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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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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7:4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一百章 浴桶貓膩

  周祈圍著那浴桶又轉幾圈,裡裡外外細細地看過,吸著鼻子聞一聞,搖頭,從小屏風後走出去。

  靈堂中,謝庸、崔熠正在問章敏中和管家話。

  見周祈出來,崔熠問:「怎麼的?操起老本行跟著道長們一塊做法事呢?」

  周祈竟真點點頭:「從上了這船我就覺得心神不定的,剛才掐指算了算,果然是亡魂不安啊。」

  崔熠:「……」

  但與周祈相處得久了,崔熠搭梯補台的活計幹了不少,故而只頓一下,便極自然得接道:「哦?怎麼個不安法兒?」

  崔熠又扭頭對章敏中道:「你們不知道,周將軍道法高強,去年長安城裡昇平坊凶宅鬧鬼便是周將軍把那『鬼』拿住的。」

  章敏中和老管家都有些愣,實在不懂怎麼官府中人還「道法」起來,看看周祈和崔熠,又看端肅的謝庸。

  謝庸點頭:「不比丹鼎派和符篆派,周將軍這一支最是講究修煉自身道法,身在法隨,勇猛強剛,故而於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凶戾上最擅長。」

  周祈想不到謝少卿也幫自己補這種蒙人的檯子,只是這話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呢?

  見謝庸都這麼說,章敏中雖還有些猶疑,到底行禮:「請將軍指點迷津。」

  周祈點頭,叫來那幾位已經領完魂的道士:「剛才幾位道長領魂度亡,可曾覺察亡者之魂怨氣甚大,遲遲徘徊此間,不願西去?」

  那領頭的道士微愣,「紫微宮傳人」已道:「確實如此,這亡魂怨氣甚大。」

  謝庸面色肅然,這樣的時候卻突然想起與周祈第一回見面,她說自己「周身似隱有青氣流動」,又說「一時斷不好吉凶」,要卜上一卦,旁邊兩個卜卦的道士也是這般隨著她說「確實隱隱有些青氣」,後面阿祈還要「摸骨」……

  周祈不知道謝庸翻起了她的舊黑賬,滿臉深沉地道:「蓋因他本就不是平常的溺死,而是被害死的。」

  章敏中和管家都變了神色,周祈看向晨間著青衫如今已換了白的那個婢子,婢子面色蒼白,端著托盤的手微微抖動。

  道士們想不到就來給溺亡者念個經,竟然趕上這樣的事,都愣住,只「紫微宮傳人」神色鎮定。

  到底道士們是外人,又有許多奴僕,周祈讓人清場。

  那婢子也要退下,周祈道:「你留下。」

  婢子面色越發蒼白。

  周祈看著她,心中有些不忍:「你還是說了吧。」

  婢子咬著嘴唇,半晌道:「奴婢不知道貴人讓奴婢說什麼。」

  「說章端吉凶死之事。」

  又過了半晌,婢子硬挺著聲音道:「貴人如何就說阿郎是凶死的,這鬼神之說從來縹緲。」

  管家忙道:「不得對貴人無禮。」

  章敏中則看向周祈。

  周祈看看章敏中和管家,對婢子道:「鬼神之說縹緲,那浴桶上的蠅子卻不縹緲。」

  謝庸知道周祈為何剛才用鬼神之說詐這一下子了。

  「你大約不知道,蠅子的鼻子格外靈,一星點兒血腥氣,它們也能聞出來。」

  崔熠看周祈,晨間查看過那浴桶,沒見什麼蠅子啊。

  周祈目示那撩著的紗簾。

  崔熠懂了,因辦喪事、和尚道士唸經領魂,人來人往的,故而廳堂、臥房等處紗簾撩起,這河上蚊蠅又多,放進不少蠅子去,周祈剛才進去發現了。

  婢子雙目含淚,搖搖欲墜,卻仍搖搖頭,不說什麼。

  「那章端吉雖是溺亡之相,卻雙臂雙腿未見雞皮樣肌膚——或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在河中溺亡的,而是在浴桶中溺亡的?」

  「至於浴桶中的血,是用利器割傷了章端吉的陰部吧?也所以他的屍體上此部位被魚咬得最厲害——因為鯰魚、黑魚等食肉之魚專愛血腥氣。」

  婢子堆坐在地上,哭著搖頭。

  周祈軟下語氣:「我知道你一個弱女子幹不得這種事,即便你能趁著章端吉喝醉溺死他,你也沒辦法把他沉入水底偽造出湖中溺亡之相。既然已經這樣了,你還要隱瞞什麼?又能隱瞞得了什麼?說出實情,你或許還得保命。」周祁目光掃向章敏中和管家。

  章敏中和管家都面上震驚之色未消地盯著婢子。

  婢子泣道:「是強盜。」

  周祈皺眉:「強盜?什麼樣的強盜?」

  「是,是一個蒙面強盜。」

  「說說。」

  「阿郎沐浴,我去後面艙裡取新的澡豆來。一進臥房,便被一個蒙面強盜摀住了口鼻,然後我便暈倒不知事了。等醒來,阿郎已是不見了,地上又有血。」

  「我本待喊人,但這樣的事情,我如何說得清?我便用浴桶中的水擦了地,收拾過屋裡,只假做沒這等事發生。」

  「一個強盜——為何要傷章端吉的陰部?且屋內丟了什麼貴重東西嗎?」周祈道。

  婢子搖頭。

  「你這樣說,很難取信於人。」

  「我真的不知道……」婢子哭道。

  章敏中看著婢子:「說實話!叔父果然死於強盜之手?」

  婢子點頭。

  管家「嗐」一聲,「你怎麼不……」

  周祈看看這章家人,又看謝庸、崔熠,這樣一番先是鬼神後扔出證據的打草驚蛇之法,竟看不出章敏中和管家有什麼異常來,難道不是他們?或者他們都是做偽的高手?不過這本也只是順便詐一詐,不能全指望這個破了兇案。

  再看看那婢子,周祁在心裡輕嘆一口氣。

  既然確定章端吉是被謀害而死,他的屍體便要抬到大理寺去。謝庸與章敏中道,為徹底確定死因,恐怕還要剖屍,故而他也要去一趟大理寺,在剖屍文書上籤字。

  章敏中垂著頭答應了。

  一行人帶著屍體,押著婢子回大理寺。王寺卿和章敏中都簽過剖屍文書,謝庸、崔熠、周祈又來到那間放著捅「殭屍」長竹竿的屋子等著。

  崔熠狠狠地誇讚周祈:「不錯啊,阿周!見著蠅子,就想到血腥,想到屍體上被魚啃過的傷口,推斷得有理有據,都有些《大周迷案》中陳生的意思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清清嗓子道:「別提魚!前兩天還說約你一塊上運河沿子、廣運潭這邊兒釣魚呢,你想想……後不後怕?」

  崔熠:「……你以後還讓不讓我吃魚頭了?」

  周祈笑起來,笑完道:「你知道吧?聽說南詔那邊有大巫,以屍養魚,製作蠱毒。養的辦法不同,魚也不同,這毒的藥效也不同。」

  「有的可以惑人心智,只要吃了這魚,那巫人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便是用刀放自己的血、剝自己的皮都使得。有的就是純粹的穿腸毒藥,一口下去,就全身烏黑,很快化為膿水。」

  大夏天的,崔熠讓她說得後背發涼,在這殮房之地,上回說「殭屍」,這回說「以屍養魚製作蠱毒」,阿周是徹底壞了心腸!

  崔熠看謝庸,目光中隱隱帶著威脅,要是老謝也像上回似的比出前朝大儒和《山海經》,與阿周一塊狼狽為奸,兄弟沒得做!

  周祈大約也想起上回一塊矇騙崔熠的事,不由也笑著看謝庸。

  謝庸看看崔熠,又看看周祈:「前朝醫術《諸病源候論》中確有關於如何養蠱的記載,上面說……」

  崔熠指指謝庸,周祈小人得志地笑了。

  謝庸看一眼周祈,也翹起嘴角。

  三人說著話,時候過得飛快。周祈正說「飛頭殺人」的故事,吳懷仁那邊有了結果:「確係溺水而亡,也當確係溺亡在浴桶中。」

  吳懷仁拿小鉗子撥拉托盤中幾個髒污污的小粒東西:「這是五味子,有補腎之功,從亡者胃內找到的。這個若入藥,不管是湯劑還是粉劑,都不會有這整個兒的,這當是藥浴用的,他被人摁在浴桶中時喝了下去。另外亡者胃腸積水裡看不出有河中藻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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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7:51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一章 連環殺人

  「那就沒跑了!定然是婢子與那船上的某個人一起做的。說什麼外面來的強盜,外面來的強盜有刀有劍,何必把人摁在浴桶中溺死?也不會專門刺傷其下體,然後沉入水中,偽裝在湖中溺亡,更不會放過那婢子……如今差的就是不好確定與她夥同作案的是誰。」崔熠道。

  謝庸、周祈也是這樣認為,這樣的現場,實在不像那婢子說的什麼「強盜」所為,事情總在這婢子身上,於是連夜提審她。

  婢子這回卻改了口:「奴確實沒暈過去,奴日間說的是避重就輕了。奴進到屋裡時,阿郎已經被那強盜殺了,那裡還被捅了一刀。那蒙面強盜用刀逼著奴,讓奴找出阿郎的衣服來,讓奴幫著收拾,奴不敢不從。他背著阿郎的屍首臨走時說讓奴把剩下的收拾好,若叫喊起來,或是讓人發現端倪,他就說奴與他是一夥兒的,奴不得已,只好按他說的做,只希望能矇混過去……」

  聽著婢子頗流利的敘述,謝庸、崔熠、周祈互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不信」二字。

  然而他們很快便被打了臉——姚萬年死了。

  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再次一大早趕到城東廣運潭。

  姚萬年的死相要比章端吉淒慘得多。他光著上身只著短裈躺在床上,脖頸左側有兩處致命利刃傷,割破了頸間血脈,噴在床上、帳子上一片血。在屍體右側枕頭上還有一個血手印,死者手上有血跡,對比大小,這手印當是死者自己抓的。

  最重要的,他的下體亦被捅了一下子,因是刺傷,可以知道凶器應該是寸寬的短劍、匕首之流,而非單刃刀。

  吳懷仁道:「據其血墜推測,死者當被殺於子時前後。」

  又是半夜,又是下體受傷,且兩個死者很是相熟……這是一起連環殺人案。

  崔熠在周祈身邊小聲道:「臉疼!咱們的推斷錯了。」

  周祈皺著眉,是啊,莫非真如那青衫婢子所說是外面來的人做的?這兩個小子都不是什麼好人,或許禍害了什麼人的妻女姐妹,人家來報仇?

  但為何頭一起案件要偽裝自殺,這一起卻這樣明目張膽地血淋淋?因為沒有婢子幫忙善後?這個樣子,恐怕善後也沒法善吧?

  姚家商船上的管家與姚萬年一樣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大約也經歷過些事,看著還算鎮定,「阿郎昨日暮食是在魯公船上吃的,戌末的時候回到船上,婢子們便伺候他歇下了。本來晚間有六個人巡夜,但阿郎聽說那邊章公被強盜殺了,便又多加了六個人,這樣,船頭六個,船尾六個,每隔兩刻鐘巡查一遍,奴問他們,他們說未曾聽到看到什麼異常。婢子們還有這些巡夜奴僕都在門外,貴人可隨時傳見。」

  謝庸先見婢子們。六個婢子一字站在他面前。

  「昨晚伺候姚萬年沐浴休息的是誰?」

  其中一個面皮白淨吊梢眉毛的婢子道:「雖伺候阿郎沐浴是咱們一起,可阿郎只留了芙蓉伴宿。」說著這婢子看向這六人中靠邊一個容貌格外出色的,「如今阿郎出了事,貴人只問她便是。」

  謝庸目光掃過婢子們,吊梢眉婢子面上帶著忿忿之色,其餘幾個婢子只垂著頭一副驚懼惶恐的樣子,那個容貌格外出色的神色木然中帶著些冷清。

  「我亥時就回去了,臘梅可以作證,我回去她還沒睡呢。」容貌出色的婢子冷淡淡地道。

  那垂著頭的婢子中的一個低聲答「是」。

  管家代亦替那婢子解釋:「芙蓉性子怪,這個,伴宿,從不伴整宿……」

  吊梢眉婢子眯眼撇嘴,扭頭對上謝庸的目光,到底沒有冷哼出來。

  又問幾個婢子幾句,謝庸便讓婢子們退下,把巡夜的叫進來。

  「奴們知道那邊茶船上章公出了事,聽說鬧了強盜,都精神著,沒敢懈怠,每兩刻鐘,船頭船尾換著巡查一遍,委實沒聽見什麼動靜,看見什麼人。」

  「可發現有可疑船隻靠近?」

  「沒有。平時小船梯夜裡都那樣放著,昨晚也收起來了。」

  謝庸看一眼外面,姚家的船泊得離著岸邊頗近,周圍也有些商船漁船,不管是從岸邊還是從這些船上泅水過來,再上船,只要會游水又會點功夫的,都能做到。

  「令主翁與章端吉可有什麼共同的仇敵?」謝庸問管家。

  「章公做茶葉買賣,敝主做綢緞買賣,平日就是在一起聚飲遊樂,實在難說有什麼共同的仇敵……」管家為難。

  「女色上。」謝庸淡淡地道。

  管家抬眼看看謝庸:「女,女色上……能有什麼仇敵?」

  「可有什麼逼姦良家女子之事?」

  管家眼神躲閃:「這個,奴不知道。」

  謝庸冷冷地看著他。

  管家到底受不了,跪下道:「前陣子,是,是喝醉了酒,在魯公船上,壞了一個賣櫻桃的小娘子,可阿郎、章公已經賠給她家裡錢了,她家裡人親口說不追究了。」

  謝庸咬一下牙:「賣櫻桃的小娘子姓什麼,住在哪裡?」

  「就住在湖沿子上,姓宋。」

  謝庸眯眼,宋……「那小娘子投水自盡了?」

  崔熠和周祈也想起聽說的「水鬼」的事來。

  「是,是自盡了。」

  周祈看一眼那邊姚萬年的屍首,冷哼:「真是死有餘辜!」管家一怔,然後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家主人和章端吉。管家不由又看向謝庸、崔熠,卻被謝庸的目光刺得低下頭。

  謝庸等下商船,坐渡船去湖那邊兒宋家。

  崔熠問:「懷疑是那宋家人報仇?」

  周祈點頭:「靠水吃水,這岸邊兒住著的大多水性好,夜裡劃著小漁船來作案,或者游過來,不是不可能。只是——」周祈又搖搖頭,這宋家人報仇,那婢子為何……

  謝庸等到了宋家門首,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正送兩個父子模樣的男子出來,「早點回來,今日人家小娘子家來人相看,總要拾掇拾掇,莫要一身魚腥子氣才好。」

  那對父子答應著,扛著漁網、桿子、盆子之類,走向湖邊。

  婦人從院子裡端出一盆極小的魚來,又去湖邊打了水,便坐在門首洗擇這些魚,不知想起來什麼,嘆口氣,面上帶了些悲慼。

  看了那婦人片刻,又隔著柵欄門看向收拾得頗利索的庭院和院子裡圈養的白鵝,謝庸回頭對崔熠、周祈道:「走吧,我們去找魯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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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8:0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二章 放了婢子

  魯清源面上帶著些急切之色,叉手行禮畢,便趕忙問:「果然是那宋家人害了瑞祥和延壽嗎?也太無法無天了。」

  謝庸看著他,魯清源有些訕訕的,臉上又堆起笑來:「是某急切了,還望貴人莫怪。」

  謝庸淡淡地道:「不是。」

  魯清源有些詫異,有些失望地點點頭,然後又慇勤地欠身請謝庸、崔熠、周祈去艙內奉茶。

  看一眼後船上正在搬貨的奴僕們,謝庸淡淡地問:「魯公這是著急清倉返航嗎?」

  魯清源嘆一口氣,笑容中的苦意越發明顯:「是啊,瑞祥和延壽先後出了事,可見是有人盯上這湖裡的商船了,還是早些清了貨早些回去吧。」

  「若未做什麼虧心事,倒也不必急著走。」謝庸走進艙內。

  魯清源面色微變,跟上賠笑道:「某知道貴人說的是宋家小娘子的事。這事雖是在敝船上,某卻著實未曾對那女子如何。」

  「這事呢,一則是瑞祥和延壽有了酒,便有些把持不住;一則也是那宋小娘子本也不是什麼正經女子,進了這艙,讓她倒酒就倒酒,讓她捧櫻桃就捧櫻桃,這不是半推半就這是什麼?那婢子走時也沒哭沒鬧,放在她籃子裡的錢她也拿著走了,後來卻聽說投了水,惹得宋家人找來……若瑞祥他們早讓人送錢去買了她,也沒這麼些事。」

  周祈的手緊緊地攥著腰刀刀柄,冷笑道:「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你們在船上強迫良家女子恐怕不是一回了吧?」

  魯清源想起她上次把姚萬年的襆頭釘在牆上,忙站起叉手道:「真就這一回。這樣天子腳下,某等不敢大放情懷做什麼……」

  這話太過無恥,周祈抽刀抬手,刀尖抵在魯清源下巴上,「你們還想怎麼大放情懷,還想做什麼?」

  魯清源看著那寒光薄刃,腿抖起來,不由看向謝庸、崔熠,兩人都靜靜地看著,沒有要來解救他的意思。

  周祈刀尖兒輕進,魯清源頸間皮肉瞬間便見了血。

  魯清源又疼又怕,腿要跪不跪地哭求:「不敢做什麼,再不敢做什麼了,以後一定循規蹈矩的,求求貴人們……」

  周祈冷哼,這種只會欺軟怕硬的貨色……

  謝庸站起走過來,握著周祈的手讓她把刀放下,冷聲對魯清源道:「記住上次我說的話,『行德則興,倍德則崩』,無德無行之人,天不佑之。」

  謝庸當先走出去,周祈又看魯清源一眼,把刀插回鞘裡,也走出去。崔熠亦站起:「那姓章的姓姚的還沒走遠,再做什麼不義之事,你們興許能奈何橋頭搭上伴兒,好自為之吧。」

  魯清跪在地上,捂著脖子連聲稱是。

  船梯上,幾個奴僕正從小船往大船上遞送糕點、水果、飲子之類吃食,幾個婢子接著。見了謝庸等來,奴僕們趕忙避開。

  周祈扭頭看一眼那幾個婢子,其中一個身材纖弱,容色極美,神情沉靜,與另外幾個婢子不同,周祈心中一動:「你便是黃鶯?」

  婢子微抬眼:「是。」

  周祈點下頭,與謝庸、崔熠上了渡船。

  崔熠對謝庸道:「你不用攔阿周,她有分寸。」說的是剛才在艙裡的事。

  謝庸點頭:「我知道。」

  周祈背過手去,在身後揉一下手背,小聲嘟囔:「那還攔我,我應該多給他劃幾個口子。」

  「值不得為這種人壞了規矩。回頭讓人查他,這種無德之人,作姦犯科之事絕非只在女色,查到了,牢獄便等著他。」

  周祈到底「嗯」一聲。

  謝庸攥一下左手,對周祈微微一笑。

  周祈清清嗓子,避開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回到姚萬年的船上,細細搜過姚萬年的屋子,這姚萬年倒不似章端吉有那麼些折磨人的用具,看來這相交甚好的兩個人渣,渣得也不盡相同。

  姚萬年凶死,他的屍首自然要抬到大理寺。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和衙差們帶著姚萬年的屍首離開。

  三人回到大理寺。

  「我去把那青衫婢子放了?」周祈問。

  謝庸看她一眼,想了想,點頭。

  崔熠皺眉,但旋即又想,也是,既然是連環殺人兇犯作案,那就排除了這婢子的嫌疑,雖則還有不少疑點,但沒有更多證據之前,也不宜再扣住這婢子了。

  周祈親自去女牢釋放青衫婢子。

  聽說要放了自己,婢子面上閃過驚異之色。

  「我讓人送你回去,囑咐章敏中,不讓他們難為你。」周祈溫言道,「畢竟你是被強盜強迫的。」

  青衫婢子忙磕頭道謝。

  許是看周祈和氣,又都是女子,青衫婢子抬起頭,嘴巴囁嚅,到底又低下頭。

  「你想問為何放了你?」

  青衫婢子點頭,輕聲道:「昨日貴人們還不信奴,如何今日就信了?」

  「因為姚萬年也被那強盜殺死了。」

  青衫婢子猛抬頭,又忙垂下頭。

  周祈看著婢子,婢子把頭埋得越發深。周祈微皺眉,她剛才的神情著實複雜……

  婢子用袖子擦一下眼睛:「可見頭上有青天,讓奴冤屈得雪了。」

  婢子再對周祈福一福,周祈讓人送她回去。

  周祈回到謝庸廨房坐下:「果然有問題。」

  崔熠挑眉:「怎麼的?」

  「你們沒見,剛才那婢子聽說我要放她,特別是聽說姚萬年死了時的神情。震驚——這個不奇怪,還似有些激動,目光卻極柔和,她還掉了眼淚,雖用被放出去冤屈得雪高興所以流淚也解釋得通,但我覺得不是……」

  周祈又道:「我們回到原來的問題,為何那強人殺了章端吉,卻放過這婢子?因為冤有頭債有主?因為想讓這婢子幫忙善後?他不殺這婢子,風險未免太大了些,若這婢子不管不顧吵嚷起來呢?」

  謝庸道:「最關鍵是婢子言語中的矛盾漏洞。當時許是沒想到阿祈會發現那浴桶上的血味兒並推測出章端吉受傷等事,故而婢子驚慌中說的話露出馬腳。她說蒙面人使其暈倒,醒來發現章端吉不見了,看到地上有血,怕牽連自身,所以為凶手善後掩蓋——但若不知婢子為自己善後掩蓋,這樣留了證人活口,留了血跡,那凶手偽造章端吉溺水還有何意義?婢子後來反口改了供詞,說凶手要挾云云,使得此事合理起來。她口供前後不一的原因卻並不合理,她是暈倒醒來後自覺善後,還是被強迫善後,在對其處罰上又有多大差別?先頭兒何必撒這個慌?故而她改口供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讓她說的匪徒殺人之事合理起來。」

  崔熠道:「我也覺得這婢子疑點多,可那姚萬年死了,難道是章敏中或者那管家去殺的?這——是不是——也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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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三章 審結案件

  「章敏中或者管家或者章家茶船上其他的人可以和那青衫婢子青鳳一起殺死章端吉,但是他們要悄無聲息地去姚萬年船上殺人卻是有點難。」周祈看謝庸和崔熠,「姚萬年那個血手印也有些詭異。」

  周祈在自己頸間比劃,「脖子突然漏氣噴血,姚萬年從睡夢中驚醒,第一反應是用手去捂脖子,然後他去摸枕頭做什麼?若是被凶手摁住的,他的手當是手背朝下,形成不了那樣的血手印。」

  「他是去摸武器。」謝庸道。

  周祈點頭。

  崔熠以拳擊掌,「對!姚萬年這種人惡事做得多,心裡有鬼,確是該枕劍而眠的。」

  「可他的武器呢?」周祈道,「現場我們沒有找到武器。被凶手帶走了?凶手帶走這武器何用?」

  謝庸微皺眉,「或許這姚萬年的武器便是殺死他的凶器,故而凶手行兇之後,將之帶走了。凶手行兇不自帶武器,而是用被害者的,他或許不容易獲得武器,他還要對姚萬年的臥房和習慣極熟悉……」

  周祈道:「婢子們。」

  崔熠皺眉道:「婢子們?你們是說姚萬年的婢子與章端吉的婢子合謀各自殺自家主人?」

  周祈點頭,又搖搖頭,「或許姚萬年的婢子就是章端吉的婢子。」

  崔熠糊塗了。

  「那個叫芙蓉的婢子。」謝庸道。

  周祈道:「不錯!」

  謝庸站起來,「走吧。」

  周祈也站起來,崔熠趕忙跟上,「哎?你們不能把話說明白嗎?」

  一邊往外走,周祈一邊與他解釋:「你發現沒有,或許因為長期被章端吉虐待蹂躪,章家的婢子性子格外沉靜冷清,似乎對什麼都不大在乎。不管是那個青鳳,還是與她同室而居的藍裙婢子,還是送給魯清源的黃鶯,她們與姚家、魯家的婢子很是不同。在性子上,芙蓉實在像是章家婢。如此也更能解釋得通為何芙蓉受姚家婢子排擠,她美,性子冷清,又是後來的,與那些婢子本不是一撥人。」

  「芙蓉是章端吉送給姚萬年的?」崔熠點頭,「互贈婢子倒也平常。」

  周祈搖頭,「章端吉的八個婢子,一個投水,一個送給魯清源,其餘六個都在,即便是送的,也是先前送的。但更可能不是送的。芙蓉比黃鶯還要美上兩分,魯清源財大氣粗,儼然三人中的魁首,章端吉巴結他送給他黃鶯,但姚萬年財力上似比章端吉還不足些,章端吉為何卻送給他一個更美的芙蓉?」

  周祈接著道:「我們疑心,這芙蓉或許便是那個投水的白鵠。章端吉、姚萬年相熟,兩家船隻一起從南邊經運河而來,後船救下前船落水之人是極可能的,芙蓉樣貌極美,以姚萬年為人,扣下了這婢子也是極可能的。」

  謝庸道:「『芙蓉』出於水,姚萬年或許便是因此給她取這個名字。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上次沒能殺死自己,這次選擇殺死逼迫自己的仇敵……芙蓉熟悉章家船上的一切,熟悉章端吉的習慣,兩家船隻又離著不算遠,她可以悄悄劃著姚家大船下的小船板,甚至若水性好,直接游去章家船上作案。」

  周祈水性不錯,「說到水性好,雖然淹死的常常是會水的,但那是意外,若水性好,想投水自殺卻也不容易死成。或許那芙蓉便是因此『死而復生』的。」

  「青鳳一個婢子,能接觸的人有限,能交託生死、共同犯案的人除了情人,便是朝夕相處、共同被折磨的姊妹了。而芙蓉這麼快又犯案或許就是為了給青鳳洗脫罪名。也所以青鳳聽說姚萬年死,會那等神色,激動,感激,甚至帶著些溫柔的抱怨……」周祈踩著馬鐙上馬,輕嘆一口氣,「說實話,我真是不想去抓她們。」

  謝庸坐在馬上看她一眼,崔熠也有些愀然。

  周祈抖一抖韁繩:「走吧。」

  謝庸、崔熠、周祈到姚家船上時,姚萬年屍首雖在大理寺,但其餘喪儀齊備,已經開吊,與姚家有來往的商家不少來致奠的,或許也為來打探消息,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姚家管家接待謝庸等。

  「芙蓉?」管家看看謝庸,頓一下,「芙蓉,確是從湖裡救上來的。」

  「原是章家婢子?」

  管家再沉吟一下:「是,是章家婢子。」

  「她在哪兒?」

  「阿郎在時,不讓她往前面來,她這會子應該在自己屋裡。」

  崔熠抬眼,「那是不是?」

  靈堂門前,芙蓉顯然也看見了謝庸等,扭身走進靈堂去。

  謝庸、崔熠、周祈快步走過去,靈堂裡已經一片騷動。

  「你別亂來!別亂來!」魯清源驚慌的聲音。

  謝庸、崔熠、周祈撥開人群,魯清源被芙蓉揪住圓領袍後領,一把短劍比在他的脖頸上。

  周祈緩步上前:「你放下劍吧。魯清源犯的罪孽,會有國法懲治,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殺了他們,別人只會說你是惡人。」

  芙蓉淒然一笑:「我以奴殺主,不管殺的是個什麼畜生,我都是惡人。奴婢比牲畜還賤——」

  周祈正待再勸,芙蓉突然手下用力,魯清源頸間血噴射出來,周祈搶步上前,那劍卻已又被芙蓉回手插在了自己胸腹上。

  魯清源睜大眼,肥胖的身軀轟然倒地,芙蓉在周祈臂膀間亦緩緩軟倒。

  賓客和奴婢們一片叫喊,周祈忙蹲下,把芙蓉放倒,用雙手去堵她順著劍流出的血。那血汩汩地流著,卻如何堵得住。

  「是我自己殺了章端吉和姚萬年,青鳳是被我脅迫的,貴人,貴人——」芙蓉眼中閃出求懇。

  周祈點頭,用扯下的一段內袍堵她的傷口,袍子很快便染透了。

  芙蓉一笑,嘴裡咳出血沫子,原本蒼白的臉突然帶了一抹紅潤,輕聲問:「我死了,魂魄能飛回到彭蠡湖嗎?」

  周祈再點頭。

  芙蓉微笑著閉上眼睛。

  周祈堵著她傷口的手過了一會才鬆開,滿手的血。

  謝庸輕聲道:「她也算心願已了。」

  周祈點點頭。

  謝庸、崔熠、周祈帶著兩具屍首回大理寺。

  芙蓉已死,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便是青鳳了。青鳳雙目紅腫地再次跪在堂前。

  「先說說芙蓉吧。」謝庸道。

  青鳳哽咽著點點頭,「她就是白鵠。她本是彭蠡湖邊漁家女,十四歲的時候來到章家。她性子倔,長得又好,被阿郎收拾得最狠,身上各種各樣的傷,有幾次差點熬不過去了……我們比她大些,看她著實可憐,便多有照顧。她對我最交心,說出當年上船賣蓮子被阿郎、姚公還有魯公……阿郎又乾脆去她家買了她……」

  「她骨頭太硬,阿郎磋磨她磋磨得最狠,她實在熬不住了,在汴州的時候投了水。那麼急的水,我們本以為她一定完了,誰知有一回我去姚家船上送糕點果子,竟然見到了她。我們只略敘了兩句,她說因通水性,當時雖立意求死,卻沒死成,被姚家的船救了上來。我勸她安生過日子吧,姚公雖也……卻不似我家阿郎……」

  謝庸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那日,阿郎從魯公處回來,喝得酩酊大醉,我伺候他沐浴,出門取新澡豆,回來便見,便見——白鵠把阿郎摁在了水裡,我——我上前救阿郎,白鵠用一把匕首威脅我。她說阿郎該死,前兩日又禍害了一個湖上賣櫻桃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個烈性的,回去就死了。她說,若阿郎不死,以後還不知道還有多少小娘子要被禍害死,或者像她一樣被買了,受這活刑……」

  「她又脅迫我一塊給阿郎穿衣,偽造阿郎在湖中溺水之相。她用匕首捅阿郎,我攔她,她說水下的魚會把刀痕咬沒,不讓我多管。趁著巡夜的不注意,她脅迫我一起把阿郎順著船幫垂下去……」青鳳突然捂著嘴哭起來,再說不下去。

  等她稍微平靜些,謝庸拿起案上一把匕首,這是在姚家船隻附近撈上來的,「便是這一把匕首嗎?」

  青鳳點頭。

  謝庸又問了幾個問題,青鳳抽噎著答了,謝庸便讓人把她帶下去,退了堂。

  謝庸與王寺卿商議:「如今芙蓉已死,亦無旁的人證物證,實在不好判別青鳳是自願還是被脅迫。自來疑罪從去,青鳳當按被脅迫論,她無殺人之實,又系不得已,該當不坐。」

  王寺卿看看謝庸,又扭頭看看周祈和崔熠,三張年輕的面孔……老叟點點頭,「是啊,『疑罪從去,仁也。』①就按你說的斷吧。」

  謝庸叉手稱是,周祈、崔熠亦恭敬行禮。

  王寺卿扶著腰走出去,「跟你們這幫小子坐了這半日,難受……」又回頭交代謝庸,「把文書做好,放在我廨房。」

  謝庸再叉手稱是。

  看著老叟的背影,崔熠道:「那芙蓉在返回途中扔了匕首,或許是沒想這麼快殺姚萬年吧?她水性是真好,看著確也是個力氣大的,但她與青鳳兩個人把章端吉那樣的胖子垂入水中……」

  周祈看他,「我一個人就行。」

  「你是誰?」崔熠神色立刻活潑起來,看周祈一直悶悶不樂,崔熠存心哄她,「你是滿長安城最厲害的女郎。是不是,老謝?」

  謝庸點頭:「嗯,功夫好,心腸好,性子好,哪裡都好。」

  崔熠點頭點了半截兒,覺得有點彆扭,看看謝庸,謝庸微笑一下,看一眼周祈,走去寫結案文書。崔熠又看周祈,周祈負著手,挑眉看他。

  崔熠便把那剩下的半截點頭點完,「老謝說得對!確實哪裡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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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賈誼《新書‧大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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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四章 妖與書生

  謝庸要寫結案文書,崔熠、周祈先走。

  謝庸叫住周祈:「今日夏至,晚間過來吃冷淘吧。我看唐伯買了蛤蜊放在盆中吐泥,約莫是要做蛤蜊菌菇茱萸醬當澆頭,雖有些辣,卻鮮得很。應當也有鱸魚片和豕肉丁子的澆頭,你若愛旁的,提早與唐伯說,讓他給你備下。」

  崔熠「嘁」一聲,撇嘴走了。

  周祈回頭看謝庸。

  謝庸抬眼,笑問:「怎麼了?」

  他坐在大案前,因熱,襆頭放在一邊,官袍袖子微挽,手裡拿著筆,一雙鳳眼微微彎起,似把這暗沉冷肅的大理寺大堂都映得亮堂溫暖起來——或許他也是自己人生中能遇到的最溫暖的亮色了。

  周祈笑道:「我還有事,若回去早就去吃,若回去晚,你們也不必等我。」

  謝庸沒探究她忙什麼,只微笑一下,點點頭。

  周祈出了大理寺,騎馬往宮裡去。

  謝庸寫完結案文書,騎馬回家,經過周祈家門口,見還掛著鎖,便知道她還沒回來——她不愛鎖門,若是去自己家,門常常只隨便掩上。

  吃完暮食,謝庸出門散步的時候,周家的門上還掛著鎖。

  坊門都關了這麼久了……謝庸走出小曲,隨意在街上踱著。街上賣吃食的小攤子大多已經收了,賣鹵鴨脖、滷雞腳的娘子還在,看見謝庸笑著打招呼,「今日未見娘子呢?」

  「她還沒回來。」謝庸微笑道。

  「回娘家了啊?」娘子笑了,難怪這郎君臉上帶著孤單,年紀輕的小夫妻真是一會兒也不願意分開,大家都是從這會兒過來的……

  謝庸只微笑。

  娘子安慰謝庸:「郎君明日去接回來就是了。」

  謝庸再微笑,對娘子點下頭,走了過去。

  謝庸來到美味齋前,周祈的馬在門前拴著的幾匹馬騾中顯眼得很,她的馬也看到了謝庸,對他晃下頭,甩了甩尾巴。

  謝庸若有所思地走進店裡去,一扭頭,便見周祈正坐在牆角兒吃酒。

  謝庸來到周祈對面坐下,周祈抬眼,有些驚異,然後眯眼笑了。

  她臉上泛著紅暈,眼睛亮晶晶的,剛才那一笑又略顯呆氣,謝庸知道她有酒了。

  謝庸回頭招呼跑堂送一碗解酒湯來,再讓上一碗餺飥。

  周祈的笑裡便帶上了無奈,「沒醉,真沒醉,這才喝了多少啊。」

  謝庸不與她爭辯,只道:「嗯,沒醉也該喝些湯、吃點正經飯食了,不然晚間腸胃難受。」

  他這樣說,周祈的酒就沒法喝了,「行吧。」

  周祈沒什麼坐相地盤膝塌腰坐著,略歪頭,看著謝庸。

  謝庸也看著她,微微一笑。

  周祈垂下眼,又抬手去拿酒盞,謝庸卻先一步把那酒盞拿走了。

  周祈只好縮回了手。

  看她耷拉著眉眼,跟不讓吃太多被拿走貓食碟子的胐胐神似,謝庸笑著輕嘆,眼中探究之色卻越發濃了,「怎麼突然想起喝酒來?為了這兩日廣運潭上的事,還是旁的什麼?」

  周祈笑道:「喝酒,還能為什麼?就是想喝酒唄。」

  謝庸看著她。

  周祈清一下嗓子:「也有點吧?小娘子們,太可憐了。」

  不待謝庸說什麼,周祈已說起旁的:「你們沒等我吃冷淘吧?其實我本來是想去吃的,但又有些想吃這裡的燒鵝和釀豆腐,左右為難,就拋了個銅錢,銅錢指引,讓我來了美味齋。你回去可千萬別告訴唐伯。」

  謝庸不答。

  他不答,周祈也能自己說得很歡實:「那蛤蜊菌菇茱萸醬好吃吧?一聽就又鮮又香,加了茱萸,什麼都有味兒。都說夏天吃茱萸上火,這幾天悶唧唧的要下雨,吃點茱萸醬,也算以毒攻毒了。興許能把前兩日吃櫻桃吃出來的泡再給吃回去。」

  「你說唐伯廚藝這麼好的人,怎麼就讓謝少卿你碰上了呢?真是羨慕!不是,是嫉妒!」

  「還有胐胐小可愛,我真是再沒見過那麼有靈性的貓了。」周祈搖頭嘆氣。

  「不過你那裡算『人和』,我那裡卻佔了『地利』,我那兒的桃子過不幾日應該就能吃了,據說極甜……」周祈笑道。

  一直到醒酒湯和餺飥端上了,周祈才停住她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拉亂扯。

  唏哩呼嚕喝了半碗湯,又挑著吃了點餺飥片兒,周祈便站起來。

  謝庸拿出錢袋子替她結了酒錢。周祈沒說什麼,只拱拱手,笑稱「多謝」。

  兩人出了酒肆,謝庸幫她牽著馬,一起往回走。經過那賣鹵鴨脖的攤子,攤主娘子有些驚訝,周祈笑著與她打招呼。

  攤主娘子好鼻子,聞出周祈身上的酒氣,小娘子這是獨自去喝酒了?本以為是回了娘家,莫不是小兩口兒吵架了?攤主娘子看一眼謝庸,應該不是,郎君看小娘子那眼神兒柔軟的……這小娘子這般灑脫,興許就是饞了,自己出來吃酒,郎君還惦記著出來接,嘖嘖……

  周祈不知道自己在攤主娘子心裡已經坐穩「饞鬼」寶座,猶約下讓攤主娘子明日給自己留兩片豬耳朵。

  兩人這樣溜躂著到了周家門口,周祈去接韁繩,謝庸沒鬆手,「你去開門。你家裡什麼也沒有,我幫你燒些水。」

  周祈無奈笑道:「我沒醉,不用這樣。」

  謝庸不說話。

  周祈看他一眼,笑著伸手去拽那韁繩,頗用了兩分力氣,謝庸鬆手。

  「這個時候了,趕緊回去睡吧。回見,謝少卿。」周祈揮一下拿著馬鞭的另一隻手。

  謝庸站著沒動,「阿祈,讓我以後照顧你好不好?」

  周祈回頭,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道:「不好。」接著又輕佻一笑,「謝少卿你啊,就跟那傳奇裡的書生一樣,定力不足,才為我這樣的妖怪所惑,還想著跟妖怪長長久久……嘖!嘖!好在我是個有講究的妖,不殺熟,你算是逃過一劫。」

  周祈開了門,牽馬進去,關上大門,越來越小的門縫隙裡,謝少卿靜靜地站著,月光下他的臉很沉靜。

  門合上,周祈長眉輕蹙,鼻頭竟然有些發酸。周祈覺得自己真是隻丟人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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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五章 夢中舊事

  「阿周!阿周!是真的,上頭要在咱們中間選禁衛了!場子就在大柳樹前面空地上。張阿蠻他們都去了,咱們去不去?」細眉細眼細身子的小宦者跑得臉紅撲撲的,一邊擦汗一邊問。

  謔,周祈打趣年少時的玩伴,那時候馮二郎真像個豆芽菜,還是個發得不大好的豆芽菜。誰能想到他以後穿上綠袍,腆著肚子,成了豌豆。

  知道是在夢中,年長的周祈如幽魂一樣附著在年少的自己身上,從練功樁上跳下來,抬手抹一把汗,手背殺得慌——讓蘇師父抽的。

  老叟手真狠……年長的周祈和年少的周祈一起抱怨。

  周祈把手在衣擺上蹭蹭,「去!為什麼不去?」

  「可——」馮二郎皺起臉,「都是抽籤子對打。劉老大厲害吧?小山似的那麼壯,被一個十八九歲的打得鼻眼子竄血,鼻子都歪了。白挨了一頓揍,也沒選中。」

  「不就是挨頓揍,歪鼻子嗎?多大點兒事。你想想,挑中了就能出去耍呢。」周祈跑去屋簷下拿上蘇師父做的竹劍便要走。

  「阿祈,你去哪裡?」韓老嫗從屋裡追出來,「莫要打架!」

  「不打架!米我已經舂好了,你莫聽佟三娘攛掇又去替她的工。」

  「哎——哎——阿祈——」韓老嫗在身後喊。

  出門又碰見兩個小宦,年少的周祈領著他們一溜煙地跑了。年長的周祈回頭,只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轉眼便是場上對打。

  與周祈對打的宦者十七八歲,周祈只到他胸口。

  場邊兒坐著的選拔官皺眉——周祈後來才知道,頭午是從宦者裡挑,過午才挑宮女,自己來錯了時候。一堆人擠擠挨挨,那分組的忙中出錯,只聽「周祈」名字,以為是個小宦,竟然也沒有發覺,她便這樣被喊著名字上了場。

  要對打的宦者亦皺著眉看周祈:「打疼了可不興哭。」

  周祈呲牙一笑,上去就是一拳。宦者趕忙扭身避開,周祈第二拳又到了,宦者用胳膊去擋。周祈狼直拳虎勾拳以肘代拳一陣搶攻。

  宦者大約想不到一個小宮女這般匪氣,打起架來野狗似的,一開始便失了先機。

  但他到底身高力壯,功夫練得也紮實,漸漸摸清了周祈路數底細。周祈再次使出「黑熊碎石」擊其左胸時,宦者一把抓住她的拳頭。

  周祈拳收不回來,忙右手「白猿送丹」去擊其頸下頜。

  宦者一笑,料到一般,又抓住周祈右手,正欲提膝抬腿把她踢出場子,卻被一個頭槌頂在頸間。

  這一下甚狠,宦者差點閉過氣去,鬆開周祈,蹬蹬後退幾步。

  周祈沒上前去加一腳,只是有對他呲牙一笑。宦者揉揉脖子,對她拱下手,又對場邊兒坐著的選拔官行禮,自己出了場子。

  第二個收拾的又更利索一些,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宦,他以為周祈拳好,故而與周祈拼腿功,不出十式便被周祈踹出了圈子。

  來挑人的是後來干支衛駐河東道的魏虹將軍和甲部子支支長馮牖,他們對視一眼,點頭,「行了。」

  周祈咧嘴笑著行禮,走下場去。

  膽小的馮二他們壓根兒沒敢上場,只圍著周祈轉。

  「阿周,你真厲害!你以後就不是宮女,你是禁軍了!你以後也能當將軍!」

  「阿周,你出去長安城轉過,回來跟我們說是什麼樣兒的,我都忘了。聽說可大可大了。」

  「阿周,東市和西市上賣好些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

  「阿周,你得常回來看看咱們。」

  年少的周祈什麼都答應著,只恨不得叉腰大笑三聲,覺得自己著實英雄了得。那個年長的靈魂也不禁微笑起來。

  在干支衛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過,操練對戰,累得趴在地上像死狗;吹牛打牌,貼滿臉紙條;偶爾和兄弟們一起被拉出去捉賊拿贓揍地痞……

  分到亥支以後,有了薪俸,也能自己出門了。周祈用頭一個月的薪俸去東市買了布匹釵子,買了糕點、酒肉、糖果子,回到宮裡給韓老嫗、蘇師父還有玩伴兒們。

  韓老嫗眼中含淚:「瞎花錢做什麼,我在宮裡什麼吃不著?」卻又執意要送給佟三娘一些糕點,周祈懂她的意思,老實人也愛顯擺顯擺。

  蘇師父皺著眉:「以後去永興坊買,東市的都是從那裡買的,買了再兌水,一聞就知道這是兌了水的。」話雖如此,老叟一頓喝了半壇。

  周祈浮光掠影地把過往在夢中又經歷了一遍,那時候,真是覺得這日子再完滿不過了——直到看到了同樣從宮裡出來的許蘭娘的公驗文書。

  周祈又去問了另外幾個進入干支衛的前宮女和宦者,大家都轉入了軍籍,有自己的公驗文書——只周祈沒有。

  周祈去找當時的亥支長岳長慶,那是個真正的軍中漢子。

  「先前我幫你問過,確實沒有你的。」 岳長慶總是繃著臉,沒什麼神色,此時卻顯出些不忍來,「或許是因為你還小,性子不定真兒,再等等。等立了功,就好說了。」

  周祈覺得,也對,等立了功就好說了,本朝重軍功。

  然而,並沒有,小軍功,不小的軍功都沒有。周祈肋下腿上各中一劍拖著西南大盜「縹緲雲中手」,直到岳長慶等趕到,一起奪下南詔送來的信物,也只是讓她越級升為七品致果校尉。

  還一身硬邦邦刺紮紮青果子氣的周祈終於在蔣豐來興慶宮時堵住了他,「大將軍,下官不願陞官,只想要公驗文書。」

  蔣豐微抬眼皮看看她,攏一攏大氅,帶著侍從們走了。

  周祈站在殘雪中,看著蔣豐的背影變小。旁邊院子裡干支衛同僚們在笑語喧鬧——快過元正了,剛發了臘賜。

  周祈撫摸一下猶隱隱作痛的腰肋,眼裡氤氳出水汽,憑什麼啊?憑什麼我不管怎麼樣都脫不了宮廷女奴的身份?

  時空變換,興慶宮殘雪未除的路變成了蔣豐的屋子,蔣豐坐在檀木大榻上,微笑著指指自己對面,「坐。」又招呼小宦,「剛才不是有酥山嗎?給周將軍拿一碗來。」

  周祈早沒了當年在興慶宮路上堵住蔣豐的青果子氣,笑著謝了坐,用小銀匙吃櫻桃酥山,抬眼,蔣大將軍目光中幾乎帶了些慈祥。

  「突然想起個事兒來,您說,我現在能申領公驗文書了吧?」周祈笑問。

  蔣豐看著周祈,「沒旁的事,吃完就回去吧。對了,聽說你在外面買了宅子,挨著大理寺謝少卿家?」

  周祈放下銀匙,笑著點點頭,「那個宅子風水好,果子熟得早,還甜,回頭等桃子熟了,給您送一簍來。」

  蔣豐面上又帶了微笑:「嗯,好。」

  周祈睜開眼,日間去見蔣豐的場景消失在黑暗中。

  周祈性子粗懂事晚,然而再晚,這麼些年,該懂的也都懂了,特別又是在亥支這麼個時不常就碰見奇詭兇案、見慣各種密辛的地方待著。

  自己出生在大業三十一年,出生沒多少時日就被蔣大將軍撿入宮中,交給韓老嫗養著,然而自己卻跟一個大宮女姓「周」……

  周祈也曾查過當年戾太子案中受牽連的大臣,其中有名氣的大臣姓周的只有太子太傅、左僕射周弼,這位老翁有一子一孫,子早亡,孫子剛滿十六尚未成親,莫非這位小郎君有侍妾生女?

  也或者是旁的臣子,當時受牽連的人太多了。時過境遷多年,此案又未經三司審理,事後卷宗封存,真是查無可查。

  慢慢周祈也就看開了,這些舊事就像血痂子,若掀開,勢必鮮血淋漓、黏皮帶肉,何必非找那不自在呢?有沒有那一紙公驗又如何?日子不是照樣過?一點也不耽誤自己鬥雞跑馬買刀劍,就這樣過著吧……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總有些想不到的人和事出現……

  周祈坐起,下床,走去窗邊把紗扇打開。外面月亮已經下去了,滿天繁星,很是好看。周祈趴在窗檯上吹夜風,聽蟲兒叫。

  風搖樹動,周祈歪頭看向東牆,突然想起陳小六說的架梯爬牆的「東鄰女」來,不由得笑了。帶著這絲笑影兒,周祈接著抬頭看星星,一顆隕星飛快地從天空飛過。

  夜裡這麼一折騰,周祈起得便有些晚,梳洗過,在外面買了個夾肉胡餅啃著,便騎馬奔興慶宮。到了興慶宮,沖灌了兩盞茶水,正琢磨今日做什麼呢,的盧來送信兒,說崔熠午後約著一起逛東市。

  逛東市這種事,周祈從不拒絕,只是有些疑惑:「大熱天的,他怎麼想起逛東市來?」

  的盧笑道:「東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來長安,長公主讓阿郎陪著一同逛一逛。」

  周祈「哦」一聲,笑了,「這種事,叫我去做什麼?你們在跟前都嫌礙眼。」

  「不只叫了將軍,還叫了謝少卿,」的盧小聲道,「郎君約莫是害羞?」

  「……」新鮮!崔熠還會害羞?周祈來了興趣,「成!我應了。只是說好了,我們只能偶遇。巴巴地趕過去,人家女郎就該害羞了。」

  「還是周將軍計謀好!奴回去跟郎君說。」

  周祈嘿嘿一笑,哎呦,哎呦,小崔,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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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六章 逛逛東市

  大理寺。

  「郎君——大約是害羞。」絕影總是嚴肅的面孔上帶著些笑影兒。

  謝庸也笑了,又問:「還叫了周將軍?」

  「是。」

  謝庸沉吟一下,到底微笑點頭答應了。

  絕影叉手,告辭出去,謝庸也走出來,去尋正在院中澆水修剪花枝子的王寺卿。

  王寺卿拿著大剪子哢嚓哢嚓,左看看,右看看,又哢嚓哢嚓,「咱們這院子裡的花草長得忒旺,刑部、御史台他們那兒的就差一點兒,大概是咱們這兒風水好?」

  看著老翁略帶得意的嘴臉,謝庸想起另一個說其院子風水好的來,不由笑了:「是。」

  王寺卿又哢嚓了兩下,滿意了,與謝庸坐在樹下石榻上。謝庸呈上最近審的兩起涉軍案的卷宗:「請您過目,若沒什麼,我就將之移送北門獄了。」

  王寺卿拿過卷宗文書伸著手臂微眯著眼看,這兩場他都聽審了,故而看得極快,「送吧,判詞抄送御史台一份。」

  謝庸點頭:「是。」

  「北衙禁軍那幫子權宦雖霸道,但這兩案離不了大褶。咱們證據翔實,沒刑訊沒詐供,正正經經擺證據審出來的,紮實。他們翻不了案。」

  「說到權宦,您對蔣大將軍熟悉嗎?」謝庸笑問。

  王寺卿扭頭看他:「怎麼問起蔣豐來了?」

  「有些好奇。聖人身邊宦者第一人,聽說聖人嘗說,他『比后妃皇子公主還要親近些』,北衙禁軍中的實權人物,又統領干支衛,但這位大將軍卻不似旁的權宦那樣性子張揚……」

  王寺卿確實知道一些蔣豐的過往:「聽說這位大將軍原先是太后宮裡的,後來跟了聖人,那時候聖人還沒登基呢。」

  「他還捨身救過聖駕。聖人初登基那幾年,根基未穩,有反賊行刺,蔣大將軍以身相擋,身中毒箭,據說差點救不回來了。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鄉下小子,這些事也是聽說的。」

  謝庸點頭,站起鄭重行禮:「下官還想問件幾十年前的事——戾太子案。哪怕過了二十年,戾太子案餘波猶存,下官著實好奇得緊。」

  王寺卿抬手讓他坐下:「是啊,皇儲大案,餘波猶存……」

  「聽說當年此案未經三司推事,抓人審問都是北衙禁軍做的?」

  王寺卿點頭。

  「太子謀反,據您所知,可有證據?」

  「我其時尚在外任,也是從邸報、書信還有在京友朋口中知道一些。太子謀反有證據——他調了南衙的兵,圍困聖駕。據說當時聖人正在紫雲台上,太子帶兵圍住檯子,北衙禁軍與南衙禁軍對戰,雙方死傷不少。」

  「太子謀反,之前可有端倪?」

  「太子性子頗寬仁謙遜,據說對聖人也孝順。但在事發前一陣子,太子突然反對修建紫雲台,將之與殷紂王之鹿台相比——或許是因為那幾年天災多,戶部吃緊,入不敷出?當時的戶部尚書正是其岳丈秦國公。」

  謝庸點頭:「聽說當時受牽連的大臣極廣?」

  王寺卿嘆口氣:「是啊。」想起幾位被連累的故舊。

  謝庸站起賠禮:「下官之過,讓您想起傷心事。」

  王寺卿擺手:「開始壞事的先是朝中幾個與太子走得近的親貴大臣,後來牽連就廣了,朝中傾覆將半,殺的殺,流的流,貶的貶……」

  ……

  周祈手裡搖著泥金芭蕉扇,晃進東市。

  這麼熱的天,頭一處要去的自然是石家糕餅店,這是一家賣胡式糕點的店舖,其做的酥山絕美——只是每次都要排隊輪候。

  周祈是個為了吃不怕麻煩的,真就站在大太陽下排起隊來。她挽起袖子,拽拽領口,用扇子遮住頭頂,不時歪頭數數前面還有幾個人。

  今天不錯,周祈暗自慶幸,上回排了二十多個,足等了小半時辰,今日只有十來個,快!

  「你去那邊等著。」

  周祈扭頭,對上謝庸微笑的眼睛。

  「……」

  「去吧。」

  周祈嘿嘿一笑:「多謝啦!」走去陰涼地兒,剛走兩步,又回來把扇子遞給謝庸,「遮一遮。」

  謝庸微笑接過。

  周祈便去樹蔭下待著。

  謝庸看一眼那扇子上富麗的山水,不由一笑,到底是阿祈的東西,鑲金嵌銀的,扇一扇,微有一點甜香氣,莫不是吃果子糕點蹭上了?但扇子也看不出髒來。

  扇子下吊著半尺長的絲線穗子,很是順滑,謝庸把穗子輕輕繞在手指上。

  隊排得頗快,謝庸買了兩份最大號的鮮果酥山走去樹蔭下,周祈迎上來,笑道:「辛苦,辛苦!」

  「嗯,吃吧。」遞給周祈那個看上去果子格外多的。

  周祈接過瓷碟,拿碟旁木勺連帶酥油蔗漿鮮果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涼,香,甜,滑,糯……

  「哈——」周祈把這口酥山在嘴裡含了一會兒才嚥下,怎麼就這麼好吃呢。宮裡的,達官顯貴家的,都沒有這個味道。

  謝庸含笑看她一眼。

  「嘿嘿,回頭一定要可著勁兒笑話小崔,他也有今天,嘿嘿嘿……」周祈說起今日來東市的由頭兒。

  「嗯,是該如此。」謝庸道。

  「東都留守裴家女郎……我倒是見過那位東都留守裴公,樣貌頗為清雅,想來其家女郎相貌不俗。」

  謝庸只笑,不好評價人家女郎相貌。

  「小崔總說不婚不娶保平安,看他這回說什麼。」周祈笑道,「等回頭他成親被新婦子家下婿,讓阿姊阿嫂們拿搟麵杖揍的時候,那才好看呢。頭髮也毛了,衣服也皺了,還呆頭鵝似的笑……不行,想到這場景,我都有點等不及了……」

  聽她說,謝庸彷彿見到了崔熠成親時的狼狽樣子,也笑起來。

  兩人一邊吃,一邊拿崔熠磨牙,沒人提昨晚的事,就好像那只是一場被夜風吹走的夢。

  吃過酥山,還了碟勺,依舊沒見到崔熠影子。

  周祈揣測:「小崔該不會在家裡沐浴熏香一套一套換衣服呢吧?」

  謝庸笑道:「也不無可能。」

  「也或者是小娘子在打扮,小崔在等著?」周祈嘖嘖兩聲,不由分說給崔熠扣了帽子,「以後小崔定是個娘子奴。」

  謝庸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走吧,逛著。」周祈又搖起她那富麗堂皇的泥金芭蕉扇。她頭髮用玉冠束著,一身湖水碧的綢袍在陽光下微微閃光,腰間綴著玉環、荷包等物,十足十的五陵年少扮相。

  謝庸則穿半舊士子白袍,戴襆頭,是街上普通讀書人的樣子。

  兩人走在一起,謝庸突然想起春天的時候拿花枝子「比武」她自比「惡少」的事,臉皮又薄,性子又直,總怕虧欠旁人,就這還「惡少」呢,只會裝樣子唬人……謝庸掃一眼周祈風流倜儻的袍子角兒。

  兩人一路往南走,來到筆墨書肆街,與周祈一塊擺攤兒的和尚道士們有一半兒沒出攤兒,估計都在寺廟道觀裡貓夏呢。兩人又鑽進書肆。午後這個時候,書肆裡人也不多,店主人抱著本書,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店夥計也抱著雞毛撢子,倚在書架上打哈欠。

  不過書肆裡倒是涼快。周祈站在門口傳奇架子前翻一翻,竟然沒有什麼新鮮的,讀書人們也熱得沒勁兒不愛寫了嗎?

  「沒有看中的?」謝庸走過來輕聲問。

  周祈點頭。

  「我寫了一些,你回頭先拿去看。正好挑挑毛病,我好改。」

  周祈笑道:「那敢情好!」

  周祈又笑問:「對了,謝少卿,你是想著把陳生的探案故事寫到他封爵拜相還是寫到年老致仕?還要寫多少卷?下一部寫什麼想好沒有?」

  謝庸看她一眼:「還沒想好。慢慢寫,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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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9:05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七章 成雙入對

  「老謝!阿周!」

  謝庸、周祈扭頭,店外站著崔熠和一位戴輕紗帷帽的女郎,並侍從婢子們。

  「你們也來逛東市?」崔熠笑問,一臉的偶遇之喜。

  兄弟,你神情語氣都有點過了哈……周祈雖在心裡打趣,面上卻也露出「偶遇之喜」來,謝庸只微笑。

  崔熠給女郎與謝庸、周祈引見:「這是東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這是大理寺謝少卿、禁衛周將軍。」

  女郎撩起面紗,露出一張極秀雅的芙蓉面。女郎對謝庸、周祈微微一福。

  謝庸、周祈還禮。

  崔熠猶問:「想不到遇上你們,這是跑東市買什麼來了?」

  周祈看一眼女郎,女郎粉面微微泛紅,嘴角的笑似帶了羞意,周祈很想提醒兄弟,人家小娘子都看出來了,快別提這茬兒了……真是不該給他出這餿主意。

  周祈替崔熠尷尬的時候,扭頭看謝庸,謝少卿卻滿臉淡然,若無其事。周祈不禁反省,我這臉皮是不是有點薄了?

  說過了寒暄的話,崔熠對裴家女郎笑道:「你逛一逛,看看有沒有想買的書。」語氣迥異平時與謝庸、周祈說話,帶著兩分溫柔。

  女郎微笑點頭,與謝庸、周祈說了失陪,便走進書肆裡間去挑書,打瞌睡的書肆主人和夥計早被這幫富貴男女吵醒了,夥計忙頭前引著。

  崔熠看看謝庸和周祈,面上帶著些猶豫。

  周祈簡直沒眼看他,趕忙揮揮手。

  崔熠偏要死撐著面子小聲解釋:「洛陽人,小娘子家家的……」說著已邁開大長腿走去了書肆裡間。

  周祈看的盧,說好的害羞呢?

  的盧憋笑垂下頭,絕影亦笑著垂下頭。

  周祈看謝庸,謝庸微笑著回看她。

  周祈以唇語跟他拆穿崔熠的險惡用心:「顯擺!」

  謝庸只笑。

  周祈想起從前自己打的比方,三個人一起吃公廚大灶,臨吃飯了,有人請某人吃小灶。如今,崔熠不只先吃上了「小灶」,這「小灶」還好得很——小娘子樣貌好,聰慧,性子看著也溫和,門第家世也好,真是哪兒哪兒都好的一個小娘子,與崔熠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也難怪這個小子要顯擺。

  謝少卿慢一步沒吃上小灶,大概都是因為撞在了自己這棵歪脖樹上了,周祈不免又生出些歉意來。

  裴家女郎估計是怕謝庸、周祈久等,很快便出來了,崔熠幫她拿著她選的兩卷書,猶在一旁問:「不再多選幾卷了?」

  小娘子搖頭笑道:「這就夠了,等看完再來找。」

  崔熠點頭,不用奴僕們,親自拿著書去付錢。

  一行人出了書肆,崔熠提議去南邊錦繡彩帛行轉一轉。

  裴家女郎笑道:「還是去逛一逛旁處吧,古董鋪子、刀劍行之類都好。」分明是不好意思讓謝庸、周祈只陪自己逛。

  崔熠笑道:「他們也要去那邊兒。上回打賭,老謝輸給阿周兩匹上好的錦緞,是不是還沒給呢,老謝?」說著看向謝庸周祈。

  謝庸點頭:「還沒有。」

  周祈算是認清了崔熠的真面目,但到底是兄弟,不好在其心儀的小娘子面前揭穿他,也隨著謝庸一起替他圓謊。周祈扭頭對謝庸笑道:「我可挑著最貴的買,你的錢袋子不保。」

  謝庸微笑:「好。」

  裴家女郎看看謝庸、周祈,又有些責備地看一眼崔熠,抿嘴笑了。

  周祈以為憑崔熠的性子,該是自己從前說過的買法,挑最好最貴的,「這個,那個不要,其餘都送去裴公府上。」

  卻哪知崔熠長出了二十多年不曾長出的眼色,並不自作主張,只在裴家女郎身旁相陪,只要裴家女郎目光在哪個上面多停留一下,他便讓店主記下。

  「我不過是亂看,如何穿得了這許多?況且有的也不合適我,拿回去白放著,一兩年花樣子就過時了,太過靡費了。」裴家女郎趕忙攔著。

  崔熠沉默片刻,小聲道:「我是覺得你穿哪樣兒都好看。」

  女郎俏臉飛紅。

  店舖一共這般大,周祈練武之人耳聰目明,崔熠雖「小聲」,她也聽見了,不由在心裡嘖嘖兩聲,又看向謝庸。

  謝庸卻在真的看料子:「這一匹甚好。」

  周祈看過去,那是一匹藏藍色的益州紗,有些像夏夜天空的顏色,藍中帶紫,沉靜中透著些不顯山不露水的豔。

  謝庸對周祈道:「適合你。」

  周祈笑道:「為何我覺得更適合你?裁個寬袍大袖的交領紗衫穿著,不束腰帶,夜風裡彈個琴吹個蕭,像魏晉時人。」

  周祈又看看那紗:「裁女服倒也使得,最好是做裙子,讓繡娘以銀線繡上星星。」

  不知何時能與阿祈穿同一匹紗做的衣服……謝庸嘴上卻微笑道:「聽你說,還是裁女服合適。」謝庸頗後悔昨晚的莽撞之舉,她心裡本存了事,自己還說那樣的話……今日她眼睛有些瞘,昨晚怕是沒睡好。

  那邊崔熠他們已經挑好,與謝庸周祈一起出來,又換一家店舖逛。逛完店舖,又一起去喫茶吃糕點看百戲,到快閉市了,一行人才從東市出來。

  崔熠與裴家女郎往北,謝庸與周祈往西。

  看著崔熠騎馬跟在裴家女郎的車旁,不時扭頭與車裡的女郎說句什麼,周祈笑嘆:「真好,真好……」

  謝庸扭頭看著周祈的笑臉,不由有些心疼,若非變故,阿祈或許也是裴家女郎這樣的,自小有父兄護著,高門大戶裡長大,然後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郎君,生兒育女,安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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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崔熠得意反攻的一天。

  崔熠:讓你們兩口子成天讓我吃狗糧,今天也輪到你們了,HIA HIA 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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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9:17 |只看該作者
卷九 空瞳 第一百零八章 嘚瑟崔熠

  第二日見了崔熠,周祈自然要可著勁兒嘲笑他。

  「崔少尹,你不是不婚不娶保平安嗎?」周祈上下打量錦袍玉冠的崔熠,嘖嘖……

  崔熠大咧咧地一腿蜷著一腿垂地坐在周祈家堂中坐榻上,笑道:「家祖母給相看的,我若不應著,豈不是不孝?」

  「呵,好像旁的那些小娘子不是長公主給相看的一樣……」周祈揭他底子。

  謝庸微笑著在一旁喝冰鎮飲子。

  崔熠想了想:「這大約就像吃飯,吃前面那些碗的時候都不飽,吃到第八碗,飽了,阿彤便是這第八碗。」

  謔,連小字都叫上了……「你若是早遇見這位有才有貌性子也好的『阿彤』,怕是早就飽了。」

  聽周祈誇裴小娘子,崔熠到底繃不住得意地笑了,承認道:「或許還真是。」

  周祈也笑起來,崔熠這嘚瑟樣兒真是讓人沒眼看。

  謝庸亦笑。

  崔熠賤兮兮地道:「不瞞你們說,我半月前才頭一回見她,至今也不過見過三回,第二回見她的時候,我就開始翻書給我們以後的娃娃取名字了。」

  周祈剛端起飲子喝一口,差點讓崔熠的無恥嗆著,咳嗽兩聲,好賴沒噴謝庸一臉飲子。

  謝庸笑著皺眉,遞給她帕子,又瞪崔熠一眼。

  周祈接過帕子,抹一把嘴角,「你們男的,都這樣兒嗎?還是獨你更『深謀遠慮』些?」周祈不免好奇,像自己這般覬覦謝少卿,也想不得這麼深遠……

  崔熠自然聽出周祈的諷刺:「都這樣!不信你問老謝。」

  周祈扭頭看謝庸。

  謝庸搖頭:「不是。」端起飲子淺淺地喝一口。

  看謝少卿肅然沉靜的樣子,周祈覺得,大概還是小崔格外無恥一些,不愧是自己的朋友……

  謝庸看著長案木紋的目光很是柔和,又有些悵然,照著自己與阿祈這樣兒,不知道何時才能有抱著糖匣子的豹子奴。

  崔熠「嘁」一聲:「我也是瞎問,老謝萬年老光棍,他知道什麼叫心動?」

  謝庸抿一下嘴看崔熠。

  崔熠挑眉抬眼,一臉的不服來戰。

  若是旁的,周祈就該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學著賭場中人吆喝「我押謝少卿」或是「我押小崔」了,但此事謝少卿之輸有自己大半關係,周祈未免有些心虛。

  周祈趕忙笑道:「小崔你這先吃著小灶的,在我們這些餓肚子的面前吧唧嘴,不厚道了啊——」

  崔熠聞言越發得意地扇起了扇子。

  周祈看謝庸,謝庸垂著眼,神色肅然。周祈不免有些心疼,安慰他道:「好飯不怕晚……」

  謝庸看她一眼。

  周祈知道自己又造次了,只得咧嘴一笑。

  謝庸垂下眼去。

  崔熠卻笑道:「其實老謝真還不晚,再等幾年也使得,多少我跟老謝這個年紀的讀書人還是白身呢,都等著及第以後再娶妻。倒是阿周你,小娘子家家的,過了年歲就不好找了。阿周,你覺得南陽侯次子段明傑怎麼樣?」

  謝庸咳嗽一聲:「顯明,京兆府本季該與大理寺交割的刑案卷宗還未交割呢。」

  「我記著呢,晚不了。」崔熠道,「阿周,你發現沒,他每次見你都面龐紅漲,還總偷看你,我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他。我拷問他,這隻呆頭鵝果真存了念想兒,托我打聽你的心意。他雖是嫡出,卻非長,我嫌他不能承爵,人又有點憨氣,配不上你,故而先前未曾與你說。昨日晚間宴會遇上他,他又問。難得有情郎,他也沒那麼些紈袴們的毛病,日後若成了親,肯定都聽你的……」

  謝庸再咳嗽一聲。

  周祈不待他再催崔熠旁的公事,忙道:「我這麼奸猾狡詐,跟這種老實人,不合適。」

  「你果然看不中他,那你覺得——」

  周祈趕忙打斷他:「別了,別了,小崔郎君,小崔少尹,你再讓我鬆快些日子吧。」

  看著周祈,崔熠搖頭嘆道:「浪子!」

  周祈沖房樑翻個白眼兒,某人剛不浪半個月……周祈知道崔熠這是怎麼了,他與裴小娘子情投意合,覺得情愛滋味甚美,便想著讓兄弟們都嘗嘗。

  周祈臉上活潑氣消了些,其實崔熠可以讓長公主幫謝少卿留意著,找個有才有貌溫柔大方的小娘子,就如裴家女郎這樣的,與謝少卿彈琴吹簫作畫吟詩觀花烹茶,多好……

  周祈笑一下,到時候他們兩口子月下奏曲子,自己也能隔著院牆享享耳朵福。

  三個人胡拉亂扯著,時候過得飛快,到暮鼓時分,崔熠才走。

  站在周祈家門口,看崔熠帶著絕影走了,謝庸問周祈:「過來一起吃飯吧?不知道唐伯今日做什麼。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周祈扭扭脖子:「今日累,也不餓,不去吃了,省得吃多了,又不消化。一會兒我去粥鋪子喝碗粥,啃個雞爪子就行了。」

  謝庸看看她,並不勉強:「嗯,早點吃了早點歇著。」語氣中帶著些不自覺的小心。

  周祈一笑,摸摸錢袋子帶著呢,乾脆鎖上門,對謝庸揮揮手,晃著鑰匙,輕快地往小曲西頭走去。

  怕她不自在,謝庸只看了她的背影兩眼,便也轉身回家。

  周祈走到小曲頭兒上,微扭頭,兩隻細犬追逐著從東往西跑過來,周祈笑一下,正過臉來,看著街上的小攤兒,間或與認識的鄰居打聲招呼,慢慢朝粥鋪子走去。

  周祈暮食果真只就著雞爪子、涼拌胡瓜吃了一碗菜蔬粥,並沒有大吃八喝,一則是確實不大餓,一則是要省錢。

  崔熠年紀不小了,雙方又都合意,雖則高門大戶禮數多,走起來也快。作為狐朋狗友,他成親,自然要有厚禮,三兩個月的月俸可不大夠。

  最近又有旁的花錢處,宋大將軍征西歸來又陞官,喜上加喜娶續絃,雖沒什麼大交情,但這種事,總要隨著大流出個份子;沈侍郎中年得子,自然也要賀一賀;膠東侯府太夫人要做八十大壽,自然也要送一份壽禮——只是周祈似乎記得這位老夫人去年不是做過八十大壽了嗎?莫非去年是虛歲,今年是實歲,大壽還興這般做嗎?這些老公侯府上日子也確實不好過……給吧,給吧,也不差這一點。

  下半年又節慶多,過節就要花錢……要不以後中午還是在興慶宮吃公廚吧?想想干支衛公廚的飯,周祈又拿起勺把碗裡剩的粥底子都吃了。

  為這些日常事操心的日子沒過多少天,京裡又出事了。

  出事的還是平康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名褚子翼的及一個叫瀾娘的妓子被殺死在路邊一處亭台花木下,且死狀淒慘。

  這褚子翼身中多刀,遍身都是血窟窿,瀾娘被挖下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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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9:28 |只看該作者
卷九 空瞳 第一百零九章 落魄才子

  這次出事的是平康坊東回中曲。

  中曲不像北曲那般逼仄雜亂,尤其這個時節,佳木蔥蘢,花卉爭豔,配著三五塊怪石一方小池,又或者十步遠的一道廊子,六尺寬的一個涼亭,就是一處街邊小景。

  屍首便在這麼一個亭子裡。亭曰「留亭」,旁邊種的有竹子有藤蘿,藤蘿花葉從亭頂瀑布似的垂下來,若無兩具屍首,應該是個挺美的地方。

  大理寺仵作吳懷仁蹲在屍體旁,謝庸、崔熠、周祈站在他身邊。

  吳懷仁道:「死亡男子年紀在四十至五十之間,觀打扮和手上筆繭,當是個讀書人。頸部有利刃致命傷一處,割斷了右側大血脈。胸腹部有利刃傷十六處,都極深,有的穿透背部,在其身下木板上留下了刃痕。其下裳被脫到大腿,陰部有利刃傷七處,雖狼藉,但其勢未被割除。看刀口形狀,凶器應該是橫刀。」

  「由其血墜推測,死者當亡故於昨晚亥時許。由亭柱上的噴射血跡看,殺人之所便是這裡。」

  「死者口中微有酒味,昨晚應該是喝過酒的,身上有錢袋,袋中沒有錢財,不知是都花用盡了,還是被凶手拿走了。」

  吳懷仁轉看死亡的女子:「該女子約三十歲上下,頸間一道利刃造成的致命傷,被挖下了雙目,眼球棄置於其身側。身上衣物完好,亦未見其它傷痕。死亡時間與另一死者相同。」

  謝庸看看亭柱上的兩片噴射血,又看兩個死者的位置,「當時二人當是並排而立的,居右的男子先被殺,頸間血液噴射在柱子上,男子倒了之後,女子再被殺,這樣血液才能不被遮擋地噴射在同側的柱子和欄杆上,他們頸間的傷痕又極相似,由此推測,兩人當是被同一人所殺。」

  崔熠皺眉:「亥時,平康坊這樣的地方,街上還有人來往呢,他以一殺二,就不怕這女的一嗓子喊出來?他殺死二人之後,又捅刺這男子多刀,還挖下女子眼睛……是喝多了傻大膽兒?」

  「也或許是藝高人膽大。」周祈道,「兩個死者頸間刀痕長短、位置極相似,喝多了的人恐怕拿捏不了這麼好。兩個死者死狀淒慘,流了那麼多血,凶手竟然沒有留下一個血腳印。我甚至疑心他身上也無明顯血跡。他若一身血衣,在坊內不好躲藏,這裡皇城附近,外面大街上金吾衛巡查得嚴,他也出不得坊……」

  謝庸道:「至於一嗓子喊出來的事,人在極度驚懼的時候,會先愣怔失神而非尖叫。他若自信刀快到能趁著此時殺了這女子,便不用憂慮此節了。」

  崔熠想了想,點點頭,「看這二人死狀,特別是這男的下體被刺成這德行,又是在平康坊這種地方,這應該是情殺吧?你們說平康坊這是怎麼了,時不常就有兇案,且每次還都這般驚悚邪乎,去年冬天無頭裸屍,這回又是這個樣兒……」

  崔熠看周祈,「對了,阿周,你還記得大前年北曲那起碎屍案吧?胳膊、手、大腿,腳丫子,心肝脾肺腎,切碎的皮肉,沿著北邊坊牆迤迤邐邐撒了有百十來步遠,腸子掛在坊牆上,蠅子嗡嗡嗡……」

  周祈點頭。那時自己剛領亥支不久,崔熠亦剛當上京兆少尹,自己好賴還擒過凶見過血,崔熠則是個純乎的生瓜蛋子,那次崔熠幾乎把胃嘔出來。

  崔熠也記得當時自己的德行,吐得昏天黑地,抬頭卻見干支衛那個姓周的小娘子正與仵作湊一塊看一截膀子上的刀痕。後來混得熟了,自己問她,見了那樣的場景就不想吐嗎?

  她說:「想,忍著!」

  自己也便釋然了,原來大家都這般,只是自己沒忍住。那時候覺得這小娘子真是個實在人——後來兇案見得多了,自己也能面不改色地與骷髏眼對眼了,方察覺她當時只是安慰自己。

  阿周這般漢子的一個人,其實頗心軟,崔熠扭頭看旁邊的謝庸,老謝也是個表裡不一的,自己的朋友們怎麼都這般……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看看周祈,又看謝庸,就在這離著屍體一步遠的地方,討論命案案情的時候,崔熠的腦子竟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旁的——老謝、阿周其實很配啊。

  崔熠越想越覺得他們兩個配,老謝文,阿周武,老謝外冷內熱,阿周嘴硬心軟,老謝愛做飯,阿周愛吃,兩個人又都狐狸似的那麼精……哎呦,哎呦,原先怎麼沒發現?

  周祈搖頭:「那起情殺案著實讓人嗟嘆,太慘了。這一起,看這傷口,這情景,確實也像是情殺。」

  謝庸亦點頭:「凶手對這男子恨意更濃,殺死他之後,又捅刺多刀洩憤。」

  崔熠暫時放下把兩個朋友湊堆兒的念頭,問:「只是——挖這女子的眼是怎麼回事?」

  周祈猜:「估計是怪她有眼無珠。」

  崔熠:「……」

  「先別猜了,去問問知情人吧。」謝庸道。

  不遠處圍了不少看熱鬧的,其中又有兩三個男女,面色驚懼,被衙差單叫到了一邊兒。

  看謝庸等走過來,衙差叉手稟道:「那為首的是旁邊芳菲館裡管事的錢氏,晨間便是他們報的案。她說死的那女子是芳菲館的妓子,名叫瀾娘,男的他們也認得,叫褚子翼,昨晚也曾在他們那裡喝酒。」

  謝庸點頭,與崔熠、周祈走過去。

  錢氏拿帕子擦眼淚:「瀾娘是我這些女兒裡琴彈得最好的,是我們院子半個活招牌,性子又最溫婉,樣貌也好,想不到遭此橫禍。早知如此,我就該讓她早早隨南邊那個綢緞商人走了……」

  謝庸點頭,「那綢緞商人如今可還在長安?對瀾娘可還有意?」

  錢氏到底做這個行當的,最會察言觀色,「不是他,貴人,那商人去年秋天就回了南邊兒,今年夏天還未見他呢。」

  謝庸微點頭:「說一說與瀾娘走得近的旁的客人。」

  「前陣子光福坊開酒肆的陸郎君倒是對瀾娘有些意思,可也有陣子沒來了,前兩日聽奴僕說見他去了那邊的清韻樓,別的人……」錢氏搖頭。

  「對那位姓褚的男客,你知道多少?」

  錢氏嘆口氣:「說來,褚公與我們也算老相識了。頭一回來,他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郎君。當年也是同儕裡最有名氣的才子,做極好的大賦,詩也寫得好,可惜始終未能及第。」

  「他中間有好些年沒來,我們只以為他去哪裡得了重用,誰想去年冬天他又來了,頭髮鬢角都白了,看著落魄得很,說是要再次應試,可惜又沒有及第。他這回是來辭別的,要回家鄉去了,以後恐怕不會再來長安了。唉,誰想到……」

  「他可曾說中間這些年去了哪裡?」

  「據說去了河東、關內諸道遊歷,他還去了受降城,與我們說起那邊的風光。瀾娘說他認得一位豐州賀刺史,瀾娘見過他與這位賀使君唱和的詩。」

  謝庸再點頭,邸報上曾有賀青桐賀刺史去歲春捐館任上的消息。謝庸是關內道人,對關內諸官總多注意一些。或許這位褚公近年便在賀刺史手下做幕僚,也所以賀刺史故去後,他又來京裡應試。

  「說說昨晚的情景吧。他們一同出去,你可知道?」

  「知道。昨晚戌時,也許是亥時,反正不早不晚的時候,堂上萱娘舞完《綠腰》,趙司馬、高校尉、唐錄事他們一幫年輕郎君鬧騰著讓萱娘跳胡旋和拓枝舞,旁的彭郎君、趙郎君、佟郎君他們乾脆自家敲起鼓來,褚公坐在旁邊,原不是與他們一路,怕是厭煩這般鬧騰,便要走了。」

  「不瞞貴人說,我疑心褚公也是付不起夜渡資。他雖偶爾來,也不過喝一盞酒,與瀾娘說會子話,聽兩支曲子罷了。」

  「瀾娘念舊,說健舞用琵琶,不用琴,自己得這點工夫,正好去送一送褚公,年輕郎君們都愛健舞琵琶,不缺司琴的,我便應著了——外面總說我們這個行當無情,那真真是錯怪了我們。誰想,等堂上散了,年輕郎君們盡都歇下了,老身查問,瀾娘竟還未回來。我便以為瀾娘怕是與褚公去坊裡逆旅住下了——如此便省了夜渡資。誰想到他們竟然……」錢氏又拿帕子抹淚。

  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突然有些傷感,一個懷才不遇的老才子與一個紅顏將衰的過氣花魁……

  可這樣的兩個人,是誰要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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