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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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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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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1: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妻妾

  來遇喜領了命,正要退出去,尉遲越忽然道:「且慢。」

  這會兒他估摸著三個女子正在用早膳,樂人和螃蟹還未到,他眼下火急火燎地趕過去,頂多讓他們散局,卻不能叫太子妃肉痛。

  尉遲越以指尖敲敲湯碗,嘴角驀地揚起:「先不去承恩殿,你遣人去典膳所,待承恩殿的螃蟹上籠,立即回來稟報。」

  來遇喜哪裡猜不出他打的什麼主意,嘴上應是,心裡歎息,太子殿下政事上那麼精明,怎麼兒女之事上就鬧不明白,明明是想人家在意自己,卻非得擰巴著去搗亂。

  觀他少年時與何九娘相處,也知道什麼事都讓著點人家小娘子,怎麼到了太子妃這裡,就渾似換了個人。

  不過看到太子每日興致勃勃變著法子地去招太子妃厭煩,來遇喜也生出了一點促狹之心,說到底這些事旁人幫不上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鑽研領悟了。

  這幾日太子不來,沈宜秋既清閒又鬆快,又有兩位良娣作伴,過得比神仙還逍遙自在。

  這會兒她與兩位良娣剛用完早膳,叫宮人撤下食案換了茶床,姊妹三人飲了杯陽羨茶,閑來無事,沈宜秋便叫宮人去開庫房,對兩人道:「眼看著就是重陽了,我前日叫人收拾了一些應景的衣料、簪環出來,眼下無事,你們正好挑一挑,這兩日便著繡坊裁制新衣,重陽宮宴上好穿。」

  宋六娘和王十娘道:「每回來都偏阿姊的好東西,著實慚愧。」

  沈宜秋道:「這些東西收在庫裡也是不見天日,穿戴在你們身上,我還能時時欣賞。再說我偏你們的東西還少麼?幾時同你們見外過了?」

  她頓了頓道:「十娘上回合的梅花香我快用完了,正想著怎麼哄你再給我合一匣子。」

  王十娘素日不苟言笑,這會兒也飛紅了臉:「阿姊不嫌棄粗陋就好。」

  宋六娘歎了口氣:「我又沒有王姊姊這般蘭心蕙質,手又笨得很,什麼都不會做。」

  沈宜秋笑著往她嘴裡塞了一塊金乳酥:「你年小,只管好吃好喝就夠了。」

  宋六娘用袖子掩著鼓囊囊的腮幫子,直道夠了:「留點肚子,一會兒多吃兩個螃蟹。」

  沈宜秋睨她一眼:「就是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才要多塞你幾塊餅,此物最是寒涼,女子切不可多食的,一日最多吃兩個,你們明日再來吃。」

  宋六娘只得道:「知道啦好阿姊。」

  說來也怪,太子妃明明只比她大兩個月,有時說話卻像極了她家中長姊,彷彿比她年長十來歲。王家姊姊明明最年長,太子妃有時候也把她當小孩似地逗玩。

  說到螃蟹,三人的臉龐都亮了,這還是今年第一批螃蟹,昨晚剛從蓬萊宮送來,這種稀罕物事良娣的份例中是沒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人分得兩簍。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嗜這個,便迫不及待地將他們請來同享,也好看著點宋六娘,免得她年紀小貪嘴吃多了,她自己吃夠了體寒的苦,可不願她也遭這份罪。

  不一時,宮人們把衣料、簪環、脂粉取來了。

  沈宜秋命人將料子展開,把簪環、脂粉都堆在大案上,叫兩人挑選。

  衣料多是菊花、蜀葵、玉蘭之類的秋花紋樣,有蜀錦,有織成,還有泥金泥銀的紗綾,各種顏色都有,爛漫地鋪了一地,宋六娘和王十娘不一會兒便挑花了眼,直道不知如何選。

  沈宜秋便替他們參詳,拎起一端褪紅色的叢菊瑞錦,披在宋六娘身上比了比:「這端如何?」

  王十娘拊掌道:「先前還覺這顏色太浮,倒是格外襯六娘,嬌嫩又俏麗。」

  宋六娘也覺好。

  沈宜秋又替王十娘挑了一端少府監綾錦坊出的杏黃色水波紋綾,上面繡著大朵的玉蘭。

  王十娘從未穿過這顏色,執起銅鏡一照,卻意外合適,由衷道:「阿姊真好眼光。」

  沈宜秋又替兩人選了幾端,衣衫、裙裳、腰帶和披帛一一配好,兩人連聲讚歎,旋即道:「阿姊還未挑呢。」

  沈宜秋指了一端檀色繡黃蜀葵的:「這花色如何?」

  兩人直搖頭:「不好不好,太老氣。」

  宋六娘拎了一段嫣紅的:「阿姊生得好,肌膚又白,這樣鮮亮的顏色才襯你。」

  王十娘也笑道:「阿姊給別人挑倒是一挑一個準,怎麼給自己挑的這般老氣。」

  拿起一段朱槿色的放她身上比劃:「這個也好。」

  沈宜秋對著銅鏡照了照,有些拿不準:「似乎過於鮮亮了……」

  兩人不住搖頭:「哪裡,是阿姊平日穿得太素淡了。」

  一時選定了料子,沈宜秋叫宮人送去繡坊,又打開奩盒叫他們挑簪釵環佩,三人對鏡插戴,忙得不亦樂乎,最後宋六娘選了一對菊葉形鏨刻菊花紋的金簪、一對紅寶石茱萸釵,王十娘選了一支羊脂白玉雕玉蘭花頭簪,並一對菊花紋寶鈿金插梳。

  恰在這時,有宮人進來稟報,叢教坊召來的兩名樂人到了。

  沈宜秋便即宣他們入內,那兩名樂人一男一女,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別是那男子,生得長眉秀目,身姿飄逸,容止閒雅,不像個樂人,倒像是哪個膏粱之族的公子。

  沈宜秋心中暗暗稱奇,宋六娘和王十娘極少見到外男,當即垂下頭,雙頰微微泛紅。

  沈宜秋知道兩人不自在,便叫宮人搬了一架木屏風來,讓兩個樂人在屏風外奏樂,宋六娘和王十娘這才恢復如常。

  沈宜秋便對兩位良娣道:「前日皇后娘娘叫人送了內坊新調的脂粉和眉黛來,你們想試試麼?」

  宋六娘躍躍欲試,挽起衣袖塞進金臂釧裡:「我來給阿姊畫眉。」

  王十娘睨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省省吧,我這張臉成日讓你糟踐也就罷了,還來禍害娘娘。」

  邊說邊輕輕搓手:「我來伺候阿姊。」

  不等沈宜秋抗議,兩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她按在妝鏡前,王十娘調胭脂的時候,宋六娘便去解拆沈宜秋的髮髻:「阿姊,妹妹替你梳個鬧掃髻。」

  王十娘道:「又來了,你小心些,別把阿姊的頭髮揪下來。」

  宋六娘撇撇嘴:「阿姊的頭髮又光又滑,又不像你似的都是結。」

  王十娘指尖蘸了胭脂,在宋六娘臉頰上掐了一把,宋六娘的圓臉蛋上頓時出現幾條紅杠子,她兀自不知,一邊給沈宜秋篦頭髮,一邊嘮嘮叨叨數落王十娘的頭髮又細又乾。

  宮人們在一旁見了也不由好笑,這兩位良娣時常來承恩殿與太子妃作伴,便是沈家出事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反而對太子妃更體貼。

  素娥等人看在眼裡,不覺放下了戒備和成見,偶爾感歎,這兩位良娣雖是太子的妾室,倒比沈家那些小娘子更像是娘子的親姊妹。

  王十娘調勻胭脂,在沈宜秋臉頰上一層層細緻地染開,又撲上乾茉莉與真珠研成的細粉,接著打開黑檀螺鈿盒子,用小楷蘸了螺子黛,讓沈宜秋閉上眼睛、仰起臉,一手輕輕扶住她的下頜,細細地替她描眉:「阿姊的眉生得好,我都不知道往哪裡下筆,倒是畫蛇添足了……」

  話音未落,屏風外的琵琶聲忽然戛然而止,只聽外面宮人道:「奴婢請殿下安。」

  三人這才知道是尉遲越來了。

  王十娘還沒來得及放下筆,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尉遲越往殿中掃了一眼,只見綾羅綢緞、胭脂香粉鋪了一地,他的太子妃正披頭散髮坐在妝鏡前,他的兩個良娣,一個給她梳頭,一個托著她的臉替她畫眉,外面樂人奏著琵琶,三個女子其樂融融,竟然連他進來都沒察覺。

  三人這會兒已回過神來,王十娘和宋六娘忙放下手中的筆和梳篦,起身行禮,沈宜秋見尉遲越神色不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把兩個良娣護在身後:「妾拜見殿下,妾行事無狀,不曾出殿相迎,還請殿下責罰。」

  尉遲越看在眼裡,說不上來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按理說妻妾和睦是全天下男子求之不得的事,可他這一妻二妾和睦得過了頭,三個女子親密無間,他這個做夫君的倒像是外人。

  他嘴裡發苦:「平身吧。」

  沈宜秋和兩位良娣也冤,平日這時候太子不是在太極宮就是在前院書房,若是早知道他會來後宮,他們也不敢玩得這麼忘乎所以。

  三人起身坐下,尉遲越瞥了他們一眼,只見太子妃臉上塗抹得紅紅白白,兩腮貼了面靨,眉毛只畫了一半,一深一淡,不用換裝就可以去唱踏搖娘。

  宋德妃臉上頂著幾道紅杠,似乎還不自知。宋氏上輩子便膽小,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這會兒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而王賢妃雖垂著頭,脖子卻不屈地梗著。這王氏眉眼神情都像極了她祖父,恨不能把「犯顏直諫」四個字頂在腦門上,尉遲越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她一言不合就要拔劍抹脖子。

  三個女子各有各的糟心,尉遲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沈宜秋道:「太子妃這幾日可有按時服藥?身子好些了麼?」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已好多了。」

  尉遲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可掉以輕心,深秋天寒,水邊風涼,還是少去園中為宜。」

  沈宜秋目光微動,欠身道:「妾遵命。」

  就在這時,有宮人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娘娘,典膳所送了蒸蟹、薑桂酒和菓子來。」

  沈宜秋沒來得及說什麼,尉遲越臉一沉,挑挑眉道:「太子妃血虛體寒,怎可食此物?」

  他掃了一眼兩位良娣:「你們侍奉娘娘,怎麼也不勸諫?」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下拜謝罪。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壓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忙道:「與兩位良娣無涉,是妾自己貪嘴。」

  尉遲越對屏風外的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從今往後,寒涼之物一概不得往承恩殿送。」

  他頓了頓道:「既然已經蒸好,這回便算了,孤替你吃。」

  宋六娘的肩膀立即垮了下來,低垂著頭,眼裡已經鼓了兩包淚。

  沈宜秋瞥見,心疼得緊,知道尉遲越這通發作全是沖著自己,便道:「殿下雖然陽盛,但多食終究傷脾胃,妾雖體虛,兩位妹妹配著薑桂酒用一兩隻卻是無妨的。」

  尉遲越明知道她是為了兩個良娣打算,這番溫言款語仍叫他受用,他點點頭道:「那便送三對到淑景院。」

  宋六娘輕輕吸了吸鼻子,和王十娘一起道:「謝殿下賞賜。」兩人心裡卻不服氣,明明是太子妃的螃蟹,倒要他們承太子的情,這太子殿下可真是惠而不費。

  沈宜秋趁著尉遲越不注意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便即告退。

  尉遲越卻道:「且慢,孤有一事要勞動兩位良娣。」

  兩人明知不是好事,也只能道:「殿下儘管吩咐。」

  尉遲越道:「入秋以來,郭賢妃的舊疾發作,孤朝務繁忙,不能前去侍奉,兩位良娣既然無事,便有勞兩位在院中持齋誦佛、抄寫經文,為賢妃祈福,替孤盡一盡孝。」

  說是祈福,其實就是變相禁足了,宋六娘和王十娘也不知自己哪裡惹了太子不快,心裡不忿,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領旨謝恩。

  兩人回到淑景院,屏退宮人,關起門來,宋六娘便撅起嘴:「本來說好了明日要和娘娘投壺的,這下子玩不成了。」

  王十娘也歎了口氣:「別埋怨了,老老實實抄經吧,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宋六娘往地衣上一攤:「這九十九遍要抄到什麼時候去!」

  她打了個滾托著腮道:「太子殿下方才那臉色真是駭人,眼下想起來我心裡還砰砰直跳,娘娘真是不容易……」

  王十娘深以為然,太子竟然如此喜怒無常,真是叫她始料未及,也虧得太子妃好性子,若是換了她,恐怕不出三日就要憋出病來。

  承恩殿中,尉遲越睨了沈宜秋一眼:「今日孤正巧有半日閒暇,太子妃想賞花麼?孤陪你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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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2: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畫眉

  沈宜秋想和兩位良娣一起賞花,同伴換成太子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不過她心裡清楚,尉遲越這是成心找茬,就是要讓她動氣,若是叫他得了趣,他往後便會變本加厲地折騰。

  折騰她一個人也罷了,就怕他折騰兩位良娣——今日他們被罰禁足抄經,便是代她受過,她已是十分過意不去。

  只有沉住氣,順著他的意思,他見不著她惱羞成怒的樣子,不出幾日便會覺著無趣。

  沈宜秋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主意,攢出個欣悅的微笑:「多謝殿下賞光,妾不勝榮幸之至。」

  她這笑容無懈可擊,連尉遲越都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她真想和自己去賞花。

  他頓覺這花賞不賞都無甚樂趣,不過既然話已出口,他還是道:「那便請太子妃梳妝更衣吧。」

  沈宜秋便叫來宮人替自己梳妝,又命人將畫障、榻几、食床、茶爐等物搬去後園水榭中。

  尉遲越坐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方才王氏托著太子妃的下頜替她描眉的情形,不由有些氣悶,站起來道:「孤倒是不曾為太子妃畫過眉。」

  太子不解風情,畫眉這種閨房之趣,他一向嗤之以鼻,不耐煩體會——他身為儲君,豈有伺候女子的道理。今日也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宮人們都很識趣,聽太子這麼說,當即行禮,默默退到一邊,低垂著頭非禮勿視。

  尉遲越無法,只得挽起衣袖,拈起湘竹筆管,他從未在女子臉上描畫過,好在他雅善丹青,太子妃的臉膩滑如絲,大抵和在絲帛上作畫差不了多少。

  他學著王十娘方才的樣子,托起沈宜秋的下頜,讓她仰起臉,她秀美纖長的脖頸便彎出好看的弧度。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低聲道:「閉上雙眼。」

  沈宜秋實在不太放心太子的手藝,那《列女傳》圖她雖只掃了一眼,列女們的慘狀至今還歷歷在目。然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殿下要在她臉上揮毫潑墨,她也只有捨臉陪君子。

  她依言閉上眼睛,卻不由屏息,睫毛輕輕顫動。

  陽光濾過窗櫺間的金絲綠紗,輕柔地落在她臉龐上,窗前竹影搖曳,光點便在她眉心、眼瞼和鼻樑間來回跳動,她兀自仰著臉,櫻唇微微翹起,不知道自己這模樣多誘人。

  尉遲越不覺低下頭去,驀地回過神來,雙唇離她只有一寸來許。

  他悚然一驚,他自小愛潔,連敦倫時都不脫衣,只因厭惡女子汗濕的肌膚蹭到自己,與另一個人唇齒相接,他更是連想都不曾想過。

  可是方才他分明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渴望,想要將那豐潤又俏麗的雙唇含住。

  尉遲越忙坐直身體,偏過臉去輕咳兩聲,然後提起筆,胸有成竹地落在沈宜秋的眉頭上,頓了頓,一筆拖到眉峰。

  就在這時,沈宜秋的睫毛一顫,尉遲越的手腕也跟著一抖,筆鋒偏出少許,本來恰到好處的眉峰高出了些許——太子這才發現,在人臉上作畫,尤其是在美貌女子的臉上作畫,與在帛和紙上還是有很大不同。

  他隨手拿起一塊絲綿去擦,誰知沒能將畫錯的地方擦除,反倒將螺子黛暈得更開了。

  尉遲越只得放下絲綿布,端詳了一下,現在太子妃的眉毛一邊高一邊低,一邊濃一邊淡,一邊粗一邊細。

  然而經天緯地的太子殿下怎會被區區兩條眉毛難住,他不屈不撓,滿蘸了螺子黛,凝神屏息,在另一邊眉毛上勾了一筆,然後拿起絲綿如法炮製,這裡蹭蹭,那裡抹抹。

  擱下筆一端詳,尉遲越不禁默然,這回倒是另一邊太低太細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添添畫畫,如是反復五六回,總算將兩條眉毛搗鼓得差不多,這才撂下筆,暗暗長出一口氣,放開沈宜秋的下頜:「好了。」

  沈宜秋方才只覺他在自己臉上塗抹了半日,料想著也不會美觀到哪裡,但是攬鏡一照,還是差點手一抖把鏡子摔了。

  鏡中的她面目全非,額頭上彷彿挺著兩隻大蛾子,饒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奉承太子的手藝,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句誇讚之語。

  尉遲越蹭蹭鼻樑,睜著眼睛說瞎話:「太子妃天生麗質,尋常眉妝略顯乏味,孤便戲為擬古,不知太子妃可喜歡?」

  沈宜秋只得道:「殿下獨出心裁,妾感激不盡。」

  尉遲越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便即讓宮人替她梳髮更衣。

  沈宜秋放下鏡子,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一時,收拾停當,太子和太子妃夫婦相攜移步後園。

  園中秋花開得正好,夾岸的桂花金粟滿枝,樹下蘭草、蜀葵叢生,各色菊花吐蕊爭豔,放眼望去,便如一匹絢爛的錦緞。

  池畔水榭中已經鋪好席簟、地衣,張掛好羅帷,支起畫障,博山爐裡燃了沉水香,升起嫋嫋香霧,因為太子妃畏寒怯冷,宮人還加了兩個炭盆。

  沈宜秋步入水榭中便覺溫暖如陽春,倒比殿中還舒服。她暗暗歎了口氣,若是和宋六娘、王十娘一起聽琵琶吃螃蟹,不知有多開心。

  兩人解了氅衣,依次入座,宮人便捧了食案進來,擺上酒食、瓜果和菓子,自然還有熱氣騰騰的蒸螃蟹——方才尉遲越替沈宜秋畫眉,宮人們便小心地隔水小火煨著。

  沈宜秋瞥了一眼盤中的螃蟹,一共六隻,每隻足有四五兩,整整齊齊碼在鎏金蓮花紋大銀盤上,蟹足用紅絲線紮起,蟹殼上貼著金箔剪出的鸚鵡牡丹花樣,鏤空處透出彤色,加上彌漫的蟹香,真是說不出的誘人。

  尉遲越臉上閃過笑意,眯了眯眼道:「今秋的蟹看著不錯,可惜太子妃沒有口福了。」

  沈宜秋不為所動,臉上看不出絲毫惱意,恭順地欠欠身:「殿下的口福便是妾的口福。」

  說罷撩起衣袖,挽進寶鈿金臂釧裡,從案上拿起小銀剪,微笑道:「妾替殿下拆蟹。」

  尉遲越本來想逗她氣惱,她這麼柔順,頓覺沒意思,從她手裡拿過銀剪刀交給一旁的宮人:「這些事讓宮人做就是了,你不能食蟹,便用些菓子吧。」

  沈宜秋從善如流地坐回榻上,安心地吃菓子飲茶,觀景賞花,倒也自得其樂。

  尉遲越就著薑桂酒吃了半個宮人拆好的螃蟹,他雖不好口腹之欲,對此物還算喜歡,可此時有沈宜秋看著,他卻有些食不甘味,便即投箸,用菊花茶漱了漱口,含了片雞舌香,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方才不是從教坊召了兩名樂人麼?左右無事,不如讓他們來彈奏一曲。」

  沈宜秋微覺詫異,今上擅音律,喜歌舞,尉遲越似乎生怕自己步上父親驕奢淫逸的後塵,對這些靡靡之音一直有些排斥,只對琴網開一面。

  不過他既然這麼說,沈宜秋便即吩咐宮人去喚人。

  不一時,兩名樂人抱著琵琶到了水榭中,尉遲越打眼一瞧,只見那男子生得夭夭調調,眉心還生了顆色如朱砂的美人痣,不由氣結。

  太子妃趁他不在與兩位良娣尋歡作樂也罷了,竟然還召個這樣的樂師陪席,簡直令人髮指——他方才進殿時沒細瞧,若是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召此人來侍奉。

  這卻是冤枉了沈宜秋,她只命黃門去教坊傳召樂師,又沒指名道姓要誰,更不曾指定美醜妍媸,何況這樂人美則美矣,相貌過於陰柔,不是她喜歡的那一類長相。

  尉遲越不發一言,兩名樂師行了禮,便即在席上坐下,轉軸撥弦,一時間樂音如急雨落在湖面上,泠泠淙淙,清越激揚。

  沈宜秋本就喜歡音律,一時間聽得怔了,茶也顧不上喝,菓子也顧不上吃,不由自主停杯投箸。

  那男子技藝尤其高妙,只見修長手指在琴弦間飛快撥動,幾乎成了殘影。

  沈宜秋心裡不虛,也沒有刻意避嫌,大大方方地盯著那樂師的雙手。

  尉遲越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她,見她一直凝望著那樂師出神,胸口便如堵了一口綿絮,只覺那琵琶聲喧雜鬧人。

  偏那樂人不經意抬頭,不慎瞥見太子妃的玉顏,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這實在怨不得他失禮,太子殿下畫的眉堪稱鬼斧神工,任誰見了都要忍不住看第二眼的。

  那樂人想笑,又知道不能笑,低下頭,使勁憋住,雪白的臉頰漲得通紅,一分心,手下彈錯了一個音。

  他技藝高超,立即遮掩過去,尉遲越的耳朵卻端的靈敏,心裡冷笑,這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呢!

  他耐著性子等一曲奏完,對那女樂師道:「你彈得不錯,賞。」

  便有宮人捧了絹帛來,尉遲越賞了那女子十匹絹,對那男子卻不置一詞。

  那男子分明彈得更好,卻沒得賞,不免有些氣餒。

  沈宜秋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有這手技藝,想來是天賦上佳又下了多年苦功,心裡有些不忍。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樂人,越發覺得索然無味,稍坐了一會兒便道:「水邊風涼,不宜久坐,還是回殿中去吧。」

  沈宜秋應是,命宮人撤席。

  回到殿中,沈宜秋屏退了宮人,親手煮了一爐茶,對尉遲越道:「殿下,方才那樂師可是惹得殿下不悅了?」

  尉遲越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心裡越發憋悶,涼涼地道:「他彈得太差,還彈錯了音。」

  沈宜秋不由好笑,分明是那人生得好,不知觸動了他哪根心弦,叫他不爽利了。

  她溫言道:「殿下果然妙擅音律,妾耳拙,倒是沒聽出來。不過殿下說不好,想必是真的差,此人來東宮一趟,空手而歸,想來再無顏面汙君王的耳目,說不定就此棄了此藝,於他倒也是好事。」

  尉遲越哪裡聽不出她是在諷諫,但被她這麼一點,自己也覺不成話,叫來個黃門吩咐道:「方才那奏琵琶的男子何在?」

  黃門答曰還在殿外。

  尉遲越道:「賞他二十端帛,五端宮錦,帶孤的口諭,他技藝拔群,孤很欣賞。」

  沈宜秋眼裡露出笑意,太子雖然一身怪毛病,但一向聽得進勸,他上輩子執政多年,朝野政治清明,與他廣開言路密不可分。

  尉遲越見她眼波中流出笑意,胸中連日來積壓的塊壘頓時為之消散,就像河冰遇上春日暖陽,原來令她由衷流露出笑意,遠勝於惹她氣惱。

  他忍不住道:「你不必擔心,寧十一郎才華橫溢,孤會委以重任。」

  沈宜秋不知他緣何突然提起寧彥昭,微微一怔,不過還是道:「殿下明察秋毫,殿下覺著好,自然是好的。」

  尉遲越避過臉清了清嗓子,旋即皺起眉:「太子妃不妨去洗一洗臉。」

  他頓了頓又對黃門道:「方才的蟹冷了,晚膳時叫典膳所再蒸一盤,孤與太子妃同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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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宮宴

  當天夜裡,尉遲越心滿意足地將太子妃摟在懷裡,嗅著她身上馨香,只覺渾身筋骨酥軟,舒坦得彷彿泡在華清池的蓮花湯一般。

  他算是吃一塹長一智,自己不來她這兒睡,被冷衾寒的是自己,孤枕難眠的是自己,沈宜秋無動於衷,他這純粹是難為自己。

  自打這日起,太子又開始夜夜宿在承恩殿,殿中眾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東宮那些暗暗觀望的宮人、內侍,恢復了往日的殷勤,臉上的笑容也真摯起來。

  過了兩日,尉遲越又稱兩位良娣孝心感天,經由他們齋戒祈福,郭賢妃的病情已有好轉,便將抄經減為九遍,齋戒改至七日,又賞了幾箱宮錦、器玩到淑景院,以彰其誠。

  東宮裡可算是皆大歡喜,苦惱的大約只有太子妃,太子這陣子消停了些,不再以作弄她為樂,但是往承恩殿跑得更勤了,夜夜留宿不說,白晝也不放過她。

  只要他不去太極宮召見臣下,便似在承恩殿紮了根,連前院的書房都不去了,叫黃門將奏疏搬到承恩殿,索性把沈宜秋平日消暇看書的東軒當了自己書房。

  太子霸著承恩殿,兩位良娣即便解了禁足也不敢來,上回的事還叫他們心有餘悸,生怕一不小心叫他看不順眼,郭賢妃的病勢再生什麼變化。

  沈宜秋裝模作樣地看了兩日帳簿,也裝不下去了,轉而替尉遲越批行卷,好在每日都有新的行卷送到東宮,不愁沒有事做。

  兩人相安無事過了幾日,轉眼便到重陽。

  這一日皇帝要在蓬萊宮麟德殿大宴群臣,登高賦詩,太子自然要出席。

  皇后也要設宴款待命婦,沈宜秋和兩位良娣都在受邀之列。宋六娘和王十娘在淑景院中拘了幾日,能和太子妃一起外出,自是求之不得。

  重陽當日,三人穿上新裁的衣裳,敷粉施朱,插戴上前日選的金釵簪環,登上了馬車。

  沈宜秋仍舊坐著自己的雁翟車,宋六娘與王十娘同乘一車,他們只在芙蓉苑的花宴上見過張皇后、郭賢妃等人一面,也沒說上幾句話,出嫁後卻是不曾入宮覲見過,坐在車上,不免有些忐忑,王十娘尚可,宋六娘膽小,不時用帕子擦手心的汗:「姊姊,我今早起來右眼皮便跳個不停,我有些害怕……」

  王十娘安慰她:「皇后娘娘待人寬和,不會難為你我的,莫怕。」

  宋六娘「噯」了一聲,湊過去小聲道:「皇后娘娘最是和藹可親,我倒是不怕……」

  王十娘明白過來,都說殿下生母郭賢妃不好相與,上回在芙蓉苑花宴上她雖不發一言,可臉色卻不太好看。

  宋六娘性子軟,膽子小,也難怪要發怵。

  她只得拍拍她的手:「一會兒小心謹慎些,別做什麼出格惹眼的事,想來也不會有誰為難咱們。」

  宋六娘大眼睛忽閃兩下,乖巧地點點頭。

  她揉了揉猶在跳個不住的眼皮,與王十娘一起,將車帷撩開一條縫往外覷看。

  太子和太子妃嬪出行,自有金吾衛清道,望出去也見不到行人,只有路旁整整齊齊的大青槐,枝葉間露出黃色土牆,偶爾有佛塔、佛閣的寶頂從樹梢掠過,可他們居於深宮,便是這景象也難得一見,兩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卻是沒什麼心思看風景,昨夜被尉遲越揉來搓去,夜梟叫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今日為了入宮又起了個大早,此時雙眼睏得睜不開,蔫蔫地靠在車廂軟墊上打瞌睡。

  就在半夢半醒之間,車廂忽地一抖,沈宜秋驀地驚醒,撩開車帷一看,車馬已到了蓬萊宮西南的興安門前。

  她揉揉眼皮,打迭起十二分精神。

  上回她頂撞了郭賢妃,這陣子飛霜殿風平浪靜、寂然無聲,實在有些蹊蹺。她這位婆母沒什麼大才,大奸大惡之事做不出來,但絕不是吃了虧能善罷甘休的性子,今日保不齊有什麼等著她。

  正思忖著,馬車又動起來,通過興安門,沿著坡道往上,地勢不斷升高,不一時便到了右銀台門,沈宜秋和兩位良娣在此換乘步輦,轉入永巷,已經可以聽到斷斷續續、若有似無的管弦聲,越過宮牆隨風飄來。

  步輦終於停在甘露殿前。沈宜秋和兩位良娣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輦。

  此時日頭已升得很高,碧藍的秋空中飄著幾縷紗轂般的雲翳,崔嵬的宮殿如巨獸盤踞在高臺上,脊上鴟吻高張,簷角飛翹,明黃琉璃瓦上一道碧綠剪邊,映襯著赤紅的宮牆、侍衛的金甲、寒光閃閃的列戟,直叫人目眩神迷。

  比之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皇后的甘露殿卻是巍峨多了。

  王十娘不由凝神屏息,宋六娘本就有些忐忑,此時一見這陣勢,心裡越發沒底,肚腹中抽搐翻攪起來。

  沈宜秋瞥見她臉色發白,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小聲道:「別怕,第一回都是這樣的,一會兒緊緊跟著我就是。」

  宋六娘感激地回握了她一下,太子妃雖然也只有十五歲,只比她大了兩個月,但只要有她在,她便好似找著了主心骨,無端覺著安心。

  看著沈宜秋鎮定自若的模樣,她心裡越發欽佩。

  沈宜秋帶著兩位良娣走進甘露殿中,殿內已坐滿了內外女眷,滿目的綾羅錦緞、金珠寶玉,香風與笑語撲面而來。

  張皇后踞於主位,一見他們便笑著招手:「你們總算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

  宋六娘偷偷一瞧,認出上回在芙蓉苑見過的林德妃、曹淑妃、陳昭儀等人,卻獨獨不見郭賢妃,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臉色也活泛起來。

  張皇后見自己挑的兩位良娣一個嬌憨可人,一個氣度高華,也是喜歡得緊,溫言問了他們在東宮可好,兩人都道太子妃仁厚寬和,待他們情同手足,在場的命婦都是人精,一看便知此言發自肺腑,絕非場面話,對這太子妃越發刮目相看。

  郭賢妃不在,別人不提,沈宜秋卻是不能不問的,她便道:「如何不見賢妃娘娘?」

  張皇后目光一閃,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不快,只道:「賢妃今日有些不適,在殿中休息。」

  她頓了頓道:「一會兒用過午膳,你們三個去飛霜殿問個安。」

  沈宜秋知道皇后不欲多言,應了個是便揭過不提。

  林德妃和曹淑妃等人都露出譏誚的笑來。其他人不明就裡,他們卻是知道內情的。

  前幾日皇帝從華清宮回來,當夜本來是宿在蔣充容那裡,還未來得及寬衣上床,飛霜殿便來人,道郭賢妃犯起心疾來。

  郭賢妃年輕時寵冠後宮,如今雖然比不得風頭最盛時,在皇帝心裡的分量還是比旁人重幾銖。

  這明晃晃的爭寵手段也叫年過半百的皇帝頗為受用,一受用,就在飛霜殿接連宿了三晚。

  今日皇后叫人去請賢妃赴宴,她便作張作致稱病不來。

  後宮眾人雖鄙薄郭賢妃的作派,卻也不得不佩服她幾十年如一日的恒心,與她同時入宮的德妃、淑妃等人,早已經熄了爭寵的心,只有她,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都已娶了婦,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與一群嬌豔如花的二八少女爭寵,竟然還爭贏了。

  林德妃和曹淑妃暗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歎了口氣,再蠢又如何,誰叫人家生了個好兒子,連張皇后都讓她三分。

  張皇后拉著三人說了會兒話,便讓他們與一眾長公主、王妃、公主以及外命婦見禮,幾位長公主和王妃各有禮物相贈。

  見完禮,張皇后讓沈宜秋與自己連榻而坐,又給兩位良娣賜了座,笑道:「早該請你們來認認親的,奈何總也聚不齊人,好在今日重陽,他們總要賣我個面子。」

  有幾位命婦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妃,只知她出身五姓世家,未曾料到她生得如此光豔照人,又見兩位良娣都是明眸皓齒,如春花秋月,各有各的美態,心裡都暗道太子好豔福。

  平陽長公主笑道:「阿姊說的什麼話,你一聲令下,我們誰敢不來。」

  大公主靠到張皇后身上,指著五公主道:「還有誰,阿娘說的不就是小五麼,自打嫁了人,鎮日窩在府裡不出門。」

  五公主去歲冬日才和駙馬成婚,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聞言羞得低下頭,搓著衣帶不語。

  張皇后笑著在大公主胳膊上掐了一把:「我說的分明是你,你倒好,賊喊捉賊欺負五娘。」

  沈宜秋明白張皇后故意這麼說,其實是念及她與太子新婚,想讓他們多相處,遂一直未曾召她入宮陪伴。

  然而她這一片苦心註定是要白費了,沈宜秋暗暗歎息,對皇后道:「媳婦不孝,早該向阿姑請安的。」

  張皇后嗔怪道:「你與三郎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孝順了。」

  長沙長公主掩嘴一笑:「阿姊等不及抱孫兒了。」

  張皇后睨她一眼:「看看,這婦人又在顯擺她的孫兒。」

  轉頭對沈宜秋解釋道:「你三姑母不久前剛當上祖母,走到哪兒都是三句話不離孫兒。」

  沈宜秋上輩子與長沙長公主交好,早已將禮物備下,便即從素娥手中接過一個一尺見方的描金檀木匣,親手交給長沙長公主:「賀喜三姑母,這是我和兩位良娣的一點心意,望姑母笑納。」

  這顯是一早便準備好的,長沙長公主頗感意外,又有些動容:「太子妃真是有心。」

  說罷打開盒子,只見盒子裡臥著一對金麒麟,一對白玉璧,還有兩雙繡著獅子球路紋的小軟鞋。

  金玉倒罷了,那雙小鞋子紋樣新巧,玲瓏可愛,長沙長公主將鞋子托在掌心,只見兩隻鞋子上各繡著一隻頭大身小的小獅子,鬃毛纖毫畢現,歪著腦袋,睜著懵懂天真的大眼睛,一隻足下踏著祥雲,另一隻抱著繡球,雲和球都絮了絲綿,鼓鼓地墜在鞋頭,繫了小金鈴,一晃便輕輕發出叮鈴鈴的聲響,一看就不是繡坊出來的東西。

  長沙長公主連道有心,越看越喜歡,諸女眷也嘖嘖稱奇:「繡工也還罷了,這方寸之間的心思卻是難得。」

  張皇后道:「是我們宜秋自己做的。」

  說著從裙帶上解下沈宜秋親手繡的香囊顯擺,「你們瞧,這也是她做了送我的,一套有十二隻呢,我等閒捨不得戴。」

  眾人都贊太子妃心思巧。

  他們先時聽說沈家得罪太子,沈二郎被削職奪官,心裡不免沉吟,這太子妃位子還未坐熱,伯父便丟了官,任誰都會以為她失了太子的歡心。

  但此時見張皇后如此看重這兒媳婦,不由得暗暗感慨,這沈氏女果真厲害,便是沈家失勢,只要有皇后替她撐腰,她這太子妃便當得穩穩當當,何況兩個良娣還對她服服貼貼、唯命是從。

  當下笑容裡又多了三分真誠。

  眾人在殿中一邊飲茶,一邊閒聊,說了會兒話,張皇后便命宮人擺宴,叫眾人移步後苑太和殿。

  沈宜秋與張皇后、德妃、淑妃、平陽、長沙兩位長公主並幾位王妃、公主同席,宋六娘和王十娘與其他內命婦一席,彼此隔著屏風和重帷。

  沈宜秋無端有些不放心,拉過王十娘,悄悄叮囑道:「瞧著些六娘,別叫她吃多了頂著,回頭吹了風又難受。若是有什麼事,便差宮人進來傳話。」

  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索性叫湘娥陪著兩位良娣。

  不一時開筵,絲竹大作,舞樂盛陳,眾命婦把酒談笑,席間一片歡聲。

  張皇后興致頗佳,拉著沈宜秋說了好一會兒話,酒過三巡,便即叫人取來壺箭,叫了眾人行令投壺。

  沈宜秋飲了兩杯菊花酒,雙頰泛出酡紅,剛放下杯盞,便見湘娥低著頭匆匆走過來。

  沈宜秋向眾人告失陪,起身走過去,小聲道:「出什麼事了?」

  湘娥壓低聲音道:「宋良娣被叫去飛霜殿了。」

  沈宜秋有些納悶,宋家與何家素無瓜葛,宋六娘也沒惹著郭賢妃,叫她去做什麼?

  「什麼時候去的?」她問道。

  湘娥道:「開席不久飛霜殿的宮人便來傳話。」

  沈宜秋一估算,少說也有兩刻鐘了,賢妃才開席便把人叫走,是算準了她要陪皇后,無論如何也不能即刻離去。

  她微微蹙眉:「只叫了她一個?王良娣呢?」

  湘娥道:「王良娣不放心,也跟著一起去了。」

  沈宜秋心頭一跳,若是宋六娘一個人去還罷了,王十娘孤傲狷介,若是脾氣上來,保管會頂撞郭賢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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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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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2: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刁難

  飛霜殿的宮人在前面帶路,宋六娘和王十娘挽著手走在後頭。

  宋六娘低垂著頭,緊緊貼著王十娘,方才飲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湧。王十娘感覺她身體輕輕打顫,想安慰她兩句,可他們距那宮人只有一步之遙,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兩人走得很慢,那飛霜殿的宮人也不催促,可飛霜殿距太和殿就那麼點路,再怎麼磨蹭,不一會兒也到了。

  那帶路的宮人在殿門口立定,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請兩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后、長公主們飲宴,這會兒趕不過來,只得硬硬頭皮往裡走,好在有王十娘陪著她,否則這會兒怕是腳都軟了。

  飛霜殿裡帷幔低垂,燈火搖曳,香霧飄渺,甜膩中帶著股淡淡的腥味,兩人一走進去,差點沒被熏出眼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十娘擅合香,一聞便認出是煬帝宣華夫人帳中香作底,還混了幾味別的東西,似香非香,似藥非藥,她卻是辨不出來。

  帷幔深處傳來一個慵懶而略顯尖銳的嗓音:「人帶來了?怎麼還不進來?」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頭一跳,本就不適,此時只覺小腿轉筋,肚腸都攪作了一團。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著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賢妃叫了人來,自己卻還躺在床上。

  兩位良娣隔著雲母屏風向她行禮:「妾拜見賢妃娘娘,請娘娘安。」

  郭賢妃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沒叫起,卻對宮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風裡人影晃動,片刻後,賢妃道:「你們進來。」

  兩位良娣起身繞過屏風,便見賢妃嬌慵無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頤,一手把玩著一串香珠,渾身彷彿沒有骨頭。

  身穿朱槿紅的廣袖羅衣,下著翠綠金絲鳥毛裙,雲鬢散亂,眼皮微腫,兩腮潮紅,眼裡豔色風流。雖已四十來歲,卻不顯老態。她只比張皇后小了三年,卻彷彿兩輩人。

  太子的眉眼與她不算相似,若不說是母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寵,不曉男女之事,否則一看便知端的。兩人雖有些不明就裡,卻也莫名羞紅了臉,不敢細瞧。

  王十娘從未見過人躺著能扭成這般九轉十八彎的模樣,心中暗暗納罕,宋六娘則把頭低低埋在胸口,只盼著能早些出去。

  賢妃掃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們倆倒是形影不離。」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問安,便不請自來了,還望娘娘見諒。」

  郭賢妃冷哼了一聲:「你們伺候太子,可還盡心?」

  王十娘道:「回稟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日懈怠。」

  宋六娘也低聲道:「不敢懈怠。」

  郭賢妃又問:「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哪裡聽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們,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當以誠相報,勤謹侍奉。」

  郭賢妃撇了撇嘴,她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早聽說兩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個勁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覺不可思議。

  在她看來,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便如她和張皇后,面上抹得過去,背地裡卻是彼此看不順眼,爭完夫君的寵愛,又爭兒子的孝心。

  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簡直聞所未聞。

  她今日將宋良娣叫到飛霜殿來,便是要瞧瞧底細,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她便要殺雞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小小的良娣?

  郭賢妃拉下臉道:「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嬪妾,第一要緊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

  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

  兩人心裡不服氣,卻也只得道:「謹遵娘娘教誨。」

  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知道我為何獨獨叫你來麼?」語氣頗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雙膝緊緊並在一起,虛虛地道:「請娘娘明示。」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便將一個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賢妃道:「宋良娣,你看看這是什麼。」

  宋六娘定睛一看,卻是她替郭賢妃抄的經書,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稟娘娘,是妾為娘娘祈福……抄的經。」

  郭賢妃忽然坐直身子,將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頓時拍裂了幾顆。

  宋六娘一張小臉脫了色,囁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賢妃對那宮人道:「拿出來給她瞧瞧。」

  宮人打開木函,取出一軸經卷,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過來,可她驚慌失措,哪裡定得下心,目光在經卷上打轉,淚眼婆娑間什麼也看不清。

  王十娘湊過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抄經時又有些急,這經卷裡便抄漏了一小段。誰知道郭賢妃這麼仔細,連祈福的經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

  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賞賜的錦緞、命婦送的節禮,都要叫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若有瑕疵,便在心裡暗暗記上一筆。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卻也鬆了一口氣,不過是漏抄一段經文,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請娘娘恕罪。」

  郭賢妃繃著臉不說話,她身旁的中年宮人道:「兩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這經卷送到殿中,當晚娘娘便發起心疾……」

  郭賢妃冷笑道:「若沒有這份心,何必多此一舉,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

  宋六娘臉上剛有些血色,聞言又褪了個乾淨,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來,宮禁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郭賢妃這話實在誅心,顯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此時血氣上頭,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經文乃是無心之失,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妾可以對天起誓,以命擔保。」

  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想嚇她一下,打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主意,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於她,頓時動了真火:「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還有假?」

  王十娘臉若冰霜:「依妾愚見,佛祖斷不會那麼小心眼。」

  郭賢妃知道她這是指桑駡槐說自己小心眼,越發惱羞成怒:「太子妃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不敬我倒罷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裡,我卻不能輕輕饒過。」

  她尖聲道:「給我去佛堂裡跪著,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為止!」

  她不能發作太子妃,罰兩個良娣跪上兩三個時辰卻無人能置喙,便是太子來了,也不能駁她的臉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正要認罰,忽聽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宮人齊齊拜倒:「拜見太子妃娘娘。」

  兩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擔心起來,生怕連累了太子妃。

  正為難著,沈宜秋已經繞過屏風,向兩人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無聲地叫了聲「阿姊」,王十娘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裡。

  沈宜秋不再看兩人,向郭賢妃行了個禮:「拜見賢妃娘娘,娘娘近來可安康?」

  郭賢妃柳眉一豎:「我正要叫人去請太子妃,既然你來了,我倒要問問,這兩位良娣是怎麼回事?」便將宋六娘抄錯經文、王十娘出言頂撞的「罪狀」歷數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婦管教無方,待回到東宮,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

  說罷轉向兩人:「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

  郭賢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賠罪,要賠罪去同佛祖賠。」

  沈宜秋目光微動:「他們有過,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們跪多久?我替他們跪。」

  兩位良娣一怔,心裡又暖又酸,眼淚奪眶而出。

  郭賢妃一噎,她可以發落太子良娣,卻不能叫太子妃罰跪,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癟癟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貴,我哪裡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賢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她這話倒也不假,上輩子張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遲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

  郭賢妃道:「太子妃不必虛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沒有那個福分,熬到孫兒降世。」

  那中年宮人行個禮道:「啟稟太子妃娘娘,賢妃娘娘自入秋以來舊疾頻頻發作,並非事出無因。」

  沈宜秋對郭賢妃道:「不知娘娘舊疾發作,不曾入宮侍奉,還請見諒。」

  郭賢妃冷笑:「豈敢勞動太子妃的大駕?」

  說罷對那宮人歎息道:「天家不比尋常人家,我又不過是個嬪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湯藥,便是噓寒問暖也當不起。」

  沈宜秋耐著性子與她說了半天,便是要等這句話。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婦理當侍疾,替殿下盡孝。」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說話,沈宜秋向她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她立即會意,將話咽了回去。

  郭賢妃也委實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這是媳婦分內之事。」

  郭賢妃轉念一想,太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張皇后,也無法叫太子不認她這個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豈非天經地義?

  她頓覺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沈宜秋對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較,你們謝恩告退吧。」

  郭賢妃為難兩位良娣本就是殺雞儆猴,究根結底,她看不過眼的是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綢繆,她留下侍疾,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太子不能寵倖妻子,便順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計娶這沈氏女,又為她破天荒地頂撞自己,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當下懶得與兩個良娣計較,三言兩語便將他們打發了出去。

  沈宜秋淺淺一笑,上輩子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真心將郭賢妃當作自家長輩,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宮請安,侍奉湯藥,不敢有一絲懈怠,郭賢妃見她軟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來,料她不會向太子訴苦,便成心為難她,又當著宮人的面冷言冷語譏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與她計較,若只是為難她一人,她大不了當場針鋒相對頂回去便罷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邊的人開刀,那她就不能這麼輕輕放過了。

  而且留下侍疾於她而言是一舉兩得,她終於可以獨佔整張床,睡幾夜安穩覺,待她回到東宮,說不定尉遲越能把抱她入睡的習慣改了。

  她也不擔心郭賢妃在起居上難為她,畢竟她占著身份,郭賢妃無論如何不會在這上頭落人口實。

  尉遲越在麟德殿與皇帝、王公、臣僚們飲宴,免不得多飲了幾杯,待夜闌席散,他被內侍攙扶著走到殿外,只覺頭重腳輕,抬頭一看月亮,竟有四個之多。

  來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萊宮中?」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必,擺駕回承恩殿。」

  這會兒已過亥時,命婦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這會兒沈宜秋早已回到東宮,便也沒著人去問。

  他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回到東宮,酒意散了些許。

  尉遲越下了車,只覺酒氣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見寢堂裡黑燈瞎火,他直覺有些不對,沈宜秋睡覺時總會留一兩盞燈火,眼下這光景,倒似殿中無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宮人上前行禮。

  尉遲越問道:「太子妃已經就寢了?」

  那宮人微露詫異:「回殿下的話,娘子不曾歸來。」

  話音剛落,便有黃門入內傳話:「啟稟殿下,娘子命奴回來稟告殿下,賢妃娘娘舊疾發作,娘子留在飛霜殿侍疾。」

  太子的臉色當即一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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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出手

  尉遲越立即對來遇喜道:「備車馬,去蓬萊宮。」

  來遇喜卻道:「殿下,眼下已經二更天,到得蓬萊宮都要子時了,賢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來都已歇下了……」

  尉遲越方才酒意上頭,一心想著去把沈宜秋帶回來,未及思慮,經他一提醒,這才回過神來,郭賢妃為了駐顏,一向睡得很早,這時候想必早就寢了,他即便趕過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漸漸冷靜下來,又覺此事蹊蹺得很。

  郭賢妃的頭風病是怎麼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裡是真有病,不過是借題發揮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風罷了。

  可今日是皇后設重陽宴,一眾內外命婦都在,大節下的,她怎麼會挑這種日子發難?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前來傳話的黃門:「太子妃何時去飛霜殿的?」

  黃門答道:「回稟殿下,午宴時飛霜殿來人請宋良娣,兩位良娣先去,隨後娘子便跟著去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晝間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來傳話,莫非是怕他一時不忿去飛霜殿要人?這裡面又有兩個良娣什麼事?

  他又問:「太子妃可有別的話?」

  那黃門道:「娘子說,兩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賢妃娘娘不快,還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網開一面,原諒他們的無心之過。」

  「可有別的話?」尉遲越又問。

  小黃門見太子臉色不佳,縮著脖子搖搖頭:「回稟殿下,沒有了。」

  尉遲越臉色更冷,自顧且不暇,倒有閒心管旁人。

  他隨手指了一個黃門道:「去請兩位良娣。」

  來遇喜待那人離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長壽院安置?」

  尉遲越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裡越發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萊宮,他也不用穿過半個長安城趕回東宮來。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來遇喜解釋,又似對自己說:「橫豎也住慣了。」

  來遇喜目光閃了閃:「奴這就著人準備。」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裡在飛霜殿受了驚嚇,這會兒仍舊有些惴惴的,一時擔心賢妃為難太子妃,一時又擔心太子回宮後要追責,兩人都不敢就寢。

  黃門來請,兩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著去了承恩殿。

  尉遲越邊等人邊爭分奪秒地批奏書,待人到了,叫黃門將他們徑直引到東軒。

  兩位良娣行過禮,見太子沉著臉,心便提了起來。

  尉遲越放下書卷掃了他們一眼,只見宋六娘眼皮還腫著,想起太子妃的叮囑,捏了捏眉心,緩頰道:「賜坐。」

  待兩人坐定,尉遲越方才對宋六娘道:「今日郭賢妃召你去,究竟所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發紅,眼裡包著淚,卻不敢當著太子的面哭,使勁憋著:「殿……殿下恕罪……」

  尉遲越一見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便心煩意亂又束手無策,不由撫了撫額頭,這副模樣若是叫沈宜秋看見,不知當他怎麼難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說。」

  王十娘鎮定多了,將飛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她記性絕佳,幾能過耳不忘,將郭賢妃、宮人和沈宜秋的話複述一遍,幾乎一字不差。

  尉遲越的臉色越來越差,聽聞生母言涉咒詛,更是沉得要滴下水來。

  他知道王氏為人正直,絕不會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蠻不講理、睚眥必報,卻不想她為了上回一點小齟齬,竟然荒唐到這等地步。

  王十娘見他面色不豫,不敢接著往下說,尉遲越道:「太子妃又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將那中年宮人如何搬弄口舌學了一遍。

  尉遲越道:「可是生得像魚那個?」

  王十娘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那宮人臉大而扁,兩眼之間幾能再擺下一對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著一本正經,刻薄起人來倒是入木三分。

  她斂容道:「回稟殿下,正是此人。」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接著說。」

  王十娘又將郭賢妃和沈宜秋的話學了一遍。

  尉遲越不覺捏住腰間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節發白。

  待王十娘說完,他沉吟半晌,這才點點頭道:「孤知道了。」

  宋六娘本以為太子要發落她,不成想他從頭到尾也沒追究抄錯經文之事,心弦一鬆,只覺整個人虛飃飃的,手腳軟得如同麵搓成一般。

  尉遲越見她這不爭氣的模樣便頭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煩寵著,他揮揮手道:「往後做事仔細些便是,你們退下吧。」

  待兩人離去,尉遲越坐著生了會兒悶氣,這叫宮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覺已近三更,他熄了燭火,獨自躺在他和太子妃兩個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卻遲遲不來。

  衾被裡似乎還殘留著沈宜秋髮膚上那股獨特的香氣,待他凝神去細嗅,卻又忽地飄渺無蹤,無跡可尋,彷彿只是他的錯覺。

  輾轉反側間,他不覺想起上輩子的事。

  那時他們新婚不久,便是一開始不滿意張皇后選的妻子,可他們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溫婉恬靜,要說沒有一點心動,也是自欺欺人。

  他們也曾有過一小段綢繆的時光。是什麼時候開始悄悄變化的?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就像一壇清酒慢慢變濁,變酸,誰也不知是幾時開始的。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他們新婚未滿一月,郭賢妃的頭風病便頻頻發作,沈宜秋總是一聽聞消息便入宮問安,親自侍奉湯藥,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

  每次從飛霜殿回來,她總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對著他時卻沒有半句怨言。

  那時候他只道她遵從孝道,克己守禮,卻不曾想過,她是因為他才甘願忍受一個陌生婦人的刁難和無禮——那時候郭賢妃當著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幾句,遑論背著他時。

  而他卻對她的委曲求全視而不見,欣慰於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這些事,他心裡像是灌了鉛,沉沉地往下墜。

  好在來者猶可追,這輩子,決計不能再重蹈覆轍,叫她受委屈。

  太子輾轉難眠,沈宜秋卻是難得睡了個暢快的囫圇覺。

  她以前有些認床,重生以來卻將這毛病徹底改了,練就了一身隨時隨地閉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並非她天生眠淺,卻是上輩子心太重的緣故。

  她坐起身,推開床屏,便有宮人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經過了辰時,她昨夜睡前便囑咐帶來的宮人守好門,若有賢妃的人來催,務必將他們攔在外頭,她占著太子妃的名分,正經算起來,她的婆母只有張皇后,地位僅次於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賢妃還得往後排。

  上輩子她不過看在尉遲越的份上敬她幾分,如今卻不必看她臉色。

  慢條斯理地用罷早膳,便有宮人來稟,太子到了,正在賢妃娘娘的寢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遲越會來,不過她還不曾給郭賢妃點顏色瞧,不能叫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織錦半袖,帶著宮人出了下榻的西側殿。

  到得賢妃寢堂,只見賢妃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尉遲越坐在榻邊,雖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禮:「妾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安。」

  尉遲越不動聲色,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她,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她面色白裡透粉,並無半點受委屈的跡象,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溫言道:「不必多禮。」

  郭賢妃將兒子的神情看在眼裡,咬了咬腮幫子,似笑非笑地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親眼見著太子妃全鬚全尾,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尉遲越深諳生母的性子,不去理會她,對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聖人稟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罷晚膳同孤一起回東宮。」

  賢妃嗤笑了一聲:「賤妾哪裡敢勞動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低下頭,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下拜道:「為娘娘侍疾,代殿下盡孝,乃是妾分內事。」

  她又對尉遲越道:「請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賢妃笑道:「三郎你聽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婦留下侍疾?」

  尉遲越道:「母妃說笑了,母妃要媳婦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體弱多病,又粗枝大葉,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給母妃添亂。」

  說罷便一個勁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經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順著下來便是。

  可沈宜秋卻渾似聽不懂,也不看他,卻對郭賢妃道:「殿下所言極是,妾粗手笨腳,承蒙賢妃娘娘不棄。」

  郭賢妃心下得意,還算這沈氏有幾分眼色,知道討好她這個婆母,她也緩頰道:「太子妃親自侍奉湯藥,我只有惶恐榮幸的份,豈敢嫌棄。」

  兩人一遞一說,儼然是一對孝慈和睦的姑媳,尉遲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強行將她綁走。

  他早已看出來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賢妃侍疾。

  要說沈宜秋心甘情願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會信——這輩子她滿心滿眼只有寧彥昭,連他這個夫君都不願奉承,怎會願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為了宋氏和王氏著想。

  尉遲越嘴裡發苦,在太子妃心裡,兩個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這夫君還重些。

  就在這時,那長相似魚的宮人捧了一碗藥湯進來,沈宜秋挽起袖子,接過藥碗道:「我來。」

  那宮人頓時眉花眼笑:「有勞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貴的太子妃,到了他們賢妃娘娘跟前,還不得伏低做小,同他們這些宮婢一樣端湯餵藥?

  尉遲越看在眼裡,隱忍不發,這宮人名喚余珠兒,是郭賢妃乳母的女兒,仗著這層關係成了賢妃的左膀右臂,最喜為主人出謀劃策,攛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錯的經書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遲越瞭解自己生母,憑她自己是想不出這等計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將這婦人逐出宮去,也給賢妃一個教訓,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發落,否則生母定要遷怒於她。

  尉遲越看著沈宜秋謙卑恭謹地侍奉生母喝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麼事,遣內侍來傳話。」

  說罷向郭賢妃行了個禮,辭出飛霜殿。

  尉遲越前腳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順的模樣,柳眉一蹙,滿臉寒霜,冷冷問道:「此藥是誰煎的?」

  郭賢妃叫她這變臉的功夫驚了一下,一時張口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惱怒道:「這藥有何不妥?」

  宮人余珠兒道:「啟稟太子妃娘娘,此藥是老奴親自按方煎的。」

  郭賢妃以為沈宜秋要找藉口動她宮人,騰地坐起身道:「余嬤嬤打小伺候本宮,難不成還會害我?」

  沈宜秋放下藥碗,湯匙落進碗裡,發出一聲脆響,眾人心頭都跳了跳。

  她略微緩頰:「賢妃娘娘別誤會,娘娘身邊的人,自是信得過的。」

  余珠兒鬆了一口氣,郭賢妃臉色稍霽,便聽沈宜秋接著道:「不知這藥方是何人所開?能否與我一觀?」

  郭賢妃不由心虛,她裝病的事人盡皆知,這藥自然也不是療治頭風之藥,卻是養顏湯方罷了,如何能給她瞧?她便拉下臉道:「這是尚藥局林奉御親筆寫的方子,林供奉醫術高明,難不成還有錯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醫術高明,那便是有意為之。」

  她頓了頓道:「不瞞賢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風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湯藥,一聞便知,此藥斷然不是療風疾方。不知那奉御為何故意用別的藥方充作風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飽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誅!」沈老夫人自然沒有頭風病,但她說有,此時又有誰會去查證?

  郭賢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身為寵妃,在尚藥局自然要有自己的親信,有自己人在,裝個病、安個胎,都便宜許多。林奉御從剛入尚藥局起便替她診病,是她最信賴的醫官。

  她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太子妃要做什麼,卻已經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認自己多年來都是裝病——她如何丟得起這個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卻絕不能說穿。

  可若是不認,便是林奉御失職,他不至於因此獲罪,尚藥局是一定待不下去了。

  沈宜秋轉向自己帶來的宮人,對一人道:「茲事體大,非我所能決斷,你速去稟告皇后娘娘,請娘娘聖裁。」

  郭賢妃臉一白,軟軟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藥碗,執起玉勺:「娘娘,養顏湯快涼了。」

  上輩子替她調理身體、安胎保胎的便是這位林奉御,她先後兩胎都未保住,也不曾遷怒、懷疑過醫官,直到前陣子陶奉御替她診視。

  他看完藥方後雖未多說,但沈宜秋心思細膩,一聽他語氣便知那方子有問題。

  她瞭解郭賢妃,知道她沒膽子真刀真槍地謀害皇嗣,但那醫官既然欺上瞞下、推諉塞責,那她就讓他再無前程可指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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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2: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良藥

  宮人來稟報時,張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著眼皮,由宮人替她輕輕按著頭上穴位。昨日重陽宴親朋齊聚一堂,她興致一高,便多飲了幾杯菊花酒,眼下宿醉未消,還有些頭昏腦脹。

  昨日郭賢妃召見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張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她執掌六宮,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各宮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沒去替沈宜秋解圍——若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太子妃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那她這雙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聽那宮人說完,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與隨侍的女官面面相覷,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賢妃的確糊塗,但畢竟是太子生母,連她這個皇后都要容讓她三分,沒想到她一個出嫁月餘的新婦說收拾便收拾,且手段乾脆俐落,直叫她有苦說不出。

  張皇后也看不慣賢妃,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樂見其成,但幸災樂禍之餘,也不免擔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遲越在她膝下長大,賢妃待他並不盡心,但人對血脈相連的生身母親,總是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且子不言母過,便是知道賢妃有錯,一個孝字壓下來,也只有叫妻子受委屈。

  張皇后沉吟片刻,叫來個黃門吩咐道:「你去尚藥局請陶奉御過飛霜殿,替賢妃診視,並核查林奉御的藥方,若林奉御真如太子妃所言玩忽職守,致使賢妃多年來飽受風疾困擾,你速來回稟,我定不輕饒。」

  那黃門領命離去,太子妃遣來的宮人也退出殿外等候,張皇后這才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女官端起放涼的醒酒湯,一邊餵她一邊笑道:「飛霜殿那位怕是要吃點苦頭了。太子妃真是個妙人。」

  張皇后捏了捏額角,苦笑道:「我這名義上的母親鎮日替他們操心,人家正經阿娘還來裹亂。」

  女官道:「娘子視殿下如己出,假以時日,殿下定會明白娘子的苦心。」

  張皇后豁達地笑了笑:「我也不求他明白,只盼著他們小夫妻少叫我操點心。」

  女官奇道:「上回殿下和太子妃來請安,奴婢在一旁悄悄看著,殿下待太子妃可著緊得很。」

  張皇后睨她一眼:「你明知我操心的不是這個。」

  又歎了口氣:「今日看她與兩個良娣親密無間,姊妹似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對勁……」

  女官道:「太子妃賢惠識大體,娘子不該欣慰麼,怎麼反倒擔心起來。」

  「你啊你,揣著明白裝糊塗,非要我說破,」張皇后斜睨她一眼,「便是再賢惠的女子,哪有喜歡與人共侍一夫的?你看德妃和淑妃對我言聽計從吧?那也是這幾年沒了心氣,當年在東宮是什麼光景,莫非你不記得了?」

  那女官憶起往事,也生出感慨:「娘子且放寬心,當初殿下為了娶太子妃,連夜騎馬去華清宮求聖人降旨,老奴也算看著殿下長大,從不曾見他如此,便是有些波瀾,也不過是好事多磨。」

  張皇后也不禁莞爾:「你說的倒也是,三郎就是過得太順遂,有人磨一磨他的性子,倒也不是壞事。」

  女官接口道:「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子大可放心,最要緊是仔細自己的身子……」

  張皇后笑容淡去:「我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女官橫眉道:「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聖人當年也真是……都說虎毒不食子,連自己的孩兒……」

  「不毒能手刃同胞兄長?」張皇后冷笑道,隨即揮揮手:「過去的事還提他做什麼,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如今也只能在華清宮醉生夢死,舊賬這輩子算不清楚了。」

  頓了頓又叮囑道:「這些舊事切不可叫三郎知曉,畢竟是他阿耶,他知道了恐怕不好受。」

  女官道:「是,奴婢知道輕重。」

  張皇后沉默片刻又道:「說起來,今日聽吳家阿姊說起,與何九娘訂親的那位祁公子,這程子病得越發厲害,恐怕延捱不了幾日。」

  女官撇撇嘴:「不是說婚期定在今歲秋天麼?眼看著快入冬了,怎麼不見她過門。」

  張皇后道:「你別這麼說,這倒也怪不得何家,這光景,任誰都捨不得自家女兒嫁過去。」

  女官只得道:「娘子宅心仁厚。只是飛霜殿那位太也不講究,外甥女自小與人訂了親,還成日召她入宮,叫她與殿下相見,年幼時便罷了,都及笄了還不知道防閑,這瓜田李下的……」

  「我也知道賢妃打的什麼主意,」張皇后一笑,隨即搖搖頭,「她這外甥女心眼可比她多多了,她還真以為人家甘心當她馬前卒呢……」

  正說著,方才去飛霜殿的黃門回來了。

  張皇后打住話頭問他:「陶奉御替賢妃診過脈了?如何?」

  黃門道:「回稟娘子,陶奉御診過脈,賢妃娘娘的確罹患風疾,先前林奉御寫的藥方全不對症。」

  「果然如此,多虧太子妃明察秋毫,」張皇后道,「傳我口諭,林奉御身為醫官疏忽職守,未能盡責,著停職查辦,待殿中監查清始末,再行黜陟。」

  說罷她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對身旁女官道:「阿婉,勞你去一趟飛霜殿,替我慰問賢妃。」

  女官含笑應是,皇后叫她去飛霜殿,分明是要自己替她瞧好戲,一會兒回來好詳細說與她聽。

  飛霜殿中,郭賢妃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時不時發出一聲低泣,宮人余珠兒跪在床前,時不時拿起帕子替她拭淚。

  而沈宜秋則在屏風外,看著陶奉御寫風疾藥方。

  待老醫官寫完最後一味藥,沈宜秋道:「有一事請教奉御。」

  陶奉御忙道:「不敢當,娘娘請指教。」

  沈宜秋道:「重慈所服的風疾方中,似有一味黃連,奉御所寫的方子裡卻少了此藥,不知何故?」

  陶奉御一樂,他這方子裡自不必加黃連,但還是捋鬚道:「不想娘娘精通醫理,黃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效,對風疾亦有極佳療效,是僕疏忽了。」一邊說一邊把黃連寫上。

  老醫官對賢妃的便宜病早有耳聞,他平生最看不慣的便是這些裝病折騰醫官的宮妃,既然皇后和太子妃有意叫她吃點苦頭,他也樂得順水推舟。

  沈宜秋取得藥方,便即交給湘娥:「你照方去煎,務必盯著藥爐,不可有半分差池。」

  話音剛落,便有宮人入內稟道:「秦尚宮求見。」

  郭賢妃一聽是皇后的心腹女官來了,越發氣悶,差點將牙咬碎,卻也不敢將人拒之門外,咬著牙道:「有請。」

  秦尚宮走進殿中,向太子妃行了禮,兩人一起繞過屏風走到郭賢妃床前。

  行罷禮,秦婉道:「啟稟賢妃娘娘,皇后娘娘聽聞此事勃然大怒,立即將那失職的奉御革職查辦。」

  郭賢妃早知保不住林奉御,可親耳聽到這話從皇后的女官嘴裡說出來,還是忍不住落下兩串淚來,她本是多愁善感之人,那林奉御生得斯文白淨,又善於體情察意,素來奉承得她十分舒坦,如今沒了這可意的人,怎叫她不傷感。

  沈宜秋忍住笑意,溫言道:「娘娘不必憂心,陶奉御方才說了,娘娘的病情雖叫人耽誤多年,好在病根不深,並非束手無策。」

  秦尚宮又道:「皇后娘娘說了,這回多虧太子妃娘娘明察秋毫,否則年深日久,若是病根難除,便追悔莫及了。娘娘還說,有此佳媳,可見賢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她頓了頓,看向郭賢妃:「娘娘說,是也不是?」

  郭賢妃差點將腮幫子咬出血來,勉強輕哼出一聲,算是回答。

  她哪裡不知道這老婦是瞧她好看來的,只盼著她瞧一眼便走,誰知她站在床邊袖著手,全無要走的意思。

  郭賢妃只得吩咐宮人賜坐。

  約莫半個時辰後,宮人端著藥碗進來,卻是個大湯碗,足有七八寸大。

  郭賢妃一見那碗,耳邊便是轟地一聲響。

  沈宜秋微笑道:「娘娘多年宿疾,又不曾對症服藥,如今難免要多服些。」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親手接過藥碗和湯匙,輕輕攪了攪藥湯,舀起小半勺嘗了一口,便是心裡早有準備,也不禁打了個激靈,苦得幾乎靈魂出竅。

  她滿意地放下湯匙,換了一隻,對宮人余珠兒道:「還不快攙扶娘娘起床喝藥。」

  余珠兒只得扶賢妃坐起,在她腰後墊了個隱囊。

  沈宜秋舀起滿滿一芍藥湯遞到賢妃嘴邊:「娘娘請服藥。」

  郭賢妃無法,只得張開嘴將藥吞下,整張臉立即皺成一團:「苦……」

  沈宜秋哄孩童似地道:「良藥苦口,方才我嘗過,雖不太好喝,倒也說不上苦極,還請娘娘以身體為重,稍加忍耐。」

  秦尚宮道:「太子妃娘娘孝感天地,賢妃娘娘切莫辜負娘娘一片孝心。」

  沈宜秋一勺接一勺地餵到賢妃嘴邊。

  郭賢妃一邊吞咽,淚水不斷奪眶而出,涕淚糊了滿臉,余珠兒不忍心瞧,乾脆避過臉去。

  沈宜秋卻不為所動,穩穩當當地將一大碗藥盡數餵完,這才撂下碗。

  賢妃一碗苦藥下去,五臟六腑裡都是苦味,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目光都有些渙散,嘴裡喃喃道:「珠兒,給我調碗蜜糖水……」

  余珠兒正要應是,沈宜秋道:「不可,奉御方才特地囑咐,此藥不可與蜜糖兼服,服藥後半個時辰內不可飲水,不然失了藥效,還得重新再服。」

  說罷,沈宜秋從湘娥手中接過帕子,在賢妃嘴角上按了按,又替她掖了掖衾被,這才道:「娘娘服了藥好生歇息。媳婦先告退了,晚膳後再來伺候娘娘服藥。」

  她頓了頓,一彎嘴角:「只要每日三次服藥不輟,不出半年定能將病根拔除。」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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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3: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動怒

  太子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侍疾便侍疾,每日三回湯藥,回回挽著袖子端著碗,親手一勺勺餵到郭賢妃的嘴裡,賢妃大約是感其孝誠,回回涕淚滂沱、泣不成聲。

  太子妃的孝行傳遍了蓬萊宮,闔宮上下交口稱讚,都道郭賢妃好福氣,有太子妃出力,困擾她多年的頑疾看來終於能連根拔除了。

  尉遲越自然也聽聞了沈宜秋的所作所為,不由啼笑皆非。

  生母罹患頭風多年,他也深受其苦——自打皇帝去了華清宮,她的便宜病有一大半是沖著兒子發作。

  奈何他同胞弟弟心硬如鐵,在王府中穩如磐石,郭賢妃區區一陣頭風壓根吹他不動,郭賢妃無法,幾次一來便也不去自討沒趣,只沖著大兒子一個使力。

  這回生母把手伸得這樣長,也實在該受點教訓。如今她在太子妃手上吃了個大虧,一年半載怕是不會再發病了。

  不過沈宜秋這般毫不留情,他也未免有些澀然——不看僧面看佛面,郭賢妃無論怎麼不是,究竟是他生母,沈宜秋這輩子無所顧忌,自是因為不在意他的緣故,她也不怕因此與他生出嫌隙,非但不怕,大約還求之不得。

  尉遲越不能真叫生母連喝半年苦藥,何況太子妃在飛霜殿樂不思蜀,東宮彷彿突然空落落的,他夜夜孤枕寒衾,滋味也著實不太好受。

  他耐著性子等了三日,翌日清晨,便命黃門備車馬,前往蓬萊宮。

  沈宜秋在飛霜殿過得十分愜意,殿中宮人、內侍都明白這位不好惹,都小心翼翼侍奉著,比伺候郭賢妃還無微不至。

  她除了每日三頓雷打不動地「侍奉湯藥」,其他時候便在西側殿中,讀讀書,喝喝茶,吃吃菓子,不用在太子跟前裝模作樣,比在承恩殿時還清閒逍遙。

  這一日早晨,她照例叫湘娥盯著飛霜殿的宮人煎藥——為免落人話柄,湯藥東宮的人一概不沾手,只在一旁監督,藥材絕不能短斤缺兩,尤其是黃連,更是一銖也不能少。

  待藥煎完,她便叫宮人送去郭賢妃的寢堂。

  郭賢妃正靠在床上做繡活,遠遠聽見泠泠的環佩聲,心頭一跳,針沒拿穩,一個不小心戳了手指,嫩蔥似的指尖上頓時湧出一顆血珠,宮人余珠兒忙替她用絹帕包紮起來。

  沈宜秋繞過屏風,便看見榻邊擱著一隻做了一半的雲紋綾足衣,邊緣繡了竹節紋,顯是年輕男子的物事。

  她一見便知此物是替五皇子做的。尉遲越從小到大幾乎不曾穿過生母親手縫的衣物。

  他剛出生那會兒,賢妃年紀小,又一心想著早些養好身子固寵,哪裡耐煩照顧孩子,故而尉遲越出生後便是由乳母、宮人帶大的。

  長到兩三歲時,他漸漸曉事,想和母親親近,可賢妃忙著與新人爭寵,每日變著法子討好皇帝,哪裡顧得上他。

  後來尉遲越去了甘露殿,養在張皇后膝下,賢妃雖一力促成此事,可眼見太子孺慕嫡母,又覺這兒子不再屬於她。

  五皇子卻是在她身邊長大,眉眼又肖似她,比起偶爾見面的長子,孰輕孰重、孰親孰疏,自是不言而喻。

  張皇后自也不會多此一舉,所以尉遲越從小到大的衣物,不是繡坊便是身邊宮人做的。

  沈宜秋不禁想起上輩子,她第一次捧出自己親手縫製的貼身衣物,尉遲越眼裡一閃而過的光。為了這點光,她不知多少次熬紅雙眼,徹夜替他縫衣裳。

  她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尉遲越怎會缺這幾件衣裳,她那時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憐惜他,殊不知她自己才是傻得可憐。

  沈宜秋摒除雜念,上前向賢妃施了一禮:「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郭賢妃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昨夜服完藥,不能喝水不能吃蜜,直苦得她輾轉難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著。

  此時沒有別人在,她也懶得與太子妃虛與委蛇,並不搭腔,只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絲毫不著惱,若無其事端起碗,舀了湯藥餵過去。

  郭賢妃喝了兩勺,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接連灌了三天苦藥,她已經受夠了。

  沈宜秋無動於衷,又舀起第三勺遞到她嘴邊:「娘娘請喝藥。」

  賢妃再也忍受不下去,竟像個孩童一樣搖頭撒潑:「不喝,我不喝!」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藥,風疾怎會好?」

  郭賢妃瞪視她片刻,忽然氣性上來,不管不顧地一揚手,只聽嘩啦一聲響,越窯瓷碗摔在金磚地上,碎成了七八瓣,一碗湯藥全灑在沈宜秋身上,碎瓷片迸濺起來,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劃出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頓時滲出殷紅的血來。

  郭賢妃本是要揮開沈宜秋,不想她沒拿穩摔了碗,此時見她手上流血,她又氣又怕,索性伏倒在余珠兒懷裡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道:「老天何不將我收了去,為何降下天煞孤星來折磨我……」

  話音未落,只聽遠處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誰是天煞孤星?」

  隨即便是宮人齊刷刷跪倒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郭賢妃大驚失色,只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柱往上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平日雖然在兒子面前撒嬌賣癡,但心裡有根弦繃著,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不敢越雷池一步——對這個兒子,她還是有些發怵的。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身上灑滿藥湯,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白手腕上,一道傷口正往外滲血,雪白肌膚襯著殷紅鮮血,讓他又想起上輩子靈堂裡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走過去扶她站起,對宮人道:「去尚藥局請醫官。」

  沈宜秋道:「不必勞動醫官,傷口很淺,上點藥包紮一下便是。」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聲道:「這還叫淺?」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潔淨的絹帕,替她簡單包紮了一下。

  郭賢妃看在眼裡,心裡一陣酸楚,生母在這裡受人磋磨,他卻只知心疼新婦,她嚅了嚅嘴,正要說話,尉遲越一眼掃過來,讓她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尉遲越道:「母妃方才說誰是天煞孤星?」

  他的語氣微涼,波瀾不興,可聽在郭賢妃耳朵裡,卻如一道驚雷。

  她心驚肉跳,囁嚅道:「不是……」

  尉遲越不聽她辯解,看向余珠兒:「娘娘糊塗,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不知勸諫,任由她胡言亂語。來人,將這兩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宮去。」

  兩名宮人面如死灰,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告罪。

  他指的兩人都是郭賢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兒,更是與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聲令下,便即有黃門上前拉人。

  郭賢妃見兒子動了真格,頓時花容失色,不管不顧地掀開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兒,不讓黃門將她帶走。

  余珠兒緊握著賢妃的手,淚水漣漣道:「娘娘保重,珠兒先走一步了。」

  郭賢妃轉頭對兒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賠不是,求你放過珠兒這一回,阿娘身邊就這麼兩個得用的人……」

  尉遲越冷冷道:「母妃請自重。」

  頓了頓又道:「母妃不必擔心無人可用,你放在東宮的十四人,兒子明日便替你送回來。」

  郭賢妃臉一白,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往東宮安插人手,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太子一清二楚,連數目都紋絲不錯。

  尉遲越本以為生母沒什麼惡意,往東宮安插耳目,不過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裝不知,由她去折騰,誰知她得寸進尺,將他的忍讓視為理所當然。

  他掃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見一隻繡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紋樣,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縫的。

  生母最愛惜美貌,很少做女紅,生怕手指變得粗糙,除了偶爾向皇帝邀寵之外,能讓她心甘情願拿起針線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遲越看著生母,只覺無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這婦人所生,可她並不將他當作兒子,他也不能將她當作阿娘。

  張皇后是他的嫡母,卻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師長,盡心盡責地教導他,將他培育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郭賢妃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尉遲越卻不再看她一眼,行了個禮,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牽著她的這隻手修長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卻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輕輕顫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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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回宮

  出了飛霜殿,尉遲越放開沈宜秋的手,平靜地道:「太子妃先回宮,孤要去太極宮一趟。」

  轉頭又對來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東宮,一到立即去藥藏局傳醫官。」

  說罷看了一眼沈宜秋包著絹帕的手腕:「仔細些,別沾水。」便上了步輦。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沒看她,仍舊直視前方,只是微微頷首。

  沈宜秋不以為意。夫妻十多年,她瞭解尉遲越,心緒不佳時他不喜別人陪伴,上輩子他只在朝中太平無事時才來後宮,朝政棘手時,十天半個月不來後宮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遊刃有餘時才願意見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已是極不尋常,事後想起多半要後悔的。

  來遇喜目送太子離開,躬身對沈宜秋道:「娘娘請。」

  沈宜秋點點頭,道一聲「有勞」,登上了步輦。

  出了飛霜殿的宮門,來遇喜閒聊一般道:「這幾日殿下也不按時用膳,夜裡也睡不安穩,這才三四日便清減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卻佯裝不懂,只道:「殿下為國盡瘁,可欽可敬,不過為社稷與萬民計,殿下還當保重身體,有勞中官多勸諫著些。」

  她說得冠冕堂皇,來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當,伺候殿下與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當下再不提太子,只將這幾日東宮中的人事一一稟報。

  沈宜秋本想在飛霜殿再躲幾日清靜,不想尉遲越來得這樣快,不過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賢妃那兒受了驚嚇,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東宮,來遇喜遣人請來醫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藥、包紮、開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時,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請兩位良娣過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宮人來稟,兩位良娣來請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聽說太子妃回東宮,俱都滿心雀躍,他們這幾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對飛霜殿的事雖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不清楚。

  而且東宮這陣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闊斧地發落了十幾個人,宮人內侍便罷了,還有幾個有品級的內官,淑景院也逐出去兩個宮人一個黃門。

  兩位良娣不敢多問,卻都提心吊膽,太子妃因他們的緣故得罪了郭賢妃,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觸怒太子。

  沈宜秋聽說他們求見,回寢堂換了件小袖襦衫,將受傷的手腕藏起,然後折回堂中與兩人相見。

  宋六娘一見沈宜秋眼眶便紅起來,訥訥地叫了聲「娘娘」。

  沈宜秋屏退宮人,將兩人叫到身邊,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進她懷裡,嘴一癟哭了出來:「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我又沒事,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錯經也一樣。」

  她頓了頓道:「賢妃娘娘宮裡小廚房肴饌豐盛,膳食精美,我還後悔沒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為笑,連連搖頭:「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賢妃娘娘那樣凶,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給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腮幫子:「噫,臉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肉肉的手背給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窩都淺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

  宋六娘心思淺,見太子妃全鬚全尾,又聽她親口說沒事,她便放下心來。

  王十娘想得卻多些,她警覺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見她神色如常,非但氣色上佳,臉頰甚至還略微豐潤了一些,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不過她還是旁敲側擊道:「怎麼不見殿下與阿姊一起回來,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與尉遲越有嫌隙,心頭微暖,溫言道:「殿下去太極宮召見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來。」

  王十娘將信將疑,從她臉上又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將疑慮按捺下來。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問道:「阿姊,賢妃娘娘的風疾痊了麼?」

  她說起「賢妃」兩字小心翼翼,顯是心有餘悸。

  沈宜秋不由彎了嘴角:「沉屙宿疾,沒那麼快痊癒,不過服了這幾日藥,想來近日是不會再犯了。」

  三人敘了一會兒話,王十娘將淑景院宮人被逐的事說了一遍,沈宜秋道:「別擔心,此事與你們無關,一會兒我讓司閨帶幾個宮人內侍與你們挑選。」

  不一時,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歡,經過飛霜殿的患難與共,他們之間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兩位良娣作伴,時光流逝也似快了許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時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極宮問問尉遲越何時歸來,便有黃門來稟,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並不意外,今日她在飛霜殿見著他的窘迫,想來這陣子他是不會想見她了。

  她只是點點頭,便即命宮人傳膳,用完晚膳,就著茶看了半個時辰閒書,沐浴更衣畢,仍舊沒什麼睏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繡架來——再過一個月便是表姊邵芸的生辰,綾羅綢緞、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總覺得不夠特別,還是親手做點東西更見心意。

  沈宜秋一旦認真做起事來便容易忘我,埋頭繡了好一會兒,抬頭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這才後知後覺感到脖頸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頸,正要起身,一轉頭,卻聽見屏風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聲。

  沈宜秋一聽便認出是尉遲越的聲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仍舊是恭敬而淡漠的聲音,一句話便如一條大河,將兩人遠遠分隔兩端。

  尉遲越嘴裡有些發苦,掃了一眼繡架上的輕容紗:「繡的是什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是披帛。」

  尉遲越挑了挑眉:「這些活計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實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親手做點東西贈她,無法令人代勞。」

  尉遲越記得上輩子他們也曾有過差不多的問答,只不過那時候她是替自己縫製中衣。

  上輩子自從他們成婚後,他身上的貼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親手所縫,其他妃嬪用女紅討他歡心,總是務求新巧精緻,做些香囊、扇袋之類的東西,便是貼身衣物,也要在繡紋上花心思,總要叫他見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規中矩、無紋無飾,卻總是特別輕軟舒服,他不曾細想過,穿著舒服,便多穿幾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潔,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軟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舊多少身,他也不曾算過。這麼穿了幾年,忽然有一日,他換上中衣,忽覺料子冷硬,後脖頸有如針刺,脫下一看,卻見領子上用金線繡了一株蕙蘭。

  從那日起,他再也沒穿過沈宜秋替他縫的衣裳。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卻是不能夠了。

  尉遲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紅的雙眼:「燭火搖曳傷眼睛,晝間再繡吧。」

  沈宜秋應了聲是,見他已散了髮髻,髮梢微濕,知道他已沐浴過,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遲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理直氣壯地把沈宜秋摟進懷裡,卻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讓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裡知道他說的是上輩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賢妃兩次刁難,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麼委屈,倒是妾屢次頂撞賢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開恩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轉過身把她虛虛地攏在懷中,有些固執地道:「是孤讓你受委屈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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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3: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決定

  第二日,沈宜秋終於知道她這委屈受得有多大了。

  尉遲越照例早起去太極宮與臣工議政,沈宜秋睡了個舒舒服服的回籠覺,起來洗漱梳妝完畢,來遇喜便來了,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二十多個小黃門,將十多口朱漆柏木大箱子抬進院中,陽光一照,箱子上的仙鶴祥雲和牡丹銀平脫花紋熠熠生輝,晃得人眼花。

  承恩殿的宮人都叫這陣仗鎮住,素娥、湘娥等跟著沈宜秋來的尚可,在東宮服侍多年的宮人都知道太子一向儉省,甚至有些矯枉過正,何曾見他如此鋪張過。

  來遇喜向沈宜秋恭謹地行了一禮,仍舊是平日那謙恭溫和的模樣,眉眼間略帶喜色:「啟稟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衣料器玩過來。」話音剛落,便有小黃門捧了幾個卷軸上來,卻是賞賜的清單。

  沈宜秋道:「謝殿下賞賜,也有勞中官費心。」說罷叫湘娥賜坐看茶。

  她接過清單展開一看,第一卷全是綾羅綢緞,但是珍異貢品便有百來端,有蜀中錦彩、吳越異樣紋綾紗羅、河南北紗綾、襄邑織成,以及薄如蟬翼的輕容、鮫綃紗,看得人眼花繚亂。


  香料也是兩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數十斤,鷓鴣斑、箋香、白檀、降真、龍腦、乳香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一匣子價值連城的真龍涎。其餘簪釵環佩、金玉器玩,數不勝數。

  沈宜秋放下單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兩輩子夫妻,尉遲越還是這麼直來直往,覺著虧欠了誰,便立即賞些錦緞珠玉器玩,不過這麼大手筆卻也罕見。

  只有上輩子何婉蕙入宮那次,他給的「補償」可堪與之媲美,但那時他已登基為帝,整個內府都是他的私庫。如此算來,還是這一回更叫人瞠目結舌。

  沒想到郭賢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輩子她含沙射影暗示她命硬剋親的時候,就該叫尉遲越知曉,發兩筆橫財豈不勝過白捱罵。

  來遇喜道:「另外還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銀兩百斤,老奴就不著人搬來了,娘子要用時隨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謝過他,老黃門叫人捧了一隻黑漆嵌寶鈿金平脫盒子過來,對太子妃道:「啟稟娘子,殿下特地叮囑,要奴將這件東西交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著有些眼熟,沈宜秋想起來,這盒子的大小、形制、紋飾,都和上回裝《列女傳》圖的盒子差不多,她不由有些膽寒,莫非太子又親筆畫了什麼送她?

  來遇喜親手掀開蓋子,裡面果然是個狹長錦囊。

  沈宜秋硬著頭皮將錦囊裡的卷軸取出來,展開一看,卻著實吃了一驚,竟然是王右軍的《蘭亭序》。

  此帖尉遲越的愛物,也是東宮藏書樓中最珍貴的藏品,他輕易不肯示人。

  據她所知,何婉蕙上輩子曾打過這書帖的主意——她號稱京都第一才女,最擅書畫,倒未必真是覬覦那書帖,只不過想將一身榮寵昭告天下罷了。

  只可惜她百般暗示,尉遲越也不過是賜了她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紙陳墨,幾可亂真。

  沈宜秋再怎麼異想天開也不會以為自己在太子心裡的分量可與何婉蕙一較,她也不曾見過《蘭亭序》的真跡,只當尉遲越故技重施,眼前這卷也是今人摩寫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費這番功夫,也已叫人納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書帖,放回盒子裡,命湘娥小心收到畫櫥裡,對來遇喜道:「殿下實在有心。」

  來遇喜不禁意外,這太子妃真是寵辱不驚。

  太子不重外物,金珠寶玉在他眼裡無異於糞土,這些書畫大約是他唯一看重的身外之物,其中又以王羲之的《蘭亭序》最為珍貴,他平日自己都捨不得多碰,如今忍痛割愛,卻只換來一句「有心」。

  來遇喜自詡有幾分識人的眼光,眼前這十五歲的小娘子,卻實在叫他看不透。

  他辦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會兒,便即告退——太子還在太極宮等著他前去覆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騎馬前往太極宮。

  尉遲越才召見完翰林學士,一見來遇喜,按捺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太子妃怎麼說?」

  來遇喜心中叫苦不迭,想彌縫一二,也不好過於誇大其詞,否則黃昏兩夫妻一見面,他的謊話便不攻自破了。

  他斟酌著道:「娘子十分歡喜,對那書帖愛不釋手。」

  尉遲越打出生就由來遇喜伺候,同樣對他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一看便知太子妃必定沒有他料想的那樣動容。

  他不禁有些失望:「娘子可有話?」

  來遇喜腦門上沁出汗來,也不好胡編亂造,只得賠著小心道:「娘子說……多謝殿下費心。」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竟不知說什麼好。他放下手中玉筆,從坐榻上站起,背著手踱了兩步。

  早知道沈宜秋眼高,尋常的綾羅綢緞、金珠寶玉不看在眼裡,他這才忍痛將自己的寶貝捧了出來——這和剜他心頭肉也相差無幾了。

  他料想天底下沒人見了如此珍寶還能無動於衷,本想著太子妃即便不是感激涕零,至少也會熱淚盈眶,說不定投桃報李替他做一身衣裳,那就再好不過了。

  誰知只有這麼一句話,尉遲越簡直能想見她那不鹹不淡的語氣。

  他嘴角浮起苦笑。上輩子他不曾想過取悅沈宜秋,誰知道要博她一笑如此之難。便是挑剔如何婉蕙,只要給她最珍異最貴重的,便能叫她展顏。

  尉遲越做夢也沒想到,恭謹順馴的沈宜秋,竟會成為他最棘手的難題,他以前總覺周幽王荒謬愚蠢至極,如今倒有些同情他了。

  他捏了捏眉心,心道罷了,上輩子她癡心錯付,為他誤了一生,又豈是區區身外之物可以抵償的?

  究竟是他欠她的多。

  尉遲越坐回書案前,重新提起筆,正要叫來遇喜退下,卻見老黃門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他問道。

  來遇喜道:「啟稟殿下,老奴想起一事,娘子的生辰眼看快到了……」

  尉遲越手腕一顫,朱筆拖出長長一道。他只記得沈宜秋生辰是在冬月裡,卻不記得究竟是哪一日,若非來遇喜提醒,僅憑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回事。

  他佯裝鎮定,清了清嗓子:「孤知道。」

  來遇喜暗暗歎息:「老奴是想請示殿下,娘子的生辰如何操辦?眼下離十月廿二只有月餘,殿下定個章程,奴好趕緊去辦。」

  尉遲越沉吟片刻:「筵席比著往年皇后娘娘在東宮時的成例來辦,賓客名單讓太子妃定。」

  來遇喜應是,便即告退。

  尉遲越捏了捏額角,蹙起眉頭。

  宴席倒是好說,可他該送她什麼生辰禮?早知道便將《蘭亭序》留到下個月再送,如今他已將自己最寶貝的東西送了出去,再送什麼都相形失色。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沈宜秋舅父的任命快下來了,但那是他憑自己才幹和能為取得的,與太子妃無關。

  何況她畢竟姓沈,論起來被革職的沈二郎才是她依靠,提拔邵安並不能彌補。

  後宮女子最需要的是什麼?

  財帛和珍寶,他給了,她也不缺——宮中一應飲食起居都有分例,那些東西除了賞玩解悶,便只能拿來賞賞人。

  財帛沒什麼用處,沈宜秋又是太子妃,位份也不能再往上升。

  尉遲越冥思苦想半晌,驀然發現自己坐擁江山、富有四海,卻真的沒有什麼可以給她。

  不,還有一樣他可以給,她上輩子求之不得,這一世也必定需要——嫡長子。

  母族不能依靠,夫君不是她心宜之人,唯有孩子與她血脈相連,也是她畢生的依靠。

  尉遲越至今不曾臨幸兩個良娣,可從未細想過怎麼處置這兩位良娣——他們是他的妾室,嫁入東宮便是為了替皇家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臨幸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

  沈宜秋心裡有別人,恐怕也不在乎他臨幸誰——看她與宋氏、王氏那麼親密無間便可知曉。

  可明明是理所當然、毫無障礙的事,不知為何,他卻始終提不起興致。

  如今卻不用多想了,他既決定讓沈宜秋生下嫡長子,在此之前自然不能臨幸別人。

  陶奉御上回說得一清二楚,避子湯藥對女子身體傷害極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既不捨得讓太子妃服,也不能讓兩位良娣服。

  何況那藥未必有效,若是失效,難道他還能害自己的孩兒?

  只有不去臨幸,方能萬無一失。

  想通此節,尉遲越心中無端鬆快起來,他不知不覺地輕聲哼起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支江南小調。

  然而高興不過片刻,他重又苦惱起來,孩子不是說要就有的,何況沈宜秋這身子骨,還不知何時才能同房。

  他總不能送她個許諾當作生辰禮。繞了半日,又回到了原點。

  沈宜秋不知太子苦惱,送走了來遇喜,她忙著叫承恩殿的宮人內侍將尉遲越的賞賜清點入庫——尉遲越此舉實在有些多餘,說到底連她這個人都是太子的,這些東西從他庫裡搬到承恩殿,也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罷了。

  忙了半日,忽有宮人來稟,道邵夫人遞了帖子進來,請求謁見太子妃。

  沈宜秋先是一喜,隨即察覺不對,她瞭解舅母為人,她最是替她著想,生怕外人說太子妃驕狂,很少主動謁見,且她新婚不久,若非有事,她絕不會遞帖子進來。

  可舅父在朝為官,邵家若是有事,她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沈宜秋略假思索便猜到,舅母多半是為了沈家人來的。

  沈家出事後,沈老夫人和幾個伯母、叔母遞了好幾次帖子進來,請求見她,沈宜秋一概不見——這就是身為宮妃的好處,便是沈老夫人要見她,也不能找上門來,只能等她召見。

  沈宜秋以為她擺明態度,他們碰了幾次釘子便也只能消停,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這些人。

  她心裡冷笑,叫來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內坊傳我的令,召邵夫人明日入宮相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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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召見

  當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見東軒亮著燈火,走進去一看,只見沈宜秋正坐在書案前,對著他的寶貝《蘭亭序》摹寫。

  尉遲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燈燭、墨池,只覺心驚膽戰。

  沈宜秋剛好寫完最後一筆,見太子進來,忙擱下筆,起身斂衽行禮道:「妾請殿下安,謝殿下賞賜,妾無功受祿,著實惶恐。」

  尉遲越若無其事道:「些須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宮人傳膳,尉遲越趁著她不注意,忙將燭臺、墨池往旁邊推了兩寸。

  這時沈宜秋忽然轉過身,尉遲越趕緊縮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裝低頭看她摹寫的帖子。

  這一看倒真的有些訝然,沈宜秋的手書形神皆備,飄逸中見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學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號稱善書,甚至被捧為當世衛夫人,但她的字婉媚有餘,氣韻不足。

  上輩子他曾見過她摩寫蘭亭,卻是雕琢其形,神氣局促,他知道表妹以此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會去潑她冷水,心裡卻只當她鬧著玩。

  他不由道:「卻不知太子妃擅書。」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門弄斧,叫殿下見笑。」

  尉遲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願割愛,將此摹本贈與孤?」

  只不過是自己摹寫的書帖,沈宜秋自不會敝帚自珍,然而她只是摹著玩,寫得隨意,紙也是練字用的藤紙,送人有些寒磣。

  即便對方是尉遲越,她也覺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棄,只是此乃戲作,不堪贈君,待妾來日重寫一篇奉上。」

  尉遲越心道嘴上說來日,還不知有無來日,他執意道:「不必重寫,孤看這就很好。」

  沈宜秋無法,只得命內侍晾乾後捲起裝入函中。

  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東軒各自看了會兒書,便即沐浴更衣就寢。

  沈宜秋早已對太子習以為常,秋夜裡被他摟在懷裡,那熱度倒比被爐均勻持久些,於是很快便枕著尉遲越的手臂沉入了夢想。

  尉遲越卻睡不著了,先時還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嫡長子,一想到要忍過兩三年,懷中的柔肌膩體、襲人馨香便成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沈宜秋的腦袋,將胳膊抽出來,試著轉過身背對她,然而骨頭裡的癢意更甚,片刻後便忍不住轉回去,重新將人摟住。

  他就像一個渴極的人,面對著一大碗蜜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還是輕輕掀開被子,披了衣裳,躡手躡腳地去了淨室,屏退宮人,在裡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衣梳妝畢,便有內坊的黃門來稟,道邵夫人已至命婦院。

  沈宜秋便即叫人去請。

  不一時,岳氏到了,她今日為了謁見太子妃,特地著意妝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暈錦上襦和石榴裙,頭髮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粉,唇上點了朱色。

  沈宜秋見慣岳氏素面朝天的模樣,不由笑道:「舅母妝扮一下越發好看了。」

  岳氏立時羞紅了臉,見過禮,沈宜秋拉著舅母與她同榻二坐,屏退了宮人內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點心。

  兩人敘過溫涼,沈宜秋又問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況,這才道:「外甥女在宮中長日無聊,舅母與表姊不妨常來與我作伴。」

  岳氏道:「豈敢攪擾娘娘。」臉上現出難色。

  沈宜秋知她為何欲言又止,索性道破:「舅母此來,可是為了旁人的事?」

  岳氏無奈道:「前日沈二夫人與四夫人折節造訪……」

  沈宜秋一笑,他們倒也能屈能伸。

  她的二伯母與四叔母都出身名門,平日眼高於頂,一向鄙夷她母親的出身,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望外甥女,他們以己度人,只道她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便把發黃的絹緞、蟲蛀的香藥,施捨似地扔給她。

  岳氏自己厚道,總願意將人想得良善些,不以為他們是故意羞辱她,便是心裡不舒坦,也照單收下,回去還節衣縮食地省下錢置辦回禮。

  沈宜秋那時候雖然年小,卻已有些知曉人情世故,雖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見他們逐漸來得少了,卻也鬆了一口氣。

  她愧疚道:「是我思慮不周,帶累舅母受打擾。」

  岳氏嗔怪道:「娘娘說的什麼話,哪裡就打擾了……只是沒什麼招待貴客,難免失禮。」

  沈宜秋道:「他們可是請舅母做說客,要我召見他們?」

  岳氏點點頭:「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親出了什麼事,那兩位夫人也未細說,但舅母心裡明白,你最是重情義,若非他們做得太過,絕不會拒而不見……舅母也不會慷他人之慨叫你原諒,不過既然答應他們把話帶到,舅母也只好來叨擾。」

  沈宜秋以為岳氏會勸她與沈家人化干戈為玉帛,不想舅母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一心為她著想,她不由動容,眼眶微微酸脹:「外甥女知曉。」

  岳氏歎了口氣,執起沈宜秋的手道:「聽說你祖母這陣子染了風寒,已經臥床多日……」

  她左右為難,眉頭擰成一團:「……舅母也不知該怎麼說,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帶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後,這齟齬成了你的心結。」

  沈宜秋與祖母的恩怨上輩子便已勾銷,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結,然而岳氏並不知道,只是擔心來日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會悔不當初。

  她明白舅母的心意,對她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我這幾日便召見祖母和伯母,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定不叫舅母為難。」

  岳氏眉頭一鬆,隨即又道:「舅母說句不中聽的,你別見怪。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母家,若是與他們不相往來,你在宮中難免孤立無援,而且……」

  她不喜歡在背後道人是非,踟躕片刻還是道:「若是叫外人知道,總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往外說的。」

  二伯父去官,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她這個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將她得罪了,那他們才真是孤立無援。

  因而他們寧願忍氣吞聲、紆尊降貴去求岳氏代為轉圜,也要讓沈宜秋召見他們一次,為的便是叫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與母家並無嫌隙。

  岳氏為人耿直,哪裡猜得透那些人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聽見沈宜秋言之鑿鑿,便也放下心來。

  兩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辭,沈宜秋挽留她用晚膳,她卻執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黃門備車馬送舅母回家,將昨日備下的錦彩、器玩等禮物裝了一車,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卻不過,只得滿心忐忑地領受了。

  兩日後,沈家人終於等來了太子妃的召見。

  沈老夫人的風寒立即痊癒,昧旦便起床,與二兒媳一起出了門,到得東宮外,宮門還未開,他們只好在外頭等了兩刻鐘。

  終於等到門開,一名內侍將他們延入命婦院,又將他們晾了一個多時辰。

  沈老夫人已有幾分惱怒,想昔日在沈府時,一向只有孫女大早在廊下等候她起床,如今卻顛了個個兒,偏偏這婚事是她一力促成,一想到兒子因此丟了官,她心中便如萬蟲齧咬。

  可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還得低聲下氣來求這貽禍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卻照舊睡到豔陽高照,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罷早膳又飲了一杯茶,又去後園中走了兩刻鐘消食,估摸著祖母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腸子打結,這才吩咐內侍去傳他們入內。

  沈老夫人恨得牙根發癢,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見了沈宜秋,兩人仍舊只能堆起笑,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受了他們的禮,吩咐賜坐奉茶,接著屏退了宮人,抬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見教?」

  沈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預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見到孫女這高高在上的態度,只覺那些話都堵在胸膛裡,憋得她幾欲窒息。

  沈二夫人范氏見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賠著笑臉道:「此次我與阿姑求見娘娘,是為了向娘娘賠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窯茶碗裡碧綠的茶湯,嫣然一笑:「不敢當,本是一家人,何必說這見外的話。」

  范氏覷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叫娘娘知曉,三娘不知禮,大膽衝撞殿下與娘娘,阿姑已將她送去終南山的尼寺裡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氣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還道大伯母為何不來,原是為了三堂姊的事。」

  她頓了頓道:「若是我不消氣呢?難不成三堂姊要清修一輩子?」

  沈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撇,兩條法令紋便如刀刻:「本就是她做錯了事,便是罰她反省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沈宜秋淺淺一笑:「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並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她?祖母若是以為她該罰,怎麼罰,罰多久,都由祖母定奪,我怎能處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為按孫女的性子,聽說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會心軟,只要她發話不追究,便可將三娘子接回來,儘快說個人家將她嫁出去,這事便可揭過。

  若是她氣不過執意要罰,那也是太子妃有令,她也好向長子長媳交代。

  誰知沈宜秋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便將責任推回她身上。

  沈老夫人還想替孫女求求情,范氏卻有些不耐煩,沈三娘自己犯蠢還帶累全家,便是落髮為尼都算便宜她了。

  她搶先道:「娘娘所言極是,阿姑和我回去定會好好懲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見,另有一事,還請娘娘見諒……」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請直言。」

  范氏歎了口氣:「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說罷忽然下拜叩首,聲音裡帶了哭腔:「妾懇請娘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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