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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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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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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3:41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二十章

  橫亙整個天幕的雷電撕裂黑暗,道道光痕翻湧咆哮,恍如猛獸張開的深淵巨口,自天邊震顫著急急馳過,欲將萬事萬物吞入腹中。

  千萬道白光推湧而來,匯成一道巨劍般的洶湧電流,轟隆聲響好似刀刃相擊。

  不過轉瞬,天雷便兀地傾瀉而下,直攻大漠中屹立的漆黑影子。

  電光噬咬長劍,一道裂痕自劍尖生長蔓延。狂風掀起少年衣擺,黑眸中戾氣陡現,眼神最是凶戾,也最為決絕。

  「他、他能挺過嗎?」

  眼看雷光幾乎將裴寂的身影吞沒,陸晚星打了個寒戰,被震懾得動彈不得。

  若是尋常之人,哪怕看一眼鋪天蓋地重重墜落的天雷,都會打從心底感到恐懼與絕望。那少年看上去年齡與她相仿,究竟是以怎樣的決意迎上前去,陸晚星無法想像。

  賀知洲握緊雙拳,強撐著要起身幫他:「天道是個什麼睜眼瞎!難道看不出寧寧只是個擋箭牌嗎?我——」

  他話沒說完,就因短時間內福祉流失殆盡,渾身無力地再度癱坐在地。

  「你如今就算上前,也只會白白送命。」

  磨刀石懶懶道:「那小子是鐵了心要替她擋下死劫,最終結局如何,他一定心知肚明。這世上凡俗之人,怎能與天命——」

  它本是在極為篤定地說。

  可這道嗓音不知為何戛然而止,彷彿察覺到某種異變,賀知洲聽見腦海裡的女音遲疑出聲:「這是——」

  一瞬間的凝滯,連風都隱匿了行蹤。

  驚變來得毫無預兆。

  巨大嗡鳴自雷陣中央轟然四散,刺目白光好似一場毀天滅地的爆炸,從少年被雷光吞噬的長劍上,一簇接一簇地爆開。

  那道快要消失不見的人影,忽地現出漆黑輪廓。

  一把由白光凝成的巨劍出現在裴寂身側,一往無前地刺破幽藍閃電。

  接而便是疾光層疊,圍繞在他身旁的劍影越來越多,竟呈現四面八方湧現的大陣之勢,勢不可擋。

  恍如突破禁錮的籠中之鳥,以羽翼掙脫層層束縛,劍氣在剎那間展開反撲,原本佔據絕對優勢的雷光——

  賀知洲震撼得說不出話。

  那自天穹而來的第六重天雷……竟被數把巨劍依次刺破,不可逆轉地開始步步後退!

  「千光劍陣。」

  磨刀石冷哼一聲:「看來那老傢伙醒了。」

  六重天雷,無人能擋。

  可若是被塵封數年、蘊含無窮劍氣與靈力的上古劍靈。

  結局就不得不另當別論。

  劍陣之中,裴寂以顫抖的指尖緊緊握住劍柄。

  一道陌生的身影自識海浮現,攜了源源不絕的凜冽劍氣,與此同時,他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裴寂。」

  承影正色開口,雄渾聲線恍若洪鐘:「就是現在!」

  就是現在——!

  千光陣起,劍氣騰湧如潮,化作欲要吞噬一切的瑩白長龍。

  四下氣流震顫、沙石狂搖,前所未有的劍意勢如飛雪,僅憑一把裂開的劍,便在天雷之上……

  破開一道猙獰豁口。

  白光刺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

  饒是磨刀石,也在山搖地晃中怔忪半晌,末了帶了訝然地沉聲開口。

  「天雷……破了。」

  =====

  寧寧獨自行走在雪白空間裡。

  和上次的夢一樣,此時眼前所見仍是一望無際的白,她一步步前行,身旁像是投影般地,浮現起越來越多的影像。

  與她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渾身是血,氣息全無地躺在大漠中央;紛亂錯雜的劍影下,大漠魔潮陣陣、難以阻擋;少女渾身散發著濃郁魔氣,雙目猩紅,立於數位魔修之間。

  她終於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被埋藏在這具身體識海深處的、屬於原主的記憶。

  寧寧四下張望,在這條幽深無盡的長廊裡,見到一根從頂上垂落的細白長繩。

  而長繩尾端,赫然繫著張紙條。

  她心有所感,指尖將紙條輕輕下按,見到上面的字跡。

  [我死了。

  難以接受我已經死掉的事實。

  魔修欲引裴寂入魔,用了最為低劣的嫁禍手段,偽裝出他殘害同門的假象。

  我就是那個被殘害的同門。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明明都是裴寂的錯!那個血統不純的臭小子!我要殺了他,還有那幫令人作嘔的魔修!

  他們絕對料想不到,我在大漠深淵裡找到了一樣寶貝。

  重活一次,我定要一雪前恥,讓那群混蛋付出代價。

  這是我的第一次回溯。

  為了防止忘記曾經的事情,將它好好記錄在識海吧。]

  [第一次回溯。

  變本加厲地打壓裴寂。

  看見他那張死人臉就煩,反正除了師尊,也沒人願意站在他那邊。

  一切的軌跡都與上一個輪迴相差不大。

  裴寂在古木林海引得古樹入魔,成了各大宗門弟子間口誅筆伐的對象,被所有人冷落笑話;

  師尊調查多日,察覺到小重山入口處極其細微的魔氣,於是帶領幾位弟子前往兩儀微塵陣法,一探魔族究竟。

  大漠中危機四伏,我吸取上回教訓,自始至終未曾單獨行動,萬般謹慎地留在師尊旁側。

  結果還是死在與魔修的亂鬥裡。

  不服氣不服氣不服氣。

  憑什麼每次死掉的都是我?]

  因為筆者太過用力,最後那幾行字潦草不堪,墨汁暈成了模模糊糊的團。

  寧寧繼續向前走,很快見到第二張紙片。

  [第二次回溯。

  稀里糊塗過完了之前的日子,來到師尊帶領弟子前往天壑的時候。

  我稱病並未前去。

  本不應該死掉的。

  都這樣了,怎麼還能死掉?

  然而一支毒箭穿過窗戶,直直刺進我的心臟。

  魔修想要一個嫁禍裴寂的藉口,我獨自待在玄虛,自然成了他們的靶子。

  嘖。]

  然後是接下來的無數張紙片。

  薄薄的白紙隨著長繩垂墜於半空,彼此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乍一看去,像是稀稀疏疏聚在一起的蝴蝶。

  [第三次回溯。

  秘籍中嚴令禁止,不允許告訴旁人時間回溯之事。

  我不能將此告知師尊,只能用猜測的口吻,隱約向他透露魔修的詭計。

  他聽從我的建議,決定放緩前往大漠的行程,先行與其餘門派好好商議。

  於是我再度被魔修所殺。

  理由是攪亂了他們的局。]

  [第四次回溯。

  我好像明白了。

  死局是我注定的命運,來自於曾經親手種下的惡因。無論以怎樣的方式逃避,都會在十四的那天夜裡死去。

  天道會想盡一切辦法,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

  我怎麼可能服氣,莫非我的竭盡全力,還贏不過簡簡單單的一句「命運」?

  我決定和它死磕到底。

  ……

  這次是死於練劍時的走火入魔。

  天道老狗去死啊!]

  然後是一連串不堪入目的國罵。

  以及越發潦草的字跡和千奇百怪的死因。

  [第四十四次。

  已經死掉了四十四次。

  我快要瘋了。

  輪迴一遍又一遍,結果總是失敗,天命——天命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

  每天做夢都會夢見曾經死掉的瞬間,醒來滿頭滿身全是冷汗。

  這種恐懼找不到任何人傾訴,過去一片黑暗,前路亦是茫然。

  對於裴寂,我已經不剩下任何情緒。

  當初的我為什麼非要和他過不去?那些幼稚的把戲,如今想來只覺得可笑。

  在他眼裡,我一定很可憐。

  每天都在作妖作惡,沒有親近的人,不被誰喜歡,想要得到更多關注,卻總是惡行敗露,事與願違。

  ……的確挺可憐。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試著走向另一條路。

  一次次地重複死亡實在難熬,如果這次仍然失敗,乾脆放棄好了。

  我故意坑害裴寂,並刻意留下線索,果不其然被其他弟子找到。

  同門相殘乃是大忌。

  我在執法堂不顧禮節地大肆吵鬧,一步步深化矛盾,最終狠下心來,與師門徹底決裂。

  師尊很難過。

  對不起。

  心性歹毒、叛出師門,這是個十分合理的藉口,我入魔之後,投靠了魔域。

  魔域君主名叫霍嶠,只比我大上幾歲。

  他是個非常奇怪的人,長了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看上去天真又幼稚,一點魔族應該有的邪氣與霸氣都不具備。

  霍嶠自有記憶起,便一直生活在被封鎖的魔域。

  由於血統的關係,他年紀輕輕便成為了主君。霍嶠對那場大戰瞭解甚少,每天面對的,唯有漫天黃沙與修為低微的子民。

  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想帶著大家離開魔域,去更多更遠的地方看看。

  我那時想,切。

  雖然每次我都比他先行死掉,但回溯之法需要凝結週遭靈力,因而會產生短時間的延遲。

  當我的魂魄在半空飄來飄去,絕大部分時候,都能看見他的屍體。

  小魔君沒有成功過的時候。

  他也是個和我一樣的倒霉蛋。

  可我當然不會告訴他這個結局。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拿著紙和筆,為他粗略勾勒天下各地的景色。霍嶠聽得一本正經,用右手托著腮,時常會露出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還挺好看。

  然後又到了十四。

  與曾經的無數次輪迴一樣,魔族設了迷魂陣作為陷阱,等著裴寂往裡邊跳。

  在大戰之前,霍嶠神秘兮兮地將我帶出營地,來到一座視野開闊的沙丘。

  我從沒發現過,原來在這一天的晚上,風沙盡數沒了蹤影,月亮是那麼那麼亮。

  「你看,那是十四的月亮。」

  霍嶠坐在沙丘上對我說:「每當見到它,我都會想,待得明日便是滿月——只要再堅持一天,就能見到圓滿的希望。」

  月亮那麼漂亮,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喉嚨和眼眶發酸。

  「多好啊。」

  霍嶠仰著腦袋,停了半晌,忽然扭過頭來望向我。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靦腆又溫柔地笑著告訴我:「我們還有明天的希望。」

  明天的希望。

  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知道為什麼就掉了眼淚。

  霍嶠笨拙地安慰我,不小心碰到我的臉,耳朵通紅。

  然而魔族還是失敗了。

  師尊見我墮入魔道,欲執劍殺之。劍光倏然而至的時候,有人擋在我前頭。

  霍嶠讓我快跑。

  他告訴我,沙穴之下有條密道,可直通大漠另一邊。

  輪迴第四十四次,命運出現了分歧。

  霍嶠死在了我前頭。

  我活下來了。

  ……

  ……

  我應該笑的吧。

  可是為什麼……會有眼淚流下來。]

  [第四十五次回溯。

  又在玄虛劍派的臥房裡睜開眼。

  如果曾經的我知曉自己竟會自盡,一定會怒不可遏。

  生生死死這麼多回,好像死亡已經成了種習慣。

  那些求生的執念和因嫉妒而起的愛恨,早就被時間磨得一絲不剩,或許我想的並非活下去,而是向天命爭一口氣。

  可現在不一樣了。

  天道也好,生死也罷,那些都不重要。

  我想救他。

  我和霍嶠都會死掉,而我死在他之前。

  只有活下來,才能在最終關頭助他一臂之力。

  ——可我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之後的筆記越發混亂,有的甚至忘了標明輪迴的次數。

  [試圖阻止魔族破陣,失敗。]

  [刺殺裴寂,失敗。]

  [強行迷暈霍嶠,失敗。]

  ……

  [想死,好痛苦,活著是折磨,睡著後總在做噩夢。

  乾脆就這樣放棄吧。

  可是還沒救下他。]

  [遠遠見到了霍嶠。

  刻意與他擦肩而過,沒有說一句話。

  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我了。

  ……畢竟在這一次的輪迴裡,我們是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嘛。

  恐怕再也沒辦法讓他喜歡上我了吧。

  如今的我陰沉又敏感多疑,變得越來越討厭。

  連自己都喜歡不起來。]

  [第一百九十次回溯。

  在鸞城的某家雜貨店,得知了替命之術。

  若是讓旁人代替我承擔必死的命運,那我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第一百九十八次回溯。

  尋找了這麼多個輪迴,終於在魔域裡找到替命術的殘頁。

  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細細研讀,以及……

  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讓那人沿著我曾經的因果,一步一步,偷天換日,替換命運。]

  [第兩百零一次回溯。

  與賀知洲聊天時,無意間得知了系統的存在。

  系統——何為系統?]

  系統兩個字下,被著重畫了記號。

  原來是這樣。

  所以在她腦海裡,原本的「寧寧」才會以系統的方式存在。

  寧寧心跳陡然加速,腦海裡紛亂的碎片緩緩聚攏,串連成越來越清晰的線條。

  [第兩百零二次,開始接近賀知洲。

  瞭解到「磨刀石系統」,與所謂「穿越」。

  或許可以嘗試利用「系統」,製造看似合理的假象……?

  那就以話本子的形式吧。

  先將故事植入這具身體的識海,影響那個人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曾看過與之相關的書籍。

  然後告訴那個人,未來發生的一切都是話本子裡的劇情,她需要扮演其中一個角色,讓故事順利進行。

  主角……

  主角是裴寂。

  出身低微,飽經苦難,性格陰沉,沒有朋友和親近的人,好像隨時隨地都在受傷。

  不對,不能這樣寫,一點都不像話本子裡的故事。

  嗯,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尋得天靈地寶,身邊無數紅顏知己環繞,他卻一概沒有動心,一路降妖除魔,引得諸多長老紛紛驚嘆……

  就改成這樣的故事吧。

  至於代替我的那個角色——

  哈。

  惡毒女配,再合適不過了。]

  寧寧曾經無數次疑惑,她對一路打怪升級、順風順水的爽文絲毫不感興趣,怎麼會耐著性子,看完那樣一本大部頭的作品。

  原來打從一開始,那本小說就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言。

  沒有什麼一路開掛的劇情,裴寂因為血統飽受爭議與排擠,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每到危難之際,都是在拿命去拼。

  這才是真正的,在無數個輪迴裡,屬於他的故事。

  寧寧總覺得心裡難受。

  [第兩百零三次。

  計畫成型了。

  利用回溯之法扭轉時空,輔以替命之術,於三千世界召來最為合適的遊魂。

  讓她代替我,承擔必死的命運。

  拜託,這次一定要成功。

  讓我活下來。

  一定要救他。

  一定要。]

  可霍嶠還是死了。

  在這一次,他甚至死在了寧寧之前。

  紙條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在一切的盡頭,寧寧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淺淺白霧柔和勾勒,現出與她相差無幾的身形,那人定定望著她,看不出神情與喜怒。

  那個人的形體在逐漸消散。

  「然後呢?」

  寧寧升不起別的什麼情緒,站在與她相對的角落,語氣是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平靜:「若是死劫被逃開……我會怎麼辦?」

  對方沒有回答,在空茫浩蕩的識海裡,掠過一陣清風。

  被風吹落到她手邊的,同樣是張白色紙條。

  那上面被人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寫著:

  [替命之術,一死一生。

  若替命者抵消因果、勘破死劫,施術之人將受天道嚴懲,墮入無間地獄,承受惡因之果。]

  這是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無論成功與否,這數百次的因果與輪迴,都會在今日落幕之際迎來終結。

  「原來你想救他。」寧寧看著那張紙條,輕聲道,「可現在的霍嶠,其實與當初那個並不相同,不是嗎?」

  正與邪,修士與魔族,兩段輪迴裡,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個霍嶠絕不會用陌生人的目光看她,不會以生澀的語調念出她的名字,更不會將她的死亡作為砝碼,引裴寂入魔。

  她為他做了那麼多,忍受著日復一日痛苦的輪迴與死亡,可霍嶠從來不知道。

  對於他來說,「寧寧」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無論從前還是以後,彼此之間都不可能存在交集。

  想來也是可悲,她輪迴一次又一次,見到一個又一個霍嶠,可那個陪著她坐在梢頭看月亮的人,其實早就死在了開頭。

  無論哪一次重逢,霍嶠都永遠不會知曉,那輪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懸掛在女孩心裡的遙遠月亮。

  屬於十四的月亮,以及她不斷追尋著的「明日的希望」。

  「好可惜,沒讓你死掉。」

  白影笑了笑,逐漸消散的身形已然模糊不清,寧寧聽見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你可別指望我會道歉什麼的……看見你的臉,我就覺得生氣。真是好不甘心,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你讓裴寂受那樣重的傷,也別指望我會原諒。」

  寧寧把紙條攥在手心,語氣裡攜了冷意:「你快離開了?」

  白影幽幽望著她。

  「裡面不都寫了?無盡煉獄之苦嘛,霍嶠曾說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總該如此的。」

  她似是又笑了:「走了。」

  在漫無邊際、深沉如汪洋的識海裡,隨著最後一聲話語落地,最後一抹影子也消散殆盡。

  寧寧說不清心裡的情緒,應得很輕:「嗯。」

  晚風輕輕過。

  第一縷朝陽的瑩輝劃破天際,在無盡風沙裡,屬於十四日的月亮,無聲落下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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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3:5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風吹過敞開的窗戶,惹來一聲吱呀輕響。

  落葉好似飄蕩的小舟,打著旋兒闖進房屋,即將落上床頭少年鼻尖時,被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握住。

  房屋裡幽謐寧靜,在經歷過無數恍惚的夢境之後,裴寂是被疼醒的。

  後背被天雷劈出的條條血痕仍在發疼,他的意識與神識皆是虛弱不堪,想要動一動,卻發覺渾身上下都用不上力氣。

  眼睛上像是被蒙了層布,他睜不開雙眼,也無法用神識感知週遭景象,四周都是黑漆漆,伴隨著撕裂般的陣陣疼痛。

  最為古怪的是,那道自小便存在於他腦海裡的聲音……

  如今再也聽不到了。

  承影消失了。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忽然有什麼軟軟的東西,戳了戳他臉頰。

  裴寂認出那是某個人的指尖。

  一旦視覺消失,其餘感官就顯得格外敏銳。

  那根指尖冰冰涼涼,像沁開的一汪春水,自他的臉頰向上移,來到眼尾淚痣上,又戳了戳。

  有人靠近了,將腦袋趴在床頭,把床褥壓得微微下沉,他聞見熟悉的梔子花香氣。

  「裴寂,溫長老都醒了,你怎麼還不睜眼啊?」

  寧寧說話很小聲:「雖然你就算睜了眼,我也看不出來。」

  裴寂這才意識到,他被布蒙了雙眼,哪怕此時此刻恢復意識,也不會立即被發現。

  寧寧用空出的左手撐著腮幫子,右手慢慢往下覆,將整隻手掌都蓋在他臉上。

  她不敢用太大力氣。如今的裴寂面色比紙白,好像稍微用力地一碰,就會嘩啦碎掉。

  想到這裡,寧寧又忍不住鼻尖一酸。

  當初死劫來臨的時候,她被裴寂餵了迷藥、蒙上眼睛,雖然目不能視,卻能無比清晰感受到蔓延的血氣,以及他身體劇烈的顫抖。

  他之前一句話也沒說,其實早就規劃好了一切,想用自己的身死殞命,來成全她。

  ……真是一根筋的笨蛋。

  可世上沒有誰,能比裴寂待她更好了。

  他們的大漠之行可謂損失慘重,一夥人好端端地去,回來時要麼重傷昏迷,要麼靈力乾涸殆盡。

  好在有那幫沙匪相助,一番曲折之後,總算把所有人送回平川鎮療傷。

  至於現在,距離那日已過了七天七夜,他們一行人回了玄虛劍派,除開受傷最重的裴寂,其餘人都已醒來。

  「還不睜眼的話,」寧寧一眨不眨看著他的側臉,指腹擦過眼尾深紅的淚痣,「就變成最後一名了哦。」

  當日天雷大作,哪怕晃眼一望都會覺得無比刺痛,裴寂硬生生迎上道道雷光,雙眼理所當然受了重傷。

  為防止醒來後被強光刺激,療傷的長老特意在他眼前蒙了層白布。

  因著那塊紗布,裴寂眉宇間的深黑色戾氣要小上許多,寧寧看不見他的雙眼,只能瞧見高挺的鼻樑,以及習慣性緊抿著的薄薄唇瓣。

  那嘴唇蒼白得過分,微微向下壓,因久病的乾澀,裂出幾道白色淺痕。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想問裴寂是不是很疼,無論答案如何,都要告訴他,有她陪在他身邊。

  比之前所有時候都更想,他已經一個人太久太久了。

  「我昨晚做夢,居然夢見你了。」

  反正他睡著沒了意識,寧寧乾脆放飛自我胡言亂語,把心裡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你之前不是說兔子鴨子嗎?我夢到很久以後,我們倆住在一個種滿花的院子裡——那裡只有我們兩個,是屬於我們的家。」

  她說到這裡,總覺得不太好意思,被自己的話弄得紅了耳朵,一邊說,一邊又捏了捏裴寂臉上的薄肉:「我們養了好多好多寵物,有天我回到家,發現兔子鴨子多到聚成了浪,你被夾在中間衝來衝去,也像個白色的球。」

  沒有人回應。

  「噯。」

  寧寧把腦袋放得更低,幾乎是貼在他耳邊出聲:「你說,這個夢會不會變成真的?我們的家——」

  最後幾個字哽在喉嚨裡,沒說出來。

  ——原本一動不動平躺在床上的裴寂倏地轉了腦袋,白玉般的面龐正好對上她鼻尖。

  如果沒有那條紗布,她必然會對上少年烏黑的眼瞳。

  裴寂的嘴唇似是張了張,欲言又止。

  寧寧的心臟一個猛頓,繼而瘋狂跳動,重如鼓擂。

  他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那些話一定都被聽見了。

  她的手也仍然放在裴寂臉上,沒有移開。

  「想和你有個家」,這樣的話……顯而易見地比「喜歡你」更叫人害羞,無異於最最直球的表白。

  而她居然如此正大光明說了出來。

  寧寧渾身發熱,只想哐哐撞大牆。

  「然後呢?」

  裴寂毫無徵兆地開口,忍著疼向上伸了手,指腹按壓在她的骨節。

  他聲音啞得厲害,停頓好一陣子,才以生澀卻無比珍惜的語氣輕輕念:「我們的家。」

  難以言明,當他聽見那段話時的感受。

  「家」是他從來不敢奢求的東西。

  兒時的辱罵毆打不算家,後來遇見親生父親,那樣畸形扭曲的關係,更配不上這個字。

  裴寂早就做好了孤身一人的打算,未曾想像過會在某一天,因為一個簡簡單單的漢字而眼眶發紅。

  那時他靜靜躺在床上,被女孩柔和的力道撫摸得有些癢,寧寧的話彷彿帶了溫度,順著耳朵淌進他心裡,帶來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為那句話,後背每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都漸漸沒了痛楚,溫暖的氣息席捲全身血脈,將他的心臟渾然包裹,溫柔得令人想要落淚。

  他無法繼續忍受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前所未有地,想要緊緊抓住她。

  房屋裡的氣息在這一瞬凝滯下來。

  「裴寂。」

  裴寂聽見寧寧的聲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響起。她答非所問,噙了淡淡笑意,吐出的詞句一點點落在他心口上:「你的耳朵好紅。」

  心臟慌亂無措地顫了一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識海亦是渾濁,寧寧卻居高臨下看著他,將所有舉動盡收眼底。

  這是一個被動至極的狀態。

  關於她接下來的動作,裴寂一無所知。

  他聽見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

  耳邊掠過一道輕盈的風。

  少女柔軟的唇瓣悄悄落在他耳垂,抿了抿那處幾乎要滴出血的紅。

  她的呼吸順著耳垂,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像是一點點炸開的花火,肆無忌憚途經他身體每一處角落。

  裴寂眼前儘是漆黑,唯有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也好燙哦。」

  在漫無止境的黑暗裡,他快要承受不住這樣明麗的色彩。

  而寧寧並未停下,貼著他的耳朵,極低極輕地出聲:「我們要是有了家,大概每天都會這樣相處吧。」

  心口上的顫動倏地蔓延。

  彷彿有無數野草在胡亂瘋長,撩得胸腔止不住發癢。洶湧的情感難以抑制,即將衝破桎梏,破心而出。

  這是他最喜歡的小姑娘。

  寧寧多好啊。

  臉上從來都帶著笑,優秀到能讓他從心底裡為她感到驕傲,她只需要站在那兒,就是一片光芒萬丈。

  喜歡上那樣一個遙不可及的人,他的心思稚拙且卑怯,從來都只敢站在寂靜的陰暗角落,一言不發注視她的影子,如同遙遙望著天邊瑩白的月亮。

  當寧寧對他笑或觸碰他,那便是月華灑了瑩輝,柔柔幾縷,溫和落在他身上。

  他感到開心,可一旦想到這便是自己所能得到的全部,喜悅就嘩啦啦碎成銳利的片,片片都刺在胸口上。

  裴寂是個自卑怯懦、把自己縮在殼裡的膽小鬼,月亮太遠,他有時徒勞伸出手去,卻總是搆不著。

  得不到也觸不著,思之如狂,卻也習慣了壓抑本能,佯裝出不甚在意的模樣。

  可忽然有一天,那輪明晃晃的月光悠悠一晃,白芒如水傾落,照拂在這片昏暗角落。

  無比溫柔地,像是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那樣,寧寧一步步靠近,來到他身旁。

  只需要她簡簡單單一個微笑,就能將他這麼多年來強撐出的冷漠全然擊碎,連心臟也軟綿綿化作一灘水,被風一吹,慌亂得難以適從。

  她的輕笑猶然迴蕩在耳邊,裴寂喉頭艱澀滾動。

  他突然開口,嗓音是被火焰灼燒後的瘖啞,沉聲道:「寧寧。」

  寧寧不明白他的用意,輕輕應了聲:「嗯?」

  在安靜的房間裡,響起女孩細微的抽氣音。

  一隻手不由分說罩在她脊背,順勢一按,便讓她落進裴寂胸膛。

  被白布矇住雙眼的少年深呼吸,把腦袋埋進她頸窩。

  眼睛看不見,那就用其它感官去感受。

  手掌用力往下按壓,指尖摩挲在凸起的蝴蝶骨,極盡柔和地,一點點勾勒出骨骼的痕跡。

  鼻尖縈繞著屬於她的梔子花香氣,並不濃郁,裹挾著逐漸升溫的熱氣,如同一把纖細的小鉤,毫不費力便套在他身上。

  ……還有耳朵。

  裴寂聽見寧寧的呼吸,有時被他觸碰得發癢,會不自覺發出一道低低氣音。

  那聲音像火,將他耳根灼得滾燙。

  在這一刻,寧寧完完全全屬於他。

  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就情不自禁心臟狂跳。

  只要對象是她,哪怕僅僅是個純粹的擁抱,也如此令人著迷。

  「你說說話。」

  裴寂說:「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

  寧寧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她動了動腦袋,聲音悶在他單薄的衣衫中:「等以後,我們去八方遊歷,然後選個漂亮地方住下來。你做飯那樣好吃,我可以教給你我家鄉的菜式……雖然我不太會做。」

  他忍不住揚起唇角,不可遏制地低下頭去,用嘴唇觸碰女孩柔軟細膩的頸窩:「嗯。」

  「對了……賀知洲說,那日天雷來臨,你展開了上古劍陣。」

  原本趨於平緩的呼吸因為他的動作,再度變得零碎紊亂:「雷劫之後,你身旁出現了一把劍,長老說……長老說那是名劍承影,裡面蘊含著一位劍靈。它以往居於你的識海,此番承受天雷,被巨力逼了出來。」

  直至此刻,籠罩在心頭的困惑與憂慮終於消散,裴寂蹭蹭她下巴:「嗯。」

  他聽見又一道陡然加重的呼吸聲。

  「裴寂。」

  他的呼吸和吻細細密密,盡數落在最為敏感的位置,寧寧淺淺吸了口氣,竭力繃直脊背:「癢。」

  這三個字被她不經任何思考地說完,話音落地,寧寧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說得很快,因為輕微的顫抖,整句話都變成零碎字句,尾音繾綣,柔和綿軟得過分。

  再加上撒嬌一樣的語氣,聽上去實在有些,過於曖昧。

  曖昧到惹人臉紅心跳。

  裴寂動作兀地停下,耳朵紅得更厲害。

  寧寧只想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再也不出聲。

  可她總不能讓氣氛更加凝滯,只得稍稍把頭埋得更低,繼續開口:「你的傷勢最是嚴重,近日來絕對不能起床亂動,知道嗎?」

  裴寂乖了很多,一動不動抱著她,很認真地應聲:「嗯。」

  被她那樣一說,他如今的動作近乎於小心翼翼了。

  乖巧得讓她心裡發澀。

  「你要是想繼續……沒關係的。」

  寧寧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低不可聞。

  可裴寂還是聽清她所說的話。

  她的身體在那一瞬間迅速發燙,強忍著怯意告訴他:「我不討厭……像那樣。」

  心口沉甸甸一跳,在那片荒蕪寂靜的荒漠裡,忽然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聽見寧寧繼續說:「以後不要再獨自做那麼危險的事情,好不好?我看見那道雷劈下來的時候……」

  她說到這裡,便哽咽得吐不出任何字句。

  裴寂抬起手,順著她臉頰向上撫去,觸碰到帶了熱度的水珠。

  寧寧在因為他哭。

  少年看不見她的模樣,只能笨拙吻去漱漱下落的淚滴:「我知道。」

  「你總是這樣。」

  她像是有些氣惱,加重了語氣:「什麼事情都想要一個人擔,明明我和大家也能幫上忙啊。如果你出了事,我——」

  寧寧說著一頓,咬了牙深吸一口氣:「我該怎麼辦啊。」

  如今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裴寂想,他至少還有她。

  哪怕是為了寧寧,他也要好好活。唯有變得同她那樣熠熠生輝,才有資格站在她身旁。

  「……我知道。」

  他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再度重複,嗓音瘖啞,卻也有止不住的柔情。

  這具殘損的身體,已經不單單為他所有。

  裴寂願將一切贈予她,也同樣地,替她悉心保存。

  骨節分明的右手無聲下落,輕輕握住女孩纖細手腕。

  裴寂帶著她逐漸上移,指尖掠過柔軟單薄的衣物,最終來到他胸前。

  在寧寧掌心上,那道劇烈的力道不斷變沉。

  咚咚咚跳個不停,那是他的心跳。

  「聽到了嗎?」

  裴寂耳廓通紅,想必是用盡了畢生所有的柔情與漂亮話,才終於說出這最後一句:「這是你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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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玫瑰奶糕可以出爐了吧?」

  寧寧掐準時間,嗅一嗅空氣裡瀰漫的濃郁甜香,抬眸看向立在身旁的人:「超——香的!」

  裴寂抿唇笑笑,似是被她催促得有些無奈,伸手揭開鍋爐上層的木蓋。

  熱氣升騰之間,又聽見小姑娘鈴鐺花一樣的清脆笑聲。

  不知不覺,如今已入了凜冬。

  冬日嚴寒,玄虛劍派的座座大山皆蒙了層厚重瑩白。蓬鬆雪球絨絨地掛在枝頭樹梢,被風輕輕一吹,漫天雪色便如同飛絮般飄然散開。

  寒氣無處不在,凝在窗頭結了霜,當寧寧湊近他開口說話,亦會吐出團團白霧。

  裴寂想,那團霧氣應是熱的。

  自他們從天壑歸來,已過了一月有餘。

  裴寂受傷最重,臥床靜養許久,終於恢復了大半;

  林潯與天羨子當日耗盡全身所有靈力,回來時幾乎成了兩條瀕死的鹹魚,好在經過一日日調養,也早就恢復得與尋常無異。

  最值得一提的,當屬溫鶴眠。

  裴寂與他並不熟識,只知將星長老識海受損,此番與魔神一戰,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拼盡全身氣力。

  沒想到千鈞一髮之際,失落多年的誅邪劍靈竟陡然現身,以難以想像的浩蕩靈力為其護住識海,助他逃過死劫。

  魔族大敗、兩儀微塵被重新封印,修真界各大門派皆被驚動,於第二日前往天壑,共商魔族事宜。

  所有陰謀都水落石出,當年葬身於大漠裡的鎮民們終得沉冤昭雪。

  尤為巧合的是,當眾人為他們收斂骸骨時,在不遠處某個角落,竟見到一株孤月蓮。

  這麼多年來的滄桑變幻,唯有它一直屹立於此地,將當年發生的故事一一見證,並亙久陪伴著那些被掩埋在沙塵之下的人們。

  縱使過程驚心動魄,這場突如其來的驚變,終於有驚無險地落幕了。

  於是光陰流轉,來到今天。

  隆冬正是團圓的時候,天羨子門下弟子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經過窮苦大眾的認真商議,決定自力更生做一桌大餐。

  已知林潯做炒西瓜,天羨子會做炒南瓜,賀知洲會作死,只有裴寂會做飯。

  幾雙老奸巨猾的眼,同時落在沉默不語的黑衣少年身上。

  鼎鼎大名的玄虛劍派,用心險惡如斯。

  其餘人對做飯一竅不通,在接連打碎五個盤子四個玉碗三個大瓜兩個雞蛋和天羨子一顆負債纍纍的心後,被裴寂毫不猶豫逐出廚房。

  只留下一個看起來最靠譜的寧寧。

  外面那群人吵著餓了,寧寧很有主人風範地大手一揮,決定先教裴寂做一份家鄉的小甜點,玫瑰奶糕。

  說是「教」,其實她向來都只擅長吃,對烹飪步驟一竅不通,只能告訴他大致原料和味道。

  裴寂細細聽完,只「唔」了一聲,沒想到一頓搗鼓,居然當真把它做了出來。

  寧寧最喜歡看他低頭捏糰子的模樣。

  裴寂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練劍也是,做甜點也是。

  他執劍時眉眼裡儘是冷冽的戾氣,瞳孔黝黑,一眼望不到底,好像世上所有東西於他而言都無關緊要,渾身溢滿決絕的殺機。

  可一旦置身於廚房,這股戾氣便無聲無息消散了。

  那隻握劍的手修長漂亮,用力按壓在澱粉上,指節會微微泛起白色,映著淺粉的指甲,看上去無端顯出幾分乖巧的可愛。

  鴉羽樣的長睫安靜向下垂,為眸底覆下一層暗影,嘴唇則是溫柔的桃花色,終於不似重病時那般蒼白。

  不管是哪種樣子的裴寂,都讓寧寧喜歡得不得了。

  玫瑰奶糕出籠時,奶香味熱氣迅速散開,伴隨著玫瑰花甜漿的濃香,彷彿將她的整顆心臟都層層裹住,無法抑制地雀躍不已。

  這道甜點做法並不難,澱粉裡裹了白糖、牛奶和玫瑰花醬,看上去圓圓滾滾的一個個小團,頂上則被裴寂淋了層蜂蜜和玫瑰汁,在陽光照射下,映出幾縷亮瑩瑩的光。

  這本就是令人食慾大開的賣相,更不用提剛剛出籠的撲鼻奶香。

  裴寂見她兩眼放光,夾了其中一個稍加冷卻,遞到身旁小姑娘嘴邊。

  寧寧啊嗚一口,咬了一半。

  蜂蜜甜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被牙齒一咬,絲絲縷縷浸入奶糕裡頭,與牛奶混在一起,美妙得難以言喻。

  糕體本身則是熱騰騰的,有些燙卻並不叫人難受,恰到好處的熱量迴旋於舌尖,彷彿也帶了股清幽玫瑰花香。綿綿軟軟的口感堪稱一絕,舌頭好像踩在雲朵上。

  超幸福。

  下雪的冬天,溫熱的甜點,還有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

  寧寧愜意地眯了眼,一把從側面將裴寂熊抱住,拿腦袋蹭他胳膊:「特別特別特別好吃!這道甜點有資格成為修真界一級保護美食!你快嘗嘗!」

  裴寂拿不準味道究竟如何,本來是有些緊張的。

  這會兒被她這樣一誇……

  這一個月來,他多數時候都在臥床靜養,很少能與她有多麼親密的接觸。

  此時被大大咧咧抱住,整個身體都不自覺一僵,耳根微微發熱,反倒更加緊張。

  寧寧仰起頭,看他把剩下半塊糕點送入口中,很是期待地問:「怎麼樣?」

  裴寂:「……嗯。」

  「我還知道更多花樣,以後慢慢告訴你。」

  她說著抬了手,為他拂去唇邊一抹深紅的玫瑰花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還是小朋友嗎?吃東西能沾到嘴角上。」

  裴寂沒動,只是安靜看著她。

  唇瓣因為玫瑰花醬,顯出比平日裡更為醒目的幽紅,女孩白皙的指尖落在其上,輕輕一劃。

  寧寧微微張了口,唇色嫣紅,瞳孔裡倒映著獨屬於他的影子。

  也只有他的影子。

  身側白氣迷濛,窗外的樹枝被風拂動,漱漱落下一團雪花。

  還沒等擦拭乾淨,右手便被不由分說按住。

  視線所及之處是他深黑色的眼瞳,不明緣由地,寧寧陡然心跳加速。

  這是個有些危險的眼神。

  她聽見裴寂繼續出聲:「我——」

  他本想說些什麼,類似於解釋,亦或前奏般的情話。

  然而整句話在第一個字出口時,就宣告了終結。

  少年把多餘的言語盡數嚥回喉嚨,俯身,低頭。

  寧寧的心懸上半空。

  他們並非沒有過親吻的時候。

  頭一回淺嘗輒止,只輕輕伸了舌尖觸碰嘴唇,第二次正值裴寂入魔,所有舉動都源自本能、毫無章法,現在回憶起來,像是場遙遠的夢。

  至於此時。

  此時與之前的情況都不相同。

  他們都清醒得不得了,窗戶大開,有冬風順著髮絲經過臉頰,冰冰涼涼,刺激每一處昏昏欲睡的感官。

  窗外慢悠悠下著雪,陽光則是暖融融的,連裴寂纖長的眼睫都被染了層淡光,太陽把他的輪廓勾勒得無比清晰,只要寧寧一睜眼,就能看見少年人深邃的瞳仁。

  裴寂的動作依舊生澀。

  舌尖裹挾著淡淡奶香,如同林間的鹿舔舐溪水,在唇瓣相觸、略微張開的剎那襲上前來,落在她呆愣的唇邊。

  「寧寧。」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濃濃磁性地響起來,惹得她耳朵發麻:「張嘴。」

  心口有什麼東西轟隆隆炸開。

  寧寧的雙眼不知應該往哪兒看,大腦一片空白,乖乖按他的話把雙唇張開。

  於是那道綿軟長驅直入,甜膩的花香與奶香四下蔓延,逐漸填滿口腔的每個角落。

  他吻得毫無章法,近乎於小心翼翼的試探,舌尖碾轉,每次的觸碰都格外輕。

  身側的玫瑰奶糕還在洶洶冒著熱氣。

  白煙滾滾,悄無聲息瀰漫在兩人之間,隔著一層迷濛的霧,寧寧看見他近在咫尺的雙眸。

  那雙眼睛裡的冷意與殺氣全然褪去,濃郁情意如同暈開的墨汁,自他眼底不斷生長,蕩漾出撩人心弦的水色。

  她還瞥見裴寂眼尾的紅。

  對於這種事情,他從前一無所知,如今理應比她更加生澀懵懂。

  寧寧被甜得發懵,稚拙地探出舌尖,給予回應。

  他沒料到這個動作,與之相觸碰時,渾身的溫度兀地升高。

  要是突然有誰推門進來……那就完蛋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被吻得沒了力氣,連主動停下都做不到。

  綿熱的呼吸如絲線般緊密交纏。

  裴寂力道逐漸加深,彷彿掌握到了規律,不甚熟練地拂掠與下壓,所過之處又甜又癢,儘是奶香。

  有時她被那雙眸子看得害羞,匆匆移開視線,他的手便挑起寧寧下巴,讓她的整道視線被迫往上,對上他的目光。

  太過分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現在就成了這副模樣,那以後——

  以後豈不是變本加厲。

  這個吻來得毫無徵兆,結束得也猝不及防。

  到後來寧寧腦袋暈暈乎乎,只記得他移開了唇瓣,臉龐仍然停留在很近的地方,垂眸看著她,眼神認真又無辜。

  明明不久之前還像狼一樣。

  然後裴寂輕輕喘著氣,話語都變成低啞的氣音,像是有些緊張地問她:「這樣……可以嗎?」

  寧寧試圖惡狠狠地瞪他。

  技術一塌糊塗!差點把她親到缺氧!居然還強行抬她下巴,她害羞看看別的地方怎麼了嘛!

  上述台詞,她一句也沒說出來。

  寧寧慫到不行,低頭摸摸鼻尖:「還,還成——我們繼續做飯吧。」

  可惡,她好沒出息。

  寧寧咬著牙想,權當保護裴寂小同學的自尊心,她大人有大量,不做計較。

  總有一天,她會打敗裴寂,得到主動權的。

  =====

  裴寂的手藝好到超乎想像,半個時辰之後,琳瑯滿目一桌大餐就盡數被盛上。

  寧寧同他剛離開廚房,就見桌前的眾人團團圍坐,一邊嘰裡呱啦地滿嘴跑馬,一邊打量著桌上的某樣東西。

  見到兩人身影,那道被圍住的黑影倏然一晃,自所有人識海中,響起一道嗚咽的中年男音。

  「裴小寂!你終於出來了!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嗎嗚嗚嗚!這群人都在欺負我,我被摸來摸去,已經不清白了!」

  承影拚命抖動身體:「他們還用神識逗我玩,一戳一戳,我髒了我髒了!」

  裴寂應得無奈:「是你說,不願在廚房裡聞見油煙氣。」

  他說著伸手將其拿起,陽光勾勒出它的模樣,赫然是把通體漆黑、尚未出鞘的長劍。

  承影心裡苦巴巴。

  當初天雷來臨,它本以為自己小命不保,大不了跟那什麼地獄道同歸於盡,不成想非但沒死掉,還被巨力推出裴寂識海,變回它原本的模樣。

  不是想像中風流倜儻的風月俏公子,而是一把黑漆漆的劍。

  托那道電光的福,它還想起了一點兒丟失的記憶,那應該是許多許多年前,它和曾經的主人一路打怪升級,拽得不行。

  行吧,就算是劍,它也是把狂霸炫酷拽的劍,劍生值了。

  ——所以你們這幫臭小子臭丫頭,不要拿神識在它身上戳戳戳啊!就算是劍也會害羞的好不好!

  承影化身委屈小媳婦樣,不停向裴寂訴苦。

  戳得最凶的罪魁禍首鄭薇綺看著滿桌菜式,感動得神志不清,好似地裡黃的小白菜:「還記得曾經幾年,我們幾個窮到煮雪水的時候,往鍋裡加了幾個地瓜和野菜……」

  孟訣噙了淺笑應和她:「我在山下特意買了雞鴨魚。」

  「買是買來了。」

  天羨子呵呵一笑:「結果誰都不會做飯,雞鴨魚的內臟全沒挖,那味道,簡直不敢相信。」

  鄭薇綺義正辭嚴:「明明是師尊你直接把整隻雞丟進鍋裡,毛都沒拔!最後還逼迫我用萬劍訣刮魚鱗、拿愛劍串烤雞,劍氣和雞毛亂飛,差點把廚房炸了!」

  林潯聽得瑟瑟發抖,不敢想像曾經的師門究竟是番怎樣的景象。

  賀知洲迫不及待地搓手嘿嘿笑,盯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叫花雞:「好香好香!嘿嘿嘿,小雞是我們最好吃的朋友!」

  這位師兄也不正常!

  小白龍面帶驚恐,喝了口熱茶壓驚,唯恐哪天賀知洲拿了小刀靠近他,來一句「小龍是我們最好吃的師弟」。

  太恐怖了!他覺得賀師兄做得出來!

  「人間美味啊裴寂!」

  天羨子吞下一口羊肉蘿蔔湯,濃郁肉香裡帶了點辣,把沉睡已久的味蕾轟地炸開:「這香氣,這味道,我乖徒的這雙手,就應該被好好珍藏起來!」

  「的確不錯。」

  孟訣仍是微笑,用最平和的語氣說出最炸裂的台詞:「師尊,不如將裴師弟囚禁起來,我們便一輩子不愁吃喝。」

  說出了非常嚇人的話!

  林潯拿著筷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對了寧寧,我聽孟師兄說,你向他打聽過神識入體之事?」

  鄭薇綺心滿意足咬了一大口叫花雞,被軟糯入味的絕妙口感取悅得勾了唇,待她將一塊雞肉吞入腹中,又忿忿道:「孟訣也真是,什麼東西都給你教……那種事兒千萬別隨便對人做,知道嗎?」

  寧寧正在扒飯,聞言一愣,呆呆望著鄭師姐看。

  「神識入體?就是將自己的神識探入他人的經脈和識海,從而提升修為、修復創口?」

  賀知洲做出一副「哦哦哦我都懂」的模樣,哼哼笑了幾聲:「這不就是傳說中的『神交』嗎?」

  寧寧:……

  寧寧一口飯噎在喉嚨裡,感覺有股熱氣從後背湧上來。

  好在鄭薇綺迅速接話,瞥了他一眼:「什麼神不神的?不正經。」

  心情大起大落好像在坐過山車,寧寧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對啊!就是啊!那絕對只是很正常的療傷手段,也只有賀知洲會胡亂給它下定義。

  她和裴寂到目前為止特別特別清白,嗯沒錯,就是這樣。

  她心安理得地自我安慰,不成想在下一刻,就聽鄭薇綺正氣凜然地振聲道:「那分明就是雙修入門嘛!」

  寧寧:……

  寧寧大腦宕機,呆立當場。

  雙——修——

  雙修不都是,男男女女,不著寸縷,這樣那樣,不可描述嗎!這個詞還不如「神交」呢!

  「這有什麼差別?」

  賀知洲同她有來有回地搭腔:「反正都是一個意思——誒,寧寧,你沒把這招用在別人身上吧?」

  寧寧大腦快要爆炸。

  整具身體彷彿盛滿了沸騰的熱水,咕嚕嚕冒著小泡泡,她一時間慌亂不堪,只想找個什麼東西把自己裹起來。

  她用過嗎?她沒用過嗎?不對不對,這個稀奇古怪的法子,似乎是裴寂先行用在她身上的吧?

  視線悄悄往身旁挪,無聲無息落在裴寂臉上。

  他也在看她,微張了唇欲言又止,像是要解釋,卻又礙於其他人的存在無法開口。

  哦,他的耳朵也紅得厲害,一直蔓延到白玉般的頸間。

  寧寧收回視線,努力擠出一個乾笑:「當然沒有啊。」

  「那就好。」

  賀知洲來了興趣,滔滔不絕地科普:「我聽說那是非常親密的兩人才會做的事兒,話本子裡,男女主就是靠這樣來——咳,就,大家都懂的,稍不留神就擦槍走火了,好刺激的。」

  不,她不想懂。

  寧寧握著筷子的手越來越緊,腦子裡也越來越懵,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賀知洲住口!!!

  她說不出話,抿了唇低著腦袋,猝不及防間,忽然察覺手指上覆了層軟綿綿的力道。

  低頭看去,才發現原來是裴寂把手伸到桌下,悄悄勾了勾她的指尖。

  這雖然是個安慰的動作,可一旦出現在此時此刻的情景下……

  果然更叫人害羞了。

  寧寧覺得自己臉上像在被火燒。

  偏偏天羨子還在呵呵傻笑:「哎喲,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不要講這個話題了,聽得我怪害羞的。」

  這是個愛劍如愛老婆的正統劍修,一輩子估計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

  不過最害羞的並不是他。

  「那個,」寧寧在這地方坐不下去,不想讓其他人見到自己臉上可疑的紅痕,匆匆站起身來,「我去看看,廚房裡還有沒有遺漏的糕點。」

  她走得匆忙,來到廚房時,渾身的熱氣仍沒有褪下,於是盛了一捧涼水,拍在臉上。

  裴寂究竟是從哪兒學來的這種法子?她還以為是什麼正經的療傷手段,從那麼早的時候,就稀里糊塗用在他身上,還問他……

  還問他舒不舒服。

  現在想來,簡直曖昧得過分了。

  ——那不就是胡亂撩撥還不負責任的渣女嗎!

  寧寧正拚命拍臉,抬眼一晃,在門口望見熟悉的影子。

  裴寂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薄唇抿成平平一條線,由於膚色極白,襯得耳廓紅得厲害。

  「那個法子,是承影教給我的,我不知道——」

  他說得艱澀,卻也真誠,始終注視著寧寧的雙眼:「我不知道它是那種意思,多有冒犯,對不起。」

  承影。

  她和裴寂,一個來自對修仙一無所知的異世界,一個從小到大沒接受過這方面的任何教育,被承影一誆,直接就誆了進去。

  寧寧忍不住頭疼,這位赫赫有名的上古劍靈,它到底是個什麼脾性?

  雖然這法子的確挺有用,為他倆修復識海起了不小作用,但……

  她一邊按壓太陽穴,一邊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整個身子繃成一條直線,黑瞳晦暗不明:「你生氣了?」

  他在緊張,因為手裡沒有拿劍,右手緊緊攥在外衫上。

  有被可愛到。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裴寂極少展露出如此示弱的模樣,寧寧腦子裡那些紛亂的思緒因他這道眼神煙消雲散,沒經過思考地安慰:「反正我們以後總會那樣,就當提前適應——」

  啊不對。

  不對不對!她到底在說些什麼豬話!裴寂的表情很明顯僵住了啊!

  寧寧變成一個不會動也不想進行任何思考的木頭人。

  她很認真地思考,關於時空回溯的可能性。

  「我還不太懂……那些事。」

  氣氛凝滯須臾,裴寂接著她的話開口。

  他紅著臉,面上帶了一貫的認真:「鄭師姐送過我一些書冊,我會好好學。」

  裴寂說著一頓,加重語氣:「我學東西很快。」

  寧寧睜圓了雙眼看著他。

  鄭師姐!師姐你都做了些什麼啊師姐!鄭師姐和承影劍靈究竟是些什麼不靠譜的狠角色啊!!!

  裴寂怎麼能用如此正經的口吻講出這種話?這人都不害羞的嗎?劍修的腦子是怎麼長的?

  還有什麼叫「學得很快」,她她她、她又不著急,雖然——

  寧寧沒辦法繼續往下想。

  「你你你別說了。」

  面色緋紅的小姑娘抬手摀住他嘴唇,似是極為羞惱地皺了眉,忽地鬆了手,踮腳在他唇瓣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寧寧親完就走,一邊走一邊拿手搓臉,試圖讓醒目的紅暈消退一些:「走啦,吃飯吃飯。」

  少年劍修怔怔望著她的背影,用指尖輕輕觸碰被親吻過的地方。

  那些話於他而言,同樣難以啟齒,如同糜麗幽邃的洞穴,從來只在外邊遙遙相望,不敢走近探尋。

  因而直至此刻,他的耳根仍在滾滾發燙。

  不過,若是同她——

  裴寂微微低了頭,眼尾嫣紅愈深,自唇角溢出一抹淺笑。

  不久前的那個深吻歷歷在目,他食髓知味抿了唇,輕輕應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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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南城近日來不太平。

  麒山山巔盤旋的蛇妖為非作歹,接連殘害男女老幼十餘人。

  滿城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向來摳門的城主狠下心來一咬牙,斥巨資廣發懸賞令,引得不少修士前來除妖。

  陸晚星就是其中之一。

  自天壑一戰後,不少門派看中她的天賦,紛紛拋來橄欖枝,欲要將其收入門下。

  可她是誰啊,根正苗紅的大漠人,從小到大習慣了四處撒野,哪會願意被門派裡的條條框框困住。

  於是乎,在將儲物袋裡的遺物一一歸還給各大門派後,陸小姑娘成了個自由自在的散修。

  因為爹爹和兄長的遭遇,她娘親在早年患了心病,身體一直不太好。

  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娘親心病除去後,又得了不少門派送來的靈丹妙藥進行一番調養,如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搬來南城居住不久,還遇見了愛情第二春。

  其實各大仙門送上的那些補貼,已經夠她們母女倆躺著享受富貴榮華、衣食無憂,但陸晚星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她決定去會會蛇妖。

  雖然大概率打不過,打不過就跑嘛。

  因有食人巨蟒的緣故,麒山之上荒無人煙。

  她雖然選了正午上山,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葉一股腦蓋下來,把太陽光吞吃得只餘下零星幾點。那幾點微光可憐巴巴地散開,非但不能叫她安心,反而為四周籠了層詭譎的幽謐。

  陸晚星膽子大得很,一鼓作氣往山上衝。

  不知走了多久,等週遭空氣裡突然多了血腥味,她敏銳察覺到一陣波動的靈力。

  然後毫無預兆地,耳邊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嚎。

  ——救、救救救命啊!那隻眼睛比她整個人都大的蟒蛇……

  它突然衝破層層樹木圍成的屏障,朝她在的方向撲過來了啊!

  陸晚星被這雙幽冷的豎瞳嚇到渾身發麻,好在多年的大漠探險經驗為她積攢了足夠多的逃生秘訣,等迅速把心中驚駭壓下,立刻側身一閃,掌間暗聚力道。

  她本欲出手還擊。

  卻在下一瞬間,聽見婉轉悠揚的女音:「它往那邊去了……那兒有個姑娘!」

  陸晚星這才意識到,原來巨蟒之所以往她這邊衝,並非是為了捕獲獵物,而是慌不擇路之下的落荒而逃。

  有人在追擊它。

  這個念頭匆匆劃過腦海,於剎那間,之前感受到的那股靈力陡然靠近。

  陸晚星望見一道窈窕清瘦的女子身影,充盈在鼻尖的,全是清新靈草香氣。

  那人護在她跟前,順手捏了個訣,靈力重重擊打在巨蟒七寸,引得妖物發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沒事吧?」

  女子回頭看她一眼,繼而揚聲對同伴道:「我打中了!」

  「知道啦。」

  這是陸晚星最初聽見的婉轉嗓音,帶了點慵懶之意,噙著淡笑:「交給我吧。」

  話音剛落,便是符光大作,紛然如雨落,每一擊都如刀如刃,刺入巨蟒血肉。

  伴隨著磨得耳朵發疼的淒厲慘叫,一時間血霧紛飛,那隻令全城百姓諱莫如深的凶獸終於猛然一頓,重重倒在地上。

  「你沒事吧?」

  在巨響的餘音裡,護在她面前的女子輕咳一聲,聲線十足溫柔,與方才捏訣進攻的狠決之勢截然不同:「姑娘也是前來除妖的修士?」

  陸晚星這才發現,這是個過分漂亮的姐姐。

  她似乎身體不太好,面色呈現出雪一樣的冷白,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朝她微微一笑,像是蒙了霧氣的遠山,美得叫人心驚。

  陸晚星就是個小菜雞,哪會厚著臉皮承認自己是來降妖除魔,礙於美色愣了好一會兒,才怔怔應道:「我就是,來看看,沒想別的。」

  「你沒聽過這條巨蟒的事兒?」

  另一位年輕的符修從不遠處走來,聞言輕笑:「可得留神啊,小妹妹。」

  方才開口的這位同樣好看。

  她是與另一個姐姐完全不同的漂亮,身著紅裙,五官明豔又張揚,哪怕不施粉黛、一言不發站在原地,也能像熠熠生輝的太陽,毫不費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更何況她們還很強。

  有誰不愛美人姐姐。

  陸晚星在心裡悄悄「哇」了一聲。

  「站在樹梢的那位,」紅衣女子挑起眉頭,嗓音是一貫的懶洋洋,「可以下來了吧?」

  ……站在樹梢的那位?

  莫非這林子裡還有別人?

  陸晚星修為不高,難以察覺叢林間暗湧的氣息,只知道這聲話語落下的瞬間,耳邊突然掠過一陣涼氣。

  ——那是股被刻意收斂的劍息,清冽如流風,攜了冷冷的寒意。

  「既是二位搶先發現,我便沒有出手爭搶的道理。」

  白影自林間躍下,嗓音極淡。

  然而與陸晚星想像中相貌清冷的冰山美人不同,這名劍修竟生了張稱得上「柔美」的臉,五官看不出絲毫攻擊性,頗有幾分弱柳扶風的錯覺。

  「前輩修為高深,想必不會與我們搶奪此等小妖的機緣。」

  紅衣女子又笑道:「之前那道救我於危難之中的劍氣,多謝。」

  劍修搖頭。

  陸晚星大概捋了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兩名符修姐姐是一同前來的夥伴,劍修實力最強,在之前暗暗出手幫過那兩人。

  看來被那張懸賞令吸引過來的人挺多。

  多到沒過多久,她便又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少女聲線:「這邊血腥味好重……咦,那不是巨蟒的屍體嗎?」

  陸晚星心下一動,循聲望去,果然見到那張熟悉的臉。

  「寧寧姑娘!」

  「寧寧姑娘。」

  其中一句話是她說的。

  那另一個開口的人——

  陸晚星詫異地扭過腦袋,撞上紅衣女子同樣好奇的目光。

  這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發展。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名不苟言笑的劍修竟會皺了皺眉,有些困惑地出聲:「你們……都認識她?」

  這是什麼奇妙的運氣和緣分。

  寧寧本人最是吃驚,視線依次掃過在場幾位的面龐,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陸姑娘、孟小姐、宋小姐——還有靜和長老,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啊?」

  靜和,傳聞中萬劍宗最為年輕的長老,左手用劍的劍道天才。

  以及陸晚星崇拜的偶像。

  陸晚星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臟,佯裝矜持地抬頭望對方一眼,只覺得有把劍倏地射在她心口上,激動到快要暈厥。

  「我與纖凝遊歷八方,正巧路過南城,聽聞蛇妖作祟之事,便決定上山試一試除妖。」

  孟聽舟道:「可巧,正好與身旁這兩位碰上。」

  靜和甫一望見寧寧,眼底寒意褪去,蒙了層溫溫和和的笑:「我亦是如此。」

  她說著頓了頓,眼神往後平移,掠過小姑娘,來到她身後黑衣少年頎長的身影上:「你們二人,一同下山歷練麼?」

  寧寧點頭:「是啊!」

  她與裴寂說是下山歷練,倒不如講拿著公費四處遊山玩水,路見不平便拔劍相助,一路上看看風景除除妖,愜意得不得了。

  這回好不容易來一趟南城,沒想到運氣爆發,一下子遇見四個故人。

  鸞城的孟聽舟與宋纖凝,平川的陸晚星,以及萬劍宗的靜和——

  或是說,捨棄了原本名字的、煉妖塔浮屠境中的周倚眉。

  這位長老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山下遊歷,哪怕是萬劍宗的本門弟子,也很難在一年中見到她的影子。

  寧寧之所以能認識她,全因某日隨長老們去萬劍宗做客,真霄劍尊聽聞靜和回了宗門,像隻好鬥的野雞,氣勢洶洶在人家門前喊了半個時辰的比劍。

  然後靜和長老不耐煩地推門而出,寧寧有幸與她一起吃了頓飯。

  「多日未見了。」

  左手持劍的劍修溫聲笑笑:「相逢便是緣,既然各位都與寧寧認識,不如下山一起聚聚罷。」

  靜和長老居然這麼溫柔!還邀請她待在一塊兒!

  陸晚星激動到打鳴:「好耶!」

  =====

  裴寂獨自走在幽寂昏暗的小道上。

  靜和長老發起的那起邀約,更像是閨中好友之間的聚會,他前去只會徒增尷尬,因而並未前往。

  這會兒已經入了夜,他剛從南城市集出來,手裡握著張紙。

  那是一份房契。

  他同寧寧有個習慣,在各地遊覽之時,若是遇上心儀的景色,便在那地方買下一幢房屋,等往後來了興趣,就去屋子裡舒舒服服住上幾日。

  ——與花錢大手大腳的其他同門不一樣,裴寂這幾年間積攢了極為可觀的一大筆靈石,絕對不差錢。

  他們在南城買下的院子位於郊外,一處碧綠澄澈的池塘旁邊。寧寧說住在這裡,一定能看見成群結隊、又肥又圓的大黃鴨。

  她一直都好好記得他說過的話。

  ……也不知此時此刻,她的閨中聚會有沒有結束。

  今夜格外安靜,聚攏的烏雲如同漫天飄絮,遮掩住大半個殘缺的月亮。

  裴寂微微仰起頭,四周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映在瞳仁裡,成了化不開的濃墨。

  他的眸子裡有些冷。

  被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點點浮現,這是裴寂曾經走過的道路。

  當年他無依無靠、身無分文,又頂著個魔族怪物的稱號,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都會得到肆意的羞辱與謾罵。

  那時他已經長大,懂得掄起拳頭反抗,因而很少能過上一天安穩日子,在接連的打鬥中遍體鱗傷。

  裴寂離開南城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小路。

  帶著滿身傷疤,以及對黑暗無窮無盡的恐懼,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膽。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自嘲一笑。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實在不應該如此耿耿於懷。

  裴寂繼續向前,市集裡的燈火漸漸消散,眼前墨色漸濃,張開懷抱,將他全然抱攏。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他感到心煩意亂,有了一瞬躊躇。

  裴寂厭煩黑暗。

  可他必須穿過重重黑暗,為了某個人,去往另一邊。

  所以他腳步一直沒停。

  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徵兆地,身著黑衣的修長身影微微一愣。

  前路本應見不到光亮,此時卻有白光無聲一晃,如同傾瀉而落的一縷星河,明麗綿長,悠悠蕩蕩,穿過亙久靜謐,來到他身旁。

  這是一道劍氣。

  裴寂瞬間辨出它的主人。

  屬於寧寧的劍氣被刻意壓得很柔,幾乎沒有力道,恍若夜風流淌在他身旁。

  白光並不刺眼,像是連綴成片的螢火蟲,點亮週遭深沉夜色,觸碰到他皮膚時,會得意洋洋、撒嬌似的緩緩一蹭。

  如同被棉花撞上心口的感覺。

  ……劍氣那樣冷硬的東西,哪裡是像她這樣用的。

  心裡雖是這樣想,身體卻很誠實地釋放出更為濃郁的劍息,將寧寧劍氣的頂端認真壓住,好似逗弄一般,與之發自本能地交疊勾纏。

  如此一來,本是傷人的劍氣,不自覺竟有了幾分纏綿悱惻的意味,悄無聲息,最是勾人。

  師尊若是知曉,大概能氣到變成鼓鼓的河豚。

  念及此處,裴寂眼底浮了層無可奈何的笑,似是心有所感,順著白光抬眸望去。

  在不遠處高高的樹梢上,坐著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劍氣自她的指尖蔓延,牽引出比穹頂更為璀璨的星河,為他指引前行道路。白光映亮杏眼,浸出靜謐澄淨的淺淺銀灰,像極了被秋月洗淨的湖山,澄澈且迷人。

  寧寧置身於瑩白光暈裡,與他四目相對的剎那,眉眼彎彎揚唇一笑。

  沒有人會不為這樣的景象心動。

  裴寂看見她輕盈躍下,朝他奔來的時候,像陣輕快的風。

  「歡迎回家。」

  溫溫熱熱的一團柔軟闖進懷中,寧寧用腦袋蹭蹭他脖頸,嗓音帶了點倦意:「我等你好久了。」

  她說著輕笑一聲,貼著他的胸膛繼續道:「好睏哦。」

  這笑裡帶了點狡黠的意味,像是別有深意。

  「嗯。」

  劍氣尚未消退,當裴寂抬手摸上她後腦勺,指尖引出一道纖長綿軟的光。

  裴寂抱住她,如同抱著閃閃發光的月亮:「回家,睡覺。」

  他已經能無比順暢地念出那個字。

  少年時難以啟齒的艱難苦澀、迷茫膽怯,全因著這道白芒倏然退散,如今已與曾經截然不同。

  有人願意為他遙遙點亮一束光,驅散無盡黑暗,然後如同今夜這般,義無反顧地奔向他。

  對於他而言,「家」並非一座房屋,一些家具,或是一隅天地。

  寧寧才是他的家。

  因為有了她的存在,曾經難以忍受的夜色也變得那般美好,黑夜不再是一切的終結,而是黎明到來的前兆。

  他有那麼那麼深愛她。

  暮色四合,幽林疏疏,暗夜勾勒出兩道並肩而行的影子。

  寧寧打了個哈欠,耳邊傳來遠處模糊的犬吠,恍惚之間,聞見野花自梢頭灑落的香氣。

  命運啊,她想。

  在數百個輪迴變幻的時空裡,在億萬個彼此交錯的靈魂中,明明相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她卻以幾近於零的概率,最終遇見裴寂。

  而她甘之如飴,握著這趨近於零的概率,一點點靠近他。

  然後變成百分之百的,屬於寧寧與裴寂的未來。

  想想就叫人開心。

  裴寂一定是瞥見她嘴角的笑,垂了眸低聲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

  指尖輕輕一勾,引得劍氣微晃,順著他釋放出的冷冽氣息直入識海。

  像是軟綿綿的貓爪在轉瞬間撫遍全身,惹來顫慄處處。

  於是渾身上下的血液與經脈,都不受控制地為之一顫。

  少年的呼吸兀地亂作一團,指腹卻被她伸手勾住,無法逃離溫柔的桎梏。兩道劍息悄然相融,神識緩緩觸碰。

  寧寧捏捏他指尖,瞥見裴寂耳廓的薄紅,笑音和風聲同時響起來:「最喜歡你啦。」

  (正文完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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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4: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萬劍宗快樂大飯堂

  作為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劍道大宗,萬劍宗與玄虛劍派的恩怨情仇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兩個門派之間雖然時常暗地裡較勁,但出於劍修之間的惺惺相惜,還是順理成章成為了互幫互助的兄弟宗門。

  按照慣例,在每年年末,兩大門派都會派遣一些弟子去對面來趟三日遊,美名其曰「友好交流」,其實就是為了拔劍切磋,方便年輕的劍修們打個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裴寂被天雷所傷,需要留在玄虛劍派好好靜養;鄭薇綺別出心裁,曾經給江肆投資過一筆錢,支持迦蘭城發展旅遊大業,如今年關將至,去了迦蘭拿分紅。

  因此從天壑大漠回來後,被天羨子帶去萬劍宗的,只有寧寧、孟訣、林潯與賀知洲。

  等下了飛舟,第一眼見到的景象,便是屹立於山門前的兩把石製巨劍。

  長劍極高,瘦削挺拔,攜了與天穹相爭的浩然之勢,直指天邊朗朗白日。

  冬日雪華紛落,將劍身也蒙了層凜然冷白,凝結的薄冰遍佈於石劍之上,皸裂出蛛網般蜿蜒的細痕,被陽光倏地一照,生出綿綿不絕的冷意。

  有夠氣派。

  孟訣修為高深,屬於年輕一輩劍修裡赫赫有名的風雲人物,聽聞他此番會來,已有十幾名弟子抱著劍候在山門前,只等一較高下。

  大師兄此人雖然心裡蔫兒壞,但歸根結底是個滿腦子劍道、不折不扣的劍修,對於挑戰少有拒絕的時候,欣然同他們去了比武場。

  寧寧知道他是個搶手的熱門角色,萬萬沒想到,居然也有不少人特意在等她。

  「正常,萬劍宗多的是整天喊打喊殺的瘋子,一點兒憐香惜玉的自覺都沒有。」

  賀知洲給她科普︰「而且寧寧啊,你真不知道自己現在多有名?小重山破了古木林海的局,水鏡秘境又活捉了魔君,最後還一躍變成十方法會金丹期第一名——有超多人想和你較量的!」

  一想到超多人的興趣愛好會變成「吃飯睡覺打寧寧」,寧寧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那日十方法會結束,小師姐拿了魁首,卻並未參加最後的大宴。」

  林潯接話道︰「各大門派的不少弟子紛紛前來詢問你的去向,想要在城主府內比試一番,全被鄭師姐堵回去了。」

  感謝鄭師姐,她愛鄭師姐。

  對於自己當日昏迷不醒之事,寧寧竟莫名感到了幾分慶幸。

  「放心,你們身體尚未恢復,不必參與比試。」

  天羨子笑道︰「今日為師帶你們到萬劍宗來,就是為了散散心養養神,看看這邊的新風景,至於打打殺殺的事兒,咱們大可不去理會。」

  ——師尊萬歲!

  於是三個沉迷於吃喝玩樂的小廢物成功逃開比試,開始在萬劍宗閒逛。

  比起玄虛劍派,萬劍宗的建築風格顯得更為莊嚴肅穆,白牆黑瓦、樓宇成群,四處可見上古名劍的巨大雕塑,被漫天飛雪一蓋,有如雲霧生煙,劍氣蒸騰。

  「話說回來,萬劍宗的蘇清寒也入了元嬰。」

  賀知洲一邊欣賞白雪皚皚,一邊饒有興致地開口︰「就是許曳心心念念的那位蘇師姐——那日法會結束,聽聞你昏迷不醒,她還去病床前探望了一陣子。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寧寧點頭,這件事裴寂曾告訴過她。

  她同蘇師姐的緣分始於小重山的古木林海,自那時起,蘇清寒就一直想同她比試。

  結果不巧,寧寧總能遇到各式各樣的倒霉事,不是在受傷,就是在即將受傷的路上。蘇清寒不屑於趁她虛弱時佔便宜,比劍的計畫也就不斷擱置,直到今天仍沒有實現。

  「有不少人探望過小師姐。」

  林潯不知想到什麼,有些侷促地摸摸鼻尖︰「師姐可能不知道,雲端月道友……也來過。」

  賀知洲「謔」了聲︰「不得了啊林師弟,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從你口中居然能蹦出其它門派的人名。」

  他說著摸摸下巴,嘿嘿笑笑︰「還是個女孩子。」

  林潯的臉瞬間紅成一片。

  他生得白淨,又穿了蓬蓬的白衣,在整個世界的銀裝素裹之下,那抹潮紅顯眼得厲害,像在腦袋上掛了顆圓滾滾的桃子。

  「你別打趣他。」

  寧寧看一眼賀知洲,繼而望向林潯笑道︰「我知道。她還給我送了份安神香,裴寂都跟我講過——我聽說,你好像和雲姑娘關係不錯?」

  最後這句話說完,整個世界都彷彿沉寂了一瞬。

  小白龍身體僵成一根冰棍,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低聲應了句︰「並、並未,只是偶有……書信往來。」

  哦——

  寧寧與賀知洲對視一瞬,嘴角不約而同浮起賊笑。

  「我與許曳也一直在通信。他聽聞我們會來還挺開心的,只可惜方才有急事走不開,約了我們等會兒在飯堂見面。」

  賀知洲面露喜色,猛地一拍掌︰「他約我們在那地方見面說明什麼?說明許曳良心發現,終於決定請客吃飯了啊!我聽說萬劍宗的伙食超不錯的!」

  寧寧和林潯滿目期待,拚命點頭。

  他們三人走得漫無目的,加之四下皆是毫無明顯特徵的一片白茫茫,很快脫離了最為顯眼的大路,找不見東南西北。

  繼續向前走了一陣,居然來到一處果園前。

  在飄了鵝毛大雪的深冬,管它果樹松樹還是別的什麼樹,清一色都罩了層被縟般的雪白,按照慣例,其實並不能看出彼此間的不同。

  但寧寧還是一眼就辨認出,這是個果園。

  ——四野八方都在下雪,唯有此地被一股溫暖的靈力覆蓋,如同籠了層保護罩,阻絕周邊冷意刺骨的寒流。

  林間綠意盎然,每棵果樹都生得枝繁葉茂,懸掛著與雪景格格不入的果子,放眼望去,彷彿和保護罩之外是渾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看不見一絲雪花。

  「好熱。」

  林潯茫然四顧︰「此地靈氣如此濃郁,我們是不是闖進了哪位前輩的居所?」

  「這你就不懂了。」

  賀知洲咧了嘴笑︰「許曳跟我說過,萬劍宗有片特別大的果園,對全部弟子開放,所有人都能進去摘果子吃——可不就是這兒嗎!走走走,我剛好餓了,咱們去摘上一兩個填肚子!」

  「可是……」

  林潯總覺得不對勁,想要叫住他,卻見賀知洲已經往林中更深的地方探去,萬般無奈,只好與寧寧一同跟在他身後。

  等跟上賀師兄,這人已經在搖晃樹幹,試圖讓枝頭的蘋果落下來了。

  「可是,如果所有弟子都能進來,為何樹上的果子都像從沒被動過一樣?又不是什麼踫不得的珍稀物種。」

  寧寧冷靜分析︰「而且這裡的靈氣太過濃郁,恐怕有人在……」

  她話音未落,猝不及防間,瞥見不遠處人影一晃。

  一個看上去是萬劍宗弟子的少年站在果園外,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露出了明顯的震驚之色。

  寧寧看見那少年面色驚愕地停頓半晌。

  然後他眼角一抽,以顫顫巍巍的語調,指著他們身後大喊︰「別、別搖了!青雲長老——青雲長老在那兒!」

  什麼青雲長老?

  對方的表情如此慌亂,讓寧寧下意識有了股做賊心虛的感覺,迅速偏了腦袋往林子深處看,卻只望到密密匝匝的樹葉,沒見絲毫人影。

  「哪兒有人?那小子準在唬我們。」

  賀知洲飛快往前一睨,迅速收回視線,全神貫注地搖果子︰「樹枝動了動了!蘋果馬上就掉下——」

  他笑得那樣放肆,那樣歡快,饒是賀知洲本人也不會想到,如此幸福的笑容,將會永遠僵在他臉上。

  頭頂的枝葉光影繚亂,一抹身影自枝頭砰地落下來。

  然而那並非圓圓潤潤的蘋果。

  而是一具直挺挺躺著,也直挺挺往下落的,男人的身體。

  像坨硬邦邦的水泥,啪嘰摔在地上。

  一顆遲來的蘋果砸中那人臉頰。

  四目相對間,賀知洲見到這人同死人一樣面無表情的臭臉,也聽見身後驚恐的少年音︰「青雲長老——!」

  *

  天羨子覺得有些餓。

  修仙之人以天地靈氣為根基,尤其像他這種修為極深的大能,肚子並不會感到饑餓。

  可他嘴餓了。

  如果嘴巴不能品嚐到世間美味,留著它還有何用呢。

  萬劍宗裡弟子眾多,他很少在此露面,因而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這位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俊美青年,正是玄虛大名鼎鼎的天羨長老。

  他對萬劍宗的建築佈局有些瞭解,閒逛了好一會兒,本打算前去飯堂看看,沒想到剛行至半路,竟望見一個免費發放點心的人。

  點心應該是白玉糕,那人站在涼亭裡,身旁幾個弟子排了隊,一一上前從他手中接下。

  畫重點,不用付錢。

  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事!

  天羨子沒做多想地上了前,乖乖排在隊伍末端。許是運氣,發到他的時候,剛好是最後一塊糕點。

  白玉糕甜而不膩、軟糯細膩,他吃得不亦樂乎,本欲離開,忽然瞧見打涼亭外來了個壯漢。

  那漢子背著把黑色巨劍,模樣有點凶,二話不說堵在涼亭正門,擋下所有離開的去路,來得氣勢洶洶。

  「快快快,吃完這一份,就要繼續上工了。」

  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狀態下,天羨子聽見他說︰「還剩下大殿和落月樓沒有清掃,快拿上抹布和掃帚——你們別想偷懶或中途跑掉!那邊那個白衣服的,你剛剛想從涼亭離開是不是?」

  天羨子︰……?

  「那個白衣服的」,這人是在說他?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手裡就被人塞了根掃帚。

  「怎麼還在發愣?完不成任務,今晚你就得被關進幽思室。現在覺著累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你不犯事,也不至於被抓進刑審堂來當勞工——等等。」

  漢子皺了眉看他︰「這位師弟,你叫什麼名字?新來的?我似乎沒什麼印象。」

  天羨子久年失修的大腦迅速轉動。

  所以這群人不是在領免費點心,而是被關進刑審堂裡的弟子們受罰做苦力,這會兒中途休息,發放小食品補充體力。

  這種時候,他能承認自己是天羨長老嗎?

  這事兒要是被傳出去,他作為劍道之光的一世英名就徹底毀了。

  天羨子含著淚吃完最後一口白玉糕,無比羞辱,卻也無比決絕地開口︰「師兄,我……我叫許曳。」

  「薛師兄,這兒又有三人被抓進了刑審堂!」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就響起一陣清澈少年音。

  天羨子循聲望去,見到走在最前面的年輕萬劍宗弟子,以及灰頭土臉跟在他身後的三道影子。

  那三人也怔怔看著手握掃帚的他。

  「這三人,竟闖進青雲長老休憩的百果林,不但妄圖偷果子,還對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把在樹上睡覺的青雲長老給搖了下來!」

  少年說得激昂慷慨,全然沒有注意到另外四道彼此交錯的視線。

  天羨子看著他的小弟子。

  寧寧三人呆呆望著他們的師尊。

  當初的玄虛劍派何等榮耀輝煌,沒想到山門匆匆一別,再相見之時,竟是如此物是人非。

  三名弟子高唱《鐵窗淚》,師尊成了流水線男工,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天羨子覺得有必要維護一下自己身為師尊的威嚴,梗著脖子義正辭嚴︰「你們怎麼回事,怎麼能把青雲道長從樹上晃下來呢?」

  三人面紅耳赤,無言以對,紛紛低下頭。

  他們做了錯事,當然不敢承認自己是玄虛劍派弟子,於是偽裝成新來的萬劍宗小徒弟,被帶來詢審堂做苦工。

  結果卻好巧不巧撞上門派長輩,被天羨子當場戳穿,一張臉都不知道應該往哪兒擱。

  ——場面如此尷尬,三人都沒有時間去細細思索,為什麼天羨子手裡會握著掃把。

  「哦,認識啊。」

  壯漢恍然大悟地一撇嘴︰「那等會兒你們打掃同一片場地吧。」

  他頓了頓,臨走前又拍拍天羨子肩頭︰「他們剛來不懂事,你多帶帶這群新人,讓他們聽聽咱刑審堂的規矩。明白了嗎?許曳。」

  局勢陡然逆轉!

  寧寧︰???

  林潯︰「師、師尊你——?」

  賀知洲︰「許曳?」

  天羨子呵呵一聲。

  天羨子︰「雖然你們不會相信,但我真是被冤枉的。」

  *

  許曳在飯堂已經等候多時了。

  這會兒並不是飯點,加之絕大多數弟子辟榖不入雜食,剩下那麼一點吃飯的,也都去了比武場圍觀對決,飯堂中除了他外再無旁人,僻靜得很。

  許曳哼哼一笑。

  這樣的情況,正好讓他的計畫順利進行。

  他與賀知洲通信已久,得知後者會來萬劍宗,決定準備個小驚喜,思忖許久,終於想到一條整人的妙計。

  賀知洲對萬劍宗的飯堂很感興趣,許曳便拜託元嬰期的蘇清寒師姐,在菜單上特意施了層障眼法,從而嚇唬嚇唬他。

  萬劍宗飯堂裡的菜單由劍氣刻在木板上,蘇師姐只用了極少數的靈力,模糊其中某些筆畫,從而既能混淆視聽,又不至於讓靈力太重,被他們發現。

  賀知洲果然如約而至,身邊跟著寧寧與玄虛派的小龍人,都構不成大問題——

  等等。

  為什麼他們旁側還有好幾個長老?

  許曳心下一頓,迅速自我安慰。

  不礙事不礙事,長老修為高深,同弟子們完全不在一個水平,就算菜單被用了障眼法,也不會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

  他的心像在玩過山車,好不容易下去了一些,然而視線一晃,瞥見長老們中間的某道影子時,當即愣在原地。

  不會吧,那道身影是——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將星長老也會來萬劍宗?他不是閉門不出很久了嗎?

  許曳曾經聽聞過,將星長老雖然得了幾味珍惜藥材修復識海,但由於舊疾已深,要想完全恢復,大概得用上一年半載的時間。

  更何況玄虛劍派一行人剛從大漠裡出來不久,皆是神識受損、靈力枯竭,按照他如今的狀態……

  必定會受到障眼法影響。

  現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立馬消去術法,可那道靈力並非為他所有,而是蘇清寒。

  許曳感覺,自己的結局不會太好了。

  寧寧雙目滄桑地走進飯堂,同許曳打了個招呼,心裡百感交集。

  原來他們前去的「百果林」乃青雲長老居所,與許曳信中提到的果園壓根就是兩個地方。

  離開涼亭後,他們一行人流拿著掃帚抹布去了落月樓,幾頓蹉跎之下,最終是靠天羨子打暈看守弟子跑出來的。

  結果還沒離開幾步,便在半途撞見了溫鶴眠、真霄劍尊與傳聞中的靜和長老。

  被問起為何會在落月樓,四人很有默契地哈哈乾笑,只道肚子餓,隨他們一起來飯堂蹭飯了。

  「大家看,這木板之上,便是萬劍宗的菜譜。」

  天羨子對這地方很熟,已經把才纔的慘狀拋在腦後,頗有幾分主人風範地介紹︰「每個字都是劍宗掌門以劍氣所寫,雖然字是醜了點,但你們應該能看懂吧?」

  靜和淡聲道︰「我還在這裡,請不要嚼掌門舌根,天羨長老。」

  天羨子試圖用嘿嘿傻笑糊弄過去,末了一瞥身邊幾人,迅速轉移話題︰「你們想吃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

  不明緣由地,現場出現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賀知洲沉默著注視木牌上的菜名,差點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但環視身邊的寧寧與林潯,都是清一色地目露震驚。

  不愧是萬劍宗,連食堂供應的菜色都如此不走尋常路。

  比如現在,正對著他視線的那道菜,叫做〔醋溜大叔〕。

  天羨子注意到他凝重的目光,順著賀知洲眼神看去,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

  哦,醋溜尖椒,聽起來的確不錯。

  「根據我來萬劍宗蹭飯的經驗,這道菜味道很好。」

  小弟子們一言不發,大概率是有些害羞。

  天羨子心中蕩起幾絲身為師長的柔情,手指掠過〔紅燒荷包蛋〕與〔香菜皮蛋〕,指著菜譜上的〔紅燒小籠肉〕道︰「這道菜肉質肥美細膩,不可多得。上次我和你們真霄師伯來,總共吃了二十多個。」

  林潯表情管理徹底失控,眼球如同風雨裡飄蕩的小舟,顫顫巍巍抖個不停。

  簡直恐怖,被刻在師尊指尖前面的那行字……赫然是〔紅燒小龍人〕!

  他當真變成玄虛劍派最好吃的師弟了!

  寧寧心情複雜,跟著天羨子晃晃悠悠的手指頭,滿心忐忑地打量菜單。

  最初晃眼看去,菜單內容雖然古怪,但也勉強算得上「能吃」,比如什麼紅燒荷包蟲,香菜皮蟲。

  但只要定睛一看,就能在眾多叫人眼花繚亂的菜品裡,尋覓到幾分詭異的氣息。

  起先是一個炸裂全場的〔酥炸人腿〕。

  繼而菜名越來越驚悚,越來越匪夷所思,什麼〔爆炒人頭〕、〔青椒人肉絲〕層出不窮,最後乾脆徹底放飛自我,直接來了個〔炒人〕。

  這讓她忍不住很認真地開始思考,萬劍宗究竟是不是個套了正派殼子的魔教組織,表面光風霽月,實則做盡了殺人放火的勾當,畢竟話本子裡經常這樣寫。

  天羨子見她眉頭擰得越來越深,也跟著寧寧在菜譜上細細地看。

  酥炸火腿,爆炒大頭菜,青椒炒肉絲,炒大蝦,沒問題啊。

  寧寧的表情怎麼跟見鬼似的?

  「我記得這道菜也不錯。」

  真霄拿指尖點了點角落裡的〔豬肝炒蘆薈〕︰「似乎是萬劍宗的獨門菜式,在玄虛劍派吃不到。」

  寧寧聽聞此言,順勢看去。

  好傢伙,這玩意兒要是能在玄虛派吃到,那就有鬼了。

  但見來自萬劍宗掌門的劍氣凜然,那菜單上赫然寫了三個大字——

  人屍薈。

  不愧是冷心冷情的真霄劍尊,連吃東西都如此重口味。

  這已經不需要從字縫裡看出字了。

  萬劍宗菜譜的每一頁上,都歪歪扭扭清清楚楚寫著「吃人」啊!

  不對不對。

  寧寧試圖理性分析,萬劍宗作為老牌的正道之光,鐵定不可能幹出這種人神共憤的事兒。

  這份詭異的菜譜或許只有唯一一種解釋︰劍修的情調。

  劍修以劍入道,必然免不了廝殺見血,接觸到頗為血腥的人體各種器官。

  所以那些人頭人腿並不是真正的頭和腿,而是劍宗掌門煞費苦心想出的一種代稱,目的就是為了鍛鍊弟子們的心理承受能力,為以後的殺伐打好基礎。

  就跟高考的時候,有些學校會把菜名改成「金榜題名」「步步高陞」之類的。

  沒錯,一定是這樣。

  「溫長老好不容易來一趟我萬劍宗,不知可有心儀的菜式?」

  靜和知曉溫鶴眠情況,尤為體恤地緩聲道︰「不如先行選上一道吧。」

  兜兜轉轉,終於來到了這一刻。

  許曳像個精神患者自我拉扯,心底裡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不!!!溫長老!!!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場面安靜得過分。

  在無數道彙集的視線裡,溫鶴眠垂眼,抿唇,做深思狀。

  溫鶴眠︰「那就……勞煩來一份爆炒人頭罷。」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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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4: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細吻

  裴寂沐浴完畢,回到臥房時,見到寧寧坐在床上,一本正經在想些什麼。

  她想得皺了眉,很少露出過這樣嚴肅又苦惱的神色,在見到他的身影時眸光一亮。

  裴寂下意識覺得,導致她如此苦惱的罪魁禍首,可能與他有關。

  他與寧寧結為道侶尚未多久,時常離開玄虛,在四海之內漫無目的地遊玩。

  寧寧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一處地方還沒待上多久,便急不可耐地想要去別處轉轉。

  偏生她又頗為念舊,時常捨不得獨具一格的景色,一來二去之下,兩人乾脆在心儀之地都購置了房屋,等來日心血來潮,再御劍前去住上一宿。

  比如南城裡這間竹樹環合的院落。

  寧寧今日在麒山遇見故友,同陸晚星等人小聚半日後,這會兒已沒了多少氣力,軟綿綿靠在床榻上。

  她比裴寂早些沐浴,長髮被一根玉簪輕輕挽住,垂落幾縷零散的青絲,被窗外晚風一吹,輕飄飄拂過臉龐。

  「裴寂。」

  寧寧正色望著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有件事,想跟你討論一下。」

  她說著一頓,似是有些難以啟齒,朝他勾勾手指:「你過來。」

  於是裴寂乖乖上前,坐在床邊。

  離得近了,就能聞見她身側清幽的梔子花香。

  寧寧之前說得毫不猶豫,心裡的話臨近出口,反倒露出了略顯侷促的神色,耳廓漸漸湧上粉紅。

  好在他極有耐心,垂了眸挑起少女耳邊長髮,將其別在耳後:「什麼?」

  「就是……」

  寧寧抬眼迅速瞧他,又很快垂下眼睫,說著抿唇頓了頓,在經過片刻停滯後,似是破釜沉舟般開口:「就是,你難道不覺得,每次晚上的時候……你都太凶了嗎?」

  裴寂一怔。

  他總算明白寧寧為什麼會臉紅,乍一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耳朵也忍不住兀地發燙。

  他有「太凶」的時候嗎?

  他們剛結為道侶,對於這方面都沒有太多經驗。在夜裡的時候,往往是兩人神識交纏,彼此試探,然後他順勢探尋得越來越深,靈力激盪,而寧寧——

  寧寧似乎……時常會喘著氣,精疲力竭般叫他停下。

  雖然他很少會照做,就算照做了,她也會咬著牙拉住他手臂,啞著嗓子說繼續。

  而且每到第二日,無論前夜如何,寧寧都會把這茬忘得一乾二淨,從來沒表現過不滿。

  於是裴寂紅著耳朵,很認真地問她:「我讓你……難受了?」

  「倒也不是難受,我很滿意——啊不對!」

  寧寧越說氣息越亂,本想用強勢一些的語氣,嗓音卻始終保持著近乎於倉惶的艱澀:「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我、我要當主導的那一個!」

  終於說出來了!

  寧寧心底貓貓落淚,為自己的勇氣瘋狂點贊。她今天就要農奴翻身做主人,推翻裴寂的無良統治!

  裴寂愣愣看著她。

  寧寧強裝鎮定地與他對視,由於不知道對方將作何反應,緊張得心臟半懸在胸口。

  然後她看見裴寂微微一動。

  剛沐浴完畢的少年爬上床鋪,一把拉過她右手,按在他單薄睡袍上。

  然後往旁側輕輕一扒。

  「……像這樣?」

  暴擊。

  致命暴擊。

  他做了這樣的動作,胸口處衣衫半遮,露出內裡瑩白肌膚,表情卻是一向的認真,帶了點探尋與困惑的意味。

  又純又欲。

  寧寧的臉很沒出息地發了燙,而裴寂見她沒有反駁,保持著握住小姑娘右手的動作,向床鋪內裡靠了靠,躺坐在床頭。

  一副「我已經躺好了你隨意」的姿勢。

  他如此直接,作為口口聲聲說要主導的那一方,寧寧反倒感到了慌亂。

  好在他們之間的經驗雖然很少,卻好歹聊勝於無,她努力做好思想準備,順著裴寂的動作,捏緊少年向下滑落的前襟。

  像是緩緩剝開一顆被珍藏許久的果實,屬於裴寂的那一部分,逐漸毫無遮掩地闖入視線中。

  劍修的身體經過常年鍛鍊,處處都能見到明顯的肌肉。

  他屬於偏瘦的類型,上身曲線流暢且柔和,薄衫一點點脫落,途經腰腹之時,現出陡然收緊、向內合攏的線條。

  寧寧跨坐在他著了長褲的腿上,晃眼一瞥,望見裴寂緊緊按在被子上、因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右手。

  這是一種只有在緊張時,才會不自覺出現的微動作。

  他總是死鴨子嘴硬,無論心裡作何想法,都會努力表現得雲淡風輕。

  房內燭火未歇,為整個空間籠上一層朦朧暗紅色,連帶著少年人白淨的側臉和黑眸。

  這本應是極為賞心悅目的畫面。

  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縱橫的傷疤。

  裴寂從小到大受過不少傷,早先是因為尋不到傷藥,無法及時治療;後來長大入了玄虛,又對於傷痕習以為常、不甚在意,少有特意療傷的時候。

  因而如今掀開衣物,肌膚上舊疤處處,在胸口、臂膀與腹部,皆凝成深褐與淺紅色長痕。

  像是被撕咬過,又或是來源於鞭子和籐條。

  裴寂感受到她的目光,眸色一黯。

  他知曉自己這具身體疤痕遍佈,看上去猙獰醜陋。寧寧曾經從來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如今——

  淺淺的羞怯與恥辱湧上心頭,裴寂沒由來地感到心慌,低聲喚了句:「別看,寧……」

  話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忽地低下頭。

  在溫暖的火光裡,寧寧吻在他鎖骨下方的刀痕上。

  長睫無措顫抖,裴寂喉頭輕動,發不出聲音。

  那些疤痕象徵著他最為落魄的過往,每一條都難看又可怖,如同盤旋在身體各處的蜈蚣,連他自己都心生厭惡。

  可寧寧卻吻在那裡,用了十足溫柔的力度。

  「寧寧。」

  他心裡既羞又燥,瘖啞出聲:「那裡……不好,別碰。」

  寧寧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裴寂臉色通紅。

  他生了雙極為漂亮的眼睛,眼尾向上勾起,暈開一片桃花般的淺粉色。黑瞳裡蒙了層霧,看上去迷迷濛濛,將平日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意盡數遮去,有如遠山落雨,攜了股膽怯的柔色。

  裴寂害羞起來……原來是這種模樣嗎?

  像冰冰冷冷的冬雪慢慢融化,淌開一灘柔軟得過分的春水。

  寧寧坐在他之上,將一切情緒盡收眼底,恍惚中,覺得自己的血條快要被清空。

  她看著眼前的疤痕,想起裴寂曾經的過往種種,總覺得心裡難受。

  他一直厭惡這些傷疤,因而把與它們相關的記憶全部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訴說,靜靜等待腐爛。

  裴寂的這些心思,她都知道。

  他總是一個人在悄悄難受。

  寧寧的動作沒停,與他對視一眼後,重新低了頭。

  那些傷痕其實已經不痛了,唯有在陰雨天氣的時候,骨頭裡會傳來隱隱的悶疼。

  可她唇瓣輕軟,貼上道道硬質長痕時,被他所厭棄的死肉竟有了知覺,酥意橫生。

  有熱氣自心口向全身湧動。

  裴寂壓下喉嚨裡的氣音,深吸一口氣,用右臂擋住雙眼,不讓喜歡的姑娘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那道陌生的觸感停在胸口某處地方。

  他聽見寧寧的聲音:「這裡……是不是很疼?」

  她說話時移開嘴唇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一道深褐色疤痕,不敢用太大力道,輕輕一撫,有如掠影浮光,引來稍縱即逝的電流。

  裴寂心亂如麻,不經思索地應她:「已經……不疼了。」

  「是嗎?」

  寧寧的指尖轉了個圈,視線沒從它上面挪走:「看上去傷得好重。」

  「這是我尚未拜入玄虛的時候,途經駱洲,於山野之間……」

  裴寂啞聲開口,甫一抬眸,對上女孩清亮的眼瞳。

  那雙杏眼漂亮得不像話,好似深夜微漾的幽潭,當寧寧垂了眼睫注視他,瞳仁裡盛滿躍動的燭光,恍如水中明月。

  她在看著他。

  看見他身體上每一處不堪的地方。

  這個念頭攜了股淺淺熱度,讓裴寂心口一燙。

  此時此刻,彷彿連最簡單的注視都成了種不可言喻的曖昧,少年喉頭微動,調整氣息:「於山野之間遇見入了魔的妖修,他以劍入道,劍氣正中此處。」

  「然後呢?」

  被深深埋在心底的記憶重新湧上腦海,裴寂沉聲應道:「我那時沒有劍,只會用小刀,趁他神志混亂,頂著劍氣上前去——」

  他說罷眸色愈深:「寧寧,這不是什麼好故事。」

  裴寂不願告訴她更多。

  他的過去陰暗無光,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如同寥落髒亂的陰溝,聽了只會叫人心煩。

  可寧寧不同。

  她自小生長在無憂無慮的溫柔鄉,從不知曉那些髒污與疾苦,裴寂也不想讓她知道。

  月亮就應該高高遠遠地掛在天空,享受世間所有的美好與清明澄澈,怎能讓她染上陰溝裡的暗色。

  裴寂不願叫寧寧為他感到難過。

  她從他那裡得到的,理應只有溫情和快活。

  覆在胸口的觸感悠悠一旋,途經他肋骨上尚且完好的皮膚時,加重力道輕輕一咬。

  那處位置靠近腰。

  她的氣息像團滾燙的霧,裴寂屏住呼吸,右手攥緊單薄床單。

  「這裡呢?」

  寧寧的視線一點點下滑,來到他小腹。

  裴寂很瘦,並非纖細多病的孱弱,而是肌理勻稱、精壯漂亮的挺拔,從她的視角看去,能見到塊塊結實的腹肌。

  以及肌肉上的一條凌厲長痕。

  理智被無數道錯雜的情緒盡數吞噬,感官上的刺激似有若無,被她隨心所欲地牽引。

  凝結的視線有如實體,他從未被如此認真地注視過。

  裴寂快瘋了。

  「這是我娘她……」

  最後那個字被吞嚥回喉嚨裡。

  寧寧低低「嗯」了聲,繼續向下。

  一個接一個的吻輕輕柔柔,如同春日裡的第一場細雨,水滴細密,落在沉寂許久的池塘上,漣漪圈圈漾開。

  池水輕顫,風的呼吸亦在輕顫,漣漪滲進不為人知的池塘深處,惹來陣陣不由自主的顫慄。

  最後她來到更下面一點的位置。

  也更羞恥且隱秘一些的位置。

  牙齒緩緩咬住細白的長帶。

  寧寧抬了眼睫,勾著嘴角望向他。

  燭光微搖,映亮少女漆黑的眼瞳,與白玉般細膩的肌膚。

  像隻小狐狸或貓。

  「裴寂。」

  寧寧忽地笑了,聲音被壓得很低很低,尾音帶了點狡黠地上揚,將他整顆心都一併勾起來:「繼續嗎?」

  喉結驀地一動。

  心底被強壓下的情思有如暗潮湧動,尖嘯著衝破層層枷鎖,迅速填滿四肢百骸。克制、矜持與內斂被吞沒得一絲不剩,那隻沉睡在胸口的野獸,悄悄伸出了尖利的爪子。

  毫無徵兆地,寧寧左手手臂被猛然握住,徑直一拉。

  裴寂一直安安靜靜,她怎麼也不會料想到這個動作,大腦一片空白之際,順著他的力道向前跌倒。

  束在黑髮上的玉簪倏然一晃,掉落在地時,引來傾瀉的青絲如瀑,以及哐噹一聲脆響。

  接而便是整個人被不由分說翻了個身,平躺在裴寂之前所在的地方。

  一上一下,兩人的姿勢徹底互換。

  等、等一下。

  手臂被死死按在床鋪上,寧寧的身體陷進被縟,能清晰感受到他餘留下來的溫和熱度。她因這個突兀的動作睜圓了雙眼,張了嘴試圖發出抗議。

  明明說好了,今天他會由著她來——

  裴寂這是犯規!

  可惜這番話沒有機會被說出來。

  裴寂雙眸幽深,俯身擒住唇瓣。

  同他冷白肌膚上的處處紅痕不同,寧寧被一襲雪白薄衫完完整整裹住,乍一看去並無異樣,唯有雙頰泛了紅,衣襟因為方才那番動作凌亂地半遮,現出層層褶皺。

  他探出骨節分明的手,薄衫之下,多出一道遊走著的弧度。

  裴寂的動作多了幾分平日裡罕見的急躁,卻自始至終稱得上「溫柔」。寧寧感受到他掌心的熱度,只覺渾身滾燙。

  顫慄感有如野獸的牙齒,肆無忌憚啃咬經脈與血液。即便之前有過嘗試,每當被他觸碰,她都會下意識感到害羞。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雨疏風驟,晚來寒流,樹葉、梢頭、燭光、人影,一切都在急促晃蕩,宛如風浪裡的小舟。

  夜色漸深,雨勢漸弱。

  寧寧再睜開眼,只能望見少年人纖細的鎖骨,與線條流暢的冷白皮膚。

  ——說是冷白,其實早就浸了層柔和淺粉色。

  那抹薄薄的粉悄無聲息暈開,自脖頸處漸變著趨向於粉白,穿過道道蜿蜒的深褐疤痕,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或許是察覺到她微微仰頭的動作,裴寂抱在寧寧後背的雙手下意識一僵,頸上紅暈更濃。

  他這會兒知道不好意思了。

  寧寧已快沒了力氣,將腦袋埋在他頸窩裡,極盡輕柔地親了親。

  她的聲音也一併被禁錮在頸間,聽上去悶悶的,帶了笑:「裴寂很好看。」

  身旁的人呼吸明顯頓住,寧寧得寸進尺,繼續蹭蹭他下巴:「只要是你,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或是身體上的任何地方……我都喜歡。」

  她這樣喜歡他,無論何等的狼狽與不堪,寧寧都願意毫無保留地接納。

  更何況,裴寂從來都沒有過「不堪」的時候。無論生活怎樣蹉跎,他都始終咬著牙,把脊背挺得筆直又漂亮。

  空氣裡出現了極為短暫的停滯。

  裴寂被她蹭得有些癢,再開口時,周身的氣息不自覺亂成一團:「不管什麼地方……都喜歡?」

  寧寧沒做多想,點頭應道:「對呀。」

  她聽見一聲很低的笑。

  裴寂嗓音裡蒙了層欲意,像蛛網蓋在耳膜上,忽然冷不防叫她:「寧寧。」

  被他抱在懷裡的小姑娘動了動腦袋,答得很乖:「嗯?」

  裴寂:「……」

  裴寂:「我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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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5:1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梵音寺悲傷小課業

  梵音寺。

  這三個字乍一聽來平平無奇,組合在一起,便成了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佛道領頭羊。無論修士還是尋常百姓,聞得這一名號時,常會顯出敬仰之色,道一聲「正派大宗。」

  在很久以前,寧寧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她見識到明空的人體鐘杵,以及永歸小師傅激情昂揚的佛經rap。

  佛光滿溢的梵音寺,它似乎有哪裡不太正常。

  而今天,寧寧終於得到機會,親自來體驗一把這地方究竟有多麼不正常。

  ——自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交流學習後不久,梵音寺舉辦了三年一度的佛法大會。

  此會乃佛家盛事,除卻八方佛修以外,各大仙道宗門也會紛紛派出弟子參加,沾一沾喜氣佛光。

  玄虛劍派就是其中之一。

  這次跟著天羨子到這兒來的,分別是寧寧、裴寂、鄭薇綺、林潯與賀知洲。

  「別看『佛法大會』這名字挺沒意思,只要參加試一試,就會發現其實很有趣的。」

  天羨子走在最前頭,向身後的小弟子們傳音入密:「在法會期間,梵音寺每位長老都會開一門小課,教授的內容各不相同,供各大宗門弟子研習佛法,體驗一番梵音寺修佛的生活。」

  寧寧一邊聽,一邊抬了眼張望寺內景色。

  隆冬未過,天地仍是一望無際的雪白。古老寺廟倚靠著層層疊疊的山巒奇峰,琉璃瓦金碧輝煌,廟身則是濃郁朱紅,森森松柏蒼勁幽深,皆染了無暇瑩潤的白。

  四下色澤紛然,然而當她環視著望去,只能見到來來往往的如織人潮。

  梵音寺裡的師傅們來自五湖四海,無一例外都頂著肉色大頭,聚在一起交錯行走時,像油鍋裡沸騰的蛋,或是上下起伏不停、左右翻湧不息的海浪。

  冬日寒風掠過,身旁的裴寂輕輕咳了一聲。

  他在師門中修養一段時間後,身體已經恢復些許,雖然能如常下地行走,但由於天雷造成的傷勢極重,神識仍是虛弱。

  寧寧瞧他一眼,溫聲開了口:「覺得冷嗎?」

  裴寂搖頭:「無礙。」

  他出聲時垂了長睫看她,說罷下意識抿了唇,將喉嚨裡的不適感強行壓下。

  裴寂今日著了黑衣,被沉鬱的深黑色澤一襯,整張臉就顯得更加蒼白,尤其薄唇毫無血色,看上去乾澀得過分。

  寧寧順勢向上一望,能見到隨黑髮垂落的一根玉白髮帶。

  還是她在鸞城送給他的那根。

  寧寧將它送給裴寂之後,一直沒見他怎麼用過。

  她本以為他性喜深黑,覺得這樣的顏色太過突兀張揚,後來從大漠回來才聽賀知洲說,原來髮帶一直被裴寂藏在胸前的衣襟裡,直至最後一道天雷落下,才用它綁了長髮。

  當時賀知洲半開玩笑地問她:「我說寧寧,看裴師弟那副珍惜得要命的樣子,髮帶不會是你送給他的吧?」

  就因為那樣一句話,寧寧當場面紅耳赤。

  說來也奇怪,裴寂曾經從未大大方方地用過它,自天壑回到玄虛後,卻時常把那條帶子綁在頭髮上。

  第一次被她發現這個變化、目不轉睛死死盯住的時候,他甚至彆扭地紅了耳根。

  「我還是頭一回來梵音寺。」

  寧寧收回思緒,噙了笑地低下腦袋,指尖輕輕一勾,正好落在他小指上:「說不定能見到明空和永歸小師傅,也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

  她一面說,一面將手指向上勾。

  這股力道猝不及防,雖然僅僅用在小指上,卻引得裴寂整隻左手都順勢向上。旋即柔軟溫和的觸感逐漸綿延,寧寧五指依次覆下,將他的手心整個裹住。

  裴寂從未嘗試過,同她在如此大庭廣眾的地方牽手——更何況是佛門清淨之所。

  被握緊的左手微微一僵。

  「裴寂。」

  寧寧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很低,帶了笑:「你為什麼之前從來不用這根髮帶,這幾天突然戴上了?」

  在她說話的間隙,溫暖靈力自手心蔓延,如同潺潺而來的水流,途經他手上的每一條紋路,穿過血液,擴散至冰冷的全身各處,把令人不適的寒氣驅散殆盡。

  寧寧的手比他小上許多,軟綿綿壓下來,像團沒有骨頭的棉花。

  她慢悠悠傳遞著靈力,不著痕跡地、笨拙地調整牽手的動作,有時指腹蹭過他手裡的繭或傷疤,在溫暖之餘,還惹來絲絲的癢。

  裴寂:「……」

  裴寂眸色稍黯,忽地張開五指掙脫束縛,反手一握,將寧寧的整隻右手包在手中。

  「就是,」他感受著手心裡淌動的暖流,又咳了聲,「突然想用而已。」

  寧寧:「咦——」

  她說著又朝他靠近一步,帶來一股令人心安的熱度,一眨不眨望向裴寂眼睛,幾乎是湊到他耳邊笑道:「真的?」

  身旁黑衣少年的氣息很明顯亂了一陣。

  他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斬妖除魔,也習慣了狼狽得滿身傷痕與血污,可偏偏是這樣柔軟的、近乎於曖昧的舉動,會讓他感到耳根燥熱。

  裴寂沒有立刻應聲,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嘗試像寧寧一樣,用指腹撫摸她手背。

  「還有。」

  他們兩人走在玄虛劍派隊伍的最後,其他人鮮少回頭來看,他生澀地觸碰她,喉頭微動:「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曾經他從未抱過希望,只敢遠遠注視她的身影,那根髮帶或許是唯一能從寧寧手裡得來的東西。

  更何況,以他們兩人之前的關係,若是用了,總覺得是種僭越。

  可如今不同了。

  這是……他喜歡的姑娘送來的禮物。

  她也心儀於他。

  裴寂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念頭,想讓更多人知道,寧寧將它贈予了他。

  類似於某種宣示主權,或是青澀的、悄咪咪的炫耀。

  好幼稚哦。

  寧寧輕輕笑了笑。

  許是聽見笑聲,裴寂用拇指按了按她掌心,發出無聲又微弱的抗議。

  一行人跟著天羨子穿過重重人海,不消多時,就到了梵音寺中央的論法台。

  「開小課的長老們都在論法台這邊,你們可以自行瞧上一瞧,若有感興趣的,便去試試吧。」

  天羨子介紹完畢,匆匆笑了笑:「為師與梵音寺住持有場比試,先行告辭,各位莫要掛念。」

  師尊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痴,每到一處新地方,都要同當地高手比上一場。

  ——結局往往是兩敗俱傷,天羨子沒錢療傷治病,只能可憐巴巴蹭吃蹭喝,待在對方的宗門裡當米蟲。

  雖然他本意並非如此,但寧寧有理由懷疑,這是一種新型的碰瓷手段。

  她對此見怪不怪,朝天羨子揮揮手道了告別,俄傾轉過腦袋,依次打量論法台上的大師們。

  這小課招人跟社團迎新十分相似,每位長老皆坐於蒲團之上,身側懸空浮著許多暗金色小字,皆是以靈力凝結而成,用來詳細介紹小課內容。

  「我以前參加過一次佛法大會。」

  鄭薇綺像是回憶起不太美好的舊事,五官漸漸變成一塊崎嶇的苦瓜:「總之……你們一定要謹慎選擇,若是遇上不靠譜的和尚,會被折磨得很慘。」

  寧寧好奇道:「師姐,你上回選了哪門小課?」

  鄭薇綺神色稍凜:「樂理共賞。」

  賀知洲樂了:「鄭師姐,你不會被安排去敲鐘了吧?」

  他說罷輕嘿一聲,給寧寧傳了個音:「這不就是那個啥!巴黎聖母院裡有鐘樓怪人阿莫西林,咱們梵音寺有鐘樓劍修鄭薇綺!」

  寧寧震驚看他一眼。

  什麼阿莫西林,人家明明是叫卡西莫多。

  「那倒也不是,暮鼓晨鐘皆有專人負責,我還夠不上。」

  鄭薇綺雙目空茫,陷入回憶:「我只不過是和幾十個和尚一同入了大殿,坐在一間黑布隆冬的小房子裡,敲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木魚,一邊敲一邊唸經——你們想聽嗎?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完全不想聽!

  而且師姐兩眼無神,語氣越來越像復讀機器人了!那段佛經簡直是被牢牢刻在了她DNA裡,超恐怖!

  「大家快看那邊。」

  一直默默沒做聲的林潯突然開了口。他仍然不太習慣人多的場所,說話時往賀知洲身旁靠了一步:「那是不是永歸小師傅?他為何會像長老們一樣坐在蒲團上?」

  寧寧尋著他的視線看去,果然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永歸顯然也望見他們,點點頭,露出一個極為和善的微笑。

  「佛門長老精力有限,一些修為有成的親傳弟子,也能得到開小課的機會。」

  鄭薇綺耐心解釋,說罷皺了眉:「不過這位……看上去不太靠譜。」

  寧寧頗有同感:「師姐自信點,把『看上去』去掉吧。」

  永歸的佛門rap雖然奇葩,但樂音只是種外在的修道方式,要論本人習性,他其實算不上多麼古怪。

  也因此,浮現在小和尚身邊的暗金小字規規矩矩寫著:悟禪。

  「人生有如行雲流水,五蘊皆空方能無悔。貪嗔痴當下悟破,禪意裡立地成佛。」

  永歸緩聲道:「超脫五行,以本心看待事物,便是佛門中的『禪』。諸位生活中若有不順之處,大可同小僧說上一說,說不定我能勘破一二。」

  「當真?」

  鄭薇綺生了幾分興趣:「小師傅,我既想掙錢,又想練劍法,還想下山降妖,然而現如今時間太少,根本無法事事兼顧,我該怎麼辦?」

  永歸笑道:「這有何難?」

  他言罷低下腦袋,在儲物袋中翻找片刻,半晌之後,拿出幾顆小石子和一個木杯。

  不出寧寧所料,小和尚果然把石子放進了木杯裡,抬眼望向鄭薇綺:「施主,杯子裡滿了嗎?」

  這套路老掉牙了。

  從他掏儲物袋的熟練程度來看,這個所謂的「禪機」應該就是批量生產的哲理故事,只要遇見差不多合適的問題,就能把它套進去。

  鄭薇綺像在看一個小智障,為了顧全小師傅的顏面,口中仍然很是配合:「滿了。」

  「其實並沒有。」

  永歸畢竟年紀小,見她乖乖入了自己的套,樂得滿面春風,強行把唇角往下一壓,又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把細碎的沙石,將石頭間的縫隙逐漸填滿:「你看,這才是滿了。」

  他的聲音和動作一氣呵成,鄭薇綺佯裝恍然大悟地鼓掌,不成想,突然聽見身旁一道一本正經的嗓音:「不,不對,它還沒滿!」

  是賀知洲。

  「沙石的基本成分是二氧化矽,而強酸正好可以溶解二氧化矽!」

  賀知洲思考得兩眼放光,越說越激動:「至於杯子裡的石頭屬於石灰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鈣,只要加入適量稀鹽酸,也能發生溶解反應。這樣一來,杯子裡就能空出很大一片空間了——只要化學反應還在,杯子就永遠不可能變滿,真是太神奇了!」

  永歸聽不懂這段豬話,用看精神疾病患者的眼神幽幽望著他。

  永歸儘量用了委婉的語氣:「這位施主……莫非是在念什麼上古的咒語?」

  永歸小師傅得了鄭薇綺的讚揚,心裡幾乎要樂開花。

  鄭師姐雖然偶爾不靠譜,但總歸是個尊老愛幼的修真好青年,眼見他單純至此,仗義之心頓起,順勢在小和尚手裡頭報了名。

  寧寧對小課興趣不大,比起在大殿裡關上幾天幾夜,她更傾向於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梵音寺;

  恰好裴寂也懶於參加,兩人一拍即合,在論法台上瞎轉悠。

  賀知洲與林潯愛湊熱鬧,把各個課業看了個遍。等後來被寧寧問起究竟定下哪一門,賀知洲嘿嘿一笑,抬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個老和尚。

  寧寧抬眸,晃眼看向那人身側的暗金小字,只需匆匆一瞥,就不由得悚然一驚。

  好傢伙,上書四個大字:[制服誘惑]。

  *

  梵音寺雖然名為「寺」,其實佔地面積極大,遠遠不止一座寺廟大小。四面八方的崇山峻嶺盡數歸於其中,僅憑一天時間,遠遠無法將其一一遊遍。

  寧寧顧及裴寂傷勢,並未前往更為寒冷的高山,只在寺廟附近轉了轉。等回到廟裡,天色已入黃昏。

  意料之外的是,兩人剛順著廟門上前沒幾步,居然在不遠處的小院裡見到了賀知洲與林潯。

  寧寧對他們的小課很感興趣,拉著裴寂好奇上前,見到院落裡的情景時,不由得微微愣住。

  參加這門小課的人挺多,全是清一色的佛修,要說俗家之人,只有賀知洲和林潯兩個。

  院子裡很冷,然而每個人都脫去了外衣,手裡捧著本經書。

  佛修們個個凝神斂眉,有些人的上身甚至不著寸縷,丹田聚氣,從喉嚨裡發出中氣十足的唸經聲,振聾發聵。

  同他們相比,賀知洲與林潯好似兩隻瘦弱的小雞崽。

  兩人並肩蜷縮在冰冰涼涼的角落裡,眼角眉梢儘是茫然,因為寒冷不停打哆嗦。在發抖的同時,還要可憐巴巴打開手裡的佛經,念出似曾相識的語句:「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這邊的景象慘不忍睹,而在院落中央,赫然坐著個面帶微笑的老和尚,以及同樣滿臉幸福的明空。

  這兩個和尚的跟前,還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爐。

  「師傅,不愧是蘊養了靈火的火爐,真是好舒適,好叫人安心。」

  明空說著抬起手,往嘴裡塞了塊點心,自嘴角露出無比慈悲的微笑:「點心入口即化,爐火暖入人心,冬天,真好。」

  老和尚亦是笑,溫溫和和抬頭看向角落:「有人想來吃一口嗎?甜甜糯糯的,若是來了,還能感受感受爐火的溫度,多好啊。」

  寧寧驚呆了。

  什麼叫殺人誅心。

  ——原來[制服誘惑]裡,那個所謂的「制服」不是名詞,是個徹徹底底的動詞!

  再看賀知洲和林潯。

  兩人都是目眥欲裂,氣到吭哧吭哧發出狗叫,卻又對此無可奈何,形同兩具被掏空的乾屍,仰頭與她四目相對時,眼裡儘是淚光。

  可憐,太可憐了。

  尤其是小白龍對一切都毫無所知,是被賀知洲稀里糊塗拉來這節小課的。

  寧寧看得心酸,與裴寂悄無聲息退出院落。

  這會兒臨近傍晚,不少小課都結束了整日的教學,她有意在人群中尋找鄭薇綺的身影,經過一番輾轉,終於在大殿正門見到大師姐。

  鄭薇綺的悟禪已經結束,不知道為什麼,當鄭師姐面無表情走在路上,不似劍修,像個無家可歸的女鬼。

  寧寧心感不妙,試探性叫了句:「鄭師姐?」

  見對方怔然扭頭,又補充道:「你學得如何了?」

  鄭薇綺幽幽看著她,黑沉沉的瞳孔像是一對陰森森的無底洞,看得寧寧後背發涼。

  場面靜了一瞬。

  須臾之間,師姐似笑非笑,嘴角抽搐著勾起一絲弧度。

  寧寧見到她伸手探向儲物袋,掏出一把細沙逆風往前砸,被沙土糊得滿頭滿臉,迎風獰笑。

  旋即鄭薇綺一邊扛起一面幡,一邊左手拿壺右手拿杯子不停倒茶,任由熱水澆在自己手上,最後掏出一隻蠍子,在自己手臂狂蟄。

  鄭薇綺在狂笑:「是幡動還是滿了就要學會放手?如果想污染清淨的東西,或者想陷害心無邪念的人,罪惡反而會傷了自己。蟄人是它的本性,慈悲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不會因為它的本性而改變——呵呵呵哈哈哈!」

  寧寧:……

  寧寧的眼神越來越犀利。

  救命啊!鄭師姐她瘋啦!

  *

  這梵音寺是待不得了。

  第二日還有小課,賀知洲、林潯與鄭薇綺深受其害,回來之後悲傷得有如奔喪,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立馬前往論法台,把自個兒留在報名表上的名字銷掉。

  「他要我在一柱香時間裡,背完整整一百個佛學哲理故事。」

  鄭薇綺走在前往論法台的路上,神色悲慼地訴苦:「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是,好幾個佛修居然當真背出來了!」

  「怎麼會這樣呢?」

  賀知洲雙目無神:「我以為這門小課是十幾個和尚穿著袈裟圍著我跳舞,我一定可以抵擋住誘惑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林潯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嗚嗚嗚……」

  「所以,」眼看即將趕到論法台,寧寧問得小心翼翼,「你們真打算偷偷摸摸去銷毀名字?」

  鄭薇綺信誓旦旦:「一堂小課裡有那麼多人,就算其中一兩個消失不見,也不會引人注意——咱們唯一要當心的,是今晚的行動絕不能被人察覺。」

  於是為了確保安全,寧寧和裴寂就被分別安排在論法台的兩個入口,一動不動站著把風。

  寒冬的夜裡,萬事萬物都顯得格外寂寥又冷清。一輪月亮灑下瑩瑩白輝,像是在雪上淌動的水。

  寧寧正全神貫注地四下張望,毫無徵兆間,感受到一股倏然而至的靈力。

  這道靈力柔和深沉,如同靜靜屹立的宏偉青山。她心覺不對,迅速用傳音給裡面的人提了個醒,沒想到話音剛落,耳邊就掠過一道匆匆的風。

  「這麼晚了,小施主待在這兒做什麼?看你四下巡視,莫非是在找人?」

  溫和的青年音澄澈如雪,寧寧抬頭,見到一名劍眉星目的僧人。

  他說著視線稍轉,越過寧寧,徑直望向呆立在論法台裡的三道影子:「或是說,在特意做別的什麼……不好的事?」

  這人來得無聲無息,幾乎是頃刻之間出現在她身旁,想必修為極深。

  果不其然,在恍然的下一瞬,寧寧就聽見他彬彬有禮的嗓音:「貧僧寂如。」

  原來是梵音寺的寂如長老。

  做壞事被東道主當場抓包,場面一時間很是尷尬。

  「我、我是在——」

  若說散步,他們一行人分離四散,鄭薇綺等人還鬼鬼祟祟站在名單前面,倘若這般解釋,只會徒增懷疑。

  寧寧實在想不出來理由,只能支支吾吾拖延時間,絞盡腦汁編造藉口,正值此刻,耳邊突然響起裴寂的聲線。

  他低低道了聲:「我找到他們了。」

  什麼?找到誰?誰要被找到?

  寧寧想不通這句話裡蘊藏的邏輯,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茫然點頭,又聽裴寂繼續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同平日裡不大一樣。」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畢竟是……在夢遊。」

  寧寧呆了。

  裴寂居然一本正經說出了非常不得了的話!

  這句話堪堪落下,不止寂如長老怔住,論法台上的另外三人也同樣一個愣神,彼此匆匆交換目光。

  賀知洲:「夢遊?」

  林潯:「可、可行嗎?」

  鄭薇綺:「他都那樣說了,我們只能照做啊——等等,咱們誰知道夢遊是個什麼德行?」

  賀知洲:「看我的!」

  新雪映著月光,四下出現了極為短暫的沉寂。在無邊際的夜色裡,寂如明明白白地看到,論法台上的某道身影緩緩一動。

  站立著蠕動那種。

  月光打濕那人的臉,他望見那名年輕劍修的模樣。

  面無血色、神情飄忽,一雙眼睛半開半闔,只露出一道小縫,透過那縫隙看去,能見到狂翻的白眼,以及癲狂的眼珠。

  緊接著月光一黯,三具身體倏然而起,無一不是垂著脖子和手臂,無比僵硬地開始緩慢移動。場面一度十分詭異,苗寨趕屍見了都得直呼親兄弟。

  尤其那個翻白眼的年輕人狀態越來越深,口眼歪斜之餘,已經開始了磨牙。

  就賀知洲那模樣,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歷史課本裡的元謀人。

  「這……」

  寂如啞了一瞬:「這是夢遊?」

  他最後一個字還悶在喉嚨裡,就眼見賀知洲離得越來越近,一邊走著喪屍步,一邊從口中喃喃念出惡魔般的低語:「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硅磷……」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元素週期表,可寂如對此一無所知。

  他只覺得好詭異好恐怖,這人說夢話講出來的東西,竟像是上古時期遺落的咒語,讓人根本聽不懂!

  「寂如長老。」

  裴寂語氣很淡:「我宗弟子常會集體夢遊,要我叫醒他們嗎?」

  寂如神色複雜。

  寂如:「還是不用了吧?我聽說夢遊不能中途醒來……要不,咱們還是悄悄地?」

  他頓了頓,又遲疑道:「想不到玄虛劍派弟子的壓力竟會如此之大,怎麼就把好端端的孩子養出這種病了呢?」

  裴寂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指了指身旁的梅花。

  寂如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想說,梅花香自苦寒來,你們練劍求道多年,此等磨難是必然要承受的?」

  裴寂搖頭,指向不遠處的賀知洲與林潯:「劍修。」

  然後又望一眼跟前垂落的梅枝:「沒錢(梅前)。」

  寧寧在心裡「哇哦」一聲。

  裴寂,超會舉一反三!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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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5: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最好的禮物

  「堆一個老和尚,彈他腦門;再堆一個小和尚,也彈他腦門;最後堆一個梵音寺,吃我天馬流星拳!」

  賀知洲穿得厚實,把自個兒裹成了一個白蓬蓬的球,一邊蹲在雪地裡堆雪人,一邊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地唸唸有詞。

  林潯看著他跟前兩團畸形的橢圓雪球,小心翼翼安慰:「賀師兄別難過,雖然我們那幾日過得苦,但也的的確確錘煉了品性,有失必有得。」

  賀知洲癟著嘴冷哼。

  參加佛法大會後,他雖失去了身為一名鹹魚菜狗的快樂,卻以此作為代價,得到了實打實的痛苦,好一個有失必有得。

  寧寧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興高采烈堆著雪人,聞言抬頭一望,繼而噙了笑地對裴寂道:「幸好咱倆沒去參加小課,不然得多慘吶。」

  今日是佛法大會結束後的第二天。

  他們一行人在昨日回了玄虛,經過整整一天的休憩與調養生息,寧寧已經恢復了絕大部分精力,然而其他幾位的狀態,就顯得不那麼盡如人意。

  對小課名冊做手腳的計畫宣告破產,賀知洲與林潯被萬惡的標題黨矇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念了好幾天佛經,到頭來也沒能把誘惑制服。

  鄭薇綺被迫苦讀佛學經典小故事,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同旁人講話,就能從嘴裡蹦出三個以上的佛道哲理。

  都是可憐人,真真慘到不行。

  她在心裡默默表示一番同情,旋即低頭打量自己面前的雪人,戳戳裴寂肩膀:「你的手是不是挺冷的?」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恰好鄭薇綺等人需要發洩滿心鬱悶的情緒,大家一拍即合,來到望月峰上堆雪人。

  寧寧對這件事興致勃勃,奈何生在南方,連雪都沒見過幾次,對於打雪仗堆雪人,就更是陌生。

  她嘗試像電視劇裡那樣將雪聚攏成圓球,結果每次都按不嚴實,剛把雪球拿起來,球體就不受控制嘩啦啦碎開,化作滿地白屑。

  於是一來二去,做雪人的重任就落在了裴寂身上。

  他的手大且修長,出乎意料地十分靈活,白玉般的手指將雪團捏成各種形狀,稍稍用力時,骨節會泛起漂亮的白色。

  寧寧看得滿心驚訝,聽他低低應了聲:「不冷。」

  因為她一直在往裴寂身體裡輸送靈力,讓他能暖和一些嘛。

  寧寧抿唇笑笑,不著痕跡向他靠近一步:「你是從哪兒學來的堆雪人?看這手法,不像是第一次。」

  她還以為按照裴寂的性格,會對這種有些幼稚的消遣方式敬而遠之。

  裴寂「唔」了聲:「我小時候常會堆著玩——腦袋做成什麼形狀,這樣行嗎?」

  於是身側的小姑娘興致勃勃伸出手,捏了捏被他捧住的雪團,而那個關於「堆雪人」的話題,自然被她拋在腦後。

  「堆雪人哦。」

  裴寂隨身帶著劍,因而能聽見承影的聲音,那道大叔嗓說了一半忽然停下,好一會兒才唏噓開口:「當年的裴小寂多可愛啊,不像現在,只會對著寧寧可愛,叫我好傷心好傷心。」

  其實對於裴寂來說,下雪稱不上多麼美好的事情。

  與娘親住在一起的時候,哪怕到了最為寒冷的隆冬,他也從來得不到禦寒的衣物,往往只能在角落裡蜷縮成一團,從而留住稀少的熱氣。

  有時娘親氣急,甚至會將他帶出地下的小房間,讓裴寂置身於滴水成冰的雪夜裡。雪華一片片落下,像床厚厚的棉被鋪在地面上,可當他跌落在雪中,感受到的只有刺骨寒涼。

  夜深的時候,大雪和暮色一起沉甸甸壓下來。四面八方皆是他所畏懼的黑暗,在裴寂被凍得意識恍惚的時候,只有承影會陪他說說話。

  後來他就開始堆雪人。

  其他小孩不願帶著他玩,裴寂遠遠地看,多少學到一些技巧。

  那時他手上滿是紅腫的凍瘡,每當觸碰到雪花,都會被冷得刺痛不已,好在裴寂早就習慣了疼痛,看著白花花的雪團逐漸添上腦袋與五官,心裡總會浮起異樣的感受。

  ——它靜靜立在原地,彷彿是個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人。

  天地何其浩渺,只有它願意陪在他身邊。

  「……裴寂?」

  清澈的少女音將他拉回現實,裴寂尋聲垂眸,正好撞上寧寧含笑的眼瞳。

  她的情緒向來不加遮掩,開心時就會下意識咧開嘴笑,一面與他對視,一面伸出手,露出瑩白手心裡的幾顆豆子和幾根樹枝:「這些可以用來當眼睛和手臂,你覺得怎麼樣?」

  過往的陰翳在那一瞬間倏然消散。

  裴寂無聲笑笑,後退一步,示意她上前:「你來。」

  頭一回和裴寂一起造小雪人,寧寧只覺身負重任,認真得不得了,不但仔仔細細放好了豆子與木條,事成之後思考一番,還從儲物袋裡拿了個小斗篷披在它身上。

  她剛停下動作,就聽見身後傳來喜出望外的熟悉嗓音:「哇——寧寧和裴寂這個雪人,堆得堪稱大師級別啊!」

  天羨子與孟訣不知什麼時候來到這兒湊熱鬧,白衣盡數落了雪,像兩個行走的大雪團。

  前者看得興致勃勃,嘴裡叭叭叭沒停下:「薇綺的這隻小豬也不錯,圓眼睛圓鼻子圓耳朵,挺可愛。」

  「師尊。」

  鄭師姐幽幽盯著他:「這是你。」

  天羨子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孟訣習慣性解圍:「這個師尊其實挺好看的,就是有點醜。」

  ……這算個錘子的解圍啊!

  天羨子嚥下一口老淚,再走到賀知洲與林潯跟前時,總算學了乖不做出頭鳥,把第一個發話的機會讓給自己乖徒:「孟訣,你覺得這個……娃娃如何?」

  他實在看不出那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想了半晌,也只能用「娃娃」來指代。

  這兩位堆出的雪人堪稱面目模糊、手腳畸形,整個身子歪歪扭扭如同爛泥,偏生嘴巴上還塗了紅色顏料,擺在地上一放,像是誤入某個恐怖片片場。

  孟訣頷首:「醜陋中帶著一絲變態的美麗,猥瑣裡藏了幾分不可言喻的性感,很少能見到如此有動態感的雪人,彷彿隨時都能大笑出聲,在地上爬來爬去。」

  「等等。」

  這臭小子說得一氣呵成,天羨子隱約察覺到一點不對勁:「這個東西,該不會,也是我吧?」

  林潯滿臉通紅,帶了歉意地低下腦袋。

  天羨子忿忿然瞪向自己的乖徒孟訣。

  他覺得這人就是故意的!孽徒,這幫孽徒!

  「今日師尊來了,不如為我們表演一手劍法吧。」

  鄭薇綺兩手一拍,突然就來了興致:「你們不知道,師尊不但劍術超群,做雪雕也很有一手的!」

  天羨子笑得做作:「其實稱不上『很有一手』,略懂,略懂而已。」

  他說罷化出本命劍,正色咳了聲:「今日心情不錯,就讓你們看看罷。」

  哪怕是平日裡再吊兒郎當的劍修,一旦長劍出鞘,那便是另外一種渾然不同的氣場了。

  天羨子劍勢清絕,洶湧澎湃的靈力帶起陣陣呼嘯不止的疾風,漫天大雪肆意翻湧,於半空凝成龍騰之貌。

  陡然長龍一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前行,所過之處白芒紛飛。

  道道劍氣如光似影,不過須臾,便將堆積的雪團削砍出栩栩如生的棱角與輪廓,原本空蕩的天地間,突然多出幾隻不會動的兔子、貓和飛鳥。

  劍芒無形亦無蹤,如飛箭掠過裴寂耳邊,毫無徵兆地,忽然有道劍氣悠悠停下,在他頭頂打了個旋兒。

  從樹梢落下個圓滾滾的雪團,恰好砸在寧寧腦袋上。

  小姑娘「哎喲」了一聲。

  這道下意識發出的嗓音又輕又細,聽得他心口也隨之一動。

  裴寂抿了笑,低聲道:「別動。」

  寧寧很聽話地沒有動彈,由於微微低著頭,裴寂只需要一垂眼,就能見到她頭頂的雪花。

  那個雪團並不大,落到她頭頂時轟然碎開,變成了四分五裂的小球。他伸手將其一一拂下,聽見寧寧小聲道了句:「好冰哦。」

  她時刻關注著裴寂的舉動,因而能十分明顯地察覺到,對方手上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他有些遲疑地開口:「這個雪團裡……有張紙條。」

  「紙條?」

  寧寧兀地抬起腦袋,引得雪屑嘩啦啦往下落:「上面寫了什麼?」

  「它寫——」

  裴寂斂眉低頭,視線掃過紙條上的雋秀小字,即將要出口的字句全被堵在喉嚨裡頭。

  那張藏在雪團裡的紙條,白紙黑字、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祝裴寂生辰快樂]。

  四下紛亂飄飛的雪花陡然安靜了。

  原本清明的思緒變成一片空白,整個世界裡,只有他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

  裴寂茫然抬頭,見到寧寧晶亮的眼睛。

  陽光墜落在她長睫上,如同破碎的浮光掠影,在那雙漆黑瞳仁裡,笑意幾乎要滿滿溢出來。

  「裴寂。」

  她揚起唇角,臉頰現出小小的梨渦:「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從沒有人為他慶賀過生辰。

  裴寂近乎於慌亂無措了。

  「我的天,終於不用裝了!來來來,看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賀知洲爆發出驚天狂笑,毫不留情地伸出右手,把自己堆的雪人肚子破開大洞。

  在洞口之內,赫然裝著他與林潯準備的一個深黑色長箱。

  鄭薇綺一劍把雪人劈成兩半,裡面也藏了個頗為精緻的小盒。

  天羨子嘴角狂抽,看著自己兩具無端慘死的屍體,心頭劇痛。

  「我還是覺得,我想的那個法子最好。」

  鄭薇綺輕哼一聲:「試想一下,當裴師弟早上起床出門,一抬眼,就能看見我們每個人抱著禮物——多震撼啊。」

  「林師弟的策略也挺不錯啊!」

  賀知洲拍拍小白龍肩頭:「用雪堆出祝福語,浪漫死了。」

  「你們不懂,這才是咱們劍修的情調。」

  天羨子道:「這祝福吧,就應該用劍氣傳達——來來來,裴寂乖徒,快看看為師給你準備的禮物,千年結成的蘊神花,對修行絕對大有裨益。」

  「還有我我我這個!」

  賀知洲咧嘴傻笑:「我和林潯師弟沒什麼錢,湊著靈石買了件冰蠶衣,你穿上肯定不錯。」

  前面這三位都是為劍痴狂的窮光蛋,掏空了私房錢,才終於湊出幾件禮物來。

  孟訣笑得溫和,充分展現了有錢人的基本素養:「裴師弟,聽聞你得了承影劍,我已向鍛劍堂報備,今年你去鍛劍,靈石都算在我頭上。」

  鄭薇綺嘿嘿兩聲:「小師弟,獨家孤本,你懂的吧。」

  「什麼獨家孤本?」

  天羨子義正辭嚴:「鄭薇綺,你作為師姐,絕對不能帶壞師弟!今日情況特殊,以後若是再讓我見到這種東西,可就全部沒收了!」

  孟訣點頭:「師尊至今沒有道侶,的確是時候被帶壞一下了。」

  鄭薇綺若有所思:「師尊,你看到雪瀟被真霄劍尊剜去心頭血了嗎?」

  「什麼!」

  天羨子訝然驚呼,條件反射地應聲:「想要她心頭血的,不是迦蘭少城主江肆嗎!」

  啊哦,暴露了。

  這是《修真風月錄》裡的情節,當初鄭薇綺在學宮上課時悄悄翻閱,被他收繳過一本。

  最後當然是天羨子不捨晝夜地把它看完了。

  ——這丫頭就是想要套他的話!孽徒,這幫孽徒!

  他們這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來吵去,而那陣由天羨子掀起的風雪,已經不知何時靜下了。

  耳邊響起的聲音都格外模糊,裴寂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應該作何表示。

  道謝?收禮?亦或是用更加珍貴的禮物作為回贈?

  對於這種毫無經驗的事情,他全然不知曉下一個步驟。

  「裴小寂。」

  腰間的承影悄聲開口:「你沒事吧?」

  要說它不擔心,自然是假的。

  「生辰」這兩個字,對於裴寂而言,無異於一種惡毒的詛咒。

  承影陪著他長大,親眼見過那個女人怒火焚身、狀若癲狂的模樣,每到裴寂生辰之日,她的瘋勁都會猛然暴增,憤怒到頂點。

  打罵之餘,那些令人噁心的、滿含羞辱性的言語,饒是承影也不願去回想。

  也出於這個原因,往日每到這個時候,裴寂都會消沉許多。

  同樣地,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固執地認為,自己的降生是個令人厭煩的、不可挽回的錯誤。

  此時此刻它提心吊膽,好在這份擔心似乎有些多餘。

  在靜謐的大雪裡,寧寧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輕輕攥住他衣袖,安慰似的晃了晃。

  她的觸碰像是鑰匙,將裴寂從混沌的記憶裡一把拉出,終於回到現實。

  他的神色仍舊很淡,如同深冬裡每一處寒冷的角落,然而在長袖之下,裴寂卻反手一握,用指尖勾住她指頭。

  用了叫人無法抗拒的力度。

  *

  天羨子作為師尊,在今日總算大方了一回,聲稱要在夜裡帶大家去山下最好的酒樓胡吃海喝,慶祝小徒弟生辰。

  這會兒距離晚上還有一段時間,眾人先行回了院落歇息,寧寧幫裴寂抱著兩個禮物盒,來到他房屋裡。

  她心情不錯,一路上哼著小曲,把盒子放在書桌後眉梢一揚:「裴寂,你不想知道我準備了什麼禮物嗎?」

  話音落下,寧寧卻沒得到應有的回答,在轉身面向他的剎那,落入一個帶了寒氣的擁抱。

  裴寂體寒,近乎於渴求地索取著她周身的熱量,手心冷得像鐵,覆在脊背上暗暗用力。

  他的聲線很啞:「你告訴他們的?」

  在清冽的木植香氣裡,寧寧能感受到他胸膛隨著呼吸的起伏。

  她喜歡這股氣息,用臉蹭蹭裴寂胸口:「嗯。你不喜歡?」

  他應答得艱澀:「……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

  只是那樣的情感太過熾熱,身為容器的他狹小又破損不堪,幾乎無法承受如此濃烈的情愫,一時間惶恐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他曾經萬萬不敢奢求的一切。

  寧寧卻將它們帶來他身邊。

  從屋外帶來的冷氣已經漸漸消退,裴寂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升溫。

  忽然耳邊傳來屬於她的聲音:「裴寂。」

  裴寂應聲後退一步,保持著雙手仍然摟在她後腰的動作,與寧寧四目相對。

  他有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

  深邃瞳孔好似漆黑的墨,眼尾內斂著向上微挑,勾出一抹奪人心魄的清淺弧度。

  寧寧仰頭看了須臾,踮起腳尖,吻上他的薄唇。

  她的吻細密纏綿,在冬日寒冷的空氣裡,哪怕是如此淺嘗輒止的觸碰,也顯得格外溫暖且撩人。

  身體四處皆是冰涼,屬於女孩的唇瓣帶來令他著迷的熱量,如同一個小小的鉤,毫不費力,就能牽引所有雜亂思緒。

  寧寧一邊越發嫻熟地親吻,一邊向前邁開腳步。

  這是個類似於引導的動作,裴寂不明所以,只能順著她的力道步步後退。

  然後小腿撞上了硬質的物件,身體被寧寧輕輕一推。

  他順勢坐在書桌前的木椅上。

  而寧寧的動作稍稍一頓,順勢坐上他大腿。

  裴寂呼吸陡然凝固。

  這是與擁抱截然不同的感受,更為曖昧,也更為熾熱。隔著一層衣物,裴寂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

  明明是在冬天,周圍卻四散著火一般滾燙的熱氣,熏得他頭腦發懵。

  在這樣的動作下,寧寧成了稍微高出一些的那一方。

  「站在那裡太累了。」

  她臉色通紅,尾音裡是緊張的顫抖:「想看看我的禮物嗎?」

  以這種姿勢坐在他身上,就已經是寧寧耗盡勇氣所能抵達的極限。

  她不敢胡亂動彈,只得低頭尋找禮物,不消多時,儲物袋中微光一現。

  那是一把純黑色劍鞘,檀香環繞、靈氣四溢,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明白並非凡俗之物。

  「這是送給你,還有承影的。」

  她說著笑了笑:「它陪了你這麼多年,可不能再穿之前那把舊劍的衣服啦。」

  若不是承影在進屋時就被他放在客房裡,此時裴寂耳邊一定會響起癲狂的鵝叫。

  寧寧勾了唇,尾音炫耀般上揚:「而且啊,像我們裴寂這樣厲害的劍修,佩劍和劍鞘也一定要是最好的。」

  他才不厲害,也並不好。

  一些被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淺淺浮現,裴寂眸光一黯,恍惚之際,忽然察覺近在咫尺的女孩低了頭,毫無徵兆地欺身向前。

  黑髮傾瀉在他側頸與肩頭,寧寧的薄唇輕輕貼著他耳廓,如同情難自禁,啟唇一抿。

  那耳垂看上去紅得幾欲滴血,觸碰到了,果然也帶著滾燙的熱度。

  熱氣像是散開的火星,自他耳邊徑直蔓延到寧寧唇瓣,再經由薄唇侵入血液,席捲全身。

  就連她綿軟的嗓音,也攜了惹人心焦的熱意。

  他聽見寧寧靠在耳邊說:「生辰快樂。」

  她說著一停,把唇從他耳垂移開,換了個姿勢,兀地抬起雙手,將少年的面頰捧在其中。

  而她的鼻尖,正正好貼在裴寂鼻尖。

  這是個極盡親暱的動作,彼此間間距為零,更何況寧寧還跨坐在他大腿上,兩隻腳稍一動彈,就能引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燥熱電流。

  寧寧對他說:「裴寂能降生在這個世界裡,對於我來說,是最好的禮物。」

  女孩的手掌緩緩撫過他蒼白的皮膚,逐步勾勒出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

  裴寂無法動彈,渾身上下都像沒了力氣,只能呆呆睜著眼睛,注視著眼前人含笑的黑瞳。

  漫無盡頭的深黑色漩渦,在頃刻之間將他俘獲。

  「能遇見裴寂,我真的很開心。」

  她動了動雙腿,讓身子向前更靠近一些:「謝謝你願意到這兒來。因為有你,每年的今天對於我來說,都是令人高興的日子。」

  她一定是想起他的娘親,才用這樣的話來安慰他。

  實在是溫柔得過分。

  正因遇見她,裴寂才不再是所謂「離群索居的怪物」或「連出生都是錯誤的怪胎」。

  有人溫柔地喜歡著他,對他這樣好。

  因為在距離極近的地方注視著裴寂,寧寧能將他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

  那雙黑眸裡染了薄薄淺粉,紅暈盪開,浸透眼眶和眼尾的淚痣,像是動了情,隨時都會掉下眼淚。

  裴寂何曾在他人跟前露出過這般神色,只有面對她,才會收好周身尖利的刺,顯出最為隱秘和脆弱的那一面。

  寧寧繼續向前挪,想親一親他眼尾的微紅,然而還沒來得及靠近,忽然察覺不太對勁。

  奇怪的、異樣的感覺。

  ……在她身下。

  逼仄空間裡出現了一瞬的寂靜。

  裴寂已經不止是眼眶發紅了。

  寧寧情不自禁地想,他的臉簡直是宇宙爆炸級別的超超超超級紅。

  雖然她也是這樣。

  「寧寧。」

  他坐在木椅上,頭一回羞到尾音顫抖:「你先……起來。」

  她也想起來啊!

  寧寧又慌又窘:「那、那也要你先把手鬆開啊。」

  裴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還環在她腰上。

  寧寧起身離開的時候,那陣彼此貼近的感覺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更為隱秘、更加不可言說的濃郁曖昧。

  她緊張得想要哐哐撞牆,在腦海裡拚命組織語言,到了嘴邊的時候,全變成零散的詞句:「那個,先,我走了,你可以慢慢來,不急,等晚上——」

  ——所以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寧寧:「那、那我先走了?」

  裴寂坐在木椅上,手中緊緊握著她送的那把劍鞘。

  潮水般的窘迫攜來源源不斷的滾燙,他低頭抿了唇,勉強發出一聲瘖啞的「嗯」。

  旋即耳邊傳來踏踏腳步聲,寧寧在臨走之前,吧唧親在他臉上。

  她說:「生辰快樂。」

  胸腔裡的糖罐被這四個字撞翻,酸澀與羞怯剎時退去。

  在他向來岑寂荒蕪的心裡,甜糖灑了滿地。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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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5:4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凜冬眾生相

  [一]

  江肆在等鄭薇綺來。

  她為迦蘭重建投了錢,時至年底,理應來收取屬於她的那一份分紅。

  上回他們在鸞城裡,玄虛劍派一行人個個目睹了他出醜時的模樣,江肆被氣得心梗,回家躺在床上鬱鬱寡歡了三天三夜。

  念及那段不可觸碰的記憶,男人烏黑的鳳眼裡,兀地閃過一絲狠戾冷光。

  這次相見,他定然要好好表現一番,讓鄭薇綺看看,什麼叫做迦蘭少城主的魄力!

  迦蘭城附近竹樹環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不適宜御劍飛行,因此當鄭薇綺來的時候,是在附近的城鎮裡租了輛馬車。

  這實在不像她的習慣,按照江肆對於鄭薇綺的瞭解,她應該更樂於步行。

  迦蘭地勢低陷,與叢林以一條長階相連,馬車下不了長階,只能骨碌碌地停在遠處。

  江肆遙遙望去,首先看見鄭薇綺跳下馬車。她動作輕盈,帶了劍修獨有的颯爽愜意,落地後揚起下巴,回頭一望。

  她或許說了些什麼,江肆聽不清晰,只瞥見馬車的門簾微微動了動,從中躥出個低低矮矮、渾身儘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種。

  比貓大,比雪豹胖,他雖然看不清楚,心下卻瞭然如明鏡,勾唇一笑:「呵,見我還特意帶了條狗來?女人,不必刻意展現你的愛心,我對動物沒興趣。」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鄭薇綺喜歡狗嗎?那他或許可以考慮送她幾隻……該挑什麼品種,才能顯得低調奢華又不失內涵呢?

  鄭薇綺沒說話,悚然盯著他。

  那條狗也沒出聲,同樣一動不動瞪著他瞧。

  在極度尷尬的沉默裡,江肆看見它越變越大,越變越高,最後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原來那並非狗子,而是個頭髮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從馬車裡出來的人!

  難怪她今日坐了馬車,原來是因為身邊陪了個老人家。在鄭薇綺爺爺面前如此不得體,江肆慌了,徹底慌了。

  江肆把僅剩的那點兒霸總氣勢拋在腦後,匆忙道:「原來是鄭爺爺,這太遠了,我眼神兒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頭髮老漢還是沒講話。

  饒是平日裡最沒心沒肺的鄭薇綺,此刻也不由得語帶憐惜,認真解釋:「這不是我爺爺。」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對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惡向膽邊生:「表妹,給我殺了他!」

  *

  裘白霜身為新上任的鸞城城主,氣沖沖去和江肆他爹商議雙城合作的事宜了。

  鄭薇綺笑到肚子疼,一邊同他走在城裡閒逛,一邊樂不可支地問:「你怎麼回事兒啊江肆?別人的白髮都是俊美無儔,怎麼到你這兒,就成奶奶爺爺大狗子了?」

  江肆報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關係挺好?」

  鄭薇綺吞下一顆糖葫蘆,斜眼睨他:「喲,怎麼,惹您不開心啦?」

  「你不要試圖挑釁我。」

  江肆乾巴巴哈哈笑了兩聲:「我怎麼不開心!我開心得很,我還可以笑,哈哈哈!」

  「不過,要是說起我表哥。」

  鄭薇綺似笑非笑盯著他,忽地斂了唇邊的弧度,話語間漸添幾分憂鬱:「真是難忘啊。我兒時家境貧苦,吃不起飯,偶爾能得到一個饅頭,也全都被表哥搶走了。」

  江肆哪曾聽過這種事,當即義憤填膺,氣到擰眉:「那混蛋!你竟仍與他有所往來,看我去把裘白霜丟出迦蘭!」

  鄭薇綺眯了眼,慢條斯理繼續道:「——他總是搶走我的饅頭,遞給我一碗熱騰騰的米飯,說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餓肚子,也要把我養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發抖地試圖挽回:「把他丟出迦蘭,再請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樓,好好吃頓大餐,以後裘白霜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他話音剛落,鄭薇綺就兀地變了臉色:「沒想到那飯裡竟然下了迷藥,我吃完後醒來,發現自己被賣進煤礦當童工!」

  江肆眼底發紅,化身憤怒的野獸:「裘白霜定然不會想到,我早就給他的大餐裡全放了劇毒!呃啊——!」

  他說得情真意切,已經放棄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氣,鄭薇綺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逗你玩的,我出生於修真世家,從小到大沒受過苦,表哥人也很好,從沒欺負過我。」

  她可太喜歡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經、氣勢十足,實際上腦子不太好使,總能被她的三言兩語唬得團團轉,實在叫人開心。

  她原以為江肆會同往常那樣惱羞成怒。

  ——其實就算他生氣了也沒關係,一根糖葫蘆便能哄好。

  在一陣奇怪的沉默後,江肆居然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眼窩很深,睫毛在眼瞳裡覆下一層薄薄的影子,略帶了無奈地看著她時,語氣裡多了幾分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嚇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這麼認真的時候。

  鄭薇綺忽然笑不出來,覺得耳朵有點發燙。

  「喂。」

  鄭薇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用來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說塞到他手心裡:「給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把糖毫不猶豫塞進口中:「女人,裝得那麼不上心,身體倒是很誠實。」

  「哦?」

  鄭薇綺雙手環抱,好整以暇地抬頭與他對視:「你說說,我身體怎麼誠實?」

  什麼「怎麼誠實」。

  她聽到這種話,不應該「雙頰緋紅、目含水光」嗎?哪有人會反問過來?這女人腦子怎麼長的?

  江肆哪裡願意被她壓上一頭,梗著脖子答:「你給我買糖,對我好,對別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愛上我了嗎?」

  話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聽懵了。

  習慣性講出的霸總語錄是一回事,自己認認真真面對著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鄭薇綺這算是「愛上他了」嗎?那他呢?他們倆——

  「喲,怎麼回事,臉紅啦。」

  鄭薇綺成功反將一軍,嘖嘖冷笑,連連搖頭:「江肆少城主,裝得那麼冷漠,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可惡!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萬劍宗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都晚一些。

  許曳仰頭望向天邊紛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澀,趴在桌子上長長嘆了口氣。

  萬劍宗與玄虛劍派的交流大會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他的悲慘噩夢卻沒有停下——

  在將星長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那句「爆炒人頭」時,心破了愛碎了,許曳的靈魂沒有了,世上的一切聲響都安靜了。

  「食譜上有障眼法。」

  那時靜和長老目光逐漸犀利,將神識凝聚於木板縱橫的刀痕上,輕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來的術法。

  她說著一愣,略帶了困惑地皺起眉頭:「這股靈力……竟是屬於清寒?」

  許曳修為不夠、障眼法習得不深,因此食譜上的手腳,是他拜託蘇清寒做的。

  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怎麼可能讓師姐替自己背黑鍋!

  這個想法氣勢洶洶湧上腦海,擠掉其它所有膽怯和恐懼的念頭,許曳沒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視死如歸的語氣喊:「這件事和蘇師姐無關,她什麼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結果他還是和蘇師姐一起被師尊請去喝茶了。

  與萬劍宗裡絕大多數長老一樣,他倆的師尊性情古板,是個對凡事都一絲不苟的正統劍修。

  這回許曳的小惡作劇殃及池魚,雖然溫鶴眠笑著表示並不在意,但還是把他們師尊氣得不輕,一番批評教育之後,讓兩人跟著刑審堂受罰半月。

  直到現在,許曳都還記得師尊當時說的那些話,什麼「不懂尊師敬長」,什麼「身為師姐卻不以身作則,任由師弟瞎胡鬧」。

  他每聽一句,都覺得像是有鐵錘在狠狠擊打耳膜,心裡又苦又澀,為蘇師姐感到無比委屈;

  然而蘇清寒本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冷冷淡淡聽完,冷冷淡淡地應聲,從頭到尾一本正經,神態沒怎麼變過。

  同他一起去刑審堂做苦工的時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麼辦啊?」

  許曳用額頭撞了撞木桌,整個人像條乾癟的死魚,身心皆是疲憊不已,連帶聲線也頹然不堪:「蘇師姐會不會討厭我?」

  同門的謝師兄搖頭晃腦唉聲嘆氣:「你給她道歉沒?」

  「當然道了。」

  許曳從雙臂裡抬起腦袋:「她只簡簡單單回了句『沒事』——但平白無故受了牽連,不管是誰都會覺得生氣吧?」

  「這你就不懂了,蘇清寒她不是一般人,只要有劍,別的事兒她都不會在乎。」

  常年在萬花叢中過的王師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對你不是好到偏心嗎?鐵定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的。」

  許曳怔了一下,將這段話艱難地緩慢消化,被其中兩個字灼得耳朵發熱:「偏、偏心?」

  「你不會沒察覺吧?」

  謝師兄拿指節扣了扣桌面,唇邊溢出一抹笑:「除了對你,蘇師妹給誰特意買過甜食,還心甘情願把練劍的時間空出來,陪著他到山下玩兒?」

  「我還記得有次下山除妖,許曳無故失蹤。」

  王師兄摸摸下巴,嘖嘖嘆氣地望向他:「那時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適合進山的,可蘇師妹非不聽勸,執意要去山林深處尋你——結果你這小子,居然只是無意間摔進了獵戶做的陷阱裡。」

  許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進一個人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客棧裡。

  蘇師姐守在他身旁,見狀不過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道上一聲:「別再亂跑了。」

  「不過吧,被送進詢審堂這事兒,僅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夠的。」

  王師兄對此頗有經驗,喝了口水潤喉嚨:「你有沒有拿出點實質性的表示?」

  許曳拚命點頭:「我給她送了禮物!」

  見兩位師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許曳乖巧補充:「那個……有點翠雲蘇步搖、八寶流雲簪、白玉鐲……」

  「停停停!」

  王師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你就給她送這些東西?就蘇師妹那樣,你覺得她會用嗎?」

  許曳懵懵看著他。

  「你想啊,蘇師妹從來只穿白衣,腦袋上呢,也僅僅一根髮帶而已,何曾用過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謝師兄接下話茬:「依我看,比起『女人』這個定位,她首先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痴,要想叫蘇師妹開心,不如送她一些養劍的法器。」

  「可是……」

  許曳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被他盡數咽進喉嚨,半晌才懨懨道:「那我應該怎樣做,才能挽回一點在她心裡的形象啊?」

  「要想讓蘇師妹注意你,第一個法子,是劍術突飛猛進、達到遠遠超出她的水平。」

  王師兄說到這裡,癟嘴搖搖腦袋,繼而又道:「至於第二個法子嘛……你們還記不記得,蘇師妹很喜歡青雲長老養的那隻大狗?」

  *

  王師兄的辦法很簡單。

  蘇清寒平日裡沒什麼興趣,除開練劍以外,偶爾會去逗一逗青雲長老的狗。

  「既然蘇師妹喜歡動物,那一定會對同樣有愛心的人產生好感,這就到你表現的時候了!」

  他原話是這樣說的:「你先去和那隻狗打好關係,然後帶著它到山裡閒遛。與此同時,我跟你謝師兄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把蘇師妹引去那地方——嘿嘿,只要她一抬眼,就能見到你和那狗其樂融融的畫面,絕對心動。」

  聽上去是個絕對萬無一失的辦法,不愧是王師兄!

  許曳和蘇清寒在刑審堂裡做苦工的日子還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時間會被抽走,只在夜裡才有空。

  許曳躊躇滿志,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與狗狗搭上關係,第四日傍晚,終於能帶著它外出遛彎。

  「看我們的吧!」

  謝師兄勢在必得地笑:「保證把蘇師妹給你帶過來!」

  於是許曳開始滿懷期待地遛狗。

  萬劍宗同玄虛劍派一樣,修築於崇山峻嶺之間,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來很是累人。

  許曳在刑審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精力,但只要想到蘇師姐、看到跟前活蹦亂跳的狗子,心裡便有了無限動力。

  一盞茶的功夫後。

  許曳滿面春風,追趕跟前的狗子時,笑得好似歡天喜地七仙女:「別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後。

  許曳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勁,蘇師姐為何直到現在也沒來?

  半個時辰之後。

  許曳累到翻白眼吐舌頭,一邊拖著疲乏不已的身體往前跑,一邊氣若游絲地衝著狗子喊:「別……別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兩個時辰後。

  許曳終於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樣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累到抽搐著癱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給遛抽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蘇師姐還是沒來。

  許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無語凝噎。此時此刻,一個無比嚴峻的問題困擾著他——他應該怎樣做,才能把這隻半人高的大狗帶回去?

  *

  今天的雪實在太大,謝師兄和王師兄在靜候蘇清寒悟劍的間隙,打了不知道多少個噴嚏。

  領悟劍意,對於劍修而言是個極為重要的坎,其間最忌分神。他們倆雖然心急如焚,但礙於規矩,只能坐在一旁等她。

  待得蘇清寒收劍入鞘,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她對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聲線清冽如雪:「何事?」

  兩人異口同聲:「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劍!」

  翠竹峰,正是許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蘇清寒很少拒絕比試,因此沒做多想地答應下來,跟隨二人到了目的地。

  這座山道路崎嶇多變、岩石嶙峋百怪,在冬日裡景緻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來培養感情。

  王謝二人眼神亂瞟,試圖尋找許曳的影子,沒想到竟是蘇清寒最先一愣,沉聲道:「我好像……見到了許師弟。」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還有一隻狗。」

  「哪兒哪兒呢?」

  王師兄心下一喜,沒見到許曳身影,條件反射地接話:「許曳嘛,經常和青雲長老的狗一起玩,他們倆很親的!」

  蘇清寒的語氣有些遲疑:「他……經常會這樣做?」

  「這是當然,鍛鍊身體——」

  這句話開口的瞬間,兩人順著蘇清寒目光望去,在叢林掩映、黯淡無光的角落裡,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

  原本興沖沖的話,全哽在喉嚨裡。

  許曳正低著頭,神色猙獰地一步步往前走,並沒有發現他們。

  在他頭頂上,赫然扛著一隻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受,可那是一隻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頂在他腦袋上頭,看上去便詭異許多。

  一人一狗,皆是滿面滄桑、翻著白眼不停吐舌頭。

  那狗子眼裡儘是迷茫與困惑,四肢可憐巴巴地蜷在一起,眸底隱有淚光。細細看去,還能發現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時發出淒婉哭嚎。

  至於許曳。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大雪染白了他的頭髮,搭配他久久佝僂的脊背、顫抖的雙腿與皺巴巴的五官,在那一刻,許曳彷彿老了十萬歲,像個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腰的小老頭。

  王師兄與謝師兄假裝四處看風景。

  蘇清寒:「許師弟他,經常扛著狗……負重跑?」

  許是聽見動靜,許曳面目猙獰地抬頭,正對上蘇清寒欲言又止的目光。

  問世間情為何物,叫人難過到吐。

  王師兄爆發出一聲驚呼:「救命啊,許師弟暈倒啦!」

  *

  總而言之,那個聲稱萬無一失的計畫徹底泡湯了。

  萬劍宗裡開始流傳一個傳說,某位許姓師弟喪心病狂,最愛扛著青雲長老的大狗漫山遍野亂奔。狗子被嚇到口吐白沫,他卻依舊甩著舌頭到處竄來竄去,形同野人。

  造謠,全都是造謠!

  許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氣,只覺得連肺部都被凍上了冰碴,又疼又澀。

  此時此刻,他和蘇師姐一起坐在刑審堂的靜思室裡抄劍經,彼此已經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她見到那幅景象,肯定會覺得他是個白痴。

  許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視線從經書上移開,悄悄去瞥蘇清寒。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木桌兩頭,桌子中間擺著盆蔥蔥蘢蘢的靈植。雖是冬日,那靈植也仍然生得翠綠欲滴,枝葉向四方伸展,正好擋住他的目光。

  好討厭,煩死了,連葉子都欺負他。

  蘇師姐抄得全神貫注,想必不會抬頭來看他,許曳緊張得厲害,悄悄摸摸伸出罪惡的右手,捏在其中一片葉子上,發力一扯。

  葉子落了,便空出極為細小的一個縫隙,從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蘇清寒眼睛。

  其實蘇師姐很漂亮。

  許曳悄悄想,她之所以不愛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蘇清寒的過往經歷,出生於劍修世家,親人盡在仙魔大戰中喪生,被他們師尊早早收養。

  她不善交際,一心問道,然而在鸞城裡閒逛時,也會在街邊的首飾小攤點前短暫地駐足停留,像所有普通的小姑娘那樣。

  在萬劍宗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也許只是沒有人告訴她,除了練劍以外,還可以怎樣活。

  隔著葉間的縫隙,許曳凝視著那雙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他很緊張,唯恐被發現,一顆心懸到了喉嚨,連跳也不敢跳,哆哆嗦嗦停在角落。

  忽然室內燭火一黯。

  蘇清寒長睫微動,不過轉瞬,竟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對。

  她的目光如同灼熱烈火,將他所有的偽裝燒得無所遁形。

  許曳手足無措,大腦極速運轉,從嘴裡蹦出無意識的字句:「蘇、蘇師姐,你看這盆靈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蘇清寒並未做出回應。

  她一定發現,自己正在被偷看了。

  藏在心裡許久的秘密,於此刻被全無保留地展現在她面前。熱氣從側臉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曳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攥緊衣擺。

  「這株靈植是極為珍貴的蘊靈草。」

  蘇清寒說:「不要隨意扯它葉子。」

  果然被教訓了。

  許曳既慶幸又失落,說不出來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只能低低應她:「嗯……對不起。」

  然後誰也沒有開口,狹窄幽暗的房間裡,聽不見一絲一毫聲音。

  忽然之間,許曳見到蘇清寒起身,伸手,把那盆靈植推到桌子另一邊。

  木桌上空空蕩蕩,這樣一來,他們之間便毫無障礙。

  蘇師姐的嗓音還是很冷,許曳恍恍惚惚聽見她說:「想看的話,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許曳愣愣看著她。

  灼熱的血液在沸騰著冒泡泡,視線穿過桌面,落在她伸出的右手,只見衣袖下墜,露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隻習慣了握劍的手上,戴著他送的白玉鐲。

  格格不入,卻也契合至極。

  她居然當真戴了。

  好開心。

  許曳差點沒忍住咧嘴傻笑。

  「蘇師姐!」

  如同有煙花情不自禁地炸開,許曳腦子稀里糊塗,像在做夢,說話時不怎麼經過思考:「我、我當時見到這鐲子,立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蘇師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講些什麼。

  蘇師姐的臉顯而易見開始發紅。

  蘇清寒垂下視線,低低「嗯」了聲。

  許曳亦是低著頭,半晌倏然道:「過年的時候,蘇師姐有約嗎?」

  不出所料,蘇清寒應了句「沒有」。

  她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萬劍宗,也沒有需要拜訪的親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開口,措辭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煙花啊,到處都很熱鬧。」

  靜思室裡不見陽光,只有一束燭火在跳。

  許曳摸摸滾燙的臉,小聲問她:「蘇師姐,新年的時候,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嗎?」

  等待是一段難熬的時光,每一須臾都像被拉得很長。

  好在蘇清寒並沒有讓他等待。

  清泠的女音悠然響起,直到此時此刻,當四下寂靜、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許曳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蘇師姐面對他講話時,語氣裡藏匿著難以察覺的無奈與縱容。

  只對他才會有的縱容。

  像是冰雪消融,露出柔和的一縷新色,蘇清寒應道:「好啊。」

  許曳沒忍住,嘿嘿嘿開始傻笑。

  [三]

  等酒樓裡的聚餐結束,玄虛劍派一行人回到宗門時,已經入了深夜。

  寧寧不勝酒力,雖然喝得少,卻已有些許微醺;裴寂替她擋去不少酒,送寧寧回到小院時,步伐同樣不太穩。

  「這顆糖……是蛇還是龍?」

  寧寧手裡攥了個在山下買來的糖人,酒氣被冷風吹散,總算不再發暈。

  「瑤山燭龍。」

  裴寂攏了攏她身上屬於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風襲來的方向,擋去陰冷刺骨的寒氣:「傳說它久居瑤山之上,目若火炬、鱗如玉石,唯有緣人能見到——你看它頭頂斷掉的角,就是瑤山燭龍的最大特徵。」

  裴寂總是什麼都知道。因為常在看書,古往今來千百年,無論鄉野趣聞或是正統史轉,對他而言統統不在話下。

  有時候聽他說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寧寧覺得自己跟《一千零一夜》裡那個愛聽故事的國王似的,愛妃總有講不完的傳說,每天晚上都能讓她開心。

  寧寧聽得一直笑,把糖人塞進他嘴裡,雙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們裴寂超棒的。」

  他沒想到寧寧會突然撲上來,有些侷促地吸了口冷氣,末了無奈地黯聲道:「我身上冷。」

  身側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腦袋:「沒關係,我是熱的嘛。」

  那顆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兩人很快到了寧寧的院落,臨近道別時,她忽然扯了扯他衣袖。

  「今天是你生日。」

  許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氣在她眼底凝成水光,瑩潤得不像話,尤其當寧寧笑起來,眼睛裡像是在發光。

  她說:「一個人待在房間……你不是很怕黑嗎?」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暗示,裴寂還沒傻到回答她「我不會把燭燈熄滅」的地步。

  一番拉鋸之後,他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等裴寂洗漱完畢,寧寧已經躺在床鋪上。

  她的床很大,與他得過且過的簡樸風格不同,被縟與棉花都用料極好,當身體陷進去,如同墜落在雲朵裡。

  鼻尖儘是屬於女孩的梔子花香,裴寂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一個人躺在床上,與兩個人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以翻來覆去的空間突然變得擁擠,另一個人的溫度殘餘在床單,像是被她的氣息全然包裹。

  裴寂從未覺得,上床拉好被單的動作能如此生澀。

  寧寧側臥著盯著他瞧,將裴寂眼底的拘謹盡收眼底。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伸手戳了戳他耳朵:「你這裡好紅——別平躺著啊,這樣不就看不見我了?」

  他們曾經彼此並不熟絡,相處多有拘謹之意,如今漸漸親近,寧寧便時常逗他。

  裴寂是她見過的男孩子裡最容易害羞的一個,平日裡冷得像冰,可一旦受了逗弄,就會緊張到身體僵硬。

  要論同床共枕,媽媽和好友都曾與她有過,寧寧對此並不陌生,裴寂卻截然不同。

  他連同旁人的身體接觸都沒有過太多,今夜理應是頭一回,與誰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聽了這話,沉默著側過身子,伸手將她抱在懷中。

  雖是冬夜,寧寧卻只穿了件綿軟白衫,身體被棉被捂出熱氣,透過那層布料,若即若離擴散在手心上。

  和平日裡普通的擁抱不同,同她躺在一起的時候,濃郁曖昧在沉甸甸地發酵,讓他情難自抑心跳加速。

  燭火已然熄滅,冬夜裡的月亮圓如玉盤,光暈團團簇簇,透過窗戶落在臉上。

  寧寧的聲音好似耳語,帶了笑:「裴寂,你若是像現在這樣,等我們成親後該怎麼辦呀?」

  成親。

  他已經漸漸瞭解到一些關於「成親」的秘辛,也知曉藏匿在這兩個字之下的曖昧,這是裴寂曾經不敢細想的詞語,如今卻經由她的嗓音,傳到他耳朵裡。

  他會和寧寧成親。

  靜謐夜色是最好的催化劑,心裡的愛意滿溢而出,裴寂後退一些,仍保持抱著她的姿勢,垂眸看向寧寧眼睛。

  「你的心跳好快。」

  她手掌按在他胸前,說話時攜了淡淡酒氣,尾音像貓爪,撓在心口上。

  床笫之中,空間實在過於狹小了。

  小到連微弱的呢喃聲都格外明晰,寧寧頓了會兒,笑音填滿被縟裡的每個角落:「想不想……聽聽我的心跳?」

  裴寂聽出言外之意。

  腦袋轟然炸開,把燥熱傳遍整具身體。

  他並非不想更多地觸碰她,但從來都顧及寧寧的感受,彼此間止於最為基本的禮節。

  親吻便是最為親暱的接觸,哪怕伸手撫摸,手掌也只會落在她的後腰或脊背。

  唯有這次不同。

  空氣凝滯了一瞬的時間,彷彿下定某種決意,裴寂指尖稍稍用力,自她脊椎滑過,稚拙向上。

  他手心有些涼,掠過最為纖細的地方,引出難以抑制的顫慄。

  寧寧不自覺發出一聲氣音,這道聲線嬌柔得過分,與她平日裡相差迥異,她被驚得臉頰滾燙,咬了咬下唇。

  裴寂聽見那道聲音,以為弄疼了她,動作驟然停下。

  寧寧低著頭,雙手抓在他前襟,聲如蚊吶:「我沒事,沒關係……只是有點癢。」

  於是蜻蜓再度落在水面,撫掠而過,撩動層層漣漪。

  少年呼吸和指尖都在顫,骨節分明的右手緩緩向上,經過肋骨,觸碰到一輪柔軟的圓月。

  手上和耳朵都像著了火,裴寂的氣息凌亂不堪,竟然同她一樣緊張。

  這裡於他而言,無異於不可奢求的禁忌,哪怕無意間想到,都會暗罵自己無恥卑鄙。

  他哪曾……想過觸碰。

  懷裡的女孩瑟縮一下。

  她說出那句話時彷彿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當真被他感受到心跳,反而羞到動彈不得了。

  隔著單薄的距離,裴寂一點點勾勒出她的輪廓。直到那隻手完全覆上,原本冰涼的手心已是無比熾熱。

  寧寧沒想到會這麼癢。

  她輕輕發抖,看不見裴寂表情,在深沉黑夜裡,只能感受到他漸漸柔緩、如同探索的撫摸。

  還有一聲很認真的問句:「這樣……會讓你難受嗎?」

  寧寧怎會願意回答他,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枕頭裡。

  或許是見她害羞得厲害,他很快將手掌移向別處,沒頭沒腦道:「以後我先洗漱上床。」

  他鬆了手,寧寧終於能抬頭看他。只見裴寂眸色極深,似是笑了下,用鼻尖碰碰她鼻尖:「冬天的床鋪……太冷了。」

  得讓他先把床褥暖熱才行,怎能叫她受涼。

  這句話餘音未盡,旋即便是一個不由分說的吻。

  唇與唇之間的觸碰,起初是極為溫和的。

  夜色裡少年的雙眼又黑又沉,眼尾淚痣被月色映亮,漂亮且勾人。裴寂從不會冷淡地看她,然而此時盛滿整個眼瞳的,是同樣令人心慌的危險。

  蒼白的唇不知何時有了血色,碾轉纏綿間水氣繚繞,在黑夜裡,所有感官都格外清晰。

  寧寧聽見呼吸聲,甚至是手掌撩動衣物的聲音,窸窸窣窣,無比清晰地響徹耳邊。

  裴寂按著她的腰,強迫她更加靠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吻裡多出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獨屬於深夜的欲意。舌尖長驅直入,帶著醉人酒氣、沐浴後清新的皂香,以及強烈到無法掩飾的佔有慾。

  他手上愈發用力,輕輕捏在腰上的軟肉,寧寧被吻得喘不過氣,在窒息感與遍佈整具身體的癢裡,大腦一片空白。

  好熱。

  ……冬天也會這樣熱嗎?

  不知過了多久,裴寂終於退開些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視她的眼睛。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質感,此時發出微微喘息,卻軟得不像話。

  寧寧聽出他在極力克制,但正是這種克制,讓氣音顯得更為綿軟且撩人。

  半晌,裴寂沉聲開了口:「……你不要離開。」

  這句話來得毫無緣由,寧寧心下困惑,聽他繼續道:「以後的生辰,想和你在一起過……不要離開,好不好?」

  原來是這個意思。

  「只是『生辰』想和我在一起嗎?」

  寧寧摸摸他頰邊,感受到細膩滾燙的熱度,說話時彎了眼睛:「我可是會特別特別經常地黏著你哦。」

  這是個超出了想像的答案,寧寧願意贈予他的,從來都比他想像中多得多。

  眼前的少年眼尾稍揚,唇邊勾起小小的弧度,聞言再度垂首,想繼續吻下,卻被寧寧滿臉通紅地躲開。

  她仍然在努力調整呼吸,因他眼底的失落輕笑出聲:「還想來?」

  這句話出口之後,寧寧才意識到,這樣的言語不像拒絕,更像種挑逗。

  可她是當真快要呼吸不過來,需要更多的歇息。

  裴寂眸底漆黑地看她,分明是無辜的神色,身體卻稍稍靠近一些,與她緊緊相貼。

  少年的薄唇潤了層水色,看上去格外柔軟,沒張口,只喉頭微動,眨眨眼睛,低低應了聲:「嗯。」

  耳膜和心臟都是暴擊。

  這副模樣實在可愛,寧寧總算明白了什麼叫「萌得心尖癢」,只想抱著被子滿床打滾,但礙於矜持,只得抿唇忍下笑意,像往常一樣逗他:「想要怎樣?」

  裴寂明顯怔了一下。

  「想要……」

  他淺淺吸了口氣,氣音微弱,帶著喘息。清冷的少年音不似往日澄淨,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瘖啞得近乎於色氣。

  裴寂貼在她耳邊說:「你親親我。」

  沙啞的低音。

  耳朵像是有煙花轟地炸開,奇異的酥癢好似電流,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席捲全身,就連脊骨之上,都是惹人顫慄的麻。

  寧寧作繭自縛,當場來了出面紅耳赤、心跳如鼓擂,渾身像燒了團火,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圓團。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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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6: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六 玄虛派刺激帶球跑

  寧寧醒來的時候,首先聞到一陣清新乾淨的皂香。

  這道氣息帶著溫和熱度,流轉在鼻尖與臉龐,叫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寧寧半夢半醒,意識不甚清晰,出於本能地朝前蹭了蹭——

  可是不對勁。

  與往日不同,她的臉不知正與什麼東西緊緊相貼。

  那觸感有些硬邦邦的,外邊兒籠了層柔軟布料,在四下無聲的寂靜裡,寧寧能感受到一股怦然的力道,砰砰砰跳動著。

  神智倏然聚攏,她想起昨天夜裡冷白的月光。

  裴寂的臉……也是冷白色。

  她和裴寂正睡在同一張床上。

  昨晚他們都喝了酒,雖然並未喝醉,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膽量總歸是比平日裡大上一些。

  寧寧懵懵地想,最初大大咧咧讓他留下來的,好像是她。

  還有那句「想不想聽一聽心跳」……

  那股自胸口散開、滿溢在血液裡的酥癢彷彿仍有殘餘,輕輕戳了戳她心頭。寧寧有些臉紅,但更多還是抑制不住的喜悅與開心。

  她現在正和喜歡的人抱在一起,他身上暖和又舒適,緊緊貼著裴寂,就像靠著個乖巧的、暖乎乎的大型玩具熊。

  超級超級叫人開心。

  他從來都起得很早,今日日上三竿,想必已經到了正午,裴寂卻仍躺在床上。

  寧寧心下一動,把腦袋從他懷裡挪開,仰頭向上望。

  然後意料之中地,對上一雙漆黑眼瞳。

  冬天的陽光透著股冷意,穿過窗戶降落在他眉眼。

  由於裴寂低垂了眼,寧寧能清晰見到他纖長的睫毛,黑漆漆的,像扇子那樣乖順垂落,襯得瞳孔幽暗深邃,有如漩渦。

  他沒料到懷裡的人會陡然抬頭,眸光悠悠一晃,手腕卻下意識用力,把她抱得更緊。

  「早上好。」

  冬天的被窩暖和得讓人不想動彈,裴寂懷中更是舒適柔軟,寧寧喜歡這種感覺,也抬手抱在他腰上。

  腰好細,線條流暢得像水一樣,恰到好處地往下凹,再往前細細一按,能感受到堅硬的肌肉。

  「你什麼時候醒的?」

  她的聲音悶在裴寂胸口上,噙了笑:「不會一直沒動過吧?」

  裴寂被乍一碰到腰,指尖輕輕顫動一下,許是覺得癢,呼吸有些凌亂:「不久前。」

  這當然是句謊話。

  他雖因酒精的緣故,醒得比平日晚了許多,但那亦是極早的時候,距離正午,相差大概有一個多時辰。

  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天,當他從睡夢中醒來,面對的不再是冰冷床鋪,而是心心念念、傾慕已久的女孩。

  裴寂不願叫醒或驚動她,只稍稍退後少許,低頭凝視寧寧睡著的模樣,然後一點點地,用目光與指尖勾勒出她的面龐。

  她生得嬌憨又漂亮,瑩白如玉的皮膚染了層薄薄淺粉色,哪怕是在睡夢裡,唇角也翹著輕盈的弧度。

  裴寂觸碰她柔軟的唇,悄悄吻她上揚的嘴角與頰邊梨渦。

  親完了,便再度把小姑娘摟進懷裡,在冬日和煦的微光裡,用身體感受她的柔軟與溫度,讓她完完全全屬於他。

  他曾經發瘋一樣練劍,向來覺得發呆無異於浪費時間,可如今與寧寧在一起,哪怕是抱著她一動不動這種事,也能令他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裴寂心甘情願為此著魔。

  「時候不早了。」

  寧寧打了個哈欠,隔著一層衣物,戳戳他凹陷的腰窩:「你打算什麼時候起床?」

  裴寂:「……」

  裴寂右手向上,摸了摸她頭髮。他嗓音清冽,帶著醒來後獨有的沙啞,雖是用了篤定的、令人無法反駁的語氣,卻也像在撒嬌:「再抱一會兒。」

  *

  裴寂在床上黏人得厲害,下了床鋪,便又成了個不苟言笑、冷然淡漠的劍修。

  承影被他放在臥房之外,見二人出來,整團神識都開始發狂似的活蹦亂跳,一面發出激動不已的鵝叫,一面迫不及待問他:「裴小寂!你們昨晚幹了什麼?是不是躺在同一張床上了?啊啊啊啊啊!」

  自承影從他體內分離出來,寧寧也能聽見這道中年大叔音,聞聲抿唇一笑,摸摸承影劍純黑的劍柄:「你猜一猜。」

  承影猜不出來。

  承影瘋了。

  親傳弟子與外門弟子的待遇不同,不用住集體宿舍,每人都安置有一間獨立小院落,很能保障彼此隱私。

  寧寧本以為不會有誰發現裴寂在她這兒,沒想到剛打算開門出去,就聽見一道突如其來的敲門聲。

  寧寧做賊心虛,匆匆與裴寂對視一眼,見後者點點頭,才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把手放在門栓上。

  房門應聲而開,站在門外的,赫然是大師姐鄭薇綺與賀知洲。

  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寧寧快出來玩兒!這是我——」

  鄭薇綺說得興高采烈,晃眼一瞥,在望見裴寂時瞬間愣住:「裴、裴師弟?」

  寧寧像是做壞事被當場抓包,立馬韁著聲線解釋:「他是不久前來這兒,同我一起研習劍法的!」

  她說話時沒帶丁點兒旖旎的念頭,然而這番話落在裴寂耳邊,竟成了一束幽幽暗暗的火,在耳廓燎開一片緋紅。

  研習劍法。

  當初在迦蘭,寧寧曾開玩笑地提起「雨打風吹劍法」,他彼時稀里糊塗,以為那真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劍術,很是認真地告訴她,以後可以一同研習。

  如今想來,只覺窘迫到臉紅。

  鄭薇綺大腦一根筋,沒做多想地笑著「哦」了聲。

  寧寧暗暗鬆下一口氣,剛要轉移話題,卻聽見大師姐身邊的小女孩好奇道:「大哥哥不久前到這裡來,為什麼門前沒有腳印呢?」

  寧寧被這道奶聲奶氣的嗓音問得當場一呆,很沒骨氣地,感覺有股熱氣從心口湧到了臉上。

  「我清晨前來,此時新雪已經蓋上。」

  裴寂替她接下這個難題,抱著劍淡聲道:「鄭師姐,這兩位是何人?」

  經過鄭薇綺的一番介紹,寧寧才總算瞭解到,原來兩個小朋友是她表哥裘白霜的孩子。

  「我表哥表嫂來玄虛參加仙靈會——就是每年年末,修真界裡的大能都會前來嘮嗑的那個。」

  鄭薇綺耐心解釋:「仙靈會傍晚才結束,總不能把這兩個小傢伙帶進去湊熱鬧,恰好我在玄虛,表哥表嫂就把他倆交付給我了。」

  她說著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朗聲笑道:「這丫頭叫裘逑,小名『球球』;她弟弟隨母姓,叫古祿,我們都叫他『咕嚕』。」

  這爹娘的取名水平簡直傲視群雄,寧寧懷疑如果還有第三個小孩,說不定會被取個單字「滾」,連起來一句話,球球咕嚕滾。

  聽起來多麼相親相愛一家人,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是叫「古滾」還是「裘滾」——畢竟不管哪一種,聽上去都不像個來自陽間的人。

  玄虛劍派景緻頗多,然而兩個小朋友都不到十歲,對名山大川不感興趣,冬天裡最大的樂趣,就是堆雪人打雪仗。

  賀知洲特喜歡小孩,興致很高:「來,看哥哥給你們堆一座皇城!」

  裘逑身為姐姐,已經有七八歲大。這是個性情外向的小姑娘,鵝蛋臉大眼睛,粉撲撲的小臉被斗篷上的白絨毛半掩半遮,聞言兩眼發亮,滿懷期待地鼓掌。

  弟弟古祿只有五歲,被厚重衣物裹成了個球,看上去像個圓滾滾的小豆芽。他性格要靦腆許多,一直寸步不離跟在鄭薇綺身旁,帶了些新奇地向四下張望。

  「我聽說賀師弟很擅長賦詩。」

  鄭薇綺道:「現下正值大雪紛飛,不如做一首詩吧。」

  賀知洲閒來無事的時候,偶爾會與同門師兄弟吟詩作賦。當初寧寧之所以能確認他的穿越者身份,就是因為這人背了首耳熟能詳的詩。

  她本以為賀知洲會來一段「千樹萬樹梨花開」或「雪卻輸梅一段香」,沒想到他哼笑一聲,一甩頭髮,竟揚聲開口:

  「遠看是白色,近看是白色。是水不能喝,是灰捂不熱。」

  寧寧:「嘎?」

  「寧寧裴寂手拉手,我像條狗身後走。」

  賀知洲詩興大發,越說越來勁:「來了兩個小朋友,叫做小古和小裘。」

  裘逑在詩裡聽見自己的名字,一時間榮幸得不得了,伸出圓圓乎乎的手掌用力拍:「哥哥好厲害!」

  「嘿嘿,過獎過獎!」

  賀知洲笑道:「只要你勤學苦練,假以時日,也能變得和我一樣。」

  寧寧在心裡替裘逑瘋狂搖頭。

  不不不,還是不要變得像你一樣了賀師兄!

  小孩的興致來得尤其快,裘逑聽罷熱血沸騰:「我不堆雪人了……我要去作詩!」

  她興奮又期待,軟綿綿的尾音情不自禁往上揚:「賀哥哥,你屋子裡有詩書讀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只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劍譜。

  賀知洲在九年義務教育期間飽受古文古詩折磨,好不容易來一趟修真界,早就把那些文人墨客的風花雪月丟在腦後。

  但他總不能掃了人家小姑娘的興,一番思索後恍然地一拍手:「走,哥哥帶你去學詩!」

  寧寧總覺得他不像個愛唸書的人,聞言笑了聲:「你還真買了許多詩書啊?」

  「哪兒能啊。」

  他伸手一把將裘逑抱起來,嘿嘿道:「去林潯院子唄——他不是最愛詩情畫意的那一套麼?」

  賀知洲說著低了頭,看向不遠處怯怯的小男孩:「咕嚕想去不?」

  古祿搖頭。

  他想堆雪人。

  「那我就帶她走囉。」

  賀知洲性子像小孩,同小朋友們一向處得來,把懷裡的裘逑抱得更高一點兒,一邊踏著雪往前小跑,一邊拔高聲音:「抓穩——我們起飛,飛飛飛飛飛——」

  「賀師弟,」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鄭薇綺嘖嘖嘆氣,「不愧是年輕人,還真是有活力啊。」

  她發完感慨,下意識望了望身旁的古祿。

  比起他姐姐,這位小朋友顯然要內斂許多。古祿的性格不像他爹娘,溫和靦腆得過分,很容易害羞,尤其害怕陌生人,連鄭薇綺都沒和他混熟。

  他這會兒正在專心致志捏雪球,身側的寧寧蹲在地上,用右手托著側臉,在一旁笑盈盈地搭話:「咕嚕想堆什麼樣的雪人?姐姐來幫你。」

  小朋友怯生生地望她一眼,黑眼睛像兩顆圓潤的葡萄。

  他受了凍,帶了嬰兒肥的臉蛋被染上粉紅,像是軟綿綿的糰子,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揉一揉。

  這也太太太可愛了。

  寧寧忍下熊抱的衝動,情不自禁咧開嘴,她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肯定像個不懷好意的怪阿姨。

  古祿頓了頓,似是有些緊張地低著頭,半晌右手一動,伸到寧寧眼前。

  小朋友手裡是團瑩白的雪,被他揉成了奇怪形狀,寧寧正努力分辨這是什麼東西,就聽他小小聲道:「花花,給姐姐。」

  寧寧怔了一瞬。

  這道嗓音綿軟得過分,耳膜好似倏地落在棉花上,寧寧覺得心肝都快被萌化。

  「裴寂,快過來。」

  她道謝後接過小花,朝裴寂勾勾手指,繼而又朝男孩笑著說:「這個哥哥堆雪人很厲害的,可以讓他教教你。」

  於是看上去又冷又凶的大哥哥和漂亮溫柔的姐姐開始一起和他堆雪人。

  裴寂總是冷冰冰的模樣,面對小孩時雖然也不愛講話,目光卻不自覺柔和許多。

  鄭薇綺本以為古祿會害怕他,沒想到裴寂收斂劍氣溫溫和和蹲下,直到他的清澈少年音響起,小朋友都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

  對了。

  當初在鵝城裡,那群小孩也唯獨偏愛他。這人彷彿自帶了討小孩喜歡的魔力,明明看上去那麼凶,連不少成年人都不敢接近他。

  鄭薇綺被寧寧拉著一起玩雪,在胡思亂想的間隙,聽見寧寧輕聲問了句:「鄭師姐,你在想什麼?」

  她被凍僵的腦子沒反應過來,實話實說:「哦,我在想……要是以後你們倆有了孩子,應該也就像現在這樣。」

  啊哦。

  鄭薇綺終於反應過來自個兒講了什麼話,倉促抬頭,果然見到兩張陡然爆紅的臉。

  寧寧搶先緩過神,抬眸將裴寂端詳片刻,笑著應道:「應該是吧。」

  裴寂那小子居然還在臉紅,這會兒怎麼比寧寧還害羞,嘖嘖。

  裴寂沒應聲,握著小朋友的手教他捏雪球。

  他表情淡淡,心裡早就開始毫無規律地劇烈跳動,若是他同寧寧有了孩子——

  開心得像夢。

  但聽說生孩子很疼,他不願讓她受苦,寧願找個什麼法子,把那份疼痛盡數轉移到自己身上。

  四個人協力堆出的雪人很快完工。

  古祿年紀小身子弱,不能受太久的凍,寧寧見他打了哈欠,提議道:「不如我們去廚房,給他做些熱食或點心吧?」

  小朋友聽見吃的,黑眸像落了小星星,立馬就亮起來。

  「地上雪太厚了,」她摸摸男孩腦袋,「讓裴寂哥哥抱著你走,好不好?」

  古祿不喜歡被人觸碰,十有八九會拒絕。

  鄭薇綺正要解釋,卻見她侄子張開兩隻手,乖乖巧巧地應聲:「抱抱。」

  ——可惡!明明之前她為了抱一下古祿,給他送了連續七天的小點心!裴寂這個萬惡的傢伙!

  裴寂沒抱過小孩,只能循著記憶,模仿之前賀知洲的姿勢。

  他動作笨拙,手掌落在男孩身上,像抱住一團熱乎乎的雲。

  寧寧一邊笑一邊教他:「應該這樣抱——手放在這兒,好了,站起來。」

  裴寂身上有股乾淨的皂香,不澀也不膩,尤其討人喜歡。小朋友把白嫩嫩的臉蛋埋進他頸窩,似是喜歡極了,愜意地蹭了蹭。

  「如果覺得無聊,可以試著講故事給他。」

  寧寧瞥見少年耳廓上細微的薄紅,緩聲笑道:「你不是很擅長講故事嗎?」

  「……嗯。」

  裴寂生澀地調整姿勢,右手順著小朋友的背往上移,摸了摸他柔軟的黑髮:「我們來講故事,想聽嗎?」

  古祿乖乖點頭。

  鄭薇綺:……

  她想起賀知洲唸過的那首詩。

  寧寧裴寂並肩走,抱著小古在胸口,身後跟著一條狗。

  這三人身邊,她是待不得了。

  *

  賀知洲萬萬沒有想到,林潯房裡竟會有人。

  小白龍生性內向,除了天羨子門下幾個親傳徒弟,似乎和其他人都沒有太多交集。然而當他和裘逑走到門前,居然聽見一道輕柔的女音。

  女人啊!林潯啊!火星撞地球啦!關公大戰外星人啦!

  這幅場面實在匪夷所思,賀知洲敲了敲門,屋子裡的對話戛然而止。

  林潯的嗓音透出些許緊張的意思:「進來。」

  待一大一小兩人推門而入,賀知洲終於看清屋子裡的景象。

  林潯坐在桌前,神色拘謹又侷促;他對面坐著個似曾相識的姑娘,看上去溫婉安靜,與他四目相對時,紅著臉道了聲「你好」。

  就那害羞的樣子,跟女版林潯似的。

  賀知洲總算想起她的身份,正是流明山雲端月。

  他一時詫異:「雲師妹怎會在此處?」

  而且雲端月極少開口與他人說話,居然同他道了句「你好」!

  「她她她……她家裡人參加仙靈會,便隨著來了玄虛,恰好遇見我。」

  林潯知曉雲端月習性,趕忙替她接過話茬:「雲師姐給我們所有人都帶了份小禮物,還沒來得及送給大家。」

  賀知洲瞭然點頭,向他說明來意。

  小白龍脾氣一向很好:「當然沒問題!你直接帶上她去我書房吧——雲師姐,你想去看看嗎?」

  最終四個人一起到了書房。

  林潯出生於龍宮,自幼接受文韜武略的熏陶,吟詩作賦自然也是其中一種。加之他性喜安靜,不愛在室外瘋玩,獨自居家的時候,常會拿書出來讀。

  「別著急,我來幫你瞧瞧,哪些書適合孩子看。」

  林潯說罷開始翻閱書目,裘逑靜不下來,也滿屋子四處轉。

  她個頭小,只能見到低處的書架,正滿心好奇地看,忽然見到一本長相古怪的大書。

  那本書很厚,比她整張臉都要大,靜悄悄蜷縮在角落裡,看上去像個沉默的巨人。裘逑覺得有趣,吃力將它抽出來。

  不知怎地,當餘光瞥見她在這邊,房間另一頭的林潯忽然轉身,見到她手裡的書冊後更是慌亂:「等等裘逑!這本書不能——」

  可惜這句話沒能說完。

  女孩早就掀開了扉頁,在他出聲的剎那用力一拉。

  映入眼中的,是片片雪白。

  那竟然不是書,而是外表做成書籍形狀、實則內裡被掏空的小盒子。此時被驟然打開,有風從窗外闖進來,盒子裡的白紙頃刻落了滿地。

  林潯張了張口說不出話,臉上兀地湧起洶湧紅潮。

  「這是什麼?」

  賀知洲的好奇不比裘逑少,蹲身撿起其中一張,下意識念出來:「咳,雲師姐——」

  話一出口,就察覺不太對勁。

  賀知洲略帶尷尬地哈哈一聲,把信紙放回原地,仰頭瞧一眼不遠處的兩個人。

  林潯的臉已經紅得快要滴血,琥珀色瞳孔裡暈開一層水色,連眼眶都是紅的。

  雲端月雖然不知道那紙上的內容,可見他這副神色,心下明了大半,也兀地紅了臉。

  書房裡蔓延開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忽然清脆童音響起,裘逑看著其中一張紙,一字一句地念:「雲師姐,秋高氣爽,玄虛林葉紅了大半。誠邀你前來師門做客,我定然——後面怎麼沒有了?」

  她看不懂大人之間的氛圍,聽見周圍沒了聲音,還以為大哥哥大姐姐都在細細聽她念讀。

  小姑娘受了鼓舞,拿出下面的另一張。

  「雲師姐,今日見到一隻漂亮的狸花貓,很可愛,你定會喜歡。若有時間,不如來玄虛瞧上一瞧,我必盡地主之誼。」

  裘逑撓撓腦袋:「這個『雲師姐』是誰?如果哥哥把信寄給了她,為什麼又會回到這個書房裡?」

  林潯已經要羞死了。

  他與雲師姐性情相投,興趣也十分相近,因而常有書信往來,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

  從不知道哪一天起,他忽然很想見見她,想得厲害了,有時在夢裡都會見到。

  於是林潯嘗試著寫信邀請,可寫著寫著,千方百計、花樣百出,從夏天入了深冬,每回都沒有勇氣寄給她。

  裘逑想不明白那個問題,滿目都是困惑,拿起下一張。

  看清信紙內容的一剎那,饒是這個小朋友,嘴角都忍不住揚起了笑。

  「雲師姐,不知可否有空來趟玄虛。」

  她抿了抿唇,繼而笑意更深:「嘿嘿,我很想你。」

  哇哦。

  賀知洲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強行壓下嘴角,發出一聲做作的輕咳。

  「不、不是的。」

  林潯語帶哭腔,低頭用力攥著衣衫,嗓音軟得過分,不自覺地輕輕顫:「我……我沒有,沒有寫那個『嘿嘿』,我是很認真地……想告訴你。」

  這兩人像在比試人體臉紅極限,雲端月亦是不敢看他,低低應道:「……嗯。」

  她頓了頓,音量小得如同蚊子嗡嗡:「我本來要隨著娘親回娘家,此番來玄虛,是求了爹爹好幾個時辰……才被應允前來的。」

  所以不是什麼「順理成章跟著家人來玩」。

  這是雲端月本人的意願,想來這裡,也想見某個人。

  賀知洲覺得,林潯那小子的眼睛裡,絕對絕對閃過了一抹無法抑制的笑。

  可惡啊,這兩人身邊,他是待不得了。

  *

  裘白霜與夫人雲裳仙子從玄虛正殿出來,已經將近傍晚。

  為保證絕對安全,兩個小孩身上都帶著法器,能被他們確定具體位置。

  女兒裘逑正在湖心亭。

  大雪之日的玄虛有如仙境,湖面冰封似明鏡,四面雲煙蒸騰,悠然繚繞之間,襯得湖心亭宛如天上瓊宇。

  裘逑手裡抱著本經書,身後站著賀知洲,這兩人皆是背對著裘白霜,他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些許交談聲。

  「球球學會作詩了嗎?」

  賀知洲意氣風發:「來,不如當下吟詩一首,讓為師看看你學來的成果!」

  「學會了!」

  裘逑同樣春風得意,躊躇滿志:「那、那我就……我就說說我娘吧!」

  雲裳仙子身為修真界出了名的美人,得到的詩詞多不勝數,其中多為阿諛奉承,自己孩子親自寫出來的,還是頭一遭。

  「唉,球毬果然更親你。」

  裘白霜傳音入密,噙了笑道:「爹爹不高興了,得娘親補償。」

  雲裳仙子嗔怒地睨他一眼,嘴角卻揚了上挑的弧度。

  那邊的裘逑已經開始作詩了:「呵——《詠娘》!」

  裘白霜與夫人皆是面含微笑地細細去聽,期間開玩笑道:「這首詩應該被好好記錄,裝裱在咱們書房裡頭。」

  旋即就聽見女兒的高聲吟誦:

  「總逼我去學堂,做飯像下砒霜。」

  雲裳仙子的神色已經不太對勁了。

  裘白霜從面含微笑變成瑟瑟發抖,不遠處的乖寶則繼續揚聲道:

  「吃了一碗羹湯,嗯,那個……我爹倒地死亡!」

  孩子,就要從小打起。

  這首詩如同一段咒語,等她唸完了,爹死了,娘怒了,裘逑今晚注定哭泣不眠了。

  雲裳仙子的面色青一陣白一陣,裘白霜一邊安慰她消消氣,一邊暗自慶幸,幸虧這首詩不叫《詠爹》。

  「我找到感覺了!我還可以來一首《與賀哥哥湖心亭看雪》!」

  裘逑押上了韻,興奮得原地蹦蹦跳跳,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玄虛:

  「天地白茫茫,素裹砌成妝。

  紛紛大雪降——」

  「你看,我們女兒多棒啊!這首詩活潑輕快,叫人聽來喜歡得打緊。」

  裘白霜正好聲好氣安慰著身側的道侶,聽得那邊的裘逑一陣停頓,似乎是在斟酌接下來的詞句。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稚嫩的童音響起:「——恰似我娘做飯下砒霜!」

  裘白霜:……

  什麼「學會」,這是徹底學廢了好嗎!到底對你娘做的飯有多大執念啊丫頭!

  ——雖然的確很難吃啦!

  雲裳仙子不想理會那兩個湖心亭文人,一陣氣惱揉頭加跺腳後,決定去別處先找到古祿。

  古祿和寧寧、鄭薇綺一同待在茶室喝茶。

  瞧這孩子多乖啊!

  雲裳仙子道了謝,將古祿抱在懷中,裘白霜環顧四周,好奇道:「奇怪,怎麼沒見那位裴師弟?我記得他與寧道友關係很好。」

  聽見裴寂的名姓,小朋友從娘親懷裡抬頭,帶了笑地輕聲應答:「裴寂哥哥說,時間到了,他要去做鴨了。」

  做——鴨?

  雲裳仙子一愣。

  這是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若是字面意思,仙門弟子都會辟榖,應該不需要進食吧?難道是引申的那個意思?

  她試探性發問:「玄虛劍派弟子……也會親自做這個?」

  「是啊。」

  寧寧笑道:「玄虛雖是仙門,但修習劍道十分費錢,沒辦法,只能靠他啦。」

  修道之人雖然普遍辟榖,但新年就是圖嘴上的快樂,他們一行人裡多是窮鬼,沒錢頓頓吃大餐,多虧裴寂會做飯,為他們省下一大筆錢。

  沒錢……所以靠他?

  雲裳仙子心頭大駭:「你們師尊沒意見?」

  師尊能有什麼意見?修真界莫非也有「君子不能下廚房」的老舊思想,覺得劍修做菜很跌份?

  舊糟粕要不得,寧寧趕緊搖頭:「師尊很贊同他這樣做。若是沒有裴寂,我們師門一群人恐怕就沒飯吃了。」

  ——原來這一切悲劇的源頭,都是因為裴寂受了天羨子的攛掇!玄虛劍派,這是個何等喪心病狂的門派啊!

  雲裳仙子震驚到只想以頭搶地,緊緊攥住身旁夫君的手腕。

  無辜少年背負層層屈辱,只為養活底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師尊師兄師弟。如今天羨子在她心裡風光不再,甚至不能稱得上完整的人,而是個孜孜不倦吸著血的大頭巨嬰!

  幾人談話間,自室外走進一個落滿了雪的修長身影。

  裴寂從廚房到這兒來,渾身都是寒氣。雪水將煙火氣息消融殆盡,寧寧快步跑向他:「這麼快就做完了?」

  「嗯。」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黑眸裡儘是柔和光暈:「別碰,髒。」

  廚房裡畢竟有油煙的味道。

  雲裳仙子的一顆心,完完全全碎掉了。

  她多想告訴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其實你一點也不髒!髒的是玄虛這個道貌岸然的門派,和你身邊泥潭一樣污濁的世界!你很乾淨,特別特別乾淨,尤其是那顆水晶一樣透明的心!

  「這有什麼髒的?」

  寧寧不理會他的躲閃,踮腳拂去少年頭頂的落雪,見他白玉般的臉被凍得發紅,用手心揉揉裴寂側臉,散去他身上的寒氣:「這樣有沒有暖和一些?」

  「謔,這兒怎麼這麼多人?」

  賀知洲帶著裘逑回來,樂得咧了嘴:「今日玄虛好熱鬧,茶室裡面聚歡笑。古祿是我小棉襖,裘逑也是好寶寶。」

  這人瘋了!打油打瘋了!說話已經開始明顯不正常了!

  雲裳仙子打了個哆嗦,見寧寧向他低聲說了什麼,而後賀知洲笑意更深,點頭道:「好啊!裴寂終於又去做鴨了!我可就指望著它活了!」

  他說著一頓,大大咧咧繼續出聲:「以後有時間,你可以教給我和林潯師弟一些經驗。總不能靠你一個人養活咱們,大家一起做,定然容易許多。」

  雲裳仙子懵了。

  這這這、這居然還能傳授經驗、發展下線,天羨子門下弟子紛紛下海淪陷!貧窮至此還能繼續運轉,玄虛劍派真是……真是身殘志堅啊!

  裘逑見了娘親,高高興興上前要抱抱。賀知洲尋著她的動作望去,正好見到雲裳仙子極度悚然的面孔。

  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她望著裴寂的眼神,如同凝視著一位自強不息的英雄母親。

  賀知洲撓撓頭:「城主和城主夫人,二位想嘗一嘗裴寂做的烤鴨嗎?他手藝很好的,我們都特別喜歡吃。」

  做的烤鴨。

  哎鴨,原來弄錯了鴨。

  雲裳仙子牽過女兒小手,恍恍惚惚應道:「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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