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1
發表於 2021-1-10 20:29:23 |只看該作者
第 30 章

  為了將帝國使官菩左中郎將的亡骨,從他犧牲的異族敵人的荒原中接回來。
  
  這便是菩珠想的到唯一一個或許可以再次打動他的理由了。
  
  之所以下如此的判斷,她有自己的依據。
  
  不說之前在都尉府的那個晚上,他親口向自己承認,他是因為敬重自己的父親,所以當日在福祿驛舍才給了她錢。光是從最近河西、天水的叛亂事件來看,雖然他醉心權力,謀劃逼宮和奪權,但在涉及國義這一點上,他還是一個算是靠譜的人。
  
  他被封西海王,名為撫邊,實則是個偏地閑王。讓他老老實實地待在封地裡,或許這才是皇帝的本意。
  
  不能怪皇帝對他有如此的戒備,以他從前的事,換成任何一個皇帝,恐怕都沒法視若無睹。
  
  所以,對於他如此敏感的身份而言,除了知他的西海事,別的,哪怕就是獲悉了消息,最明智,或者說,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什麼都不做,高高掛起,由它亂去, 當不知道就好。
  
  這個道理,菩珠都明白,她不相信李玄度不明白。
  
  但他怎麼做的?
  
  他及時傳信中樞予以警醒,從而避免了那兩地原本極有可能將要持續動盪的一場大亂。
  
  這說明什麼?應該不是他蠢到如此的地步,而是謀劃奪權之餘,這個人也還有那麼一點家國為先的胸懷,還存有他作為皇族該有的一點血氣和擔當。
  
  作為一個日後註定將會是敵人的人,菩珠無意再多探究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但他的這一點「胸懷」,卻是可以成為現在被利用的弱點。
  
  “殿下,我的父親當日犧牲在了萬里之外的烏離,連遺體也未能獲得應有的對待。我聽說是有一個戰敗投降過去的國人於心不忍,暗施援手,我父這才得以埋屍荒野。他為你們李氏皇朝和帝國獻出了生命,這麼多年,你們給予了他如何的回報?莫說迎回他,連他僅剩的一個女兒也無辜受冤充邊八年!”
  
  “我有如此一個心願,征服烏離,將我父遺骨收歸故里!難道他不配得到這最起碼的待遇嗎?所以我懇求殿下,你今日不僅僅是幫我,你是在幫一個為了李氏皇朝和帝國獻出了生命的忠臣,菩左中郎將,幫助讓他的遺骨日後能夠回歸故里,和他所愛的妻合葬,尚饗祭祀,如此而已!”
  
  大風呼呼地從西窗中涌入,菩珠身旁青幔狂卷,李玄度停在前方的殿口,依然背對。半晌,菩珠見他終於緩緩地轉過頭,盯著自己。
  
  “故而,你想做太子妃?”他發問,聲音低沉。
  
  “是,再做將來的皇后!權力是最起碼的!有了它,我才有希望去實現我的心願!”她毫不諱避,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殿內人聲又斷了,耳邊只有呼呼風聲。
  
  菩珠再等待片刻,望著殿口門檻前那道大袖飄飄衣袂舞卷的背影,輕聲問:“殿下,你能再助我一次嗎?”
  
  窗外忽地掠過一道閃電,繼而有焦雷從頭頂滾過,雨點傾瀉而下,從那扇大窗中斜淋而入,很快將窗檻和地面漬濕,水痕慢慢地暈開,越變越大。
  
  李玄度終於轉過身,負手立於殿口,眼眸依然發紅,冷冷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菩珠心中一鬆,立刻道:“聽聞後日太皇太后大壽過後便是太子選妃。法子我都已經幫你想好了。待大壽之夜過後,你幫我把世子藏起來,長公主丟了兒子,必定著急,何來心思再想這事?待太子選妃過後,你再將世子放回來。”
  
  “你倒是自視甚高,現如今便篤定你必能選中做太子妃了?”他的語氣輕飄飄的。
  
  菩珠含含糊糊地道:“盡人事,聽天命。”
  
  待長公主一夥人在姜氏的壽日壞了陳家女兒的事後,立刻就把韓赤蛟給「藏」起來,如此,自己被推舉為太子妃時,長公主連兒子都丟了,還何來的心思從中作梗?
  
  自然了,她口中的「藏」,意思不言而喻,以李玄度的聰明,也就不用她明說了。
  
  她頓了一頓,“我自己若叫人去做這事,也不一定不能成,但可能有點難,且以世子的身份,我擔心萬一失手有後患。但如果是殿下您,必定輕而易舉,也絕不會讓人查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李玄度脣緊抿,片刻後開口,脣角略微扭曲:“你年紀不大,做事為達目的,向來便是如此不擇手段?”
  
  菩珠避而不答,只道:“殿下,你這次幫了我,我若順利上位,日後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幫你的。畢竟,我有把柄在你手裡,不是嗎?”她的語氣十分誠摯。
  
  李玄度不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
  
  菩珠怕再不回去,那邊郭家的管事和婢女到處尋自己,道:“殿下你答應了嗎?你給我一個準。你若是不願幫我,我便自己另外尋人。我知道你向來愛護後輩,你放心,我絕不敢對他有任何的不利,只是讓他幾天不露面罷了……”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郭家罷!”
  
  他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語氣生硬。
  
  菩珠心裡卻是再次松懈了下來,感激道:“多謝殿下,那我就當你是答應了,不敢再打擾殿下清修,我先走了。”
  
  提到「清修」,她實在控制不住,眼睛悄悄地瞟向那只倒在雲床上的還淅淅瀝瀝往下滴著葡萄酒液的酒壺,忽然發覺他的視線掃了過來,一凜,忙收回目光,朝他行了個深深的拜謝禮節,隨即朝外走去。
  
  李玄度依然那樣衣襟鬆散,負手立在殿檻之前,也不退開讓道,就冷眼看著她。
  
  菩珠要出殿,就必須從他身前經過。快到門檻前時,她的鼻息中忽然聞到了一縷混雜著淡淡檀香的酒氣。
  
  和他靠得已是極近了,雖然殿內光線昏暗,但她卻清晰地看到了那道留在他喉結和胸膛上的暗紅色的酒水殘液。
  
  或許是緊張,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屏住呼吸,垂眸,小心翼翼側身從他身前經過,免得自己萬一不小心碰觸到他,冒犯了他。
  
  就在這時,窗外又是一道雷聲,緊跟著,一陣夾雜了濛濛水氣的狂風再次從大窗中涌入,身後“嘩啦啦”巨響,菩珠下意識地扭頭。
  
  墻邊那些疊在架子上的道經黃卷也被狂風卷了下來,紛紛掉落在地。
  
  黃昏,暴雨,殿內光線更加暗沉了,仿佛已經天黑,酒氣也變得愈發濃郁,直鑽肺腑。
  
  菩珠不敢再停留,急忙扭頭,邁步欲出,不料頭上戴的那頂束髮小帽竟也被風給卷了下來,髻子本就綰得不是很牢,失了帽的束縛,髻子瞬間鬆脫,滿頭青絲散跌而落,又被風卷揚起來,菩珠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片長髮如靈蛇般朝他飛了過去,纏在了他的面頸之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閉了閉目,受了冒犯似的,僵硬地將臉給扭了過去。
  
  菩珠慌忙從他頸上胡亂拽回自己的髮,撿起地上小帽,頭也不敢回,飛快地邁出門檻,落荒而逃似地奔出大殿,定了定神,胡亂戴回帽子,衝著還站在門外的葉霄道了句“方才多有得罪”,低頭便衝進了外頭的雨簾裡。
  
  她奔下台階,正要冒雨趕回寺院,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葉霄的呼喚之聲,扭頭,見他從後追上,遞來一把傘,道:“小淑女小心些!”
  
  菩珠感激地接了過來,朝他道了聲謝,打傘遮著雨,匆匆出道觀,很快回到了安國寺。
  
  寺裡午後的看花人早就已經散光了,郭家的管事和婢女也發現她不見了,正焦急地在寺裡與僧人到處尋找,忽然看見她現身,鬆了口氣,全都奔了過來,看著她的打扮,有些驚詫。
  
  菩珠收了傘,笑道:“午後睏覺醒來,自己去後山轉了轉,沒想到下了大雨,被阻了,方回來,倒是叫你們擔心了。”
  
  眾人見她回了,忙安排上路回城。菩珠換回衣裙,待入了城,雷陣雨卻又歇了,原本那黯如夜色的天又漸漸明亮了起來。
  
  回到郭家,嚴氏見天氣突變,正擔心著,見她安然歸來,也就鬆了口氣,叮囑她趕緊回屋歇著。
  
  菩珠回到住的院子,沐浴出來,換了身乾爽的衣裳,坐在窗前,阿菊幫她慢慢地擦乾長髮,她望著窗外那一枝滴著雨水的石榴,托腮回味今日和李玄度見面的經過,出神之際,郭朗妻送來了一碗薑茶,說怕她淋雨著涼。
  
  菩珠接過喝了,感激道謝。
  
  嚴氏讓阿菊去看下小淑女的晚食,又打發走了屋裡的兩個婢女,菩珠便知她有話要和自己說。果然,聽她笑道:“昨日長公主私下向我問你的生辰八字,我這裡還沒有。我是把你當親孫女看待的,你若信得過我,往後你的婚事,便由我替你物色,你覺著如何?”
  
  菩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應聲道好。
  
  嚴氏見狀,心中暗暗點頭。
  
  昨夜她將長公主可能看中菩家孫女的事告訴了郭朗,這才知道,這幾日,有門生私下已向郭朗提議,推舉菩家孫女為太子妃。
  
  郭朗不允。
  
  他自己的孫女今年滿十七了,就這兩個月定下的親事。如此晚,對於郭家的門第而言,有些反常。
  
  原因很簡單。在那道天雷劈壞明宗廟殿之前,郭朗也在指望孫女能成為太子妃,所以這兩年一直沒有議親,但在那道天雷劈了下來,他順勢成功晉位,並且確切得知,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也即將落到自己頭上之後,他便立刻將孫女的婚事給定了下來。
  
  水滿則盈,月滿則虧,在官場浸淫了大半生的郭朗深諳個中道理。位子太過顯著便會招妒,菩猷之便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以他如今的地位,家中若再出一個太子妃,在他看來,長遠並非好事。坐穩現有的位子,牢牢占住太子太傅和將來帝師的頭銜,便就足夠了。外戚的身份,往往是把雙刃劍,弄不好便深受其害。
  
  所以聽到門生舉薦菩家孫女為太子妃的提議,他當場予以否決。
  
  菩家孫女現在已經和他綁在了一起。除了上述原因,他亦看重名譽,不想讓政敵拿這件事作為抹黑他的污點,攻訐他利用菩猷之的孫女沽名釣譽撈取利益。
  
  郭朗妻明白了郭朗的意思後,便作了一番盤算。
  
  太子妃的人選,從半年前起便在議論了。現在看起來,上官家希望不大,應該是從姚家和陳家的女兒裡擇一。
  
  所以,關於長公主聯姻的意向,也要看最後太子妃的結果如何。
  
  如果是陳家女兒上位,便把婚事推掉,不可因為這門婚事而明裡直接得罪上官家和陳家。
  
  但如果最後是姚家女兒被皇帝選中,則可以考慮答應婚事與長公主聯姻,畢竟,權臣與時更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當初,顯赫一時的梁家和姜家,如今不也一蹶不振?結下這門婚事,也算是為自家日後鋪了一條後路。
  
  郭朗妻思量過後,來探菩珠口風,見她如此乖巧,顯見是從前吃了太多苦,如今好容易靠了自家才起復,是把自己郭家視為唯一依靠了。
  
  她心中滿意,握住了菩珠的手,語氣也愈發親熱,讓她好生休息,往後安心,自己定會為她選一個好人家。
  
  送走滿口聲聲為了自己好的郭朗妻,菩珠心中冷笑。
  
  人心隔肚皮。世上多親生父母也未必替子女打算,何況是自己和郭家的關係?
  
  前世若靠郭朗夫婦,她也不可能做太子妃。是作壁上觀的胡貴妃指使人提議立自己為太子妃,最後這才中了選的。
  
  現在,只要摁住長公主這邊,不出亂子,一切應該還是會照原來那樣發展下去的。
  
  憑了李玄度今日最後丟出來的那一句話,雖是在叱她,命她老老實實待在郭家,但其中的含義,並不難品。
  
  他應該是會幫自己了。
  
  ……
  
  深夜,李玄度單衣仰面,臥在觀舍寢堂的臥榻之上,雙目盯著對面素墻上懸著的那副道家兩儀四像繡像,想著今日菩家孫女給自己出的那個主意,竟要他綁人。
  
  這女子,外表美貌柔弱,心腸卻陰暗如斯。
  
  還有什麼事是她那個腦袋想不出來,不敢做的?
  
  李玄度嗤之以鼻。
  
  以菩左中郎將的風度氣節,竟會有如此女兒,實是可惜。
  
  罷了,看在她父親的份上,最後再幫一次便是。
  
  他不再想,卷衣翻身,赤足下地。
  
  他體熱易燥的暗疾,至今也未能完全恢復,索性不吃藥了,只要入夏,便寄居幽涼之所,跟前無人之時,更是一身清涼。
  
  他到了墨案之前,俯身提筆,寫了封信,喚入葉霄道:“明早將此信傳給廣平侯韓榮昌。”
  
  葉霄接信而去。
  
  李玄度順手拿起案角那冊道觀真人李清虛前兩日給的養生道經,回到榻上,仰了回去,隨意翻了翻,瞥見卷上有「引鬢髮」之法,曰,頭為諸陽之會,發乃腎所主,腎屬先天,屬坎水,酒本為水,具火性,正與坎水相應云云,忽便想起今日她出殿時頭上小帽被風吹落,長髮竟撲卷到自己自己面門的一幕。
  
  涼涼滑滑,似靈蛇附膚,令他當場陡然生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雖她一走,自己立刻就沐浴更衣了,但此刻想起來,脖頸被她長髮卷過的位置似還有些發癢。
  
  李玄度頗覺厭惡,遂起身,尋了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脖,又丟了帕,這才熄燈,伸了個懶腰,睡了下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2
發表於 2021-1-11 00:12:03 |只看該作者
第 31 章

  韓榮昌第二天收到書信,被告知是正在紫陽觀裡清修的內弟李玄度親筆所書。
  
  他比李玄度大了將近二十歲,二人名義為姊兄內弟,但年齡相差實在太大,加上李玄度十六歲後獲罪便遠離京都,本來無多交情,但此次,他領命前去平定天水之亂,運氣不好,剛到就遭逢暴雨山洪,先折了一些人馬,行蹤也隨之泄露,天水王又不好對付,平叛受挫,更沒想到,自己也受了傷,若非李玄度後來及時趕到施以援手,恐怕不但人要折在那裡,前途也是要折。
  
  經此一事,他對這個原本素無往來的內弟頗多感激,見他傳來了親筆之信,當即展信,看完遲疑,正好無事,索性徑直去了紫陽觀。
  
  韓榮昌到了道觀,穿過幾座大殿,隨道童來到一處蒼柏林中,遠遠看見了李玄度,髮以一只碧玉芙蓉冠束為道髻,身穿一襲素紗道袍,坐於松樹下的一塊白石上。他的對面就是鼎鼎有名的大真人李清虛,黃褐玄冠,鬚髮皆白,面色紅潤,一派仙風道骨。近旁有只爐,一個童子煮茶。李清虛講經,侃侃而談,李玄度聆聽,神儀明秀。周圍清風穿林,松濤陣陣,儼然一派跳出五丈外的超脫景象。
  
  韓榮昌一時不敢打擾,在一旁等著,只聽李清虛道:“道不在煩,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聲,不思色,不思勝,不思負,不思失,不思得……”
  
  韓榮昌心想別的也就罷了,不思色,似男子活於世上,與閹人何異?玄度整日聽這些,難怪清心寡慾,這年歲了還未納王妃。日後若有機會,自己身為姊兄,定要好好教導他一番。等了良久,聽得實在不耐煩了,大真人的講經卻還是沒完,李玄度也聽得專心致志,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打斷,現身走了過去。
  
  李清虛平日與京都裡的諸多貴人有所往來,認得他是長公主駙馬廣平侯,停下來,笑著寒暄兩句,知他來尋秦王必是有話,便領著小童先行去了。
  
  李玄度從石座下來,親手煮茶,倒了一杯,奉上。青白玉地的杯,杯中茶色碧綠清透。韓榮昌卻何來心思喝茶,接過牛飲一口,放下便低聲道:“四弟,你信上之言,到底何意?”
  
  李玄度道:“我請姊兄幫忙,務必說服皇阿姐,勿為蛟兒說親於菩家孫女。”
  
  白紙黑字,韓榮昌又不是不認得,搖頭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你,怎的沒頭沒腦突然來這一句?你皇阿姐何時有如此想法,我怎的絲毫不知?”
  
  李玄度道:“便是這幾日的事。姊兄你此前不知道無妨,此刻知道也是不遲,還請助力。”
  
  韓榮昌終於說出了此行的目的,推脫道:“四弟你這些年不在京都,想必不知,姊兄事務繁忙,府中日常之事,向來交予你皇阿姊。蛟兒的婚事,別家女子我是不知,若是你阿姊相中菩家孫女,那是好事,姊兄甚是滿意,無話可說……”
  
  李玄度笑而不語,又給他倒了一杯茶,看著他。
  
  韓榮昌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四弟你這麼瞧我做甚?”
  
  李玄度道:“姊兄,你錯了,對這門親事,你不滿意。”
  
  “我滿意……”
  
  “你不滿意。”李玄度笑著打斷他,“且你回去了,一定會說服皇阿姊,勿為蛟兒定下這門親事。”
  
  韓榮昌和李玄度處了些時日,知他向來言談通達,此刻卻如此自說自話,心中不解,擺手道:“四弟你定是有誤會……”
  
  “沒有誤會。姊兄你一定能說服皇阿姊的。”李玄度飲了口茶,道。
  
  韓榮昌這下才終於聽出了點味道。
  
  原來他是一定要自己反對這門親事。
  
  韓榮昌倒也不惱,畢竟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況且雖然年紀比李玄度大了許多,但不知為何,對這位先皇幼子,他是心存敬畏,言聽計從。
  
  他面露為難之色。
  
  確實是為難。京都人人都知,長公主飛揚跋扈,廣平侯韓榮昌懼內。
  
  他抬眼,見李玄度笑看著自己,一咬牙道:“四弟,實不相瞞,府中事我不管,蛟兒的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李玄度附耳過來,輕聲說了句什麼,韓榮昌頓時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阿姊雖是長公主,但蛟兒的婚事,她也該聽聽你的意思。你若不幫,說不定,哪日消息就傳到我阿姊那裡……”李玄度慢悠悠地道。
  
  韓榮昌從前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娶為妻,沒想到沒多久,長公主看中了他。陳太后一道懿旨,被迫休妻改娶。當時前妻已有孕,怕遭迫害,遂以死訊隱瞞,安頓在了別地,這些年他常偷偷過去探望。這趟徵天水,李玄度趕到之時,他因受傷,加上水土不服,傷勢一度十分嚴重,以為自己挺不過去了,折服於李玄度的行事風度,覺著他應該可以信賴,就把前妻還在的事告訴了他,托他幫自己處置這個後事。後來李玄度尋了當地良醫,治好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沒想到現在他竟然拿這個威脅自己。
  
  韓榮昌苦笑:“四弟你莫逼我,這事不能玩笑。”
  
  李玄度正色:“姊兄還請諒解,愚弟迫不得已。”
  
  兩人對望,韓榮昌心知自己是逃不過去了。
  
  欠他如此大的一個人情,他既開了口,想必便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也該幫他一回,一咬牙,點頭:“好,我盡量便是!”
  
  李玄度目送韓榮昌背影離去,心中不齒自己竟做出這樣的事,雖身處松林,涼風陣陣,額頭卻還是浮出了一層熱汗,擦了擦汗,緩緩地吁出一口氣。
  
  韓榮昌當晚回府,跟前只剩長公主一人,試探道:“蛟兒已經不小,你可有看中的女家?他也該成家立業了。”
  
  長公主冷笑道:“你也知道你還有個兒子?我實在是不懂,當初怎的會看上你,竟嫁了你這麼一個窩囊男子!這回相同的事,陳祖德風風光光,你倒好,灰頭土臉,令我顏面全無!”
  
  韓榮昌忍住屈辱道:“我就問蛟兒婚事,你說這些做甚?”
  
  長公主鼻孔裡哼了聲,這才道:“我在考慮替蛟兒娶菩猷之的孫女,也算替你輓回點顏面。”
  
  韓榮昌道:“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長公主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扭臉看著他:“你說什麼?你不同意?”
  
  韓榮昌咬牙冷臉道:“不錯!別人誰家都可以,唯獨菩家孫女不可!我知我如今失了聖心,那又如何?你給蛟兒娶菩家孫女,你是想讓整個京都的人都笑話我要靠兒媳婦長臉嗎?”
  
  長公主沒想到他竟敢忤逆自己:“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既開了口,韓榮昌便猶如破罐子破摔,又恨聲道:“當初要不是你強行嫁我,逼我休妻,我會有今日?”
  
  他越想越怒,起先的那點畏懼也蕩然無存了。
  
  “我受夠做甚駙馬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沈暘的姦情?這回你要是做了這門親,我就休了你,大不了學姜毅,叫你老母再下一道懿旨,我也養馬去,更痛快!”
  
  長公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萬萬沒想到韓榮昌竟敢這麼和自己說話,一時心虛,怕事情鬧大成人笑柄不說,更是不好收拾,只得妥協:“罷了,你既不滿意,我再留意別人家的女兒就是了,何必發這麼大的火?”
  
  韓榮昌隱忍多年的怒氣和不滿借此機會全部涌上心頭,雖目的已達到了,但怒火還是一時難消,拔劍狠狠將面前的一張案几從中砍成了兩截,這才丟下駭然色變的長公主,揚長而去。
  
  ……
  
  菩珠並不知道長公主府發生的事。轉眼兩天過去,這一日,六月初十,是姜氏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名千秋節。
  
  孝昌皇帝對太皇太后極是孝敬,為了這個千秋節,內府從一年前就開始準備了,皇帝常為姜氏居蓬萊宮不能早晚見面盡孝而遺憾,特意在毗鄰長安宮的東北方位修建了一座宮殿,名萬歲宮,專用於此次的千秋大壽慶典。姜氏將在此宮接受群臣番邦與萬民的朝賀。另外,今日起的三天之內,皇帝下令,海內斷屠,不得殺生,又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這一日,姜氏將乘坐一輛由雙匹月額寶馬所駕的鳳車,前後儀仗,羽衛如林,從蓬萊宮出發,沿蹕道去往萬歲宮。
  
  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場景,菩珠前世也親眼見過並經歷過。畢竟,菩猷之孫女的身份擺著,似這等場面,朝廷必然需她露臉,以示天恩浩蕩。
  
  但和前世又有些不同。前世她是以功臣家眷的身份跟隨命婦們隨在序列排後的一輛車中。今日,臨出發前,卻被蓬萊宮裡的那位陳姓老女官給點到了前頭。
  
  嚴氏忙叫她上去。
  
  菩珠便在身後許多艷羨的目光注視下行至前方,登上一輛緊隨姜氏鳳車的紫色華蓋寶車。
  
  懷衛坐在這車裡,同坐的還有另個與菩珠年紀仿佛的宮裝少女,便是太子李承煜的妹妹,寧壽公主李瓊瑤。
  
  懷衛招手讓菩珠坐到自己身邊,歡喜地道:“我求了外祖母,想你和我同坐,外祖母答應了!”
  
  菩珠朝公主見禮,李瓊瑤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妝點過黛眉和脣脂的臉上停了一停,隱隱似有嫉色,隨即目露鄙夷,不理不睬。
  
  這個前世的皇家小姑性情倨傲,一向盛氣凌人,菩珠不以為意,坐到懷衛讓出來的空位上,通過半隱半現的馬車紫色帷幕,看著外面這繁華無比的太平盛景。
  
  方才上車之時,她注意到皇家其餘尚未出嫁的公主郡主們都在後面的車裡,但似乎沒有寧福郡主李慧兒。
  
  也是正常,這樣的場合,似李慧兒的身份,自然不適合露臉。
  
  “我四兄昨夜可算從道觀回來了,他現在就在前頭!邊上是留王,陳王,他們也都是我侄兒!都在前頭騎馬保護我外祖母!”
  
  懷衛指點前方讓她看,一臉羨慕之色。
  
  菩珠剛才早就看到了。
  
  李玄度在前,輕甲戎衣,儀容英偉,是鳳車的護衛官,帶領侄兒留王和陳王負責將姜氏鳳駕送到萬歲宮。
  
  懷衛又嘆氣:“本來我也想在前頭騎馬,四兄不讓!我在銀月城可是天天騎馬的!他憑什麼不讓我保護外祖母?”語氣諸多抱怨。
  
  菩珠道:“等你再大些,就可以了。”
  
  姜氏已登車,隊伍準備要出發,李玄度騎馬繞行一周作最後的巡查,經過紫車之畔,懷衛掀開車簾喊了他一聲,指了指車裡的菩珠,得意地道:“你不讓我騎馬,我就讓她和我同座,我看還你管得著嗎?”
  
  李玄度瞥了眼車中的那一道青影,策馬回到了最前方。
  
  鳳駕上路,一路禁軍把守,民眾道旁跪拜,齊聲同為姜氏賀壽。
  
  京都六品之上的全部官員、各國番邦使節、民間選拔而來的年長有德者,共數千人,全部列隊,在太子李承煜的帶領下,已恭候在通往萬歲宮正南門的朱雀闕前。
  
  鳳車抵達朱雀闕,其後尾隨的車駕也紛紛跟了上來。
  
  “太皇太后移駕萬歲宮!”
  
  引贊拖長聲調,發出了一道莊嚴而洪亮的聲音。
  
  姜氏預備下鳳車,後面車中的命婦也紛紛跟著預備。
  
  懷衛不用迎上來的侍人扶,第一個搶先就跳了下去。
  
  尊卑有別。菩珠退到一邊,請路上沒說一句話的寧壽公主李瓊瑤下紫車。
  
  李瓊瑤站了起來,走到車門之畔,忽然停住,轉頭讓她先下。
  
  菩珠道:“請公主先下為宜。”
  
  李瓊瑤皺眉:“我讓你下,你就給我下!”
  
  菩珠看了她一眼,邁步走到車門前。就在她預備要下車的時候,站在她身旁的李瓊瑤突然伸手,推向了她的腰。
  
  李瓊瑤一反常態一定要自己先下車,菩珠就留了個心眼,早有防備,手扶車廂,身子往側旁挪了挪。
  
  李瓊瑤使了全身的力氣,就想讓這個僭越了等級,臉又長得討厭的臣女當眾丟個大醜。沒想到伸出去的手落了個空,無所借力,身體頓時失了平衡,驚叫一聲,人往外俯衝而去,眼看就要摔出去,側旁忽然探過來一隻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給拽了回來。
  
  她終於站穩腳,扭過臉。
  
  菩珠微笑:“公主當心些。還是請公主先下車吧。”說著鬆開了手。
  
  李瓊瑤的心啵啵地跳。
  
  這剛才自己若是真的如此一頭摔出去,今日可就要成大羞恥了。
  
  公主發出驚呼聲,早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懷衛站在車門前,看得清清楚楚,生氣,張嘴正要大喊,菩珠衝他搖頭,示意噤聲。
  
  懷衛不甘地閉上了嘴,氣呼呼地盯著李瓊瑤。
  
  紫車下的幾個侍人也回過神,慌忙來扶。
  
  李瓊瑤的臉漲得血紅,盯了對面這個臣女一眼,咬牙,低頭下了車。
  
  菩珠抬眼,恰撞上了方才走來親自侍奉太皇太后下鳳車的李玄度的兩道目光。他看了眼侄女寧壽公主,視線又掃向自己這邊。
  
  菩珠不看他,垂下眼眸,微提裙裾,在侍人的扶助之下,穩穩地下了馬車。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3
發表於 2021-1-11 00:12:22 |只看該作者
第 32 章

  萬歲宮的千秋殿,場面莊嚴而宏大。殿中布韶樂,丹墀殿內是王公、皇親國戚和二品以上大臣的席位,殿廊和甬道,設各番邦國和二品以下四品以上官員的席位,民間長者則位列丹墀殿外階下的廣場之中。皇后以下的命婦席位,則設在側旁的配殿慈暉殿中。
  
  姜氏高坐壽位。吉時至,皇帝率親王、皇子、皇孫、曾孫,皇后領慈暉殿嬪妃公主命婦等一齊恭賀太皇太后千秋大壽。殿外的蒼龍玄武朱雀白虎四闕觀樓之上,煙花綻放,一派盛世祥和的喜慶氣氛。
  
  已經多年未在公開場合正式露面的姜氏今日精神矍鑠,笑容滿面,接受了眾人分批的朝拜之後,壽宴開席。席間又單獨召見幾名侍奉過數朝皇帝的老臣和年九十歲以上的民間長者,一一賜酒。番邦使節獲得這種殊榮的,除了西狄使者外,還有一位是闕國小王李嗣業。諸人近前單獨拜見姜氏,得以親切敘話,無不深感榮耀。尤其李嗣業,聽到姜氏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候自己的父王,道:“闊別多年,老闕王如今牙口可還好?”一時熱淚盈眶,伏地長拜。
  
  皇孫中除皇帝外,屬秦王李玄度的輩分最高。按照預先設定好的步驟,在太皇太后單獨接見完畢之後,李玄度將領太子、留王、陳王等曾皇孫代她向內外賓敬酒,並賜下壽杖如意繒綺彩緞等禮物。
  
  李玄度趁著這個空檔先退到後殿更衣,換上親王禮服,以便接下來去敬酒。
  
  兩個宮女服侍更衣。他戴上冠冕,套好外套,宮女正幫他系著繁複的大帶,冷不防身後躥進來一個人。
  
  李玄度頭也沒回便知何人,道:“不好好吃你的東西,來此作甚?”
  
  懷衛今日是個跨越等級無視輩分的特殊存在,地位超然,入千秋殿後,一直跟在姜氏的身邊。今晚宴席可謂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似他好吃,中途跑來這裡,確實是稀罕事了。
  
  懷衛躥到他的面前,仰面氣道:“四兄,寧壽公主欺人太甚!先前在宮門外下車,她要菩家阿姊先下,阿姊下車,她竟伸手去推!幸好阿姊躲了過去,她自己倒是站不穩了,要不是阿姊拉回了她,我看她就要摔下去了!要我說,阿姊作甚去拉她?要是我,非但不拉,我還要踹她一腳才好!我氣不過方才找她評理,她竟說我胡說八道誣賴她!可把我給氣死了!你得幫菩家阿姊評評理!”
  
  李玄度拂了拂手,命宮女退開,自己低頭,繫上腰間那隻于闐白玉嵌寶石的帶鉤頭,冷冷道:“人各有其位。你為何先僭越等級,讓她上你的車?今日她沒出大醜,算她還有點眼力見,運氣也好。否則真跌了下去,害她的人裡,也有你一個。先思你自己的過吧!”說罷揚舉手臂,整了整冠冕,丟下張口結舌的懷衛,轉身徑自去了。
  
  千秋殿內人聲鼎沸,配殿之中,也是喜氣洋洋。
  
  菩珠跟著如今地位顯著的郭朗妻,陪坐在陳太后近旁的一張筵席上,同桌的都是前朝老太妃。她一邊聽著郭朗妻和老太妃敘話,問到自己時回一句,一邊留意著長公主。
  
  長公主坐在陳太后的近旁,晚上顯然三心二意,說笑之餘不時回頭,瞟一眼配殿的側門方向,仿佛在等著什麼。
  
  菩珠早就找過全殿,陳惠媛今夜沒有現身。
  
  雖然有點同情這個後來據說被陳家幽禁再胡亂嫁了出去的女孩,但也僅此而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任何的果,也都是有因的。就好比前世,她之所以沒落個好下場,就是因為眼睛都盯在了後宮那麼點地方,不知道後宮就算保住,外頭起火,也是一場空。
  
  這輩子,她雖然知道一些人的未來命運和走向,卻不可能個個都去救。
  
  何況,這還關係到自己將來的命運。
  
  正略略出神,陳太后那邊來了一個老宮人,讓她過去,說太后有話說。
  
  前些天被召入宮的時候,陳太后恰好染了風寒,不便見面,所以當時沒有得到召見。
  
  菩珠走了過去,照規矩拜見。
  
  陳太后還不到六十歲,白白胖胖,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但或許是體胖的緣故,身體虛,說幾句話就要喘口氣,精氣神遠不如已經七十高齡的太皇太后。將菩珠叫到面前,和藹地問她入京後的情況,稱讚了幾句,賜她賞賜,讓她往後常入宮敘話。
  
  菩珠一一應是,拜謝,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后瞧著對你頗是滿意。能多動就多走。往後若得太后青眼,於你大有好處走。”郭朗妻和她低聲耳語。
  
  郭朗妻自然希望自己巴結陳太后了。畢竟平日太皇太后極少見人,想巴結也沒機會。剩下能巴結的就是陳太后。
  
  其實上輩子,確實倒也像郭朗妻說的那樣,她做了太子妃後,大約是愛屋及烏,疼愛孫兒李承煜的陳太后對自己確實挺不錯。
  
  她正要應話,忽然看見一個宮人從側門裡閃身而入,朝著長公主的方向走去。
  
  配殿裡很多這種宮人來來往往伺候著人,也沒人多注意他。
  
  他行至長公主的身畔,彎腰下去,低低地說了句什麼。長公主眼睛一亮,臉上露出喜色,隨即盯了眼她對面的上官皇后,目中隱有得色。
  
  菩珠的心微微一跳。
  
  如果猜測沒錯,應該就是陳家女兒的事情敗露了!
  
  她愈發留意起來。
  
  果然,沒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傳起來的,很快消息就傳遍了全殿。郭朗妻和邊上的幾個老太妃講著剛聽來的內幕,道是今夜全城亮燈,如同元宵,陳家女兒趁機和府中一名侍衛在城東幽會,竟膽大包天,於暗巷做那種事,也是運氣不好,竟被正好巡夜路過的南司衛兵察覺,當場撞破。
  
  本朝法律不管鴛鴦野合,也沒有捉了浸豬籠之說,但不幸的事,衛兵裡竟有人認得陳家女兒,飛快傳播,也不知怎的,這麼快便就傳到了這裡。
  
  坐在另個位置的陳祖德妻甘氏,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低頭匆匆離去。沒一會兒,菩珠看見長公主來到陳太后的邊上,一陣耳語,神色間滿是可憐可惜的味道。
  
  陳太后聽了,身體仿佛有點不適,長公主又慌了神,忙叫人過來和自己一道扶著人先下去休息了,最後剩下上官皇后,臉色有點難看。
  
  於是焦點人物也迅速發生改變,姚侯夫人一下就成為了關注的中心。
  
  當著上官皇后的面,她不敢高聲笑,但明顯是春風得意。
  
  現在,陳家女兒如自己所知的那樣出了事,退出太子妃競爭之列,李玄度若如他應允的那樣,明日就幫自己把韓赤蛟給綁了藏起來,那麼接下來就該是上官一黨攻擊姚家了,再接著……
  
  菩珠忽然覺得神清氣爽。
  
  一切皆在掌控,這種感覺真的太好。
  
  她簡直愛死這種感覺了!
  
  今晚倒霉的人,畢竟是少數,也不可能影響太皇太后的大壽之慶。
  
  天完全地黑了下來,今晚的高潮重頭戲終於到來了。
  
  太皇太后出千秋殿,來到萬歲宮的南廣場,登朱雀闕樓,居高臨下。
  
  戌時中刻,位於廣場中央的五鳳寶燈樓將被點亮。
  
  這是一千名能工巧匠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完工的一座燈樓,懸有萬燈,以呼應萬壽之數。
  
  樓呈寶塔狀,高達三十丈,周圍從底到頂,飛繞五隻用相互連通的彩燈扎出的巨大的鳳凰。時辰到,五名各自就位的匠作官聽從號令,齊齊點燃了寶樓底層的引火燈。火油在暗管中流通無阻,帶著火光一路蜿蜒,向上爬升,向著四周輻射。五盞亮十盞,十盞亮百盞,頃刻之間,從下到上,整座高樓上的一萬盞彩燈次第全部點燃。
  
  夜色之中,五隻鳳凰展翅欲飛,姿態各異,拱向樓頂。萬盞燈火交相輝映,寶光熠熠,其燦爛輝耀,令星空亦為之黯然失色。
  
  廣場之上,將近萬人親眼目睹了這一猶如奇跡的盛景,在震撼帶來的短暫靜默過後,四周發出一陣齊聲恭賀太皇太后萬壽無疆的祝辭之聲。
  
  雖然前世也曾親歷過這一幕,但再次經歷,或許是心境不同,菩珠的感覺,和前世截然不同。
  
  前世,她在為這奇跡般的煌煌盛景感到驚艷和震撼。
  
  而這輩子,這一刻,除了依然驚艷和震撼,她更多的感覺,是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她無法想象,倘若有一天真能叫自己實現夢想,站在了此刻姜氏太皇太后落足的位置,她將會是何等的心情。
  
  她忍不住悄悄看向姜氏,她心目中無所不能,也是完美無缺的西王母一般的人物。
  
  她看到懷衛在姜氏的腳邊,因為眼前的所見而歡喜跳躍。姜氏低頭,愛憐地輕輕撫摸了下他的腦袋,隨即抬眼,望向她面前的那座沖天燈樓,脣角噙著一絲笑意,但不知為何,菩珠竟無法在她的眼神中尋到本以為應當有的激動和自豪。
  
  菩珠感覺到的,只有置身事外般的淡遠和她所無法理解的蒼涼。
  
  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她不死心,凝神再看。
  
  姜氏仿佛有所覺察,突然轉眸,掃了她一眼。
  
  雖然只是淡淡一個轉眸,目光亦稱不上凌厲,但菩珠有一種感覺,她真的是在看自己!
  
  周圍那麼多的人,她竟仿佛感覺到了自己在窺探她!
  
  菩珠心臟狂跳,生出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窺破的恐懼之感,急忙低頭垂眸,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良久,她緩緩地吁出憋著的一口氣,再次抬頭,姜氏已歸坐,和侍奉在她身邊的皇帝談笑,笑容慈藹,方才那轉眸一瞥,似是自己的錯覺罷了。
  
  燈樓亮後,各郡和大臣、使者開始分批進獻壽禮。萬壽如意、冠服簪飾、佛前供器、玉器寶石,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隨後便是百戲之樂,熱鬧無比。
  
  菩珠不敢再看姜氏,但很快就發現,自己竟然成了別人看的對象。
  
  她在離姜氏不遠的左側,對面,作為姜氏曾外孫的韓赤蛟也在近旁。這個長公主府世子,從她立這裡開始,兩隻眼睛就似乎在自己身上生了根,不停地看。
  
  菩珠心裡厭煩無比,忍不住去尋那道身影。
  
  李玄度也在姜氏的近旁,加上很顯眼,菩珠很快就看到了他。
  
  他此刻藩王冠冕,華服玉帶,人看起來尊貴無比。
  
  菩珠瞟了幾眼,希望他能給自己一點眼神上的回應,保證明天他會如承諾的那樣幫自己把人給搞走。
  
  但李玄度壓根兒就沒任何反應。
  
  她看向他,他的兩隻眼睛就盯著燈樓前的百戲,仿佛看得專心致志。
  
  菩珠只得作罷,在心裡勸慰自己,他既答應,必定會做,不會拿自己耍玩。
  
  這時,一隊人馬在引贊官的引領下,從闕門穿過,來到燈樓前,朝著闕樓上的姜氏行拜禮,高呼賀辭。
  
  這是來自西域合循國的使團人員。
  
  菩珠通語言,不用譯官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使官說,國王為了感謝去歲皇朝幫助他們趕走了前來侵犯的鄰國,特意從極西的大秦帶來了一個新的幻術,幻術之末,勇士會將一只百寶匣從樹頂射落,進獻太皇太后,恭賀萬壽無疆。
  
  西域有國,出各種擅長幻術表演之人,能吞刀吐火、植瓜種樹,在京都的南市,便不乏這種百戲之人。
  
  懷衛鼓掌,姜氏也顯得有點興趣,命照演。只見幾名黃髮卷鬚的胡人上場,一陣雲霧過後,雲霧中出現一條巨大的比目魚,搖頭擺須,栩栩如生,俄而幻為長龍,長龍繞著燈樓游走一圈,倏然立地,竟幻化為樹,樹迎風而長,很快長得與燈樓相平,這時,樹頂之上出現了一只匣子。
  
  這便是慶賀姜氏大壽的寶匣,待射落後,進獻姜氏。
  
  一個胡人武士執弓來到樹下,輓弓搭箭,對準樹頂的匣子。
  
  菩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或許夜風偏大,竿子太高,也或許是武士在萬眾矚目之下緊張,他的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未能順利射落匣子。
  
  要到第三箭才中。
  
  菩珠記得當時,和循國使者尷尬請罪,武士更是羞愧萬分。幸好姜氏非但不怪,反而命人賜酒於武士,這才度過場面。
  
  果然,和她所知的一樣,第一箭,武士射偏。
  
  全場靜默。
  
  使者不安。原本之所以最後這麼設計,是想在眾人面前顯示本國武士精湛的射藝,沒想到竟失了手。
  
  武士也緊張了起來,第二箭遲疑了下,方發了出去。
  
  這一次,依然沒有射落。箭貼著百寶匣堪堪擦過。
  
  場面頓時變得尷尬。萬人之眾,竟鴉雀無聲。
  
  汗水從武士的額頭涔涔滾落。
  
  他穩住神,第三次搭弓,瞄準,屏息正待發射出去,忽然場中有了變數。
  
  一支尾飾白羽的箭已離弦而出,朝著木頂的匣子破空而去,轉眼到達,不偏不倚,正中匣心。
  
  匣子從樹頂落了下來。就在同一時刻,眾人眼前的幻術全部消失,再看去,場中不過一根長竿,一片青帷,竟如此而已。
  
  寶匣落下,被預先等在竿下的人穩穩托住。
  
  代替和循國武士射落了寶匣的人,竟是當朝太子李承煜。
  
  他將弓箭還給了身旁的一名護衛,隨即示意接匣之人前去進獻。
  
  那人回過神,急忙快步朝著闕樓而去,雙手將寶匣高高舉過頭頂,恭賀萬壽無疆。
  
  朱雀闕的周圍,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之聲。
  
  人人都為太子這及時挺身而出精準解圍的一箭而高聲喝彩,連和循國的使者也訕訕上前,向他拜謝。
  
  那武士羞愧萬分,跪地,朝著闕樓的方向深深謝罪,低頭而出。
  
  李承煜脣畔帶著微笑,在萬眾唯一的無上榮耀之中,情不自禁地將他的注目投向了那個令他時刻掛在心頭、揮之不去的菩家女郎。
  
  菩珠知道他在看自己,卻沒有給予他目光的回應。
  
  她低頭,不動聲色地悄悄往後挪了挪,希望前頭的命婦能把自己擋住,不要讓人發現太子在看她。
  
  在太子妃的位子看似就在前頭招手,實則還沒落地之前,她絲毫也不想出這種風頭。
  
  李玄度順著侄兒的目光掃了一眼,便看到那抹縮在人後的影。
  
  他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
  
  ……
  
  這一夜再沒出什麼意外了。
  
  萬歲宮的慶典結束,但全城的慶賀還在繼續,花燈也要連亮三夜。
  
  這個晚上,菩珠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早早起身,就希望能聽到韓赤蛟被「藏」起來的消息。
  
  郭朗妻如今在京都裡極有臉面,各種小道消息,不管有無確證,第一時間就會有人傳給她。
  
  但是這個白天,什麼消息也沒有。
  
  嚴氏就只提了下昨晚陳家女兒那事的後續,說陳祖德妻今日託病不出,大門緊閉,並且開始在菩珠的面前為長公主府說好話。
  
  菩珠表面若無其事,心中卻有點急,就在心裡安慰自己,應該是人已經丟了,但長公主府在壓消息,暗中尋找而已。
  
  但是她的希望破滅了。
  
  繼續等了一晚上,第三天,她藉故出門買古籍,來到了位於皇城北的承福裡——那一帶除了有古玩書籍的鋪子,還集中了京都諸多權貴的宅邸。長公主府就在那裡。
  
  她想探聽下長公主府的動靜。沒想到還沒到長公主宅,在街頭竟就碰見了韓赤蛟。韓赤蛟一身華服,坐在馬背之上,前後家奴跟從,顧盼自得。
  
  菩珠心一下就冷了,遭了一個極大的打擊。急忙拉低遮面的冪籬背過身去,待韓赤蛟走過,哪裡還有心思去逛書鋪,喚了隨從便匆匆回了郭家。
  
  李玄度竟真的耍弄了她!根本就沒有幫她!
  
  不過這麼說其實也不對,回想那日和他見面的經過,他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有張口說出過任何一句明確答應幫自己的話。他只說了一句叫自己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如此而已。
  
  只是自己把他的這種態度誤會成了答應而已。
  
  菩珠懊悔萬分,一面在心裡痛罵自己蠢,怎會相信那個人,一面立刻下了決心,決定鋌而走險。
  
  如果沒有料錯,這幾日就是自己能否做上太子妃位置的關鍵時刻。想到郭朗妻這兩天總有意無意般地在自己面前提長公主的好,她心中警鈴愈發大作。
  
  萬一長公主還是之前那種打算,誰知道在自己被提名為太子妃人選的時候,她會不會從中作梗?
  
  她絕不能冒這種風險。
  
  菩珠知道京都有專門替人幹各種上不得檯面的事的人,這是上輩子她後來從自己親信的口中了解過來的內情,這種人被稱為「百辟」,收錢後替人消|災,嚴守行規,其中一個最著名的百辟人,落腳地點在南市一間名為萬福的小客棧裡。百辟不問雇主身份,也不問緣由,只要給的起錢,什麼都做,何況這種不涉及人命的活。
  
  雖然她想令他消失幾天的人身份高貴,但只要錢給得足夠,他們應該會接的。
  
  事實上,在幾天前她想出解決麻煩的這個法子之時,第一時間腦海裡就浮現出了崔鉉的影子。如果自己開口叫他幫忙,他一定會幫,而且,菩珠相信他也會完成得很好。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念頭。
  
  一是距離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二來,她並不想令崔鉉捲入自己這種事。對那個少年,她很有好感,希望他在河西照著他人生原本應該有的步調,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當時她想到去找李玄度,利用他的能力來幫自己做這件事。
  
  而現在,顯然李玄度這邊是指望不上了。
  
  她剛到京都沒幾日,根本談不上立穩腳,身邊能差遣做事的親信更是一個也無。哪怕找百辟會有潛在的風險,她也沒有別的選擇餘地了。
  
  幸好這些天她收到了許多賞賜,折合錢的話,堪稱一筆巨款。除了帶有內制標記的東西不能用外,菩珠把所有值錢的物件和金餅卷在一起,用包袱裹了,焦急地等到天黑,就去找郭朗妻,說自己想再出門去逛夜市看花燈。
  
  今夜是千秋節三日慶典的最後一夜。幾乎半個城的人都涌了出來作樂。
  
  郭朗妻對她幾日頻頻出門感到有些不悅,似她自己的孫女便文靜而乖巧,這種熱鬧從來不湊。尤其是出了陳家女兒那種事後,她更希望菩珠能像自己的孫女一樣盡量待在家中,有事也不必自己親自出門。
  
  但她開口要求了,畢竟不是真正的自家人,不好拒絕。最後勉強答應,安排人跟隨,叫她早些回來,莫玩得太遲。
  
  菩珠直接一身男裝,在郭朗妻並不如何滿意的注目之中出了郭家門,一出去,直奔最熱鬧的南市,到了那裡,靠近萬福客棧,命郭家隨從在路邊等著,自己拿了包裹走到客棧的門前,望了一眼裡頭,咬牙正要進去,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道聲音:“小淑女!”
  
  葉霄?
  
  菩珠迅速回頭,果然,看見葉霄竟站在自己的身後。
  
  葉霄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低聲道:“主上命我轉告你一聲,事情三日前便已解決。”
  
  這家客棧的背景,他很清楚。若是遇到不便自己出面的事,他也會找這種人去做。
  
  他看了眼菩家的小女郎,壓下心中的驚詫之意。
  
  “小淑女若無別事,還是盡早回家吧。”
  
  這個晚上,回去之後,菩珠再次失眠了,心情鬱悶無比。
  
  顯然,從葉霄的話來判斷,李玄度沒有採納自己的方法,而是用了別的什麼她不知道的法子打消了長公主的念頭。
  
  這本來很好。
  
  但她不明白,李玄度分明知道自己很焦急,火燒眉毛似的那種焦急。既然三天前他就已經把事情解決了,為什麼竟慢騰騰地等到今夜才叫葉霄來告訴自己?
  
  是不是那日他答應,過後又懊悔,只是出於守信,勉強做了,心裡卻不痛快,這才故意玩弄自己,讓自己也煎熬個幾天,他才覺著爽快?
  
  雖然徹底地放下了心,但菩珠心裡的感激之情卻在頃刻間全都沒了。
  
  罷了,原本就是日後不能留的人,現在能利用就利用,一件還算趁手的工具而已。
  
  其實這樣最好不過了,省得日後覺著欠他人情,做事絆手絆腳,不得痛快!
  
  ……
  
  這一夜菩珠心中時而鬱悶至極,時而為未來的漸漸明晰化而感到興奮和期待,遲遲睡不著覺。
  
  她不知道,太子李承煜這一晚的心情也是異常興奮,以致徹夜難眠。
  
  這幾天於李承煜而言,好事接二連三。
  
  先是千秋壽的那一夜,當時眼見番邦武士接連兩次失手,他抑制不住衝動,出列代對方一箭射落了百寶匣,出盡風頭。接著得知消息,極有可能會被立為太子妃的陳家女兒竟然出了意外。這些都罷了,就在今晚,他剛剛又獲悉一個消息,有大臣上折,向父皇舉薦菩猷之的孫女為太子妃。
  
  一切竟進展得這麼順利!就仿佛上天知道他的所想,按照他的所想,一步一步地幫助他實現心願。
  
  他根本睡不著覺,在榻上輾轉一夜,第二天早早去往積善宮。目的除了探望因陳家女兒事而感到身體不適的祖母陳太后外,也想試探下太后的態度,想讓她在皇帝面前為菩家孫女發話。
  
  畢竟,太后最喜歡的陳祖德之女已經徹底沒了指望,那麼讓太后支持菩家孫女的希望就變得很大。
  
  李承煜趕到積善宮,在太后的寢殿外被告知,方一大早,寧壽公主和他的姑母長公主也都相繼來了,正在裡頭探望太后。
  
  李承煜匆匆入內,快行至寢殿,忽然聽到妹妹李瓊瑤的聲音從裡面飄了出來,似提及菩家孫女,便命宮人止步不必通報,自己也停了腳步。
  
  不聽便罷,待聽清妹妹的話後,他禁不住火冒三丈。
  
  李瓊瑤竟然一大早過來在太后面前說菩家孫女的壞話,說那日千秋大壽,她僭越等級上了自己的車,毫無教養,在車中對自己不理不睬,下車之時,竟還搶著要比自己先下,險些害自己摔下紫車丟醜。
  
  “皇祖母,您想想,這樣的人,她怎能做我皇兄的太子妃……”
  
  陳太后皺眉:“那晚上我見了她,本道她還不錯,知書達理,原來竟是如此之人?”
  
  長公主在一旁笑吟吟地聽著,一語不發。
  
  李瓊瑤抹了下淚,正要再繼續說下去,忽然身後起了一陣腳步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闖入的李承煜一把扯出寢殿,拽到外面一個無人之處,鬆開了她的手。
  
  李承煜對她一向很好,李瓊瑤有些驚詫,揉了揉被兄長攥得發疼的手腕,抱怨:“皇兄你做甚?我手都要被你扯斷了!”
  
  “你方才說什麼?她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她怎麼得罪你了,你竟大早跑到皇祖母面前胡說八道?我警告你,你若再敢說她半句不好,我對你不客氣!”
  
  太子長兄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人,怒氣衝衝,朝著自己大發雷霆。
  
  李瓊瑤驚呆了,呆呆地望著片刻眼前這個變得仿佛不認識的兄長,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頓腳:“皇兄你怎麼了?她是你什麼人?你竟如此和我說話?”
  
  李承煜厲聲道:“這不是你的事,你少給我摻和!我再警告你一遍,再讓我知道你說她壞話,沒你的好!”
  
  李瓊瑤瑟縮了下,不敢再出聲,低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承煜心煩意亂,想了下,忍住怒氣哄李瓊瑤,讓她立刻跟著自己回去向太后解釋方才的話,說都是她在胡說而已。
  
  兄妹在殿檐的角落下說著話,方才尾隨跟了出來的長公主李麗華在後頭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驚。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侄兒李承煜竟然如此維護菩家孫女,對一向疼愛的妹妹都說出了這樣的狠話,看起來,顯然已是情根深種,不止是有意那麼簡單了。
  
  李承煜到底是怎麼和菩家孫女認識並傾心於她的,這一點不重要,長公主也沒興趣知道。
  
  昨晚她得知了一件令她很是不悅的事情,她原本看中想替兒子娶進門的菩家孫女竟突然被人推舉,冒出來變成新的太子妃人選。這令她力推的姚侯之女又多了一個競爭對手。
  
  所以一早她來積善宮,想讓陳太后幫自己為姚侯之女發話,正好遇到侄女寧壽公主在說菩家孫女的壞話,正求之不得,沒想到事情突然起了變化,無意間得知了這樣一個秘密。
  
  菩家的孫女很有可能危及姚侯女的太子妃之位,令自己謀劃落空,這還在其次。
  
  萬一,她是說萬一,倘若太子妃的位子真的落到菩家那丫頭片子的頭上,自己兒子日後不死心,以他的秉性,一時糊塗做出什麼犯上之舉也是難講。得罪李承煜,這個日後的皇帝,那就是大麻煩。
  
  長公主想起就在昨夜,兒子竟還嚷著要去求皇帝舅舅賜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絕對不能讓菩家的丫頭片子做成太子妃!
  
  不但如此,為絕後患,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把她從京都弄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該怎麼做,才能達到這個目的?
  
  長公主沉吟了片刻,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來,突然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她想到了李玄度,她的皇四弟。
  
  一個再適合不過的人。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4
發表於 2021-1-11 00:12:34 |只看該作者
第 33 章

  本朝以孝治天下,至今上孝昌皇帝,更是如此,處處身體力行,為天下之表率,譬如,皇帝一向提倡簡樸,卻不惜耗費內府巨資,用剛過去的千秋大典向天下昭顯了他對姜氏太皇太后的孝道。今日得知陳太后體感又是不適,紫宸殿議事畢,便去積善宮探病。
  
  皇后上官氏方來過這裡,遇到長公主,獲悉長公主從早間起便一直侍在陳太后榻前,未曾離開過半步路,與長公主勉強應對幾句,擺駕而去。皇帝到來,詢問太醫用藥,讓太后好生休養,探望完,便也離去。
  
  長公主送皇帝,勸道:“陛下為國事日夜操勞,母后這邊,陛下放心交給我便是,我定會照顧好母后,叫陛下沒有後顧之憂。”
  
  孝昌皇帝和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感情甚篤,雖也隱隱知悉她與南司沈暘的事,卻從不加過問,聞言頷首:“辛勞阿姊,朕先去了。”
  
  長公主卻道:“陛下可否撥冗片刻,我另有一事要與陛下商議。”
  
  皇帝隨長姐轉入近旁一間側殿,屏退了宮人,長公主道:“陛下,我前些日去蓬萊宮探望太皇太后,聽太皇太后之言,雖未明說,卻分明是為四弟的終身大事在牽腸掛肚。畢竟四弟年紀不小,這回既已歸京,恰又逢太子議婚,我便想,陛下何不也為四弟安排一門適合的親事,以慰太皇太后之心。”
  
  皇帝道:“朕也常為四弟此事掛懷,每每想起,心中頗是不安。既如此,阿姊知太皇太后可有中意之人?”
  
  長公主搖頭:“這個我倒未聽太皇太后提及,只不過,阿姊這裡有一位現成人選,可供陛下考慮。”
  
  “何人?”
  
  “便是菩猷之的孫女。我親眼見過那孩子,容貌體態俱佳,年紀也是正好,且知書達理,舉手投足,無一不顯大家閨秀之風。不瞞陛下,我第一眼瞧見菩家那女孩兒,便覺著她與四弟二人猶如天作之合。”
  
  “這些都罷了,無需我多說。阿姊是覺著,菩家孫女若被立為秦王妃,入皇家牒譜,不僅是為菩猷之平反一案添一重墨,錦上添花,更足以向天下彰顯陛下對忠臣之厚待。至於四弟那裡……”
  
  長公主頓了一頓,覷皇帝的神色。
  
  李玄度身份特殊,雖在先帝駕崩前便被先帝親口赦罪,但有些事,對於他們這種生於皇家的人而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很快她繼續道:“陛下對四弟的手足之情,關愛之深,非但太皇太后看在眼中,朝臣,乃至天下,何人不知?為耽擱了婚事的四弟主婚,擇絕世佳人為配偶,更顯陛下厚愛。四弟那裡,我料他必也會感激不盡。”
  
  皇帝笑著頷首:“皇阿姊所言有理,待朕考慮過後,再作論斷。”
  
  長公主亦笑:“那是自然,陛下也知我一向嘴碎,又見太皇太后記掛此事,今日恰好在此遇到陛下,這才胡亂說了幾句,若有不妥,陛下勿見怪,一切皆以陛下為決斷。”
  
  孝昌皇帝一向勤政,回到紫宸殿,卻未像往常那樣處理案頭堆積著的政務,沉思半晌,將內府令沈皋喚來,吩咐了一句。是夜亥時,一人從皇宮東北角的延慶小門入內,穿過夜色籠罩的重重漆黑殿宇,來到了一處還亮著燈火的殿前。
  
  此人年近五旬,面黃無鬚,正是孝昌皇帝最信用的內府令沈皋。他入內,經過兩個立得形同木偶的宮人面前,使了個眼色,宮人便似活了過來,立刻退了出去。
  
  沈皋關門,朝著案後尚在御批奏摺的皇帝輕聲道:“陛下,奴婢回來了。”
  
  “怎麼講?”皇帝未停手中之筆,一邊繼續披著奏摺,一邊問。
  
  “據大真人之言,秦王這些時日,或於靜室打坐,或與其論道。除太皇太后千秋節外,寸步未出紫陽觀。”
  
  皇帝唔了一聲:“可有人去見過他?”
  
  “有。”
  
  “何人?”
  
  “據小道童講,六天之前,有一年輕女郎女扮男裝入道觀求見殿下,盤桓了將近半日,傍晚方離去。據外貌描述,推斷應是菩家孫女無誤。”
  
  皇帝停住,擱筆,抬起頭:“她找秦王何事?”
  
  沈皋搖頭:“這個外人不知,大真人亦不知。”
  
  “除了菩家孫女,可還有別人去過他那裡?”
  
  “有一位。不是別人,正是長公主駙馬廣平侯韓榮昌。”
  
  皇帝詫異:“是他?他去又是何事?”
  
  “這個也是不得而知。除這二人之外,這些日再無旁人與秦王有過聯繫。”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聲知道。
  
  沈皋退下去前,遲疑了下,問:“陛下,可要我派人在道觀裡暗中監視?”
  
  李玄度在西海郡的兩三年裡,一直受到秘密監視,故沈皋多問了如此一句。
  
  “陛下放心,必不會令太皇太后知曉。”他又添了一句。
  
  皇帝淡淡道:“你若有心不軌,會選這種時候於朕的眼皮子底下與人交通謀事?朕的四弟,可不比你愚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皋面帶羞慚,低聲受教。
  
  次日小朝會後,皇帝單獨留下廣平侯韓榮昌,見他於紫宸殿的便殿。
  
  韓榮昌少年時名門子弟,不是什麼善茬,亦是個顧盼自雄、殺人不眨眼的狠人物。先帝宣寧年間,二十歲的姜毅領大將軍印迎戰狄國之時,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將,時年不過十八,便奮勇爭當先鋒,立過大功。後來做了駙馬,這才一蹶不振,那日實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裡,無路可退,逼得當年的凶心惡膽全都出來了,終於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氣概。但過後,心中有些擔憂。回想自己當時說的那些話,足以論罪,若李麗華真的懷恨翻臉,皇帝降罪,自己是無妨,哪怕真被發去和姜毅一道邊郡養馬,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正好可以多多親近。
  
  但問題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後頭還有一家子的韓氏之人。
  
  這兩日他有些忐忑,因日常職務是光祿寺羽林中郎將,主宮廷內的宿衛護從,索性就不回長公主府了,宿在衙門裡。今日朝會低著頭,一聲不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怕什麼來什麼,散朝後竟被皇帝單獨傳召。韓榮昌也就認命了,行了禮,等雷霆之怒降落頭頂,沒想到皇帝和顏悅色,開口問他這幾日在忙什麼。
  
  韓榮昌略略鬆氣,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豈敢鬆懈,道自己忙著職務之事,將功贖罪,以補之前徵天水不利犯下的過錯。
  
  皇帝道:“罷了,世上又有幾個常勝將軍。你韓氏是開國名門,數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豈會以一二勝負而論人長短?”
  
  韓榮昌徹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沒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見,不可能是為了安撫自己,便恭聲道:“此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處,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點頭:“朕聽說你前幾日去了趟紫陽觀,應當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觀中過得如何?一切可好?”
  
  韓榮昌也不傻,頓時了悟,知自己該做什麼了,怎敢再等皇帝開口明問,立刻將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後跑去道觀詢問的經過講了一遍,自然了,隱瞞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脅的一段,只說他拜求自己。
  
  講完,皇帝一語不發,神色有些怪異。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絕不敢有半句欺瞞,若有欺瞞,陛下誅我!”
  
  皇帝道:“秦王怎會無緣無故叫你阻止長公主為蛟兒求親?他可有講?”
  
  韓榮昌搖頭:“這個秦王未曾言明……”
  
  他遲疑了下,忍不住說出了這幾日自己慢慢回味出來的一點味道。
  
  “陛下,以臣之見,十有八九,應是秦王有意於菩家淑女,知曉了長公主的意圖,這才懇求我幫忙予以阻止。”
  
  皇帝道:“他怎知長公主有如此意圖?”
  
  韓榮昌腦子轉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對他亦是有心,哪裡知道了,便告訴了他。”說完屏聲斂氣不敢發聲,半晌也沒聽到皇帝再開口,壯膽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麼,片刻後,微笑道:“朕知曉。無事了,你退下吧。”
  
  韓榮昌暗暗吁了一口氣,雖對自己這麼快就出賣了李玄度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轉念一想,這並不是什麼不能說的大事,何況,他也拿自己告訴他的私密事威脅了自己,同樣不是個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兩差不多。這麼一想,兩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諾諾應聲,拜退而出。
  
  韓榮昌走了後,沈皋從隱處現身。皇帝問:“方才的話,你覺如何?”
  
  沈皋道:“韓駙馬一向謹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瞞陛下。”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問:“闕國李嗣業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門外。”
  
  “闕國如今人丁幾何?”
  
  “稟陛下,據奴婢所知,闕國這些年人口增衍不斷。戶口近十萬,國民三四十萬,其中十六歲至四十的壯丁至少占四五成,國人平時為民,戰時為軍,鹽鐵繁榮。一二十萬的壯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懼之色,聲音吃緊:“這可不是小數目啊!此次劉崇與天水王二人合併,調徵的人馬,亦不到十萬之數!”
  
  皇帝眉頭緊皺,目光落到擱於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盤鈕印璽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個能幹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孫女此前的經歷,與什麼人往來,有何事跡,全部查清楚,盡快回報!”
  
  沈皋得命而去,半個月後,就此事回覆皇帝,道派去的人已歸來,也帶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稟陛下,菩家淑女八歲充邊,十歲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無罪後,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楊洪收養。據楊洪言,此女聰敏有見識,因劉崇不得民心,力勸他勿隨,他聽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繼續效忠朝廷。”
  
  皇帝露出了感興趣的模樣,哦了一聲,又問:“此女平日都與何人往來?”
  
  “稟陛下,此女平日與人往來不多,但有一十八歲的少年人,姓崔名鉉,乃太宗朝騎郎將崔昀之後代。”
  
  “崔昀?”
  
  皇帝終於想了起來,“太宗朝時因黨爭獲罪的那個崔昀?”
  
  “正是。當初獲罪發往河西,至崔鉉已是第三代。他在楊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騎尉。”
  
  “十八歲便掌五百人馬,倒也難得。他可有說菩女之事?”
  
  “稟陛下,這個崔鉉一問三不知,什麼都不說,故使者將人直接帶來京都,以備訊問。如今人就暫時押在奴婢內府。奴婢一旦從他口中問出東西,便就呈給陛下。”
  
  皇帝隨意點了點頭:“除了這些,菩女再無別的特別之處了嗎?”
  
  沈皋告罪:“奴婢無能,目前為止只獲悉這些,再無別事。”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宮,朕要親眼看一看她。”
  
  ……
  
  事情好像變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離姜氏千秋大慶,過去已經半個多月。
  
  菩珠記得清清楚楚,前世這個時候,立自己為太子妃的詔書已經送達郭府。
  
  然而現在,雖然長公主那邊再沒有任何麻煩,但宮中竟也沒有半點消息。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漸漸等得忐忑,繼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還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沒有聽到姚侯之女姚含貞被立為太子妃的消息。接著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親信秘密傳給她的信,安慰她,讓她不要焦心,說自從她被提名為太子妃的人選,大臣幾乎異口同聲全部認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極大,之所以硃批遲遲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關。他讓她安心,說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會及時通知她。
  
  李承煜那邊的新消息還沒有到來,三天后的這日,一個宮使來到郭家,傳話道陳太后要召她入宮敘話。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5
發表於 2021-1-11 00:12:48 |只看該作者
第 34 章

  菩珠立刻聯想到了太子議婚一事,疑心會不會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立刻梳洗更衣,隨宮使坐上宮車,入了皇宮。
  
  她對皇宮再熟悉不過,知陳太后居的積善宮位於宮城靠後正北的方位,被帶了進去,卻不是立刻入內,而是停在了積善宮靠西的拾華殿。
  
  這裡位置比較偏,前世她沒怎麼來過,記得好像用作配殿,長年空置。
  
  宮使將她領入,留兩個宮女在側,命她稍候,說先去通報,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會兒,心中隱隱不安,仿佛哪裡不對勁。但身處深宮,知不能隨意走動半步。正一邊猜疑一邊捺著性子等,突然聽到殿外發出一聲驚呼,似是宮女所發,急忙跑出去,看見墻頭竟然翻入一個宮衛打扮的蒙面男子,一躍而下,朝這邊疾奔而來,迅速到了近前,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向著兩個站在宮階上正驚呼奔逃的宮女橫頸抹去。
  
  剎時血沫橫飛,宮女當場倒地斃命,血噴了一地,慘不忍睹。
  
  菩珠大驚失色,下意識轉身往殿內奔逃,想反閂門,卻怎敵得過這突然現身之人,還沒奔幾步,就被對方攔住了去路,接著,那柄還染著宮女頸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聲,我便立刻殺了你!”蒙面人低聲威脅。
  
  菩珠看著階下那兩個宮女的慘死之狀,猶如兩隻被割了脖的雞,早就手腳發軟,動彈不得,差點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裡?路怎麼走?快說!”
  
  對面的人朝她揮了下匕首,目露凶光。
  
  菩珠咬著牙,心裡天人交戰,在說與不說的邊緣掙扎徘徊了幾息,見對方將匕首指了過來,離自己脖頸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脅之下,腦子反而清醒了過來。
  
  太詭異了。
  
  大白天的,皇宮裡竟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明目張膽行刺的刺客,聽這個刺客的意思,竟還要去刺殺皇帝。
  
  觀刺客衣著,似是光祿寺下的羽林宮衛。
  
  如果此人是外來混入的,想入皇宮,必須過兩關。
  
  第一關北衙禁軍,守衛宮門。
  
  第二關羽林宮衛,戍衛內廷。
  
  這兩批人關係皇帝的性命安危,非親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屍位素餐之輩。想當年,梁太子逼宮,雖精心準備,還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順利闖入皇宮,但最後卻還是事敗。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宮衛迅速集結,強力阻擋,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今日這個刺客單槍匹馬,怎麼可能帶著凶器混進皇宮深入這裡?
  
  另外一種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宮衛,早早潛伏了下來,但既然要對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職務之便將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麼可能臨行動了,還跟個瞎子似的要靠別人指路?
  
  疑慮電光火石般地從菩珠腦海里掠過。雖然她暫時還是沒想明白其中的關節,但卻徹底冷靜了下來,看著對方眼睛道:“我是外來之人,被帶到此處等待召見。你逼我也沒用,我不認得路。”
  
  對方仿佛一愣,遲疑了下,持著匕首的那隻手緩緩地鬆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長什麼樣,我也不管你是誰,勸你一句,莫再傷人,更不要圖謀作亂,還是趁著被發現之前趕緊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你還能藏起來逃走……”
  
  這自然是鬼話了。
  
  她一邊說,一邊留意對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備,狠狠踹他胯部,以獲得逃生的機會。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輕則失去反抗能力,重則當場斃命。
  
  這是上輩子後來京都變亂之時,身邊人教她的防身之術。
  
  但奇怪的是,菩珠發現刺客竟頻頻扭頭,視線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麼人來。
  
  菩珠愈發覺得古怪,並且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對方並不想傷害自己。
  
  她便試探著慢慢地往後退了兩步,對方果然沒有逼上來,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轉身出殿。轉眼消失不見。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門外隨了南風飄來的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奇怪的噩夢。
  
  她定下心神,拖著發軟的腳步來到殿檻前,看見宮階上臥在血泊裡的那兩具片刻前還鮮活著的宮女屍體,忍住胸中一陣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見沈皋帶著幾個宮人現身,宮人們迅速奔到近前,將宮女的屍體用布裹起來抬走。
  
  沈皋恍若未見,徑直走了過來,笑道:“小淑女,太后睏覺一直未醒,今日召見免了,改下回吧。”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剛才的那一幕,絕對是故意的安排。現在看起來,仿佛是為了試探她。
  
  既然發生在皇宮裡,那必定是皇帝的授意,否則,沈皋自己敢膽大包天在皇宮裡動刀殺人?
  
  但她還是有點沒想通,皇帝為什麼要這麼考驗自己?難道是和立太子妃有關?
  
  上輩子,她並沒有經歷過這樣奇怪而血腥的考驗。
  
  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她滿心的疑惑,心裡亂糟糟的,卻不能問出口來,只能應是。
  
  沈皋竟親自帶她出宮,行至宮門口方停步,低聲微笑道:“小淑女,方才配殿之事是個意外,刺客已經解決。你不必害怕,也不用聲張,明白嗎?”
  
  菩珠低低地應是。
  
  “很好,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沈皋召喚了一聲,立刻有宮人來,恭敬地引著菩珠上了一輛宮車。
  
  沈皋目送宮車轔轔而去,回到皇帝面前,將方才發生的一幕,包括每一個細節,一五一十,全部講述了一遍。
  
  “陛下,此女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並未因了事發突然而舉措失當,相反,可謂臨危不懼,且確實聰敏。觀她當時言行,似也覺察到了刺客異樣。奴婢以為,確實是個難得的可用之人。”
  
  皇帝微微頷首。
  
  “秦王呢?前次河西之行,有無異常?他是如何認得菩猷之孫女的?”
  
  沈皋道:“奴婢正想稟告陛下,查這邊的人也傳來消息了。據福祿驛置驛官講,秦王當夜落腳驛舍,是菩女與那阿菊老姆為秦王做的晚膳。秦王得知她的身份,應是憐憫,給了厚賞。二人應當便是如此認識的。”
  
  皇帝嘆息了一聲:“朕的四弟,還是當年的四弟啊!自己都落得如此處境了,對這些人還是不忘憐憫,施以恩惠。年初之時,菩猷之尚未翻案正名。他便不怕被朕知曉了?”
  
  皇帝語氣頗多感慨,聽不出來是褒,還是貶。
  
  沈皋不敢立刻接話,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以奴婢之見,於陛下而言,這才是好事啊。”
  
  “怎講?”
  
  “奴婢不敢說。”
  
  “恕你無罪。”
  
  沈皋這才道:“秦王的性子,陛下應當知道,少年時輕財任俠,亦桀驁自恃,不把旁人放在眼裡。這些年沉浮歷練,若是叫他變得事事隱忍不發,心機深沉,於陛下而言,反是壞事。又譬如這回,菩女向他求助,欲擺脫韓世子,他亦慨然出手,不管有無男女情愫,此舉倒合他少年起的一貫秉性。可見秦王這幾年雖改而奉道,但其人之心性,與從前相差無幾。這於陛下而言,豈非好事?”
  
  皇帝沉默了片刻,復嘆息:“朕又何嘗願意兄弟離心彼此防範?奈何人心難料,誰知他是不是故意做給朕看,好叫朕不加防備呢?”
  
  這幾年,據皇帝安插在西海郡的眼線報告,秦王日常完全沒有半點異樣,私下也從未與闕人交通往來。
  
  但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表象,秦王的手段太過隱秘,以至瞞過了眼線?
  
  皇帝總是無法安心。
  
  “那是自然,陛下未雨綢繆,天經地義!如今陛下不是已經有了菩女嗎?”沈皋輕聲道。
  
  皇帝沉吟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問:“那件事辦妥了嗎?”
  
  “妥了,菩女出了郭家,奴婢便著人上門去辦了。陛下放心,絕不會出岔子。菩女與那婦人相伴多年,感情深厚,說情同母女,亦不為過。”
  
  皇帝不再說話,從案頭抽出那份錄有太子妃人選名單的折,取御筆,將上頭「菩氏女」三字一筆勾掉。
  
  酉時,蓬萊宮中,陳老女官吩咐宮女準備為太皇太后上膳。
  
  太皇太后年紀大了,這兩年每日只進兩餐,且飲食清淡,不喜葷腥。老女官生怕長久下去於身體不利,隔個幾日,會叫尚食令往太皇太后所用的饘蔬中摻些肉糜。好在這一兩個月,自從小王子來了後,祖孫一同用飯,對著大口大口吃飯的小王子,太皇太后的胃口比從前好了不少,這讓老女官感到欣慰不已。
  
  尚食令將晚膳遞出,陳女官正要送餐至寢殿,忽聞消息,皇帝陛下親自前來侍奉太皇太后用膳了,忙到寢殿,果然,皇帝已經立於食案側,正親手從宮人捧著的食盒中取出帶來的飯食,一一擺在食案之上,態度恭敬。
  
  陳女官忙上去,一同服侍。
  
  姜氏叫皇帝同食,皇帝推卻。姜氏也不勉強,吃了些,便命撤了。
  
  陳女官撤食後,領人退了出來。寢殿中剩姜氏與皇帝二人,姜氏微笑道:“皇帝可還有事?”
  
  皇帝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確實,孫兒今日前來,除了侍奉皇祖母用膳,另外還有一件好事。”
  
  “何事?”
  
  “便是四弟玉麟兒的人生大事!”
  
  皇帝的神情十分欣喜,不待姜氏發問,繼續道:“四弟年紀也不小了,從前蹉跎,以致於至今尚未立妃,無人照顧。朕每每想起,心中總是無比愧疚,更是知道皇祖母為此亦牽腸掛肚。全是朕的不孝。此次四弟歸京,恰好逢太子議婚,朕便想著,須趁如此機會為四弟也考慮一番。這些日,朕看來看去,京都之中,也就只有菩猷之的孫女堪配四弟了,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設。更巧的是,韓駙馬親口向朕證言,四弟傾心於菩家孫女。這豈不是天賜下的良緣?朕興奮難當,方才便下了賜婚聖旨,著人送去了郭家,想起皇祖母,忙趕了過來,第一個向皇祖母報喜,好叫皇祖母與朕同樂!”
  
  姜氏一怔,緩緩地從案後站了起來。
  
  皇帝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她胳膊:“皇祖母難道不高興嗎?如此佳偶天成!”
  
  姜氏轉向皇帝:“皇帝方才說,聖旨已下?韓駙馬之言,皇帝確信?”
  
  皇帝頷首:“是,此刻聖旨應當至郭家。韓駙馬之言,千真萬確!朕是一心成全四弟。他那裡,朕方才也已經派人去傳召了,叫他盡快入宮來皇祖母您這裡,朕欲當面將朕的賜婚之意告知於他,再向四弟道賀!”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6
發表於 2021-1-11 00:12:59 |只看該作者
第 35 章

  回的路上,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宮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為何意,皇帝意圖何在?滿腹疑慮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入內穿過前堂往後院去,半道看見郭朗妻被幾個僕婦簇著從對面的廊下走了過來,忙打起精神預備盤問。
  
  果然,嚴氏問她入宮何事。菩珠隨口道自己見了陳太后陪話,說著,看了眼她的身後。
  
  每次她外出回來,阿姆都會立刻出來迎她,此刻卻不見她人,擔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問了一聲。
  
  嚴氏笑道:“正想和你說呢!天大的好事!她兒子兒媳帶著孫兒竟找了過來,一家人相認,已把她接走了,說回老家去,往後好好孝敬她,共享天倫!”
  
  菩珠詫異萬分,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再問一遍。
  
  嚴氏身邊的一個老姆便解釋了起來:“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宮,前腳後步,這邊家中找來了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個四五歲的男童,一問,方知是你阿姆的兒子兒媳和孫子,道是武功縣人。兒媳說她當初嫁來就聽丈夫說,他小時候被賣掉了母親,但那時他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帶走,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沒了,就他夫婦二人帶著孫兒過,也置辦了些產業,這兩年便無時不刻想將人找回來,好好孝敬,以彌補骨肉分離母子隔絕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們又能去哪裡找?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前些時日,他們武功縣的縣令修縣志人物志,他們聽說新添的一個名錄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過去打聽消息,確認無誤,當即帶著孫兒找了過來,好不容易終於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認,哭了一場,把你阿姆歡歡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聲道:“怎麼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兒子?”
  
  老姆肯定地點頭:“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個胎記,你阿姆認了出來,眼睛都紅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懷著最後一點僥倖的希望,飛奔回到住的地方,衝進阿姆的屋。
  
  屋裡卻空盪蕩的,她人真的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軟軟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聲,鼻頭一酸,眼淚便落了下來。
  
  阿姆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災荒,夫家賣她,菩珠母親遇到了,可憐她將她買了回來。
  
  確實,她也記得小時候曾聽母親提過一兩句,阿姆因為天啞,不但夫家輕視虐待,她生的兒子也不讓她接近,那年她被賣時,兒子大約五六歲。
  
  這麼多年了,菩珠壓根兒就沒想過,這輩子還有這樣一天,阿姆以前的兒子竟找上門來!
  
  但即便這樣,她也不信,阿姆會這樣直接丟下她就走掉了。
  
  來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兒子又如何,阿姆怎麼可能不要她就這麼直接走了?
  
  難道自己不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嗎?
  
  她一把擦去眼淚,站了起來,朝外奔去,對追上來的嚴氏道:“他們是不是帶著阿姆去武功縣了?多久前走的?勞煩幫我備車,我去追他們!”
  
  嚴氏和老姆對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沒兒子沒辦法,既然有兒子,兒子媳婦又孝順,特意大老遠尋來接她回家去享福,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啊,沒有道理不讓她和兒孫團聚。你還是莫鬧了。”
  
  菩珠知道她們說的對,每一個字都對。
  
  阿姆沒道理這一輩子就必須陪在她的身邊。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傷心難過,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這樣不要自己走掉了。
  
  這時,郭家管事從外頭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聖旨!小淑女接聖旨!”
  
  菩珠打了個激靈。
  
  聖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為太子妃的聖旨送到郭家時的似曾相識的一幕,終於來了!
  
  她暫時放下阿姆的事,匆匆來到前堂,看見那個認識的宦官宋長生正坐在那裡,郭朗在一旁陪著敘話,笑容略有勉強。
  
  他應當也猜到了這道聖旨的內容。
  
  看到菩珠現身,宋長生手托聖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預備接聖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來的水盂中淨了手,隨後跪在了香案之後。
  
  宋長生展開聖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國,一國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後,朕未聞家齊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鐘祥,毓出名門,柔嘉貞靜,禮度攸嫻,茲特以冊寶,賜婚爾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賢以立門,敬以相祀……”
  
  宋長生還拖著語調,抑揚頓挫地念著聖旨,菩珠在聽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這幾字從他口中出來之時,耳中“嗡”的一聲,目瞪口呆,他後面在念什麼,根本就已經聽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應該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對!
  
  怎麼變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聽錯了!這怎麼可能?
  
  宋長生念完了聖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聖旨,謝恩吧!”說完見她臉色古怪,沒有反應,就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恍若未聞,以為她太過興奮一時舉止失措,也不以為意。
  
  他常常替皇帝傳各種聖旨,見多了接旨後的眾人百態,遇到好事,甚至有當場激動得捶地大哭乃至暈厥倒地的,這麼點失態,根本不算什麼。
  
  “小淑女,陛下賜婚你與秦王殿下,往後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還不謝恩?”
  
  他對菩家小淑女頗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覺,就仿佛自己被人從後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記悶棍,胸中的那一口氣一時上不來,身子一晃,人險些軟在了地上。
  
  一旁陪著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著解釋道:“皇使莫怪。小淑女這是太歡喜了。恭賀小淑女,往後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髮綰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絹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間闊大而幽冷的靜室裡,閉目一動不動。
  
  天已黑了,靜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開著,涼風陣陣地從窗中涌入,掠動著垂下雲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睏倦淺眠之時,他又一次地夢見了他的長兄太子。
  
  他從小最為敬愛也最為信任的長兄太子,他渾身血淋淋的,用悲傷的,歉疚的,卻又殘忍的目光望著他說,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們是父皇的兒子,生在這該死的天家。我們從生下後的第一日,便受了詛咒,終此一生,無人解脫。
  
  夢中兄長那冷漠而悲傷的形象,猶如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籠罩著他十六歲後的全部夢境。
  
  已經無數次了,醒來的李玄度想將這一幕從腦海裡里驅趕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讀再多的靜心經,也是做不到。
  
  來自長兄太子的詛咒,仿佛一只燒得通紅的烙鐵,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腦海里。
  
  或許真的會如長兄所言,這輩子也無法解脫,將成為一個伴隨終身的夢魘。
  
  這個念頭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陣絕望般的燥熱。這燥熱很快傳遍全身,皮膚下仿佛有針在刺。
  
  穿林而來的晚風陣陣送入窗中,帶著山中特有的涼氣。
  
  這裡是個適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熱。白絹道袍被他後背沁出的汗緊緊地貼在了紫竹雲床上。
  
  他猛地睜眼,胡亂一把扯開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門,徑直到了窗前,一隻手掌撐著窗檻,縱身輕輕一躍,人就從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來到附近的一從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過,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從自己的頭頂澆落,沿著面、頸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葉霄尋了過來,說皇帝傳話,命他即刻趕去蓬萊宮,有事要議。
  
  李玄度在泉下繼續站了片刻,抹了把滿臉的水,從瀑下出來,一言不發回到靜室,脫去濕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換了衣裳,出道觀往蓬萊宮而去。
  
  陳女官在宮門口等著他,一眼看見他頭髮濕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風著涼,立刻叫人取巾子來,要親手給他擦。
  
  李玄度笑著道了句無妨,自己接了,胡亂擦幾下,問了聲皇帝所在,丟下巾子便往裡而去。
  
  皇帝今日來得突然,後來與太皇太后到底說了什麼才要把秦王召來,陳女官也不清楚。但總有一種感覺,恐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她望著前頭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壓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宮人們已經將殿檐下的燈籠全部一只只地點亮。從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綿延的黑色的宮殿輪廓仿佛懸空飄在了燈籠之上,如同海市蜃樓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宮堂,喚了聲皇祖母,再喚陛下,隨即行禮。
  
  皇帝叫他免禮,賜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親切笑道:“四弟,皇兄擾你清修,將你傳來祖母這裡,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於你。皇兄偶從韓駙馬口中得知,四弟你傾心於菩猷之的孫女,這幾年,皇兄本就為你終身大事愁煩,看遍京都各家淑女,無一人堪配四弟。這下好了,璧人成雙,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賜婚旨意,你這裡,皇兄特意前來親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為婚事擇良日嘉時。盼四弟盡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則往後皇祖母與朕如同了卻心願,皆可安心。”
  
  皇帝說完,含笑望著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聲。
  
  皇帝面上笑容漸漸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李玄度仿佛方回過神來,微微垂目,從座上緩緩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禮。
  
  “臣弟無話。惟感激在心,無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點頭對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過歡喜了,如此便好。願往後四弟與王妃互助精誠,白首永偕,則也不負朕今日系赤繩之意!”
  
  皇帝再恭賀了幾句,因政事繁重,拜別姜氏,擺駕回宮。
  
  姜氏神色凝重,望著面前自己的幼孫,遲疑了下,道:“麟兒,韓駙馬之言當真?你真的傾心於菩家孫女?”
  
  燈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樣。
  
  “皇祖母何以如此發問?自然是真。她貌美貞惠,玉粹芳華,孫兒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門去接懷衛,於驛舍和她初遇,便就傾心於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孫兒正求之不得。孫兒也知皇祖母常為孫兒的終身擔憂,往後皇祖母儘管放寬心,再也不必空牽掛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7
發表於 2021-1-11 00:13:11 |只看該作者
第 36 章

  宋長生傳完聖旨被送走了。菩珠緩過神來,看著笑容比方才顯得愈要勉強的郭朗夫婦,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為太子妃,但他們應該更不願意看到她成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一個身份敏感,日後隨時可能會發生大變的特殊人物。
  
  他為什麼到了這個年紀還未立王妃?因為京都沒有哪一戶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綁在一起。
  
  郭氏夫婦將自己接回家中,顯然本想借自己再謀利益,聲望上的利益,或者婚配上的利益,不想最後,竟得了如此一個結果。
  
  難怪他們笑不出來。大約從今往後,太傅郭朗最大的心願,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壽,千萬不要出亂子,否則他立刻就會遭到環伺的眼紅政敵的群起圍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菩珠受到的震驚和心中隨之升出的混亂,才真正如同駭浪。
  
  她一個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時滾落淚滴,心中亂糟糟的。落淚,是為阿姆那離奇的不辭而別,也為自己這從天而降的毫無防備的賜婚。
  
  聖旨下,縱然一千一萬個不甘,也是無濟於事,誰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了。
  
  她必須要嫁給李玄度,做秦王妃。
  
  為何會有如此一道荒唐聖旨?
  
  聖旨之下,往後她該何去何從?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陽觀的道上。
  
  遠處山月朦朧,雲層深厚,一群夜鴉振翅,掠過了雲間。
  
  他策馬於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韁轡,坐騎狂奔,迅速將葉霄等人拋在身後,絕塵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裡。葉霄等奮力追趕,追至紫陽觀,看見秦王坐騎放在了山門之外,馬頸和肩窩處汗水淋淋,他人卻是不見蹤跡。
  
  葉霄急忙尋人,尋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見,一直尋到將近子夜,才終於在後山的山巔看到一道仰臥於大石之上的人影。
  
  頭頂月影被烏雲遮蓋,山風在四面涌動,葉霄感到了一陣潮氣,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聲道:“主上,該回了。”
  
  那道臥於石上的人影未動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風裡獵獵。
  
  “殿下,天要落雨,該回了。”
  
  葉霄靠得更近,彎腰下去,再次開口喚他。
  
  李玄度閉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風裡,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見十八歲的自己出萬壽觀,登上原頂,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絕,他在巨石上臥了一整夜,天明方歸。
  
  他的耳畔,又仿佛響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離開前最後問的那一句話。
  
  她說,若是你不願,縱然下過聖旨,皇祖母亦可為你做主。
  
  皇祖母已經對不起你一次。這一次,皇祖母可以護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這便是皇帝也不可違抗的理由。
  
  姜氏的話,字字句句,落地有聲。她想護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選擇的餘地嗎。
  
  他並不懼怕因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後來自皇帝的鐵血制裁。不管他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他的存在就是一種罪。制裁遲早會到,他心中比誰都清楚。
  
  他無所謂。生何歡死何懼。這些年的修道,未能讓他脫出肉身凡胎六根清淨,但道家對待生死的闊達,他多少是修到了幾分。
  
  但是,因為自己,令年邁本當頤養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闕國,這值得嗎?
  
  他早不是當日那個遙蕩恣睢的輕狂少年了。
  
  不過多了一個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為何,示恩也好,別的也好,納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種火燒之感卻壓不下去,如何壓也壓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無一遺漏。
  
  “殿下,你該回了……”
  
  當耳邊又一次地傳來勸回之聲,李玄度忽然暴躁萬分,再也難以抑制,猛地睜眼,厲聲喝了句“滾”,抬手便揮起纏在腕上的一支馬鞭,狠狠地抽了過去,在他一側的面頰和脖頸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絲緩緩地從鞭痕裡滲了出來。
  
  葉霄的聲也陡然斷了。
  
  他毫無防備吃了一鞭,吃驚地看著秦王陰沉著面從石上一躍而起,隨即翻身落地,徑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驟雨消停了,天色啟明,葉霄在靜室門口徘徊了片刻,終於還是入內,繞過青幔,朝裡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執一葡萄酒壺,身子歪靠在窗前的雲床上,眼睛望著窗外從檐廊的瓦當間一滴一滴落下來的積水。
  
  “殿下,菩小淑女來了,要見你。還有韓駙馬也來了,也要見你。”
  
  他沉聲說道。
  
  李玄度頭也沒回,啞嗓冷冷道:“叫兩個人都滾。往後誰也不要再來這裡。”
  
  葉霄未多問,轉身要退出,卻聽他又叫了自己一聲,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還有何吩咐?”
  
  李玄度緩緩地轉過臉。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層紅色血絲,面帶倦色,目光落到對面那昨夜被自己鞭過留了觸目青紫傷痕的面頰和脖頸,低低地道:“我之過錯,你勿怪。”
  
  葉霄心中仿佛一陣暖流涌過,倒是鞭傷處,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無事便好,一鞭於我算甚。”
  
  李玄度略顯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趕人。
  
  葉霄領命轉身,走了幾步,行至殿口,忽又聽到身後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還有吩咐?”
  
  “你的父親,當年因我之罪,無辜遭了身死。你卻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視著他,緩緩地問。
  
  葉霄一怔,頓了一頓,道:“我父子領先帝之命,歸為秦王府家臣。既為家臣,性命便屬秦王所有。”
  
  他說完,朝雲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個拜禮,轉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無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門開,便出城來到此處。
  
  她要問李玄度,為何皇帝會如此賜婚。這荒唐的賜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難道也不知?
  
  和滿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韓榮昌是一大早聽聞賜婚消息,深覺自己從中幫了大忙。
  
  自從做了駙馬後,竟第一回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趕來,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湊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見葉霄出來,迎了幾步上前。
  
  葉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須連修數日,不見人。煩請小淑女與韓駙馬見諒。”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門,怒而欲闖,葉霄抬劍橫在路口,劍雖未出鞘,語氣卻森冷了幾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見人。請回。”
  
  菩珠視線掠過葉霄脖頸面頰上的鞭痕,覺他今日對自己絲毫不讓,與往日大不相同,心知應是進不去了,定住。
  
  韓榮昌大早趁興而來,卻吃了個閉門羹。沒想到李玄度為修道,竟連個臉也不露,不禁大為掃興。
  
  不過,自己也就罷了,他竟連剛獲皇帝賜婚的「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見,不怕得罪了她?韓榮昌驚詫之餘,不禁欽佩萬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麼道。方才菩家淑女與葉霄說話之時,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內養雙修之法,不但還精補腦,且延年益壽。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這個,所以不便露臉?
  
  韓榮昌胡思亂想了一通,忽見場面僵住了,回過神來,想到日後自己或許也要常與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圓場:“小淑女,秦王既不見人,想必有他緣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
  
  菩珠抑下心頭怒氣,一語不發,轉身而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8
發表於 2021-1-11 00:13:26 |只看該作者
第 37 章

  韓榮昌跟上來恭賀:“小淑女,聽聞陛下昨日往郭府發去了賜婚聖旨,賜婚你與秦王,實是大喜之事。待你與秦王成婚,往後與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強笑了笑,應了一聲。
  
  韓榮昌一早趕來邀功未成,心有不甘,便在日後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來:“說起來,我亦覺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與秦王才是天造地設一雙。那日他來尋我,拜求我去阻止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我向來成人之好,便答應了。非我自誇,你二人能有今日,說我是媒公也不為過,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還是沒有著落……”
  
  菩珠驀然停住腳步:“韓駙馬你說什麼?”
  
  韓榮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來求我,我去打消了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頭。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跡,陛下方下了賜婚聖旨。”
  
  菩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幹了什麼?他竟如此幫自己的忙?陰差陽錯,最後變成皇帝面前的一個誤會,皇帝成人之美,這才賜婚自己和他?
  
  這太荒唐了!直覺告訴她,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可若不是這樣,又會是什麼?畢竟,從韓駙馬口中出來的話,聽起來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菩珠一時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命運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來,改變或者必須將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楊洪、阿姆、崔鉉,接下來的懷衛、姜毅……
  
  她算來算去,唯獨沒有算到最後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車中行於回城路上, 心亂如麻,神魂遊蕩,不知不覺快近城門,忽然感到車身一晃,馬車下面傳來“咯”的一聲,車身一歪,停了下來。
  
  車夫下車檢看,懊惱不已,道車子頓入昨夜因雨衝刷而出的泥坑裡,車轂斷裂,不能走了。
  
  韓榮昌命車夫先將馬車停於路邊,走到車旁,對菩珠說自己先入城,去尋輛車過來替換,讓她稍等。叮囑完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對面傳來說話之聲,是幾個在東城門巡邏的南司士兵走過,竟未留意路旁被馬車擋住的韓榮昌,一邊走一邊譏議。
  
  一人道:“今早開了城門便見韓駙馬打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裡?”
  
  另一人道:“想是被長公主趕出了城?”
  
  又一人聲音傳來:“韓駙馬也是可憐,長公主她……”那聲音低了下去,似在和夥伴耳語,接著笑聲放大,“……他怕是連聲氣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這等地步,與縮頭烏龜何異……”
  
  韓榮昌臉色大變,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懸於腰間的劍柄之上,“嚓”的一聲,劍半出鞘,鋒芒四射,惹來那幾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見他人竟站在身後的路邊,神色陰鷙似要拔劍,大吃一驚,知惹口禍了。
  
  他們非議的對象,是當今的光祿寺羽林將,世家侯,背後再怎麼被人嘲笑,當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幾人慌忙下跪磕頭求饒。
  
  這時城門方向騎馬來了一人,身穿細麟軟甲,足蹬烏皮高靴,腰間束銀蹀躞帶,懸一把寶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暘。催馬而來停下,目光看了眼幾個跪在地上求饒的士兵,隨即轉向韓榮昌道:“韓侯何事?這幾人若開罪了你,儘管開口,我必不輕饒。”
  
  韓榮昌僵立了片刻,按著劍柄的手緩緩鬆開,劍歸鞘,淡淡地道:“無事。”
  
  沈暘仿佛不以為意,扭臉轉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聲“滾”。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來狼狽而去。
  
  韓榮昌亦不再理會沈暘,吩咐車夫稍候,自己策馬往城門馳去,俄而引了一輛馬車回來,到車前喚菩珠。
  
  沈暘遠遠地停馬在旁,看著一道面覆紫色冪籬的窈窕身影下來,提裙上了另輛馬車,車門隨即關閉,朝著城門轔轔而去。
  
  沈暘思索了下,命隨從將候在路邊等人前來修車的車夫喚來,問方才那女子是韓榮昌的什麼人。車夫道:“便是昨日方得聖旨賜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暘轉頭,視線落在前方那輛將入城門的馬車之上,目光微動。
  
  菩珠心神紛亂地趕回郭家,至巳時中,等到了宮使,被接入宮中前去謝恩。
  
  皇帝依舊見她於上次召見的便殿月桂殿,坐於案後,近旁立著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陽光從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龍袍的刺金龍紋金光閃爍,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線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會意,立刻走了過去,親手閉窗。
  
  殿內的光線一下變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籠罩在懸於側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陰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禮。沈皋帶了殿內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宮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陰影裡的皇帝,神色看起來比起上次召見還要和氣幾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著太史令與大典星官查看吉時,訂了後,你與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儘管提,朕必無所不用。”
  
  菩珠道無所求。
  
  皇帝頷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後與秦王朝夕面見,晝夜相對,倘若覺察秦王有異,你知自己該當如何?”
  
  皇帝的語氣如常,菩珠卻一愣,聽出這話帶了異樣。
  
  她本是垂著頭的,聞言,遲疑了下,緩緩抬頭,正對上皇帝投來的兩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無,神色有些陰沉,不禁悚然,聯想到李玄度曾做過的事,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隱隱明白了過來。
  
  聽皇帝這話,難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處,監視李玄度的言行和一舉一動?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宮莫名遭遇的那一場刺客刺殺,愈發印證了這個念頭。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這個目的聯繫起來,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細作,自然希望細作能夠被用,在啟用之前,先行予以試煉考驗,再正常不過了。
  
  看起來,自己似乎是通過了考驗。
  
  要在李玄度身邊安插耳目,還有什麼比一個日後將要和他同床共枕親密無間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離奇丟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頓時全部明白了過來。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質,脅迫自己聽命。難怪阿姆會不等到自己回來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強行帶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憤而去往道觀要尋李玄度質問。
  
  此刻一樁樁,一件件,剎時全部想通了。
  
  後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將貼身的內衫緊緊地粘住,濕漉漉冷冰冰,令人極不舒服。
  
  她袖下的雙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緊手心,道:“臣女愚鈍,請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報,秦王包藏禍心,意圖不軌,只是平日掩飾得當,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監察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與闕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獲,須立刻稟明,不得隱瞞。”
  
  皇帝說話的語調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銳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層原本朦朦朧朧的溫情的面紗。
  
  “朕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海晏清平,御宇內而張海外,但如今,東狄元氣日漸恢復,於西域四處釁事,企圖擴張,對我朝更是虎視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內,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養大,只怕日後變成心腹之禍,內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體國,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為忠臣之後,當亦知曉大義大節。朕的話,你聽明白了?”
  
  皇帝的兩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謹記在心。”
  
  皇帝肅穆的臉容之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微微頷首,再次開口,語調恢復了溫和。
  
  皇帝說:“你不必擔心日後出路。朕既用你,又豈會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戶,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為魯國夫人,富庶之地,食邑萬戶。朕金口玉言,決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頓。
  
  “朕聽聞太子那日於積善宮與公主起了爭執,起因似是為你。原本就有大臣薦舉你為太子妃,日後你若真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與太子,也是未嘗不可。”
  
  皇帝的語氣,多了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頭道:“陛下,容臣女斗膽問一句,與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裡?接走她的,當真是她兒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問:“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現下大可不必。她有兒有孫,年紀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況且如今是被兒子接去了,衣食無憂,有後輩孝順,往後頤養天年,你還有何放心不下?待日後有機會,自會再見。”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了下,再次低頭,恭聲道:“臣女明白了,多謝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話,臣女更是謹記在心。臣女駑鈍,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愛,又金口玉言許了臣女未來,臣女感激,往後必身體力行,竭忠盡智,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視著她,目光中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點頭道:“好。朕這裡無事了,你回去安心準備婚事吧。”
  
  菩珠行禮退出,出了宮,回去的路上,閉目半晌,睜眸攤開手心,低頭盯著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壓抑著的憤怒,終於控制不住,全部從心頭冒了出來。
  
  拿刺客設陣當面殺人試探她,毀了她的計劃。
  
  把她指給李玄度做王妃,實要她作細作。
  
  這些都罷了。
  
  皇帝坐擁四海,生殺予奪,身為臣民,何來不從的餘地。
  
  原本她或許還會真的考慮聽命,先不論日後能不能兌現,畢竟許諾令人心動。
  
  但這個賊皇帝,竟還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這個世上還活著的她唯一最愛的人。
  
  動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脅迫,竟還想讓她老老實實俯首聽命給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錯了人,做夢!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9
發表於 2021-1-11 00:13:40 |只看該作者
第 38 章

  菩珠謝恩後的次日,陸續傳來各種消息。
  
  太子妃的人選緊跟著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後不久,姚含貞也入東宮。這輩子陰差陽錯,菩珠嫁秦王,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貞的頭上。
  
  這應是皇帝出於壓製外戚考慮的最後選擇。長公主和上官皇后這對姑嫂在曠日持久的相爭暗鬥裡,漂亮地獲得了這一回合的重大勝利。
  
  懷衛當日直奔郭家,見到菩珠,怒氣衝衝,開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斷絕兄弟關係。
  
  “他竟騙我!說我要是娶你做王妃,他就殺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懷衛幼時目睹族人娶親,好奇追問身邊老姆娶親何意。老姆說, 娶親便是男子女子抱著小羊一同睡覺,從此以後,他印入腦海,再也不忘。
  
  現在,想到以後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覺了,沒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紅,眼淚險些掉了下來。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來,哄了他半晌,總算把人哄好些。
  
  懷衛回頭看了眼身後,見無人,湊過來耳語:“阿姊,他那個人最是無趣,又很凶,對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我回去就對外祖母說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車裡,偷偷帶你去銀月城!到了那裡,我就能保護你了,你想做什麼都行!”
  
  “我說的是真的!特意來找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睜大眼睛又強調了一遍。
  
  “還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這樣你們就不會分開,她也可以天天給我做吃食!”
  
  他說完,咬了口餅,扭頭找人。
  
  “阿姆人呢,怎麼不見她了?”他嘴裡塞滿東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懣無比,此刻卻被懷衛這幼稚但充滿真摯的話語給感動了。
  
  真的有些感動。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淚之感,笑道:“這是皇帝陛下的聖旨,不能違抗。何況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銀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現在,而是日後等有機會。”
  
  懷衛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後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還要認識你的娘親大長公主。”
  
  懷衛這才終於高興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囑他,一定不要再和韓赤蛟往來,更不能隨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聽陳阿姆與外祖母說話,我外甥兒被關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來呢!”
  
  菩珠巴不得韓赤蛟被關,越久越好,都不要出來才好。
  
  懷衛耍了半日,宮中跟出來的隨行催促,他這才依依不捨地回去,臨行前道:“阿姊,他日後要是欺負你,你記得立刻和我說,我幫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著點了點頭。
  
  送走了懷衛,她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從昨日出宮後到現在,她一直在考慮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賊皇帝拿阿姆要挾她,她恨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擺佈?
  
  何況,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後留自己一命論功封賞,就算李承煜對自己的感情能經歷得住時間分離的考驗,就算他最後也可以頂住壓力,迎一個做過他叔母的女子入後宮,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態度看,怎會允許如此一個能對太子施加重大影響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時候,太子對自己越是堅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雖然內心深處,割裂她熟悉的過往令她感到很是遺憾,也有幾分難過,但她不得不放棄太子李承煜了,考慮改走另一條道,她此前從未想過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處顯而易見。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後的贏家。現在她被賜婚成了秦王妃,這是一項天然的巨大優勢。
  
  然而,想要順利地從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樣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這一關,絕不是那麼容易順理成章就能闖過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皇帝今日賜婚的真實意圖,就算能瞞一時,不可能瞞一世。何況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曉了,別說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時候怎麼死都不知道。
  
  唯一避免這局面的法子,就是讓他知道賜婚的真相,盡早和他達成有利於自己的約定。
  
  但是,她手頭能夠用來和他締約的籌碼太輕了。
  
  只是反間而已。就算現在他迫於情勢,答應保證自己的地位,誰能向她保證,日後他不會反悔?以他厭惡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沒有把握能從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說像把控李承煜一樣了,簡直是在做夢。
  
  如果日後,自己幫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時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經生了兒子,也是無濟於事。
  
  要廢,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她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後之約得以鞏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價,日後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隨意毀約動自己。
  
  那麼新的問題接踵而來,作為一個孤女,誰又是她將來的助力和依仗?
  
  這個問題昨夜出宮回來,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幾乎陷入了絕望,此刻送走懷衛,再沉思片刻,突然間她想到一個人。
  
  姜毅,還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親生前關係不錯,加上之前自己結下的那點人緣,她可以趁現在想辦法去接近,認姜毅做義父,建立起穩固的個人關係。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關係,他若一朝得勢,日後必會重用姜毅,姜毅也會是國之重器,這一點,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後有了義父作靠山,他想廢自己,就沒那麼簡單了。等生的兒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後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據菩珠的經驗,一般皇帝都不長命,究其原因,要麼縱欲過度,要麼太費心力。
  
  她給他開後宮,多多地充盈沒有背景威脅的美人,既能為自己博得賢名,也能讓他縱慾過度,早死。
  
  如果他於女色這方面節制,問題也不大,想來那就是個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種他不睡覺也做不完的事,案頭來自各郡各種急待處置的奏摺,永遠不會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著他為自己和兒子打下的基礎,盡力而為,輔佐兒子,做一個像姜氏那樣的太后。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日後再論。就目前而言,她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
  
  第一,和他達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對付皇帝。
  
  達成一致應該不難,菩珠有把握。對於一個十六歲就野心勃勃參與了逼宮的皇子而言,在他無奈蟄伏的時候,多了一個能在關鍵時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沒理由拒絕。
  
  難的是對付皇帝。
  
  皇帝坐擁天下,一聲號令,驅百萬為兵。縱觀前世,李玄度後來能謀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傷時,如果當時遇到的是別人,他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即便重生而來,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變數,都將會對結果造成巨大的影響。
  
  這是菩珠終於認識到的一個慘痛的教訓。
  
  這輩子,謀江山這種事也不會一蹴而就。要冒極大的風險,其中的變數更是難以預料。
  
  現在於她而言,婚後向他交待身份,獲取他的信任,談妥條件之後,等姜氏這根維持現狀的定海神針如前世那樣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殺,到時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幫李玄度查漏補缺,完善前世的刺殺計劃,不再是令皇帝受傷,而是一舉弄死皇帝。
  
  順利的話,或許不用像前世那樣,要十年之後他才能做皇帝了,這也意味著,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於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在河西都尉府裡自己和他花樹論琴的一幕,心中湧出一絲愧疚和遺憾。
  
  但沒辦法,這真的是命,陰差陽錯,沒有別的選擇。作為彌補,日後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會盡力。
  
  菩珠從頭到尾細細地又想了一遍,一掃之前心間的壓抑和沮喪,渾身再次充滿了鬥志。
  
  孝昌皇帝先算計她,動了她不能動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別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歸。
  
  只要最後能達目的,嫁誰都是一樣。
  
  ……
  
  延寧宮位於長安宮靠東的方位,朝臣稱之為東宮。
  
  李承煜從十六歲大婚之後便居於東宮。東宮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則是屬官衙署。
  
  平日,東宮裡十分安靜,作為太子的宮殿,隱有一種莊嚴氣象。然而此刻,在東宮北的一座寢殿之中,卻傳出了一道不同尋常的雜音。
  
  李承煜宛若一隻困獸,在寢殿裡不停地來回走動,突然仿佛下定了決心,猛地轉身,邁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孫良娣慌忙追了上來,想要阻止,見勸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個女人,東宮屬官謁者孫吉的女兒。在太子十六歲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東宮。
  
  “起開!”
  
  李承煜一把甩了孫良娣,手勁很大,她收不住腳,重重摔在了地上,抬頭見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檻,不顧疼痛又爬了過去,從後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腳,聲淚俱下。
  
  “太子你冷靜些!事已至此,陛下聖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紅,恍若未聞,一腳從她的雙手裡拔了出來,繼續朝外大步走去。
  
  孫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淚不絕,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點將皇后請來。
  
  李承煜走到殿門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頓。
  
  對面疾步來了一位宮裝中年女子,身後隨了一列宮人,大約是來得太急,作為儀仗的孔雀翬扇也未攜。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開,自己跨入殿內,閉上殿門。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聲。
  
  “你去哪裡?做甚?”
  
  上官皇后問。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頭,大聲道:“我先前聽聞父皇有意要將菩氏許我為太子妃的,為何如今忽然將她賜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為何不勸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為何?要去尋陛下說理?”
  
  “兒子不問清楚,寢食難安……”
  
  “啪”的一聲,一道清脆的巴掌之聲,打斷了李承煜的訴講。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驚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上官皇后滿面怒容,髮髻上插的一支口銜滴珠金鳳步搖微微亂晃,壓低聲指著太子厲聲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長進了!好容易攢了點聲望,百官如今對你交口稱讚,你是想要自毀長城不成?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穩當了!你的兄弟留王還有後頭的胡家人就等著你捅婁子鬧笑話呢!我不攔你,你這就去!鬧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厭惡,叫滿朝文武全都知曉,堂堂一個太子,竟為區區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軀緩緩地軟了下去,最後無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頭。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氣,冷冷地道:“想穩穩當當做你的太子,就當知曉何為輕何為重。你的太傅郭朗難道平日都未曾教你這些?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宮裡,哪裡也不許去,預備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邁出殿檻離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動不動。
  
  ……
  
  太常署很快擇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議婚已久,東宮亟待太子妃,又是續娶,一切以速為上,再考慮雙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個月後。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則是兩日之後。
  
  再接著,負責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與宗正卿開始頻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議定關於大婚的各種流程與禮節。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節的喜慶氣氛還未散盡,便又有兩場皇室婚禮接踵而來。一時之間,坊間街頭巷尾,人人熱議。
  
  郭家縱然再不願和李玄度扯上關係,菩珠人都已經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嚴氏每日強作笑顏忙著替菩珠操辦。
  
  菩珠悄悄走了趟萬福客棧,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縣。一個月後,這日傳來回報,說消息到了。她藉故出門去了客棧,被告知她要尋的那一家人在一個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據鄰人的說法,是那家人突然發了一筆大財,於是舉家搬遷,至於搬去了哪裡,沒有人知曉。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來操控自己,肯定不會對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兒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會虐待於她。
  
  菩珠讓百辟繼續為自己查訪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務必立刻告知。
  
  回來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淚,便如此一路傷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淚,覆上冪籬,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馬車,正要進去,忽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叫自己:“小女君!”
  
  這聲音似曾相識,以前仿佛在哪裡聽到過。
  
  菩珠轉頭,看見身後追上來一個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個名叫費萬的輕俠少年。
  
  他怎的跑來了京都?
  
  菩珠將人帶到郭府的門房裡,見他衣衫襤褸,看著比從前更瘦,形容狼狽,一問,說已經幾天沒怎麼吃東西了,忙讓人先去拿點吃食來。
  
  費萬搖頭焦急道:“我沒事。我打聽到小女君你在這裡,找過來,是想求你幫忙尋崔鉉!”
  
  費萬說,兩個多月前,崔鉉被喚至都尉府,隨後一直不見人回。費萬和他的十幾個夥伴不放心,去問楊洪,從楊洪口中得知,崔鉉應是被帶往京都了,但什麼人帶走他,楊洪沒有明說,當時顯得很是為難。
  
  費萬這些人幾乎全是孤兒,從小和崔鉉一道長大,感情深厚,獲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覺不對,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顛沛抵達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這種地方,他們十幾個邊陲來的平民,哪有什麼尋人門路,最後想到了菩珠,多方打聽,終於找到這裡。
  
  “小女君,求你幫忙打聽他的下落!”
  
  費萬跪在地上磕頭。
  
  菩珠一口答應,讓他起來,命人給他拿吃的,又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和同來的人先尋個地方落腳。費萬感激萬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宮以賞賜為名,送了幾名宮女到郭家,說是給菩珠使喚的,其中那個姓黃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聯絡跑腿的人。
  
  當天菩珠便命黃老姆去問崔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當晚收到來自沈皋的回覆,很是不悅,責備她為了這點小事便輕易聯絡,斥了一通後,答應放崔鉉,還說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會給崔鉉安排一個前途,允他入羽林衛,命她往後勿再節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為皇帝做事。
  
  菩珠知這種事沈皋沒必要欺騙。雖不知崔鉉就此留在京都於他是福是禍,但知曉他此刻應當無事,也就鬆了一口氣。
  
  離大婚還有一個多月。該來的,總是會來。
  
  她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0
發表於 2021-1-11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 39 章

  皇宮西北角的含英門外有片廣闊平地,附近駐有羽林衛的營房。平日,這裡除了用作皇家擊鞠戲樂的毬場,亦是羽林衛操練演武的校場。羽林衛除日常操練,每個月的月底,按照慣例會在這裡舉辦一次競武,其中的重頭戲,被稱為「十人突」。
  
  所謂的「十人突」,就是十人圍攻中間一人,倘若中間的人能突圍而出,則可晉位。
  
  羽林衛裡等級森嚴,晉級不易,所以這聽起來非常誘人。但在實際中,過去整整兩年的時間裡,無一人能成功突圍而出。
  
  之所以如此難,是因為當初設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選拔傑出精英,全程實打。圍攻的十人,除了不操刀劍等能夠形成開放傷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數對闖關人的任何身體部位發動攻擊。不止如此,這十人亦非泛泛之輩,皆精選而出的猛士,故這兩年,闖陣者不但無一成功,還動輒落下傷殘,甚至有一人因為受傷過重,當場嘔血身亡。
  
  已經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設,再無人敢冒險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前程。
  
  但在今日,這裡卻再次響起久違的喧雜之聲。
  
  幾名身著軟甲足踏烏履的羽林郎相互對望,暗使了個眼色,齊齊包圍推搡一人,強行夾著他往場地而去。
  
  這名被推搡的羽林衛郎皮膚微黑,身材高大,又帶有青年特有的瘦勁與矯捷。此刻被人夾著無法脫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場地而去,周圍的羽林郎們紛紛圍了過來觀看,見狀,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斷。
  
  這名衛郎便是崔鉉,入羽林衛還不到一個月。
  
  羽林衛裡等級森嚴,崇拜強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團已是常態。崔鉉到來之後,被人得知他來自邊陲河西,不過一罪官後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練一言不發,更不去逢迎交結周圍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擠。
  
  今日逢月底的競武操練,這幾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惱他對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將他推入十人突場地,存心讓他吃個大教訓。
  
  崔鉉很快就被推到場地邊緣。
  
  他的足底抵住黃泥地,不欲進。
  
  “入!”
  
  “入!”
  
  “入!”
  
  羽林衛們已許久沒見人入圈挑戰,興奮起來,齊聲催促。
  
  “你給我進去罷!”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鉉打了個趔趄,一下被推入場地,待站住腳,發現自己已在包圍圈中,十名武士手執棍棒,將他圍住。
  
  “打!”
  
  “打!”
  
  “打!”
  
  周圍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個個好勇鬥狠,見狀揎拳捋袖,再次齊聲催促。
  
  到處都是人。崔鉉猶如被陣陣海潮包圍的一葉孤舟,在重重的聲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對面那幾名面露得色的郎衛們,牙關漸漸緊咬,忽掉頭,在眾人發出的狂呼聲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頭系著連環鐵鎖的盤龍棍,回到場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說什麼,立刻朝他攻來。
  
  周圍的呼喝聲變得更大。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場中彌漫了十幾雙足步掃踏而出的飛揚塵土。棍棒和鐵鏈交錯,夾雜著重重擊打在皮肉上發出的悶棍之聲。
  
  崔鉉吃了七八亂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鮮血。
  
  頭被不知哪個武士的腳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臉壓入黃泥地,無法動彈,耳邊更是充盈著排山倒海般的譏笑之聲。
  
  崔鉉閉目,眼前仿佛現出自己被囚在內府黑牢裡遭受痛楚拷問的一幕,猛地睜眼,目眥欲裂。
  
  催逼他上場的那幾名郎衛正幸災樂禍,笑聲狂蕩,等著他求饒,認輸下場,待發現他非但沒有退出,突然倒臥在地,手中盤龍棍的鐵鎖猛地掃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時被鐵鎖緊緊纏住。
  
  他大吼一聲,奮力一扯,那幾人摔倒在地,滾做一堆。
  
  周圍的呼喝和嘈雜聲漸漸消失,只剩場中惡鬥發出的棍棒鐵鎖之聲。郎衛望著場中那個身陷包圍卻雙眼血紅狀若瘋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從得意轉為驚詫。
  
  崔鉉凶悍無比,連續過了阻攔自己突圍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幾下重棍,再次暴喝一聲,揮動鐵鎖,狠狠纏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頸,將他拖倒在地,與此同時,用另頭棍端頂開了另名武士,縱身一個跟斗,閃過了最後一個企圖上來阻攔自己武士,雙足落下之時,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圍了。
  
  十名武士或受傷倒地,或怔立場中,似一時還沒回過神來。
  
  四周登時鴉雀無聲,聽不到半點聲息。
  
  崔鉉抬掌,緩緩抹去嘴角仍在不斷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掃過面前那一眾神色或驚呆或畏懼或崇拜的羽林郎衛們,身影望去,猶如一隻荒野中結束獵殺傲然蔑視腳下一切的獨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歲入九,依舊秋熱陣陣,一轉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長公主李麗華去秦|王|府督查新房準備情況,吩咐王府掌事將自己帶來作為婚禮賀儀的一面白玉嵌金繪百子戲樂屏風小心擺在新房內,隨後坐車出城到紫陽觀,尋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萬萬不可因修道耽誤了明日的大婚吉時。
  
  明日須回城大婚。
  
  長公主走了後,李玄度思及她狀似無意地試探自己婚後何時離京,這一夜,遲遲無法入眠,至深夜,漸又覺秋熱難當,開窗亦無濟於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閉目,立於水深沒膝的溪中,微微仰頭,令清泉自頭頂迎面澆落,很快全身濕透全身。
  
  一陣夜風吹來,掠過濕袍貼身的李玄度,帶來一陣陰冷的體膚之感,終於令他感到舒適了些。
  
  遠處不知何處密林深處,傳來幾聲夜梟鳴啼,愈顯四周寂靜。
  
  距離他不遠的溪面之下,無聲無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魚逆流而上,漸漸靠近他的身後,待距離數尺之時,剎那,伴著“嘩啦”一聲破開水花的巨響,水下躍出一個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涼的李玄度的後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電,凜凜生寒。
  
  竟是一柄用來殺人的利劍。
  
  李玄度睜眸,猛地轉身。
  
  劍尖猶如一條吐著幽信的毒蛇,靈巧至極,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轉身,劍已到,距離他咽喉不過數寸的距離。
  
  他身著道衣,全身上下,無半寸可御之鐵,便在劍尖將要劃過他咽喉時,抬手生生捏住了劍尖,發力猛然一拗,伴著一道錚鳴之音,劍竟被他生生從中拗斷,斷為兩截。
  
  對方似是意外,斷劍去勢一頓。
  
  便在這一息之間,李玄度倒轉了手中捏著的劍頭。對方反應亦極迅速,立刻閃身躲避。雖避開了致命的部位,但還是遲了一步。
  
  噗的一聲,劍頭猶如匕首,深深插入一側胸肩之中。
  
  那人身體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從李玄度那拗斷了劍的手心裡滴落,亦從這蒙面人的身體裡流下。很快將水面染紅一片。
  
  事發實在突然,結束又在幾息之間。
  
  隨著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邊,一邊發出厲哨招呼夥伴,一邊下水疾奔而來。
  
  蒙面人迅速退開,縱身上了溪岸,雖受傷不輕,竟也奔走無礙,轉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籠罩的林影裡。
  
  葉霄很快趕到,命沈喬張霆二人帶侍衛入林追凶,自己護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轉頭望著刺客逃離的方向,似凝神在思慮著什麼。
  
  葉霄不敢驚擾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傷的手。那隻手垂在身側,血不停地沿著指往下流,染紅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聲:“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這才仿佛回過神,轉頭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傷得不輕,割傷很深,隱隱見骨,血肉模糊。
  
  皮外傷葉霄並不陌生,猶如半個軍醫。清創後取針線縫合,上傷藥止血,最後以布裹傷。
  
  地上血跡斑斑。李玄度未發一聲,處置完傷,換了衣裳,臉色依然有點蒼白,身子歪靠在雲床上,雙目微闔,睫毛低垂,人一動不動,似睡了過去。
  
  沈喬張霆回來,向李玄度請罪,道刺客極是狡猾,入林後便不出林,始終在林裡打轉,幾次要被追蹤而上,又叫他逃脫,最後無影無蹤,他們只能先回來復命。
  
  葉霄憤怒,想起來更是後怕。
  
  “到底何人所為?此刻即便逃脫,應也逃得不遠,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閉目,只道:“不必了。”
  
  葉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開口了,又見他臉色不好,怕他還未從方才處置手傷的劇痛中緩回來,只能壓下怒氣聽令。
  
  李玄度叫眾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雲床上繼續靠了片刻,腦海里浮現出方才那刺客襲向自己的一幕。
  
  雖短短一個照面,對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種似曾相識之感,令他過後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祿驛置落腳的那個深夜。
  
  他緩緩睜眸,就著燈火舉起傷手盯著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閉目翻了個身,卷衣朝裡,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並無任何待嫁前夜的緊張之感。
  
  或者說,在她那日迫於情勢,做了新的決定之後,等待婚期的這段時間裡,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標,往後也有了明確的行事方向,那就沒什麼可憂慮了,隨機應變,盡力而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體裸裎,浸入濃郁的香湯中沐浴,又花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梳好頭,高髻宛如驚鴻展翅若飛,最後在貼身的素紗單衣之外,穿上層層繁複的大婚禮服。
  
  黃昏日暮,迎娶吉時將到,郭家的前庭隱隱傳來鼓吹振作的喜慶之聲。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裡,讓美婢捧著大鏡,她對鏡,最後整理著鬢髮。
  
  花影朦朧,淡霞色的絳紅帳前,鏡中玉人身著親王王妃的花釵翟衣,瑜玉雙佩,抬手時,衣袖亦不勝肌滑,倏然垂落,堆積肘彎,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著兩只金鐲,隨了她不經意的撫鬢,發著爍爍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來的迎親萬福女長輩是宗室親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兒女雙全,此刻亦是一身禮衣鈿釵,笑吟吟地來喚,道吉時已到,秦王執雁,親自來迎親了。
  
  菩珠手一頓,忽然竟似略略緊張,最後看了一眼鏡中自己,轉頭應聲,微微低頭,讓宮中來的兩個老傅姆為自己覆上一張青底繡金線並蒂蓮紋的面帕,隨即被牽出內室,朝外而去。
  
  出門之時,天色已暗。郭府門外的街道上,來自宮中的衛尉和王府的侍衛早已各自列隊,警蹕雜人。
  
  婚禮照著禮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驟後,立在東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婦引出,登上婚車。
  
  馬車前行,她在車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開面帕,手指勾起一點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親隊伍前後延展,迤邐而行,到處都是人馬。她一眼就見自己婚車的前方,李玄度騎在一匹以寶鞍和金絡轡頭裝飾的駿馬上,不急不緩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隨散模樣,身穿絳紅禮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裡默默又過了一遍今夜該如何應對。
  
  洞房花燭,必順利無礙。
  
  她暗暗呼出一口氣,之前的那點小小緊張,便也煙消雲散。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2 08:4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