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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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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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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9:3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章

  「謝逾此人,在魔君中雖然稱不上強,卻因容貌俊美,於仙魔大戰之際很是出名。」

  孟訣悠然道:「他知曉這一點,倒也懂得因利乘便,憑藉那張臉得了不少好處。」

  午時陽光亮得晃眼,永歸正在撫摸自己電燈泡一樣的後腦勺,聞言抬了眼睫:「好處?」

  他們幾人中,唯有孟訣親身經歷過仙魔大戰。休憩一夜後,一夥人特意聚在周府後院交換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門小姐與女修,謝逾一手美男計玩得出神入化,最為拿手的伎倆,便是與她們展開一段刻骨銘心愛情故事。」

  孟訣對此番行徑頗為不屑,嘴角掛了懶洋洋的嗤笑:「繼而趁虛而入,要麼強奪功法秘籍,要麼謀取戰事情報,還因此得了稱謂,喚作『多情君』。」

  說是多情,實則最是無情。

  謝逾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而被他染指的姑娘們,輕則修為盡失,重則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親。

  那女人為他搭上了自己的後半生,卻不成想錯信賊子,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她一個曾經的貴女輾轉流離,最終只能龜縮於破敗村落苟延殘喘。

  而對於謝逾來說,她與許許多多被他欺騙的女人們一樣,都不過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裡來的多情或真心,當她喪失利用價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連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記不起來。

  她就是這樣一種可悲的存在。

  在謝逾的人生裡,唯有他與周倚眉轟轟烈烈的愛恨情仇,後人感興趣的,也只會是這段浸滿狗血的過往。

  就像話本子永遠只是屬於男女主角兩個人的聚光燈,其他人無論經歷過怎樣的故事,都注定不會被知曉。

  寧寧莫名感到了稍許悵然,用力揉一揉兩側的臉頰,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精神。不遠處有鳥雀在嘰嘰喳喳叫,她在刺目陽光下眯了眯眼,心裡忽然有道念頭一閃而過。

  寧寧抬頭好奇看向孟訣:「大師兄,你之前說覺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從孟訣下意識說出那句話,寧寧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幾個心眼。

  她腦海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在這個處處充斥著狗血的浮屠境裡,或許和眾多家庭倫理劇的走向一樣,周倚眉與在場某人有血緣關係。

  後來左思右想,差點把認親大會玩成一起來找茬,可除了她與裴寂的一顆淚痣極為相似,便再也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這個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謝逾送進煉妖塔的人……

  那她會不會在什麼時候,曾與孟訣打過照面?

  腦海中陡然劃過這個設想時,寧寧心頭一跳。

  這樣就說得通了。

  孟訣的頭腦何其聰明,傳聞在學宮唸書時一目十行而過目不忘,他對周倚眉的記憶如此模糊,說明兩人的碰面理應是在多年以前。

  而恰巧,孟訣經歷過仙魔大戰。

  ——也就是說,在這個反覆糾纏、愛來恨去的故事盡頭,周倚眉並沒有成為依附於謝逾的菟絲花,不但報了滅族的血海深仇,還在焚山烈火中大難不死,保全性命。

  「說到此事,著實很是有趣。」

  孟訣不知想起什麼,舒展眉眼輕聲笑笑:「你們一定不會想到,那周小姐……」

  寧寧好奇得厲害,在一旁認認真真地聽,可惜他說到一半,便被另一道男音驟然打斷。

  謝逾帶著他磨人的小妖精顧昭昭款款而來,後者拿雙手緊緊抱在他臂膀上,讓寧寧忍不住又想:

  當年她去福利院當志願者,和朋友一起攙扶腿腳不便的孤寡老人時,眼前所見就是這幅景象。感謝魔君幫她回憶青春。

  「諸位道長。」

  謝逾身為魔修,骨子裡滲了傲氣與陰戾。他毫不掩飾對這群叛逃分子的鄙夷不屑,但又礙於情報所需,不得不耐著性子與他們套近乎。

  說到底不過是演戲,這種事情謝逾最為擅長。

  他嘴角雖然噙了笑,眼睛裡卻是烏沉沉的漠然,聲線醇厚如酒,帶了令人沉迷的磁性:「多虧天羨長老帶來的情報,昨夜魔族在前線大獲全勝。」

  他說著瞥一眼孟訣,諷刺的笑意更深:「魔尊下了號令,召我於今晚前往鸞城共商計畫,恐怕短時間內無法再與各位相見。」

  今晚。

  也就是說,周倚眉必須在今晚之前動手。

  寧寧看他的眼神裡多了點憐憫。

  看把孩子樂的,多高興啊,真希望他待會兒被周小姐拿劍捅來捅去的時候,也能像現在這麼開心。

  說曹操曹操就到,周倚眉的名字剛浮上心頭,寧寧就在不遠處望見她的影子。

  謝逾對她的羞辱毫不留情,明知周倚眉被廢了右手,卻還是驅使她沒日沒夜幹雜活,過得比周家傭人更苦更累。

  說好聽點叫睚眥必報,直白來講,這男人就是小肚雞腸,脖子上頂著的玩意兒不叫腦袋,簡直是顆急性腫瘤。

  噫,好噁心。

  周倚眉左手拿著掃帚,抬眼的間隙也見到他們,在與寧寧短暫四目相對後,面色不變地低頭繼續打掃。

  寧寧好奇道:「魔君大人,你若是去了鸞城,那位周小姐該怎麼辦?」

  「她?」

  每每提及周倚眉,謝逾的神色都會比之前更顯不耐,聞言蹙眉斜睨過去,刻意把音量加大:「不過是玩玩就罷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成了怎樣的貨色,我難道還得帶上她?」

  周倚眉無動於衷,繼續掃地。

  「這右手一斷,來日也不曉得能有什麼出路,更何況如今崇嶺被魔兵佔據,等我一走,她沒了靠山……」

  他似是憤懣於對方的愛搭不理,眉目間隱隱出現少許惱意:「若真想要活命,只要聲淚俱下地跪著求我,說不定能讓我心軟一些,帶她從崇嶺離開。」

  這算是再直白不過的暗示了。看來謝逾雖然對她表現得十足嫌棄,心底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悄悄在意。

  只可惜他絞盡腦汁地說,周倚眉始終旁若無人低著頭,連一道眼神都沒給過來。

  寧寧用力把嘴唇抿平,強迫自己不要笑出聲。

  雖然有點惡毒,但從她的角度來看,此時此刻的場景……

  真的很像一隻狗在對著一個掃地機器人狂吠。

  謝逾忍著怒火,深吸一口氣。

  他似乎已經被這樣冷待過許多次,多少有了點抗壓能力,哪怕被如此掃面子,也不過咬牙切齒道了句:「裝清高?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顧昭昭被迷人茶香醃入了味,輕輕撫著他手臂,聲音軟得像是煮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泡麵:

  「阿逾莫要生氣,小姐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你我處處向著她,她卻從來不領情,一直都是冷冰冰。」

  「我那師尊的白月光總想刻意接近我,誰不知道她心裡裝著的噁心主意。」

  寧寧往嘴裡塞了顆花生米,對身旁的裴寂道:「萬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娘親讓我別和傻子玩,我搭理她幹嘛呀。」

  顧昭昭神色僵了一瞬,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決定不去理會她,繼續對謝逾吹耳邊風:「她這樣的性子,曾經讓你多累啊。別去想了,咱們走吧,你若是不開心,我會心疼。」

  寧寧目光悵然,兩眼望天地回憶起從前:「她那麼愛裝,一定很累吧。心疼。」

  顧昭昭終於忍不下去了,右腿一邁就衝上前去:「你……!」

  裴寂面無表情地握住劍柄。

  謝逾蹙眉:「昭昭,做什麼!」

  「顧姑娘,你怎麼了?」

  寧寧像是被嚇了一跳,向裴寂身後瑟縮一步:「我在說師尊的那位白月光,半個字都沒提到你呀……你與魔君伉儷情深,難道不應該與我同仇敵愾,一道抨擊那壞女人嗎?」

  顧昭昭的嘴唇抽搐一下。

  「對不起,我不會講話,是不是惹顧姑娘生氣了?我很少與旁人打交道,不像姑娘你擅於此道,什麼話都講得出來,好厲害的!」

  寧寧面露委屈,說著輕輕吸了口氣,轉而望向一旁的謝逾:「這事兒怪我,魔君大人千萬別往心裡去。並非顧姑娘性子差脾氣火爆,全是我嘴笨的原因。」

  顧昭昭的嘴角已經開始扭動著瘋狂跳舞了。

  白曄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內心激盪不已,就差拍案而起,大呼一聲「實屬無敵」。

  寧寧此人竟然生猛至此,硬生生以守為攻,把顧昭昭那套花裡胡哨的語言藝術化為己用,不但暗諷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點明了那女人性子暴躁脾氣壞。

  至於一句「這事兒怪我」當屬精髓,瞬間把寧寧塑造成柔柔弱弱的受害者形象,讓謝逾找不到理由來質詢。

  至於顧昭昭。

  她一心要維持不諳世事的聖母白蓮花形象,絕不可能承認自己與寧寧口中的「白月光壞女人」如出一轍,只能乾吃啞巴虧,保持微笑接受嘲諷。

  妙啊。

  若是來日寧寧出了書,他絕對第一個買。

  顧昭昭和謝逾像兩隻氣急敗壞的火烈鳥,沒過多久便雙雙離開。

  寧寧大戰告捷,懶懶打了個哈欠,再一睜眼,與不遠處的周倚眉撞了視線。

  周小姐心如明鏡,當然能看出這陌生姑娘是在幫她,望向寧寧的視線裡雖然仍有戒備,卻顯然比之前柔和許多:「多謝。」

  「不用。」

  寧寧朝她咧嘴笑笑,抬頭瞥一眼天邊。

  不久前還掛在穹頂的太陽,已經不知何時蜷縮到了雲層底下。

  日暈一層一層往外旋,越來越淡、越來越輕,最終在蓬絮般的雲層裡,與一道幽謐淺灰悄然相接。

  再往旁看,便是翻湧如潮的淡淡墨色。

  有風輕佻地拂過來。

  快下雨了。

  「周小姐。」

  寧寧收回視線,笑著對她說:「今天天氣不錯。」

  適合拔劍殺人。

  =====

  「不對不對,各位冷靜一點,在周倚眉復仇之前,我們得先弄明白一個事實。」

  與周倚眉道別後,寧寧便跟著大部隊來到白曄的房間,與另外幾人進一步商議後續計畫。

  屋外的天色果真越來越暗,卻並未下雨,彷彿只是有誰不小心打翻了墨汁,襯得他們越發做賊心虛。

  「如果這兒是現實也就罷了,可它偏偏是處浮屠境。浮屠境什麼原理?執念所生。」

  白曄看一眼層層烏雲,壓低聲音:「咱們待在這裡面,要幹的事兒不是行俠仗義,而是替幻境主人解決執念。」

  他說話時斂了笑,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要是幫錯了人,我們突破浮屠境的難度恐怕要猛增十倍不止——你們覺得,這鬼地方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永歸道:「謝逾乃浮屠境主人,周倚眉是他永生傷痕。倘若知曉錯付情深,如何能從愧責脫身?沒得爭,只可能,待在煉妖塔這一層,自我放逐以讓心理平衡。」

  白曄:「說人話。」

  「永歸小師傅的意思是,謝逾的執念在於愧疚。」

  寧寧擺弄著桌上的圓鏡,拖住腮幫子說:「話本子裡不都這樣寫嗎?只有在女主角死掉之後,男主人公才終於察覺自己有多麼愛她,於是一夜白髮,整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唔,大概就是這種劇情。」

  白曄冷嗤:「怎麼,你不會還相信這些玩意吧?除了話本子裡的角色,真有正常人能把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他說著翹了腿,很有耐心地悠聲道:「作為一個男人,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這群兄弟不可能為所謂的白月光守身如玉一輩子,更不會因為那麼點後悔和愧疚一蹶不振。花花世界那麼大,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這番言論話糙理不糙,白曄猛地往嘴裡灌了口水,又補充道:「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真的愛慘了那女人,到死都在打光棍,可愛情算什麼?只不過是生活裡可有可無的調劑品啊!沒了它,我照樣可以步步高陞、家財萬貫、飽受萬人敬仰——誒嘿,美滋滋兒。」

  簡而言之,他不覺得謝逾對周倚眉的歉疚能造出如此龐大的幻境,現實不是全員戀愛腦的話本子。

  孟訣沒反駁,順著他的意思接話:「不知依白道友所看,這浮屠境的成因是何緣由?」

  「我覺得吧,謝逾肯定恨死周倚眉了。」

  白曄眼底儘是勝券在握的神采,語速越說越快:「你們想啊,他雖然年少與她相戀,可那畢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這時間一年一年地過,無論多麼濃烈的感情,都難免被磨得只剩下一個薄殼——那兩人僅僅是這樣的交情,而周倚眉非但想要殺他,還將謝逾關進暗無天日的煉妖塔,你們說,這執念夠不夠重?」

  寧寧笑了:「所以你覺得,謝逾想要殺掉周倚眉報仇。」

  「對啊!」

  白曄應得毫不猶豫:「這不是挺符合他性格嗎?睚眥必報的小人。」

  「但如果謝逾真想殺她,在這處浮屠境裡,他曾有很多動手機會,不必非得等到報仇的這一刻。」

  裴寂沉聲開口,眼底是化不開的暗色:「他至今沒動周倚眉,說明心中尚有溫存。」

  這兩方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合理之處,房屋內一時陷入沉默,忽然響起寧寧清脆的嗓音:「哇,你們快看!周小姐出發了!」

  於是在場幾人紛紛側過頭。

  寧寧在百花深處的姑娘手裡得到過一份視靈,不久前與周倚眉談話時,順手將它放在了周小姐肩頭。

  仙魔大戰之時,這玩意兒尚未被研發。因此就算周倚眉察覺到不對勁,也不會對它多麼上心,頂多覺得路過了不知名蚊蟲,與報仇比起來不值得注意。

  「既然咱們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寧寧指了指面前的圓鏡,「不如先看看劇情走向?」

  她說罷半垂眼睫,凝神看向鏡面上的影子。

  身形纖瘦的白衣女子立於門前,仰頭望向狂浪翻湧的天際。

  緊疊的烏雲恍如變幻無常的鬼面,疾風像饕餮吞吃的聲音。

  的確是個好天氣。

  周倚眉沒做任何準備,不過是將稍顯凌亂的髮絲重新束起,匆匆洗了把臉,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

  顧昭昭在整理帶去鸞城的行李時,忽然聽見門外的腳步聲。

  她以為那是侍奉於身側的丫鬟,低著頭繼續整理:「何事?」

  只要熬過今天。

  今日一過,待她與謝逾一道前往鸞城,徹底擺脫崇嶺這是非之地,她顧昭昭,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魔君之妻。

  一想到這四個字,她就止不住嘴角上揚。

  其實打從一開始,她從沒想過謝逾能有這麼大出息,之所以暗自借了小姐的功勞,只因為他生有一張漂亮的臉。

  哪怕遍體鱗傷、瘦骨嶙峋,少年的眉眼也能在剎那之間令她面紅心跳。

  只可惜謝逾對高不可攀的周大小姐情根深種,對她從未生出絲毫興趣。

  充斥整個心口的嫉妒,應該就是自那時而起。

  周倚眉擁有女人們渴望的一切,絕美容貌、出色根骨、無懈可擊的家世,以及為數眾多對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顧昭昭不甘心。

  即便謝逾不喜歡她,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上鉤。

  於是她開始日復一日地編織謊言。

  周倚眉心疼謝逾,礙於周家眼線,只能託付身邊的侍女為那小奴隸捎去傷藥和糕點。

  顧昭昭拿著籃子悄悄跑去見他,紅著臉告訴滿臉戒備的少年:「你別怕,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藥膏……你的傷還痛嗎?」

  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

  謝逾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柔和,偶爾會向她喃喃提起,為何周小姐總是對他不冷不熱,從未來看他一眼。

  後來謝逾向周倚眉提出私奔,顧昭昭毫不猶豫告了密。

  周大小姐被囚,謝逾被打得半死不活。

  而她走到少年身邊,擠出一滴眼淚:「你真傻,周小姐那樣的人物,怎會心甘情願同你離開?就在今早,她還向我嘲諷過你的無能無知……她把一切都告訴老爺,今夜注定不會來了。」

  謝逾的兩隻眼睛都是血紅,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顧昭昭繼續告訴他:「你走吧,若是來日還記得我,便回來崇嶺看看我。」

  在那一瞬間,少年眼底的冷漠土崩瓦解,瀰漫開淺淺水霧。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誰能想到,謝逾竟會成為魔君呢。

  眼看曾經無比驕傲的周倚眉從雲端跌落雲底,而她一步登天,成為了陪伴在魔君身旁的人,那些滋生多年的妒忌終於煙消雲散,顧昭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只有一點。

  謝逾似乎仍對周倚眉舊情未了,哪怕口中說得多麼厭惡,可眼睛騙不了人。

  等到去往鸞城,她就可以與周大小姐永遠說再見了。

  顧昭昭心頭歡喜,本打算繼續收整行李,卻隱隱覺得不大對勁。

  方才進屋的那人沒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站在門口,不知是否正在看她。

  她胸口一跳,倉惶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周倚眉。

  顧昭昭感覺不太妙,往後瑟縮一下。

  她居然連說話的勇氣都不復存在,磕磕巴巴好一會兒,才破了音地驚呼出聲:「你、你想幹什麼?」

  她沒有忘記,周倚眉曾經是個根骨卓絕的劍修。

  只可惜在她的慫恿之下,那隻拿劍的右手被謝逾生生折斷。

  「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若是傷了我,謝逾定然饒不了你——侍衛呢?丫鬟呢?都去哪兒了!」

  周倚眉沒理會她的大喊大叫,手中白光一現,出現一把鋒利長劍。

  孟訣緩聲道:「以氣化劍,這位小姐修為不低。」

  再看窗外,雖然還未到傍晚,天空卻已經全暗了。

  烏雲聚成龐大的漩渦,陰沉沉倒掛在天幕上,彷彿要將所有光亮吞噬殆盡,空留沉悶且單調的黑。

  也因此,當月光般的雪白劍意凜然湧動,如洶洶雪瀑映亮女子側臉時,勾勒出的殺氣才會像方才這般冷冽而瑰麗。

  這女人一定是瘋了。

  她竟是……以左手拿著劍的,

  顧昭昭被嚇得瑟瑟發抖,周倚眉則自始至終面無表情,望向她時不像在看活物。

  像在看一塊噁心至極的垃圾。

  劍氣嗡鳴,白衣女修上前一步。

  顧昭昭還想求饒,小腹卻猝不及防被劍氣猛地一撞,渾身劇痛之下,噗地從口中吐出鮮血。

  周倚眉懶得同她多話,語氣極淡:「安靜。」

  她不想聽見這人的聲音。

  顧昭昭哭成了淚人,想道歉求饒卻不敢,只能一邊發抖一邊掉眼淚。

  而那提著劍的瘋女人一把提起她領口,不由分說將顧昭昭往屋外拽。

  她哪敢反抗,只能跟著周倚眉一步步往前。

  府邸裡的侍從丫鬟皆昏昏倒地、沒了意識,顧昭昭看得心頭大駭,開始盤算如何能儘早讓謝逾發覺此等慘狀,只有他能治治這瘋——

  不對。

  她兀地瞪大眼睛。

  周倚眉拽著她去的方向並非別處,正是謝逾的臥房。

  她隱約有了預感,自己接下來會遭遇什麼。

  「不……求求你,不要!是我錯了……!」

  她下意識想要求饒,瞥見對方淡漠的臉孔後狠狠一咬牙,啞聲道:「你真以為他會信你的鬼話?待會兒謝逾見我受傷,準會立馬殺了你!」

  周倚眉沉靜如死水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笑。

  充滿了嘲笑、不屑與懷疑的笑,冰冷如刀,彷彿在一字一頓地問她:「你確定?」

  顧昭昭不確定。

  她知道謝逾對周倚眉懷有特殊的感情,愛恨交織,最是叫人癲狂。

  隨即便是破門而入的砰響,當她還在為那道眼神心驚肉跳之時,周倚眉已經踹開了謝逾的房門。

  而正如她所料,房屋裡的男人微微一怔,並沒有立刻出手。

  謝逾終究還是對周倚眉心存不忍。

  「阿逾,救我!」

  顧昭昭來不及細想其它,涕泗橫流地扯著嗓子喊:「她瘋了,周倚眉——」

  話音未盡,小腹之上又是一陣劇痛,血花跟旋轉花灑似的噴出來。

  ——周倚眉竟然敢當著謝逾的面傷她!

  謝逾對顧昭昭好歹有幾分情,見狀蹙眉怒起,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周倚眉冷聲打斷:「上前一步,我會殺她。」

  她沒說謊,長劍架在顧昭昭脖子上,劍修殺人不過轉瞬之間。

  兩張對峙,場面陷入僵局。

  「說。」

  周倚眉面無表情:「當年為他準備傷藥的是誰?」

  她就知道瘋女人會來這一齣!

  顧昭昭目眥欲裂,用顫抖不已的聲線大聲喊:「我……是我!阿逾救我——啊!」

  一縷劍氣毫不留情穿過她右手手掌,劇痛難忍。

  「最後一次機會。」

  周倚眉的語氣依舊沒有起伏:「當年為他準備傷藥的是誰?」

  顧昭昭一邊流眼淚一邊乾嘔,快哭吐了:「我、我說!求你別殺我嗚嗚嗚……我全都說!是小姐,是小姐準備好一切,托我去送的!」

  謝逾渾身猛地一震。

  周倚眉微微抬起下巴,彷彿在討論某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口吻裡甚至帶了幾分慵懶意味:「繼續。」

  謝逾那廢物男人壓根就靠不住!

  顧昭昭氣得牙癢癢,迫於威脅只能繼續往下說:「所有東西……都是小姐準備的,我、我撒了謊……我願意做牛做馬來贖罪!小姐饒了我吧!」

  脖子上的長劍更靠近了一些,惹來生生的疼。

  周倚眉:「繼續。」

  「私奔……私奔也是我告的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顧昭昭不敢看謝逾的眼神,低頭死死盯著地板,即便如此,還是感到一陣覆蓋而下的濃郁殺氣。

  屬於魔族的殺氣。

  周倚眉對她的聲淚俱下與謝逾的驚駭皆是置若罔聞,淡聲道:「你還有什麼話想說麼?」

  她沒有殺她!

  顧昭昭的眼瞳瞬間亮起來:「小姐,求你饒了我吧!我願意用這一輩子來補償,你不要殺我,好不好?」

  周倚眉:「哦。」

  周倚眉:「忘了說,這是你的遺言。」

  顧昭昭的臉色本來就糟糕透頂,聽聞此言,立馬變得比吃了蒼蠅更噁心。

  她本來是想破口大罵的。

  然而橫在脖頸的長劍白光倏然,她疼得渾身發麻,大腦停滯,什麼也記不起來。

  顧昭昭頹然倒在了地上。

  周倚眉抬眸瞥向不遠處的男人,拭去劍上血跡斑斑:「清楚了麼?」

  天邊的光亮已然盡數消散,在鋪天蓋地的幽寂裡,謝逾面如死灰。

  而跟前眉目清絕的白裙女修仍在自顧自繼續說:「藥是我送的,功法我給的,請是我求的——你難道就不曾懷疑過,她一個侍女,哪有那樣大的能耐?」

  他怎會未曾懷疑,顧昭昭的話裡有太多含混不清的貓膩。

  可一旦順著那個思路想去,背後的真相讓他畏而卻步,不敢深思。

  ——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俊美無儔的青年渾身顫抖著後退一步,雙目猩紅。

  他在心底一遍遍問自己:謝逾,你究竟做了些什麼?

  謝逾自出生起,就注定沒有未來。

  一個身份低微的奴隸,打罵儘是家常便飯,沒有人願意施捨善意的眼神。

  周家的少爺小姐們猶如遠在天邊的月亮,想要見上一面都難,以他的身份,更不可能有絲毫接觸的機會。

  想來他與周倚眉的相識極為俗套,外出賞花的小姐將玉珮落在路旁,奴隸少年將它拾起,懷揣著跳動不已的心臟朝她靠近。

  他怯怯地說:「周小姐。」

  然後周倚眉笑著轉頭,也笑著向他道謝。

  謝逾那天晚上輾轉反側,許久沒有睡著。他對於外表向來毫不在意,卻在那個夜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當時能把臉上的灰塵擦乾淨就好了。

  從沒有人對他那樣溫柔,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彷彿把所有光芒都聚在身上。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追隨那一道光。

  哪怕大小姐並不在意他,對他忽冷忽熱,對於謝逾來說,只要每天能見她一眼,那就很開心了。

  周倚眉答應同他離開崇嶺的時候,謝逾高興得像在做夢。

  被家丁們圍在巷子裡的時候,同樣像是身處夢裡。

  年少最為小心翼翼的喜歡被毫不留情打碎,他理應恨她的。

  可倘若顧昭昭所說的一切都是騙局呢。

  如果周倚眉從來對他一心一意,如果他……親手毀了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呢?

  謝逾的胸口陣陣發痛。

  他屠盡她的族人、將她的尊嚴踩在腳底,甚至親自折斷她握劍的右手,毀去大半修為。

  ——那姑娘是將他從無盡煉獄裡拉出來的光。

  周倚眉會如何想他?倘若她知曉這一切都是誤會……可不可以原諒他?

  如同即將溺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謝逾深吸一口氣。

  沒錯。

  她之所以會把顧昭昭帶來此地解釋,一定是想讓他回心轉意、再續前緣。

  畢竟周倚眉愛他,他也愛她。

  「覺得我會原諒你?」

  瞥見男人眼底的微光,女修的嗤笑愈發明顯:「別做夢了。」

  她開口時毫不掩飾厭惡之意:「有些人生如蛆蟲,便覺得世上其他人也定是污濁不堪,真是有夠可笑——今日我來見你的用意,莫非你還不懂麼?」

  謝逾雙目失神,聽她繼續道:「我恨你,每日每夜都在恨你。我情願當年放任你重傷病倒、不曾冒著風險為你送去秘典古籍,你若是死了,那便再好不過。」

  每個字都像針紮在他心口上。

  而在須臾之間,劍光乍現。

  周倚眉用了全身氣力,謝逾並未躲開。

  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周倚眉想聞到它已經太久太久。

  她修為被毀、手骨碎裂,只能佯裝成柔弱不堪的模樣任人踐踏,唯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以左手握劍,通過臥房旁側的小道,前往竹林練劍。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痛不欲生,卻也讓她在恨意中找到了苟且偷生的意義。

  周倚眉想報仇。

  她本來是不屑與謝逾多說廢話的,如果可以,她寧願一劍將他碎屍萬段。

  可她的修為與體力都不允許,要想在今日殺了那兩人,必須借助別的法子。

  例如讓他悔恨交織,疏於反抗。

  沒有任何風花雪月,也沒有憐惜與後悔,周倚眉心底的唯一念頭是,和他說話真是倒胃口。

  「這一劍,為我。」

  劍光如冰,刺入男人右臂。

  「這一劍,為我枉死的族胞。」

  又是一劍,刺入小腹。

  「這一劍……為天下被你所害的無辜之人。」

  最後一劍,深深沒入胸膛之中。

  謝逾沒說話也沒動。

  他在哭。

  「我不知道……對不起。」

  昔日風光無限的魔君眼眶通紅,望向她的目光裡儘是膽怯與破碎的深情,哽咽得難以分辨語句:「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也許能好受一些。」

  「殺你?我自然不會殺你。」

  周倚眉面無表情地看他,說到這裡,語氣中忽然帶了幾分笑意:「『不要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地活,在無盡屈辱裡反省曾經的所作所為』……這是你親口對我說過的話,可不要輕易忘記。」

  此時此刻,她將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了謝逾,以充斥著嘲弄、不屑與嫌棄的口吻,毫不留情。

  男人的眼淚越來越洶,周倚眉稍稍一頓,皺眉。

  她說:「別哭了,噁心。」

  圓鏡之後,幾人皆是沉默,

  寧寧大概能猜出來,凝成這處浮屠境的執念究竟是什麼了。

  煉妖塔中暗無天日,謝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這一隅天地內,背負滿身舊疾蹉跎光陰。

  這要是放在法治社會,都能上當日頭條新聞: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某謝姓連環殺人凶手終落法網,坦言後悔不已。

  據悉,該謝姓男子侮辱罪、故意殺人罪、非法侵入住宅罪數罪並罰,若想關注更多後續發展,歡迎關注法制節目《一線》。

  好一齣牢底蹲穿的鐵窗淚。

  謝逾恨周倚眉嗎?

  斬斷骨髓、囚他入塔,當然恨。

  可他愛周倚眉嗎?

  少年時期永遠的白月光,更何況是被他那樣無情辜負過的女人,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愛與恨都無處發洩,在牢獄般的囚籠中痛不欲生熬過一天又一天,悔恨、暴怒、前途無望、每日每夜都痛苦不堪。

  周倚眉想讓他生不如死。

  那麼謝逾被困在煉妖塔中,心底最為迫切的執念會是什麼?

  ——他想死。

  如若在這一日,周倚眉執劍復仇之時便毫不猶豫將他斬殺,今後的一切苦痛都毋須再去承受。

  太可憐了。

  寧寧做抹淚狀:「好慘好可憐,是路過的小狗看見,都會忍不住笑出聲的程度呢。」

  謝逾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部位,已經血紅一片,變得那樣不能描寫了。

  直到此時此刻,他腦海裡仍然充斥著愛與不愛的千層套路,奢求得到心上人的少許寬恕。

  而周倚眉一把將劇本砸在他臉上。

  去你的虐戀情深。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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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9:5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一章

  鐵鏽般的腥氣將房間迅速填滿,血液被黑灰色魔息染成暗紅。

  周倚眉的幾劍用上了全身氣力,劍氣凝結刺入,在浸入血液與骨髓時轟然爆開,好似千萬縷凜冽的寒風盡情肆虐,每一縷都帶來難以忍受的刺痛。

  謝逾不知是因疼痛還是悔恨,雙目漸漸染上不自然的血紅,被眼淚一潤,彷彿在眼眶裡打轉的液體是血滴。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停低語,上前一步試圖朝她靠近:「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一直都愛你,原諒我好不好?你一定還愛我,你愛我的對不對?」

  周倚眉後退避開,雖然沒出聲應答,臉上的表情卻一五一十昭示了心中所想。

  她分明想說:傻叉,說人話。

  白曄摸著下巴嘖嘖嘆氣,一對眼珠子差點掉進圓鏡裡:「周小姐真狠啊!她是怎麼做到狠得這麼不拖泥帶水、狠得如此有魅力?在下佩服佩服!」

  寧寧亦是看得心情舒暢:「這才是正常的故事走向嘛!謝逾做了那樣多惡,周小姐怎麼可能再度愛上他?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從他做的那些事兒來看,這人骨子裡早就爛透了。」

  她說著神色一頓,目光定定落在鏡面上:「奇怪……你們覺不覺得,謝逾的模樣有些奇怪?」

  永歸應了聲:「唔。」

  ——謝逾身旁的魔氣,較之前更加濃郁了。

  崇嶺鎮魔族盤踞,四處都籠罩著淡淡黑氣。

  那些黑氣有如薄霧,算不上多麼顯眼,然而自周倚眉拔劍到現在這一刻,謝逾周身的陰翳越來越重,已經強烈得如同實體。

  「不妙。」

  孟訣緩聲道:「心魔滋生、魔氣暴漲……你們還記得那場燒滅了整個崇嶺的大火麼?」

  寧寧眼皮一跳。

  周倚眉無疑是謝逾心裡永生永世的疙瘩,如今當年真相被一一揭開,當他知曉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樣不可彌補的過錯,必定導致心魔蔓延。

  一旦心魔滋生,在極度崩潰之下……

  還會惑亂心神,引得他魔氣暴增,淪為只知殺戮的怪物。

  白曄驚道:「不好!那周小姐——」

  圓鏡之中,黑氣陡生。

  原本哭泣著懺悔的俊美青年雙目猩紅如血,額頭與脖頸迸出道道顯而易見的青筋。

  黑霧劇烈如實體,猝不及防間,竟直撲周倚眉面門而去!

  周倚眉何其機敏,蹙眉向後移開,與此同時揮劍一斬,白光粲然之下,魔氣轟然碎裂。

  謝逾卻對此毫無知覺,兩眼無神地與她對視,魔氣一凝,手裡現出一把長劍。

  周家世代以劍為傳承,因而當年周倚眉贈予他的秘籍,也多半是極為珍貴的劍譜。

  結果到頭來,這些殺招卻被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劍氣混雜著魔息席捲而來,周倚眉眼底儘是視死如歸的決意。

  今日前來復仇,她壓根沒有想要活著出去。

  ——雖然周府裡的侍衛丫鬟多數被她擊昏,能確保短時間內無人打擾,但崇嶺內畢竟還剩下一些駐紮的魔兵,等他們察覺動靜,定會布下天羅地網,大肆搜捕她。

  無論如何,只要能與謝逾同歸於盡,她就已經心滿意足。

  但她萬萬沒想到,謝逾竟會在此時爆發如此強烈的心魔。

  以她這具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身體,要想戰勝他,恐怕……

  周倚眉咬牙握緊劍柄。

  謝逾失了神智,握著劍胡亂揮砍,魔氣接二連三在空中爆開,引出火光四射,隨著一聲長嘯,勢如長龍地燎燃整間房屋。

  一道劍風猛撲而來,周倚眉正要反擊,忽然察覺身旁襲過另一陣迅捷劍氣,將謝逾的攻擊用力劈開。

  她愕然回頭,見到寧寧等人的身影。

  「周小姐莫怕,我等乃仙門弟子,特來除魔!」

  白曄身旁現出數張符咒,凝神御風之時,扯開嗓子大喊:「我之前所言皆是假話,流明山何掌門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鏡外的何效臣輕咳一聲。

  孟訣面色不改,聚力於長劍之上:「在下並非天羨子,師尊勝我良多,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我要懺悔,我和真霄劍尊的那些事兒全是我瞎編的!」

  寧寧亦是力挽狂瀾,為離開煉妖塔後的自己爭取最後一絲活命機會:

  「師伯,雖然我鮮少誇你,但那只因不想讓我粗俗不堪的言語玷污你高貴的劍意!我即使是死了,釘在棺材裡了,也要在墓裡用這腐朽的聲帶喊出:真霄劍尊劍法無雙!」這女人竟如此會拍馬屁!

  白曄面露驚恐地瞪眼看她。何掌門因他之前那番言語定然火冒三丈,若是在此時被真霄劍尊比下去,他就完了!

  「何掌門真的好自私。每次現身之後,有多少人睡不著覺,他不在乎;有多少人飽受相思之苦,他不在乎;有多少人承受著愛而不得的折磨,他更是從不在乎!」

  白曄手中火光一現,襲上謝逾身後,卻被一劍揮散。

  「還記得何掌門養過一隻小兔,因亂食雜草拉肚子死了。當時看見您抱著它滿目哀傷,我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一邊打一邊飽含深情地喊:「我多想竄稀死掉的不是它,而是我!」

  這回連孟訣都頗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狠,太狠了。

  這還怎麼比,舔王之王,誇人一千自損八萬,誰都舔不過啊!

  好好一場大戰被迫淪為溜鬚拍馬現場,玄鏡之外的長老笑倒一片。

  何效臣目若遠山,摸一摸自己並不存在的長鬚:「乾煸還是油炸?」

  「不必與小弟子們置氣,讓他們體面些。」

  真霄應道:「清蒸吧。」

  天羨子點頭。

  少油少鹽,沒把他們丟進油鍋炸一炸,的確夠體面。

  寧寧不知道那三人之間的對話,對自己一番彩虹屁頗為滿意,在把真霄誇得天花亂墜時,沒放鬆對謝逾的圍剿。

  她為對付影魔消耗了不少精力,方才尚未完全恢復,只能在外圍划水湊數。一行人中的主力,是周倚眉、裴寂、孟訣與白曄。

  ——永歸小師傅的rap屬於精神攻擊,對瘋狗一樣的謝逾作用不大,只能在旁充當輔助。

  五行之術與劍光交疊明滅,謝逾饒是修為再高,如今心智大亂、全無邏輯,在眾人合擊之下難免落於下風。

  魔焰因他的怒氣層層爆開,火光洶湧、淒嚎聲聲,寧寧心知局勢已定。

  或是說,無論面對他們還是周倚眉,謝逾戰敗的結局,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懸念。

  「既然謝逾最終被關進了煉妖塔……」

  之前尚未趕來的時候,她曾這樣問孟訣:「那在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裡,就算沒有旁人出手相助,周倚眉也還是最終將他擊敗了吧?」

  「嗯。」

  孟訣懶懶應聲,眼尾噙了笑地輕輕一勾:「聽說她憑藉一場生死之戰領悟了千方劍意,修為扶搖直上,由元嬰步入化神期,斬殺邪魔千百——應該就是這一日。」

  白曄長舒一口氣:「不然怎能成為萬劍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老……謝逾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惹了個修煉怪物。」

  沒錯,哪怕沒有他們的協助,周倚眉仍然會成功,唯一的變數,只有謝逾能不能保住性命。

  ——即便多日以來受盡折辱,即便身單力薄、形銷骨立,面對入魔發狂的仇敵,她憑藉長劍,終究還是將他斬於劍下。

  因此當孟訣在後院提起她時,才會神秘笑道:「你們一定不會想到,那位周小姐……正是日後萬劍宗的靜和長老。」

  靜和。

  當今天下,以左手拿劍的劍修屈指可數,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萬劍宗一位號作「靜和」的女修。

  傳聞她來歷不明,於仙魔大戰中突然出現,並在此後立下赫赫戰功。

  白衣女郎,風姿卓絕,因性情喜靜而鮮少與外人接觸,與賀知洲的師尊一樣,常年待在山下降妖除魔,絕大多數弟子都不曾見過她真容。

  周倚眉真真正正報了仇,當謝逾在煉妖塔中蹉跎一生、受盡百般煎熬,她以一劍名揚四海,證明了自己的道。

  而當年烈焰灼灼、疾電浮空,女修長劍染血,立於血與火之間,眉間殺氣如冰——

  眼看著裴寂的長劍沒入謝逾心臟,寧寧突然想:

  要是能親眼見一見當時的情景,那該多好呀。

  長劍入骨,魔物狂嘯。

  裴寂眉眼淡漠,漆黑的瞳孔裡見不到神采,只有若隱若現的火光翻湧肆虐。

  立在他正前方的青年神色怔忪,目光裡的戾氣漸漸散去,重新籠上幾分清明。

  在那雙通紅的眼眸裡,有痛苦不堪和淺淺的震怒,卻也有釋然與解脫。

  裴寂與他四目相對,微微張了嘴,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

  隨即哢擦一聲。

  正如寧寧猜想那般,幻境中的謝逾重傷身死,執念盡破,浮屠境便也到了盡頭。

  此地種種皆是執念所成的幻境,接下來要面臨的,才是真正的六十二層。

  以及被困於煉妖塔數十年之後的魔君謝逾。

  =====

  寧寧睜開眼睛,首先見到一片昏黑無際的天空。

  這裡說不清是清晨或傍晚,天光若隱若現、似明似暗,當她從地上爬起來,聞見一股淡淡血腥味。

  真正的六十二層沒有崇嶺那樣一碧如洗的穹頂,也見不到茂盛青蔥的幽林。

  這裡雖說像是山野,卻充斥著極其濃郁的魔氣,林木盡數枯萎,看上去像是匍匐著的人類殘骸。

  地上儘是沙礫和魔獸遺體,寧寧的背被硌得有些疼。

  他們之前誤入幻境,如今應是被分散傳去了各處。她靈力不足,在這種處境中很是不利,若是突然遇見什麼——

  這個念頭還沒完全冒出來,寧寧便聽得一聲低沉的獸嚎。

  循聲望去。

  一隻有她三個大的魔化野豬,應該有金丹上下的水平。

  主人公們的秘境:機緣、法寶、秘籍、桃花運。

  惡毒女配的秘境:受傷、逃命、被打臉、墨菲定理。

  惡毒女配沒有光環,寧寧默默轉了個身。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快跑啊!

  =====

  白曄獨自走在山裡,不時抬頭環顧四周。

  這鬼地方黑得五彩斑斕,到處都是血腥氣和散不開的魔息,他連呼吸都不願,只想著盡快找到真正的謝逾,解決他後離開六十二層。

  正值此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似曾相識的嗓音:「白曄道友……白曄道友!」

  這聲音朦朦朧朧,讓他差點懷疑是山間精怪製造的幻術,然而晃眼一望,立刻抽了口冷氣——

  在灰黑色的崖壁之上,居然鑲嵌了一個不斷閃閃發光的大頭!

  仔細再看,原來不是大頭,而是整個蜷在崖壁孔洞裡的永歸。

  眾所周知,在煉妖塔裡,每個人都會被隨機傳送到試煉地點的任意一處。

  這「任意一處」的界定很是曖昧,有高山懸崖,也有溪邊湖畔,而永歸此時的處境……

  他直接被傳送到了崖壁一塊凹陷的小洞裡,動彈不得。

  這洞孔橫豎不過半人大小,被枯萎的樹叢掩映其中。

  小和尚四肢扭曲成可憐巴巴的團,只剩下圓滾滾的禿頭被擠在外面,張嘴努力呼吸時,像罐頭裡的沙丁魚。

  見白曄露出震驚之色,永歸淡聲輕笑道:「修佛是種態度,從不在乎外物,今日叢叢魔樹,令我想起師傅。」他像是來了興致,放空眼神,自顧自繼續說:「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模樣真是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樹野茂盛時,他在叢中笑。」

  永歸說話時露了笑,上揚的弧度從嘴角一點點往外蔓延,搭配他彷彿被丟進滾筒洗衣機攪拌後的身體,莫名顯出幾分詭異。

  白曄面如死灰,難掩受到的內心衝擊。

  蒼天大地,聽見這段話的時候,他腦子裡只剩下一座屹立在綠蔭裡的寺廟,微風掠過,從滿目蔥蘢中突然冒出一個滿臉褶子的光頭老頭。

  偏偏那老頭並不安分,跟地鼠似的探頭探腦,偶爾咧嘴一笑,春花與褶子齊開,一顆禿頭豔豔生光輝,又嬌又俏,讓他的眼睛、心靈乃至靈魂都在剎那間接受洗滌。

  恐怖。

  當初他們編造師門恩怨的時候,就應該讓永歸這和尚露上一兩手,保證把謝逾唬得神形俱滅,再也不敢相信愛情,從此遁入空門。

  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浮上他心頭:梵音寺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哎喲我的天,俏也不爭春,他在叢中笑,我腦子裡已經有那個畫面了。」

  天羨子笑得直哼哼,扯開嗓子叫:「寂如大師!你那乖徒永歸提到你了!」

  他說話時扭了頭,輕而易舉便見到一名立在人群中的僧侶。

  那和尚既不老也不俏,生得劍眉星目、輪廓硬朗,烏木般的漆黑眼瞳清澈如水,一束金光自他頭頂悠悠盪開,映亮古銅色皮膚。

  然後耳邊傳來林淺的聲音:「哇,寂如大師的腦袋變成紅色了!好棒!」

  曲妃卿亦是嘖嘖稱奇:「居然又轉瞬成了綠色!寂如大師竟能將大光明咒熟練運用至此,不愧是梵音寺最強。」

  有其他梵音寺的長老補充道:「上回我們誦經時突逢夜雨、燈火盡滅,多虧有寂如師兄捏了個懸空訣,倒掛著浮在眾人中央,這才以大光明咒引出些許亮芒。」

  寂如朗聲笑笑,精緻的眉眼彎起來:「過獎,過獎。」

  天羨子很努力地想像了一下當時的畫面。

  千百個和尚深夜誦經,遠遠看去,只能望見一顆亮晃晃的頭顱懸在天上,面帶微笑,頭頂不斷溢出佛光。

  能把隔壁小孩嚇哭的程度,魔教都能被襯托得如白蓮花般清新脫俗。

  作為佛家秘法的大光明咒被寂如當成了照明用的霓虹燈,紅橙黃綠那叫一個變幻多彩,長老們的據點淪為蹦迪夜場,晃得天羨子直眯眼。

  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浮上他心頭:梵音寺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至於煉妖塔內,永歸的模樣實在可憐,白曄邊看邊哭,眼淚從嘴角流出來:「道友莫慌哈哈哈,我這就幫你把石壁打碎嘻嘻嘻。」

  他說罷上前一步,在心底默念口訣,然而還未發力,忽然聽見不遠處一聲驚呼:「快躲開!白曄!白道友!」

  是寧寧的聲音。

  永歸被卡在岩壁動彈不得,因此只能見到跟前小小的一隅景象。

  他見到繞身而過的寧寧。

  還有一抹飛速奔跑的巨大黑影,像是牛或野豬。

  驚變只需要短短一瞬間。

  白曄的表情永遠地停留在了這一瞬間,驚恐、絕望、以及放大到曾經兩倍大小的五官。

  ——只不過轉瞬須臾,白曄快到扭曲,快到模糊,竟像一隻沖飛而起的竄天猴,直接被那道狂奔的黑影頂到了遙遠的半空!

  他的速度如此之迅捷,以至於人沒了,居然還能留下一道模糊殘影,仍然保存著起飛前的音容笑貌。

  那樣天真無邪,大大咧開的嘴唇略微撅起,發出無聲吶喊:「不——」

  永歸沒忍住,哭得同樣好大聲:「哈哈哈鵝鵝鵝誒嘿。」

  他沒有察覺的是,由於力道軌跡陡變,被年輕符修捏在手裡的法訣兀地一偏。

  正好對著他頭頂。

  寧寧好不容易擺脫追擊,見到白曄消逝的殘影時吸了口涼氣,還沒來得及救他,突然聽見噗嗤一聲響。

  她不明所以地轉過腦袋,目露震驚。

  ——遠處那塊黑不溜秋的崖壁,竟然嘩啦啦噴了一大束血!

  這不是最匪夷所思的。

  令寧寧震驚到質壁分離的是,噴血之後山石碎裂,從石頭縫裡蹦出一個頗為熟悉的人影。

  滿臉糊著血的永歸、像死魚一樣抽搐著的永歸、如嬰兒般散發著聖潔光輝的永歸……

  竟然和孫悟空一樣,被石頭生了出來!

  這種場景符合最基本的生理常識嗎?修真界的修士不應該都是胎生嗎?她也沒聽過永歸有什麼特別之處啊?

  寧寧大腦死機,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從心底往外冒。

  也許在逃離浮屠境的那一剎那,她不幸進入了另一處平行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所有人都是從石頭蹦出來的,所以當永歸出生時,崖壁才會那樣痛苦地噴出血跡。

  永歸小師傅是個難產兒。

  在保大保小的艱難抉擇中,那塊碎裂的石頭選擇了後者,多麼偉大的英雄母親。

  寧寧:……

  寧寧面無表情拍了拍自己的臉。

  她整天都在想些什麼怪東西,小和尚很明顯是之前被卡在了石頭縫裡。

  然後啪嘰一聲,白曄落在永歸身邊。

  抽搐的死魚由一條變成兩條。

  玄鏡之內慘不忍睹,目睹整場謀殺的長老們同樣瞠目結舌,滿場寂靜。

  不知是誰問了句:「這……應該不算是『自相殘殺』吧?需不需要把他們強制召出來?」

  沒有人能回答他。

  是誰殺了白曄,而白曄又殺了誰。

  這是個千古未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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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二章

  流明山和梵音寺倒了。

  寧寧站在兩條死魚跟前,臉色同樣很差。

  不僅因為永歸與白曄的慘狀,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

  就在白曄從天而降的瞬間,一道無比刺耳的聲響劃過她耳畔,如同尖利刀刃,直入腦海。

  是系統發出的提示音,猝不及防響起的時候,嚇了寧寧一大跳。

  ——所以說,現在究竟是個什麼劇情?

  她滿腦子都是懵,一邊把兩人從地上攙扶起來,一邊細細閱覽浮現在腦海裡的字句。

  [寧寧凝視著孟訣近在咫尺的背影,眼底浮起一抹陰狠凶光。

  他雖是名義上的大師兄,卻向來瞧她不起,平日裡見她刁難裴寂,亦是次次站在後者那邊,讓她吃過不少回癟。

  她不甘心。

  為什麼人人都要向著裴寂?他不過一介魔修子嗣、上不得檯面的怪物,而她出身望族,前途不可限量,無論怎麼想,她都應該是備受寵愛的那一個。

  一群蠢貨!

  念及孟訣平日裡的冷嘲熱諷,一個念頭自她心底緩緩浮現。

  寧寧想,她要殺了他。

  六十二層異常凶險,如今只剩下她與孟訣並行,只要找到附近視靈的死角,略施小計……

  待他死無葬身之地,有誰能追究她的過錯?]

  寧寧看得頭皮發麻,後背騰起陣陣冷風。

  在之前的任務裡,系統雖然會安排她走一些與惡毒女配定位相符的劇情,但往往是掀不起大浪的口舌之爭或惡作劇,這次卻截然不同。

  她要對孟訣下死手。

  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點點甦醒,寧寧大概記起關於煉妖塔的劇情。

  裴寂獨來獨往,幾乎從未與旁人有過交流合作,因而原著裡對其他弟子的描寫少之又少。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寧寧正是這「少之又少」的其中之一。

  只要劇情不抽風,待會兒他們會與孟訣相遇,四人兩兩組合,分頭探尋此地秘辛。

  等她與孟訣登上山崖頂端,立在視靈死角處的時候,寧寧須得伸手將他往前推。

  ——當然,這番舉動鐵定不會成功。

  孟訣何其機敏,在她悄聲靠近的剎那便察覺到了不對勁,當寧寧手掌即將觸碰他時,會正正好回過頭。

  也正正好,看見她筆直伸出的、圖謀不軌的手。

  想來孟訣早有準備,之所以在那個節點轉頭,就是為了讓她的尷尬最大化。

  那樣一個再明顯不過的謀害姿勢,簡直叫人百口莫辯。

  寧寧光是憑空想像那時的情景,都能滿臉通紅、渾身起雞皮疙瘩,與此同時又忍不住想:

  即便在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刻,孟訣都不忘刻意耍弄她,真真黑心腸。

  她的腦子一定是開過光。

  這個想法填滿思緒的瞬間,寧寧耳畔傳來似曾相識的清澈男音:「寧寧師妹?」

  剛抬眼,對上一雙含笑的黑眸。

  即將成為她暗殺對象的孟訣對一切毫無所知,許是被小姑娘呆呆的模樣逗樂,眼底笑意更深:「在想什麼?」

  「我、我在想——」

  寧寧的大腦飛速運轉。

  她雖然受制於系統,但好歹長了腦子,絕不會傻到盲目屈從於系統。

  根據以前的幾次經驗來看,系統往往不看結果,只注重她一絲不苟所做的過程。

  也就是說,只要在崖頂做出伸手前推的動作,並找到正當理由,說不定能擺脫被孟訣當場抓包、自此深惡痛絕的命運。

  念及此處,寧寧眼前一亮。

  她有辦法了。

  孟訣雙手環抱在胸前,安靜打量自家小師妹無比精彩的表情變化。

  她之前失魂落魄的模樣像隻胖頭魚,瞪著鼓鼓的眼睛不停吐泡泡;

  這會兒又突然打了雞血,整個人渾身一震,彷彿一具詐屍而起的千年老粽子。

  他覺得有些好笑,很誠實地彎起嘴角。

  寧寧見他心情不錯,也雙眼亮澄澄地笑起來,語氣卻是神神秘秘:「師兄,你可曾聽說過一套從天而降的掌法?」

  孟訣很配合地捧哏:「哦?你說。」

  小姑娘得到應允嘿嘿一笑,慢慢伸出雙手,做出向前推的姿勢。

  她動作笨拙、面色凜然,以極度遲緩的速度抬起手臂,伴隨著身體微挪,雙手在半空左右搖曳,推出兩個渾然天成的半圓。

  從胖頭魚變成了富有夕陽紅氣息的烏龜奶奶。

  「這是我家鄉那邊的傳統武學,名為太極八卦掌。」

  寧寧正色道:「我近日以來勤學苦練,只希望能在眾山之巔一展掌法,定然很有武林宗師的風範。」

  一席話胡謅完畢,寧寧只想在心裡給自己鼓掌。

  什麼叫化朽為奇、力挽狂瀾,她簡直就是個天才!

  待會兒上了崖頂,等她的氣息被孟訣發現,後者轉過身來,正要厲聲詰問之時——

  卻見她滿目正氣跨開馬步,手掌從他身後畫著圓挪開,最後再發出一聲尤為誠摯的邀約:「師兄,來和我一起打太極吧!」

  好有說服力,好讓人無法反駁。

  想必毋須多久,黑霧繞頂的懸崖之上就能出現兩道並肩打著太極的身影,輕靈柔和、正氣十足!

  寧寧沒什麼信心地摸摸鼻子。

  ……大、大概如此吧。

  =====

  福禍都是躲不過,等白曄和永歸簡單包紮好傷口,一切就按照原著劇情井然有序地開始進行。

  六十二層魔獸肆虐,四處瀰漫著濃郁魔氣。

  一行人鐵了心要在這座荒山掙得更多積分,經過短暫商討,決定兩兩分頭行動,尋找秘境裡潛藏的機緣與凶魔。

  以及尚未現身的裴寂。

  寧寧與孟訣身為同門師兄妹,理所當然被分到了同一組,朝著山頂方向不斷前行。

  她心中有鬼,一路上緊張得厲害,倒是孟訣心情似乎不錯,樂此不疲找著話題。

  山間幽寂,放眼望去只能見到一簇簇乾枯如骨架的灰黑樹屍,好似蠢蠢欲動的魂靈,在黑暗中蕩出扭曲的影子。

  道路兩旁一直沒出現魔物蹤跡,只會偶爾傳來幾道不知名動物的啼鳴,如泣如訴,彷彿浸了極深的殺機與恨意。

  寧寧跟著孟訣四下搜尋,東張西望沒過一會兒,不知不覺便到了山頂。

  那道惹人心亂的提示音也適時響起。

  [叮咚!]

  [請將孟訣推下山崖。]

  言簡意賅最是氣人,完全不留給她任何喘息的餘地。

  寧寧心亂如麻,雖有千般不願,卻只能按照劇情走向,佯裝好奇地一步步前往山崖盡頭。

  孟訣知曉她靈力所剩不多,為確保安全,一直跟在身旁。

  山巔位置極高,俯身看去望不到底,只能見到一片混沌深淵。

  無邊黑暗有如漆黑空洞的瞳孔,一眨不眨與她對視,盯得她心裡又亂又慌,悄悄皺眉。

  「好高啊!」

  寧寧按部就班念出原文台詞:「師兄,你快來看看!別處可見不到這樣的景象。」

  這段話的語氣輕快靈動,叫人聽不出異樣。孟訣很少拒絕她的請求,聞言上前幾步,走到懸崖邊沿。

  最沒有防備的後背,停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到時間了。

  寧寧深呼吸,退到他正後方。

  手臂往前伸的時候,整顆心臟都懸在半空。

  她的手掌馬上就要觸碰到孟訣脊背。

  心臟砰砰直跳。

  等等。

  除卻心臟跳動的聲音,她為什麼還聽見另一道……類似於野獸的嚎叫?

  這絕對絕對不對勁。

  寧寧心口一顫,猛然回頭的瞬間,雙眼忍不住兀地睜圓。

  誰能告訴她。

  為什麼在她與孟訣身後的密林裡……居然會忽然竄出一隻雙目猩紅的魔狼啊!

  魔狼氣勢洶洶,徑直向二人狂奔襲來,所經之處黑霧漸濃,散開層層死氣。

  寧寧被這個突發狀況弄得摸不著頭腦,心裡瘋狂吶喊。

  快停下,這根本不是說好的原著劇情!這隻狼要是這時候衝出來,大師兄豈不就要馬上扭頭了嗎!她她她、她還沒來得及擺好太極的姿勢啊!

  可惜天意從不會眷顧在她身上,恰至此刻,崖邊的青年劍修倏然轉身。

  而寧寧身體側轉,死死盯著身後惡狼襲來的方向,雙手保持向前推的姿勢,僵硬如雕塑。

  這下真是百口莫辯了。

  謀害同門被當場抓獲,這車翻得夠狠。

  寧寧心如死灰,不敢看孟訣眼睛。

  她只想立馬找個地洞鑽進去,或是像鴕鳥一樣,把腦袋深深埋進土裡,慌亂之餘,卻忽視了另一個十分重要的要素。

  由於扭頭去看身後的魔狼,寧寧身體一歪,手臂的方向自然也會向旁側偏轉。

  因此當孟訣扭過頭,她的動作並非是要把他推下懸崖,而是滿目驚恐地看著魔狼,將他往右前方的空地推。

  孟訣劍眉稍擰,眼底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

  這丫頭,莫非覺得他勝不過區區一隻魔狼麼?

  不過——

  他想到這裡,斂去嘲弄的念頭,覷一眼寧寧毫不猶豫朝他伸出的雙手。

  這樣將他推開,受傷的只能是她自己。

  便宜師妹雖然傻乎乎的,但還算有點良心。

  寧寧尬在原地,哪裡知曉孟訣心裡的所思所想,尚未做出反應,突然見得白光一閃。

  孟訣拔劍出鞘,黑髮白衣蕭蕭肅肅,一言不發擋在她跟前。

  他的劍法迅捷如雷、凜冽如冰,劍出之時揚起紛然冰屑,魔狼還未發出慘叫,嗓音便盡數被折斷在喉嚨裡。

  飛濺而出的鮮血帶著鐵鏽氣息,似是有幾滴落在臉上,灼熱滾燙,黏膩得惹人生厭。

  「小師妹這是做甚?」

  玄虛劍派年輕一代中的最強者長劍染血,面上卻是言笑晏晏:「不過一匹魔狼,我尚能對付。」

  孟訣說罷一頓,又道:「倒是你,靈力不支,毋須逞強。」

  什麼「逞強」,她哪裡有逞強?

  他在說什麼豬話。

  寧寧的大腦再度卡殼,填滿一個又一個小問號,等勉強轉動起來,才迷迷糊糊揣摩清楚對方的意思。

  孟訣這是……誤以為她為了保護他,所以才刻意將他推開?

  不會吧。

  這是哪門子捨己救人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劇情?她走的不是惡毒女配路線嗎?大師兄不要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腦補啊!

  這劇情飛流直下三千尺,直接崩成了脫韁的嫦娥一號,呼啦啦飛往外太空。

  寧寧愕然之際,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白曄的聲音:「孟師兄、寧寧師妹,我們找到裴——謔!這匹狼怎會如此之大!」

  一扭頭,居然見到分頭行動的另外兩人,以及被他們倆找到的裴寂。

  幾雙眼睛彼此交換視線,寧寧呼吸一滯。

  他們不會……都看見她推孟訣的那一下了吧?

  裴寂似是受了傷,白皙脖頸上染著層殷紅鮮血,黑衣同樣被浸濕,軟綿綿伏在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樣,像是心裡藏了不開心的事,冷著神色將郁氣往下壓。

  孟訣也見到他,在飛快睨一眼寧寧後,自嘴角抿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然後不動聲色地,朝她靠近一步。

  青年灼熱的體溫撲面而來,寧寧心頭警鈴大作。

  等、等等。

  師兄突然靠她這麼近做什麼?

  對於與異性的近距離接觸,寧寧向來不習慣也不喜歡,因此見到孟訣欺身靠近時,下意識後退一步。

  然而對方並沒有留給她避開的機會。

  孟訣的神色愜意閒適,眸間湧了層陰雲般的暗色,以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那笑裡少有溫潤友好的意味,反而帶了些惡作劇似的戲弄,彷彿在暗處靜候獵物的捕食者,終於在此刻露出一點鋒利爪牙。

  危險。

  寧寧第一時間感到了不妙,這黑心蓮定然不懷好意。

  孟訣見她滿臉戒備,嘴角掛著的弧度愈發明顯,隨即右手一抬,徑直拂過她臉頰。

  「寧寧不必捨身救我。」

  他說得漫不經心,但因聲線清潤、語氣溫和,於旁人聽來,只覺情深意切。

  青年修長的手指微微彎起,指腹沒有裴寂那樣多的傷疤,掠過寧寧臉上的血跡時暗自發力,將散發著腥氣的點點紅痕擦拭乾淨。

  寧寧聽見他的聲音:「兄長必護你此生周全。」

  寧寧:……

  這個舉動太過突然,寧寧徹底裂幵。

  親手為他人拭去血跡,這分明是個能撩得人面紅心跳的動作,然而被孟訣做出來,只讓她感到了無窮無盡的疑惑與恐慌。

  她與大師兄之間的關係,無論如何都還沒進展到如此親密的程度吧?而且像孟訣那種性格的人,當真會講出「護你此生周全」這麼肉麻的話?

  他他他、他被奪舍了?

  以寧寧看來,哪怕她當真在今天為救他而死掉,孟師兄也只會對著她的遺體淡淡笑一笑,或許還會在心裡暗罵一句「不自量力的白痴」。

  ——那他幹嘛要突然說出這種話?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見孟訣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側了身子,從她眼前移開。

  他這一挪,寧寧只要抬起視線,就能與不遠處的永歸白曄四目相對。

  還有裴寂。

  黑衣少年靜靜望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麼,像是怔怔愣了神。等寧寧抬了眼,目光相交之際,裴寂條件反射般握緊手裡的長劍。

  他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刻沉著眸子把視線移開,而是一言不發地繼續與她對視,蒼白如紙的薄唇緊抿,目光幽深如潭。

  寧寧想,她一定是看錯了。

  否則從裴寂的眼睛裡,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出現類似於委屈和無措的情緒。

  ……委屈?

  可惜這番對視並未持續太久,寧寧正打算凝神細細看去,就望見抱著劍的少年垂下長睫。

  以幾近於狼狽的姿態,刻意避開了她的目光。

  「我身上有血。」

  裴寂立在原地久了,再動身時難免眼前一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微微側晃。好在他反應夠快,很快穩住腳步,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若非被那道目光望得失了神,寧寧差點就立馬衝上前去攙扶他。

  裴寂的嗓音蒙著層啞,離開時沒有回頭:「……去那邊的河清洗一下。」

  寧寧察覺到他不高興。

  言語間甚至帶了點若有若無的、不耐的燥意。

  她似乎明白了一丟丟孟訣的意圖。

  莫非,難道,也許——

  大師兄在故意坑她,或是說……坑他們倆?

  白曄哪怕再傻,也早就察覺寧寧與裴寂之間的氣氛不大對勁,見狀輕咳一聲。

  「哎呀!他怎麼一個人離開了!明明在魔獸潮裡受了傷,這樣多危險啊!」

  他頓了頓,刻意觀察寧寧的神色,把音量拉得更大,故作驚惶地大聲喊:「本來早就讓他去清理傷口,但裴師弟不知道怎麼想的,見你倆久久未歸,非說此地凶險,必須先與你們兩個會合。」

  永歸聽他說罷,很配合地一拍腦門:「倘若突遇猛獸襲擊,如何才能保有餘力,不如快快前去尋他蹤跡!」

  白曄有如神助,很快接過話茬:「他也不懂照顧自己,身受重傷還與我們分離,要說什麼因為所以,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啊呸!永歸你閉嘴!」

  這兩人一唱一和,居然都是即興發揮,帶著萬眾矚目的freestyle站在修真界大舞台上。

  寧寧神色古怪地瞥瞥他們,匆忙道謝後,追在裴寂身後離開。

  「寧寧師妹看我的眼神,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崇拜。」

  白曄仰頭望天,目光憂鬱:「她會不會覺得,我跟永歸小師傅一樣不正常?」

  永歸心如止水,做了個雙手合十的虔誠姿勢:「這是一種藝術,你已成為我的信徒。」

  「不過這招順水推舟的激將法,玩得著實精彩。」

  為了避免被他同化,白曄趕忙把話題轉到為數不多的正常人孟訣身上:「不愧是孟訣師兄,實在高!」

  孟訣但笑不語,神色一等一的悠閒,端的是世外高手做派,十步幫一人,千里不留名。

  「話說回來,我自認長得一表人才,家族世代修仙,從小到大都在學宮名列前茅,要說修為也不差,渾身上下找不到缺點。」

  白曄摸摸下巴,陷入深思:「為什麼直到現在,也沒有仙子向我示好?莫非是我太過優秀,讓她們自慚形穢不成?」

  永歸掀了眼睫,看他的眼神裡頗有幾分難言的深意。

  思索剎那後,小和尚從地上撿了片乾枯的葉子,輕輕吹一口氣,令它悠然飄蕩著下落。

  枯葉徐徐落下,如同風中搖曳的一艘小舟。

  白曄靜靜看著它,恍然大悟:「小師傅,我悟了!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萬事強求不得,要像這片葉子一樣順其自然,等到了命中注定的時候,就必然會找到歸宿?」

  永歸搖頭,雙手合十朝他略一躬身,又撿起一片葉子,重複之前的動作。

  一旁的孟訣笑得有如春風拂面,眉梢一挑,學著小和尚的語氣道:「白施主,永歸師傅的意思是,『你吹,繼續吹,儘管吹』。」

  白曄:……

  白曄氣出豬叫:「永歸閉嘴!不要狡辯說你方才沒開口!動也不許動!不!許!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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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40:4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三章

  距離崖頂不遠的密林裡,有條盤踞而過的河流。

  裴寂立在河道中央,任由蔓延的魔氣浸在身旁。河流流速極緩,攜來潺潺若琴音的水聲,與哀泣般的幽然獸鳴。

  與其他幾人相比,他的運氣實在糟糕,剛睜開眼便置身於魔息肆虐的獸潮。

  被困煉妖塔的魔獸向來修為不低,一旦群聚而起,就更是難纏。他硬生生憑藉一把劍殺出重圍,在意識即將渙散的時候,遇見了白曄與永歸。

  他們說,在不久之前見過寧寧。

  她與孟訣師兄一併去了崖頂,到現在仍未歸來。

  裴寂身懷魔族血脈,較之正統修真人士,能更為清晰地察覺週遭魔氣。

  此地黑霧氤氳,尋常人看不出貓膩,他卻能明明白白地感知到,越往上走,籠罩的死氣越強。

  他憂心寧寧遇上危險,因而拒下永歸先行療傷的提議,執意前往崖頂與她會合。

  少年念及此處,黑眸中陰翳漸濃,自喉間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

  結果卻見到寧寧不顧自身安危,一把將孟訣推開。而那位光風霽月的大師兄把她護在身後,抬手抹去女孩臉上被濺射的血跡。

  「寧寧不必捨身救我,兄長必護你此生周全。」

  ……哈。

  此生周全。

  漫至腰身的河水冰涼,偶爾隨波蕩起,舔舐在被利爪撕裂的傷口上,惹來鑽心透骨的劇痛。

  裴寂對此無動於衷,輕垂了眼睫,伸手自河裡盛起一捧清水,發狠般按在小腹上的血痕。

  他褪了上衣,血與水混合著淌下來,把身側的河水染成暗紅色澤,恍如硃砂層層暈開。

  這會兒手掌按在傷口上,雖名為「清洗」,卻毫不猶豫地狠狠發力,那塊皮膚更加血肉模糊,血止不住地往外湧。

  只有這樣的劇痛,才能讓他從幾近混沌的神智裡,尋回些許清明意識。

  更何況他早就習慣如此,無論裴寂還是旁人,沒有誰會在乎。

  「裴小寂,你瘋了?」

  承影在識海中狂跳不止,語氣裡罕見地帶了幾分薄怒:「你吃醋就吃醋吧,犯得著這樣折騰自己?快給我停下!」

  暮色裡的少年抿起薄唇,黯聲應它:「我沒——」

  說到一半,自己先停了口。

  他沒有否認的底氣。

  當看見孟訣朝她一步步靠近,手指拂過寧寧臉頰的剎那,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內心翻湧的情緒。

  胸口發悶發酸,平白無故生出許多委屈和氣惱,只想倉惶地移開視線,彷彿站在那裡都成了種折磨。

  即便不願承認,但那分明是赤裸的嫉妒,如同蝕骨焚心的烈焰,灼得他快要魔怔。

  裴寂緩緩吸一口濁氣,手掌途經肩頭帶血的裂痕,不自覺愈發用力,眸色更深。

  大師兄行如冰壺秋月,品性、劍術與地位皆是一流,哪怕那般親密地直抒胸臆,面上也不見分毫懼色。

  也因此,孟訣能直言不諱告訴寧寧,護她一世周全。

  可他能麼?

  不久前還有人將他療傷用的仙泉換作毒水,甚至傷及寧寧,在她小腿之上灼出血痕。

  他的身份如此低劣不堪,頂著「魔物」的頭銜永生無法擺脫,即便無人在明面上刻意針對,卻難掩暗潮之下的鄙夷與排斥。

  除了劍術,裴寂未曾追求過其它什麼東西。

  除了劍術,自出生起便倍受憎惡的少年心知肚明,他也配不上別的什麼東西。

  更何況是那樣明亮且溫暖的寧寧。

  他真是沒用。

  英雄配美人,所有故事裡都這樣寫,倘若寧寧當真與師兄在一起,那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只要一想到這個結局,裴寂的心口就空落落地發疼。

  虧他還帶著滿身傷來找她,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只顧著站在孟師兄身旁,一點都……

  一點都不在意他。

  他心煩意亂,委屈和煩悶全都無從發洩,只能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漬,卻因為太過用力,導致傷口更嚴重地迸裂開。

  承影大呼小叫,氣得不行,吭哧吭哧的喘氣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不知怎麼,突然在某個瞬間沒了聲息。

  裴寂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睫。

  身著素色紗裙的女孩站在岸邊,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不悅地皺了眉:「你就是這樣清理傷口的?」

  是寧寧。

  她此時……不應正與孟師兄待在一起麼?

  裴寂有些發懵,順著她視線所望的方向輕輕一睨。

  恰好是他胸前。

  神色陰鬱的少年略一停頓,旋即整個身體向下壓低,將胸膛盡數沒入水中,只露出修長脖頸與蒼白面龐。

  裴寂把聲音繃得很冷,桃花眼裡迅速籠上一層薄冰:「你來做什麼?」

  承影不屑冷哼。

  讓這小子對它愛搭不理,現在好了,剋星來了,該有好戲看了。

  瞧他那副令人作嘔故作姿態的模樣,面對寧寧似乎還挺拽。

  也不知道是誰委屈得幾近爆炸,在心裡一遍又一遍想,她為什麼不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裴寂身上遍佈抓痕與咬痕,寧寧看得直皺眉,本想義正言辭教訓他幾句,話到嘴邊,卻不爭氣地軟下來:「你先上岸,我幫你。」

  裴寂的目光有片刻閃爍,很快消匿無蹤:「……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他從前可不會用生澀僵硬的語氣講出這種話。

  像在賭氣鬧彆扭。

  寧寧隔著迷濛的黑霧遙遙望他,沒說話。

  裴寂極白,細雪般的膚色在暮光中尤為明顯,因髮帶被取下,烏髮有如瀑布凌亂散開,傾瀉在淌動的河水上。

  視線再向下,能見到他脖子的一道細長紅痕,自鎖骨攀附而上,被濕濡髮絲遮掩大半。

  無論裴寂擁有多麼凌厲冰冷的目光,都難掩這份異樣的美感,更何況少年的眼眶不知為何隱隱發紅,在冷白肌膚的映襯下無處可藏。

  寧寧心口有些燥,下意識抿了抿唇。

  她看出裴寂不高興。

  他為什麼會不開心?之前在謝逾的浮屠境裡,裴寂不是好好的嗎?要說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

  寧寧半開玩笑地想,難不成是因為她和孟訣鬧的那場烏龍?

  她本來是帶了幾分調侃地從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然而想著想著,卻漸漸品出了點兒不對勁。

  按照永歸小師傅與白曄的敘述,裴寂既然能頂著傷口上山來尋她,就說明他在來到崖頂之前並未置氣。

  要說唯一能有什麼引火索,似乎真的只剩下她與孟訣的那番互動。

  難道說,裴寂是因為她捨命救下孟訣、被後者近身擦去血跡,所以才感到不開心?

  ……不會吧。

  這個設想似乎有些過於大膽。

  它究竟意味著怎樣的情愫,分明是那樣不言而喻。

  寧寧想,她一定臉紅了。

  僅僅因為某個天馬行空的念頭,真沒出息。

  她看著前方雙目微紅的少年,毫無預兆地感到心慌意亂,想起裴寂身上的斑斑血跡,只得再度澀聲開口:「你……先上岸。」

  寧寧說罷一頓,見他沒做反應,把聲線揚高一些:「你要是不上來,我就下去。」

  這句話果然有用。

  河水冷如冰屑,裴寂定然不會讓她置身於滾滾水流,稍作停頓後倏然起身,趟著河水緩步上岸——

  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拿她毫無辦法,只能乖乖聽從。

  伴隨著雙腿在水中邁開的嘩啦聲響,寧寧終於看清他此時的模樣。

  霧氣一筆一畫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影,黑髮被河水浸透,濕漉漉貼在他未著片縷的手臂與腰間。

  寬闊的頸肩線條流暢,向下則是淌著血的胸膛與小腹,腰身勁瘦,蒼白得過分。

  裴寂感受到她的視線,身形顯而易見地陡然一僵,低垂了眼睫,死死盯在河面上。

  他、他幹嘛要這麼害羞啊!

  這本應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卻因裴寂這個迴避的動作籠了層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寧寧本來就有些緊張,如今更是覺得一股熱氣往頭頂沖,渾身僵硬得動不了。

  他這樣……倒襯得她像是對美色圖謀不軌的惡人一般。

  寧寧不露聲色抿了抿唇。

  雖然她的確有被誘惑到。

  等裴寂上了岸,最初那股彆扭的勁兒便悄無聲息消散許多。

  受過傷的少年渾身帶著股血腥氣,寧寧讓他坐在河邊,從儲物袋拿了塊手帕。

  「我聽白曄他們說,是你放心不下,執意要來崖頂找我和師兄。」

  寧寧垂著腦袋,將浸了水的手帕在他脖子上輕輕擦拭,裴寂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纖長的漆黑睫毛。

  像扇子一樣,只需要輕描淡寫地一動,便能把他心口戾氣盡數扇去,只留下零零星星的酸澀。

  她真是狡猾,明知他打定主意獨來獨往,卻總會在這種時候一步步靠近,讓他連氣惱都做不到。

  「可這樣一來,你身上的傷口不就全部惡化了嗎?」

  寧寧全神貫注地拭去血跡,用指尖點了點那道傷口旁的側頸:「是不是很疼?」

  裴寂搖頭,悶聲反問她:「孟訣師兄呢?」

  問完又覺得後悔,怎麼會講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怎麼。」

  寧寧笑了:「難道比起我,你更想見他?」

  她說話時抬了頭,順著少年硬朗的下頜線條,一直望上他漆黑的眼瞳。

  裴寂的眼眶還是有些紅,瞳孔則染了蛛網般的血絲,映著眼尾淚滴一樣的小痣,顯出與平日裡截然不同的迷離與狼狽。

  他語氣乾澀地開口,淺粉的唇瓣脫了色,單薄如紙:「不是。」

  停頓須臾,又啞聲道:「我只想見——」

  他分明只想見她。

  這個秘密被深深埋在心裡,寧寧永遠不會知道。

  裴寂聽見她的一聲輕笑。

  寧寧沒有追問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字,一邊繼續擦拭血跡,一邊緩聲問道:「你為什麼不高興呀?」

  她用了故作疑惑的、噙了笑的語氣,沒有抬頭看他:「是不是因為我?」

  裴寂沒做多想地應答:「不是。」

  「真的?」

  寧寧低聲說:「我還以為被你討厭了。」

  隔著一層薄薄的手帕,裴寂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軟的觸感,劃過傷口時又癢又麻,牽引著尖銳的疼痛。

  疼痛本應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感覺,卻因她的觸碰,讓他幾乎上癮。

  裴寂稍斂神色,深吸一口氣:「我不會討厭你。」

  他口舌笨拙,卻努力想要同她多說幾句話,被傷口上一道刺骨的涼意惹得輕輕一顫,聲線更加瘖啞幾分:「無論如何,我都不討厭你。」

  寧寧沒有立刻應聲。

  她似是在心裡斟酌了半晌措辭,嗓音像碰撞的鈴鐺那樣清脆響起來:「那……你喜歡和我說話嗎?」

  她說話時指尖用力,在他小腹上的齒痕旁輕輕轉了個圈。

  疼痛像蔓延的火苗,裴寂下意識咬牙,不發出羞恥的聲音。

  一個古怪的問題。

  他像是投了降般無可奈何地答:「……喜歡。」

  這兩個字被無比生澀地念出口,讓少年的耳根染上醒目粉紅,好似一汪盪開的水,無聲息地蔓延到脖頸與臉頰。

  寧寧隔得那樣近,一定全都看在眼裡,她見他臉紅,會不會……覺得很可笑?

  他正因這個念頭胸口一痛,耳邊又響起寧寧的聲音:「牽手呢?你也喜歡嗎?」

  她的手指慢慢下移,已經來到他小腹。

  裴寂渾身緊繃,僵硬得有如雕塑。

  他的聲線同樣生硬沙啞,彷彿與耳根一樣,滾滾發燙:「嗯。」

  「喔。」

  她低著頭問:「擁抱呢?」

  她步步緊逼,問得越來越曖昧,吐出的每個字都壓在他心頭上。

  裴寂無路可退,故作鎮定的嗓音不自覺發顫:「……喜歡。」

  寧寧停了好一會兒。

  關於裴寂為什麼會不高興,關於他藏在心裡未曾出口的秘密,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坐在河邊的女孩兀地抬頭,視線與他匆匆交錯。

  她的面上湧著緋紅,嘴角卻掛著笑:「真的?」

  那道上揚的尾音像貓咪搖晃的尾巴,撓過他耳膜時,細細的癢在渾身血液裡倏地炸開。

  腦袋裡只剩下岌岌可危的最後一根弦,裴寂看著她的眼睛,神智猶如被蠱惑,只能順從心意地答:「是。」

  跟前的小姑娘朝他眨眨眼睛。

  旋即一言不發伸出左手,握住裴寂凸起的腕骨。

  在四散開來的霧色中,他看見寧寧再度低頭。

  中指指節的那道陳年傷疤上,突然覆了層溫熱的陌生觸感。

  那是少女柔軟的嘴唇。

  周圍的一切聲響,似乎都因為她的這個動作而盡數消散。

  萬籟俱寂裡,只有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腦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亂不堪。

  心口有什麼東西轟隆隆炸開,裴寂只覺得恍如置身夢境。

  而寧寧垂著腦袋,看不見神色,仍是用聽不出起伏的語氣問:「這樣呢?」

  他無路可退,潰不成軍。

  喉頭不自覺地上下滾落,裴寂在漿糊一樣的思緒裡,居然只懵懵說了句:「血,髒……」

  這兩個字沒說完,就遲鈍地懸在舌尖。

  ——寧寧欺身上前,帶著梔子花香氣,不由分說吻在他耳垂。

  她的聲音貼在他耳畔,像一陣暖洋洋的風輕輕掠過。

  止不住的顫慄有如電流,自耳根飛速蔓延,席捲全身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髓。

  他聽見女孩耳語般的低喃:「那……喜歡這樣嗎?」

  裴寂的耳朵肉眼可見變得通紅。

  紅得好像只要再稍稍一撩撥,就能滴出殷紅的血。

  當她的唇瓣與之觸碰時,能感到少年渾身上下騰湧的、浸了河風的熱氣。

  可愛到犯規。「裴寂。」

  寧寧笑意更深,後退一些凝視他的眼睛。

  她開口時頰邊漾出兩個淺淺梨渦,聲線彷彿浸了梔子花的甜,讓他不由自主意亂情迷,無法抵抗。

  心動得難以抑制。

  寧寧的聲音同劇烈心跳一併響起,裴寂聽見一聲極輕的笑:「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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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49:0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四章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清澈少女音噙了笑地悠然響起,裴寂怔怔看著她的眼睛。

  與他怔忪無言的模樣截然不同,在玄鏡之外,已淪為充斥著尖叫與微笑的大舞台。

  「吭哧吭哧,鵝鵝鵝吭哧吭哧。」

  天羨子樂得口眼歪斜,把各種動物的叫聲輪番來了一遍,差點笑出狗叫:「怎麼就,就忽然談起這種話題了呢,叫人怪害羞的。」

  曲妃卿瞪他一眼,恨鐵不成鋼:「我呸!要不是你之前死命護著玄鏡不讓動,我們至於盯著崖頂的那顆石頭看這麼久?」

  林淺雙目無神:「有些事,錯過一時,就是錯過了一輩子。」

  之前見寧寧下山尋找裴寂,一堆吃瓜群眾吵著要調換視野,奈何天羨子再度正義感爆棚,把玄鏡牢牢抱在懷裡,不讓旁人來動。

  這是面剛被換上的新鏡子,林淺唯恐它像英勇就義的老前輩那樣粉身碎骨,忍著一口氣沒伸手去搶,與身旁幾人一起,苦口婆心給天羨長老講道理。

  結果等他好不容易服了軟,把畫面調轉到河邊時,在場所有人耳朵裡,居然一併響起寧寧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劇情跟雲霄飛車似的,倏地一下就登了頂。相當於去天香樓裡吃大餐,舌頭尚未品嚐到丁點兒味道,肚子就已經被裝滿了。

  數雙眼睛瞬間變得異常犀利,開始討論如何處置天羨子這可恥可惡的叛徒。

  「等等等等!」

  何效臣出聲止住現場混亂的局面,眯著眼往玄鏡深處一望:「好像不大對勁……你們看那是什麼?」

  林淺聞言低頭,目光落在玄鏡之上,亦是愣住。

  寧寧等人所在的這層浮屠塔魔氣肆虐,四處可見浮在半空的黑霧。

  此時不知怎地,本應輕薄如紗的霧氣陡然聚攏,暗色漸漸凝結,竟在無聲之間變為墨汁般的昏黑。

  「這是……」

  曲妃卿皺眉:「如此洶湧的魔氣……這層究竟關押了哪些魔物?」

  「既是在山巔的河道上,」何效臣耐心解釋,「應是黑蛟。」

  裴寂的感知不會有差錯,越往山頂,籠罩的魔氣就越是強烈,而之所以會形成此般局面,可行的解釋只有一個。

  在山巔之上,盤踞著實力遠遠超出其餘所有魔物的大怪物。

  何效臣話音剛落,便聽得玄鏡中傳來一聲巨響——

  一抹巨大黑影自頂峰的河水轟然脫出,引得烏雲重重合攏,遮掩住所剩無幾的天光。

  蛟龍出水,天昏地暗,寧寧順著聲響抬眸望去,竟在河邊望見三道熟悉的影子。

  正是孟訣、永歸與白曄。

  大師兄他們……怎會出現在那裡?

  她心頭困惑還沒來得及褪下,不過須臾的愣神之間,耳畔居然再度響起一道叮咚響聲。

  寧寧腦子一懵。

  不是吧。

  大師兄的劇情剛過,系統提示音居然還來?!

  她記不起原著中提到過與蛟龍相關的劇情,只得先行穩下心神,細細看向腦海裡浮現的字句。

  [——在崖頂之上、河道盡頭的那株靈植……竟是靈樞仙草!

  寧寧心頭劇顫,眼底不自覺騰起幽幽暗光。

  聖階靈植可遇不可求,但凡能得到一株煉成丹丸,定可抵過數百年修為!

  若得此物,她哪還用愁處處比不上裴寂?

  寧寧勢在必得,目光不自覺看向不遠處的裴寂。

  這是她唯一的障礙。

  無論如何……她都要將靈樞仙草搶到手!]

  [叮咚!]

  [任務發佈:請不顧一切搶奪靈樞仙草。]

  靈樞仙草。

  寧寧心頭一動,這個名字她曾經聽過,正是為溫鶴眠治病的仙草之一,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上。

  這次的任務似乎並不算太難,事成之後,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釋方法。

  畢竟在秘境裡採摘珍惜靈植並非惡行,孟訣他們三人之所以出現在那處陡崖,應該也是為了拿取寶物,不成想驚惹蛟龍,惹來麻煩。

  只不過……

  寧寧神色稍沉,神識再次掠過腦海裡整齊排列的黑體字。

  原著裡並未提起蛟龍一事,劇情所有著力點都集中在仙草搶奪之上。

  他們究竟是出了什麼岔子,才會引得那條黑蛟騰出水面?

  寧寧來不及細想。

  ——那條本應正對著孟訣等人的蛟龍身形一晃,暗金色蛇瞳倏然下移,不偏不倚,竟正好落在她與裴寂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

  林淺一愣:「驚惹了黑蛟的,分明是那三人,它為何會放著他們不管,特意看向寧寧與裴寂?」

  「許是魔氣相吸。」

  天羨子凝神應道:「裴寂身懷魔息,能被黑蛟瞬間感知。」

  他話音剛落,玄鏡裡的黑蛟便發出一道沙啞嘶吼,徑直俯身向二人猛衝而去!

  裴寂心知寧寧靈力所剩不多,於頃刻之間披了外衫,拔劍擋在她跟前。

  另外三人見此陣勢,哪還顧得上摘取靈樞仙草,紛紛亮出法器,自陡崖崖頂趕來。

  這條黑蛟應是六十二層的實力佼佼者,現身之時魔息四溢,濃郁得讓寧寧差點喘不過氣。

  她正想抬手摀住口鼻,目光向上一瞥,忽然察覺不大對勁。

  裴寂握著劍擋在她跟前,雖然有意掩飾,卻還是能看出脊背在輕輕發顫。

  寧寧下意識覺得這是傷口裂開,然而細細看去,終於發現了最為關鍵的異變。

  在少年的身體四處,居然也開始散發著縷縷黑煙。

  那是魔氣。

  對了。

  魔族之間能相互感應,而裴寂體內劍氣魔氣彼此抗衡,如今受到黑蛟影響,必然導致魔息大增。

  如同平靜的湖水裡突然落入一塊巨石,掀起難以平復的陣陣漣漪。

  他有心遮掩,但其實魔氣很可能已經失控。

  黑蛟騰嘯而來,自口中噴吐出腐屍般惡臭的死氣;

  裴寂握緊劍柄,一言不發地迎上前,為身後的女孩擋下滾滾黑煙,與此同時周身黑霧愈來愈濃,劍光紛然落下之際,終是無法繼續強撐,蹙眉吐出一口鮮血。

  他不可能避退。

  一旦裴寂倒下,寧寧注定也活不了。

  寧寧此時應該要幫他。

  可腦海中卻傳來系統的叮咚響聲:[請盡快取得靈樞仙草。]

  「不成,我得先——」

  她本欲反駁,卻被對方冷聲打斷:[必須盡快取得靈樞仙草。開啟倒計時,請立即做出行動:10,9,8……]

  寧寧在心裡罵了句髒話。

  不遠處的裴寂幾乎被濃鬱黑氣層層包裹,恍若置身於密閉的繭。

  劍意與魔氣一並反噬,想必渾身都是疼痛欲裂,也因此,他在與黑蛟的纏鬥中顯而易見地處於劣勢。

  寧寧把心一橫,頭也不回地飛身向前,直奔仙草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她離開的剎那,腦海中傳來一聲不屑的、類似於得意的冷嗤。

  她沒忍住,又罵了聲髒話。

  「裴寂快不行了!那臭小子,難道不知道自己體內的魔氣有問題嗎!居然像個愣頭青似的擋在前面……這樣一來,他必然會陷入心魔,被魔息困住神識啊!」

  林淺急得跳腳,眼中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寧寧——她怎麼往仙草的方向跑了?」

  她不覺得寧寧會置裴寂於不顧,一心撲在仙草身上。

  可事實似乎正是如此。

  玄鏡裡的小姑娘身形飛快,不消多時便趕到靈樞仙草近旁。寧寧低垂眼睫,看了看跟前生有兩片葉子、貌不驚人的嫩芽。

  而遠處戰事正激,孟訣三人趕到的時候,裴寂已經籠了層濃郁魔氣。

  比黑蛟更濃的氣息。

  也不知道當他見到她奔向靈樞仙草的時候,心裡作何感想。

  師兄等人分身乏術,被黑蛟困得無法分心,不可能抽身去救裴寂;她靈力全無,自然也沒辦法幫他。

  念及此處,寧寧眸色一黯。

  不對。

  她怎麼沒有辦法,擺在面前的……豈不就是最好的辦法麼。

  「喂。」

  她自嘴角勾了個淺淺的弧度,在心底低聲問它:「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我為什麼會那麼毫不猶豫地跑過來嗎?」

  藏在腦袋裡的聲音沒有應答。

  寧寧發出低不可聞的輕笑,深吸一口氣,感受到自己發顫的指尖。

  她在不自覺地發抖,手裡動作卻沒有停下,在空茫的死寂之下,摘下靈樞仙草其中一片葉子。

  旋即放入口中。

  寒冰般冷冽的溫度迅速在舌尖蔓延,寧寧被凍得皺了眉,將葉子整片吞吃入腹時,能感到傳遍整具身體的刺痛。

  直至此刻,萬年不變的冰山系統音終於出現一絲波瀾:[你瘋了!]

  「她瘋了?!」

  玄鏡之外,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地驚呼:「她是想借由靈樞仙草迅速提升修為,破開裴寂周身的魔氣!」

  林淺大駭:「這、這是在做什麼?直接吞食聖階仙草,她難道不知道是能叫人殞命的大忌?簡直胡鬧!」

  一旁的曲妃卿亦是眉頭緊鎖,視線定定凝在玄鏡上。

  靈樞仙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聖階靈植,擁有常人無法想像的豐厚靈氣。

  雖然功效巨大,但靈力越強,對身體所帶來的負擔便也愈是沉重,往往需要通過煉丹加以調和。

  像這樣直接吞入腹中,待磅礡靈力轟然而起、陡然匯入全身經脈……

  那樣強烈的衝擊,莫說金丹修為的寧寧,恐怕連她也難以承受。

  倘若挺不過這一關,輕則修為大損、根骨重創,重則身死命殞,再沒有睜開雙眼的時候。

  「她為救裴寂,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眼見玄鏡裡的寧寧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何效臣看得額頭直冒冷汗。

  他哪曾想過,這樣一個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會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氣,見狀匆忙望向天羨子,急切道:

  「不成不成!這豈不是送死嗎!天羨長老,還是盡快把他們抽離煉妖塔吧!」

  天羨子平日裡最疼這群弟子,聞言卻只是輕蹙了眉,沒按照對方的話做響應。

  「她如今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倘若受了外力干擾,只會神識大亂。」

  他雙眼一眨不眨望著寧寧,眸底暗雲翻湧,顯出少有人見過的沉沉鬱色:「我們能做的……唯有在此等候結果。」

  「那我直接去煉妖塔裡!」

  林淺急了:「我們在十方法會前保證過,會盡力確保每位弟子的安全,現在情況特殊,我——」

  她話沒說完,猝不及防撞上紀雲開似笑非笑的視線,未盡的言語被一下子哽在喉嚨。

  「莫慌。」

  唇紅齒白的豆芽菜斜倚在椅背上,眼底閃過幾絲稍縱即逝的期待:「像她這般食下靈樞仙草,雖有性命之憂,但在九死一生之間,總有那麼點生機留存——不是麼?」

  林淺一咬牙,沒說話。

  「仙途漫漫啊,哪能從來都是一帆風順的時候?」

  紀雲開撐著臉頰,擠出一團白皙的軟肉,說著眯眼笑笑:「更何況那是寧寧欸,對於她,各位難道還沒有信心麼?」

  林淺稍稍一怔。

  「正因是她,所以才更為擔心啊。」

  曲妃卿長嘆一口氣:「人老了,最是見不得生離死別和以命相博……如今陡一見她這樣拚命,像是自己女兒在受苦,心裡堵得發慌。」

  「你們快看!」

  何效臣音量兀地拔高,言語間顯出幾分驚詫之意:「寧寧的劍出鞘了!」

  煉妖塔內,魔氣前所未有地暴漲縱橫,凝固成如有實體的道道黑影,彷彿自深淵攀爬而起的重重鬼魅,頗有遮天蔽日之效。

  凶獸的長鳴與疾風呼嘯夾雜其間,乾枯的樹枝被吹得嘩啦作響,在一片混沌的暗色中,忽然閃過一道灼目白光。

  手中的星痕劍散發著凜然寒氣,寧寧勉強穩住身形,竭力睜開雙眼,強迫自己不至於暈倒過去。

  心臟跳動的頻率快到不可思議,重重落在胸口時,每一次碰撞都像沉重的巨石在狠狠敲擊,帶來難以忍受的劇痛,隨著神經擴散到身體各個角落。

  腦袋突突地疼。

  頭痛欲裂,如同有把小刀在腦髓中肆意切割,叫她恨不得把大腦一舉剖開,說不定能好受一些。

  最為難受的,是身體裡的條條經脈。

  靈樞仙草的靈力非她所能承受,暴漲的力量好似熊熊燃燒的烈焰,隨時都能衝破她這個脆弱不堪的容器,將一切燃燒殆盡。

  每道經脈都痛苦得快要炸開。

  可她決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

  寧寧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感受體內翻湧的力量逐漸填滿每一處脈絡,而她金丹巔峰的修為迅速上漲,有如洪潮之勢,勢不可擋。

  她還有理智。

  她還能再堅持,堅持著……把裴寂拉回來。

  系統鐵了心要讓她置裴寂於不顧,可這是她的人生,全憑自己做主。

  它能千方百計離間她、讓她做出違背本心的事,她也就可以順著它的意思,再反過來利用它。

  要拋下裴寂,必須不顧一切地奪取靈樞仙草。

  但要救裴寂,也必須用到靈樞仙草。

  一切自有命數,哪怕系統的指令與她本意相悖,她也有辦法……

  重新造出另一條邏輯鏈。

  這是她的法則。

  她不是只懂得按照命令行事的機器,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林淺不忍心再往下看,心跳如鼓擂:「裴寂身側的魔氣那般濃郁,若想徹底破開,恐怕連元嬰期弟子都夠嗆,以她的這副模樣……真能成功嗎?」

  「寧寧也在顧忌這個問題。」

  天羨子的目光一刻不離玄鏡上,始終皺著眉:「所以她必須強撐著,等靈樞仙草浸潤身體各處。」

  他說著一頓,眉宇間浮起不忍之色:「待她最為痛苦、神智即將渙散的那一刻,也是靈力最為充沛的時候。」

  眾人一片緘默。

  「如果寧寧此番能從煉妖塔出來,」林淺道,「我御獸宗門下所有靈寵,任她隨便挑。」

  曲妃卿怔然接話:「我霓光島門下所有男修女修,也任她隨便挑。」

  停頓剎那,又一本正經接了句:「包括我。」

  天羨子幽幽睨她一眼,轉而看向鏡中。

  手握長劍的少女面色蒼白,雙眼已有了漸漸渾濁失焦的前兆,忽然劍光一動,寧寧自口中吐出一灘血漬。

  她有如飄絮浮空,搖搖欲墜,卻也似利刃出鞘,巍巍不倒。

  明麗劍光在嗡鳴聲中愈來愈烈,籠罩於劍身之上的靈力化作點點星芒,引出無與倫比的綺麗之色。

  鏡外的青年劍修長睫輕顫,緊握的雙拳中儘是冷汗,沉聲開口:「正是此刻。」

  恰至此刻。

  星痕劍發出一道悠長鳴嘯,劍氣聚攏迴旋之間,牽引浩蕩如潮的氣流湧動。在黑霧遍野的無邊暗色裡,一道白光衝天而起,直入雲霄。

  渾身都是劇痛,思維如同暴風雨裡的小舟,飄來蕩去,沒有停下的時候。

  寧寧握緊手中長劍,凝神屏息,將僅存的神智與氣力凝集於劍上。

  環繞在裴寂周身的魔氣再度湧來,她並未躲閃,而是默念劍訣,任由眉目被戰意點燃。

  她如今雖是最弱。

  卻也最強。

  白光如疾風掠影,不過轉瞬之間,便襲上天邊翻湧的滾滾濃雲,自雲層中央刺出一道裂口,勢如破竹——

  剎那間天地變色,烏雲層層破開,黑幕之下緩緩溢出久違的暖橘色陽光。

  而那道劍氣越來越濃,由最初純粹的白漸漸添上星光般璀璨的色澤,遙遙望去,有如銀河垂落,自天邊而來。

  寧寧屏息,拔劍。

  漫天跌落的星光,盡數落在身形單薄的少女身上。

  ——旋即星色凝結,化作千百道奪目的細長光線,好似劍雨紛飛,一齊刺入鋪天蓋地的濃郁魔氣中!

  「魔息……」

  何效臣的一顆心臟快要提到嗓子眼,開口時聲線發啞:「破了!」

  劍光紛落,伴隨著一聲哀嚎般的轟鳴,黑霧在星河之下無處遁形,化作一縷縷四散的薄煙。

  而在繚繞的煙氣裡,少年人消瘦的身形被光點逐漸勾勒。借由著最後的意識,寧寧見到他緊抿的薄唇、眼角一滴暗紅的淚痣、以及混濁不清的血色眼瞳。

  被魔氣纏身的裴寂亦是抬頭,透過朦朧無神的雙眼凝視她。

  他本以為自己快要死去。

  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魔息肆虐、渾身都是骨肉盡碎般的劇痛,一如兒時那間不見天日的地窖,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見不到分毫希望。

  可突然之間,有道亮光破開層疊暗色,女孩一點點、一步步來到他身邊。

  她那樣明麗漂亮,卻獨自來到這片昏沉陰暗、令人窒息的幽暗沼澤。

  裴寂聞到熟悉的梔子花香。

  那道纖細的身形悠悠一晃,似是體力不支地向前傾倒,而裴寂擁她入懷,如同觸碰到一團柔軟的火苗。

  「裴寂,你別怕。」

  寧寧在他耳畔低低出聲,氣若游絲,音量越來越低,像飛走的蒲公英:「我在這兒呢……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令人無法拒絕的言語,僅憑寥寥幾字,就將他堅不可摧的心防一一擊潰,化作一灘軟綿綿的水,再沒有抗拒的力氣。

  裴寂想起不久前聽到的那個問題,關於他是否喜歡寧寧。

  他想不出答案。

  他的喜歡太過廉價,僅僅用這個詞語描述心中情愫,似乎顯得格外輕描淡寫——

  如果寧寧想要,裴寂能為她獻出自己的一切,修為、家當、感情,乃至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

  但一旦明確了這個心思,便又有更為繁雜的慾望席捲而來。

  例如想讓她永遠留在身邊,例如無比貼近地感受她的體溫,例如……

  例如觸碰她身上的每個地方,碾轉反覆,用指尖或嘴唇。

  即便困於心魔、意識混沌。

  可少年沉寂許久的心臟,在這一刻,卻還是無比沉重地跳動了一下。

  裴寂想,他不願讓寧寧離開。

  是她先稀里糊塗闖進來的。

  那就怪不了……他想牢牢抓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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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49:3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五章

  寧寧睜開眼睛時,見到無邊際的黑暗。

  因靈樞仙草導致的劇痛在此刻消彌無蹤,整具身體輕盈得過分。

  她茫然環顧四周,待得雙眼漸漸熟悉當前景象,在不遠處的角落裡,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影。

  寧寧穩住渙散的意識,一步步向前。

  離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終於慢慢清晰,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輪廓。

  那竟是個瘦弱不堪的男孩,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身體縮成一團,像極瀕死的小獸。

  她聞到濃鬱血腥氣,還有地底潮濕的灰塵味道。

  暗不見天日的空間、地下室、鮮血。

  寧寧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氣反噬,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而她神識脆弱,自是難以抵禦魔息侵蝕。

  這裡應該是他的心魔。

  蜷縮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動,寧寧俯了身子,低頭看他。

  這處地窖四處密閉,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好在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她才得以將跟前景象盡收眼底。

  原來小時候的裴寂這麼瘦。

  他如今身上沒多少肉,之前與她擁抱的時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不過好在三餐協調、靈氣充裕,不至於顯得太過消瘦。

  但這個丁點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舊單薄外袍勉強遮住,露在布料外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像是在骨頭外包了層蒼白的皮。

  更何況皮膚上還有那麼多綿延的傷疤,一道接著一道,暗紫連著殷紅。

  這該有多疼啊。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纍纍、年紀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裡,沒有人能幫他。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原著裡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裡,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髮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鬱鬱的灰黑色澤。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裝死做什麼?給我起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裡儘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裡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他在努力維繫所剩無幾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

  「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綹綹的黑髮,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餘孽!」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只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麼也做不了。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面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留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麼?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空蕩狹窄的地窖裡迴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跡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只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噁心的東西!」

  直到最後,她已經將他當作了謝逾。

  城防被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個女人就算有心復仇,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輕易做到。

  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那個日復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這是她的報復,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洩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女人對視。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只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惡意裡,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後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裡的魔氣無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飢餓、冷眼、嘲弄、舊傷日日夜夜帶來的劇痛。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樣。

  自幼時起就佔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里的咒罵猶然迴蕩在耳畔,毫無徵兆地,眼前畫面忽然一黯。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發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週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鬱皺了眉。

  好奇怪。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裡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週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裡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什麼不管用,什麼煞費苦心?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裡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裡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她……」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裡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裡來。」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採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儘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裴寂原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可寧寧最終也沒多施捨給他絲毫目光。

  「你怎麼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他面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此地凶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因著她那張與「寧寧」相同的臉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由於不習慣與旁人太過親近,面無表情後退一步。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她怎麼想的?」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蒙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他帶了不確定的口吻,嗓音突然變得瘖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寧寧?」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

  她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寧寧居然當真入了心魔,在靈力所剩無幾、神識極度脆弱的時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層濃郁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頓住。

  一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記憶,在混沌識海中悄然浮現。他想起少女唇邊殷紅的血跡,還有那道破開黑霧的白光。

  在他深陷無盡煉獄之際,有人以劍劈開層層魔息,渾身是血、虛弱不堪,卻也無比堅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少年向來淡漠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紅。

  原來寧寧並未棄他於不顧,反而豁出了性命來救他。

  他自小便畏懼黑暗。

  唯有她帶來無邊亮色。

  ……他哪裡值得。

  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裴寂凝視著女孩含笑的眼眸。

  他們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觸碰。

  被深深埋在心裡的渴望叫囂著欲要掙脫,眼底濃雲聚散,凝成肆虐的心魔。

  什麼世俗綱常、卑微怯懦,僅僅因她一個眼神,就瞬間分崩離析,再不復存。

  裴寂只想要她。

  少年喉頭無意識地滾落,忽然叫她的名字:「寧寧。」

  「嗯?」

  她好奇抬頭。

  旋即鼻尖籠上一道無比貼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則是倏然靠近的黑影,與屬於少年人的清冽氣息。

  有什麼東西輕輕觸在唇上,寧寧兀地睜大眼睛。

  只需要那麼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裴寂的唇瓣單薄柔軟,很輕很輕地壓下來,像是軟綿綿的果凍,帶了點乾澀的裂痕,與她緊緊相貼。

  他毫無技巧,只能憑藉最為原始的本能一點點觸碰,幾近於虔誠地垂下眼眸,連呼吸都刻意屏住。

  薄唇慢慢下壓,又在猝不及防時輕輕移開,再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另一處。

  他吻得認真,面龐停在她毫釐之距的地方,近乎於侷促不安地沉聲開口:「這樣……可以嗎?」

  寧寧本來就大腦一片空白,被他這樣一問,熱氣更是從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什麼叫、什麼叫「這樣可不可以」。

  他這分明是先斬後奏。

  她沒有躲開,亦沒有表示厭惡。

  那就是不討厭的意思。

  寧寧不討厭他。

  裴寂眼底笑意加深,沁著淺淺的粉,再一次把嘴唇貼上去。

  唇與唇無聲交磨,所及之處儘是柔軟。

  寧寧抬眼便見到他含笑的眼瞳,好似深不見底的漩渦,添上眼尾一滴勾人淚痣,引得她無力抗拒、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每次觸碰都用了極大勇氣,偶爾抬起長睫望她,連聲音都是緊繃:「你喜歡……像這樣嗎?」

  與她之前如出一轍的話。

  寧寧分不清這是在認真詢問,還是對她的小小報復,但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裴寂不會接吻,以為像這樣嘴唇之間的觸碰,就是親吻的全部。

  真的是個小學雞蛋殼啊。

  她在心裡悶笑幾聲,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黑眸,忽然有了個惡作劇的念頭。

  這場親吻本是由他主導,女孩卻輕勾了嘴角,踮起腳尖。

  然後伸出舌尖,碰一碰他的下唇。

  因少年的失血與力竭,她觸碰到一條乾澀裂痕,舌尖傳來血的味道。

  寧寧眨眨眼睛,用盡身體裡所有勇氣,逗弄般輕輕一舔。

  他的動作果然瞬間停頓,身上熱氣更甚。濕濡的觸感在唇間蔓延,像自水而出的魚,尾尖一動,引出連綿不絕的電流。

  裴寂很明顯地整個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驚詫與茫然,竟紅著臉啞聲問她:「……應該這樣?」

  寧寧:……

  他問得認真,似是覺得沒能做好,語氣裡多出幾分歉疚和委屈。

  作為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她反倒因為這句話,整個心口都為之一酥。

  他們置身於心魔深處,因而承影並沒有如往常那般出現在裴寂腦海。

  如果被它望見這幅場景,定會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摀住眼睛。

  真真沒眼看。

  沒出息的廢物,接吻還要讓女孩來教,丟人現眼啊。

  好在裴寂並未糾結於此,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至於現在——

  少年伸手覆上她柔軟的後腰,唇瓣緩緩側移,終於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貪婪吮吸她身上的香氣。

  被他吻過的地方都在發熱,不過片刻之間,裴寂便像她之前所做的那樣,將薄唇壓在寧寧耳垂。

  似是極為喜愛般,帶了力道地一抿。

  他的呼吸溫熱,全部淌進耳朵裡。

  裴寂用微不可聞的音量喃喃對她說:「喜歡你。」

  寧寧只覺身體毫無力氣,悠悠軟軟化成一灘泥。

  ——她向來是不相信這種描述的。

  可來自裴寂的風輕輕一吹,伴隨磁性十足的瘖啞少年音迴旋在耳膜,所有神智彷彿都在那一刻抽離腦海,令她目眩神迷、用不上力氣。

  偏偏身體被裴寂按住,動彈不得。

  扶在她身後的手掌慢慢往上移。

  隔著薄薄一層細紗,寧寧能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軌跡,像火團一樣向上蔓延,拇指似有若無地按壓,所經之處皆是躁動。

  五指最終停在脊骨,裴寂整隻手用力,將她往懷裡按;而她的胸口與之毫無間距地相貼,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唇瓣已然來到女孩脖頸,他的臉埋在她頸窩,說話和呼吸的時候,都引來抓心撓肺的癢。

  裴寂的聲音在輕輕顫。

  他嗓音乾澀,如同稚嫩無措的孩童,在她耳邊懵懂卻堅定地啟唇:「喜歡寧寧。」

  寧寧心口又砰砰砰跳起來。

  把頭埋在她頸窩的少年低聲笑了笑,髮絲蹭在她下巴,絲絲撩動心弦。

  裴寂的吻輕柔細密,卻也隱隱藏匿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執拗,將她錮在身旁,難以逃離。

  裴寂在她側頸呼出一團熱氣,薄唇貼上少女泛紅的鎖骨。

  寧寧聽見他說:「……最喜歡。」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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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49:4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六章

  秘境裡的黑氣,較之不久前更為濃郁了一些。

  天邊厚重的烏雲團團簇簇,被狂風吹散成灰濛蒙的碎絮,浸入穹頂的墨汁悄無聲息向四周暈開,攜來陳腐的泥土氣息。

  孟訣等人與黑蛟的戰鬥已然步入尾聲。

  蛟龍修為極高,輔以週遭澎湃如浪的魔氣,實力大幅上漲,已入化神初期水平。

  由於修為差距,在場所有人中,能與之抗衡的唯有玄虛劍派大師兄孟訣,其餘二人的進攻形如撓癢,起不了太大作用。

  這隻黑蛟就已經足夠麻煩,偏偏此地凝聚的魔氣越來越重,不少魔獸被吸引而來,打定了主意要以人肉充飢。

  而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無疑是昏迷不醒的寧寧與裴寂。

  白曄大致見證過事情的來龍去脈,被寧寧不要命的操作嚇了一跳。

  他到如今仍是心有餘悸,見魔獸自四面八方彙集,一咬牙脫出與黑蛟的纏鬥,護在二人面前。

  只不過——

  年輕的符修下意識蹙眉,手中應接不暇的雷光綿綿不絕,已經逐漸出現疲軟之勢。

  他只是金丹期修為,此地的魔獸則大多聚集在金丹與元嬰,若說單打獨鬥還好,但獸潮一波接著一波地往這兒湧,靈氣匱乏之下,難免感到力不從心。

  奇怪。

  白曄將一隻凶獸轟地擊飛,目光匆匆掠過黑壓壓的獸潮,又望一眼不遠處的黑蛟。

  魔族之間會受到魔氣牽引彼此相吸,裴寂之前魔氣暴漲,這群奇形怪狀的野獸會衝向他,屬於情理之中。

  但如今他的魔息被寧寧盡數斬去,遠遠比不上半空那條蛟龍,為什麼……它們還是要發瘋一般湧向這邊?

  完全想不通。

  這也並不是白曄需要在此刻考慮的問題。

  狂奔而來的魔獸鋪天蓋地,四周儘是變幻不止的黑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能湊一桌不重樣的滿漢全席。

  孟訣與永歸在與黑蛟的對峙裡脫不開身,只剩他一個小身板擋在最前面,如若一不留神露出破綻——

  念頭匆匆劃過腦海的剎那,白曄渾身一震。

  天邊一隻巨鷹俯衝而下,與此同時身側襲來數道身形,他的靈力所剩寥寥,斷然無法抵擋。

  不好。

  白曄心頭一空,卻並未轉身離去,將身後二人暴露於獸潮之下,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張泛黃紙符,指尖不自覺輕顫。

  這是他壓箱底的寶貝,用以千鈞一髮之際,耗盡渾身所有靈力催動法咒,給予敵手致命一擊。

  這是類似於同歸於盡的招式,雖然能穩住這一波襲擊,可接下來……

  罷了,能撐一時是一時。

  他狠下心腸,於瞬息之間咬破指尖,正欲將溢出的血滴按在符紙上,卻聽得身側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嚎。

  ——糟糕,來不及了!

  魔狼的掌風來勢洶洶,不留給他絲毫反應時間,利爪便毫不留情襲上青年面頰!

  何效臣拍案而起:「白曄!」

  也恰值此時,不過電光石火之間,竟有一束劍光倏然而至,在狼爪即將觸碰到白曄的前一刻,將其徑直一分為二地切開!

  「這是……」

  曲妃卿一動不動,緊緊凝視玄鏡裡的畫面,忽而嘴角輕揚:「裴寂醒了!」

  天羨子若有所思:「寧寧把他的心魔破了。」

  秘境之中,白曄身後,滿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將懷中女孩小心翼翼放平在地面,目光沉沉地站起來。

  他手中長劍並未出鞘,周身卻匯聚著翻湧不止的凜然劍氣,散發出殺氣騰騰的白光,映亮裴寂漆黑的眼瞳。

  「神識化劍,他這是修為突破了啊。」

  紀雲開拿中指指節敲了敲桌面,罕見地一本正經:「只是不知道寧寧的狀況如何了。」

  「裴、裴師弟?」

  白曄面色慘白地盯著他瞧,眼見身旁劍光大作,又有幾隻魔獸發出瀕死的哀嚎,試探性問他:「你沒事吧?腦子裡還正常嗎?」

  蒼天大地,如果連裴寂也被心魔佔據、墮身入魔,那他們幾個就全完了。

  裴寂比白曄高出一些,淡淡垂眸時,順著長睫落下幾滴暗紅色血點。

  他同往常一樣沒太多表情,雙眼裡儘是濃鬱暗色與冷戾殺氣,不知想到什麼,眼底野獸般的煞氣略微一滯,竟顯出些許赧然:「替我照顧……寧寧。」

  廢話,他白曄男子漢大丈夫,當然會照顧她啊!

  不對不對,什麼時候變成「替他照顧」了?寧寧師妹不是大家的嗎?

  他還沒來得及出聲,跟前的裴寂便一言不發拔劍出鞘。雖然很沒出息,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白曄看呆了。

  破除心魔之後,裴寂雖然仍會自體內溢出魔氣,但他顯而易見地不再受其掌控,擰了眉屏息聚力,居然把魔氣化為己用,於長劍上凝出道道震懾力十足的血色。

  少年的背影高挑清瘦,染了血的烏髮與黑衣被疾風吹得冷然上揚,劍氣卻是奪人心魄的白,溢開一片冷光。

  裴寂雖受了傷,身法卻仍然快到難以看清。

  光影無蹤,疾劍無痕,伴隨一道嗡然轟響,劍光所至之處,竟同時化出重重利刃,有如冰雪紛然,刺入魔獸血肉之中——

  隨即轟地一聲悶響,劍氣層層爆裂,血肉紛飛。

  實打實的暴力美學。

  白曄知道這位劍修小師弟脾氣算不上好,萬萬沒想到,裴寂打起架來居然比魔族更狠,絲毫餘地也不留。

  好在每層煉妖塔裡關押的魔物數量有限,獸潮一波接一波地來,很快便全被裴寂斬於劍下。

  也因此,當孟訣與永歸終於解決了黑蛟,透過被血霧模糊的視線,先是見到野獸的屍骨一堆靠著一堆。

  而站立於屍山血海中的少年人收劍入鞘,眉眼之中滿是冷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與他們遙遙對視。

  對視只持續了短短一瞬,裴寂很快移開目光,似是因體力不支踉蹌一下,隨即邁步向前,前往寧寧所在的方向。

  直到他靠近,白曄才看清裴師弟如今的模樣。

  渾身上下都是被野獸抓撓撕咬的裂痕,蒼白薄唇裂開道道血痕,面上亦是毫無血色,彷彿隨時都會脫力昏倒,想必方才已經耗盡氣力。

  真狠吶。

  這人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表面看上去雲淡風輕,實際上每次拔劍都拼了性命。

  白曄心生佩服,知他是特意為寧寧而來,後退讓出一條道。

  哪知裴寂略一怔忪,竟搖了搖頭,啞聲道:「我身上有血,髒。」

  真是神奇,不久前還跟殺神一樣的人,這會兒居然會一本正經在乎這種小事。

  白曄看著他眼底的戾氣漸漸散去,望向寧寧時,甚至倉皇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暗自腹誹:還真是偏愛得毫不掩飾,這臭小子。

  「師妹力竭昏睡,恐怕不適合繼續留在煉妖塔中。」

  孟訣解決完黑蛟,收了劍疾步走來:「不如——」

  他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笑聲。

  那是屬於青年男人的笑聲,沙啞張狂,好似石礫剮蹭在地面,實在稱不上「好聽」。

  須臾之間魔息紛至,孟訣拔劍擋下,魔氣與劍氣相撞,爆開層層迴旋的氣流。

  白曄猜出來人是誰,凝聚全身戰意,迅速回頭。

  在之前生有靈樞仙草的地方,赫然立著個男人。

  他應該也是被衝天魔氣吸引而來,曾經邪魅狂狷的氣質蕩然無存,散髮披肩、面色如霜,憔悴得彷彿只剩下一具披著薄肉的骷髏。

  白曄敏銳地察覺到,在他雙手雙腳上都束縛了枷鎖,如同死囚臨刑前的禁錮。

  那是為煉妖塔魔物特製的刑具,不但能抑制修為,還能操控神智,讓他們不至於自戕。

  正是謝逾。

  看來被周倚眉送進煉妖塔後,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就是你們闖進我的浮屠境?」

  男人的眼底昏暗無邊,隱匿重重夜色,此時揚唇一笑,便不自覺染上幾分癲狂的味道,口中卻是慢條斯理:「知道我等外人來,等了多久嗎?我殺不了周倚眉和那群老頭老太太,殺你們洩憤……似乎也不錯。」

  本來還提心吊膽的曲妃卿瞬間怒不可遏:「他叫誰『老頭老太太』!」

  謝逾聽不見她的怒罵,說罷哈哈大笑,身側魔氣無形勝似有形,徑直向眾人猛撲。

  白曄倉皇大叫:「不是吧!把你困在這兒的明明是他們,你卻報復我們這些小輩,不要臉!」

  孟訣則較他平靜許多,揮劍斬去魔息,面上仍帶了笑意:「閣下不必在我們身上費心思,我對你的項上人頭並無興趣。」

  此話一出,謝逾臉色驟然一冷,白曄亦是恍然。

  原來如此。

  既然孟訣能毫不費力劈開襲來的魔氣,就說明謝逾要麼並未下死手,要麼體內已經沒剩下多少氣力,無論出於哪種可能性,他都不可能在此殺掉他們。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謝逾在刻意惹怒他們,從而求死。

  這也是他心魔最深處的願望。

  「戰與不戰,不是你說了算!」

  立於山巔的男人厲聲咆哮,右臂一揮,便有數道黑刃破風而至,盡數襲上裴寂身側。

  饒是孟訣,也在剎那間皺了眉。

  謝逾不蠢,透過那場浮屠幻境,已經大致摸清他們每個人的性格與習慣。毫無疑問,在場所有人裡,裴寂對他的恨意最強。

  也最容易煽動。

  「你是我的孩子,對不對?」

  黑影如雨紛紛落,每一束都帶有勢如破竹之態,裴寂瞳光鬱鬱,拔劍將其斬去,聽見陡崖上男人的聲音:「你姓什麼?裴?我從不記得臨幸過姓裴的女人——你娘不過是解悶的玩具,你嘛,玩具都算不上,我連看上一眼都不屑。」

  白曄聽得青筋暴起,只想衝上前狠狠將此人暴揍一番,視線落在裴寂身側,見到少年眼底湧動的殺意。

  「孟訣師兄,」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冒冷汗,「我們該怎麼辦?」

  孟訣搖頭:「無論裴寂如何抉擇,都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插手。」

  「你小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對不對?」

  謝逾瞥見他眼底殺氣,笑得更加猖狂:「只可惜我那幾年大魚大肉、穿金戴銀,不曉得你和你娘親過的是些什麼日子。」

  他說著一頓,看向不遠處昏迷的寧寧,眼底笑意更深:「你喜歡那個女孩?」

  本在防守的少年渾身一滯。

  「她如果見到你魔氣纏身的模樣,還會願意接受你嗎?你從我身上繼承了魔族的血,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旁人躲著你還來不及,看看那些魔獸的屍體,她知道你如此熱衷於殺戮——」

  話語未盡,眼前便襲上一道黑影。

  裴寂以劍抵住謝逾咽喉,嗓音低沉得可怕:「閉嘴。」

  謝逾感受到席捲的殺氣。

  煉妖塔象徵著無盡孤獨與痛苦,禁錮在手腳的法器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死已經太久太久。

  「你害怕了。」

  男人嘴角露出嘲諷的弧度,「你害怕她的厭棄,因為這是難以逆轉的事實。當她玩膩了你,就會去找到下一個更好的人,而你又怎麼辦?孤零零的,哪兒也去不了。」

  他說罷幽幽與眼前的少年對視,等待長劍落下,一切歸於沉寂。

  可裴寂沒動。

  長劍發出低低一聲,類似於嗚咽的嗡鳴。

  「寧寧……不會如此。」

  他喉頭微動,黑瞳中濃雲聚散,聲線很低,像是在告訴謝逾,也像是告訴自己:「她不討厭我。她與其他人……不一樣。」

  他喜歡她。

  因此也願意付出全身心地、無條件地信任她。

  只要寧寧願意對他多笑笑,裴寂願意相信這個曾將他背棄的世界。

  謝逾瞳孔一頓,脊背劇烈發抖。

  計畫已經全然不受他控制。

  「我與你……」

  裴寂冷冷看他,聲線漠然得聽不出起伏:「也不一樣。」

  一陣攜了血腥氣的微風拂過,掠動少年烏黑髮絲,在眼底籠上雲霧般的暗色。

  崖頂之上,握著劍的修長身影稍稍一頓,後退一步。

  鋥然一聲輕響。

  那是長劍入鞘的聲音。

  「長老。」

  裴寂自儲物袋拿出與玄鏡的通訊符,聲音很淡,卻異常清晰:「我與寧寧申請提前離塔。」

  「等、等等!」

  謝逾徹底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口:「我拋棄你們母子,讓你自小受盡折辱苦難,我殺人無數,還……」

  「所以周小姐才把你關進這個地方啊。」

  白曄站在山下,爽得不行,把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白痴!」

  =====

  十方法會第二輪,終於在煉妖塔中落下了帷幕。

  寧寧傷得格外嚴重,被百草堂各位長老用靈藥潛心滋養,直至法會結束也尚未醒來,被放在擔架送上了飛舟。

  天羨子與門下一群小弟子個個心疼得厲害,鄭薇綺差點哭得窒息過去,扛了劍就要去砸煉妖塔;

  小白龍林潯不停掉眼淚,雙眼成了兩個圓滾滾的核桃。

  他們一群人實在吵鬧,百草堂長老被嚷得煩躁不堪,二話不說把所有人踢出飛舟的病房外,只留了最靠譜的裴寂和天羨子在裡頭。

  也因此,當眾人抽抽噎噎罵罵咧咧走到飛舟中央的時候,才察覺飛舟裡人滿為患,已沒了空位。

  不對。

  還剩下最後兩個!

  不對不對!

  有另外兩個陌生弟子也對它們虎視眈眈,正往座位上緩緩靠近!

  賀知洲兩眼發亮,與鄭薇綺交換了視線。

  這個機會他們倆勢在必得!

  這架飛舟裡儘是百草堂弟子,與他們幾人頗為面生,兩人在心裡悄悄交流一番計畫,終於拍板定下方案。

  《賀氏表演法則》,第三十六條——

  裝聾作瞎!

  百草堂講究心如止水,比起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劍宗,要顯得安靜許多。

  也正是在這一片祥和的氛圍內,突然傳來兩道無比紛亂的腳步聲。

  有弟子好奇抬頭,頓時被嚇得呆立當場,動彈不得。

  但見一男一女兩個劍修,男人似是腿腳出了問題,哆哆嗦嗦搖晃著羅圈腿一步步往前,更不用說他眼球亂顫、昏暗無神,似是看不見前方情景,伸出雙手茫然摸索,很是淒涼。

  而女子狀若正常,扶著他一步步向前,正巧,與那兩名百草堂弟子同時抵達座位。

  「可憐啊,我的小洲,這浮屠塔一戰,怎麼叫你變成了這般模樣!」

  鄭薇綺從眼底擠出鱷魚的眼淚:「什麼也看不見,腿腳也成了這樣,作為一個劍修……連飛舟上的座位都趕不上,今後可怎麼辦吶!」

  賀知洲:「呃呃呃啊啊啊……這是哪兒,鄭師姐,你怎麼把燈關了?」

  立在一邊的百草堂弟子嘴角一抽,雖看出這兩人是在刻意造假,卻還是很識趣地後退一步,讓他坐上椅子。

  而鄭薇綺亦是忍了笑,向前一跨,坐在另一處。

  「姑娘。」

  百草堂儘是認藥不認人的書呆,哪會心存憐香惜玉的念頭,更何況自知被這兩個厚臉皮的劍修所騙,見狀上前一步:「這位道友受了傷尚可理解,既然我們同時發現空位,不如兩方各取一個,你——」

  「鄭師姐,我雖是慘,你也過得不好啊!」

  賀知洲茫然望天,語氣悲憫:「年紀輕輕,怎麼就因為那場雪裡的音爆,徹底聽不見了呢!」

  頓了頓,又痛心疾首道:「我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都說甜言蜜語要說給左耳聽,你以後再也聽不到了——嗯?等等,剛剛是誰在說話?此地不是只有我與師姐嗎?」

  一盲一聾,簡直無法溝通。

  合著他說了一大段話,全被這兩人默認聽不到。

  百草堂弟子:……

  百草堂弟子:草(並非罵人,單純指一種植物)。

  算你們狠!

  飛舟速度極快,在半空中飄行不久,便抵達了目的地鸞城。

  十方法會是鸞城的大事,按照既定習俗,城中百姓會在結束時開展煙火會,迎接各大仙門歸來。

  這本應是極為喜慶的事情,可當賀知洲走到飛舟門口,準備沿著長梯向下,卻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

  飛舟下靜候的百姓本是喜笑顏開,在看見他的瞬間,紛紛一動不動,神情肅穆地閉了嘴。

  賀知洲:……?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將四下掃視一番,竟在人群中央,見到一面無比碩大的玄鏡。

  玄鏡上,正倒映著某座飛舟裡的景象。

  飛,舟,裡。

  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好像的確有誰對他講過,鸞城百姓對仙門心存崇敬,因此會在飛舟回歸之際,特意記錄裡面的影像。

  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知是誰帶了哭腔,扯著嗓子大喊一聲:「別怕,你就是最棒的英雄,嗚嗚——!快,快來幾個人扶他下來啊!」

  那兩個百草堂弟子站在人群最前方,兩張臉紛紛扭成菊花模樣,拚命忍了笑朝他搖頭晃腦。

  自作孽,不可活。

  賀知洲仰頭,忍住眼裡荷包蛋般打轉的淚花。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笑著把曾經的自己原諒。

  青年劍修忍住泛紅的眼眶,無比熟稔地把嘴一歪。

  他看見身側抬著寧寧,從病房出來的天羨子。

  師叔對飛舟裡發生的搶座大戰一無所知,正無比驚恐地看著他如今的模樣,視線越來越犀利。

  可他迎著那樣多的視線,沒辦法解釋。

  在無數仙門人士欲言又止的震悚神色裡,無數鸞城百姓熾熱且期盼的目光中。

  賀知洲盤起深深印刻在DNA裡的O型羅圈腿,兩手伸長做出探路的姿勢,一顛一顛地,打著小顫步走下長梯。

  他的氣質拿捏得那樣到位,眼尾的微紅是那樣惹人心疼,一個女人無比激動地喊了聲:

  「賀知洲,他——他靠自己動起來了!」

  隨著這聲驚呼,人群裡驟不及防響起一道極為清脆的掌聲,很快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不消多時,便匯聚成轟轟烈烈的海洋!

  賀知洲邁著尼古拉斯趙四的舞步一步步向下,群眾們的歡呼聲一點點增多。

  空氣裡充滿了催人淚下的勵志氣息,這一刻,他就是眾望所歸的王。

  天羨子拚命按壓人中,決定在十方法會結束後馬不停蹄逃離鸞城,否則他可能會被氣到窒息身亡。

  飛舟下每一道喊聲都極其尖銳地刺入耳膜,同為犯罪嫌疑人的鄭薇綺面色慘白,慫如鴕鳥。

  「天啊,賀知洲快要下來了——他成功了!」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這就是玄虛劍派的劍修嗎!」

  「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都快看哭了!太不容易了!」

  賀知洲的理想,是讓萬千少女為他痛哭流涕。

  可惜他猜中了前頭,卻猜不中這結局,鸞城上至八十歲老嫗,下至八個月女嬰,無一不在此刻落下眼淚,全是因為他的身殘志堅。

  「以現在這種狀況,」鄭薇綺看著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寧寧,眼角一抽,「若是我們跟在他後頭……那群百姓見到師妹的模樣,豈不是會變得更瘋?」

  她這句話說得直白,林潯剛一聽完,腦袋裡便不由自主浮現起那時的景象,尷尬癌提前發作,本就因擔憂寧寧而泛紅的眼眶越發紅腫。

  但這並不算什麼!

  小白龍握緊拳,筆直的兩個小角彰顯出不可動搖的決心。

  小師姐對他那樣好,即便承受著所有鸞城百姓的目光,他也要把她好好護送下去!

  天羨子哆哆嗦嗦,把目光從賀知洲的背影上挪開,緩了口氣:「別、別著急,為師有個法子。信我的,準沒錯。」

  於是沒過多久,飛舟門口再度出現幾道身影。

  明眼人一看就能認出,那是天羨長老與他門下的弟子。劍修強者個個威風凜然,唯一值得在意的,是他們手裡抬著的擔架。

  擔架之上,躺著個睡著的女孩。

  那女孩平躺著一動不動,周圍幾人皆是眼眶通紅、神情有如凝滯,而她的臉上……

  赫然蓋了層白布!

  悲涼。深入骨髓的悲涼,悄無聲息浸入夜色。

  有人顫抖著喃喃發問:「那個被白布蓋著的死人……究竟是誰?」

  林潯被這句話嚇得渾身一抖,偷偷摸摸瞟一眼天羨子,得到後者自信十足的眼神。

  「無礙,別慌。」

  天羨子身為師尊,在此時此刻展現出了超人的淡定與超然,用傳音入密對弟子們緩聲道:「寧寧面上蓋著白布,絕不會被人認出來。你還不相信師尊我麼?」

  然而他話音剛落,人群裡便突然響起另一道高呼——

  「你傻嗎!圍在旁邊的全是天羨長老門下弟子,除開一人外全員到齊,少的那個……」

  接下話茬的人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語氣裡多了幾分不忍與痛苦:「不就是寧寧嗎!——寧寧死了!」

  抬著擔架的幾人,面無表情一同望向天羨子。

  群眾,是天才。

  他們,是傻子。

  一剎那的怔忪。

  緊接著便是千百人一同狂嘯、嚎哭陣陣!

  聚在近旁的百姓化身喪屍圍城,嚎叫著伸出雙手,瘋狂往玄虛劍派一行人身邊靠。

  有人哭得面目猙獰,有人驚駭到五官變形,有小女孩抽噎著仰天長嘯:「姐姐死了,姐姐死了,嗚哇——!」

  也許是他們的聲音太過吵鬧,又或是在陣陣哭聲裡,一陣風緩緩拂過,吹起少女面上蒙著的白布。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本應死去的寧寧,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徵兆睜開了眼睛。

  那雙不帶神采、滿是血絲的眼睛。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不約而同望向她蒼白得過分的臉頰,以及嘴角溢出的暗紅血漬,如同一場中途暫停的老電影。

  忽一人大呼:「屍——變——啦!快——跑——啊!」

  尋常屍變就已經足夠致命,更何況是修仙之人所化的殭屍!

  轉瞬之間,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犬吠。

  中間號啕大哭之聲,嘔吐聲,呼呼風聲,又夾百千求救聲,狂奔聲,「不要殺我」聲,「寧寧饒命」聲,「讓老人和小孩先走」聲。

  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

  本就嚎哭陣陣的現場一片混亂,人們手腳並用地狂奔,無一不是痛哭流涕、口水和眼淚一起淌,好端端的喪屍圍城,變成了喪屍們快逃。

  毋庸置疑,這是鸞城所有百姓記憶裡,最難以忘卻的一場十方法事。

  城主死了,夫人跑了,事到如今,連全民愛戴的劍宗小姑娘都屍變了。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應該傾注太多真情實感。

  好奇心,殺死了整個鸞城。

  而寧寧。

  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女孩抬起右手,輕輕撓了撓臉上被白布蓋過的地方,心滿意足閉上眼睛,再度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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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0:02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七章

  寧寧在床上無比愜意地打了個滾,由平躺變成懶人俯臥。

  她做了好幾段漫長又混亂的夢,這會兒乍一清醒,居然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大腦裡空空一片、神清氣爽。

  充沛的靈氣有如潺潺山泉迴旋於識海,偶爾稍稍一牽,引齣電影片段般的破碎記憶。

  等等,靈力。

  寧寧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她之前不是把靈力消耗一空了嗎?在煉妖塔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來著?

  哦,她吃下一半的靈樞仙草,進入裴寂心魔。

  思維到這裡卡了殼。

  腦海裡浮現起那片漫無止境的黑色,以及佇立於黑暗中的少年影子,寧寧記得自己一步步走近他,然後——

  裴寂的嘴唇,是軟的。

  這個念頭蹭地竄上頭頂,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

  寧寧感覺到有股熱氣從腳底往全身各處蔓延,心口的血液因而變得滾燙,咕嚕嚕吐泡泡。

  不、不會吧。

  她她她,她和裴寂親——

  寧寧兀地睜開眼睛,停止思考。

  寧寧把自己蜷縮成一條乾癟的死魚,渾身僵硬地往床邊一滾。

  她的動作大大咧咧,差點一不留神摔下床沿,萬幸身側突然伸來一隻手,輕輕按在寧寧肩頭。

  那是屬於少年人的右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泛著淺淺粉色,能見到手背上深色的傷疤。

  經過方才的一番翻滾,整床被子全都裹在她身上,只露出頭髮亂糟糟的腦袋,寧寧茫然抬頭,徑直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

  裴寂坐在床邊垂了眸看她,喉結無聲一動,欲言又止。

  緊抿的雙唇似是張了張。

  在最後的記憶裡,裴寂立在死寂般的黑暗中,正是以它吻在她耳垂和鎖骨。

  寧寧:……

  耳朵上的熱氣比之前更重了。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十。

  寧寧把視線從他的薄唇上移開,努力繃著一張臉,把整個身體往被子裡縮,只留出四處亂轉、佯裝鎮定的眼睛。

  完蛋了。

  她現在只要一見到裴寂,心臟便立馬裝上電動馬達,噠噠噠砰砰砰整個胸腔地跳,彷彿下一秒就能蹦出來。

  希望他不要發現她臉上的紅,否則寧寧會羞憤至死。

  「……好些了麼?」

  裴寂見她躲閃,倉促垂下長睫,從寧寧仰視的角度看去,能見到黑眸中浮動的陰影。

  他說著一頓,竟同樣顯出些許類似於倉惶的神采,刻意把聲音壓平:「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寧寧實話實說:「好多了。」

  其實要說的話,裴寂如今的模樣似乎比她更糟糕。

  她體內充盈著靈力,身上也並無明顯的外傷,應該是經過悉心調養,從睡夢裡醒來時,與平日裡慵慵懶懶地起床沒什麼兩樣。

  可裴寂完全不同。

  他罕見地穿了身白衣,烏髮迢迢垂下來,襯得整張臉都沒有血色,眼底像是暈開一層薄墨,染出許久不得休憩般的烏青。

  這樣粗略一看,他彷彿才是更適合躺在床上的那個。

  寧寧在心裡斟酌了好一會兒語句,用鼻尖蹭蹭被子,低聲問他:「你的傷怎麼樣了?」

  裴寂微微抿了唇,隨即輕聲應她:「無礙。我多是皮外傷,擦些藥就好。」

  「拜託,你把那些叫做『皮外傷』?」

  承影念及他在獸潮中深可見骨的咬痕與抓傷,只想把這不爭氣的小子猛錘一通:「這種時候就應該撒嬌賣慘求抱抱好不好!怎麼可以不把自個兒往慘裡說,反而這麼輕描淡寫啊!」

  它越想越委屈,乾脆躺下來跳來跳去:「我不依!你幹嘛不說實話!」

  裴寂冷著臉沒理它。

  寧寧聽不見它的聲音,自然也無法做出回應,接著裴寂的話繼續道:「你不會在這裡待了很久吧?」

  賓果!

  這段問句帶了點調侃的意思,就算裴寂沒有一直候在床邊,也不會顯得她太過自作多情,能用嘻嘻哈哈的玩笑話唬弄過去。

  感謝漢語言的魅力!

  「對對對!這臭小子三天兩夜沒闔眼!」

  承影又來了精神,義正言辭地嚷嚷:「百草堂也不去,藥浴也不泡,只做了簡單包紮就跑來這兒,跟望夫石似的,再不動都快發霉了——裴寂你倒是說實話啊!」

  裴寂:「就一會兒。」

  承影氣到吐奶。

  裴寂雖然說得模糊不清,寧寧從那片再明顯不過的烏青裡,卻已經知曉了答案。

  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雙漂亮幽深的桃花眼都把目光凝在她臉上。

  偏偏她對一切毫無知覺——

  等等等等。

  那時的她……不會打呼嚕磨牙吧。

  寧寧表情一滯,思維往奇怪的方向狂奔。

  她這會兒剛從夢裡醒來,頭髮肯定早就亂成一團,像蟲子一樣在被子裡扭來扭去的模樣也全被他見到。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三十。

  寧寧心口突突跳了兩下,輕輕吸一口氣:「我睡著的時候,有沒有打呼嚕流口水?」

  裴寂一愣,搖頭。

  她下意識鬆了口氣,仍帶了點不確定地問他:「那、那我應該也沒說什麼……奇奇怪怪的夢話吧?」

  還是搖頭。

  寧寧「喔」了一聲。

  好奇怪,她因為心魔裡的那件事,心裡從頭到尾都緊張得不得了,可裴寂似乎並不在意,無論神態還是語氣,都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當時分明是他不由分說地——

  寧寧想到這裡,不由得略微愣住。

  俯身吻下來的是他,親口承認「喜歡」的也是他,而她只是逗弄般步步緊逼,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明明白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如今從夢中醒來,亦是絕口不提當時的事情。

  簡直就像個百般撩撥,卻在他做出回應後裝傻充愣的渣女。

  其實仔細看一看,裴寂的耳朵,好像也一直都在微微發紅。

  他在等她的回應。

  ……不要吧。

  寧寧把身子縮得更緊一些。她現在連看向裴寂的眼睛都會臉紅,如果當面說出「喜歡」,一定會心臟爆裂而死的。

  所以當時的她是哪裡來的勇氣那麼生猛啊!完全沒給此時此刻的她留退路,超討厭!

  「十方法會的試煉已經結束,明日會在鸞城城主府公佈結果。」

  裴寂猜不出她心底的百般糾結,垂眸沉聲道:「百草堂諸位長老一道為你療傷,如今應該並無大礙,可以——」

  他話沒說完,忽然見到蜷縮在被子裡的小姑娘從床上筆直坐起。

  似是覺得扭著身子看他的姿勢不太舒服,寧寧皺了皺眉,把整個身體轉過來,跪在床板上與他面對面。

  裴寂比她高出許多,然而坐在床邊低矮的木凳上,此時不得已微仰了頭,才能見到寧寧的眼睛。

  一高一低,兩人的身高差在這一瞬間陡然逆轉。

  「裴寂。」

  她不知在想些什麼,雙膝向前,更靠近他一些:「……你過來。」

  於是黑髮白衣的少年依言抬頭,逆著窗外的陽光,在光暈裡捕捉到她纖細的輪廓。

  每一根髮絲都沾染著正午的微光,光點躍動之間,能清楚見到女孩面頰上細微的白色絨毛。

  寧寧低著頭,而裴寂以近乎於臣服的姿態仰面凝望,茫然等待她的下一步動作。

  他看見她眨了眨眼睛。

  然後毫無徵兆地,距離他越來越近。

  心跳在此時陡然加快,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呼吸一滯,瞳孔驟縮。

  寧寧的雙唇得了靈氣滋養,綿軟得不像話,覆蓋在他乾澀冰冷的薄唇上,似是輕輕一顫。

  難以描述那一剎那的感受,唇上覆著的軟肉只需稍稍一碰,便整個向內陷下去,梔子花香氤氳著淡淡藥香,將他渾然包裹。

  這個由她主導的親吻來去匆匆,寧寧很快就將身子坐直。

  她似乎想要硬氣地直視他的眼睛,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卻又倉促低下腦袋,小腿不安分地併攏:「這個,是回應。」

  裴寂仍保持著抬眸的動作,聽她吞吞吐吐出聲,音量越來越低:「就是,我、我也喜歡你……的意思。」

  室內安靜了一瞬。

  「裴小寂你愣著幹什麼!快上前親她啊!狠狠親她!你不是特意問過我怎樣接吻嗎!」

  承影很自覺地摀住眼睛,在識海中滾來滾去,瘋狂吶喊:「拿舌頭狂甩她的嘴唇,快啊!」

  裴寂沒動。

  ——裴寂怎麼能不動呢!

  寧寧沒得到他的回應,腦子稀里糊塗亂成一團,心底的小人已經在瘋狂吐血。

  她都已經做好了迎來更加刺激情節的準備,可他毫無表示,連話也不說——

  寧寧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臟,視線兜兜轉轉,最終回落到裴寂眼前。

  他居然在定定看她。

  她從沒在裴寂眼裡見過這樣的神色,滿盛著快要溢出來的暗潮,就那樣一眨不眨凝視著她的眼睛。

  沒人能抵擋住這樣的目光。

  寧寧很沒出息地心頭一空,隨即整顆心臟都為之頓住。

  ——裴寂狹長的眼尾緩緩上挑,雙眼中冰霜褪去,竟浮起淺淺笑意,輕輕一眨,便惹得她胸口猛地顫動。

  視線再往下,能見到被她親吻過的薄唇。

  少年的唇瓣不復之前蒼白乾澀的模樣,不知為何帶了幾分瀲灩的水光,染上柔和粉色。

  很漂亮,也有點色氣。

  她似乎明白了。

  裴寂之所以沒動,是因為在她蜻蜓點水的觸碰以後,用舌尖……舔舐了被吻過的地方。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十。

  寧寧覺得自己快要死掉。

  幹嘛要做這種小動作啊,他是笨蛋嗎?

  比起想像中的直接反撲,裴寂的這個舉動居然令她更加心神不寧。

  一旦他們都不說話,這間房屋便安靜得過分,窗外的陽光靜悄悄淌進來,將一切都熏得躁動不堪,寧寧莫名感到危險的氣息。

  她決定說些什麼,從而緩解這份狂湧的曖昧,正打算胡亂瞎扯些垃圾話,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味,從裴寂身上傳出來。

  他之前在獸潮裡受了傷,還來不及醫治,便又與黑蛟陷入纏鬥,如今滲出血漬,定然是傷口裂開。

  寧寧心下一動,輕聲開口:「你沒有好好療傷?」

  她說話時皺了眉,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將他脖子上的衣襟向下一拉,不出所料見到繃帶上暈開的一縷血紅。

  寧寧抿了唇,指尖用力,將白衣繼續往下拂。

  裴寂身體僵住,沒有拒絕。

  他的上衣自肩頭一點點褪下,浸出的血漬也漸漸無處可藏。

  寧寧本來是帶了惱意和心疼地在看,目光猝不及防撞上裴寂冷白皮膚泛起的淺粉色,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

  她以前雖然也為裴寂擦過藥,但都是後者主動褪了上衣,將上身毫無保留地盡數展露出來。

  可現在完全不同。

  他原本是好端端著了衣物,卻被她的指尖撩落到一邊。雪白衣衫無聲息地滑落,緩緩露出少年白玉般的頸肩,幾縷散落的黑髮垂在肩頭,欲蓋彌彰。

  寧寧餘光一瞥,能見到裴寂上下滾動的喉結。

  他的臉好紅,連喉結都是粉色的。

  想來也是,在與她相識之前,裴寂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連牽手和擁抱都極其陌生,如今直接過渡到這種動作……

  像是從幼兒園直接跳級到高中,瞬間就半隻腳踏進了成年人的世界。

  哪怕這真的真的只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檢查傷口。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

  寧寧深吸一口氣,試圖讓氣氛回歸正軌,匆匆把他的上衣拉回原位,儘量緩聲開口:「是不是很疼?」

  這是個有些多餘的問題,因為想都不用想,按照裴寂的性格,一定會冷冰冰道一聲「不疼」。

  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性格,無論多麼難受,只會一言不發藏在心裡,不會告訴任何人。

  然後在寂靜房間裡,寧寧聽見熟悉的聲音。

  裴寂說:「……疼。」

  清澈的少年音,微微帶了磁性,更多是生硬笨拙的語氣,卻也有一點點委屈。

  電流從耳畔開始滋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傳遍身體各個角落,每一滴血液都為之癢癢地一酥。

  寧寧怔怔低頭,與裴寂四目相對。

  他也抬眼望著她,面上儘是蔓延開來的薄紅,一直浸到上勾的眼尾處。鴉羽般的長睫倏然一眨,牽引出黑瞳裡碎光浮動。

  他未曾向誰服軟過。

  兒時被折磨辱罵的時候,少年時被刻意針對、幾近喪命的時候,裴寂從沒親口說出這個字。

  如今卻以這樣的目光望著她,低低道了聲「疼」。

  致命暴擊。

  尚存理智值:……

  腦海裡有個聲音在不斷重複:機體損壞,損壞,無法修補。

  劈裡啪啦砰砰砰,腦袋裡的煙花炸個不停。

  理智是什麼東西,它曾經在她身體裡存在過嗎?

  似乎沒有。

  寧寧聽見自己的聲音:「那要怎麼樣……你才會不那麼難受?」

  老天。

  她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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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0:1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八章

  溫柔是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像一股水流來到乾澀的心口,從皸裂的道道裂痕中緩緩浸入,逐漸填滿所有或深或淺的縫隙。

  裴寂頭一回那樣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然活著。

  也頭一回無比慶幸,自己能夠活著。

  寧寧向前靠近一些,指尖將他散落的烏髮向後撩,露出蒼白消瘦的脖子。

  裴寂不知道她的下一步動作,卻心甘情願任其擺佈,雙眼裡看不出太多情緒,瞳仁漆黑,如同在獵人面前引頸受戮的野獸,安靜藏匿了鋒芒,仰著頭一言不發。

  「我……我在之後請教過大師兄,關於靈力療傷的法子。」

  寧寧垂了腦袋,右手落在他側頸,透過薄薄一層皮肉,觸碰到線條流暢的頸骨。

  緊接著指尖慢慢前移,撫上喉結正下方的一條舊疤。

  裴寂下意識吞嚥,喉結不受控制地下落,恰好滑過她手指所在的地方,短促且突兀。

  一股靈氣自他喉間蔓延,如同柔和薰風在血液與皮膚間悠然擴散。

  衣物下尚未痊癒的傷口灼熱不堪,而這股氣息清新涼爽,好似春雨潤物,令苦痛漸漸消去,每一滴躁動的血液都因此歸於沉寂。

  寧寧的力道比之前在洞穴裡緩和許多,靈力循序漸進地逐步增強,恍如沙灘之上一層接著一層的浪蕊浮花。

  ——也像是她冰涼的指尖依次經過他身體的各個角落,引來不由自主的顫慄。

  裴寂被這個念頭熏得耳根發熱,避開她的視線:「你傷勢未癒,不必浪費靈力。」

  寧寧卻沒有停下。

  如同在他身上四溢的靈力那樣,她的手指也同時上抬,在傷疤上輕輕一撫。

  那條疤痕早就結了痂,被觸摸時並無疼痛。

  或是說殘餘的痛楚又細又弱,像極了難以抑制的癢。

  他聽見寧寧叫了聲他的名字。

  裴寂。

  於是他倉促抬眸,見到寧寧兀地低頭。

  女孩的唇並未落在嘴唇或臉頰,裴寂卻在那一瞬間屏了呼吸,蜷起的指節因太過用力而泛起冷白。

  ——她俯了身子,蓬鬆柔軟的黑髮抵在他下巴,嘴唇則落在那道疤痕之上,沒用太大力氣,似是輕輕一抿。

  籠罩全身的靈力因為這個動作倏然一晃,像是有微風掠過,惹起湖中陣陣漣漪,肆意翻騰湧動。

  裴寂哪曾體會過這般感受,當即聲線瘖啞地喚她:「寧寧。」

  他一說話,喉結就又陡然下落,經過她嘴唇上。

  那是種非常奇妙的觸感。

  寧寧本就渾身緊繃,被這道突如其來的起伏襲上嘴唇,後背霎時僵住。

  她真是頭一次這樣主動地親近某個男孩子,看似雲淡風輕,其實早就緊張到不敢做出多餘的表情。

  既然裴寂難受,像這樣的話應該能讓他舒服一些吧?他會喜歡這麼親密的動作嗎?她雖然吻了上來,可下一步應該怎樣做,抬頭還是繼續?

  繼續相當於一直往下,去到脖子以外的其它地方,可那畫面實在過於限制級,她連想像一下都會臉紅,壓根沒有勇氣去做。

  但要是在這種時候抬頭,讓她和裴寂面對面,一旦撞上他那雙眼睛……

  不行。

  寧寧想,她絕對會臉紅到爆炸。裴寂的眼睛簡直能殺人,之前被他輕輕一望,她差點連呼吸都忘掉。

  她吻下來的時候完全順從本意,想著親一親他,讓裴寂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沒人在意。

  這會兒衝動褪去,理智一點點浮上來,便難免覺得羞赧。寧寧很認真地想:在電視劇裡,男女主角接下來會怎麼做?

  好像是鏡頭一黑,轉場,芙蓉帳暖,夜夜春——

  呸,打住!

  她沒有經驗,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嘴唇被喉結突如其來地一刮,視線也就跟著悄悄往上移。

  耳邊是裴寂越來越沉的呼吸。

  眼前是少年人纖白的脖頸,那塊凸起的骨頭擁有漂亮的弧度,在陰影下輕輕顫抖。

  寧寧慌不擇路,腦袋稍稍往上,用嘴唇壓住它,感受到一陣慌亂的振動。

  脖子本就是極為敏感的部位。

  溫熱的吐息、髮絲不經意的撩撥與傷口傳來的陣陣酥麻混作一團,裴寂低低吸了口氣,發出輕顫的氣音。

  要死。

  寧寧被這道聲音聽得心口發軟,開口時緊張又小心翼翼:「這樣……會不會好些?」

  他的腦海中亂七八糟,她卻認認真真問出這樣的話,頓了頓,又低聲道:「以後一定要記得乖乖療傷。」

  思緒與身體都是綿軟,裴寂連「嗯」的力氣都不剩下。

  ——其實「療傷」對他而言儘是無用功,既然身上已有那樣多交錯縱橫的舊疤痕,再添一兩道新傷,似乎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曾經很多次他都自暴自棄地想,倘若有天這具殘破的身體再也撐不下去,閉上眼睛的時候,或許也是種解脫。

  「要是見到你難受,我也不會開心。」

  寧寧說話時,吐出的氣流無比貼近落在他皮膚,如同鋪展開來的細膩綢緞,柔柔淌向四周。

  她想了會兒,彷彿是在組織語言,末了生澀地繼續出聲:「我喜歡裴寂,所以……你也不要討厭他,好不好?」

  溫柔得過分。

  心底有粒羞怯的種子悄然萌芽,曾經貧瘠荒蕪的世界裡,終於出現了一抹柔和新綠。

  由她而生的水流慢慢經過它單薄的葉子與根莖,一點點包裹,一點點將其滲透。

  裴寂無法言明此般感受,只覺得當女孩的唇輕輕覆下,聽她說出那聲「喜歡」,迴旋的水波滴滴答答,新葉在剎那之間迅速長大,搖搖曳曳撫上他胸腔,心臟極其有力地跳動了一下。

  所以他才會如此在意她。

  沒有人能從這樣的溫柔裡脫身,而裴寂心甘情願地越陷越深,甘之如飴。

  少年用下巴蹭蹭她腦袋,右手按住寧寧後腰,將她向下一帶。

  她身形纖瘦,整個人向下一伏,便正正好落在他胸口處。

  裴寂的手掌比平日裡滾燙許多,帶了股令人心慌意亂的熱氣,把她往懷裡用力按。

  由於彼此的胸膛相距極近,寧寧分不清究竟是誰的心臟在猛烈敲擊胸腔,只能聽見道道沉重的咚咚聲響,撞得她腦袋發懵。

  這是個帶了點佔有慾的擁抱。

  曾經的無數個日夜都渴望著觸碰,如今裴寂終於真切地擁有了她。

  可他居然還想要更多。

  「我知道。」

  裴寂的動作仍是笨拙,手掌按在她身後,不敢亂動,也不知應該如何動,只能一遍遍用下巴蹭在女孩鬆軟的頭頂,貪婪享受擁她入懷的實感:「……我知道。」

  =====

  寧寧醒來沒多久,師門裡的其他人便依次前來探望。

  最先闖進病房的,是林潯、孟訣與大大咧咧的鄭薇綺。

  大師姐心情不錯,身邊跟了個面容俊朗的高挑青年。

  那青年白衣白髮,頗有幾分仙俠劇男主人公的風範,見寧寧眼神好奇,溫聲笑道:「二位好,在下是薇綺表兄裘白霜,來日將上任鸞城城主。」

  「我表哥打小在鸞城長大,前日剛從南嶺降妖回來。」

  鄭薇綺樂悠悠地解釋:「之前十方法會的結束儀式,就是由他主持。」

  寧寧一愣:「結束儀式?」

  「你都睡了這麼久,十方法會自然早就過了。」

  鄭薇綺一點她額頭:「你也太豁得出去了吧!靈樞仙草誒,居然直接吞下去——若不是百草堂諸位長老一道出力搶救,你恐怕就沒命了。」

  她說罷一勾嘴角,眯起眼睛問:「你難道就不好奇,自己在法會裡的名次?」

  說老實話,寧寧對於自己在十方法會裡的成績並沒抱太大希望。

  她在六十二層耗盡靈力,與裴寂一道提前出塔,就除魔數目而言,定是比不過其他人,但眼見鄭薇綺滿臉興奮的模樣,還是很給面子地問:「多少?」

  鄭薇綺嘿嘿一笑,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

  一個「一」。

  寧寧茫然眨眨眼睛。

  「幹嘛露出這種表情!金丹期第一名誒寧寧!」

  鄭薇綺倏地蹦起來,比她更加興奮:「影魔是什麼級別的怪物,黑蛟又是什麼級別的怪物,連我撞上都懸,你居然全拿下了!我師妹簡直是天才!」

  寧寧被她誇得紅了臉,小聲應道:「黑蛟……我其實並未出力。」

  鄭薇綺義正言辭:「師兄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身為劍修,劍才是道侶,男人全是工具!」

  她說著一頓,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停不下來:「哇,當時表哥說完你是第一名,玄鏡裡顯現你與影魔那一戰的時候,整個城主府都沸騰了!超帥的!我師妹天下無雙!」

  鄭薇綺的彩虹屁一套接著一套,寧寧聽得恍惚,懵懵摸了摸鼻尖:「裴寂呢?」

  房間裡出現了很短的一段沉寂。

  孟訣與鄭薇綺莫名對視一眼,唇角現出一抹笑,替她接過話茬:

  「他是第二名。你在瓊山中以雪生光,將士兵們盡數超度,僅僅是他們為你掙得的分數便已遠超旁人,再加上黑蛟與獸潮,在金丹期弟子中自是一騎絕塵。」他說著眸光一轉,眼底笑意加深:「只可惜裴寂非要在床邊守著你,法會第一名第二名都沒現身。」

  鄭薇綺聞言又忍不住接話:「說到瓊山那一場,你究竟是怎麼才能想到那麼絕的法子?劍光一出——哇,我的心都酥了!超多小弟子來找我要你的傳訊符地址,全被我給拒絕了。」

  「我、我也覺得小師姐很厲害。」

  鮮少出聲的林潯眨巴著眼睛看她,瞳孔裡綴了晶晶亮亮的微光,一本正經地說:「師姐為了那些士兵拚死的決心……也特別棒!」

  寧寧臉皮薄,不動聲色往裴寂身後藏了一些。

  在原著劇情裡,以遙遙領先的優勢奪得魁首的,理應是裴寂。

  他在十方法會結束後,被不少弟子喚作「殺神」,原因無他,只因殺伐果決,在秘境裡憑藉金丹期修為,硬生生多次越級除魔,殺出一條血路。

  可裴寂卻為了她,在試煉尚未結束時,便匆匆離開了煉妖塔。

  如今的事態發展與應有的劇情完全不同,系統卻從未發出過警告……

  它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寧寧想不出個所以然,忽然聽見鄭薇綺的聲音:「對了表哥,你平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怎麼有空來陪我看望師妹?」

  裘白霜抿唇笑笑:「我聽聞你終於通過學宮測驗,特意準備了驚喜。」

  對哦。

  鄭師姐正是因為通過了文試,才得以來到十方法會的。

  說來也奇怪,大師姐一直秉持著「十年寒窗兩茫茫,看兩句,忘三行」的優良傳統不動搖。

  據她自己所說,背書是一種享受,但她鄭薇綺不是那種貪圖享受的人,所以從不背書。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她其中一門課業居然拿了滿分,硬生生把總分往上拉了一大截,成功通過文試。

  鄭薇綺兩眼放光,拚命點頭,本來已經做好了伸出雙手靜候紅包的姿勢,卻在下一瞬間表情僵住——

  裘白霜道:「表妹所做文章奪得滿分,兄長喜不勝收,特從學宮長老手中將其求得,帶來鸞城共賞。」

  鄭薇綺很明顯地嘴角一抽,整個人像卡了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師姐少見地慌了神:「別別別!表哥別!畢竟是我的私人物品,這樣不好吧!」

  她話音剛落,便見青年儲物袋金光一現,顯出一疊捲軸。

  與此同時房外傳來賀知洲新奇的叫喚:「哇,屋子裡居然這麼熱鬧——要共賞什麼寶貝?」

  隨著賀知洲探頭進來,寧寧才發現他竟然同裴寂一樣,也是渾身纏了紗布,左手被包得跟粽子似的,能去角色扮演木乃伊。

  林潯低聲向她解釋:「賀師兄在煉妖塔受了重傷,應該是方才剛醒來。」

  慘還是他們慘。

  兩個惺惺相惜的惡毒反派遙遙相望,唯有淚千行。

  裘白霜為了自家表妹的學業操心許久,如今終於苦盡甘來,聲稱要留給自己一份驚喜,將試卷傳給旁人閱讀。

  於是那疊紙兜兜轉轉,落在了看上去最為亢奮的賀知洲手裡。

  「是鄭師姐的文試考卷?」

  他看得嘿然一笑,裝模作樣念出最頂上的題目:「咳——《伏妖記事》。」

  「對對對。」

  裘白霜眉頭一揚,露出與鄭師姐同款的招牌咧嘴笑:「聽說規定的文題就是這個,學宮裡那麼多弟子,只有薇薇拿了滿分。」

  賀知洲連聲讚歎,嘴裡幾乎可以塞雞蛋,絲毫沒注意到鄭薇綺本人詭異的神色,用標準播音腔繼續往下念。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伏妖,是兒時在荒野中遇見了樹藤成精。

  那藤妖身長數尺,咆哮著向我奔來,我像脫韁的野狗拚命逃跑,臨近絕望之時,突然見到一抹身形——

  天哪!竟是我的表哥!]

  ——表哥!

  簡直是意外之喜!

  裘白霜聽得心潮澎湃,兩眼亮得堪比奧特曼射激光,嘴角瘋狂上揚,繼續往下聽。

  [表哥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符修,竟單槍匹馬匍匐在地不斷前行,像一條蠕動的大蟲,逐漸靠近藤妖!

  原來他絞盡腦漿,為救我於水火之中,最終想出一條妙計:

  藤妖的眼睛長在腦袋而非腳上,只要趴在地上接近,就絕不會被它看見了!]

  那條毫無邏輯可言的「妙計」簡直神經病,忽略它不談,「絞盡腦漿」這種詞語實在過於恐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此刻的裘白霜仍是在微笑。

  ——雖然嘴角的弧度是向下撇。

  林潯帶了幾分驚恐地看他,在小白龍的世界觀裡,這位滿頭白髮的表哥已經成了條絞來絞去的蠕蟲。

  [緊接著便是陣法流光四溢,藤妖慘叫連連,在刺眼的白光裡,我望見一道被擊飛的身影在空中翻滾跌落,正是表哥!]

  [表哥死了!]

  乍一聽到自己的死訊,裘白霜一口氣差點沒順過來,瞪圓了眼睛拚命猛掐人中。

  窒息前一刻,突然聽見賀知洲的又一道驚呼。

  [「不!表哥!」

  我的心好痛!我怒吼著朝他奔去,居然看見他翻著白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皮像泥鰍一樣上下翻飛!

  表哥還沒死!]

  文章裡的表哥在死與活的狀態裡來回切換,現實中的裘白霜也在氣到猝死與劫後餘生狂喜不已的心情中不斷進行量子波動。

  為了慶祝鄭薇綺留他一條小命,裘白霜長舒一口氣,嘴角重新浮現起微笑。

  他決定不去細細思考,什麼叫做「泥鰍一樣上下翻飛的眼皮」。

  [表哥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噴血,眼珠子一鼓一鼓,都快被擠出來了。

  他流著血淚握住我的手,嘶呵嘶呵地喘氣:「薇薇,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有生之年能見到你從學宮出師……否則我做鬼都不會安心,必然要去你們玄虛劍派飄搖遊蕩啊!」]

  裘白霜已經真的開始猛翻白眼,嘶呵嘶呵瘋狂喘氣了。

  賀知洲不愧是專業的,最後那句話被他唸得陰森至及,頗有種幽怨不得志的氣質。

  寧寧不由打了個哆嗦,倘若她是閱卷長老,恐怕會當場被嚇到後背發涼、把這份試卷就近火化。

  ——到頭來這段話才是整篇文章的重點吧!表哥到死都是文試得分的工具人啊!

  [雨水打濕了我膚如凝脂的臉龐,我的眼淚晶瑩剔透,從燦若星河的雙眸裡無聲下落,途經美得令人心碎的顴骨和脆弱單薄的雙唇,在地上凝結成稍縱即逝的水花。

  我握緊了粉拳,柔若嬌鶯的哭聲傳遍漫山遍野,哀婉迴旋不絕:「表哥,你安心去吧,我一定會通過學宮測試的!」

  「通過學宮測試的!」

  「測試的!」

  ……]

  鄭薇綺這個恐怖的女人。

  之前還把表哥形容成扭來扭去的大蠕蟲,然而描寫自己的時候,忽然就能靈活運用許多奇奇怪怪的形容詞,像在描寫言情小說女主角。

  這回連賀知洲都念呆了,目露驚恐地望一眼她「美得令人心碎的顴骨」。

  他猶猶豫豫好一陣子才道:「鄭師姐的筆下風骨,果然與常人不同。」

  寧寧很是擔憂地打量裘白霜臉色,細聲細氣發問:「所以……表哥最後究竟如何了?」

  她本以為上述內容就是極限,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變得更糟糕,沒想到賀知洲目光朝下一瞥,竟深深擰起眉頭。

  不對勁,很不對勁。

  寧寧心感不妙,剛要出聲阻止,就見賀知洲緩緩張了唇。

  [也許是老天保佑,表哥並沒有死去,那顆圓潤美麗的頭顱卻受到重創,讓他成了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蔬菜人。

  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如今卻永遠陷入了長眠。也許某天,當我拿著學宮文試的高分考卷去看他,他能如願以償地睜開眼。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表哥救了萬千百姓,那麼誰,能給他一次生的機會?]

  何等跌宕起伏的文學大作。

  前面已經夠離譜,居然還在最後來了場毫不要臉的道德綁架,難怪這份考卷能拿滿分,閱卷長老那叫一個苦。

  賀知洲看得樂呵,肩膀笑得一顫一顫:

  「鄭師姐,你是不是想說『表哥成了植物人』?我只跟你提過一次這種我家鄉的病,沒想到你居然能活學活用,了不得啊!」

  鄭薇綺仰面朝天,顫抖的嘴角勾出一絲淺淺弧度。

  週遭的一切都那樣安靜,在這一瞬間,她成了個滿目滄桑的哲學家,不關心人類,只關心表哥的鐵拳。

  裘白霜圓潤美麗的頭顱一動不動,目光犀利,直勾勾盯著她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並不是什麼《伏妖記事》,而是《救救我的植物人表哥》。

  偏偏賀知洲看不懂氣氛,還在繼續笑:「話說回來,鄭師姐,你不會真有個表哥吧哈哈哈!千萬別讓他本人看到啊,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原是用了開玩笑的語氣,可說完之後,竟無一人回應。

  每個人的神色都是那樣悲憫,彷彿他方才不是在念文章,而是當眾宣佈了某人的死訊。

  在一片默哀般的沉寂裡,賀知洲似乎明白了什麼。

  一道人影緩步上前,他聽見陌生的男音,來自那個從未見過的白髮青年:「在下溯風仙人裘白霜。」

  對方說著一頓,隨即加強了語氣,一字一頓,聲聲撞在耳膜:「我就是她表哥。」

  最後那兩個字,被咬得格外重。

  賀知洲怔怔看看他,又懵懵望望鄭薇綺,腦子裡一片空白,哆哆嗦嗦應了聲:「溯風仙人球……白、白道友好。」

  裘白霜忍住額頭上冒出的青筋,閉眼深吸一口氣:「我、姓、裘。」

  「哥。」

  鄭薇綺放棄抵抗,像條在岸上不斷吐泡泡的魚,她的眼淚晶瑩剔透,從燦若星河的雙眸裡無聲下落。

  那句話,她已經說了太多太多遍:「答應我,別把孩子打死了,行嗎?」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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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0:3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零九章

  午時的清虛谷不似別處熱鬧,層林疊嶂遮天蔽日,掩去遙遙落下的明媚陽光。

  極少數光線自林間縫隙細細密密地穿梭,由於日暈極淡,如今被樹葉一篩,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反而平添幾分氤氳的曖昧之感。

  輕輕打開窗戶,能見到一隻鳥怯生生棲在枝頭。

  圓滾滾的身子倏然一動,伴隨著枝葉晃動的窸窣響,枝頭顫動之下,有片樹葉慢悠悠墜下來。

  直到瞥見那葉上的枯黃,溫鶴眠才陡然驚覺,不知何時已入了秋。

  清虛谷向來安靜,鮮有外人前來叨擾,今日卻響起幾道匆匆腳步。他恍然抬頭,見到熟悉的影子。

  玄虛劍派弟子皆知將星長老久居清虛谷,已將此處列為不可踏足的禁地。

  其實細細想來,絕大多數人恐怕都並非出自敬畏或恐懼,最為主要的緣由,當是對於天才隕落的同情。

  而溫鶴眠最是厭煩同情。

  若是在往常,這種情緒絕不可能被施與他身上。

  他曾經那般驕傲,卻在仙魔大戰中陡生變故,每當觸碰到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無比厭煩。

  那樣的眼神,分明是在毫不掩飾告訴他,溫鶴眠已然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雖然這的確是事實。

  好在清虛谷人跡罕至,令他毋須在意他人的眼光。到如今仍然願意與溫鶴眠保持往來的,唯有門派中的諸位長老與幾位舊友。

  ……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而在今日,他們竟一併出現在他屋前。

  溫鶴眠恍然一怔。

  「哎呀溫師兄!你說今天怎就這般巧!」

  天羨子抬眼就望見他,絲毫沒有長老風度地揚唇傻笑:「咱們這是心有靈犀啊!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徒弟寧寧——還記得那片靈樞仙草不?她摘下來的!」

  寧寧之前來這兒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師尊親自領到溫鶴眠跟前,難免覺得有些尷尬。

  她感受到對方驚詫的視線,努力佯裝出理直氣壯的模樣,與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對:「將星長老好。」

  「寧寧在煉妖塔裡身受重傷,從鸞城回來後獨自靜養了好一陣子,所以直至今日,才能被我們帶來見你一面。」

  紀雲開要拚命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即便斂了神色一本正經,粉嫩如白糰子的臉上也看不出分毫威嚴。

  他說著輕咳一聲:「多虧有她帶來靈樞仙草,如今要想醫好你的身體,所需藥材只剩下孤月蓮。」

  溫鶴眠眸光一晃,將視線靜靜落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臉上。

  與身旁的各位師叔師伯同行時,她要比之前所見的幾次安靜乖巧許多。

  而他也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寧寧眉目間的稚嫩與懵懂漸漸褪去,多了幾分藏鋒的銳氣,比起曾經那個做事胡來一通的女孩,更像個日趨成熟的劍修。

  他在暗地裡關注著十方法會的進展,自法會結束,便時常候在他們曾經見面的林中。

  可惜溫鶴眠一直沒能等來寧寧的影子,反而從天羨子那邊得了消息,聲稱有個小弟子在煉妖塔中得到靈樞仙草,願意無償贈予他。

  他只當那女孩新鮮勁頭過去,對自己這個廢人沒了興致,自始至終未曾想到,原來她正是捨身奪得仙草的弟子。

  像是被命運惡趣味地耍弄了一遭,心底鬱鬱不樂的煩憂在此刻倏然退散。

  或許正是因此,溫鶴眠與寧寧對視時,才會不自覺多出一些受寵若驚般的侷促。

  「……多謝。」

  溫鶴眠沉默片刻,輕聲道:「溫某身無所長,不知如何報答——」

  「停停停!咱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羨子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上一句還是義正言辭的語氣,再開口時,口吻瞬間軟下來:「師兄,其實說老實話,我們的確有一事相求。這事兒只能靠你,別人做不了。」

  這句話說出來,溫鶴眠本人是一個字都不信。

  他識海受創、修為趨近於零,不給旁人添麻煩就已經勝造七級浮屠,世上怎會有只能靠他做到的事。

  奈何天羨子說得信誓旦旦,並神秘兮兮地聲稱「此事說來話長」,溫鶴眠只得將眾人請進屋內,一面泡茶,一面聽他講。

  「在十方法會期間的煉妖塔裡,曾發生過一場怪事——你且看這段影像。」

  在他說話的間隙,真霄從儲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鏡,鏡面幽光一現,浮現起當日裴寂入魔的情形。

  畫面裡黑雲壓頂、黑蛟肆虐,裴寂被重重魔氣纏身,寧寧以劍光驅散魔息,緊接著便是獸潮陣陣,白曄擋在兩人面前。

  溫鶴眠從頭到尾細細看完,耳畔傳來紀雲開的聲音:「小溫,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身旁的少年懷有魔氣,引來獸潮襲擊理所當然。」

  他頷首溫聲應:「後來魔氣散盡,魔獸本不應繼續將他們二人當作靶子,但……」

  但事實並非如此。

  獸潮仍然朝她與裴寂身邊猛撲,若不是白曄護在跟前,他們倆恐怕早就沒了性命。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天羨子嘆了口氣:「我們本以為引來獸潮的源頭只有裴寂,但從後來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對於那群魔獸而言,寧寧也是個移動的活靶子。」

  溫鶴眠目光一頓。

  「這說不通。」

  白衣青年皺起眉,語氣比之前急切幾分。他的嗓音清澈如醴泉,此時加快語速,引得喉頭發癢,低咳道:「唯有魔氣能引來魔獸,她不過是個普通人修,不應如此。」

  「這就是我們有求於你的原因。」

  紀雲開抿了口熱茶,嘴裡時刻都停不下,開始細細咀嚼從屋外樹下摘來的葉子。

  「寧寧雖是普通人,但據她所說,在煉妖塔開啟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療傷用的仙泉掉包,換作含了魔氣的腐蝕性劇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濺在腿上。」

  這是最讓寧寧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十方法會結束,調換仙泉的罪魁禍首都沒有被找出。

  當時她被藥水所傷,雖然在水中見到絲絲縷縷的魔氣,卻只當那是劇毒裡的必要成分,沒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誰置換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人看不慣他魔族的血統,特此做下手腳——

  可如今看來,似乎全然不像這般簡單。

  「百草堂後來細細查過,那瓶子裡的魔氣非比尋常,浸入寧寧身體之後,讓她在魔獸眼裡成了塊隨時散發強烈魔息的香餑餑。」

  紀雲開繼續道:「類似於引魔香,哪怕只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都能對魔獸產生強烈吸引力。」

  他說得直白,溫鶴眠何其聰穎,當即明白了話裡未盡的深意。

  這藥水最終被鬼使神差塗在寧寧身上,可按照幕後黑手原本的計畫,它本應傷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劇毒,進入煉妖塔後,不但會承受本身狂湧不止的魔氣,更要在諸多妖魔的圍剿中,被它們濃郁的魔息淹沒。

  對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巨大的折磨。

  「藥水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時,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麼簡單了。」

  天羨子斬釘截鐵下了結論:「唯一可能的結局,唯有魔氣暴漲,吞噬神智,讓他成為六親不認、只懂得殺戮的邪魔。」

  屆時不僅魔獸會遭殃,與他同行的宗門弟子們,估計也一個都活不了。

  屋內氣氛漸漸凝固,溫鶴眠蹙眉沉聲:「這背後,是魔族所為?」

  天羨子不答反問:「不知師兄可還記得,當初小重山裡的古木林海異變?」

  見對方點頭,他又道:「當今魔氣盡散,那株古樹生長千年,倘若沒有人為干涉,怎會在朝夕之間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點,是林海異變的源頭——」

  溫鶴眠長睫低垂,沉聲應道:「正是一位名為『裴寂』的弟子靠近古樹。」

  旋即異變陡生,無數仙門弟子慘遭劫難。

  「或許在那時,就有人妄圖利用他,來達成某種目的。」

  紀雲開悠悠道:「只可惜當初寧寧以身涉險,從樹海中救出裴寂,破了他們的計畫——再者,就是這回的十方法會。」

  他說著低笑一聲,似是覺得有趣:「他們肯定萬萬沒想到,居然又被寧寧攪了局。」

  如今一切皆是風平浪靜,然而若非存有那樣多陰差陽錯的巧合,恐怕局面已然變得不可收拾。

  溫鶴眠沉思半晌:「他們這樣做,目的何在?」

  「我們也想不通啊。」

  天羨子從喉嚨裡發出一道苦笑:「唯一能確定的是,魔族已經蠢蠢欲動,暗地裡設下計謀了。」

  一時間再無人開口。

  寧寧乖乖坐在木椅上,聽他提及魔族,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起關於仙魔大戰的記憶。

  魔族數量眾多,除卻熱衷於戰爭與殺伐的魔兵,也不乏修為淺薄、並未參戰的平民百姓。

  萬物有靈,修真界自然不可能將其盡數清剿,為防止邪魔入世,在屠盡魔君魔尊後,於魔域入口設下大陣,阻斷人魔兩界往來。

  值得一提的是,陣法所在之處,正是當年駱元明撞見魔修、修習煉魂術法的地方。

  一片漫無盡頭的大漠。

  「陣法恐怕出了紕漏,若想查明此事,必須前往大陣源頭。」

  紀雲開凝視著青年澄澈的雙眸,一字一頓告訴他:「決戰中無數修士身死殞命,當年布下陣法、對大漠瞭如指掌的那些人……如今只剩下你。」

  「我們不會逼你,全憑你自己抉擇。」

  他說得輕緩,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帶著決然的力道:「魔族入世,大漠凶險,你,去還是不去?」

  =====

  「然後呢?溫長老有沒有答應和我們一同前往?」

  賀知洲往嘴裡塞了口糖醋茄子,幸福得眯著眼睛扭來扭去:「這茄子絕了!裴寂的手到底怎麼長的?簡直能入選國家一級寶物!今天也要為裴師弟的廚藝原地360度跳起愛的魔力轉圈圈!」

  寧寧被他的彩虹屁聽到後背發麻,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正常一點——他沒給我們確切答案,說要靜下心來好好考慮。」

  她能大概理解溫鶴眠的想法。

  他自暴自棄這麼多年,早就在清虛谷裡結下了牢不可破的殼,再加上長年累月養成的自卑感,哪能說離開就離開。

  據說大漠裡的陣法名為「兩儀微塵陣」,是以數名修士血肉靈力為引,歷經多時凝成。

  陣法一出,魔域便與人間隔了道無法踰越的屏障。如今魔族隱隱有作亂之勢,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可能是陣法出了問題。

  然而他們毫無證據,一切全憑猜測,所以此番前往大漠不可能興師動眾,唯有天羨子與門下幾名弟子同行。

  孟訣為答謝那位將他收留的奶奶,暫且留在鸞城,協助裘白霜整頓花街與貧民窟;鄭薇綺外出降魔無法歸來,因而能前去的人選,只剩下寧寧、裴寂、林潯與賀知洲。

  這幾位皆是年紀尚小,無論大漠還是魔族,對於他們而言都是新奇又刺激。

  尤其林潯和賀知洲,滿腔正氣被渾然激出,小白龍聽聞消息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脊背挺得像塊竹板:「謝謝師尊!我一定會好好幹的!」

  師兄師姐都那樣優秀,他不能總是在旁人的照拂下生活。

  他一定會超超超級努力的!

  至於此時此刻。

  天羨子向來愛熱鬧,大大咧咧提出要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在臨行前一夜鼓舞士氣。他們這夥人絕大多數只會炒瓜,出於寧寧慫恿,由裴寂擔任了主廚。

  除了她以外,其餘幾人都不知道裴寂竟會做飯,賀知洲與天羨子兩個窮鬼吃得鵝叫連連,流著淚高呼「廚神」;

  林潯亦是兩眼放光,聲稱找回了曾經在龍宮裡玉盤珍饈的味道,差點沒忍住,條件反射叫他一聲「奶媽」。

  一群人一邊吃一邊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天羨子身為極不靠譜的師尊,甚至帶了幾壇珍藏的小酒來。

  在那之後——

  裴寂想到這裡,不由皺了眉。

  在那之後的事情他記得不甚清晰,應該是眾人各自喝了點酒後紛紛回房,他酒量很淺,腦袋剛一碰到枕頭,就渾身乏力地閉了眼。

  沒記錯的話,他理應睡著了。

  那為什麼……腦子裡還在稀里糊塗地思考?

  身體彷彿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裴寂嘗試著睜開眼睛。

  眼前儘是被打碎的光,朦朦朧朧散在各處。雙耳同樣聽不清晰,無數支離破碎的雜音被無限度拉長,透過耳膜直直刺入腦髓,混作一團。

  渙散的視線漸漸凝聚,他在半睡半醒間抬眼望去,見到如流水般幽幽淌下的黑髮,以及少女瑩白如月色的臉龐。

  僅僅看見那張臉,他的心就開始狂跳。

  原來此刻是在做夢。

  魂牽夢縈的女孩正坐在他小腹上。

  鬼魅一樣游移不定的光與影交錯重疊,依次經過她的側臉與鼻尖,最終來到線條流暢的纖細脖頸,再往下,便是一片湧動的暗色。

  裴寂原是不敢向下看的。

  可夢境全然不受掌控,屬於他的視線無聲墜落,彷彿那片暗色成了道幽深的懸崖或漩渦。

  她被一襲淺白薄衫粗略罩住,也僅僅著了這一縷衣衫。裴寂一眼便認出,正是今日秋風寒涼,他在夜裡披在寧寧身上的那件。

  它顯而易見地過於寬大,自她肩膀順勢滑落,露出精緻鎖骨,以及少女圓潤的肩頭。

  鎖骨以下是片柔嫩白淨的皮膚,旋即則是衣衫輕籠,半掩半露。

  她雙手撐在他胸膛,雙腿兀地併攏,倏然而至的力道化作涓涓暖流,惹來烈火灼燒般的燥動。

  裴寂知道這是場夢。

  他一面厭棄這種見不得光的齷齪心思,一面被她春水般的目光融化所有思緒,越陷越深。

  他真是糟糕透了。

  「裴寂。」

  她笑著喚他的名字,聲音像是從很遠又很近的地方傳來,讓他生出一瞬恍惚:「裴寂。」

  她的聲線柔柔糯糯,剛觸到耳膜就一股腦化開,散作攜了梔子花香氣的甜。

  裴寂尚未做出反應,恍然見她俯下身來,紅唇輕啟,含住他喉結。

  就像寧寧之前做過的那樣。

  他聽見女孩輕緩的呼吸,如同藤蔓將他逐漸纏繞,心尖因她的動作一點點窒息。

  似是為了回應,夢裡的裴寂伸出手去,握住她纖細的腰。

  軟得過分。

  像是握住一灘水,觸碰不到骨頭,綿柔的軟肉彷彿稍不留神就會從指縫溢出。那件薄衫因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他手掌滾燙,斂了力道一捏。

  於是瑩亮的杏眼瞬間蒙上水霧,她抬頭與他對視,紅潤唇瓣輕輕顫抖,發出低不可聞的微弱吐息。

  裴寂順勢吻下,手掌稍一用力,女孩便軟綿綿向旁側倒去。

  而他傾身而上,膝蓋骨抵在輕顫的側腰,將她籠罩在陰影之中。

  那件薄衫已在不知何時向下滑落。

  一切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烏雲不由分說地逐漸上湧,咬上天邊清淨瑩白的月輝,月亮怯怯一動,被它一點點吞噬了身形。

  清寂夜色中湧起疏影,暗香陣陣,白煙將視線模糊。

  渾濁的雲層越來越濃,將高高掛在天邊的圓月吞吃入腹,四下沒有風,枝頭的新葉卻在輕輕顫動。

  他真是瘋了。

  想觸碰她。

  想竭盡所能地取悅她。

  想把她留在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

  他的吻小心翼翼,自肋骨順勢而下,來到少女白嫩的腳踝。

  也正值此刻,欲色如潮的黑瞳陡然一僵。

  接下來應該如何……

  他想像不出來。

  一聲毫無徵兆的砰響。

  眼前的所有景象盡數碎裂,白光團團簇簇炸開,他聽見類似於敲門的咚咚聲,以及一道清脆少女音。

  寧寧當真喚了聲「裴寂」。

  夢境須臾間破碎殆盡。

  裴寂兀地睜眼,被破窗而入的陽光刺得皺眉,失了聚焦的眼瞳悠悠一晃,聽得門外嘈雜聲響。

  「奇怪,裴師弟向來起得最早,今日不會還沒睡醒吧?」

  這道聲線清朗高昂,理應來自賀知洲:「莫非是昨日那頓飯讓他太過操勞?」

  然後是林潯被刻意壓低的嗓音:「賀師兄,你去哪兒?」

  「那邊的窗戶不是有條縫嗎!」

  於是不消多時,裴寂便見到一個大頭。

  屬於賀知洲的大頭,正嵌在半開半閉的窗戶上。

  裴寂:……

  裴寂面無表情,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將被縟往身上一拉。

  「不是吧裴師弟!咱倆都是大男人,你這樣害羞做什麼?」

  賀知洲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見他向上提被子,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我的天,你的臉怎麼這樣紅?」

  他話剛說完,身旁的人就好奇湊上來。賀知洲心領神會,往旁邊一挪,為她讓出一片空間。

  秋日金黃的亮芒飄飄然罩下,微風掀起窗簾一角,裴寂見到寧寧烏黑的眼睛。

  他羞於見到她。

  同夢裡一樣,此時她也是暖融融的,薄唇輕啟時,讓他有種分不清虛幻與現實的恍惚,心亂如麻。

  手掌似乎還殘留著那道水一樣的觸感。

  裴寂頭腦發熱,聽見胸腔裡沉重的陣陣心跳,敲得他胸口生疼。

  這不是種多麼美妙的體驗。

  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言明也見不得光的渴望,彷彿被迫暴露在陽光之下,她笑得越是不加掩飾,就讓他覺得自己越發卑鄙。

  「哇——真的臉紅了。」

  寧寧同樣是笑著投來視線,朝他眨眨眼睛,打量房屋裡的景色。

  裴寂的臥房乾淨整潔,被打理得一絲不苟,唯一稱得上「凌亂」的地方,只有角落裡那張床。

  被縟與被縟下的人皆是狼狽又散亂,少年披散的長髮有如水瀑傾瀉,將棱角分明的面龐襯得蒼白。

  偏生又有濃郁的粉色肆意蔓延,遍佈眼尾、側臉與頸間,直至沒入凌亂的衣襟深處。

  感受到她的視線,攥在被縟上的手指下意識用力,裴寂近乎於狼狽地低頭。

  「怎麼了?」

  寧寧被這個動作逗得噗嗤笑出聲,抬手敲敲窗戶:「大家都是同門,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別害羞。」

  賀知洲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接話:「我和林潯師弟可以忽略不計,你嘛,畢竟是個女孩兒,他總歸要矜持一些。」

  寧寧扭頭飛快看他:「我又不是沒見過裴寂剛醒——」

  她說到一半便咬牙停了嘴,重新往屋子裡看時,臉上也多了抹極淡的紅:「快起床吧,我們該出發了。」

  萬幸她什麼也不知道,否則他定會羞愧得瘋掉。

  裴寂深吸一口氣,聲線啞得厲害,是被火燎過的澀然:「嗯。」

  他足夠冷靜。

  當務之急,是盡快壓下周身暗湧的燥意,不讓他們察覺絲毫端倪。

  至於這床被子……

  少年眼底暗色更深,低垂了眼睫,掩去烏邃眉眼中淌動的陰翳。

  趁沒人發現的時候儘早燒掉。

  斷子絕孫,挫骨揚灰。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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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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