈,只覺又細又滑,心道睡相這麼差,若不是頭髮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個結。

  他又湊近了些,沈氏勻淨的鼻息噴在他臉上,溫溫熱熱,微帶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伸手輕輕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夢中不自覺地張開嘴,發出一聲小呼嚕。

  尉遲越甚是得趣,又捏了兩下,正要捏第三下,剛伸出手,只見沈氏睫毛一顫,忽然睜開了眼睛。

  尉遲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聲,皺起眉,彷彿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獨,悄悄做這種無聊的勾當實在有失顏面,偏偏還叫人抓了現行,此時一定要理直氣壯,切不可心虛。

  他正想著該和沈氏說什麼,便見她又闔上眼睛,轉了個身,將後背對著他。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發現自己行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來迷糊著,這時也清醒了。

  她睡夢中只覺呼吸不暢,一睜開眼卻看到了尉遲越,這一嚇非同小可,虧得她上輩子見過大風大浪,才沒叫出聲來。

  他為何會來?何時來的?為何不叫醒她?為何不憤然離去?

  看清楚尉遲越的剎那,沈宜秋下意識地想起身告罪,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是歪打正著麼?最好一勞永逸將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與她同床共枕。

  於是她當機立斷閉上眼,轉過身背對他。

  她料想著尉遲越會發怒,再不濟也該拂袖而去,誰知等了半晌,身後的呼吸聲漸漸沉重,那廝竟然睡著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著,轉過臉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眉目舒展,確乎是睡著了。

  她往床裡側挪了挪,儘量遠離尉遲越。

  他們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並不是頭一遭,但上輩子最後幾年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張床,心裡難免有些彆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驚嚇,睡意也一去不復返。

  既然睡不著,正好將眼前的狀況理一理。

  尉遲越今日肯定惱了,沈宜秋萬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當即拂袖而去,多半是為了他自己的體面——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傳出去,於他的名譽也有損害。

  他定是忍辱負重,只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他身上蓋著件衣裳,心裡的六分準頭變成了八分。他寧願蓋件衣裳也不肯與她同衾,顯然是憤怒已極,方才他皺著眉頭瞪著自己,眼中暗含威嚇之意,大約是要秋後算帳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關節,頓時心中大定。

  第一夜就旗開得勝,實在比她料想的更順利。

  尉遲越厭棄了她,必定不會與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這種事於她而言痛楚遠多過愉悅,每回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輩子她為了得個孩子,咬牙忍著,忍了兩年仍舊沒動靜,讓尚醫局的老醫正細細診了脈,這才發覺她體質不易成孕,又用藥調養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先前兩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遲越不願與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禮制,大昏之後三日內,太子妃宿於太子的寢殿,三日後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寢殿中。

  上輩子她的寢殿是承恩殿,與長壽院隔著兩個院落,等閒不會碰面,到時候她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時露個臉,不是自得其樂?

  沈宜秋如此思忖著,方才緊繃的心弦便鬆了下來,睏意再次襲來,她翻了個身,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明日還要去蓬萊宮拜見舅姑,須得養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轉過來,想起昨晚的事,轉過頭看向身側,尉遲越果然已經不在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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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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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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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8: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婆母

  沈宜秋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帳外傳來宮人的聲音:「奴婢請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憤怒至極麼?怎麼去而復返了?

  正想著,紗帳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挑開。

  一身紫色公服、頭戴進賢冠的尉遲越探身進來,嘴角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看見他這身裝束,沈宜秋頓時明白過來。

  對了,今日要拜見舅姑,他們得一同入宮,昨晚的事自然暫且壓下不提——一來時間不充裕,二來若是撕破了臉,一會兒恐怕會叫帝后看出端倪。

  他這樣皮笑肉不笑地問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沈宜秋心中釋然,行個禮,迎著他的目光,坦坦蕩蕩,粲然一笑:「勞殿下垂問,妾睡得十分酣暢。」

  尉遲越腹誹,一直睡到這個時辰,眼看著就要錯過入宮的吉時了,能不酣暢麼?他已經練了半個時辰劍,又去後面沐浴更衣,她這會兒才醒。

  他記得上輩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總是宿在沈宜秋宮中,常常是天未明,他一睜眼,便見她跪坐床前,將他的公服、腰帶、鞋襪、梁冠備得妥妥貼貼,只等他醒來,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他還從未見她睡過懶覺。

  雖然心中微訝,不過見她笑得那樣喜悅,尉遲越還是頗感欣慰,她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後來已經查究得清清楚楚,沈氏與寧十一那日在聖壽寺並非私會,不過是兩家相看而已。

  她與寧十一不過見了一面,又怎會一往情深?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點不快頓時一筆勾銷,又見她剛睡醒,長髮淩亂地披拂在肩頭,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臉頰上還印著半枚寶相花狀的紅痕,顯是衾被上的刺繡壓出來的,與他記憶中那一絲不苟的端莊模樣大相徑庭,但又分外愛人,心裡便像是生了層細細的絨毛,忍不住也報之以微笑。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為他這樣冷笑不語,就能叫她自亂陣腳麼?

  若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十五歲小娘子,說不定還真叫他嚇得心裡發毛,只可惜他註定要失望。

  兩人針尖對麥芒地笑了一會兒,尉遲越敗下陣來,避過臉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來用膳吧,一會兒還要去西內拜見阿耶和母后。」

  沈宜秋心道太子還是有幾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經三丈高了,面上倒是不顯。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宮人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盥洗停當,沈宜秋出了寢殿,到得堂中,與尉遲越相對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宮人上來擺膳。

  以尉遲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豐盛,大約是大婚翌日的緣故。

  沈宜秋前世記著祖母的諄諄教誨,初來乍到不敢逾禮越分,太子不動箸,她便也不動,太子用了什麼,她也跟著用什麼。

  便是再喜歡的東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則便是墜了沈家的家聲。

  這輩子沈宜秋對沈家的家聲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遲越不快——她還巴不得惹他不快。

  她便不再約束自己,只挑自己喜歡的吃個夠,偶爾抬起頭瞥見對面的男人,就見他眉頭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誹自己吃得多。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幾乎粒米未進,只在同牢禮上吃了些滋味怪異,難以下嚥的飯食,一會兒入宮又是許多繁文縟節,還不知何時才能吃下一頓,自得未雨綢繆多吃點。

  管他怎麼想,橫豎不能委屈了自己。

  尉遲越暗中留意她吃的東西,默默記下。見她櫻桃畢羅吃了兩個,知道是極喜歡的。

  他皺了皺眉,雖說宮中的畢羅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兩個吃下去,不會膩得慌麼?一會兒坐車顛簸別難受才好。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不知她吃兩個櫻桃畢羅又觸動了他哪根心弦,不過見他不高興,她便高興,忍著膩又吃了一個。

  尉遲越卻盤算著,上回華清宮的櫻桃還存了幾筐在淩室中,凍過的鮮食風味不佳,用來做菓子餡兒倒是正好,明日叫人與典膳所囑咐一聲。

  沈氏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吃了這許多東西,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他的緣故了——上一世他鮮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宮中,也是用完夕食才過去。

  沈氏吃東西也很有意思,看著慢條斯理十分文雅,卻很是不慢,嘴不見怎麼動,就看到腮幫子鼓囊囊的。

  看她吃得香甜,尉遲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動。

  他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這一頓朝食卻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來些須小事便能叫她歡喜至此,他上輩子卻連這等簡單微小的歡喜都未給與她,想來著實有些愧疚。

  沈宜秋察覺他一直盯著自己用膳,便是不以為意,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吃到七成飽便沒了興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左不過忍夠三日,往後除了四時八節和每個月朔望,都不必與他同席,到時候自能暢意。

  兩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用罷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宮人替她換上入宮謁見穿的鈿釵襢衣,戴上金花九樹釵,出門登上厭翟車,跟上太子的金輅車,一起往蓬萊宮去了。

  到得蓬萊宮紫宸殿,帝后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宮殿前儀衛赫赫,入得殿中,只見帝后端坐於御帳中,宗室、命婦、內官和分列左右。

  一般人見了這陣仗,難免要生出幾分畏怯。

  上輩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邊擔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邊又生怕行差踏錯叫人看低了去,緊張得手足無措。

  禮畢回到東宮時,中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十分狼狽。

  一回生,二回熟,她為后數年,自己也在高處坐慣了,自然殊無怯意。

  她跟著禮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見,然後將準備好的彩緞絹帛獻給帝后,帝后按制各有賞賜不提。

  沈宜秋興致廖廖,皇帝卻對這個讓太子不惜忤逆於他的女子有幾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幾眼,見她容貌昳麗,更勝賢妃綺年時,與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宮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難怪太子不惜頂撞於他也要將這女子娶回來。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後宮這兩年未進新人,也該叫人去各地採選搜羅一番了。

  張皇后看著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輕臉龐,回首自己當初,心中感慨萬千,對兩人道:「夫妻本為敵體,爾等當以誠相待,相互扶持。」

  說罷看了兒子一眼,自己費盡心思娶來的,總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禮成後,皇帝移駕,預備啟程回華清宮。

  張皇后則帶著太子和太子妃兩人回到自己的寢殿,拉著沈宜秋的手,對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這裡,還道我們沒有姑媳之緣,你看,終於還是叫我搶過來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他知道皇后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將責任攬了下來,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只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卻覺大可不必。

  女官明白皇后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見太子妃便念念不忘,這下總算如願以償了。」

  沈宜秋聞言,卻正坐實了自己心中猜測,這樁婚事果然是張皇后的意思。

  她心中澀然,可見婆母眉花眼笑、興致勃勃的樣子,她也只有無奈歎息。

  皇后雖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專斷也是應有之義,她大約真心以為讓她嫁給太子是疼愛她。

  不經意往尉遲越臉上一瞥,便見男人眉頭微蹙。

  是了,皇后亂點鴛鴦譜,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來,尉遲越也有幾分可憐,心上人自小與別人訂了親事,自己只能娶個不喜歡的將就。

  張皇后好心辦了壞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只得笑道:「可見媳婦與阿姑有緣。」說罷奉上自己親手做的繡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繡文不是常見的龍鳳、花鳥,卻是山海經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諳張皇后的喜好,東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裡。

  張皇后一見之下,果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高興,又塞了她一堆錦緞和器玩。

  尉遲越伸長脖子一看,那些香囊顯見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張皇后十二個,卻沒有他的份,不禁面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裡,心想尉遲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贈與皇后的女紅不合式樣,失了體統。

  看一個人不順眼,連物件也是錯的。厭屋及烏本是人之常情。

  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后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去賢妃那兒,我便不留你們了,七娘便把這宮中當作自己家,無事便來坐坐。」

  沈宜秋謝恩不提。

  除出了張皇后寢殿,兩人各自乘了步輦前往郭賢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遲越便有些頭疼,郭賢妃向來口無遮攔,說話又有些沒著沒落的。

  上輩子她便不喜歡沈宜秋,這一世知他費了一番功夫將她爭來,前日便頗有微詞,一會兒見了面怕是要給她冷臉。

  沈宜秋卻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將郭賢妃放在兒子身邊的宮女逐出宮去,不啻於打婆母的臉,她估摸著消息這會兒也該傳到仙居殿了。

  上輩子她侍奉郭賢妃十分勤謹,可還是處處叫她挑出刺來,後來方知她就是看不慣張皇后選的人,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那時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賢妃宮裡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與太子傾吐,生怕叫人說她挑唆母子情分,只能默默憋在心裡,日積月累。

  如今她卻沒有這些顧忌了,尉遲越護短,見新婚的妻室對母親不敬,自然越發嫌惡。

  正盤算著,輦車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兩人到得殿中,只見賢妃繃著一張臉,彷彿上了一層漿。

  尉遲越見生母這模樣,心裡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來,不得已時還能從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無其事地上前拜見,又奉上女紅——這自然是吩咐婢子們做的,普普通通的壽字香囊,橫豎都要被嫌棄,何苦費那功夫。

  果然,郭賢妃接過來便交給宮人,不置一詞,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宮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坐著。

  按說這時候該是做媳婦的陪著笑臉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無這個自覺,對賢妃的冷臉視而不見。

  尉遲越只得道:「母妃近來可康泰?」

  不問還好,這一問,郭賢妃當機立斷地泛起了頭風,一手扶額,一手捧心:「阿娘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請母妃保重。」

  郭賢妃睨了一眼無動於衷的媳婦,對兒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婦,阿娘心事已了,在這塵世已了無牽掛,只盼你們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歸天,也無憾了。」

  太子新婚,賢妃便語出不祥,一旁宮人都聽不過去,勸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說,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順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孝順我是不敢當的,我只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經阿姑,哪裡當得人家侍奉孝敬。」

  尉遲越有些納悶,前世生母雖不喜沈氏,但也只是態度冷淡,不至於初見就這樣夾槍帶棒的,倒像是兩人有什麼齟齬似的。

  正想著如何周旋,便聽郭賢妃道:「三郎,阿娘與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與我退回來便是,何必做得那樣絕。」

  尉遲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婦身上,哪記得昨日哪些宮人當值,便是沒見到眉嫵,也不以為意。

  宮人們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懾得俯首帖耳,太子不問,他們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遲越還不知道沈宜秋發落宮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聽沈氏道:「娘娘說的可是殿下身邊的宮人眉嫵?」

  郭賢妃一聽「娘娘」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當稱她一聲「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說了不要當人婆母,這時候揪著個稱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臉。

  她冷哼一聲道:「原來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來太子殿下要發落誰,我也不好置喙,不過新婦才進門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過,不知道的難免誤會太子妃沒有容人之量。」

  尉遲越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沈氏昨夜發落了一個宮人。

  在前伺候的宮人有二十來個,他平時又對這些不太上心,一時倒想不起是哪個。

  他使勁想了一會兒,終於把名字和臉對上了號,那宮人似乎生得略平頭正臉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興,所以才先睡了?

  這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畢竟是賢妃的人,就這麼發落了難免要落人口實。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攬下,卻聽沈氏道:「啟稟娘娘,此事與太子殿下無涉,那人是媳婦替娘娘發落的,此人出言不遜,不敬主母,留在宮中恐怕於娘娘名譽有損,倒叫旁人說娘娘宮裡出來的人沒規矩。」

  尉遲越差點叫茶湯噎住,他記憶中的沈氏一向謙恭謹慎,甚至有些過於拘謹,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烈性,大約是那宮人將她氣狠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過幾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幾個人做媵妾。

  想來是那個眉嫵仗著賢妃做靠山,懷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面前顯露了出來,也難怪沈氏沉不住氣了。

  賢妃料想自己發難,媳婦即便不是誠惶誠恐,也該賠罪告饒,誰知她卻反過來給自己甩臉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體裡亂竄,燒得她心肝脾肺腎一起疼,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捧哪兒,揪著自己衣襟,看看油鹽不進的媳婦,又看看兒子:「三郎,你娶了新婦就是如此孝順阿娘的麼?」

  尉遲越能怎麼辦?只好替太子妃擔待著:「兒子不敢。是東宮規矩鬆弛,那宮人在東宮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禮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懲處,整飭紀綱,原也出自兒子的授意。」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竟然在替自己說話?是吃錯了東西麼?

  她心中隱隱生起些不安,轉念一想,是了,尉遲越前世也不喜歡生母插手東宮的事,她身為太子妃,發落東宮裡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順。便是不滿意自己,他也要維護東宮的體統。

  郭賢妃正待要發作,尉遲越便道:「母妃身體不適,兒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說罷帶著沈宜秋行禮辭出。

  出了仙居殿,尉遲越便沉下臉來,他知道生母不喜歡沈氏,可沒想到她連面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過發落自己宮中一個下人,生母便在見禮時當著一眾宮人給她沒臉,著實蠻不講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雖然沈氏性子沉穩,但如今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氣性的——若是沒有氣性,上輩子也不會做出自戕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一臉鬱悶,不由幸災樂禍,妻室和婆母不和,夾在中間的男子最是裡外不是人。

  待他們回去之後,郭賢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發作一番,到時候保不齊能用眼淚把尉遲越淹死。

  有了今日這一遭,他必定看見自己就心煩,說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來個眼不見為淨。

  兩人各懷心思,坐上了回東宮的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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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異夢

  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撩開車帷道:「你先回宮,孤還有些政務要處理,需前往太極宮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她交代行蹤?

  且他臉色雖鬱鬱,卻並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她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

  禮數周到,可他們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離,尉遲越臉上鬱色更重。

  沈宜秋心裡一鬆,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有政務要處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這麼一想,她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後了。

  與太子妃道別後,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處是他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離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前幾日他忙於大婚的齋醮、典儀,分身乏術,朝政難以兼顧,積壓了許多奏報要過目,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情。

  到得殿中,積壓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內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重活一世,並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只是他如今以儲君之身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處處掣肘之感。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裡越發煩躁了。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錢,上下嘴皮子一碰,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後,眾人坐定。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戶部侍郎郭平微露難色:「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又掃一眼,發現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動道:「周御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後遺症。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色不由一沉。

  群臣紛紛暗暗叫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少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情歡歌暢飲。

  誰知道小年輕龍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於朝政,僕等欽佩之至。」欽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尉遲越疲憊不堪,捏了捏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有說按往年的成例,將朝廷並百官遷去洛陽,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麼萬全之策,他只得道:「遷往洛陽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豐稔,穀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於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餘糧。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只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少給複一年。」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麼?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處,沉吟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聖人商量,再從東宮內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哪裡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賬冊拿給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受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簾外,只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麼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餓了。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叫內侍牽了匹馬來,便翻身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裡魚貫而出。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並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發涼。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饑腸轆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回廊後側繞出來。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衣,與女史擺了兩局棋,然後叫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愛吃的菜肴,就著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動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這行徑她有些看不懂,不過她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

  尉遲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麼?」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不過她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麼?」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她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

  罷了罷了,少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體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嘴上,可日日錦衣玉食,何曾嘗過饑餒的滋味?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沈宜秋見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既不是來找她算帳,難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尉遲越彷彿聽見了她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著了便不會覺著餓了。

  沈宜秋臉色一白,看了看天色,這麼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後回到殿中。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女替她解髮髻。她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盡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裡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入室,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餘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裡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後這宮裡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髮,接著脫下衣衫,換上輕軟的薄絹寢衣,然後叫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只留了牆邊幾盞銅雁燈。

  帳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從織物的紋理中透入。

  換完衣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後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衣,微濕的頭髮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絲綢地衣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聲音比平日軟一些輕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緊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鬆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尉遲越卻是餓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胸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兩人先後上了床,並排躺下,蓋好衾被。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然而上輩子最後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望日他來她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鬆談何容易。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並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透過兩層薄絹感覺到她的體溫。

  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露採下的梨子,咬一口細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間迸濺……

  尉遲越喉結一動,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餓了。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餓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處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卻只是仰面躺著,並無進一步的動作,她不禁有些惱火,自己洗乾淨脖子,伸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婦就在身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只要將她腰間帶子一抽便可。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縱然她只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體諒人。

  想到此處,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脫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體一僵。

  想來她不曾料到他如此體貼,定然十分動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淚。

  尉遲越心裡溢出些許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種事不急於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她安頓下來再說。

  沈宜秋彷彿被雷劈了,怔怔地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

  她的一隻手還在男人手裡捏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

  她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歷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她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她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她。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淩弱、仗勢欺人,見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她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她計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過沈宜秋並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並無沈宜秋牽掛之人,她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麼不待見她,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她親人們的嘴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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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臨幸

  說的是三朝回門,但太子妃省親,不可能套上車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著遣內侍前往沈家,曉諭其家人,安排接駕事宜。

  雖然太子再三囑咐「務求儉省,切勿靡費」,但也得給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時間作準備。

  卜算之後,省親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後。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熟悉東宮的環境、人事和制度,肩負起太子正妃的職責。

  在長壽院的太子寢殿住滿三夜,翌日白晝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寢殿。

  這一世她的寢殿仍是承恩殿,位於長壽院後頭,中間隔著兩個宮院。

  這是她前世住慣了的地方,便是時隔數年依舊非常熟悉。如今故地重遊,與記憶中的樣子也沒有多大出入。

  室內重幔深深,帳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龍屏風,帳中一張闊大的文柏眠床,緣牆擺著一排帶鎖的櫥子,小案、香爐、花瓶錯落點綴其間。

  一應陳設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塗壁、明珠嵌柱這等奢華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將出嫁時帶來的妝奩、箱籠搬入院中,該擺出來的擺出來,該造冊入庫的造冊入庫,單是這件事便讓一眾宮人和黃門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裡轉了轉,指著赤金色的對雉紋織錦帳幔道:「燈燭一照晃得人眼暈,換成我們帶來的秋香色的花羅,柿蒂紋的那種,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層細罽,又暖和又擋光。」

  吩咐完又對湘娥道:「這細頸花瓶,還有這隻博山爐,收到庫房裡,換成我帶來的青瓷圓肚瓶和狻猊香爐,還有這屏風……」

  她撫了撫下巴,皺著眉頭打量屏風上張牙舞爪瞪著兩隻大眼的螭龍,只覺無可奈何,把這種東西擺在床前,也只有尉遲越想得出來了。

  「換成那套輞川十二景吧。」她對湘娥道。

  湘娥不禁有些擔心,趁著其他宮人不注意,小聲道:「娘子,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準備的,一來便換掉許多……」小件的擺設也就罷了,這大件的屏風也換掉,太子殿下見了也不知會不會著惱。

  沈宜秋道:「無事,殿下日理萬機,這些細務不能勞他費心。」這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她在沈家時,貞順院從名字到陳設都是沈老夫人包攬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個幾歲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沒有什麼鮮亮的顏色,後來入了宮,她事事以尉遲越為先,把他的喜好當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遲越的眼光說不上差,但老氣橫秋,偏愛深沉的顏色,古樸的紋樣,她又這麼過了十來年。回首一生,所居之處幾乎沒留下什麼她自己的痕跡,說起來是家,卻像是寄居逆旅。

  她回過神來,對湘娥笑笑:「去換吧。」

  一切收拾停當,她又帶著兩個婢子去後園裡逛了逛,仲秋時節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氣太甜膩濃郁,最後還是折了幾枝掛了青果的橘葉,與兩個婢子一起捧了滿懷。

  正要回殿中,剛穿過回廊一側的小門,便看見太子迎面走來。

  有了昨日的前車之鑒,尉遲越今日未雨綢繆,早晨去太極宮召集朝臣議政,晌午便叫人將奏疏搬回東宮批復,一下午都在前院書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來了承恩殿。

  一走進院中便看到沈氏與兩個婢女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大捧亂七八糟的橘葉,一邊說笑一邊低下頭,在那半青不黃的果子上輕輕一嗅,腮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

  以前他見到的沈氏總是有些拘謹木訥,這一世倒是沒那麼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鮮少露出這樣自在的神色。

  眼下這一低首一淺笑,情態卻與桃林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圖忽然活了起來,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頭,見尉遲越望著自己發怔,只覺莫名其妙,將懷中的枝葉交給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斂衽行禮。

  尉遲越只覺一股若有似無的柑橘氣息隨著她飄近,煞是好聞,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遷到這殿中,孤無事便來看看,可有什麼煩難?」

  沈宜秋恭謹地答道:「勞殿下垂問,已經收拾妥當了。」

  尉遲越點點頭:「孤進去看看。」說罷兀自上了臺階。

  一走進殿內,他便留意到室內陳設換了不少。

  承恩殿的陳設雖不是他親力親為,但這一回他卻委派了從小在他身邊伺候,他最信重的黃門來遇喜,總攬諸般事宜,來遇喜深諳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著他喜歡的來。

  尉遲越還從自己的私庫中拿出了幾樣珍藏,別的也還罷了,那十二牒的螭龍屏風氣勢恢弘,出自名家手筆,頗有漢魏神韻,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竟然也不見了。

  自己忍痛割愛,收到的人卻不知珍惜,難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換上的屏風,見那山水小景甚是別致,頷首道:「此畫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筆?倒是有幾分史道碩的神韻。」他自己畫藝不佳,但是好東西見多了,頗精於賞鑒,只是看自己的畫作不太準。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閃,淡淡道:「不是什麼名家,只是個無名畫匠,家人從市坊中搜羅來的。」

  尉遲越見畫上沒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裡用朱砂畫了個銅錢大小的圓圈,想那畫匠是個目不識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裡環顧,見房內張掛著若干畫軸、畫幛,獨獨不見他親筆畫的列女圖,心中詫異,卻也不好問出口,略假思索,明白過來,那是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韻與沈氏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自然羞於拿出來示人。

  如此一想,尉遲越便釋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葉插入花瓶中,然後命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燈時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從,這會兒該見個分曉了。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紅色的重蓮綾襦裙,泥銀薄紗披帛中隱隱綽綽顯出勻稱的雙肩,一條翠藍色的絲帶將裙腰高繫,勒出玲瓏的曲線,一抹瑩白如雪山橫臥,在燭火映照下,簡直叫人目眩。

  這本是後宮女子常見的裝束,尉遲越卻有些心猿意馬,不由想起昨夜他們同衾共枕,自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她胳膊上溫軟滑膩的肌膚,喉嚨一陣發緊。

  他飲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置。」她今日一番折騰,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合該讓她歇息兩日,既然不行那事,與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禮:「妾恭送殿下。」將他送出門外,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今日移宮,雖說不用她動手,但錯過了午後的小憩,已有些睏乏,實在沒什麼精神應付他。

  尉遲越出了太子妃的寢殿,腹中的邪火並未熄滅,卻越燒越旺,頗有燎原之勢。

  黃門來遇喜見他踟躕不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殿下欲往何處?」一邊往太子妃寢殿的西側望去。

  尉遲越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宮室亮著燈火,他這才想起那是兩個良娣所居的院落。

  東宮地方有限,不像太極宮和蓬萊宮那般重門連棟,尉遲越又不喜糜費,便是有空著的宮室,修繕陳設要花錢,多出來的宮人內侍更是要多花錢糧,因此兩人雖說是正經的正三品側妃,卻只能受點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張皇后的眼光未變,兩位良娣還是上輩子那兩個,一個是盧侍中的孫女盧六娘,一個是太子少傅王萼的孫女王十娘。他御極後,兩人一個封為德妃,一個封為賢妃。

  來遇喜見他望著那處宮室舉足不前,便問道:「殿下今夜可要臨幸良娣?」

  太子臨幸妃嬪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尉遲越卻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柑橘清香。

  他不覺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著橘葉低頭輕嗅的模樣,不知怎的失了興致,搖搖頭道:「回長壽院。」

  走出兩步,他又對來遇喜道:「一會兒叫人折幾支帶果的橘葉,送到我房中來。」

  書房中還堆了不少奏疏,山東的災情還未緩解,不是縱欲的時候。

  況且有些事也不必非得仰仗旁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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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立威

  太子走後,沈宜秋很快也歇下了。

  素娥和湘娥今晚不當值,服侍太子妃睡下後,兩人走出承恩殿,整個院落裡燈火熄了大半,只有簷角和廊下留了幾盞風燈,暈黃火光輝映著清冷月色。

  下了臺階,走到中庭,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西邊望去,只見兩位太子良娣所居的淑景院還亮著燈火。

  他們側耳聽了一陣,並未聽見什麼動靜,太子一行似乎已經往前院去了。

  兩人俱是鬆了一口氣,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露出僥倖又無奈的笑容。

  回到房中,素娥長出一口氣,小聲道:「娘子一點也不著急,倒是我們成天七上八下、提心吊膽的,今日算是安然度過,也不知明日如何。」

  她雙手合十望天拜了拜:「阿彌陀佛,求佛祖保佑娘子,別叫那兩位占了先機。」

  湘娥勸慰道:「莫著急,娘子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想起這陣子他們娘子沒心沒肺的樣子,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話,兩人默然半晌,相對歎了一口氣。

  湘娥道:「方才那屏風,殿下極口地誇讚,小娘子為何不認是她自己畫的,推說是市坊裡買的?」

  素娥從提燈裡取了火點燃案上油燈,一邊道:「娘子不願用這邀寵吧。你不知道,小娘子的丹青,是小時候我們娘子手把手教的。」

  她說起以前的事,不覺又把沈宜秋叫成了小娘子,湘娥也沒糾正她,她口中的娘子,自然就是沈宜秋的母親了。

  素娥又道:「那時候娘子病已經很重了,小娘子小時候活潑鬧人得緊,娘子要陪女兒,又沒力氣,就騙她坐下來畫畫,小娘子還小,筆也拿不來,娘子就握著她的手畫,小娘子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娘子教她在角落裡畫一個紅圈,說『這就是小丸』。畫了三十六張畫,娘子就過身了,一直到……前一日,你說小娘子怎麼能用這邀寵呢。」

  素娥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佯裝去挑燈芯,背過身去揩了揩眼淚:「你沒見過我們娘子吧?」

  湘娥搖了搖頭,她被買進府時,沈三郎已經出任刺史,攜妻帶女去靈州了。

  素娥道:「我們娘子極出色的,郎君總是說,我們娘子不願嫁她,是他千求萬求才求娶來的。」

  湘娥訝然,她一直聽人說這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沈三郎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科狀頭,三房娘子的阿耶不過是宮中圖畫院的一個小小侍詔,家中很是貧寒。

  眾人都說,三房娘子那時費盡心機勾引沈三郎,差點將沈老夫人氣出好歹來。

  一直到如今,下人中還有人傳,三房娘子是狐狸托生,所以才將三郎迷得神魂顛倒,鬧得母子失和、家宅不寧,死了還作祟,拐了郎君去陪她。

  素娥一哂:「說出來你大概不信,那時候郎君請媒人求娶娘子,娘子不願嫁,邵家阿翁也不願娘子嫁他,郎君不知求了多少次,足足熬了三年,後來邵家阿翁見郎君志志誠誠,這才鬆了口的。」

  湘娥奇道:「這卻是為何?」沈三郎那時候中了狀元,生得又俊朗,多少高官公侯要捉他回去當女婿,怎麼還有人不願嫁的?

  素娥道:「門不當戶不對,邵家老翁生怕女兒嫁進來受磋磨,娘子喜歡自在,也不願在宅門裡束手束腳。」

  「不過我們郎君對娘子沒的說,你看如今大房二房四房,哪一房不是許多小妾外室,我們郎君房裡乾乾淨淨,一隻母蒼蠅都飛不進。都說我們娘子厲害,娘子哪裡管過這些,男子真要娶妾,誰又攔得住?」

  她歎了口氣道:「當初寧家……算了,不提也罷。」

  寧家有四十無子方能娶婦的家規,太子卻是一國儲君,三宮六院是一定的了。

  素娥又道:「有的話以前不好同你說,如今不在沈家了,倒是能大膽說一句。」

  「那時候娘子和郎君過身,小娘子回京城,邵家郎君和娘子想將她接回去養,可惜老夫人沒答應。若是在舅家長大,小娘子不知能少吃多少苦。」

  湘娥默然,雖然離開了沈家,她到底做了多年沈家奴僕,也不好說主人家的是非。

  素娥卻是毫無顧忌:「要我說,沈老夫人的心腸也太硬了些,小娘子剛失了雙親,她就要將自己看不順眼的地方硬掰過來。」

  「小娘子小時候和我們娘子一樣,是左利手,老夫人看不慣,要糾她,叫嬤嬤拿了戒尺,一見她伸左手便啪地打下去,小娘子小時候多倔啊,越打越要伸,疼了就咬牙忍著,一聲也不吭,就只眼淚一串串往下掉……」

  她說不下去了,抽了抽鼻子:「不提了不提了,都過去了,只盼殿下少讓小娘子受些委屈吧……」

  湘娥摟了摟她的肩:「咱們娘子那麼聰明,一定會順遂的。」

  素娥抬袖子抹了把臉:「早些睡吧,明日起娘子要接手宮裡的內務,且有得忙。」

  翌日,果然一大早便有內官來承恩殿求見太子妃。

  沈宜秋昨夜睡得晚,這時候已經醒了,洗漱完畢,正靠在床頭看時下風靡京都的傳奇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是士子們的行卷,被有心人搜羅到一處,輯成故事集,無不天馬行空,文采斐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連肚子都不餓了,看到有趣處,便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就在這時,有宮人進來道:「啟稟娘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家令寺丞馮和求見。」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請他們去東側殿等著。」

  說罷也沒有起來的意思,仍舊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看書。

  宮人面露遲疑,內坊典內和家令寺丞雖然是內官,但都是有品級的,一個從五品,一個從七品,平日在東宮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太子妃這樣乾晾著他們,不知是何意思。

  沈宜秋見她不走,問道:「還有何事?」

  宮人見識過太子妃的厲害,不敢置喙,連忙領命退出殿外。

  沈宜秋不以為意,看完手中一卷,又叫湘娥取來下一卷。

  這會兒宮人中幾個較機敏的已經看出來了,太子妃這是有意要給兩位內官一個下馬威,心中暗道這世家女果然好生厲害。

  沈宜秋卻是吃一塹長一智。

  尉遲越又要忙朝政,又要管內務,本來就分身乏術,娶了太子妃,便將宮內事務一股腦地扔給她,只派了幾個內官、女史協助她。

  彼時沈宜秋才十五歲,雖跟著沈老夫人學過理家,可東宮的規矩和人事之複雜,遠非一家可比。

  她害怕叫宮人們看輕,遇事也不敢開口便問,只靠著自己摸索,熬了不知多少夜,才將那千頭萬緒弄明白,一邊還要擔心自己不得太子喜歡,有負祖母的殷殷期盼。

  然而在宮中能冒尖的人哪個不是人尖,一個小娘子的虛張聲勢,又如何騙得過他們?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虛和沒底。

  他們也知道太子對這個皇后選中的正妻並不喜愛,更知道她雖為世家貴女,沈家卻是個空架子,不過憑著祖墳裡幾根枯骨驕人,實權是沒有的,因而也不將她放在眼裡。

  縱然太子馭下謹嚴,下人不敢造次,但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許輕慢之色,或是扯著「祖制」、「成例」的大旗來給她軟釘子碰,卻也夠她難受的了。

  沈宜秋那時本就最在意旁人的目光,既因自己的無能而慚愧,又如何會向太子吐露分毫,便是他問起來,她也是報喜不報憂,默默將難處都忍了。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看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她初來乍到,下人也在暗暗稱量這個主母的斤兩。

  若是起初不能將威信立起來,往後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當回事,再怎麼厚賞,人家也只是一發看輕你。

  走過幾年彎路,沈宜秋這一世自不會重蹈覆轍,她連皇后都做過,太子妃更不在話下。

  素娥和湘娥在一旁看著,暗暗著急,他們知道娘子要立威,卻擔心她操之過急,將內官得罪狠了。

  下面人暗地裡使絆子,到時候太子怪罪下來,不免夫妻之間有齟齬。

  沈宜秋卻是不緊不慢地將手中書卷看完,又命人去傳早膳。

  慢條斯理地用完早膳,她這才叫人替她更衣梳妝,待一切收拾停當,方才移步東側殿,這會兒那兩個內官已經被乾晾了近一個時辰。

  兩人面上不顯,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飲茶,可心中都有些忐忑。

  太子成婚,要將內務移交給妻子全權處理,下面的人嘴上不說,心裡難免犯嘀咕,太子妃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且雖出身世家,沈家如今朝中無人,也就是「五姓女」的名頭好聽罷了。

  他們心中都存了輕忽之意,太子明察秋毫,下面的人不敢上下其手,如今換了個才及笄的小娘子,又是才嫁進來的新婦,臉皮薄,想必手腕也有限,多半有空子可鑽。

  誰知他們一大早來承恩宮求見,太子妃卻遲遲不出現。

  他們起初是憤懣,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生出忐忑,不安越來越濃,至於如坐針氈。

  就在這時,只聽簾外宮人紛紛道:「請太子妃安。」

  兩人忙放下茶杯,起身避席,整理衣冠,就見宮人打起簾櫳,一個宮裝麗人迤迤然走進來。

  只見她著茶紅色小袖衣,十二破青碧色織錦裙,身披泥銀紅綃披帛,青絲綰作雙鬟望仙髻,臉上粉黛未施,除了容貌生得格外冶豔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麼過人之處,看著甚至還有些稚氣未脫。

  兩人俱都鬆了一口氣,方才未必是她有意如此,便是真給他們下馬威,看這模樣也不足為懼,當即下拜行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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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敲打

  沈宜秋受了兩人的禮,笑道:「有勞湯典內與馮寺丞久候。」

  這兩位都是她的老熟人了,他們不認得她,她卻與他們打過好幾年交道。

  又矮又胖、長著兩層下巴的是太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另一個臉長似馬的則是太子家令寺丞馮和。

  兩人都道不敢當,是他們來太早,打攪了太子妃娘娘清覺。

  沈宜秋淺淺一笑,請他們入座,自己也升座坐定。

  不一時便有宮人奉茶,太子妃端起茶杯抿了兩口,只不發一言。

  兩個內官對視一眼,內坊典內湯世廣官品高,率先上前一步,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有令,將東宮內務移交娘娘總理,僕等今日一是來拜見娘娘,給娘娘請安,二是將內坊與家令寺的情況呈交娘娘御覽。」

  沈宜秋放下茶杯:「我才入宮,什麼都不懂,有勞兩位與我分說分說。」

  兩人一聽,心中都是一喜,他們還沒給下馬威,她自己倒急不可耐地從馬背上爬下來了,連藏拙都不曉得。

  太子妃自己認了什麼都不懂,自然只能由著他們說了,便是找出什麼紕漏,也能輕而易舉地搪塞、彌縫過去。

  湯世廣精神一振,滔滔不絕道:「啟稟娘娘,太子內坊設典內二人,丞二人,典直又四人,內坊掌東宮閤內的禁令,宮人糧廩出入等諸般事宜。門戶、各宮院的出入、繖扇、車輦、內外命婦的車駕,也都是由內坊負責。

  「另有太子內官,自然也由娘娘統管。司閨掌管妃嬪及宮人名簿,知三司出納,掌正管著文書出入,記錄存檔,閨閣管鑰、糾察推罰也由其掌管,掌筵管著帷幄、床褥、几案、舉繖扇、灑掃等事宜,此外還有司則、掌嚴、掌縫、掌藏、司饌、掌食、掌醫、掌園……」

  沈宜秋輕笑了一聲,端起茶杯。

  湯世廣的話聲戛然而止。

  太子妃彎眉笑眼道:「湯典內一下子說這麼一大篇,你覺得我記得住麼?」

  湯世廣後背微汗,這話還真不好回答,他道:「娘娘蘭心蕙質,僕……僕斗膽以為……」

  「湯典內真是抬舉我了,若能在頃刻之間記下這一大篇,我何不去考進士呢,」沈宜秋半開玩笑道,「不過想必兩位是太過高看我,不是有意要將我繞暈,是不是?」

  她說得輕巧,兩人卻是汗如出漿,下面人稟事,若還要上峰絞盡腦汁,自然是下屬大大的失職。

  湯世廣連忙跪下,頓首謝罪:「奴慮事不周,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賜罪。」

  沈宜秋莞爾一笑,大度道:「衝撞我事小,湯典內執掌內坊,還需勞你多思多慮,務求周全,切莫辜負殿下的信重。」

  湯世廣哪裡還敢造次,只顧口稱唯唯。

  沈宜秋又看向家令寺丞馮和:「馮寺丞要與我分說分說家令寺的情況麼?」

  有湯世廣的前車之鑒,馮和不敢托大:「啟稟娘娘,奴準備不周,還請娘娘恩准奴明日具書上呈,稟明詳情。」

  沈宜秋點點頭。

  馮和心裡一鬆,便聽太子妃接著道:「我聽宮人說,你們叫人抬了好幾口大箱子到宮門口,不知是何物?」

  兩人剛放回肚子裡的心又提了起來。

  馮和硬著頭皮道:「回稟娘娘,那些是內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納帳簿。」

  湯馮二人偷偷對視一眼,他們抬了這麼多帳簿,便是要給新主母一個下馬威。

  東宮事務龐雜,帳簿不計其數,單是一年的帳就裝了好幾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見過這種陣仗,見了必定慌了陣腳。

  然而這一番敲打下來,兩人默契地決定,對此事絕口不提,怎麼抬來的,一會兒怎麼抬回去便罷了。

  偏偏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來,也只能據實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何不叫他們抬進來。」

  太子妃這麼吩咐,他們也只得從命。

  不一會兒,所有大木箱都抬進了屋裡,沈宜秋掃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兩個內官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低垂著頭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卻是神色如常,叫小黃門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卷軸,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卷。

  太子妃問道:「這些是多久的賬?」

  湯典內回答:「啟稟娘娘,是上一年的細帳。」

  沈宜秋認真地點點頭:「不錯,待我不眠不休將去年的帳看完,又可以接著看今年的了。」

  兩人嚇得幾乎魂不附體,連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們一二,並非真想治他們的罪,看著差不多了,便緩頰道:「這些細帳我也不耐煩看,兩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難道還信不過?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蕭規曹隨,諸般事宜都按舊章來辦,細帳也不必交我過目。」

  她頓了頓道:「我只看一年總帳,進項比往年多,出項比往年少,我這裡自然有賞,如若不然……」

  見兩人臉色一變,她又笑道:「歲有豐欠,這我當然知道。若是進項少出項多,兩位便要備細述來,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會苛責兩位。若是出入大過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奪。

  「殿下監國,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裡豐哪裡欠,他都了然於胸,我一個後宮婦人不懂,殿下卻是洞若觀火的。」

  兩人汗流浹背,連稱從命,叩頭謝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遲越為何要用這兩個人,後來才明白,他們心細而膽小,縱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貪些小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是不可能事事躬親的。

  敲打了兩人一番,沈宜秋便道:「兩位還有何事?」

  兩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掃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這些也一併帶走吧。」

  湯馮兩人連忙命小黃門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來。」

  當天黃昏,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得有些晚,生怕又錯過承恩殿的晚膳,連公服都沒來得及換,便騎著馬徑直到了宮門前,走進去一看,卻發現自己多慮了。

  正殿裡黑黢黢靜悄悄的,東側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宮人內侍時不時出入其中,見了他都行禮問安。

  尉遲越好奇地走到側殿中,只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手裡捏著支筆,面前攤著好幾卷書和一卷空白的絹帛,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察覺他來了,這才撂下筆上前來行禮。

  尉遲越掃了一眼案上書卷,卻原來是帳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內府和家令寺來人了吧?」

  沈宜秋點頭:「湯典內和馮寺丞今早來過了。」

  尉遲越道:「內務冗雜,可遇到什麼難處?」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上輩子沈宜秋一嫁進來便接掌了內務,沒多少時日便能上手,從頭至尾無需他過問,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卻道:「臣妾愚鈍,只覺千頭萬緒手足無措,沒有數月之功,恐怕難以勝任。」

  在尉遲越的記憶中,這還是沈氏第一次說自己有難處,訝異之餘,尉遲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儲君的教養,不滿時歲便上朝聽政,一點東宮內務自然信手拈來,卻不曾考慮,沈氏一個閨閣女子,一時間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輩子沈氏什麼都不說,這回卻坦言自己有難處,大約是自己這幾日的體貼,讓她放下了幾分心防。

  他心頭驀地一軟,再怎麼要強,到底只有十五歲,便即溫言道:「不必急於一時,哪裡不明白,給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過是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得幾日清閒,哪裡看過這些帳。

  尉遲越不是最嫌棄別人愚笨麼?怎麼突然轉了性?

  她忙推辭:「殿下日理萬機,怎麼好勞煩殿下,不懂的我已記下了,明日再召湯典內他們問問便是。」

  尉遲越道:「也好,他們若是敢偷奸耍滑,你儘管敲打。」

  沈宜秋越發不解。

  尉遲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過菓子,不過這會兒又想吃點鹹口的,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舌頭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著時候還早,妾去理一會兒帳,請恕失陪。」

  尉遲越今夜過來,本是打著歇宿的主意。在他看來,沈宜秋上回入宮受了委屈,這幾日他體貼溫存,已經過了三日,想必有什麼不高興也該淡忘了。

  今夜月朗風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過太子妃這麼上進,還真有些不太好啟齒,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於一時,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義凜然道:「謝殿下體恤,妾是東宮主母,這是妾職責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實在寢食難安。」

  尉遲越拗不過她,又不能直說要與她行周公之禮,只得忍痛應允。

  沈宜秋連衽行了一禮:「謝殿下關懷。」

  太子妃忙於內務,尉遲越在一旁看了會兒,有些慚愧。

  沈氏身居後宮,也這樣勤謹,他還有許多奏疏未及細覽,卻流連後院,消磨時光,實在很不應該。

  太子頓時起了見賢思齊之心,起身道:「孤先回書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擱下筆,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帳簿上挪開,起身送尉遲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聽得尉遲越的輦車聲漸遠,沈宜秋將筆一撂,從堆積成山的帳簿底下抽出一卷傳奇,叫素娥取兩碟淋了酪漿的鮮果來,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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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9: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省親

  太子受了太子妃的激勵,這幾日越發變本加厲地勤勉起來。

  這次山東大旱,京都糧廩捉襟見肘,和糴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幸而去歲風調雨順,還支應得過來,天災發生在此時,卻是與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運該好好整頓一番。

  他前日著工部和戶部商議獻策,至今也沒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還有遣使與吐蕃議和的事宜;江南盜鑄錢幣、假幣惡濫的問題。

  由此又想到,錢荒愈演愈烈,錢貴物賤,百姓納稅以錢計,這樣一來,實際繳納的糧帛比應天年間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稅制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

  對了,差點忘了他還有個不省心的阿耶,吵著鬧著要建避暑行宮,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鳥使去各地採選美人充實後宮。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少不得還得親自去一趟華清宮,當面勸諫一二。

  正盤算著,有內侍捧了一摞書卷進來:「啟稟殿下,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進士明經科舉的時候。

  本朝科舉試卷不糊名,公侯高官可向主試官舉薦,往往還未下科場,狀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舉子一入夏便陸陸續續入京,將自己的得意詩文製成卷軸,上京都各路達官貴人門前投獻,以便得到貴人賞識,一朝平步青雲。

  徑直上東宮門前行卷的雖然不多,可太子總攬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門路將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抽空看上幾眼,不過最近實是分身乏術。

  正要命黃門暫且收起來,忽然想起前日聽來遇喜提過一嘴,承恩殿的黃門這幾日似乎從市坊搜羅了一些往年的舊行卷,供太子妃閒暇時觀覽。

  他完全懂得,理賬是極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調劑一二,這些舉子為了引人矚目,在行卷中花樣百出,不但有詩賦,還有許多荒誕不經的傳奇故事,堪可娛目娛心。

  他想了想,沈氏雖無出眾才情,畢竟知書識禮,想來好壞還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這些卷子交予她閱覽篩選一遍,將好的挑出來。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將這些送到承恩殿去,讓太子妃替孤篩選一遍。」

  內侍微露遲疑之色,尉遲越一哂:「無妨。」

  科舉是國之大事,雖然只是替他審閱行卷,卻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過尉遲越向來不以為然,自己庸懦無能沒有主見,才會格外敏感,成天擔心後宮女子干政。

  他是由巾幗不讓鬚眉的張皇后手把手教出來的,上輩子他對張后心存提防,說到底忌憚的還是張家手中的北門禁軍。

  對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張皇后出身將門,於軍國事上多有見解。便是監國多年,邊事防務上他還是習慣與嫡母商討,有時得她點撥一二,真有醍醐灌頂之感。

  上輩子死時,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她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萬民無虞。

  沈氏的才幹打理後宮算得遊刃有餘,可前朝之事卻不能放心託付於她。

  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忙得焦頭爛額,太子妃也是廢寢忘食,忙得不亦樂乎。

  前日搜羅來的傳奇集子都叫她看了個遍。

  好在又到一年進士明經科舉之時,每日有許多新的行卷被達官貴人的門房、奴婢賣到書肆。

  隔幾日她便遣個識文墨的黃門前去搜羅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斬獲。

  不過她也不是鎮日不務正業,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尉遲越的家底,田產不少,倉廩卻空了一大半,她不用看帳簿,便知太子又拿私產去補貼國用了。

  饒是她與尉遲越兩看相厭,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得的賢明君主。

  這一日,她囤積的書卷又將告罄,正要叫黃門再去一趟市坊,便有兩名長壽院的內侍,各抱了一大摞書卷來。

  得知是尉遲越的吩咐,她不由詫異,舉賢任能事關國祚,後宮干政不是最犯忌諱的事麼?難不成因為沈家不行,所以沒了這重顧慮?

  她不明白尉遲越此舉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她也只好奉命行事,橫豎還省下一筆買卷子的錢。

  待那兩個傳話的內侍一走,她便饒有興味地看起來。

  連看了幾個卷子,水平參差不齊,她一邊看,一邊將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筆勾出佳句,略作點評,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過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起來用了點茶湯和菓子,回到案前,又抽出一卷,剛一展開,差點沒叫菓子噎了個半死。

  卷頭上赫然寫著「河陽寧彥昭」,正是寧十一郎的郡望和名諱。

  沈宜秋連忙喝了一口棗茶,把梗在喉嚨口的麵食壓下去。

  她捧著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遲越是在試探她?

  可根據她對尉遲越的瞭解,他不像是這麼無聊又小肚雞腸的人啊。

  沈宜秋蹙著眉冥思苦想一番,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尉遲越此時才十八歲,勉強算個少年人,心性與前世那秉政多年的深沉帝王,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血氣方剛的年紀,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曾經與人議過親,心有芥蒂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此事倒是叫人為難。

  她低下頭,看著秀雅而不失遒勁的字跡,不禁犯難起來。

  寧十一上輩子便是進士科榜首,文采自不必言,起首便是一篇大賦,真是字字珠璣、行雲流水、酣暢淋漓,她都忍不住想用青筆將全篇都勾出來。後面的幾首律詩、絕句、樂府,也都是可圈可點。

  要她違心地判個中下,實是做不出來,但判了上等,不知太子會如何。

  她倒不介意得罪尉遲越,但萬一因此連累寧十一仕途坎坷,卻是她的罪過。

  她雖覺尉遲越公私分明,但此事關乎尊嚴,便有些拿不準了。

  沈宜秋盤算了片刻,決定來個拖字訣,先按兵不動拖上幾日,待摸清楚太子的意圖再作計較。

  當天傍晚,尉遲越從大堆的奏疏中抬起頭,忽然想起自己連日來忙於朝政,已有四五日不曾去陪太子妃用晚膳,不禁心生慚愧,打定了主意這一世要對她好一些,可一忙起來仍舊顧首不顧尾。

  想到此處,他放下手頭的奏書,對內侍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料想尉遲越用行卷試探她,不出兩日定然要來看她反應,便將判好的卷子放在案頭,其餘的叫宮人收起來,卻把帳簿攤得到處都是,以備尉遲越突然駕到。

  果然,當日黃昏他便急不可耐地來了。

  沈宜秋定了定神,將太子迎入殿內,一邊命人傳膳,一邊叫宮人奉茶。

  她一邊若無其事地喝茶,一邊從杯沿上悄悄打量太子的神色,只見他一臉疲憊,眼下有淡淡青影,可見這幾日政務繁重。

  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前來,看來對此事頗為在意。

  太子飲了兩口茶,環顧四周,只見四處都是攤開的帳簿,心中不禁一暖,頓覺自己不是孤軍奮戰。

  在他為了朝政夜以繼日的時候,太子妃也在孜孜不倦,常言道夫婦同心,其利斷金,真是誠不我欺。

  他不由溫聲道:「太子妃這幾日還在忙著理帳麼?身體為重,不必一蹴而就。」

  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叫人拿來的行卷,你看完了麼?」

  沈宜秋心道果然,這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了,好在她早有準備,理直氣壯道:「判了六卷,內宮事務還未理清頭緒,餘下的只能留待日後慢慢看來。」

  尉遲越見晚膳還未送來,閑著也是閑著,便道:「你判完的與我瞧瞧。」

  沈宜秋便遣宮人去取。

  片刻後取了來,卷軸上已掛好了不同顏色的木簽,朱色的是上等,綠色的是中等,白色的則是下等。

  尉遲越依次展開看了幾眼,只見判定公允,點評一陣見血,切中要害,不禁大為驚訝。

  他料想太子妃可以勝任,卻不想她做得如此出色,上輩子他總以為沈氏寡言又木訥,竟從未發覺她有此等內秀之才。仔細想來,他們上一世雖為夫妻,卻是相敬如賓,連一次促膝長談都不曾有過,自己對她又有多少瞭解呢。

  他忍不住讚歎:「太子妃心中有丘壑。」心裡打定了主意,日後再收到行卷,便讓內侍直接送到承恩殿來,她眼光獨到,此事可以放心交予她。

  沈宜秋被他誇得莫名其妙,只得道:「殿下謬贊。」

  這時典膳所的宮人到了,沈宜秋命人將卷子收起,和太子一起用了晚膳。

  尉遲越本來就是硬擠出時間來陪太子妃用膳,用完膳便起身道:「孤還要回太極宮,太子妃切莫辛勞,早些歇息。」今日工部侍郎呈了漕運方案上來,他還未及細看。

  太子妃起身相送。走到宮門口,尉遲越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道:「這幾日朝中事務繁多,再過兩日孤陪你省親,屆時可以住上兩日。」

  沈宜秋回到殿中,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尉遲越從頭至尾神色如常,末了還提省親的事,她非但沒能弄清楚尉遲越的意圖,反而更迷茫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兩日,便到了回沈家省親的日子。

  太子妃省親自有制度,尉遲越務求省儉,大刀闊斧地砍去了許多無謂的繁文縟節,只是太子夫婦駕幸,金吾靜路,沈府諸人迎接,該有的排場、禮數亦是省無可省。

  太子妃的懶覺也睡不成了,大清早便得起床梳妝更衣。

  按制度太子妃省親該著鈿釵襢衣,太子行事低調,改成常服,但也不能太寒酸,梳妝打扮頗費了宮人們一番功夫。

  沈宜秋有大婚之日的前車之鑒,再不願將一張臉塗得濃墨重彩。

  於是手巧的宮人只用眉墨將她柳眉略勾深一些,唇上薄薄施一層胭脂,又在臉頰上輕掃了一些真珠加山花研成的細粉,額間貼上寶鈿,兩腮點上小小的面靨。

  她平日因著隨時要上榻躺一會兒,懶得施朱塗粉,總是素著一張臉,此刻淡掃蛾眉,輕紅著臉,便覺分外明豔照人,連承恩殿的宮人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幾眼。

  尉遲越見了暗暗長出一口氣,雖不如平日淨頭淨面的好看,至少不像大婚那日,塗抹得連人都認不出來。

  他見沈宜秋神采奕奕,嘴角含笑,心中有些愧意。

  太子妃和母家極為親密,尤其是對祖母言聽計從。

  上一世,他有心抬舉沈家,見沈二郎頗有幹才,便將他調入戶部。

  沈二郎也果然勤謹,七年中考績優異,他便放心委任他為益州刺史,誰知他在任上大肆斂財,欺上瞞下,以至於膽敢隱瞞災情不報。

  事發後按律該治他死罪,然而沈氏脫簪自請下堂,在他殿外跪了兩個時辰,只求換她二伯一命。

  那是他一輩子最難熬的兩個時辰。

  沈宜秋那時候才小產不滿三個月,他於心不忍,可又不願違背自己的原則,飽受煎熬,最終還是網開一面留了沈二郎一命。

  明知道沈氏也為難,明知他自己該負識人不明的責任,他還是不免遷怒於她,後來著實冷落了她一段時日。

  想起這些往事,他心裡便有些發堵,好在重活一世,他可以修正上輩子的錯誤。

  沈二郎這樣的蠹蟲,他是不會再給半點機會的,也省得太子妃左右為難。

  沈宜秋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卻與他不謀而合。

  她這回順水推舟帶尉遲越回沈家省親,只盼他明察秋毫,早日識清沈家人的嘴臉,別再提拔她二伯這種蠹政害民之輩。

  若是她二伯隱藏得好,這回哪怕頂著後宮干政的罪名,她也要勸住尉遲越。

  兩人各自懷揣著滿腹心事,分別坐上金輅車與厭翟車,帶上侍從,浩浩蕩蕩往沈府去了。

  連日來,沈家眾人為了接駕事宜忙得腳不沾地。

  雖然沈七娘是個白眼狼,但才出嫁幾日便由太子陪著省親,於沈家是莫大的榮耀,朝野中都在暗暗傳著,沈家怕是要靠女兒起來了。

  八字還沒有一撇,沈府的男子便已做起了權戚的美夢,各自盤算著,如何才能借此機會嶄露頭角,博得太子的賞識。

  接駕前一天夜裡,沈老夫人將三個兒子叫到青槐院中——前頭四個兒子是沈老夫人生的,五房、六房、七房都是庶出,這等大事自然沒資格參與。

  沈老夫人看了兒子們一眼:「明日太子光降,切記克己復禮,謹言慎行,切莫失了我沈氏的體統。」

  這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幾個兒子從小聽到大,耳朵裡早已生了繭子,心中笑母親迂闊,口中只是唯唯。

  沈老夫人又看向最器重的二子,四個嫡出的兒子中,她私心裡最偏愛二子。

  三子雖出息,卻是天生反骨,大事上全都與她對著幹。長子庸懦,四子荒唐,唯有這個二子,才氣膽識都不缺,只是少個一展宏圖的機會。

  如今便是個好機會。

  孫女不願幫扶母家,可她依舊姓沈,此次省親,便是太子要抬舉沈家的表示。

  她欣慰地看了一眼最鍾愛的兒子:「二郎,諸般事宜,還需你多費些心思。」

  沈二郎道:「兒子知曉。」

  兄弟三人出了青槐院,沈四郎道:「阿娘說來說去便是那一套,什麼禮數、體面,早就不中用了。」

  沈大郎輕斥道:「不可出言不遜!」

  頓了頓又道,「不過四弟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阿娘囿於內宅,年事也高了,時遷事易。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若還是高標自持,難免曲高和寡。」

  沈二郎道:「阿兄此言差矣,無論時世如何變遷,禮與道,仍是我等安生立命之本。」

  話是這麼說,他已經作了萬全的準備,派人搜羅了珍寶與美人,明日但看太子喜歡什麼,便可見機行事,投其所好。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太子克己復禮、潔身自好,但這種諛詞是當不得真的,又不是聖人,怎會無癖,他三弟號稱君子,還不是一見絕色的邵氏便神魂顛倒,不惜與家裡鬧翻,求了三年五載,非弄上手不可。

  人同此心,事同此理。

  翌日,沈家男子早早分列於屏門外,翹首盼望太子的車駕到來。

  巳牌時分,只聽隆隆車馬之聲由遠及近,忽見街衢盡頭揚塵滾滾,太子的鹵簿總算被他們盼來了。

  為首的是一隊披甲執銳的侍衛,接著是十數名俊俏黃門騎馬引導,後面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隨從的車駕,總有五六十人——這已經是省得不能再省了。

  不一時,車駕到了沈府門前,沈家人紛紛下拜行禮,將太子和太子妃的車駕迎入屏門內。

  車一停穩,便有十數名宮人上前,打繖扇的,舉步障的,捧几案的,執瓶爐的,不一而足。沈宜秋扶著素娥的手下了車,又坐上步輦,在眾人的簇擁下,向院內行去。

  行至二門內,便見沈老夫人為首的一眾女眷跪拜於庭中,沈宜秋依禮下輦攙扶了一下祖母,動作是十足的敷衍,沈老夫人積怒未消,又添新怨。

  可原先的祖孫,如今已成君臣,想想她給沈氏一門帶來的切實好處,便咬牙忍了。

  沈宜秋只扶起了祖母一人,氣定神閑地受了其他人的大禮,然後才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禮。」

  其他人便罷了,幾個與她素來不合的堂姊妹卻是叫一口氣憋得臉色鐵青。

  禮畢後,眾人打量沈七娘,只見她一頭濃雲般的烏髮綰作寶髻,上插金梳,簪花樹金釵,明珠寶鈿如繁星點綴其間。

  她上著朱色蹙金繡孔雀紋廣繡襦衫,下繫松針綠十二破蜀錦裙,披帛結綬,真珠腰衱繫出不堪一握的纖腰。

  腳下一雙重台履鑲珠嵌寶,隨著她款款而行,滿身的珠翠、金繡熠熠生輝。

  最令人豔羨的還不是盛裝華服,卻是她身旁的男子。

  尉遲越身著絳紗袍,腰繫玉梁珠寶鈿帶,頭戴遠遊冠,他身量頎長,氣度端重,姿容俊雅,端坐輦上,煌煌不似凡塵間人。

  與沈家眾人見過禮,尉遲越被延入外院正堂,沈宜秋則被女眷簇擁著入了內院。

  沈四娘跟在隊伍後面,抬眼往人群中一掃,一下子便認出三堂姊,單看背影,便知道她有多落寞了。

  沈四娘一勾嘴角,走到沈三娘身邊,撫了撫她的胳膊,輕歎一聲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七妹入宮這幾日,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一般,這通身的氣度。」

  沈三娘不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沈四娘又道:「真是像做夢一樣,前幾日還是平起平坐的姊妹,如今卻有天淵之別,都說七妹命格不好,依我看,這哪是不好,這是將全家的好都集於一身了。」

  沈三娘依舊不吭聲,沈四娘傾身過去,小聲在她耳邊道:「阿姊,那日你從曲江池回來,說太子殿下俊美無儔,我原以為你誇大其詞,今日見了才知不是虛言。」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眼眶中已經隱隱有淚珠打轉,沈四娘瞥她一眼,嘴角隱隱現出笑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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