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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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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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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9:09 |只看該作者
第 10 章

  一陣夜風吹來,崔鉉感到後背略微汗濕。
  
  這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哪怕從前上戰場和狄人相互砍殺,他都沒有這種感覺。
  
  記住這事,作為教訓,往後遇事,決不再令自己如今夜,處於如此的劣勢之下。
  
  這種受人壓製任人宰割的無力之感,是他生平頭回,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望向菩珠。
  
  她還那樣立著發呆,面上猶帶淚痕。
  
  他遲疑了下,輕聲道:“你可還好?方才嚇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過來,勉強一笑:“沒事,我膽子沒那麼小。”
  
  崔鉉見她笑,也就放心了,扭頭看了眼驛舍的方向。
  
  “那些人進去了。到底什麼來頭?你有聽丞官說起過嗎?”
  
  菩珠頓時想起阿菊。
  
  出來已經有一會兒了,她回來見不到自己會著急。
  
  她抑下有點亂的心情,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見我會急。你記著別去投劉都護就行,我會把你薦給楊阿叔的!”說完待走,忽記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釵子,忙遞了回去:“我也用不著這麼好看的釵子,你拿回去送給別人吧。”
  
  崔鉉仿佛有些窘,一頓,擺了擺手,語氣滿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幾個錢!我走了!”話音落下,俯身撿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奪了丟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轉身便去。
  
  菩珠沒辦法,只好把釵盒和金暫時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驛舍,走到那扇還沒落鎖的後門前,輕輕推開。
  
  靜悄悄的。
  
  後院裡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馬廄裡的馬匹在安靜地嚼食著草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們應當回落腳的住處了。
  
  菩珠躲躲閃閃地回到庖廚的所在,所幸阿菊還沒回,看見她留給自己的甜飯,想起崔鉉說他一天沒有吃飯。
  
  這麼晚了,也不知這少年回他那個光禿禿的家裡能吃什麼。
  
  她嘆了口氣,坐下去,拿起還帶著些餘熱的甜飯,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著燈火出神。
  
  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們應當吃完了,阿菊帶著碗盞回。
  
  菩珠幫她收拾完,兩人一起回去,經過前堂,許充趕了上來,遞來一些錢,說是貴人賞的。
  
  “貴人說飯食可口,這麼晚把你叫來勞作。賞你的。”
  
  許充很高興,與有榮焉的樣子。
  
  阿菊也很驚喜,接過來做感激之狀。
  
  許充擺手:“不敢不敢,貴人的賞!你們若想親自拜謝,且等等,我代你們去問一聲,領你們過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嚇了一跳,當即搖頭:“貴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擾,他們也不會見我們的!”
  
  許充想想也是,便叮囑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葉霄進去說道:“殿下,丞官講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經過此驛,若像平常那樣行路,明日應到玉門關。殿下若是急,緊趕的話,兩日內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這屋裡的空氣冷冰冰的,也不見一個炭爐。
  
  倒不是許充膽敢怠慢這位主。
  
  雖然他只見過葉霄出示的王府衛士令的令牌,不知道這位年輕男子的具體身份,但做半輩子的驛丞了,怎麼看不出來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衛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過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數來不過一二十家,這位年輕男子應是宗室王之一,雖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這個邊陲陋驛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盡力。
  
  他們晚間剛落腳下來,許充便往此屋送來炭爐以供取暖,卻被葉霄給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葉霄膽敢和李玄度奪爐,而是秦王自十六歲被囚無憂宮後,漸漸患了一種怪病,體內旺火。
  
  尋常人旺火,吃些性涼之藥,調理飲食,待陰陽調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卻藥石無效。等到兩年後,遷長陵萬壽觀守陵,內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處熱室,最嚴重時,雪地裡竟單衣赤足奔走。若熱室處得久,必有心火灼燒之感,繼而渾身燥熱,極是不適。這兩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後,似葉霄與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內皆燒地龍,倒是他,室內冷冰冰的一張床,只靠裘蓋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著月白中衣,只在肩上鬆鬆搭了那領玄裘禦寒,就著案角燃著的一尊明燭,低頭在看手中的西域輿圖,聽到葉霄入內回稟,頭也沒抬地道:“無妨,越快越好。我這裡無事了,你們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動身。”
  
  十六年前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勢必又名懷衛的幼子歸國,如今那一行人馬應當還在關外的半路之上。
  
  鑒於最近一年陸陸續續得知的一些動向與消息,李玄度判斷河西恐怕近期有變,遂於半個月前,向朝廷發送了預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後,擔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萬一遭遇凶險,又考慮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鴻臚寺人馬原計劃只在玉門關內等著接人,若臨時改派他們出關,人員萬一不足以應對突變,因此特意口諭,命李玄度追上鴻臚寺的人馬,親自帶領出關,去接小王子,務必盡快接到人,再將他安全送至京都。
  
  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現在此的緣由。
  
  葉霄遵命,看了眼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輿圖的秦王,繼續道:“殿下方才不是覺著甜飯頗為適口,有從前京都的舊味道嗎?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賞錢,丞官說……”
  
  他的話說出了口,便立刻後悔,停了下來。
  
  李玄度終於抬起了頭。
  
  燭火閃躍,映著一張男子面容,劍眉挺鼻,膚色如雪,英美至極。
  
  金鞭玉鞍的飛揚時光早已不復,但他眉目之間,依稀仍有當年少年玉樹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葉霄無奈,只好說道:“丞官說,為殿下做飯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來。
  
  李玄度這下微微蹙起了眉。
  
  葉霄是知道當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時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罵為急張飛,因此鳥性急,與別鳥一道啄食飲水,獨它最快,且不能圈養,關在籠中便聒噪跳躍,一刻也不得安寧。十六歲後,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長的七八年裡,算起來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與禁足中渡過的,這兩年名為宣撫西海,身後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窺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變。
  
  但此刻,這個小小的神態,又隱隱帶出了些他少年時的性格影子。
  
  葉霄不敢再考驗他耐心,立刻道:“我聽丞官說,為殿下做飯食的,乃是當年菩太傅的孫女主僕……”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看著李玄度,心裡後悔自己方才一時沒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讓無數人被捲入,家破人亡,從雲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這幾年從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這舊事有關的事。
  
  但方才,他實在太過驚訝,以至於忍不住起了個話頭。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來,望了燈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應該也不小了吧?我記得其父當年官居左中郎將,出使銀月城罹難。倘若沒記錯,應是宣寧三十八年,那時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異域,未能得以歸鄉。”
  
  他望了過來。
  
  “既如此,你多送些錢去,全部給她吧,我們路上留夠用便可。她們想必生活艱難,這才來驛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來,又示意葉霄稍等,從腰間摘下一面溫潤玉佩,又將肩上尚帶著他體溫的玄裘脫下,一併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兌了,低於五百金,勿出。”
  
  葉霄輕輕咳了一聲,面上依然帶了些異樣之色。
  
  “怎的了?你還不去?”李玄度再次揚眉。
  
  “方才驛丞送賞錢出去,屬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
  
  “便是……便是晚間在崗下與無賴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盞在喝水,聞言一頓,突然放下茶盞,似是被嗆了下,轉臉便咳起來,咳了好幾下,方忍住,轉回臉,皺起了眉。
  
  “你確定?”
  
  “是,沒錯,便是那小女郎。”
  
  李玄度的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那個裝模作樣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淚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這種伎倆,哄哄葉霄還行,怎可能瞞得過他的一雙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潔,其父胸懷大志,世間偉男,聽說其母從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為菩家淑女應當家學淵源,蕙質蘭心。
  
  怎麼想的到,竟會是那樣一個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經過她身邊時,她側臉朝來,雙手壓面,看似拭淚,實則指縫微張,分明在偷窺自己,大約怕自己不肯放過她那個少年郎吧。忍不住心裡微微哼了一聲。
  
  聰明倒是蠻聰明,就是聰明太過,便成狡詐。且竟和無賴少年廝混在了一起,深夜幽會,贈送信物,倘若不是葉霄當時踢動石子打斷了他二人,只怕下來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來。
  
  如此大膽,實是自甘墮落,無可救藥。
  
  李玄度搖了搖頭。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肉。
  
  不過,菩家淑女如何,與他也無大干係,畢竟他當年與菩家,也無多交情。
  
  葉霄見主上的視線落在燭火上,半晌沒有發聲,臉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麼,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來的玉佩與玄裘,伸手去拿。
  
  還沒碰到,卻聽李玄度道:“放下罷!”
  
  葉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緊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說:“送些錢便夠了。另外,贈她一句話,淑女靜容,潔身自好。”
  
  葉霄一頓,再次遵命,出屋後便照吩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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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9:24 |只看該作者
第 11 章

  主上這些年性格變得厲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後,葉霄不敢說,實則有點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樣,前一刻憐憫贈物,後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改主意,本不算什麼,無足掛齒。
  
  問題是,他口中輕飄飄出來的那一句話,叫人相當的為難。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麼樣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還有當年菩家那一層關係在裡面。主上可以隨心所欲想說什麼就是什麼,但自己從前卻與小淑女的父親有過往來。本朝立國後,為人口之計,規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親,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親了,當面直接數落這種事,哪怕充當個傳話的角色,未免也是尷尬。
  
  出來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樣交驛丞便可。把人叫了來,話溜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自己去傳,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轉驛丞,豈不是又多了一個人知道主上對小淑女的惡評?
  
  不妥。
  
  猶豫了下,葉霄揮了揮手道無事,打發走莫名其妙的驛丞,無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經離開驛舍走到回楊家的半路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喚聲,轉頭一看,竟是李玄度身邊那個臉上有道刀疤的漢子趕了上來,又嚇了一跳,一瞬間腦子裡鑽出了個念頭。
  
  這是幹什麼?
  
  李玄度是後知後覺想了起來,要匡扶正義查問起崔鉉交給自己的那些金的來歷?
  
  她略微緊張,盯著停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漢子,卻見他遞給阿菊一個錢袋似的東西。阿菊打開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葉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貼補家用。”
  
  “方才聽了驛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
  
  他又解釋了一句。
  
  原來如此!
  
  菩珠這才鬆了口氣。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發了?
  
  既如此,接過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謝……”
  
  誰知剛開了個口,卻見這漢子擺了擺手。
  
  “主上另有一話,命我轉給小女君……”
  
  菩珠立刻點頭,作聆聽狀。
  
  葉霄轉臉,眼睛落到別處,用平淡的不帶任何起伏的語調飛快地道:“淑女靜容,潔身自好。”
  
  ?
  
  菩珠嘴脣微張。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動了起來。
  
  她的小女君,純良貞惠,那人怎的如此說話!把小女君當什麼了?
  
  她手都微微發抖了,想把錢袋連同片刻前得的賞錢一道全部扔回去。卻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女君了,再沒有誰能庇護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這樣做了,只怕會給她惹來麻煩。
  
  她朝著這漢子比劃著,嘴裡啊啊啊啊個不停,眼睛都紅了。
  
  菩珠很快回過神,心中雪亮。
  
  這是那個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譏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為人陰險,謀朝篡位,沒想到心眼也跟針鼻似的。
  
  自己那麼說好話了,崔鉉都跪下去賠罪,他居然還逮住機會損人。
  
  外表神仙似的,內裡卻這麼小肚雞腸。
  
  她忙輓住阿菊還在奮力比劃的胳膊,朝她搖頭,示意她不必辯白,隨即轉向臉色似帶出幾分尷尬的葉霄,面帶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記下了,多謝您主上的教誨。往後若能改,我一定會改。”
  
  葉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輕聲軟語地勸,阿菊擦了擦因為傷心還泛紅的眼睛,臉上也勉強露出笑容。
  
  勞作一日的阿姆睡著了。菩珠卻再次無法入睡。
  
  她沒想到,今晚會在這裡遇到李玄度。
  
  前世裡,她和李玄度,這個她隨自己丈夫稱之為皇叔的人,自然不會不認識。
  
  很多場合,宮宴、祭祀,或在嫡皇祖母姜氏的蓬萊宮裡,她常遇到他。
  
  他向來嚴守自己作為宗室叔王的禮節,她亦是如此。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過。
  
  除了那一天。
  
  這輩子在醒來後,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沒有一時心軟做了那件糊塗事,那麼後來的結局,又將會是怎麼樣?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的春天,京輔周邊會有一場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過七十了,就此溘然辭世。
  
  三個月後,孝昌皇帝親自扶陵,將太皇太后靈柩送往莊陵大葬,途中駐蹕,遭遇了一場極其危險的刺殺,皇帝甚至受了傷。隨後查明,刺客和闕有關,證據確鑿,極有可能是闕國所派。
  
  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只剩秦王一個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沒有想到,他會趁著太皇太后大喪自己不備之際如此圖謀作亂,心寒齒冷,派人傳他對質,他卻畏罪潛逃,不知所蹤,皇帝遂發布大索令。
  
  那段時間,作為太子妃的她為了避開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宮裡。那裡佔地廣闊,草木鬱郁,還有一個極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時,京輔疫情雖已消退,她還是沒立刻回宮。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處撞到了隱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紙,雙目緊閉,臥於草木深處,人昏迷不醒。
  
  從他那處位於後背的傷已被妥善裹扎止血這一點來判斷,他顯然有同黨在此。
  
  或者說,是太苑裡的某個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來此將他捉了,但是就要出聲呼喊之時,她猶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靈殿中的所見。
  
  經幡漫天,千人縞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槨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兒,以及身後的百官,無人不在哀哀痛哭,哭聲衝殿,唯他沒有。
  
  菩珠當時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著他嫡祖母的靈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紅,猶如即將落下的不會是眼淚,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異美,宮中多暗暗愛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來之前,便聽一個宮女提了一句,說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種感覺,在這滿殿的哀哭聲裡,獨他一個人的悲傷是真實的。
  
  他是如此的孤獨。
  
  這種猶如於萬人中獨守孤獨的感覺,她其實並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時,他依然跪在那裡。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於那日那刻,她盯著亂草深處那張蒼白如紙的俊美臉容,一陣天人交戰之後,忽然心軟了。
  
  最後她悄悄離開了,猶如自己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次日因為心裡不安,藉故再次過去察看,發現昨日那個地方已經空了。人不見了。
  
  或許他是蒙冤的,刺殺並非是他指使。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是他的圖謀,接下來闕國也必將抵擋不住天子之怒。沒了闕國,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這次他僥倖能活著逃脫,從此亦如折翼之鷹,再無法扇翅掀起什麼波瀾了。
  
  放過他,對自己的丈夫,並不會有什麼威脅。
  
  她便如此,最後終於說服了自己。
  
  後來她知道了,當時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輕,也太糊塗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該的一件錯事。
  
  風波過後,根據朝廷的說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墜水而亡的。接著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闕國,闕王死,剩下的闕人一夜之間消失,帶著剩餘的財富離開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蹤。這個上溯已經存在了將近千年的古老國度,就此一夕覆沒。
  
  此事平息過後,國內再無任何隱患,然而還沒太平幾年,大勢又發生了改變。
  
  孝昌十年,即四年過後,此時的金熹大長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婦,她的長子此前繼承了王位,但這一年,年輕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沒有留下後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兒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東狄王宗室的女兒,與東狄親善,意圖聯兵南下,瓜分中原。而大長公主的厄運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兒子死去之後,依照風俗,須嫁那個對她覬覦已久的壯年侄兒。身為和親公主,她連選擇主動結束生命的權力也沒有。
  
  半年之後,她抑鬱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東西狄聯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這些年逐漸起來的國舅大將軍陳祖德領兵迎戰。
  
  陳祖德戰前信誓旦旦,並且,此前也曾有過數次的統兵經歷,且戰績不俗,故這一次,皇帝對他委以重任。
  
  但是這一次,他戰敗了,不但自己死了,還叫狄人騎兵越過長城,丟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丟掉整個西域。
  
  帝國一臂,生生被斬。
  
  這一戰的結局,可謂慘烈無比,接下來的幾場收復戰,也告失敗,不但如此,還相繼丟掉了與河西相鄰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幾郡縣。
  
  正當朝廷上下輿情洶涌之時,河西的局面發生了改變。
  
  一支軍隊從西域東進,攻入玉門關,一番血戰過後,大敗狄人留守河西的軍隊,一舉收復河西和此前相繼丟掉的北方十幾個郡縣。
  
  這一支軍隊,竟然便是數年前國滅後不知所蹤的闕人戰士。
  
  他們的統領,便是當年企圖刺殺兄長未遂本以為已經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獲悉消息後,心疾當場發作,當時身邊的宮人恰好沒有攜帶救心藥丸,太醫救治不及,當夜駕崩。
  
  也就是這一年,菩珠當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兩年,一切就都結束了。
  
  一向有著邊功夢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後,自然不會允許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據於李玄度,派使者與他談判,答應永赦他的舊罪,封他為河西王,要求他帶著河西回歸朝廷。
  
  李玄度拒絕了。
  
  這時候,年輕的皇帝終於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已經被帝國遺忘在角落裡的曾經的戰神大將軍,平陽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見至今還在邊郡養馬的姜毅,重新封他為大將軍,命他領兵前去平叛,為帝國收回河西土地。
  
  這一年,姜毅五十歲了。
  
  來時三十五,正當盛壯,而今終於再被記起,已是白髮蒼蒼,如雪覆頂。
  
  他拒絕了皇帝,說了一句話:“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終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殘軀殺狄報國,然秦王非胡狄,恕難從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報,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當時不在宮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勸阻,也終於說動他收回成命,然而還是晚了。
  
  第一道聖旨已經到達。
  
  據說,姜毅在接到聖旨的第一時間,沒有任何猶疑,當場橫劍自刎,血濺三尺。
  
  一代戰神就此殞命,消息傳開,軍中許多人自發為姜毅戴孝,禁止不絕。
  
  這件事的後果毫無疑問極其巨大,甚至可以說,影響了整個朝廷隨後接下來的士氣和運數。
  
  雖然李承煜事後也非常後悔,但好面子的他卻還是不肯低頭,他效仿祖父明宗,親自統籌安排,選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戰不順,當夜,軍營士兵便又發生嘩變,殺了將領,投向李玄度。
  
  消息傳來,當時的權臣沈暘和上陽長公主狼狽為奸趁機作亂。沈暘逼宮得逞。她的夫君,帝國年輕的皇帝,竟就如此死於非命。
  
  沈暘和長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孫為新帝,操縱朝政,她則以為先帝守孝的名義,被送到了長陵的道觀萬壽宮中。
  
  在這座李玄度從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觀裡,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後,有一天她聽說了一個消息,李玄度的兵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暘多年前起,應便覬覦她的美色,只不過從前不敢動作而已。在她被囚萬壽宮的這半年裡,他竟數次前來騷擾,被她言辭拒絕,最後一次危急之時,她以死相脅,對方才悻悻離去。
  
  當時她非常恐懼,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該逃向哪裡,無計之時,她想到了自己當年曾放李玄度一馬的舊事。
  
  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她身邊的親信設法躲開看守她的衛兵,帶著她親筆信去尋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親信後來回來,說尋到了秦王,但他當時坐於馬上,周圍護衛森嚴,正在道上行軍。他竭力高呼,奮力追趕,然而車馬洪流,滾滾不絕,對方始終未曾回頭,很快縱馬而去,只剩下一個高不可攀的漸漸遠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獨自登上原頂,想跳下去自殺,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後坐在當年李玄度據說露宿了一夜的那塊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軍攻入了京都,沈暘殺死長公主後逃亡,途經長陵,派人將她擄去同行,她奮力掙扎,從疾馳的馬背跌落,卒。
  
  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說,最後死得相當不體面。
  
  不過,她的上輩子,從八歲之後,本來也就沒再真正體面過了。
  
  在被充邊的時候,艱難熬日子,成為太子妃後,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穩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價。
  
  李承煜喜好馬球,她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導,冒著摔下馬折斷脖子的風險,苦練馬術和球技,終於練得極是出色,甚至不遜男子,足以陪他上陣。他十分高興,從此對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邊功,她便撿起了自己幼年時曾在父親那裡學了些的番邦語言,後來能直接於國宴上與西域番邦使節對談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覺臉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備不足而面臨凶險,遭人妒算,險些丟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藥之後,竟流血不止,險些喪命,後雖保住了性命,但從此再不能生育,之後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這個教訓,令她從此仿佛變了一個人。在接下來的那些年裡,她陸續鬥倒了四五個和她爭寵的女人,最後終於牢牢坐穩位子,也將李承煜緊緊地抓在了手心裡,寵冠後宮。
  
  他對她自然是愛護的,考慮到她不能生育,為了讓她穩固位子,還把別的妃子生的兒子過繼到了她的跟前讓她養。
  
  她從來就沒想過獨寵,也不在乎是不是獨寵,甚至在她當上皇后之後,為了樹立自己賢后的名譽,她還會主動勸皇帝寵幸別的妃子——當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讓他知道,對此,她心裡也不願意,吃醋,但卻能充分理解他的難處。
  
  越這樣,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歡她的容貌,對她說,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她了。至於情濃之時,更是數次說他愛她,永生不渝,如果還有來生,兩人能做一對平凡夫婦,他一定會與她一生一世,中間再無任何別人。
  
  菩珠當時自然表現得萬分感動,但心裡卻十分明白,這不過就是說說而已,當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愛弛,人之常情,而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輕、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對她發誓時說的一生不渝的愛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愛情,而是穩固的位子,可以預見的未來。
  
  至於她自己的喜怒哀樂,那些無關緊要,她也不需要向誰人傾訴。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樣結束了,如同黃樑一夢。
  
  這輩子,從那日高燒醒來後,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以後應該做什麼。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輩子不算對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對自己,他也已經盡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裡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會是她的。
  
  所以這輩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來的皇后,還要改變前世的命運。
  
  重生後的這些時日,她反覆回想前世種種,關於未來,在心中已經慢慢地清晰了起來。
  
  上輩子雖然諸事紛雜變亂頻生,但提綱挈領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風險和犯下的錯誤,不外乎以下幾點。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導致了後來的河西和北方之變。這輩子如果能改變這種局面,令金熹大長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麼這個隱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計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攏姜毅,重用這位曾經的戰神,將他拉攏到自己這一邊,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這一輩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於導致後來丟失河西和整個西域的嚴重後果。
  
  第三……
  
  菩珠閉著眼睛,睫毛微微顫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這輩子,她可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心軟和愚蠢了,竟會鬼迷心竅放了對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發生了和前世一樣的事,他刺殺未遂,自己反而受傷隱匿在太苑的話,她第一時間絕對會把這個從十六歲開始就計劃謀朝篡位的皇叔給弄死,徹底消除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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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9:38 |只看該作者
第 12 章

  這一夜,各種念頭走馬燈似地在腦子裡轉個不停,菩珠反覆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這樣醒著,直到下半夜將近四更,這才感到睏意襲來,但迷迷糊糊還沒睡多久,又被一陣隱隱的雜聲給吵醒了。
  
  聲音好像是從驛舍那個方向傳來的。
  
  她側耳聽了片刻,披衣爬下床,躡手躡腳地出來,門開了道縫,透過縫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約五更了,但天色還是漆黑一片,驛舍大門上方的那隻燈籠在夜風裡來回地飄蕩。她遠遠地看見門大開著,門外停了幾匹馬,許充帶著驛卒已經等在外了,一道身影從門裡走了出來。
  
  雖然周圍光線昏暗,但青氅玄裘,身影修長,正是那個李玄度。
  
  他上了馬,刀疤臉漢子和另幾名隨從跟著,一行人沒多停留,縱馬便朝西面而去,背影越來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濃重夜色裡。
  
  待這幾騎疾馳離開,鎮子上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寧靜。
  
  菩珠關門,回屋上床,繼續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楊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章氏病沒見好,請醫抓藥,家裡本就沒錢了,禍不單行,小倌兒昨晚跟著老林氏睡覺,被子大約沒蓋好,早上拉了稀,煎藥的爐子一天到晚沒有歇火的時刻,還要擔心高利貸逼債。幾天之後又傳來一個消息,楊洪今年雖然極是勤勉,兢兢業業,將手下十幾座烽燧管理得穩穩當當沒出半點岔子,卻因上報的日跡冊被挑出了幾處文書的不合規範之處,考績只得了中等。雖然保住了候長的職位,卻被平調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了的話,往後恐怕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一趟了。
  
  這晚楊洪回到家,看著亂成一團的家,哇哇啼哭的兒子,以淚洗面的章氏,心煩意亂。
  
  章氏勉強打起精神道:“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錯,不該瞞著你去借了高利錢。只我當時真的是一心為了這家著想。小倌兒如今小,倒也無妨,就算你沒了職位發去屯田也不至於餓死,但他一天天大起來,日後的前途呢?你是一輩子困在了這裡,難道你想兒子像你一樣,一輩子在這裡過苦日子?”
  
  楊洪悶聲不語。
  
  章氏覷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尋的那條路子,當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為人耿直,不屑走這種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別人走!我聽說從前你有個手下,本事全無,如今卻在郡城裡做了官,風風光光,你見了他還要向他行禮。他是怎麼上去的?難道像你,真刀真槍和狄人拼殺出來的?他就是走了門路,你卻為何就是想不開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麼?我求求你了,只要你點個頭,錢我再想辦法去弄。我們老家不是還有些祖田嗎……”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楊洪立刻打斷了章氏的話。
  
  章氏眼中含淚:“下月起就要還債了。事已至此,若就這樣作罷,到時候哪裡弄錢去還?把我賣了能抵,我也心甘情願,只怕我值不了幾個錢,再搭上這房子也是不夠。房子沒了,是我罪有應得,但小倌兒……”
  
  她一頓。
  
  “還有菩家女兒,他們怎麼辦?難道讓他們跟你在外頭流離,晚上連個枕頭的地方也沒嗎?你那日借來放阿菊那裡的錢已快沒了,今日小倌兒抓藥的錢,還是阿菊自己墊的……”
  
  她說完,低頭嗚咽了起來,聲音不高,很是微弱,卻一聲長一聲短,仿佛磨尖了頭的一柄錐子,一下一下地刺著人的耳朵。
  
  楊洪沉默良久,緩緩站了起來。
  
  “祖田不能動,你讓我再想想……”
  
  他語調低沉,撇下章氏,轉身出了屋。
  
  章氏目露喜色。
  
  她太了解丈夫了。要是他還不同意,會一口拒絕。現在這麼開口,必定是聽進去了。
  
  菩珠在門外忙轉過身,裝作在掃院子,等楊洪出來,叫了聲阿叔。
  
  楊洪點了點頭,因心思重重,也沒停留,出來便朝外頭走去,腳步沉重。
  
  菩珠早就聽到他夫婦在屋裡的對話,知道楊洪應當是被章氏給說動了。
  
  確實,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章氏的話,在平時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導致的後果,就算衝他這些年對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讓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沉吟片刻,放下掃帚追了出去。
  
  楊洪已經走到了鎮頭,聽到菩珠在身後叫自己,停步轉頭。
  
  “楊阿叔,你要去哪裡?快吃飯了。”菩珠微笑道。
  
  楊洪勉強露出笑容,讓她回家等吃飯,說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楊阿叔,崔鉉你應當知道吧?他說自己無事可做,整日東遊西盪,如今知道錯了,想尋個正經事做。阿叔你那裡不是還缺個燧副嗎?他能寫會讀,身手也是過人,阿叔你能不能幫忙,讓他去你那裡做事?”
  
  楊洪從前就看不慣這些少年自詡游俠不務正業,尤其是那個崔鉉,知道他有幾分本事,覺著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開的口,自然一口答應:“你叫他明日自己來找我便是。”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謝了!”她高興地說。
  
  楊洪胡亂點頭叫她回家,自己抬腳待要走,聽她又道:“楊阿叔,你和阿嬸方才在屋裡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想去借錢讓阿嬸走門路嗎?”
  
  楊洪確實是想厚著臉皮尋朋友問問看,有沒辦法幫自己湊一筆錢。自己無妨,但兒子還有菩家女兒,他不得不考慮。本就心裡不自在了,還被菩家女兒聽到了這麼問,很是尷尬,一時說不出話。
  
  菩珠立刻道:“楊阿叔,你莫多想,這沒什麼,換成別人,早就已經做了。這事原本也不是我該開口的,只是我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裡早把您當成我的親人。有幾句話,不知能不能講?”
  
  她語氣真摯,楊洪的尷尬才消了些,忙點頭。
  
  菩珠便道:“那位劉都護風評一向不佳,阿叔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她轉頭看了眼四周,壓低聲音:“楊阿叔你若走阿嬸的門路,做了他親信,日後萬一他出了事,豈不是連累你?”
  
  楊洪沉默。
  
  菩珠又道:“楊阿叔你知我方才為何偷聽你和阿嬸講話?我本也不是這樣的人。不瞞阿叔,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劉都護掉了頭,醒來嚇得睡不著覺,這才追上你要告訴你的……”
  
  楊洪嚇了一跳:“莫到處說!小心惹禍!”
  
  菩珠嗯嗯點頭:“我就只對阿叔你一個人講。夢雖無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若真是個不好的預兆,那該如何是好?”
  
  楊洪本就搖擺不定,被菩珠這麼一說,覺得不詳,那點心思一下就沒了,嘆了口氣,點頭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錢作家用,別的再慢慢想辦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沒過上好日子。”
  
  菩珠搖頭:“阿叔你不用去借,我這裡有錢,我可先借你。”
  
  楊洪怎會答應:“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攢了點錢,也是要留給你日後做嫁妝的。”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著急,萬一放了錢的人來討債,還不出來怎麼辦?”
  
  楊洪心想她還是年幼不知事,大約以為章氏借的數目不多,自己阿姆有點積蓄,便以為夠還了,苦笑道:“她借了很多,你阿姆那點積蓄,遠遠不夠。”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給你看夠不夠。”
  
  楊洪只好跟著她回來,菩珠領他進了屋,將錢取出來。除了崔鉉那裡拿回來的,還有幾天前李玄度給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楊洪吃了一驚,詫異地望向她:“你怎會有如此多的錢?”
  
  菩珠道:“前幾日驛舍裡住進來一位貴人,與我家當年有舊,知我流落在此,極是同情。他出手大方,給了我這些錢。你看夠不夠?”
  
  崔鉉那日只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給的,不用楊洪說,菩珠也知道,拿去還債,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夠了。
  
  果然,楊洪連連點頭:“夠了夠了!”回過神來,面上露出羞愧之色,喃喃地道:“只是怎麼好意思……”
  
  菩珠打斷他話:“我放著也沒用,先借給阿叔你救急。等日後阿叔你有錢了,慢慢還我也不遲。”
  
  楊洪皺了多日的兩道愁眉終於舒展了開來,感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會盡快還你的。”
  
  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菩珠扭頭,看見章氏出現在了門口,看了眼桌上的錢,驚喜不已:“這是哪家貴人,竟會如此善心!太好了,這下幫了大忙。小女君放心,等你阿叔飛黃騰達,錢必會還你!”
  
  楊洪臉色沉了下來,把錢一股腦兒全部收了起來。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麼?錢既然有了,還不趕緊合計?明天一早去郡城,這回不如你親自去,必不會有失……”
  
  “去什麼去!你別想了,這錢小女君借我是還債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後你不要再提,膽敢再說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還錢了!”
  
  楊洪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完拎著錢袋就走。
  
  他當晚回家,道自己已經把債全部還清,還剩一點,還給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說內情,便拿了回來。
  
  楊家這場風波總算渡過去了,楊洪對菩珠極是感激,章氏卻心裡有怨。
  
  丈夫分明已經被自己說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聽老林氏講,當時菩家女兒追了出去,在外頭拉住他鬼鬼祟祟說了半晌的話,必是她從中作梗。
  
  雖然借了錢,卻多嘴多舌,害丈夫白白錯過了一個這麼好的升遷機會。
  
  過些天楊洪再次出門,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遠了,下回回來至少要一個月後。等丈夫一走,她自己不敢再做臉色,卻任由老林氏每日逐雞攆狗,指桑罵槐,對著家裡的狗罵什麼“白給你吃了這麼多飯,不知好歹,連家都不知道護,只知多嘴多舌,挑撥離間”之類的話。
  
  菩珠懶得和她們計較。
  
  說實話,現在能上她心的,也只有和自己未來有關的那些事了。
  
  雖然她相信,事情一定會朝著自己所知的方向發展,但目前為止,她還缺少個有力的證明。
  
  這就是一個證明的機會。但事情只要一天沒如她所知那般發生,她的深心裡總還是略微有點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著劉崇作亂,一天一天,只覺日子過得太慢,有些難熬。
  
  就這樣十來日後,這日傍晚,老林氏外頭回來,鼻青臉腫,兩個眼眶烏青,門牙也缺了一個,滿口是血,說話含含糊糊,痛苦地嗚嗚不停。
  
  章氏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了幾句,方知她方才在鎮外的河邊洗浣小倌兒衣物要回來時,看見身後不遠的地上有個銅錢,走幾步,又看見一個,再幾步,再是一個,似有人錢袋破了掉漏出來,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為自己今日走運發財了,心花怒放,眼睛盯著錢一路撿著往鎮外去,一頭鑽進了野地裡,共撿了幾十個錢,正興奮著,突然被不知哪裡冒出來的人用個破麻袋套住了頭一頓胖揍,揍完一哄而散,等老林氏掙扎著扯下袋,周圍已經空盪蕩的,連個鬼影都不見了。
  
  最氣人的是,方才撿來的那些錢也被搶走了。
  
  章氏氣得大罵,老林氏則是痛苦不堪,嘴巴腫得飯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呻|吟個不停。
  
  天黑後,菩珠照舊陪阿菊去驛舍,阿菊自然不讓她幹活,閒著無事,她到馬廄給驛馬添草料,正忙著,忽然聽到半空一個聲音道:“最近在忙什麼?”
  
  菩珠扭頭。
  
  少年橫臥墻頭,一臂撐著腦袋,低頭看著自己,嘴裡叼著根野草,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正是已經半個月沒碰見的崔鉉,一身戍卒打扮,看他這懶洋洋橫臥墻頭的架勢,過來應當已經有一會兒了。
  
  見菩珠不理他,他從墻頭跳了下來,走到她身後道:“我聽了你的,在跟楊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偷懶,是他派我回來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餓了!上次你答應給我拿吃的,吃的呢?我來討了。”說完向她攤開手,一副討債的樣子。
  
  菩珠不理,繼續往馬槽裡分著馬料:“老林氏被打了,門牙都崩了,是不是你幹的?”
  
  “不是……”
  
  他否認,見她扭臉看著自己,摸了摸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來,聽費萬說這個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叫人隨便教訓了她一下,替你出個氣。”
  
  他的語氣很輕鬆,說完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慢慢緊張了。
  
  “你生氣了?”
  
  他看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菩珠想起老林氏兩個眼眶烏青的樣子,雖然不厚道,還是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算了,下回別幹這種事了!”
  
  崔鉉鬆了口氣,立刻道:“行,我聽你的。”
  
  菩珠叫他稍等,自己回到廚房。
  
  阿菊和張媼她們都去前頭送飯菜,還沒回來。她拿了兩只炊餅,往上頭抹了些醬,想了下,又拿了兩只,捲在一起,順便倒了碗水,一併帶了過去。
  
  崔鉉看起來確實非常餓,接過來風卷殘雲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遞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放下了碗,見她朝自己又遞來一樣東西,竟是自己那日送她的釵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這釵是金質,一是太貴重,二是我確實平日沒機會戴,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如拿回去吧……”
  
  她的話沒說完,崔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你嫌它來歷不乾淨?不是我用劫道的錢買的,也不是收來的保護錢,那些全分了兄弟。這是我賣了劍買的,沒別的,就是覺著你戴了會好看。”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頓,菩珠就猜到和崔鉉有關,想他可能回來了,晚上或許會來找自己,所以把釵子也帶在了身邊找個機會還給他。
  
  果然被她料中。
  
  她是過來人。少年對自己的朦朧好感,怎可能毫無察覺?
  
  只是沒想到,他竟賣掉了他那把從來不離身的家傳之劍。
  
  她心裡有些感動,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給他任何希望。
  
  她遲疑了下,依然微笑著道:“我沒有嫌棄,就是覺著我不適合收……”
  
  少年的臉色陰沉了下去,突然將手裡那只還沒吃完的餅一把擲在地上,轉身揚長而去。
  
  他這麼大的反應,菩珠倒是沒想到,立著,手中還捏著裝了釵的那只匣,正尷尬無奈,忽見他又折了回來,徑直走到面前,仿佛什麼事也沒有,從地上撿起方才被他自己扔掉的那只隻餅,隨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幾口吃完,隨即從她手裡接回釵,晃了晃,一笑,露出一副整齊潔白的齒,盯著她,目光灼灼。
  
  “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收下它的!”
  
  他納入自己的懷中。
  
  真是少年心性,來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幾分可愛。
  
  見他不惱了,菩珠也就鬆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正想問他吃飽了沒,忽然這時,驛舍前頭隱隱傳來一陣喧鬧,仿佛出了什麼事情。
  
  兩人對望一眼,忙奔到前頭,只見驛舍裡的人全都擠在了門口,議論紛紛。
  
  崔鉉分開人群出去,很快回來,說剛剛有大隊的兵馬穿鎮而過,像是出了什麼事情。
  
  很快,又有福祿鎮的亭長敲鑼打鼓,道剛接到上頭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歸家,驛舍裡的人也不準出來,今夜全鎮宵禁。
  
  眾人議論紛紛,擔心是不是狄人打來了,許充催著聚在這裡的鎮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處也要關門了。
  
  菩珠跟著阿菊匆匆回了楊家。
  
  阿菊很擔心,章氏主僕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楊洪回家,都以為是狄人要打來了,獨菩珠氣定神閑,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沒錯的話,應當是劉崇事發。
  
  果然,兩天后的晌午,她正在廚房裡幫阿菊燒火,老林氏氣喘吁吁地衝進院子,用缺了門牙漏口風的聲大聲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裡剛哄睡小倌兒,嚇得打了個激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怎麼了怎麼了?狄人打來了?”
  
  老林氏神色激動:“是那個劉都護劉崇造反!剛從郡城裡收到快馬信報,貼在了驛舍大門上!聽說十來個都尉,全跟著姓劉的一塊兒給砍頭了,腦袋就掛在城門頭上呢!好傢伙!還有劉崇府裡的官,大大小小,全給抓了!對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臉的興奮表情:“聽說還照劉崇過壽收禮的名單,把上面的人也全給抓了,一個沒剩!統統打成同黨!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殺頭!幸好!我當日半道被劫了,沒送成禮!要不然小倌兒爹爹這回還不知道會如何被連累呢!”
  
  她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自己是楊洪的大救星,竟有點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廚房門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臉色發白,嘴巴微張,一動不動,神色慶幸,又似後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麼,突然扭頭看向自己,見自己也正看著她,表情變得尷尬了起來。
  
  菩珠轉身繼續幫阿菊燒火,表面淡定,心跳實則有些加快。
  
  終於發生了!這就是了!
  
  很快,她就要回京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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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9:49 |只看該作者
第 13 章

  李玄度兩天之後抵達玉門關,與鴻臚寺少卿朱讓一行人匯合。
  
  朱讓快五十歲了,官居少卿,是鴻臚寺的二號人物,這趟出遠門接人的差事,原本用不著他,派別人便可。但姜氏太皇太后對小王子的到來極是期待,而孝昌皇帝對嫡祖母又極是恭孝,這是個難得的露臉機會。
  
  從少卿到正卿,官品雖只差半級,但想要跨越,卻絕非易事,有人熬了一輩子也始終沒法上去。
  
  為了那個饞了快半輩子的九卿之位,他自告奮勇接下了這一趟差事。
  
  他固然精通朝貢慶吊、贊導相禮的鴻臚之事,但平日四體不勤,更是鮮少騎馬,何況要從京都出發一口氣騎到帝國最西端的玉門關?曉行夜宿,半個多月下來,不但人黑瘦了一大圈,兩腿更是騎馬騎得直打哆嗦,又不想被下面的人看出來,咬著牙忍受,好容易昨日終於熬到玉門關,本以為可以在這裡停下來歇氣,坐等小王子到來便可,哪知才一夜,秦王李玄度就從後趕了上來,傳太后懿旨,出關直接接人去。
  
  朱讓心裡叫著苦,表面不敢表露半分,唯唯諾諾,召集隨從硬著頭皮準備出關,幸好,出發之前,秦王忽然改了主意,叫他不必去了。
  
  李玄度早看出來了,這個朱讓已經吃不消。
  
  關外有段路很是凶險,讓他勉強跟著,用處不大不說,還多個累贅。萬一老頭子挺不住了,自己還得費事刨坑埋屍,乾脆不帶了,只從朱讓原來的人馬裡挑了部分精壯武衛領了徑直出玉門關,循那條沿著河流走向而形成的商道西去,數日之後,便進入了人人談之變色的白龍堆。
  
  此地堪稱西行路上最為凶險亦是最為神秘的地帶,大片的荒漠裡布著高聳在地面之上的突兀怪塔和土柱,一眼望不到頭,溝谷內又到處堆積流沙,白天便常常怪聲不絕,入夜更是鬼怪出沒,常有往來之人失蹤,傳言就是被鬼怪吞噬,故有鬼域之名,一般的商旅不敢獨行,通常都要等到聚眾成團,這才白天結伴過境。
  
  算著日期,小王子一行人這兩日應當就要到這裡了。入夜,嚮導尋了一個避風的平地,李玄度命隨眾紮營過夜,輪班值守。這一夜除了怪聲充耳,倒也沒見什麼吃人的鬼怪,次日清早日出前,隊伍繼續動身西行,到了晌午,行到一處分布有平坦可坐石塊的地方,乃是過往商旅長年在此停留小憩而形成的一個休息點,李玄度下令暫停前行,進食飲水。
  
  忽然,負責領路的嚮導高聲喊道:“前面有人來了!”
  
  眾人望去,遠遠看見前方果然有隊人馬的影子,剛開始還看不大清楚,等對方繞過了一座大沙山,視線豁然開朗。只見前頭豎了一面繡了狼頭的引路旌旗,後頭長長一條隊伍,馬匹和駱駝間雜其間,一路迤邐緩緩而來,人數看著有數百之眾。
  
  葉霄立刻帶了幾個人縱馬迎去,片刻後回來,向李玄度稟告:“殿下,正是小王子一行人!”
  
  他的神色帶著一絲喜意,顯然終於鬆了一口氣。
  
  李玄度微微眯眼,眺一眼前方,隨即命人馬列隊相迎。
  
  那邊很快到了近前,停了下來。
  
  李玄度下馬朝著前方走去,來到了小王子乘坐的閣廂之前。
  
  小王子今年不過八九歲,一頭卷曲黑髮,兩隻藍色眼睛,肉嘟嘟的臉蛋,生得頗是討人喜歡。方才他聽人稟告,前頭遇到了奉外祖母之命來接自己的人馬。這一路被困在這個小閣廂裡,從一開始出發時興奮到後來乏味,在裡頭倒豎蜻蜓來回滾,無聊得兩眼發直,忽然聽到有人來接,興奮不已,按捺不住早就一頭鑽了出來。
  
  他叉開雙腿,高高站在上頭,先打量對面排場,發現人員不過一二十名,個個灰頭土臉,遠不是自己想象中泱泱皇朝的儀仗氣派,大失所望,未免就暗暗瞧不起了,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兩隻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上下轉了幾圈:“你就是我娘親的那個小侄,叫什麼……”
  
  他皺眉,敲了敲腦袋。
  
  “李玄度?”
  
  “我,阿勢必!還有個我娘親給我起的名字,叫懷衛。”
  
  小王子從小深得其父西狄王元渾的寵愛,養成了目中無人的性子,除了在母親面前扮乖之外,背過身,就成了另個人,此刻也完全不把面前的這個“四兄”放在眼裡。開場算是自我介紹完後,衝對方勾了勾手指。
  
  李玄度老老實實地往前上了一步。
  
  小王子顯然對他這種聽話的態度很是滿意,眉開眼笑,竟又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肩:“辛苦四兄了!等見到外祖母,我會讓她好好賞賜你的!”
  
  李玄度面無表情,只脣角微抽。
  
  葉霄與鴻臚寺的那班人馬起初見這小王子開口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原之語,又是大長公主的兒子,本頗多親切之感,沒想到情勢急轉直下,面面相覷,偷看面無表情的秦王。四周靜默了。
  
  小王子卻渾然未覺,拍完李玄度的肩,跳了下來,繼續旁若無人地指揮:“我要騎馬!我不坐籠子了!你叫他們給我換乘馬,等我到了京都,我再叫外祖母賞你……”
  
  他說得正起勁,忍無可忍的李玄度伸出手,五指如爪,一把揪住他衣裳後領,呼的一下,將他整個人懸空拎了起來,提著就走。
  
  李玄度貌異美,身形亦不似孔武之人,手勁卻異常得大。懷衛仿佛一隻小雞,在他手下奮力掙扎,尖聲大叫,可憐腳上靴子都踹掉了一隻,高高飛出栽進了路邊的沙堆裡,卻還是敵不過他,被拎著回到了閣廂前。
  
  早有小王子身邊的奴隸打開門,李玄度將他一把扔了進去。
  
  “給我老實待在裡面罷!”
  
  他叱了一聲。
  
  當著這麼多人面,不止自己的奴僕和侍衛,更重要的是,還有京都那邊首次碰面的人,他,阿勢必小王子,竟丟臉丟到了這種地步!
  
  小王子看見對面那些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惱羞成怒,一骨碌爬出來,探頭衝著李玄度喊:“你給我記住!我會讓你後悔你今日此刻對我的舉動……嗚嗚……”
  
  他話音未落,腦袋又被李玄度一把按住,強行塞了回去,隨即命人關門。
  
  行路實在乏味,這一路到後來,小王子想出來騎馬,但他畢竟年歲還小,出門在外,同行的正使和護衛官怎敢從,死活不肯答應,於是這一路過來,被他折騰得不輕,今日見這小魔主才遇到京都那邊來的人,竟就吃了如此一個大排頭,暗笑不已,忙遵命關門。
  
  小王子羞憤更甚,手腳使勁抵著門,不讓人關,又再次強行拱出來一支腦袋。隨從勸阻,對面葉霄等人睜大眼睛看戲,亂哄哄好不熱鬧。
  
  李玄度瞥了眼小王子剛踢出來還倒栽在沙地裡的靴子,待去撿,他身後的一個西狄奴隸也看到了,怎敢讓他動手,忙搶著上前取靴。
  
  李玄度正要回身,眼角餘光掃過了那支靴旁的一簇梭梭草,心裡忽然掠過一縷微妙的怪異之感,總覺哪裡似乎不對,視線便在草叢裡停頓了一下,停在了雜在其中的一根老蘆葦管上,很快,他再看向附近的另幾簇草叢,眼底眸光一沉,毫無預警突然一個回身,迅速撲向了還在和僕從掙扎抗拒的懷衛。
  
  落靴旁那簇梭梭草下的沙地表面陡然綻開一個大洞,揚沙裡躍出人影,一道勁弩也隨之激射而出,朝著小王子直取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玄度身影矯若鷹鷂,伸手便將小王子從閣廂口猛地拽了下來,抱著撲倒在沙地裡,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弩箭射人落空,釘入了托著閣廂的其中一隻駱駝的駝峰上。
  
  駱駝四蹄緩緩屈跪,最後倒在地上,竟毒發而亡。
  
  附近前後另外幾處生有梭梭草的沙地之下,此時接二連三也躍出來人,共五六名,紛紛朝著這邊奔來,發射勁弩。
  
  “保護小王子!”
  
  李玄度厲聲大喝。
  
  葉霄早反應過來,一聲急哨,帶著身後十幾名訓練有素的護衛朝李玄度疾奔而來,迅速列隊,兩排一跪一站,擋在了李玄度和小王子的身前,繼而舉弩,朝著對面殺手反射。
  
  西狄使團裡的衛士長也迅速帶著武士加入。
  
  數十乃至上百發的弩箭唰唰齊出,很快便將來人射倒在地。
  
  葉霄沒有立刻鬆懈,命繼續列陣護衛待命,自己沿著附近剩餘的梭梭草檢視過去。
  
  他目光銳利,如同鷹隼,經過一簇時,停了下來,緩緩抽出腰刀,突然,朝著草下那片沙地一刀刺了下去。
  
  一片殷紅的血色,慢慢地從沙下浸了出來,潤濕黃沙,沙面起伏,一個耳鼻塞布的殺手捂著腹掙扎著從沙坑裡爬了出來,抬起頭,驚恐雙眼便對上葉霄手中那片還滴著自己鮮血的白刃。
  
  葉霄審訊完畢,走回來向李玄度回稟。
  
  殺手是劉崇所派,知道小王子一行人將在今日經過這裡,便在這個休息點設計埋伏,伺機而動。
  
  因為附近一片平坦,沒有可供藏身的所在,昨夜起,殺手將自己淺埋在近旁生有梭梭草的沙面之下,以布裹護耳鼻,口中咬蘆管伸出沙面呼吸通氣。之所以選擇埋身在梭梭草旁,就是為了利用草叢遮掩蘆管,如此靜靜埋上一夜,風將流沙吹平,昨夜地表留下的痕跡便全部消失,等到小王子一行人至,伺機可從沙下躍出行刺。
  
  這個計劃原本可謂周密至極,防不勝防,卻沒有想到,因為一根極不起眼但卻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的蘆葦管,還是被識出了破綻。
  
  第一發既然不中,想再得手,希望便是渺茫。那殺手為了保命,索性埋在下面不出來了,但最後還是沒逃過葉霄的眼睛。
  
  懷衛還光著只腳坐沙地上,張著嘴,呆呆地聽著葉霄向李玄度稟告情況。
  
  李玄度神色陰沉。
  
  小王子若在這近玉門關的地方如此遇刺身亡,西狄那群親東狄的勢力便可趁機大做文章,元渾那後來娶的另個備受冷落的妻子,必也會利用這個機會對大長公主施壓。
  
  這些年西狄與李氏皇朝的關係,全靠大長公主從中維繫,大長公主若受打壓,後果可想而知。
  
  關內,河西變亂得逞,脫離中樞。
  
  關外,大長公主受挫,繼而影響西域大局。
  
  這個算盤,原本打得很是不錯。
  
  他轉過頭,望了眼身後。
  
  殺手既死,方才因受驚而四散奔逃的西狄使團奴僕也慢慢地聚了回來,正七手八腳將那個倒了下去的閣廂抬起來,換了一匹駱駝,隨後過來,請小王子再次進去。
  
  懷衛兩眼還是有點發直,一隻腳也光溜溜的。
  
  李玄度示意奴僕將他落靴取來,自己接過,親手替他穿好,隨後將他從沙地裡再次提了起來,拎著又送進那個閣廂裡,親手關門。
  
  懷衛這回終於老實了些,雖然心中還是有點不甘,但終究不敢像方才那樣撒野胡鬧了,耷拉著腦袋,被這個初次見面的「四兄」毫不手軟地給扔了進去,聽到身後傳來“啪”的一道關門聲,回頭,門已密閉,扁了扁嘴。
  
  就算剛才救了自己,那個當眾遭羞辱的樑子還是結定了!對他阿勢必小王子而言,用從母親那裡學來的話說,士可殺,不可辱!
  
  “殿下,剩下那個,我處置了?”葉霄詢問他的意思。
  
  留著亦無用,一個只知奉命的殺手而已,何況受了重傷。
  
  李玄度頷首,低頭撣了撣衣袍上方沾上的沙,待恢復整潔,下令隊伍掉頭,即刻返玉門關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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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20:01 |只看該作者
第 14 章

  在郡城事變消息傳來兩天之後,楊洪回了趟家,行色匆匆,說自己是因公回來路過的,因劉崇之事太過突然,他接到上命,加強長城邊境的防守,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法回了。
  
  他放下帶回家的米麵,再三地叮囑,外頭現在還亂著,沒事不要出去,在家等事態平息,免得惹禍上身。
  
  章氏這兩日只要一想到自己此前一門心思送禮走門路的事,就感到心驚肉跳,冷汗涔涔,時而慶幸,時而後怕,此刻聽丈夫這麼吩咐,急忙點頭。
  
  楊洪又加重語氣:“和我有舊怨的那個上司昨日也因黨罪被抓了。我今日特意路過回來,就是要再和你說一聲,這次我能逃過一劫,不是我命大,是我命好!那日要不是小女君夢見劉崇有災,追出來勸我離他遠些,我此刻已經沒了命!我再和你說一遍,若不是她,今日這個家已是沒了!往後你要再敢像從前那樣,你自己知道!”
  
  丈夫的語氣空前嚴厲,章氏羞慚不已,面紅耳赤低聲道:“我曉得了。我再不敢了,你放心便是。”
  
  楊洪料她這回應當不敢再陽奉陰違了,安頓完家事便匆匆出門走了。
  
  章氏對菩珠的態度果然改了些,也是以己度人,覺得她可能會記恨自己,看見她的時候,表情總是帶了點訕訕。老林氏更是一夜之間仿佛換了張臉,現在莫說指桑罵槐了,竟一臉恭色,不但不再差菩珠幹活,還搶阿菊的事幹。就這樣半個月很快過去,見沒什麼大事,鎮上一開始的緊張氣氛漸漸鬆懈了下來,閒人們天天聚在驛舍旁高談闊論著從郡城裡傳出來的最新消息,說這回朝廷之所以能迅速剿滅劉崇與天水王的叛亂,河西沒出大的亂子,全賴陳祖德陳將軍的功勞。
  
  陳祖德乃當今陳太后兄弟的兒子,朝廷這幾年慢慢起來了的一位人物,兩年前便有過南征交趾的勝利經歷。據說這回,劉崇和天水王商議好舉事的日子,預備兩地同時起兵,遙相呼應。誰知就在舉事前的那個晚上,劉崇在府中正召集心腹干將歃血為盟,陳祖德帶領兵馬突然從天而降團團包圍,劉崇毫無防備,一陣慌亂廝殺過後,如甕中捉鱉,順利地將劉崇一干人全部捉拿,就此消彌了一場大禍。
  
  才半個月,他的名字已是傳遍河西各地,連福祿驛舍裡那個耳朵有點聾的老卒都知道了。
  
  菩珠就是在滿耳朵誇讚陳祖德的議論聲中伴著阿菊出了驛舍,回到不遠之外的楊家。
  
  阿菊做慣了事,閑不住,進門看見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沒劈,就過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兩下,老林氏急忙從廚房裡跑出來,從阿菊手裡一把奪過柴刀。
  
  “你歇著你歇著!等下我來!你喝口水去!”說著推阿菊進屋讓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過來讓她喝。
  
  菩珠站在一邊看她,她笑眯眯地拉她進了廚房,扭頭看一眼章氏的屋,輕輕關上門,臉上陪著笑小聲道:“小女君,我這輩子其實也是個可憐人,沒個兒女傍身,這年紀還要順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罷了,連日後我死了也沒人會記得給我上墳燒香。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就想怎麼積個福,下輩子的命能好點。小女君你若是通靈,能再睡個覺幫我做夢問問看?”
  
  菩珠恍然。
  
  難怪最近她的態度這麼好!
  
  “那日小倌兒他爹回來兩夫妻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說你夢見劉崇有災,這才叫他不要投靠過去。必是有神靈託夢給你你才知道的。你可憐可憐我,幫一回我。以前是我黑心肝,往後你阿姆什麼事情都不用做,我幫她做!”
  
  她眼巴巴地看著菩珠。
  
  菩珠可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萬一老林氏這個大嘴巴出去了亂說,影響自己大計,那就不美了。
  
  她正色道:“我何來的通靈之能?先前不過覺著那條門路懸,怕錢借給楊阿叔白白扔進水坑裡,這才隨口編造哄楊阿叔的。沒想到居然被我說中,巧合而已。”
  
  老林氏大失所望:“真的?”
  
  “我騙你作甚?真能通靈,早前我至於天天受你欺凌,大冬天還要去凍河裡洗衣服?”
  
  老林氏頓時面紅耳赤,訕訕地說不出話。
  
  忽然這時,院子的門外傳來一片嘈雜之聲,有人啪啪地敲門。
  
  菩珠心中疑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走了出去打開門,沒有防備,嚇了一跳。
  
  門外擠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粗粗看去全是人頭,說來了半個鎮的人都不誇張,大家的表情看起來很艷羨。最前面的是幾個楊洪的手下,菩珠認得那個領頭的燧長,好像姓胡。
  
  看這架勢,似乎是鎮民跟著這個燧長過來看熱鬧。
  
  這是怎麼了?
  
  “燧長過來有事嗎?”菩珠問他。
  
  “小女君!大喜啊!楊候長升官啦!他事情太多,實在抽不開身回來,命我等前來接你們去郡城!呶,車都備好了!”
  
  燧長指了指後頭。
  
  菩珠抬眼,果然,門口的路邊已經停了兩輛馬車,不禁一怔。
  
  “奶娘,外頭出什麼事了?怎麼那麼吵?怎麼了?”
  
  章氏在屋裡喂著兒子吃飯,聽到動靜,發聲問老林氏。
  
  菩珠已經回過神,轉頭對跑出來的老林氏道:“去告訴阿嬸,阿叔升官了,派人來接我們去郡城。”
  
  老林氏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兩腳定在原地,人一動不動。
  
  “奶娘你幹什麼呢?你沒聽到我叫你嗎?”
  
  屋裡又傳來章氏的聲音。
  
  老林氏打了個激靈,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一蹦三尺高,嚎了起來:“升官啦!是要回郡城啦——”
  
  ……

  馬車緩緩地停在了一座官邸的大門之前。
  
  大門雙扇對開,黑漆銅釘,門口七層的青條台階,兩邊各蹲一隻石頭獅子,顯得非常氣派。
  
  這裡就是河西宣威都尉府的大門,慣見的前衙後宅格局。因邊郡地廣人稀,即便是郡城,人口也不過數萬而已,最不缺的就是地,故似這種官邸,修得都極大。這座宣威都尉府也是如此。因那個已經掉了腦袋的前任追求享受,官邸後不但有個很大的後園,還在園裡挖出了一個人工池,在這種地方,可謂是大手筆,是座數一數二的氣派建築。
  
  楊洪現在是權宣威都尉,意思就是暫時代理的宣威都尉。
  
  宣威都尉是河西僅次於都護的官職,總管全部都尉。原來的宣威都尉作為劉崇同黨被砍了腦袋,劉崇自己也死了,這麼快還沒有新的都護上任,所以,起碼到目前為止,楊洪是河西最大的官了。
  
  他從一個候長突然升到如此引人注目的位置,全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那個人就是當今太子李承煜。
  
  陳祖德秘密領兵來此,猝不及防地將劉崇極其同黨撲滅之後,上奏朝廷,劉崇的勢力在此地盤根錯節,此案牽連眾多,民心惶惶。皇帝得奏報,派去年方行過弱冠之禮的太子為專使,知河西事,徹查此案,同時代朝廷行宣恩撫民之責。太子不辭辛勞日夜兼程地趕到河西,除調查案子之外,還白龍魚服四處走訪,很快獲悉,楊洪在當地邊軍戍卒中頗有威望,也有軍功,本早就能升作都尉了,從前卻因私怨的緣故,一直被上官打壓,如今還在做著小小的候長。太子當即派人將他召來。那日,正在長城烽燧附近行候望之事的楊洪得到消息,匆匆趕去,太子一番問對,十分欣賞,認為他能當大用,當場予以提拔。
  
  這就是楊洪升官的經過。
  
  這和前世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和阿菊已經無家可歸了,被許充好心收留在驛舍裡,每天拼命地幹活,眼前仿佛一片黑暗,看不到半點的希望,更不知道阿菊很快就要活活累死。
  
  而現在,她卻緊緊挽著阿姆的胳膊,腦袋靠在她的懷裡,坐著馬車來到郡城,落腳在了這座氣派的宅邸裡。
  
  和剛搬過來時興奮得接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的章氏她們相比,菩珠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半點激動的感覺。
  
  登過泰山,如此小丘,怎麼可能入眼?
  
  這一輩子,她必將趨吉避凶,無往不利,她知道。
  
  這不過是她登頂路上邁出去的第一步而已。
  
  或許現在條件真的好了,連官邸都自帶管事和奴僕,根本不在乎再多養一兩個人的那點口糧,也或許真的是慶幸丈夫當初被菩珠阻攔了,楊家才有今日,覺得菩珠是自家福星,反正現在,章氏對菩珠是客客氣氣,安排她住在一個靠後園的獨院裡。院子玲瓏,屋舍也很新,當時帶她看的時候,說她要是覺著不滿意,隨便她選,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菩珠照她的安排選了這裡。一是這院子沒什麼不好,二來,她知道自己反正住不了多久。
  
  入四月了,天氣漸暖,等到下個月,她就要被召入京了。
  
  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住哪兒都一樣。
  
  “多謝阿嬸,我就住這裡,這地方很好。”
  
  她落腳了下來,氣定神閑。
  
  都尉府裡不缺奴僕,阿菊現在不用做事了,每天她就陪著菊阿姆在屋裡做做針線,或者獨自到後園裡閒逛,心裡謀算著將來入京後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和應對的法子,不知不覺就是七八天,這一日,她從章氏派來服侍自己的侍女那裡獲悉了一個消息:楊洪剛剛派人疾馳回府傳信說,太子殿下今晚會入郡城,今夜以及之後的幾天都將住在府中,讓章氏做些準備,太子身邊的謁者也提早到了。章氏十分緊張,方才把府中管事和僕從召集在了一起,聽從那謁者的指令預備迎接太子下榻。
  
  侍女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神色非常激動。
  
  李承煜貴為太子,正式入郡城後,對住處必定有一定的要求。
  
  首先務必保證安全,其次,至少不能太過寒酸。
  
  在邊郡,即便是郡城裡的驛置,條件也相當簡陋,安全更是難以保證。至於那座比都尉府更大一些的都護府,則因先前裡頭殺了太多的人,不乾淨,且大門至今還貼著封條,自然不能住了。
  
  比較之下,都尉府是最佳的選擇。
  
  菩珠心裡微微一動,思索了下,問太子住在那裡。
  
  “都尉夫人說西庭那裡地勢高,最合太子這般的貴人居住。太子謁者也允了。”
  
  菩珠走到窗前,推窗望向西庭。
  
  那裡和自己住的地方雖然不算近,中間隔了庭院和一道墻,但有門,開了就能相互往來。主建築是座兩層樓高的屋樓,因為地基高,從她的這個位置看過去,能看到屋樓高過圍墻外的捲棚歇山頂和上層的一部分。現在這個時間,隱隱見有幾道人影在窗中來回晃動,應就是忙著正打掃布置準備迎接貴人的僕從。
  
  菩珠眺望著那座樓宇,微微眯了眯眼,心裡慢慢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前世李承煜也像現在一樣,以宣撫專使的身份在這個時候來過河西,但當時她寄居在福祿鎮的驛舍,根本沒有機會遇到他,是後來她被召入京,成了太子妃,這才和他相遇。
  
  而這輩子,因為楊洪命運的改變,自己所處的地方也隨之變化,竟這樣提早就和他遇在了同一個地方。
  
  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審視自己上輩子的人生。在成為太子妃後,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固寵之上。沒有辦法,那個時候,固寵對於她來說是首要。得不到李承煜的寵愛,她將一無所有。聽著很悲涼,也很卑微,但這就是唯一的事實。
  
  而這輩子,面對一個自己已經透徹了解,甚至能從他的顰笑就猜到他內心所想的男人,她完全可以把精力轉到自己前世根本沒有機會去考慮的事情上,比如,生個自己的兒子,培植忠於自己也能讓自己有所倚仗的強大力量,將隱患一一消除,助丈夫抵禦北方強敵,再除掉所有那些有可能威脅丈夫皇位的亂臣和反賊,攘外安內,穩固江山。
  
  太子李承煜,她前世的丈夫,雖然能力並非超群,也有點意氣用事,但有志向,肯上進,冷靜下來,也不是不聽勸的人,這輩子有自己掌握先機趨吉避凶,至少,他絕對不會成為一個昏君。
  
  這樣就足夠了。
  
  她當然不敢自比姜氏太皇太后,上輩子她也根本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現在,她覺得她或許可以去試一試。
  
  做一個自稱哀家,像姜氏那樣完美無缺、也沒有任何弱點的至尊太皇太后,這就是她這輩子的現成榜樣和終極理想。
  
  窗外有株杏花,河西春風遲暖,內郡這時杏花已謝,此間花苞卻方盛綻吐蕊,引來數只蜜蜂繞著花朵上下翻飛,吸吮香蜜。
  
  既然已經遇到了,又如此之近,也是天意使然,何不順勢提早和他碰個面,令他早早傾心於自己,也便於日後兩個人的相處。
  
  她很快便打定主意,迎著窗外吹拂而至的沾染了花香的風,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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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20:18 |只看該作者
第 15 章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都尉府西庭燈火通明。
  
  酉時,太子一行人順利抵達入住。
  
  楊洪不善交際,但升到這個位置,門下自然會聚起屬官。其中有個他自己提拔的主錄記事的掾史是他同鄉,見多識廣,慮事周到,從前沒有門路,無用武之地,如今被提拔成都尉府屬官,自是盡心盡力。掾史勸楊洪說,如今和從前做候官的時候不一樣了,升到這個位置了,身為地方大員,絕不可再直來直往,必要的迎來送往之事,萬萬不可忽視。
  
  楊洪只是性情耿直而已,又不傻,何況自己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的,怎敢怠慢?便叫掾史代自己安排接待之事。這個晚上,照官場的慣例,自是要設宴,但太子謁者卻早早地代太子拒絕了,道太子殿下向來以孝儉為上,讓楊洪不必為太子專門設宴,太子不會列席。又道如今河西局面逐漸平定,太子留在這裡,除了處置一些餘下的事,亦是在等皇叔秦王接小王子到來。得驛傳的消息,秦王已順利接到小王子入了玉門關,不日便可抵達郡城。不若待皇叔一行人至,到時再設宴為皇叔與小王子接風洗塵。
  
  楊洪這些天跟在太子身邊四處走動,本就親眼目睹太子禮賢下士,此刻聽謁者如此一番言語,更是肅然起敬,深為國有如此儲君感到欣慰,遂遵命。
  
  太子這一夜早早歇下無話,楊洪意外得閒,見還早,想到自己連日忙碌,菩珠搬來這裡多日了,竟還沒去看她,不知她近況如何,妻子是否還虧待於她,便尋了過去。
  
  菩珠道自己一切都好,章氏如今對她也好。
  
  楊洪這才放了心,又想到自己還欠她一大筆錢,訕訕解釋說,如今自己雖升了官,秩俸比二千石,也有人以道賀為名陸續送來過禮金,但他不取,也嚴令章氏不得私取,所以現在手頭還是有點緊,恐怕沒法這麼快還她錢,叫她不要著急,再過些時候,一定能還她。
  
  菩珠早就忘了那筆錢的事了。
  
  本來就是章氏的錢,對了,還有部分是李玄度給的,丟了也不心疼,何況是借楊洪救急?
  
  她搖頭:“楊阿叔你不說我都忘了。我不急,我手頭還有零用錢,日後等你寬裕了,再還也不遲。”
  
  楊洪點頭:“好,好,你若還缺什麼,或者哪裡有不方便的,儘管告訴我。”
  
  菩珠笑道:“我什麼都不缺。就是先前待在福祿鎮的時候,心裡天天想來郡城逛,如今來了這麼多天,也沒出去過。明日我想和阿姆一道出去逛一逛,阿叔覺得可否?”
  
  楊洪心想小淑女幼時何等富貴,這些年跟著自家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必早就悶壞了,這邊郡城治安已經恢復,出去逛也沒什麼,點頭說:“好,你去便是,阿叔叫人給你備車。”
  
  第二天,菩珠帶著上次李玄度給的全部剩下的錢,直奔郡城南市,找了半天,終於在一間舊貨鋪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張琴。
  
  琴自然不是什麼名貴古琴,但材質是冰紋梧桐木,看著成色還是不錯的,當場掃弦試音色,鋪主恭維她:“小淑女必定家學淵源。如此琴技,和這古琴恰是相得益彰!”
  
  菩珠只笑了笑,問價錢。鋪主起初漫天要價,一番還價,最後以千錢成交,抱了回來。
  
  這把琴幾乎花光了她手頭所剩的全部的錢。但只要能達到目的,花再多也值。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打發走侍女,藉口章氏那邊這幾日事情很多,怕她人手不夠忙不過來,所以把自己這邊的侍女借給她用。
  
  章氏確實感到西庭人手不夠,又開不了口管她要人,沒想到她自己主動借人,正求之不得,怎會拒絕。
  
  打發走侍女,跟前沒了別人,菩珠就到後面的園子裡摘了一大籃子現成的開得正盛的杏花,央求阿菊給自己做杏花頭油,做得越濃越好。
  
  阿菊心靈手巧,一直以來菩珠用的洗漱香藥就是她親手做的,何況頭油?只是小女君有一頭天生濃密而烏黑的秀髮,平時梳頭根本無需頭油,她也從來不用頭油,嫌它膩,不知今日怎會突然改了性子,要自己幫她做頭油?
  
  雖然鬧不懂,但小女君央求了,阿菊怎會不應?立刻動手熬煉鮮花,做好了放置一夜,到次日,待乳液沉澱,便得到了梳頭的頭油。
  
  菩珠聞了聞,甜蜜蜜,香噴噴,差點忍不住想咬一口,抹了點在頭髮上,特意站到杏花樹下試了試,效果令她非常滿意。
  
  計劃裡需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再拖下去,李承煜說不定就走了。
  
  她這個人做事,要麼不做,一旦考慮好了,就不會猶豫不決。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據前兩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時間,估算他應該快回來了,便將琴搬到了園子的水池旁,對著水面彈奏古曲,曲名鳳凰台,言穆公女弄玉築台吹簫,引鳳成仙。
  
  李承煜其人,於政事雖然能力平平,但頗有才藝,好音律,喜搜集散軼古曲,其中這曲《鳳凰台》是他最愛。菩珠前世幼時本來就學過琴,後來雖荒廢,但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鑽研過一番琴技,雖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難不倒她。
  
  尤其這曲《鳳凰台》,因為李承煜欣賞的緣故,上輩子她研究過無數遍,轉承啟合毫無瑕疵,更清楚太子賞曲的口味,現在重奏舊曲,駕輕就熟,很快上手。
  
  黃昏的園裡,暗香浮動,琴聲飄過水面,越過墻頭,隨風送到西庭,隱隱約約,聲韻悠遠。
  
  楊洪正陪著太子一行人歸府,入了西庭,聽到墻那邊傳來一陣琴聲,似是菩珠住處的方向。
  
  他對這個完全不懂,也沒多想,只以為菩珠如今得了閑,自己撫琴在玩,但發現走在前頭的太子腳步慢慢放緩,最後停了下來,便也跟著停步,等了一會兒,太子還是沒動,他有點糊塗,就看向太子謁者孫吉。
  
  孫吉是李承煜身邊的人,自然懂他,知他應是被那琴聲所擾,回頭問:“何人奏曲?太子既歸,當以靜為上。”
  
  楊洪忙道:“應當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曉太子歸來,我這就叫人去止琴聲,免得打擾太子清淨。”
  
  李承煜這時開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許加以干擾。”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沒人去阻攔了。
  
  他繼續邁步,朝前走去。
  
  曲調漸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頂之時,不知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氣被什麼給卡住,上不去,停頓了片刻,這才繼續,但卻出現了一個誤調。
  
  非常小的誤調,尋常人根本就聽不出來,但卻逃不過李承煜的耳朵。
  
  他腳步再次微微一頓。
  
  曲隨之結束,餘音漸散,再無聲息。
  
  可惜了,這段彈奏,對曲子的詮釋極好,甚至可以說是李承煜這麼多年來聽過的最合他心意的詮釋了,卻因為這麼一個不該有的錯誤,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遺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時分回到西庭,又聽到隔墻傳來了相同的曲聲。和昨天一樣,也是到了那個關鍵的所在,出現相同誤調。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還在外面,就想著最近幾天傍晚時分隔墻必會傳來的琴聲。
  
  這支散軼已久的古曲,可以說,知道並欣賞的人並不多。在宮中,因為皇帝不喜聲色之事,更不喜太子與樂伎狎近,幾年前他就聽從了太傅郭朗的勸誡,再沒去碰絲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歡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他記得楊洪那日提了一嘴,說操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當時他沒多問。
  
  現在他有點好奇,想看看在這種邊郡之地,什麼樣的女子,竟也會如此喜愛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糾正那操琴女的錯誤!
  
  《鳳凰台》是他最喜愛的一支古曲,他實在受不了別人一直這般誤奏下去,尤其還是高潮段落。
  
  這就好比寶物蒙塵,甚至不亞於暴殄天物。
  
  那操琴女今日不像前幾天,奏一遍就結束了。
  
  琴聲還在繼續。奏完一遍,停頓了片刻,又從頭開始,似在反覆練習。
  
  李承煜再也忍耐不住了。
  
  今晚都尉府設宴,但此刻,筵席時間還沒到,他正無事,便帶了個貼身服侍的宮人,邁步循著琴聲朝那堵墻走去,很快到了近前,發現有扇門可以過去,但上了鎖。
  
  這是謁者孫吉在他下榻此地前檢查時下令上的鎖,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
  
  李承煜命人開鎖,繼續前行,很快,他看到前方一口水池邊的杏花樹下,坐了那個正在撫琴的女子。她一身杏色衣裙,背影窈窕,長髮烏黑,梳少女樣式,正聚精會神地撫著琴,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到來。
  
  菩珠早就察覺,李承煜終於忍不住,還是過來了,卻沒回頭,繼續奏著曲子,快要奏到她故意誤奏的部分時,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敲擊發出的節拍之聲。
  
  她停住,慢慢地轉過臉,望向那發出節拍聲的方向。
  
  自己前世的丈夫立在那扇門前,手中執了一根他不知從何處折來的樹枝,照著曲調節拍,叩擊近旁的一株樹幹,發出卜卜的節奏之聲。
  
  這小女郎轉過臉的時候,李承煜只覺自己眼前驀然一亮,正在打的節拍遲緩了下,最後頓住。
  
  他三年前曾納過太子妃,太子妃一年後染病死了,如今雖還沒有再續納,但見慣了濃妝臉的宮裝美人。
  
  這小女郎卻不一樣,方十五六歲的模樣,膚光若雪,櫻脣桃腮,一身杏衫,坐在花樹之下,容顏鮮好得像是花神方從花蕊之中走了出來似的,叫太子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話。
  
  明眸含春水,桃腮笑春風。
  
  恐脂粉污了顏色,說的就是眼前這樣的容顏吧?
  
  只不過此刻,這小女郎望向自己,臉上露出訝色,遲疑了下,方輕聲問:“你是誰?怎會來我這裡?”
  
  “大膽!太子殿下在此,還不前來拜見?”
  
  跟在身後的宮人斥道。
  
  小女郎仿佛嚇了一跳,望了他一眼,慌忙就要下跪。
  
  李承煜也回過了神,丟掉手中樹枝,快步朝她走來,臉上露出笑容:“快平身,不必多禮!這幾日應當是你在此奏這古曲吧?”
  
  菩珠點頭:“是,此曲名為鳳凰台,乃我幼時家人請琴師所教,亦是我最喜愛的古曲,可惜散軼已久,我小時候就笨,如今沒有名師指教,更是奏不好,極是苦惱……”
  
  她的兩道秀眉微微蹙起,神色懊惱,忽然仿佛想起了什麼,看著太子,面露惶恐之色:“是不是我擾了殿下的清淨?是我疏忽了,殿下恕罪!”
  
  李承煜微笑,用溫柔的語調說:“你不用怕我,你奏得極好。就只有一處略微有些不妥。你來……”
  
  他走到那張琴前,坐了下去,朝她招了招手,隨即輕捻琴弦,將她這幾日一直誤奏的那段,親自奏了一遍。
  
  菩珠凝神聽完,睜大了一雙眼眸子:“原來竟是如此!難怪!從前我每次奏到這段,總有無力之感。原來一直是我誤奏了!多謝殿下今日指教!我記住了!”
  
  她的雙眸亮晶晶的,神色欣喜,望向太子的眼神裡,更是充滿了崇拜之色。
  
  李承煜心情極是愉悅,笑道:“此曲如你方才所言散軼已久,你是幼年學的,如今能奏到如此境界,已實屬不易,不必妄自菲薄。”
  
  “多謝殿下勉勵!我能試一試嗎,照殿下方才所教?”她小心翼翼地問。
  
  李承煜頷首,立刻從位子上起了身,站在一旁。
  
  菩珠坐了回去,微微攏袖,露出兩隻玉腕,指輕輕勾於弦上,試著撥了撥,正要照著李承煜方才教的開始彈奏,這時,一隻蜜蜂被她抹在髮髻上的髮油吸引了,嗡嗡嗡地朝她飛了過來。
  
  她花容失色,嬌聲喊了句“殿下”,隨即躲閃著蜜蜂,顯得十分害怕。
  
  照菩珠原來的設計,若是髮油能成功地招到蜜蜂,那就裝作害怕被蟄,尋求李承煜的幫助。看具體的情況,到時候,甚至可以裝作無意地躲到他的懷裡,借此迅速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看起來她的計劃是沒問題的。
  
  因為李承煜已經在保護她了。
  
  他口中安慰著,讓她不要害怕,人迅速地靠了過來,替她擋住,又舉起手驅趕蜜蜂。
  
  菩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在她準備伺機躲入自己前世丈夫懷裡的時候,突然,她的身後伸過來兩隻肉手,“啪”的一聲,搶在了李承煜的前頭,一下就將那只可憐的誤飛過來的蜜蜂給打扁了。
  
  這意外,實在太過突然了。
  
  菩珠一愣,扭臉,吃驚地對上了一張得意洋洋的男童的臉。
  
  這男童卷髮藍眼,她印象深刻,可不就是前世見過的金熹大長公主的小王子阿勢必懷衛?
  
  他是什麼時候到郡城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菩珠心中頓時閃現過無數個疑問。
  
  但所有的疑問,都敵不過一個最大的疑問。
  
  此前她思索過後,推測李玄度這次西出玉門,極有可能就是為了接小王子,因為前世記得他好像是和小王子一道抵的京都。
  
  現在小王子突然這樣冒了出來,那麼李玄度是不是也和懷衛一起到了?
  
  這個念頭讓她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她飛快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那扇門的方向,視線一下就定住了。
  
  李玄度果然已經到了!他不止到了,現在人竟站在那扇門邊,正看著這邊!
  
  菩珠感到自己望向他和他目光相撞之時,他的眼神裡充滿了譏嘲,就仿佛已經把她看透了。
  
  其實這全是菩珠自己的想象,事實是,李玄度面無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如此而已。
  
  但對於菩珠而言,這就是個巨大的打擊。她好似被人猛地擊了一個悶棍,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胸間的一口氣都岔了一下。
  
  她這是什麼運氣?為什麼,每次都會遇到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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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聲色絲竹之屬,連累得明宗朝四十年養留下來的一大班子太樂丞樂工都被裁得只剩不到一半,人數僅僅只留祭祀、慶典或是國宴的樂舞之用。皇帝更不希望太子沉迷靡靡之音玩物喪志。李承煜乖,聽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話,這幾年便克制慾望,強令自己不碰這些,私底下最多只在東宮女眷操琴吹簫之時下場充當指導,權當過個癮罷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卻是難以改變。
  
  所以菩珠斷定,奏他最欣賞的鳳凰台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於拂弦時掃錯關鍵曲部,一天不行,那就兩天,兩天不夠,三天之後,必會勾得他心癢難耐按捺不住現身相見。
  
  步步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連蜂兒這種無知小蟲也是如此湊趣,在最恰當的時刻翩然而至助力於她,眼看她就能順利實現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標了,誰知憑空出現如此一個意外轉折。
  
  菩珠睜大眼睛,和那個兀自遠遠負手而立冷眼望著自己的人四目相對著,心裡又羞又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紅的顏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邊傳來小王子得意的嚷聲,菩珠打了個激靈,頓時回過神,知自己失態了。
  
  這是在幹什麼?不過一個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態?這豈不是坐實了自己在心虛?
  
  連這一點都過不去,還談什麼日後?
  
  她立刻收回目光,轉過頭。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著肉手,展示那隻已慘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滿臉邀功之色。
  
  菩珠掩飾地撫了撫鬢髮,低聲道謝,倒也正合她此刻應當有的驚魂未定之態。
  
  小王子跟著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親自出城迎回來的。
  
  這邊春池花樹,美人如玉,他卻突然這樣蹦出來,擾了自己和這初識的小女郎撫琴論樂,太子心中頗覺掃興,但對著這個論輩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頑童,卻也不好表露,秉了順著他哄便不會錯的原則,笑吟吟地道:“竟是懷衛!你怎來了這裡?”
  
  懷衛瞥了眼面前這個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於蜂蟄之苦的女郎,咳了一聲,神色轉為莊嚴:“豈可無禮!難道太子不應當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個塞外來的黃口小兒為叔叔,尤其還當著這小女郎的面,打著哈哈:“楊都尉今夜設宴為你接風,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來了這裡,可告知過皇叔?當心他尋不到你著急!”
  
  懷衛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後,嘴裡嘟囔著:“一步路也不許我一個人走!撒個尿都要在我後頭盯著!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待在銀月城裡好玩呢……”
  
  太子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這位皇叔,比自己只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當十六歲的秦王在京都踏馬天街恣意作少年遊時,太子還只是晉王府裡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孫。
  
  對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後還被人詬病逼宮謀逆犯下死罪卻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複雜。
  
  李玄度在獲罪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並且崇拜的人物。
  
  十六歲就能擔任北衙禁軍鷹揚衛的將軍,沒有真本事,哪怕貴為皇子,也不可能號令得動那一群堪稱精英裡的精英將士。
  
  他不但坐穩了位子,當日,僅僅憑了一面如他親臨的令牌,人都沒有露面,竟能叫最忠於皇帝的親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個人魅力,才能做的到這一點?
  
  於公如此,於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顧他們這些皇孫們,常帶著他們到太苑,親自教他們騎馬、射箭。皇祖父給他的各種賞賜和稀罕寶貝,也經常會在第二天就轉到他們這些皇孫的手中。
  
  李承煜記得他對自己尤其照顧。那時在諸多皇孫裡,自己雖然年長,但因為從小就懼怕管教嚴厲的父親晉王,性格內向而軟弱,有時甚至會被年紀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孫欺負。記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還幫自己教訓了楚王府的皇孫。
  
  那時候,這位鮮衣怒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裡,是猶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過往了。
  
  雖然即便到了現在,李承煜有時回憶當年他帶自己到太苑射獵麋鹿的日子,還是覺得有些懷念,但也僅此而已,現在更多的,心中只是剩下了遺憾和戒備。
  
  自己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從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從他變成野心家,事實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開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頓,臉上很快露出笑容,走過去叫了聲“四皇叔”,語氣恭敬。
  
  “您何時也來了這裡?”
  
  李玄度含笑,朝面前這個小時候常跟在自己後面跑的侄兒點了點頭:“方才轉個身便不見了懷衛,我怕他闖禍,找了過來。”
  
  李承煜已經聽說了小王子在玉門關外險些遇刺的事。劉崇一黨雖被剿滅,但保不齊哪裡還有漏網之魚或者同黨,李玄度為保證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讓他離開視線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盤,難怪他不放心找了過來,便順著他說:“有皇叔您保護小王子,我們便放心了。”
  
  李玄度眼睛看著前方圍在那個菩家女兒身邊打轉的懷衛,問:“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動身啟程?”
  
  李承煜的這趟差事已經結束了,計劃是等他們到了便一起回,現在他們人來了,動身日期應該就在這一兩日內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猶未盡之感。
  
  他扭頭,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遲疑了下,道:“皇叔與懷衛一路奔波辛勞,既到了這裡,何不多休息兩日?等養足精神再一併回京都,應也不至於耽誤太皇太后大壽。皇叔意下如何?”
  
  李玄度早將侄兒回首顧盼的樣子收入眼中,沒說什麼,只笑了笑:“皇祖母極想見到懷衛的面,說日思夜想也不為過,我想早些動身。你最好也一起走。”
  
  他頓了一頓。“若實在不方便,也可自行決定歸期,我明日帶懷衛先行上路。”
  
  李承煜沒做聲,只又轉頭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眯了眯眼,轉臉朝懷衛喚道:“走了!”語調平平。
  
  菩珠沒回頭,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這聽起來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裡似乎隱隱含了一絲怒意。
  
  她急忙低聲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回去吧!”
  
  小王子卻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駝背上的小籠子裡。遇到李玄度後,天天困在小籠子裡不算,最慘的是,連如廁的隱私也失了去。他實是鬱悶,方才被這琴聲吸引,趁著李玄度不備循聲偷偷溜了過來,居然叫他遇到了這麼好看的一個小女郎,一心只想她陪著自己玩,怎麼肯就這麼走?
  
  “我叫阿勢必,我娘親給我起了另個名字叫懷衛。你叫什麼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著自己的雙下巴,人趴在琴頭上,腦袋親親熱熱地拱了過來,和小女郎說著悄悄話。
  
  菩珠現在卻哪來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寧。
  
  太倒霉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過來。既然這樣,再待在這裡非但無益,反而恐怕要壞事情。
  
  罷了,他們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這個對她不利的場子給了結了,別的再另行考慮。
  
  她很快穩住了神,站了起來,正要轉身告辭,沒想到這個時候,抹在頭髮上的杏花油又招來了蜜蜂,而且不止一隻,一下竟飛來了三隻,在她頭上嗡嗡嗡嗡地盤旋個不停。
  
  菩珠其實不怕小蟲。獲罪發邊了這麼多年,連地蟲和蟑螂都見慣不怪了,何況區區幾隻蜜蜂。
  
  但是四隻眼睛現在就在她的身後盯著。
  
  剛才來了一隻蜜蜂,她都嚇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護了,現在一下來了三隻,怎麼辦?
  
  她一時騎虎難下,幸好,阿勢必懷衛馬上就湊了上來,興奮地嚷了起來:“別動!我來幫你!”
  
  剛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現在站了起來,懷衛的個頭就有點不夠用了,一邊讓她不要動,一邊使勁地往上跳,伸手幫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這樣也好,正要順勢坐回去讓小王子幫自己解決這個尷尬的問題,忽然,小王子跳起來落下時,腳底在泥土裡一滑,身體失了平衡,往後極速地退了幾步,竟退到池邊,因為地勢下傾,繼而往後仰去。
  
  “啊——啊——啊——啊——”
  
  他嘴裡喊著,甩著兩隻胳膊不停地掄圈,試圖用這個法子自救好挽回身體平衡,但情狀不妙,眼看就要掉進身後的水池裡了。
  
  菩珠大驚。
  
  最近入春,雨水漸多,接連幾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剛下過一場雨,池水滿漲。
  
  真的,這輩子有她必定遲早要除去的人,但也有兩個人,是萬萬不能出事的。
  
  這兩人,一個是姜毅,另一個就是小王子了。
  
  大長公主的大王子是後來患急症死的,命數恐怕難以改變。而如他這種因意外而死的,現在已經證明完全可以改變。
  
  她這輩子還要靠小王子繼承王位,助大長公主穩固西域局面。
  
  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令他比前世還提早出了事,有個三長兩短……
  
  菩珠想都沒想,朝著小王子拼命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氣,可算把他給拽了回來。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沒事了,但菩珠自己卻再次倒霉了。
  
  她低估了阿勢必懷衛小王子的體重,在用盡全力把他已經後仰的身體給拽了回來之後,胳膊一鬆,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邊的泥土又很鬆軟,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人一頭栽進了水裡。
  
  菩珠是隻旱鴨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剎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只覺下面空盪盪的,根本立不住腳。
  
  池水迅速沒頂,她想呼救,剛張口,水就灌進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嗆了起來,驚恐不已,閉著眼睛只剩胡亂掙扎。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著她被池水迅速沒頂了,這才回過神,在岸上跳腳:“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搖搖晃晃要掉下水時,那頭正在說話的那對叔侄便已衝了過來,等衝到了面前,小王子安然無恙,換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衝在前,迅速到了岸邊,彎腰伸手,正要抓住那隻露在水面上的胡亂舞動的小手,說時遲那時快,李承煜也趕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個發力,便將她從水裡拖了出來。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頓,隨即收了回來,緩緩站直身體,看著小王子嘴裡一驚一乍地嚷著幫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濕透了,衣裙走了樣,緊緊地貼在玲瓏的身子上,脖頸和一側半邊的肩膀都露了出來,糾纏著濕漉漉的長髮。
  
  雪白的肩膀,烏黑的長髮,攝人眼目,不能直視。
  
  李玄度自然沒興趣看,偏了下臉,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小老弟懷衛兩隻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個不停,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將他腦袋扭個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將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幾口飄著綠藻和浮萍的污水,問道:“你還好吧?你沒事吧?”眼中滿是擔憂之色。
  
  她白著臉,濕漉漉的眼睫毛輕輕顫抖,有氣沒力地搖了搖頭,掙扎著要起來向太子跪謝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頭衝著宮人喊了一聲,讓立刻去請郎中來,自己便將她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邊,看著太子抱著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門後,半晌,李玄度低頭,懷衛仰頭,兩人對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會讓我侄兒白白得了這個機會。”小王子悠悠地道,語氣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聞。
  
  “走了。下回再亂跑惹禍,我必不輕饒!”
  
  他冷冷地道,邁步而去。
  
  懷衛縮了縮脖子,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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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20:43 |只看該作者
第 17 章

  出了這麼一個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風宴也給攪了,太子無心宴席。但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隨意取消,故他人雖列席,卻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沒多久,以更衣為藉口,暫時離席而去。
  
  他心裡記掛那位女子,不想打發宮人去問,親自趕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剛看完病,阿菊送人出來。李承煜便攔住詢問情況,得知並無大礙,小淑女只是受了驚嚇,郎中已開了副安神定心的藥,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顧小淑女,不可大意,讓她有事儘管來找自己,叮囑完了,這才轉了回去,歸座後,回味起黃昏花樹那小淑女緩緩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頗覺驚艷。聽她以琴聲詮釋鳳凰台曲,雖有誤,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點撥,日後必定是位難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後被自己所救抱著回來時,她應當是嚇壞了,縮在自己懷裡,猶如小鳥依人,實在可憐,又是可愛。一陣胡思亂想,頻頻走神,以致西狄使者為了套近乎讓譯者向他詢問京都的風土人情都沒聽到,還是被坐他身畔的謁者孫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這才回過神,應對了過去。
  
  李玄度看了侄兒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個菩家女兒了。
  
  這時使者轉向他,問明日何時動身。
  
  李玄度命譯者通傳,巳時動身,到時候,路上所需的補給都將準備妥當,問他是否還有另外所需。
  
  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說什麼就是什麼,他無所不應,立刻點頭稱是,道自己也無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問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時間想不出留下來的藉口,謁者孫吉又在旁邊看著他,他只好勉強點頭,道一併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說定了。”
  
  明早要動身,各自都有隨行,需要收拾的隨身物不少,眾人也都差不多盡了興,酒宴也就隨之結束。
  
  楊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驛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幾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與自己同行,一邊走,一邊閒談笑道:“孤這些日住這裡,叨擾楊都尉了。”
  
  楊洪忙道:“怎敢當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楊洪能有今日,全賴殿下賞識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勵他兩句,話題一轉,低聲道:“孤記得前幾日你曾提過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頓。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給她賞賜。”
  
  楊洪遲疑了。
  
  菩家女兒傍晚在園裡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經聽章氏說了,剛才心裡有點牽掛,正想送完人再去問問情況,沒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聽起了她的來歷。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兒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當年的罪名太過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對菩家的態度到底如何,若是貿然說了出來,萬一給小女君招來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楊洪不想說,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說是一個從前對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變故,她無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個聰明的人,怎麼聽不出來楊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悅,停下腳步皺眉道:“孤不過是出於關心這才過問。她到底何方人氏,你為何遮遮掩掩?”說完朝前大步走去。
  
  楊洪知太子不高興了。
  
  菩家女兒的身份也不是什麼秘密,在自家這麼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個人去福祿鎮隨便一問就知道了,自己瞞也是沒用。
  
  他遲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著膽子試探道:“殿下,小臣斗膽問一句,宣寧三十九年因大案獲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說:“國之乾臣,天下文宗,老了卻糊塗,隨梁太子謀大逆之事,身敗名裂,可惜了。”
  
  楊洪聽他語氣無深惡痛絕之意,猶豫了下,終於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孫女,當年獲罪發邊時還小,因其父對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驚,停步:“你說什麼?她是菩猷之的孫女?”
  
  楊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邊之時,年方八歲,身世堪憐,性情亦佳,相識者無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報朝廷當年的大赦之恩。”
  
  楊洪終究還是擔心太子會因她祖父罪而遷怒於她,暗暗用話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無瑕,更是無罪之身,說完偷偷看太子。
  
  年輕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楊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試探太子口風,見他突然像是回過神來,道:“我知曉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楊洪喏聲,感覺太子不像要對菩家女兒不利,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將要戌時末了,小王子還在菩珠那裡眉開眼笑地吃著各種在銀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細點,阿菊做的核桃糕、棗糕、還有一盤杏花糕,吃得不亦樂乎。跟他來的隨從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幾次,他置若罔聞。
  
  菩珠心裡有點不安。一是擔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積食,二是不想憑空又得罪李玄度,見他終於吃完了手裡的一塊花糕,打了個飽嗝,伸手又要去拿,趕緊擋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著糕點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著糕點,使勁搖頭:“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腳!煩死我了!晚上我睡你這裡好不好?”
  
  在自己沒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個人,其中自然包括這個陰險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個好人,頂好頂好的人。你這麼說他,他知道了會傷心的。”
  
  睜眼說瞎話,菩珠自己都覺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會傷心,他對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剛認識我就救了我。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見你就覺投緣,好似我們以前在哪裡見過一樣。你有危險,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詫異地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們有緣分!”菩珠用力地點頭,“你明日還要動身上路,再說這麼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會吃壞肚子,不如回去睡覺,好不好?”
  
  小王子還是不大樂意,這時阿菊走了進來,笑著指了指外面,外頭跟著就傳來葉霄的聲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來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點怕這個臉上帶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過了,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又打了個飽嗝,從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阿菊做完頭油後,摘的杏花還有點剩,丟了可惜,菩珠就將剩下的花瓣風乾,自己試著做了這花糕,做出來清甜可口,見小王子愛吃,就另取了塊乾淨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給他,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帶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葉霄的催促聲又響了起來。
  
  小王子接過糕點,無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燈下,手握一冊黃卷,頭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走到床邊,回頭偷偷瞄了一眼,見他背對著自己,趕緊把藏衣服裡帶進來的糕點壓到自己的枕下,預備半夜偷吃,藏好了,這才跟著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來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慘叫:“我的花糕!”
  
  糕點已經飛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許你趁我睡著偷吃!這是她親手做的花糕,她給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懷衛今晚去了哪裡,口中的那個「她」又是誰,哼了一聲:“明天你帶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著燈火再讀片刻的道家經,聽到身後懷衛在床上翻來覆去發出的聲音,怕燈亮著影響了他,便吹了燈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閉目,靜靜地調著呼吸,排空雜念。
  
  這是他從前在靜心經裡習來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個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萬壽觀裡,一千多個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盞青燈,一室黃卷,一隻孤影,以及這一冊偶從黃卷裡抽出的靜心經。
  
  “四兄,你都這麼老了,為何還是不納王妃?”
  
  李玄度緩緩地滑入了那片他潛意識中其實並不如何願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記憶泥潭裡,朦朧之中,正因無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幽幽的話語之聲。
  
  他悚然而醒,心跳飛快,意識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間屋的床上,繃緊的身體隨之一鬆,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作聲。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做你王妃,要是隨你一道去守陵,豈不糟糕?”
  
  那頑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語氣幸災樂禍。
  
  “對了,四兄你不會是到了現在還是雛兒吧?! ”
  
  懷衛這回抱著肚子哈哈狂笑,仿佛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邊笑,一邊飛快地往床裡面滾了過去,怕他要對自己施加報復。
  
  李玄度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好睡覺了,明日還需早起。”
  
  懷衛卻半點兒也不睏。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窩下決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說的話,不過是個引子而已,當下宣布:“我要納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撫琴的淑女!本來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決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來:“你胡說什麼?”
  
  “我是說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個兒子,十歲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歲了!雖然她瘦巴巴無甚肉,抱起來肯定還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給她吃好東西,我會把她餵胖,讓她陪我一起玩,我們再一起抱著小羊睡覺!”
  
  “她今天為了救我,自己險些淹死了,我得報答她!”
  
  李玄度將那菩家女兒傍晚落水上岸的濕身一幕從腦海裡驅逐出去,哼了一聲:“要是沒記錯,我也曾捨身救過你,怎就不見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誰救我?再說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麼向外祖母還有我娘親交待?”懷衛的語氣聽起來是理所當然。
  
  李玄度一時無語,頓了一頓,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別再胡說八道!睡覺!”
  
  畫面實在美好,懷衛越想越是興奮,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
  
  “我說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讓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點亮燈,把燈台端到床頭,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臉,盯著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說什麼了?是她說要做你王妃?”
  
  “沒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幫幫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兒仗著他是太子搶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腦海裡浮現出那夜在福祿驛置她與那少年深夜私會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兒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連區區小兒她都不放過!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後你要是敢再說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話,我就殺了她。”
  
  懷衛嚇了一跳,生氣地嚷了起來:“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說知道我以前的事嗎?我都敢謀反,殺區區一個女子而已,算得了什麼!”
  
  懷衛被他凶狠的眼神給嚇住了,方才生出的十歲納妃的雄心壯志頓時煙消雲散,再也不敢吭聲。
  
  “給我睡覺!”
  
  懷衛扁著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緩緩地吁出一口氣,正要熄燈,葉霄來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傳了個口信,道他突然想起來還有別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請殿下與小王子先行啟程,太子待事畢後,一定趕上。”
  
  李玄度皺了皺眉,但道了聲知道了。
  
  剛剛被他強行按回到枕上的懷衛還在徒勞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嗆了好多水,晚上說話,喉嚨都啞了!萬一我走了,她死了怎麼辦?”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無情,冷冷地應了一句,一口吹滅了燈。
  
  黑暗中,李玄度閉目,聽著懷衛在自己裡側唉聲嘆氣翻來覆去又折騰了片刻,大約睏意終於襲來,沉沉地睡了過去,被衾卻也已被他給踢開,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蓋回被,掖好被角,藉著夜色,看著熟睡中的懷衛,片刻之後,翻身下床,徑直開門走了出去,命人將葉霄喚來。
  
  葉霄方回屋睡下還沒片刻,剛睡著,被告知秦王召喚,以為出了什麼急事,一凜,睡意全無,忙奔了出去。
  
  月影蕭疏,庭院裡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階之上,正是秦王。
  
  葉霄幾步奔到階下,問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祿鎮,我命你傳話給那菩氏,話你可帶到了?”
  
  葉霄早忘了那事,更沒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問的竟然是這種事,呃了一聲:“……稟殿下,當時便已傳了。”
  
  “她當時如何回應?”
  
  葉霄費力思索了一番,終於想了起來:“小淑女當時態度極好,道她記住了,還說會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聲,隨即拂了拂手:“沒事了,回去睡吧。”
  
  葉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轉身回屋,看見桌上那包糕點,隨手便丟在了腳邊的字紙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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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一夜無事,誰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滾了出來。
  
  一大早,先是章氏過來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個「好」消息,說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過去,細細地詢問了許多關於菩珠的事,她缺什麼,平時喜歡什麼,不喜什麼,……等等等等。並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發的行程。
  
  章氏話裡話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這是她改變命運的一個絕佳機會,讓她千萬不要錯過,好好把握。
  
  這對於菩珠而言確實是個「好」消息,但是菩珠卻半點也不覺得高興。
  
  相反,太子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啟程計劃,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著,從李承煜抱著她送她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篤定,他對自己已經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順利達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來在心裡帶著對她的愛慕和思念照原定計劃啟程,而不是節外生枝地為了自己留了下來。
  
  留下來做什麼?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時候還未到。
  
  李承煜的這個舉動,非但畫蛇添足,弄不好,還會對他不利,對他不利,和對自己不利有什麼區別?
  
  章氏還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傳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邊望著外頭蹙眉出神之際,又得知了另外一個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動身的計劃。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問題。說早上起來嚷肚子痛,連著往茅房跑了好幾趟,把郎中叫過來看,道舌苔厚膩,積食冷滯——說明白點,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覺又凍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讓吃清淡的,空腹餓個兩頓就好。
  
  毛病雖不大,但攤上了這樣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發計劃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藥,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著休息,自己出門,去了西狄使團所在的驛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這裡吃了東西回去的,結果早上就壞了肚子,菩珠有點內疚,本來於情於理,無論如何都應當去探望的。但她又顧慮李玄度,懷疑他心中現在對自己一定更加不滿了,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覺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個已經回來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來找她了,道太子殿下過來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頭。
  
  菩珠方才正想怎麼找個機會盡快和李承煜見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門了,於是讓侍女將他請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對鏡略略理了下妝容,從臥房走了出去。
  
  李承煜昨夜一夜沒有睡好覺。
  
  知曉她的身份之後,他的心裡非但沒有嫌惡,反而多了一份憐惜。他閉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雙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納過太子妃的人,年紀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種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動情竇初開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實在睡不著覺,索性起身,在燈下一口氣將鳳凰台曲的全譜給寫了下來,不但如此,還不厭其煩地在他認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釋,指導拂弦的手法與力道的輕重。天亮又召見章氏,打聽了許多關於菩家女兒的事,隨後迫不及待地過來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見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間屋,欣賞著窗外杏枝,只覺嫵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後傳來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李承煜轉頭,看見一道淡雅身影姍姍而來。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後,長髮便一直沒有再梳髮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將青絲綰在腦後,貼著露在衣領外的一段修長玉頸鬆鬆地垂落。面龐也不見半點脂粉,脣色輕淡。身上一條月白色的居家長裙,行路時裙裾輕擺,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來。
  
  不似昨日傍晚花樹回眸那一剎那的明艷,但卻另有一番閑雅自若的風流之態。世上明艷動人的女子不少,但這種姿態,旁的女子,便是學也學不來。
  
  沒看到現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驚艷。此刻見到了她的樣子,忽然又覺這樣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幾分了,見她微笑著朝自己走來,一時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稱“太子殿下安”,這才驚覺,忙叫平身:“你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實在動容,一早無事,便來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菩珠說自己已經沒事了,拜謝。
  
  李承煜又撫慰了她幾句,從伺立在一旁的隨侍手中拿過一隻以錦面裝飾的精美匣子,遞了過來。
  
  菩珠接過,有些不解。
  
  李承煜讓她打開,菩珠依言開啟,看見裡面有幅卷軸,展開,才發現是鳳凰台的琴譜。
  
  李承煜道:“這是孤昨夜特意為你記下的琴譜,其中便有你誤奏的曲部,且曲譜的精彩絕倫處,孤皆在旁加以注釋。你若無事,可對譜勤加練習,對你琴技,多少想必有所幫助。”
  
  菩珠感到有點意外。
  
  她認得李承煜的字跡,確實是他親筆所書。
  
  琴譜不短,一夜功夫不但全部記錄下來,還詳作注釋,恐怕他一晚上都沒時間睡覺。
  
  上輩子,怎麼說呢,說對他沒有半點感情,那也是不對的。
  
  她對李承煜還是有感情的,那種感情到了後來,就是如同對著一個日夜相處的家人,憐其不幸,怒其不爭。
  
  所以這輩子,既然決定還是要做他的皇后,命運也就他綁在了一起,自然處處要為他去考慮。
  
  他好,自己才能好,也才能有機會向李氏皇朝的傳奇姜氏太皇太后看齊。
  
  菩珠於是露出驚喜而感動的神色,當場瀏覽他手寫的曲譜,如同珍寶,瀏覽畢,抬頭道:“實在太好了,我昨晚正想著如何求殿下為我留一完整曲譜,只是不敢開口,沒想到殿下您自己便替我考慮到了,如此用心,無以為報!多謝殿下慷慨賞賜,我必勤加練習,不敢懈怠,更不敢辜負殿下的徹夜辛勞和一番苦心。”
  
  李承煜心情愉快,當場命她去將那張琴取來,自己要給她演示。
  
  菩珠卻不動,只看向立在旁的他的隨侍,朝他丟了個眼色。
  
  李承煜頓悟。
  
  她這是有話要和自己私下說了。
  
  李承煜心中一陣激動,立刻命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她兩個人了,近前幾步,柔聲道:“你可是有話要和我說?無妨,無論什麼話,你皆可放心與我說。”
  
  菩珠抱著琴譜輕聲說:“敢問殿下,殿下今日一早推遲行程留了下來,目的為何?”
  
  李承煜一愣,本來想拿小王子來推脫,但對上她投向自己的兩道眸光,心口一熱,話就脫口而出了:“菩氏,孤是為你而留!孤若要將你帶回京都,你可願意?”
  
  菩珠點頭,又搖頭。
  
  李承煜不解。
  
  菩珠緩緩道:“妾自知蒲柳,有幸在此遇殿下,得殿下青眼,是三生有幸。日後也不敢肖想別的,能給殿下添香磨墨侍奉在旁,便是莫大福份。只是如今,殿下卻不可將我帶回京都,不但不可,便是殿下自己,也萬萬不可為我而隨意更改行程推遲歸京。”
  
  李承煜神色依然困惑,遲疑了下,道:“莫非你是擔心你的家事?你放心,父皇當年登基大赦天下,你已無罪,有孤護著,必能保你周全。”
  
  菩珠搖頭:“殿下你錯了!我所擔憂的,不是我的周全,何況,有太子殿下您保護我,我有什麼可擔心的?我擔憂的,是太子殿下您。”
  
  李承煜更加不解:“此話何意?”
  
  “殿下,陛下此次派您來河西,目的為何?”
  
  她的這個問題,李承煜心裡自然清楚。
  
  他去年就行了弱冠禮,然而,他和他那個八年前自裁死去的梁太子伯父不同,作為成年太子,他之前的幾次差事,也是運氣不好的緣故,辦的不是很完美,大臣們私下有所議論,這令皇帝很是不快,這次派他來河西行這趟差事,目的就是讓他增加歷練,積累威望。
  
  所以臨行前,他的太傅太常令郭朗再三叮囑,要他這次一定要把差事辦好,萬萬不可再出任何岔子。李承煜來了後,不敢懈怠,凡事親力親為,贏得一片讚譽。他料消息此刻應當已經傳至京都。
  
  但這種事,哪怕心裡很喜歡面前的這個女子,無交心之情,他自然不會輕易說出來的。
  
  “你此言,到底何意?”
  
  非但如此,李承煜在心裡也感到了一絲被冒犯的不快。若不是實在喜歡這個女子,恐怕當場就要變色了。
  
  菩珠道:“殿下,您這趟河西之行,用賢善政,美譽遠播。然而,我雖只是一個邊鄙之地長大的無知婦人,亦知賢能遭嫉的道理。您若是被人知道在奉陛下之命代為撫邊之時留情婦人,為區區一婦人而推遲歸京,且那婦人出自不赦罪臣之家,流言起,這將會對殿下何等的不利?陛下和群臣如何看待殿下?良田敗於邪徑,黃金鑠於眾口,此為大忌。我死活無關,我只擔心因為我而連累了殿下,令殿下此次的撫邊之功蕩然無存。”
  
  她說著,作勢就要朝著李承煜下跪。
  
  李承煜如同醍醐灌頂,猛地清醒了過來,回味她方才說的這一番話,一時後背竟冷汗都冒了出來,回過神來,見她就要朝自己下跪,急忙一個箭步上去將她雙臂托住了。
  
  菩珠其實也不喜歡跪拜別人,趁機也就直起了身,抬眼,正對上李承煜一雙緊緊凝視著自己的眼睛,便又垂下了眼眸。
  
  這一刻,李承煜的心情幾分後怕,幾分感慨,低聲道:“是我一時糊塗了,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你說得很對!萬一被有心之人知道了,加以矯傳,對我極是不利!幸好才一夜而已,今日他們也沒走成。謁者尚在驛置,我這就去告訴他,替我重新安排!他們何時走,我便與他們同行!我先去了!”
  
  他放開菩珠,轉身匆匆而去。
  
  菩珠目送李承煜的背影,見他走到門口了,突然又停步,轉頭望了自己一眼,隨即快步走了回來,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神色顯得十分激動。
  
  “菩氏,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一心為我,也不枉我對你一見傾心。你放心,你且在此處再安心住些時日,我會叮囑楊洪夫婦好生照顧你,待我回京後,我想辦法,遲早會把你接過去的!”
  
  他看了眼身後,壓低聲音:“待我日後登基,我亦會想辦法為你祖父洗脫罪名。我定不會負你!”
  
  太子說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樣子刻入自己的眼底,這才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轉身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菩珠看著李承煜消失在門口,凝神沉思了片刻,又想起懷衛。趁李玄度不在,叫侍女先代自己去探望他。侍女回來後,仿佛有話又不敢說,菩珠問她,她才吞吞吐吐地說,小王子在那邊正鬧呢,餓得要哭,更傷心的是,昨晚帶回去的花糕也不見了,好似是被秦王殿下給丟掉的。
  
  侍女說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菩珠神色淡淡,心裡的那種隱憂,卻愈發濃重了。
  
  倘若說,昨日自己留給李承煜的,還只是一個流於表層的驚艷印象的話,那麼今日,經過方才那一番話,李承煜必會對自己另眼相看了。
  
  計劃雖然並非總是如同自己預先設想的那般推進,但只要冷靜以對,隨機應變,看起來,結果往往比自己起先設想的還要完美。
  
  除了一個人。
  
  菩珠一想到李玄度,就感到擔心。
  
  這輩子,有些關鍵的事情,雖然她提前知道,但與此同時,她也漸漸發現,有很多事情,或許因為她的干預,已經變得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就比如,她和李玄度的關係。
  
  她擔心他會成為自己前行路上的一個障礙。等他們回京後,到了關鍵時刻,萬一他在愛護孫輩的姜氏面前進言,對自己不利,那麼一切都必將落空。
  
  這太可怕了。
  
  菩珠無法想象,這輩子倘若她做不成李承煜的太子妃,她還能幹什麼。
  
  難道重生一世,就這樣老死河西?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們還沒走,這或許就是個她的機會。
  
  她得好好想一想,必須抓住機會,要在李玄度回京都之前,將這種可能性給掐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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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21:17 |只看該作者
第 19 章

  李承煜離開,正要去驛置找孫吉,謁者孫吉自己已先乘車回來了,正在西庭等他,將他匆匆請入內室,屏退眾人之後,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決定要推遲歸京,問他為何。
  
  李承煜不想讓人知道真實原因,含糊推脫,只說有事未竟。
  
  太子門下的謁者孫吉平日為人審慎。記得昨晚筵席之上,太子分明稱,將與秦王等人一道啟程,怎的昨夜回去之後,突然決定推遲歸京,當時小王子人還好好的。
  
  他覺得不對,特意一大早趕了過來,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詢問太子的動向,獲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個女子了。
  
  孫吉立刻又打聽女子的身份,得知之後,驚出一身冷汗,此刻見到了人,當場發問,見他推脫,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幹留情於女子,為那女子推延歸京,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孫女,一旦發難, 殿下將如何自辨?此事萬萬不可!”
  
  李承煜見瞞不過了,立刻叫他放心,說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準備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隨皇叔以及西狄使團一道歸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沒有章法,但有一點不好,好面子。孫吉方才也是心急,說完了話才覺自己語氣有些衝撞,原本擔心他會著惱,見他不但從善如流,原來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虛驚了一場。
  
  孫吉這才鬆了口氣,心中頗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與太子在驛置與西狄使者一道用過晚膳,叔侄策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雖無城內縱馬的禁令,但這個時間,路人都趕著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帶,更是熱鬧,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為走馬,不知不覺,快到都尉府的大門之前。
  
  李玄度謹守君臣之禮,一路行來,馬頭始終落於太子之後,太子這時主動與他並駕,說自己趁著小王子休息的機會,今日已經抓緊把自己的事情全部處理完了,到時,必定和他們以及使團之人一道歸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濃。說出來不怕皇叔笑話,孤實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頷首:“如此最好不過,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後日應當便可動身。”
  
  李承煜應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難得這次有如此的機會,一定要多住些時日。到時若能像小時那樣,孤與皇叔再次一道射獵太苑,豈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閒談之時,眼角的餘光處忽然瞥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隨即轉臉望了過去。
  
  一個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間別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雙目望著前頭大門的方向,似想過去,又猶豫不決。
  
  李玄度自然認的,這便是之前在福祿驛置和那個菩家女兒深夜相會的無賴少年,看他樣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會兒了,十有八九,是來找菩家女兒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兒,他坐在馬上,渾然不覺。
  
  自從發現菩家女兒心術不正,繼這少年之後竟又搭上了侄兒李承煜,他便覺著有些難做。
  
  皇家長輩兄弟間的恩怨是一回事,後輩子侄的親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從沒指望他的太子侄兒到如今還能像從前那樣看待自己。人是會變的,何況他們這種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今和從前相比,也早已經面目全非。但無論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還是本能地希望這個從小跟在自己後面的侄兒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來說推遲歸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為那菩家女兒所惑的緣故。
  
  當時他心中便在猶豫,是不是應當尋個合適的機會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罷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睜睜看著太子一頭掉進色相裡還不自知,未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現在見這少年竟又來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兒,她到底意欲何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無儀仗同行,但前頭有幾名來自東宮的護衛,其中一人縱馬行在道路一側,職責是將滯在路上的行人驅開。
  
  這麼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擋道,二來是為了防備意外。
  
  河西剛經歷過一場變亂,雖然鎮壓得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動盪,但必要的警戒還是必不可少,畢竟小王子關外遇刺,便是個現成的例子。似太子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衛士走馬到了前頭那個高大少年的身後,響鞭出聲驅趕,路人紛紛避開,唯那少年或是懷有心事,沒有聽到,竟不動,依然那樣立著,衛士便揮起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頭,滿臉怒容,或是下意識的反應,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勢欲拔。
  
  衛士一愣,喝道:“何來的大膽賊兒?”
  
  李玄度目光掃了過去,落在少年那隻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肅。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馬背上的他,一凜,按著刀柄的手慢慢地鬆開了。
  
  楊洪跟在後頭,見前面異動,以為真的有刺客,急忙帶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鉉,嚇了一跳,翻身下馬奔了過去,衝他厲聲喝道:“大膽!你竟魯莽至此地步!是太子與秦王殿下駕到!還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來,說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長,名叫崔鉉,今日輪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裡糊塗沒有聽到喝道之聲衝撞了上來,懇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那個低了頭,緩緩跪在路邊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風彪悍,多遊俠,路上不乏這種腰佩刀劍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轉向李玄度笑問:“皇叔以為應當如何處置?”
  
  李玄度的目光從少年的身上收了回來,道:“太子定奪。”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說了,看在楊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衝撞之罪。”說完繼續走馬向前。
  
  楊洪站在路邊,等那一行人馬從面前走過,上去命崔鉉起身,嘆了口氣,低聲道:“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還好沒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再這麼莽撞,日後怎麼死都不知道!”
  
  崔鉉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視線望著前頭那一行駿馬上的背影,人一動不動。
  
  “對了,你過來何事?”楊洪又問。
  
  崔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道無事,自己只是路過而已。又向楊洪道謝,轉身默默去了。
  
  菩珠這一天人都在屋裡,一步也沒出來,對於發生在都尉府門外的這樁小小的意外,絲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懷衛肚子已經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後日便動身離開。
  
  一夜過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葉霄在外頭,看見她來了,起先似乎有些為難。
  
  菩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微笑道:“聽說小王子明日要走,我過來看下他,和他道聲別。”
  
  屋裡發出“砰”的一聲,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兩個侍女匆匆從裡面出來,哭喪著臉道:“小王子什麼也不吃,還把東西都砸了。”
  
  葉霄露出頭痛之色,遲疑了下,轉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鬧,晚飯也不吃。有勞小淑女,可否勸勸他?”
  
  菩珠跨過門口地上的一攤狼藉之物,走了進去。懷衛兩隻眼睛紅紅的,趴在床上正抹著眼淚,看見她委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接著不停控訴李玄度,說他不許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關在這裡。平時是去哪都要盯著,今天越發過分,哪裡都不許他去,並且,晚上還是給他吃粥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吃了。
  
  “嗚嗚……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帶你去見我娘親!我娘親長得可好看了,是我們銀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這麼好看,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兒!我還有頭小羊,誰也不能動它,我讓你摸,我們一起抱著牠睡覺……”
  
  菩珠哭笑不得,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接話。
  
  他說著說著,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麼,猛地閉了口,看一眼她身後門口的方向,才把嘴巴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千萬要小心,這話我就和你偷偷說,不能被他聽到。他動不動就要殺人,說我要是再提讓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殺了你。”
  
  菩珠一頓,隨即道:“他是玩笑話,哄你的。不過,他既然不高興,往後你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懷衛眨巴了幾下眼睛,噘嘴:“就算是這樣,明天我也不會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給我的花糕都給扔了!”
  
  菩珠靈機一動,說:“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隨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宮御膳房裡的尚食令,他們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們還會做別的許多好吃東西,水晶飯、龍眼粉、牛酪漿、金乳酥,還有蝦炙、玉露團、燒鵝填……各種各樣,都是你以前沒有吃過的好東西,你就不想去嚐一嚐?”
  
  懷衛咕咚一聲,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麼是燒鵝填?”
  
  “燒鵝填就是取一隻六個月大的肥鵝,不可太大,大則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則易化,在鵝腹裡填入肉和香米飯,用五味調和,再取乳羊一隻,把鵝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黃流油,熱油逼入鵝肉,便取出肚子裡的鵝,味美無比。我小時候在家裡吃過,到現在還記得那味道呢……”
  
  可憐懷衛,這兩天李玄度只許他吃清淡粥飯,本就腹內少油,老感覺餓得慌,何況方才還負氣不肯吃飯,聽她描述得繪聲繪色,眼睛發著綠光,嘴裡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遲疑了下,終於勉強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見懷衛又要搖頭,忙道:“你聽我說,你先去,幫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過去,到時候你就能帶我到處遊玩了。我小時候雖也住過京都,但已經過去太多年,如今京都舊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後還要靠你作我的嚮導。”
  
  懷衛終於答應。
  
  菩珠叫侍女再送來晚膳,往粥裡拌了兩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邊,繼續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讓你吃太多,吃壞了肚子,今天你還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東西,好不起來,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準你來找我玩了。”
  
  懷衛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絕不能讓她受委屈,就勉強張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餓,索性把碗端了過來自己吃。
  
  論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還是現在的小王子懷衛,看起來基本都是手到擒來,問題不大。
  
  菩珠鬆了口氣,看著懷衛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還沒飽,想再給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時候,一怔。
  
  門口站了一個人,李玄度,看他肩上還罩著一件黑色披風,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兩隻眼睛看著自己,也不知道他回來在門口站多久了。
  
  雖然這趟來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但這樣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聽到了自己方才說的那最後一句關於他的壞話,未免還是有點尷尬。
  
  不過,這一絲尷尬很快就沒了。
  
  他都對自己起了殺心,自己為了哄他弟弟吃個飯,說一兩句關於他的不痛不癢的壞話,算得了什麼?
  
  至於自己也打算日後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論。
  
  菩珠很快鎮定了下來,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朝他見了個禮:“殿下,我聽說小王子明早要動身了。這回他肚子吃壞,全是我的過錯,我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方才過來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從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轉而看了眼兩隻手捧著碗呆呆看著自己的小王子,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間用作會客的屋子走去,這時葉霄得知他回來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釋:“殿下,並非我存心讓她進去的,實在是小王子已鬧了一天了,嚷著要回去找大長公主,說不去京都了,還不肯吃飯。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她來了,就讓她進去試一試……”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聲知道了,便推門走了進去。
  
  菩珠耐心等著懷衛吃完東西,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晚上早點睡覺,將侍女喚進來陪著他,自己這才走了出去,對葉霄道:“小王子飯吃好了,也答應不鬧了,明天會和那你們一起去京都的。”
  
  葉霄很是感激,連聲道謝。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掛齒。”
  
  她頓了一頓:“我另外有事,想求見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撥冗,予以見面?”
  
  葉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報。”
  
  菩珠靜靜等待了片刻,見葉霄匆匆回來,為難地道:“小淑女,實在對不住,明早就要動身出發,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沒有時間見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取出一張封函,笑著雙手遞上,懇切地道:“勞煩侍衛長,可否再幫我將這信函轉給殿下?”
  
  葉霄那夜雖親眼目睹菩家小淑女與那無賴少年深夜幽會,但過後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竇初開,這也不算什麼。之後幾次接觸下來,越發覺她性格好。無論殿下怎樣冷待,她都不會生氣,何況方才又幫忙哄好了小王子,對她的印象是越來越好。
  
  方才他去通報,殿下頭也沒抬就一口回絕了,他本來擔心小淑女尷尬,沒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讓自己轉,不過舉手之勞,怎好意思拒絕?便接了過來。
  
  葉霄目送小淑女背影離去,將信又拿了過去,敲開門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轉交殿下。”說完怕他讓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檢查下行裝,殿下有事喚我。”一邊說,一邊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燈下繼續坐了片刻,待讀完了手頭的一頁,視線終於從手中的黃卷上挪開,望向葉霄送來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靜靜地等著人去拆開它。
  
  李玄度終於還是伸手取了信,拆開,目光掃過,視線隨之一定。
  
  她竟然約他戌時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見面,說有事,懇請他撥冗前去一會。
  
  不止如此,還說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須要和他當面坦言。她會在那裡等他等到戌時末,倘若不見他來,她便再次折返,前來叩門。
  
  這算什麼?強迫他過去見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極是不悅。
  
  並且,他的直覺也立刻告訴他,這是她設下的一個圈套。
  
  她的目的絕對不會像她書信上面所表述的這麼簡單。
  
  他和她之間,又會有什麼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麼問題便來了,繼他的侄兒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懷衛之後,她現在到底想對自己幹什麼?
  
  李玄度的目光盯著信上那幾列娟秀的字,心中掠過一縷怪異至極的感覺。
  
  幾分厭惡,又有幾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應當正在背後算計著自己會去和她會面,那種厭惡之感便將好奇之心給壓了下去。
  
  她當自己也如他的侄兒李承煜或是小兒懷衛那樣,會被她所惑,耍得團團轉?
  
  李玄度眉頭微擰,將信隨手一丟。
  
  信紙從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蕩蕩地飄落在地,最後掉在了他的腳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黃卷,翻過一頁。
  
  燭火映照著他的臉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頁,繼續翻到了下一頁。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樹之下,等待著她約會之人的到來。
  
  杏花總是開得熱烈而濃艷,毫無保留,招蜂引蝶,於是也就遭了世人輕視,覺它缺了風骨,少了氣質,春光中的一抹妖嬈俗艷之影罷了。
  
  菩珠卻愛它的熱烈與濃艷。
  
  人活於世,如同春花,若不盡力綻放一回便就凋謝,豈非辜負這大好春光?
  
  戌時到了,周圍悄無聲息,隔墻西庭那邊的燈火也漸次熄滅。
  
  都尉府被夜影籠罩。
  
  菩珠等了許久,沒等到李玄度,卻沒有放棄,背靠花樹,依舊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會來,而且這種可能性,菩珠覺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絕過一次來自她的會面請求了,自己卻還是厚顏相約。就算他再討厭自己,難道就沒半點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這麼執著約見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風吹拂,花影輕搖。
  
  有嬌艷的花瓣撲簌簌地自枝頭飄落,漸漸地落滿了她的頭和肩。
  
  菩珠算著時辰,估計快到戌時末了。
  
  她已經在這裡等了他將近一個時辰,腿都要站麻了。
  
  葉霄也應當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來?
  
  還是他根本就沒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裡漸漸涌出一種挫敗之感。她感到沮喪,也很後悔。晚上一開始,他讓葉霄傳話拒絕自己的求見,當時她就該強行闖進去的。葉霄會阻攔,但絕不至於會把自己當場從那個地方給扔出來。
  
  只要能見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著花樹上方夜空中那輪漸漸升頂的月,凝神片刻之後,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把那種她厭惡的沮喪之感,從自己的身體裡驅逐掉,低頭沉吟。
  
  這件事對於她來說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離開之前試一試。
  
  戌時,還不算特別晚。
  
  白天她讓侍女幫自己打聽了下李玄度這幾個晚上的熄燈時辰,一般都在亥時。
  
  她心一橫,決定再找過去,哪怕是強闖,低頭邁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那扇門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不疾不徐,沿著徑道而來,最後停在了距離自己十幾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聲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終於還是來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穩了穩神,朝他穩穩走了幾步過去,但並未靠得太近,停下後,朝他行了一禮。
  
  “多謝殿下還是撥冗相見了,感激之情無以為表……”
  
  “你到底何事?講就是了!”
  
  李玄度打斷了她的開場。
  
  菩珠一頓:“殿下,那我斗膽講了。這些日,我覺著殿下與我似乎存了誤會,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釋一下。第一件便是我與崔鉉崔小郎君。那晚我確實與他私會在福祿驛置之外,但我和他的關係,並非如你所想。當時我與他另外有事,不巧與殿下相遇,事發突然,我亦不識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寬廣,當時懼怕惹事,為順利脫身,這才假意與他作出男女私會之狀。”
  
  “這便是你說的要緊之事?與我何干?”
  
  李玄度深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無賴少年在都尉府大門外躑躅不去的背影,當時竟連衛士的喝道之聲都未覺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麼?
  
  李玄度只覺自己今夜最後時刻還是應約而來,太愚蠢不過。
  
  他也懶得點破了,說完轉身便走。
  
  菩珠一愣,沒想到他竟半點耐心也無,自己才起了個頭,他便拂袖而去。
  
  這怎麼行?
  
  她真正要說的話還沒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徑直擋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體為路障,攔了他的去路。
  
  他終於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這才發覺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厭惡,忙不迭又後退了幾步,這才停下。
  
  “懇請殿下再聽我幾句。”
  
  他可算是被攔住,沒再繼續邁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繞彎子了。
  
  菩珠繼續道:“第二件事,是關於我與太子殿下。不瞞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經向我表露衷情,約定日後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沒說什麼。
  
  “殿下,容我斗膽猜測,殿下是否覺著我水性楊花,寡廉鮮恥?我不敢自辯,我亦承認,那日在此,我用琴聲吸引太子殿下前來相見,並借此得他青睞,全是我的預設。”
  
  李玄度仿佛驚詫了,望了她片刻,終於哼了一聲:“你倒是老實,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聲:“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見,似我這等伎倆,怎可能瞞得過殿下?也難怪殿下對我生了成見,處處不待見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講這些,到底意欲為何?既知事情不恥,為何一錯再錯?竟敢將當今太子玩弄於股掌之上,你膽子不小!你眼中可還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訓斥,垂首下去,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童,等他訓斥完畢,半晌不語。
  
  李玄度見她腦袋鵪鶉似地低垂下去,一動不動,等了片刻道:“說話!你啞巴了?”
  
  菩珠終於緩緩抬頭,抬起頭時,月光下的雙眸已是淚盈於睫,水光閃爍。
  
  李玄度一愣,皺了皺眉:“你哭什麼?”
  
  菩珠忙擦去眼中淚水,淚水卻是越擦越多,最後洶涌而出,她忍不住雙手掩面,無聲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渾身不適,第一反應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聽見或是瞧見了,還以為是自己欺負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話,想了一遍,覺著也沒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這麼傷心,還極力忍著不發出聲音,兩隻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點煩,忍了片刻,咬牙冷聲道:“行了,別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亂地擦去眼淚,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親,皆品格清正,我從小也是念過兩年學的,認得幾個禮義廉恥的字。只是當年我才八歲,就被發到這裡充邊,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勞照顧我,後來又得楊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八年裡,我什麼苦都吃過,什麼活計都做過。冬天河水結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開始還覺著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凍得沒了半點知覺,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漸漸消失,望著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實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所以獲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計地去認識他。傍著大樹好遮陰,我身為女子,胸無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凍河邊去洗衣,只想過好一點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滿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別無所求。”
  
  他依然沉默著。
  
  “太子殿下與我一樣喜愛撫琴,堪稱知音,認識太子殿下於我是極大之幸事,如今我僥倖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諾,我對太子亦同樣一見鍾情,絕無惡意,日後若真的侍奉於側,便是我的莫大幸運。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憐憫之心,那日在驛舍,殿下慷慨解囊,我還沒有向殿下親口道謝……”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個簡單的動作,阻止了她繼續表述對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見我,到底目的為何?”他注視著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氣。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處,我只希望,日後太子殿下若真的為我想法子幫我脫身,懇請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兒的話終於說完了,耳邊安靜了下來。
  
  李玄度在這個晚上來這裡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測菩家女兒一定要約自己見面的緣由。
  
  他想過各種緣由,甚至還冒出過她是否妄圖勾搭自己的念頭。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荒唐無比,也惡寒無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機會狠狠教訓她一頓,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絕非如她所想,皆為惑於色相之輩。
  
  秦王殿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菩家女兒今晚極力約自己,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兒太子,認定太子能將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終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會從中作梗,這才約自己出來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舉動固然流於下乘,但在聽過她那一番毫無遮掩的剖心之語過後,他再也無法對她苛責了。
  
  又有什麼資格去苛責一個年僅八歲便遭逢如此巨變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當年已經十六歲,成人了。
  
  她一個弱小女子而已,這大約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歸宿和選擇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對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閒事?
  
  何況,侄兒和這女子之間的男女之事,還真不是他這個所謂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口長氣,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懷衛怎麼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否則他怎會嚷著要納你為王妃?”
  
  菩珠睜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無恥,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對他生出不軌之心?他有些不滿殿下對他的管教,我記得我就勸了兩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極好極好的人,叫他聽你的話,否則你會傷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問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熱,否則當日在在福祿驛舍,殿下不過初見,為何便慷慨賞賜了我許多錢……”
  
  被人當著面竟如此肆無忌憚地吹捧,這令李玄度生出一種略略羞恥的彆扭之感。
  
  “菩氏!”
  
  他實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斷她。
  
  她的嘴終於止了話,微微仰面,雙眸凝睇而來。
  
  頭頂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開了視線,卻又看見她的一側鴉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風吹來,花瓣從她髮發間翻落,落到了她的一側肩上,她卻渾然未覺。
  
  李玄度向來不喜杏花,嫌它流於俗艷。
  
  他極力忍著幫她將那瓣杏花從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親,故當日給了你些錢,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於今日之事……”
  
  他一頓。
  
  “既如此,往後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邁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幾步,聽到身後傳來她的呼喚之聲。
  
  他停步,略略回頭。
  
  菩珠轉身奔回到那株花樹下,提起帶過來的一只小食籃,又飛快地奔了回來,身影輕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著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謝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幫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籬下,也沒什麼可表謝意的,這是我今日剛做的杏花糕,物雖賤,還算乾淨,聊表謝意,望殿下勿要嫌棄。”
  
  說著,她將那只小食籃遞了過來。
  
  李玄度半點也不想要,但見她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又拉不下臉生硬拒絕,僵持了片刻,沒奈何,勉勉強強,動了一下肩膀。
  
  菩珠順勢將小籃子放到了他的手裡,朝他行了個拜禮,旋即邁步飛快而去。
  
  李玄度立著,看著她的輕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徑盡頭的夜色裡。
  
  一陣帶著花香的夜風吹過,他四顧,竟忽有一種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頭,盯著自己手中的小食籃,忍著想要將它丟掉的念頭,最後終於還是勉強提了回去,命葉霄拿去令侍女收起來,冷著臉道:“明日給小王子上路做點心吃。”
  
  “就當我賠他的!”
  
  李玄度說完,丟下莫名其妙之人,轉過身,雙手背後,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飄飄,徑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經過這一夜,必是被自己給弄得服服帖帖了,終於徹底放下了心。
  
  他們回去之後,只要他不針對自己破壞好事就行了,至於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她絲毫也不在意。
  
  最後奉上的那一籃杏花糕,菩珠猜測,他十有八九會丟掉。丟就丟吧,她也不在乎,本來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總之她達成了目的,心情極好,這個晚上回去之後,睡了一個久違的香甜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跟著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別,今早臨行,千言萬語,皆化作凝望,上馬之後,還頻頻回首。
  
  小王子也是戀戀不捨,臨上車的一刻,還從奴僕手裡掙脫了出來,跑過來和她耳語,要她過些時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嚮導。
  
  “懷衛,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實在不耐煩,不知道這兩人怎的會有這麼多說不完的話,忍不住出聲打斷。
  
  “去吧,路上要聽話,別惹你四兄生氣。”
  
  菩珠瞥了眼那個微微皺著眉的人,催懷衛上車。
  
  小王子翹嘴,這才任由追過來的奴僕將自己抱著送上了車。
  
  巳時,這一行浩浩蕩蕩數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團在內的人馬,終於離開郡城,朝著京都而去。
  
  菩珠則開始了靜靜的等待,等著那一個她能回京都的機會。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來,劈在了明宗廟殿的正脊頂上,將一側那隻高達數尺的巨大吻獸劈落,碎裂一地,廟殿隨之起火。
  
  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壽的前夕,被視為不詳。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議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此事的哀奠,各種說法也隨之浮出水面。
  
  數日之後,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書請求孝昌皇帝重新調查菩猷之參與當年梁太子的謀逆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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