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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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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1:45 |只看該作者
卷九 空瞳 第一百二十章 好不好看

  傍晚時分,天陰沉沉的,羅啟進來給謝庸掌上燈,「阿郎,你坐了有一陣子了,躺躺吧。」

  謝庸在床上躺了足有半個月,得老郎中首肯,周將軍同意,才得偶爾倚在床上坐一坐,邊上還有個惟「周老大」命是從的羅啟時常提醒「該躺躺了」。

  對以後家裡誰說了算這種事,謝庸已是認命了。從前在鄜州任上時的刺史魯有林是個懼內的老翁。有一回被夫人趕出來,去謝宅中「避難」,老翁一邊與謝庸下棋,一邊嘿笑道:「懼內這種事,妙不可言。老弟,等你娶了新婦便懂了。」

  謝庸覺得自己現在就懂了,老翁所言不虛……

  謝庸微笑著放下書冊,羅啟扶他躺下。

  看著自家郎君臉上的笑,羅啟不用琢磨便知道他又想起周將軍來了,嘖嘖,懷春的男人啊……

  只是如何都這會兒了,周將軍還沒來?這陣子周將軍差不多每日下值就過來陪阿郎說話,吃過暮食,再陪阿郎消遣一陣子才走,風雨無阻。

  胐胐突然抖抖耳朵,從坐榻上跳下來,「喵」一聲,走出屋去。

  羅啟笑道:「周將軍來了。」說著迎出去。

  謝庸微笑著看向屋門,不大會兒,便見竹簾外一個倩影。

  謝庸微眯眼。

  她已經撩開簾子進來。

  周祈抱著貓,笑嘻嘻的,胐胐用頭蹭她的衫子。

  她今天沒穿武官缺胯袍,也沒穿胡服袍子,而是穿的白羅衫藏藍紗裙,甚至還挽了輕紗披帛,頭髮也梳了雙環髻,簪了兩支小珠花,極是俏麗。謝庸的目光掃過她頸下雪膚,又忙避開,嘴角兒的笑卻越發深了。

  周祈是一定要從謝庸嘴裡挖出那句「好看」的,當下來到床前,抱著胐胐轉一圈,繡了星子的裙子下襬散開:「你『輸給』我的料子做的,好看吧?」

  「嗯,好看。」謝庸微垂著眉眼笑道。

  周將軍的問話越發刁鑽起來:「是我好看,還是裙子好看?」

  謝庸笑起來:「你好看,裙子也好看。」

  「說真話。」

  謝庸趕忙鄭重了神色:「真的好看。」

  周將軍豈是那麼好打發的:「那為何那日你沒誇我?」

  謝庸又笑了,卻沒說什麼。

  周祈把胐胐放在床邊,微彎腰看謝庸,嘿嘿一笑:「莫非是怕我覺得你見色起意?」

  胐胐大約是覺得再聽下去,耳朵會長瘡,從床上跳下來,翹著尾巴,頂開門簾,自去廚房尋吃的了。

  周祈越發湊近謝庸:「見色起意有什麼的?你看我就見色起意。頭一回在東市見到你,就想摸骨來著。」

  看著她帶著促狹笑意的俏臉,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甜味,謝庸再忍不住,把她摟在懷裡。

  周祈微愣一下。

  謝庸小心地吻上那惦念了許久的唇。

  周祈博覽群書畫冊,但身體力行還是頭一回,原來與心愛的人親吻是這樣的滋味……然而周將軍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意亂情迷的時候極短,慌慌張張地撐起身子:「哎,別壓疼了你。」

  「不疼。」謝庸左手摟著她的纖腰,右手放在她腦後,微用力,周祈再次趴在他身上,謝庸再次細細地品嚐起來。

  周祈也放任自己暈陶陶,只覺得這滋味比東市最好吃的酥山、奶糕、糖餅加一起還要好。

  過了好一陣子,謝庸才鬆開她。

  周祈側開身子,「真不疼啊?」

  「不疼。」

  周祈笑起來,這一問一答忒容易讓人想歪……

  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泛紅的面龐,紅潤的嘴唇,謝庸又想親她了,但謝庸只是克制地用手撫過她的鬢角,眉邊,面頰,「阿祈,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周祈眯眼一笑,親一下謝庸的臉,「你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郎君。」

  兩個人互相看著,半晌,都笑起來。

  周祈坐直身子,順手拿起謝庸放在床頭的一卷書看,《江南遊記》。

  「江南——」周祈眼中閃過嚮往之色,「看到哪兒了,有什麼好景緻,好吃食?」

  謝庸笑道:「看到姑蘇篇,書中說姑蘇多水多橋,許多人出門便乘舟。有小娘子們劃著船賣角黍、豆糕等小食,又或者賣鮮果、鮮花,乃至針頭線腦的。有住在樓上的客人懶得下來,便開了窗,垂下籃子來買。」

  周祈笑道:「這怎麼像是我幹的事?又懶又饞……」

  謝庸看著她,阿祈這樣的性子,卻被圈在這京畿之地,總有一日,可以陪她去江南、去塞外、去她想去的地方都看看。

  「還有嗎?」

  知道她饞,謝庸便專門說吃食:「在姑蘇城北有個王娘子,做得極好的櫻桃肉。燉煮時放櫻桃,雖是用豕肉做的,但皮酥肉爛,並不膩口,顏色也紅潤漂亮。」

  周祈開始嚥唾沫。

  「又有船家罐子鴨,是把整隻鴨子放在罐子裡慢慢煨熟的,有點似關內道那邊上元節吃的罈子雞。上元節的時候,家家點燈撥火,院子裡摻了油的鋸末糠要著一晚,把這裝了雞的罈子埋在鋸末糠裡,第二日晨間啟壇,香氣四溢,肉酥骨爛。湯汁也鮮美,可以下索餅吃。」

  周祈再嚥一口唾沫。

  「還有姑蘇城外一個陳二郎,最會做魚。與我們這邊濃油赤醬的魚又或者魚膾不同,他做蒸魚……」

  周祈擺手:「啊啊啊,不能再說了,再說該饞壞了。」

  謝庸笑著哄她:「徐侍郎家有個很好的庖廚,從江南道來的。等我好了,去與他請教,回來做給你吃。雖不能與原模原樣的江南名吃比,但慢慢摸索,味道總不會太壞。」

  周祈看著謝庸,突然趴下,在他臉上又「吧唧」了一口。

  謝庸笑,覺得除了與這江南的庖廚學藝以外,還很應該再去書肆找找有沒有什麼好的食譜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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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1:58 |只看該作者
卷九 空瞳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乞巧問題

  謝庸又養了半個月,終於可以下地走動了,最近大理寺事情不多,王老翁允他在家再多待幾日,等七夕假過後再去衙署。

  周祈以己度人:「是不是越在家待著,越不想去?」

  謝庸點頭,微笑道:「養傷的這些日子實在快活得很。」

  周祈臉皮厚,嘿嘿一笑:「便是你去衙署,不是也時常見我嗎?你們大理寺後面殮房樹上的老鴉都認得我了。」剛說完,周祈便意識到什麼,趕緊「呸呸」兩聲,「我們還是少為公事見面的好。」

  謝庸笑起來。

  「下了衙回來,我們再一塊玩。」周祈道。

  聽她這頑童街頭相約的語氣,謝庸越發笑起來。

  既說到七夕,周祈便扯起宮中過七夕的規矩,「這可是宮裡的大節日,望月樓就專門為了這七夕蓋的,不比宮外的紫雲台矮多少。打頭半個月這裡就打掃起來,鋪陳一新,七月七的時候,妃嬪中稍微有名有姓的便預備了供桌擺過來,比著看誰的乞巧果子最精巧最貴重。我記得有一年一位張嬪供桌上做鵲眼的都是一色的黑色寶石。」

  「妃嬪們鬥供桌,宮女兒們就鬥穿針引線。每年這一天,我都得被老嫗嘮叨死。老嫗說我這種拿不得針拈不得線的,若是在宮外,便是那嫁不出去的小娘子,嫁也只能嫁個癩痢頭。」

  周祈的目光在謝庸頭頂打個轉,笑道:「謝少卿,你可得保重自己的頭髮。」

  謝庸睜眼說瞎話:「你縫的那裝符篆的荷包就很好,如何說拿不得針線呢?想來老嫗是愛之深責之切了。」

  周祈點頭:「那是縫襪子練出來的絕技。」

  謝庸亦點頭:「如此足矣。」

  周祈卻又想起他剛才說的「愛之深責之切」來,似笑非笑地刁難:「老嫗對我『愛之深責之切』,阿庸對我卻實在寬鬆,這是不是——」周祈假咳兩聲,「比較淺的緣故?」

  謝庸笑著看她。

  周祈臉皮雖厚,問這樣的話,耳邊卻還是有些紅了,然臉再紅,神情卻繃得住。周祈負著手,仰著下巴,斜眼看謝庸,做出睥睨的樣子來。

  謝庸走上前,環住她的腰,輕聲道:「我至愛你,阿祈。在我心上,沒有什麼能與你比。」

  周祈兩眼彎起,臉越發紅了,她伸出兩手去捏謝庸的臉,「讓我看看,這皮子是什麼做得?這般厚。」又去捏他的下巴,「還有這嘴,又這般巧。」

  謝庸抓住她作亂的爪子放在自己腰後,吻上她的唇。

  周祈纏綿地熱烈地回應他,在我心上,也沒有什麼是能與你比的,謝庸。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說話聲,兩人才分開。

  羅啟撩開簾子,崔熠走進來,羅啟去廚下端茶飲。

  崔熠看看謝庸,再看周祈,兩人面色紅潤,周祈的嘴唇似有些腫,謝庸的領口則散開一些,嘖嘖,這倆人……

  崔熠繃起臉,眼中卻藏不住笑意:「白日那什麼,有傷風化!」

  一句話把周祈逗樂了,謝庸微瞪他一眼,也笑了。

  周祈極不要臉地問:「怎麼?羨慕嫉妒饞?」

  崔熠用手指指周祈,對謝庸道:「你能不能管管你們家親親阿祈?有個小娘子樣子嗎?」

  周祈看謝庸。

  聽崔熠說「你們家親親阿祈」,謝庸一笑,看著周祈道:「我家——阿祈這樣甚好。」到底沒有說出「親親」二字。

  周祈得意地笑起來。

  崔熠把手改指謝庸,又回來指指周祈,突然放出殺手鐧:「我的事已經定好日子了,就在九月初六,嘿嘿嘿……」

  周祈和謝庸趕忙恭喜他。

  這回輪到崔熠得意了。

  周祈與他打商量:「唉,崔少尹,你剛才也說我是阿庸家的,那份子錢,我們倆能出一份兒嗎?」

  「不行!」崔熠斬釘截鐵地道,又嘬下後槽牙,「阿庸」……怎麼從前沒看出阿周這麼酸來。

  周祈「嘁」一聲。

  謝庸最近被周祈練得極有眼色,微笑道:「無妨,家裡的錢袋子盡歸你管,我們給崔少尹置辦兩份禮還是置辦得起的。」

  周祈對崔熠挑眉。

  色令智昏!崔熠給謝庸下了斷語,等著阿周把你們家家當都換了刀槍劍戟,有你哭的時候……到時候看我怎麼嘲笑你。

  崔熠決定不提醒他們這個,只等以後看樂子,但看著這兩隻,不挑唆兩句又難受……

  崔熠想了想,語重心長地道:「明日七夕,阿周也該乞些巧來了。這麼拿不得針拈不得線的,等成了親,可如何是好?你總不能讓老謝自己縫襪子吧?」

  謝庸周祈相視一笑,都想起剛才「愛之深責之切」的話來。

  見兩人那德行,崔熠撇嘴,忍無可忍地站起來:「走了!」說著甩袖子往外走。

  周祈叫他:「哎——」

  謝庸笑道:「別管他,他去裴府。」

  崔熠笑著掀開簾子,輕快地走了出去。

  端著茶飲而來的羅啟一臉詫異。

  廊下的胐胐卻似頗知真相,看著崔熠的背影「喵」一聲,不知是告誡還是嘲笑。胐胐用爪子胡嚕一把臉,看一眼正屋的簾子,翹著尾巴走去了廚房。

  羅啟去屋裡換了茶飲,也又去了廚房。

  屋裡。

  「我這針線是真沒辦法了,但我覺得我庖廚的本事還有救——不是說嘴饞的人,做飯不會太差嗎?要不明日我給你做糖糕糖果子吃吧?你先教我——」

  謝庸笑著答好。

  周祈知道自己被他看穿了,便不再找藉口:「真的想吃了……」

  「做,我們一同做。我雖不會做乞巧果子,但在縣學時幫唐伯做過供孔子的供果,也是差不多的東西。我們再一同與唐伯學做糕。」

  周祈眉眼彎彎,手環上謝庸的脖頸:「阿庸,你真好~」

  那嬌嬌的「好」字似帶了個小鉤子,謝庸喉結滾動,把她擁在懷裡,低聲「嗯」一句,心中卻在苦笑,還與阿祈說「我們可以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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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2:08 |只看該作者
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孕婦失蹤

  周祈七月七日乞沒乞到巧難說,吃撐了是真的。

  唐伯果真會做許多種糕餅,桃子醬餡兒的仙桃、綠豆餡兒的蓮蓬、芝麻糖餡兒的鳥雀、棗泥餡兒的花朵……這些都是蒸的,都與實物差不多大小,樣子也極像;又有用熟江米麵裹了各種餡兒放在模子裡扣的福祿壽喜、花鳥魚獸的糕餅,不過一寸多大,精緻得很;還有麥麵加了奶、蛋、抹了果子醬做的糕;再有炸糖圈、炸花瓣、炸麵魚兒各種炸貨……

  幫著扣糕模子的時候,周祈一邊扣,一邊把扣得不大好的塞嘴裡「毀屍滅跡」,後來各種蒸糕炸貨出來,周祈又每樣都想嘗一嘗,但這麼許多種,是如何也吃不過來的,她便用老辦法——與謝庸分食。

  周祈遞上來的,謝庸都默默接過來吃了,最後只得陪她一塊喝山楂飲子消食。

  周祈想起初次與謝庸一塊吃飯時他那不貪不過的克制吃法,不由得嘿嘿一笑:「我這是把你帶壞了吧?」

  謝庸笑著看她一眼:「壞不壞的倒不打緊,只怕總這麼吃,會吃得肥壯無比,與『清逸灑脫』相去甚遠。」

  周祈挑眉,上回他與吐蕃細作打架受傷,自己說只喜歡「清逸灑脫美少年」,他這是還記著呢?忒小心眼兒……

  自己選的人,小心眼兒能怎麼辦?只能哄著唄。周祈上前胡嚕胡嚕謝庸的肚腹,笑嘻嘻地道:「你便是吃成大肚漢,也是清逸灑脫的大肚漢,比什麼美少年都好看。」

  謝庸抓住她的手,笑起來。

  周祈卻又撩撥他:「上回你去東市擺攤兒,是不是怕我勾搭什麼美貌小郎君?」

  本以為以他的性子,怎麼也不會承認,誰知謝庸竟點頭:「嗯。」

  周祈:「……」

  清清嗓子,周祈義正辭嚴地道:「有你這樣的美色當前,我都能忍得住,何至於去勾搭那些『庸脂俗粉』?想得忒多!」

  謝庸越發笑起來,阿祈這張嘴啊……

  周祈亦笑了,嘟囔道:「醋郎!」

  謝庸擁著她,低聲笑道:「醋郎便醋郎,我本來便愛酸愛辣。」

  兩人膩歪半晌,周祈笑問:「這陣子也沒什麼事兒,回頭兒再一塊去東市擺攤兒吧?」

  謝庸一口應下來。

  這陣子也委實閒,那連環殺人大案似是把這幾個月的「凶氣」都吸走了,城裡一片太平景象,京兆差捕們最多逮個小偷小摸賣假藥的,周祈這邊報上來的也是張家長李家短王二麻子媳婦與人通姦之類的事。

  這樣的太平景像一直持續著,過完七月七,又過了中元節,出了七月進了八月,天漸漸涼爽起來,眼看眼就到了中秋,周祈謝庸擺了多少回攤子,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中秋三日假,周祈倒比平時還忙些——秋高氣爽,多有出門遊玩兒的,人一扎堆兒,就容易出事,曲江、樂游原、各大寺廟道觀都需得巡查著些。

  但到底這不是上巳、端午、重陽,更不是上元節不禁夜,沒到傾城出動的地步,又有之前謝庸建議京兆推行的義勇巡邏、張貼告示等節日舉措,干支衛這邊只注意著些就好。

  過完三日假,按照慣例,周祈與崔熠在京兆府一起處理節日報上來的案子,兩起失蹤案,一起盜竊案。

  盜竊案不大,一個胡商家裡丟了些銀錢。其家不遠處是間賭坊,看那急匆匆瞻前不顧後的盜竊痕跡,周祈與崔熠猜極可能是堵紅眼的賭徒做的,便讓人去賭場查探。

  失蹤案,一起是永崇坊一個扈姓小娘子,十六歲,八月十五午後與其妹一同出門去樂游原,在那裡遇上了枴子。據其妹說,自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便只覺如墮雲霧,似乎聽到人說「跟我走」,她便要跟著走,卻又覺得不對,等醒過神兒來,其姊已不知去向。

  又有一起,失蹤的是城郊一個商娘子,八月十五吃過早飯說是在門前走走,便不見了——這商娘子是個懷胎八月的孕婦。

  周祈與崔熠道:「你去其家細問那扈小娘子之妹。我覺得這裡面有蹊蹺,幾時枴子這麼挑了?姊妹花都暈了,卻只拐走一個?還有這拍一下就如墮雲霧、半暈不暈的藥……有點邪乎,我只在街頭巷尾的傳說裡聽過,可從沒見過。」

  崔熠問:「我去扈家,你呢?」

  「我去城外這商娘子家。」

  「成!」

  崔熠帶著絕影的盧,周祈領著陳小六,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分頭走了。

  這失蹤的商娘子在城西北八九里處的王家莊上。

  說是莊,其實頗大,倒似個鎮子,莊外種了大片大片的果樹,桃杏已經過季,便是梨子、棗子也已經在節前收了,只剩下枝幹葉子,從遠處看去,一片綠意。大約因著離城近,又或者這大片果樹的緣故,莊中頗為富庶繁華,倒似比城裡最南邊諸坊還要像樣兒些。

  進了莊子,打聽著,來到這報案的人家。這家三間青磚瓦房,修建得頗體面。

  商娘子之夫,姓王,叫王十二,是個身材高大、相貌憨厚的漢子,約莫三十上下。

  坐在王家堂中,周祈讓這漢子說說始末。

  王十二沉著臉嘆口氣:「她有八個月身子了,穩婆說再有一個多月就生了。八月十五早晨吃過飯,那邊瑞清觀跟淨明寺的道士和尚送了供果兒來,她收了供果兒,一塊給了壓籃錢,說在屋裡坐著悶得慌,去門外樹下坐坐走走。等我伺候我娘吃過藥,再出去,便不見了她。」

  東邊屋裡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這是令堂?」

  王十二郎再嘆口氣,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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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2:25 |只看該作者
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尚道士

  「道士和尚的供果兒只送與信眾。這又去道觀又去寺廟的,是為了給令堂禳災去病,還是——」 這院內堂中沒有半點孩童存在的痕跡,這漢子都這個年紀了……

  果然,王十二沉默半晌:「去寺廟道觀,都是為了求子。」

  周祈點頭。

  漢子黑紅的臉膛似越發紅了,他垂著頭道:「我命裡子孫運不濟,與前室娘子成婚四五年沒有孩子,她一病死了,我又續娶了如今的這個,進門兩年也沒有動靜兒。」

  周祈點點頭,等他接著說。

  「她也急,岳母出主意說讓去求神拜佛……我本不……但我娘這樣兒,我兄長沒得早,家裡這一輩只我自己,我沒個子孫後代,我娘去了也閉不上眼,我就……她好賴算是懷上了。」

  王十二說得磕磕絆絆,但周祈是個遍知各種民間傳說、見慣各種陰私之事的,她聽懂了——名為求神拜佛,恐怕是去寺廟道觀借種了,這「姦生殺」……

  周祈再次打量這壯實漢子:「是『菩薩佛祖』管得用還是『天尊真君』管得用,知道嗎?」

  王十二抬頭看周祈一眼,周祈看著他。王十二又垂下頭,以雙手捂面,半晌方悶聲道:「不知道。知道有什麼用?」

  周祈道:「若尊夫人不出事,自然是沒什麼用,稀里糊塗過著就好,可如今,最好還是明白點兒。」

  「道士——道士吧?我問過她兩回,她都說去了瑞清觀。」

  「王郎君似有些猶豫啊……」

  「那淨明寺與瑞清觀離著不很遠,這些年香火都不如道觀,可前年來了個相貌挺好的和尚,叫定慧,自他來了,莊子上娘子、小娘子們便都愛去寺裡燒香了。可我問她,她只說不是。」

  又問了幾句,周祈便讓王十二帶她去他們的臥房看看。

  臥房內還算乾淨利索,只除了被窩兒還攤著。床帳子卻攏住拴得好好的,繫繩打著蝴蝶結子。想來這兩日王十二郎只胡亂睡下,連帳子都沒往下放。

  周祈站在床邊,看向床內懸著的香囊:「這是——」

  「裡面放了香灰丸子,說是從觀裡求的,能寧心安神,能保胎,能做什麼的。」

  周祈解下來,聞了聞,又打開看了看,沒有再繫回去,反而給了陳小六:「這個算是證物,我們帶走了。」

  王十二神色一變:「證,證什麼物?果真是那幫道士?」

  周祈沒說什麼,離開床榻,走到臨窗案前。案上靠牆支著一面小銅鏡,又有一個妝匣,匣子沒蓋嚴實,露出一點簪頭兒來。周祈打開妝匣看看,把那匣子扣嚴實了,目光又掃過旁邊衣架桿子上隨意搭著的兩件家常夏布女子衫裙,最後落在牆角櫃子上。

  周祈走到櫃子前,打開蓋子,裡面是些衣物,最上面是個錢袋子,衣物有翻動痕跡,但不算亂。周祈扭頭問:「這是王郎君你翻動的?錢袋中是尊夫人私蓄?錢少了嗎?她可帶了錢出門?」

  「是我翻的。」王十二垂著頭道,「那是她嫁妝壓箱錢。她隨身荷包裡約莫有點錢,不多。」

  「妝匣子你看了嗎?她可帶了值錢首飾?」

  王十二搖頭:「沒有,她兩支銀釵子成天戴著,沒有旁的。」

  周祈點頭,用眼睛在屋內又巡一圈,才帶著陳小六出去。

  王十二再問:「貴人,她不見了,到底是——」

  「莫急,我們找找看吧。你之前可去這寺廟、道觀中問過了?」

  王十二低下頭:「沒有。」

  怕丟人?周祈看這魁梧漢子一眼,走了出去。

  出了王家門,陳小六掏出那香囊又聞了聞:「這玩意兒有什麼古怪?」

  「沒聞出檀香味兒來?」

  陳小六再聞:「是有點檀香味兒,怎麼了?」

  周祈瞪他:「白扮了這兩年假道士了,道家不用檀香不知道?和尚們才愛用這個。」

  「不是,老大,咱們東市那街上的和尚道士哪有這些講究?他們『請神』『送聖』時,香爐裡燒的什麼香都有,我還看過和尚道士互相借香爐用呢。」

  周祈:「……跟他們學什麼?道典上說,禁燃檀,『違者,三代家親責罪,己身受殃,法官道士減壽三年』,①這個沒看著?」

  「……咱們的道典不都是用來墊桌腿兒、放松子核桃栗子皮兒的嗎?」陳小六睜大眼睛,「老大,你一看書就睡覺。原來在睡前,竟然還看進去一些?」

  周祈抬手摁一下熊孩子的腦袋:「就你話多!回去抄道典去!」這幫小子……好的不學,壞的一學就會。光學我看書睡覺不學無術,怎麼不學我打架揍人翻牆上樹?

  陳小六撇嘴,到底不甘不願地答應著,又問:「那這就是和尚給的,不是道士給的。應該就是那個俊俏和尚吧?」

  周祈點頭:「極可能是。商氏妝匣沒蓋嚴實,露出個銅簪頭兒來。王十二說他未曾打開那妝匣,他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撒謊,那便是商氏自己沒蓋好。商氏是個乾淨利索人,妝匣竟沒蓋好……還有那桿子上換下的隨身衣物——她說只在門口坐坐走走是假,恐怕本就是想出去會情郎的。」

  「她與那和尚私奔了?」陳小六說完,自己先搖頭,「她沒帶錢。那王十二恐怕也是懷疑他娘子與人私奔了,故而查看錢袋兒。」

  周祈道:「私不私奔的,先去看看再說吧。」

  淨明寺在莊子西北方最邊兒上,不大,是那種極常見的兩進鄉間廟宇。

  見周祈穿武官袍,知客不敢怠慢,請了主持出來。

  主持是個五六十歲的和尚,沒什麼高僧像,若脫了僧袍,穿了俗家衣裳,便是街頭最常見的老漢。

  「聽聞貴寺前年來了一位叫定慧的師父?不知某可否一見?」周祈問。

  「阿彌陀佛,定慧八月十五日出門,至今未歸。」主持道。

  「那就請主持帶我們去這位師父禪房看看吧。」

  主持不敢說不,親自帶周祈去定慧的住處。

  定慧住在後面西跨院中,同院五間禪房,他的居北面正中。

  走進去,屋內床榻上吊著青布帳子,靠窗有小案,案上放筆墨、幾卷經書、茶盞、燈燭,案下蒲團,餘下再無旁物,看起來是一間極普通的僧人禪房。

  周祈是搜東西的行家,仿若早知道一般,撩開床圍,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來。

  箱子打開,謔!裡面除了僧衣僧帽,便都是女子衣物,紅紅綠綠一片。箱角放著度牒,還有一個不小的錢袋,打開看,總有五六萬錢,錢袋旁又有幾個或鴛鴦戲水或蝶戀花的荷包,裡面放著頭髮、指甲等物,只有一個放的是耳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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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太上混洞赤文女青天律》。關於道士不燒檀香的講究,各種說法不一,本文架空,勿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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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四章 蹊蹺傷痕

  主持的臉漲得通紅。

  周祈歪頭看看他:「主持可知道莊子裡王十二郎之妻商氏也是十五日失蹤的?」

  主持神色再變:「商氏也失蹤了?莫不是——與定慧相約私奔了?這個孽障!」

  旁邊一個中年和尚忙對周祈施禮道:「這定慧只是在本寺掛單,其實算不得本寺弟子。貧僧等對他這好色的毛病也微有察覺,前陣子主持已經戒飭過他了,他說了必改,才容他接著在這裡住著。商氏從前雖常來本寺,但她如今有孕在身,鄉間習俗,有孕婦人不進寺廟,怕有衝撞,故而商氏已經許久不來了,她失蹤不失蹤的,貧僧等實在不知。」

  周祈看這和尚,好口齒,這一推六二五的本事快趕上朝中某些官員了,「可王十二說貴寺僧人十五日晨間曾去其家送供果兒,其後商氏就出了門……」

  中年和尚賠笑:「這附近幾個莊子,凡是來燒過香布過施的,寺裡都送供果兒。施主知道,不過是為了幾個壓籃錢……」

  周祈懶得跟他掰扯,擺手道:「行了,把那送供果兒的叫來吧。」

  陳小六隨著一個和尚去找那送供果的。

  過不多時,帶過來一個十三四歲年紀、一副老實相的小和尚。周祈只繃著臉略一嚇,他便都說了:「定慧師叔說讓我幫著捎個東西給王十二郎娘子,回來就給我三十錢。」小和尚後面半句聲音極低,又偷眼看主持和那中年和尚。

  主持還是那副晦氣樣子,中年和尚神色也沒什麼變化。

  「捎的什麼東西?」周祈問。

  「他在院中樹上拽了一片葉子,用指頭沾了唾沫在上面寫了兩筆什麼。」

  「寫的什麼?」陳小六問。

  主持和中年和尚也都皺起眉頭,面露不解之色。

  「小僧也問過定慧師叔,師叔說,這是無色無相咒,等我長大一些,可以教我。」

  陳小六偶爾隨著自家老大冒充假道士,墊桌子角的道典囫圇半片地唸過兩本,道家的符勉強能說上幾個來,對佛家的咒卻是一無所知了。陳小六看向周祈。

  掃一眼滿臉疑惑的主持和中年和尚,周祈嘴角兒帶上一絲笑意:「那定慧的屋子還請主持幫著封了。」

  主持連忙答應著。

  周祈領著陳小六出來。

  看周祈神色淡然篤定,陳小六問:「老大,那咒是怎麼個意思?你還懂佛家的咒兒?」

  周祈大模大樣地點頭。

  陳小六對周祈的崇敬又漲了不少,別看老大整日一副吊兒郎當相,總說自己不學無術,其實博學得很啊……

  「老大,你真厲害!」陳小六真心實意地讚道。

  周祈負著手,「嗯」一聲,領著他往寺後走去。

  「老大,送那咒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咒意思是說——樹林子見。」

  陳小六:「……」

  周祈微側頭看他。

  陳小六明白過來,一臉悲憤,又讓周老大蒙了!原來機關在那「樹葉」上。

  周祈笑起來。

  這淨明寺在莊子邊兒上,後面就是大片的果樹林子。商氏進不得寺,這樹林子自然就是絕佳之所。

  周祈領著陳小六在林子中細細查看。雖已中秋,林中草木依舊繁盛。進林子不久,周祈便停在一處,此處是桃園與杏園邊界,周圍六七尺,草有不少倒伏的。

  「這是那定慧和尚和商娘子踩的?」陳小六問。

  周祈蹲下,點頭又搖頭:「應該是他們留下的痕跡。這一片都是桃杏樹,該摘的早摘完了,莊裡人不會這會兒來幹活兒。草長得這般野,若是早些時候留下的印跡,也早該抹沒了。但這可不能算『踩』——」

  周祈指著兩墩倒伏格外厲害的草:「這草莖都蹍禿嚕皮了,又朝著一個方向倒……」

  陳小六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周祈站起來,勒住他脖子。

  陳小六用手去扒周祈胳膊,雙腳猛蹬:「哎——」

  周祈鬆開他。

  陳小六喘口氣,一臉的心有餘悸:「老大,你想滅口啊你!」

  周祈指指他蹬的印子。

  陳小六睜大眼睛,懂了。

  「莫非定慧把商氏這樣勒死了?」

  周祈點頭,看看周圍:「不無可能。」

  「就說嘛,私奔哪有不帶錢財的?那商氏臨來見定慧還專門裝扮了,妝匣都沒扣好,可見對他有情,她又有了孩子,定是想與這和尚長長久久的。可定慧這般風流,哪願意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樹林子?兩人說岔了,這定慧便殺了商氏。既殺了人,他定是害怕的,便急急忙忙跑了。」

  周祈看陳小六:「可以啊,小六。」

  陳小六嘿嘿一笑:「不看是誰的兄弟嘛。」

  謔!拍馬的本事也見長。周祈點頭,查看著草痕往林子深處走:「你說得有理,但若我是這定慧,還是得回去拿錢再跑,故而這事啊——還說不準。」

  可逮著機會了,陳小六勸周祈:「老大,謝少卿對你這般好,你就定下來吧。一看謝少卿就是那等死心眼兒的正經人,你把人家吃乾淨了,過後兒又不給人個名分,關鍵你又還不撒手,總吊著人家,這未免也太——太渣了些。」

  周祈抬起眼來:「六兒,你知道得太多了……就不怕我在這兒把你滅了口?」

  陳小六頗識時務地閉上嘴,女魔王!壞人渣!還不興人說了……

  周祈四處看看,剛才那處許是因為他們在那裡站的時間長,又有掙扎,所以看得清,只是走過的話,這草痕實在不好辨認。

  尋不到痕跡,周祈只能往林子深處找找試試,又不免悻悻,吃乾淨,吃乾淨……我最多算舔了舔碗邊兒!味兒還沒嘗著呢。

  又走了三十步遠,陳小六和枉擔了虛名的周魔王同時停住腳,前面不遠處動過土!

  長七八尺、寬三四尺的一片兒,土拍得平平整整的,這人甚至還用鍬在旁邊鏟了點草皮鋪在上面。這若是下一場雨,草長起來,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周祈用手刨土,陳小六問:「我去寺裡借把鍬鏟來吧?」

  「不用,土鬆。」

  陳小六蹲下與她一塊刨。

  屍體埋得不深,最先露出來的是頭,光頭,一張頗俊秀的臉,是定慧。

  陳小六很是驚異,周祈卻沒什麼驚訝之色。

  把屍體從土裡扒出來,周祈仔細驗看。這定慧和尚系被勒縊而死,但傷痕與常見的環形索溝不同,其頸前一道寬七八分、長三四寸的勒痕,外皮無出血之處,但摸一摸,喉頭軟骨已經折了,這凶器當是棍棒類。

  陳小六亦湊過來細看:「棍棒?這是折了樹幹當凶器?」

  周祈微皺眉搖搖頭:「不會是樹幹樹枝,樹皮粗糙,若是樹幹,皮膚會有擦破出血的地方。」

  周祈又查屍身其他地方,其腋下及雙腳脖有抓握痕,其餘地方未見傷痕。周祈領著陳小六又在四周找了找,沒有旁的動土之處。

  回頭看看林子外不很遠處屋宇台閣的簷角,周祈吩咐陳小六:「你去寺門外牽馬,悄悄回城找謝少卿,把此間事與他說,讓他帶吳仵作,再多帶幾個功夫好些的差捕來。讓他們莫進莊子,莫走大路,把馬藏好,直接從林子中過來這裡。」

  陳小六領命而去。

  怕有林子裡的獸類壞了定慧屍首,周祈又把他埋上,拍拍手上的土,在林中往西朝著那屋宇台閣走去。

  走到臨近後門的地方,周祈看看門外的高台,又折回來,跳上樹,看著那掩埋屍體的黃土和草皮出神。

  這裡離城不過八九里路,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本就在城西北的開遠門邊上,故而謝庸等來得極快。

  定慧的屍首再次被扒出來。

  吳懷仁抹一把在林間走路走出來的汗,仔細驗看。他與周祈結論相同,這定慧是被人壓勒喉頭而死,凶器是棍棒。凶手有幫凶,兩人抬著移屍至此。又據其血墜和漸緩的屍僵推測,定慧大約死了兩晝夜了,那就是十五日頭午。

  「這棍棒,不會是樹枝,不然該有出血小點和刮擦破皮;也不會是和尚禪杖,禪杖粗,怎麼也得一寸多寬;農人的鋤頭把、鍬把等,也比這個要粗得多。這般粗細,這般光滑,又這般堅韌能勒死人的——」 周祈看向西面那比民居高出不少的台閣飛簷。

  謝庸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拂塵柄?」

  周祈點頭:「那就是瑞清觀。與淨明寺一樣,後面就是林子,從這裡可以走過去,大約有一里路遠近。」

  「瑞清觀與淨明寺有嫌隙,定慧來了,搶了觀裡不少香火。十五晨間,和尚道士到王十二家送供果兒碰在了一起,道士或許看到或聽到了什麼,知道了商氏與定慧之約,甚或乾脆尾隨。」

  周祈又道:「單論嫌疑,其實還是王十二嫌疑更大,他又人高馬大,殺定慧這樣身長七尺又不胖的人,還是容易的,但他若拋屍,自家扛著就好,沒必要讓幫手與他一起抬。」

  「說到幫手,一塊做殺人這種勾當,得是關係極親近的,比如家裡人,但王家單傳,他雖名十二,其實是二,老大又早就夭折了。在外人中找『過命』交情的,恐怕不容易。再說,他不行,其妻與和尚有首尾這種事,他怕是也嫌丟人,不願與外人說。」

  「最重要的,他若不報官,我們根本不會來查,他只要以其妻與人私奔搪塞過其岳家就好——這借種之法就是其岳母說的,故而想來也能搪塞過去。」

  「自然,這定慧風流成性,也或許是因旁的風流債惹禍上身,那就只能等我們把現下懷疑的這些都排除掉,再慢慢去尋了。道士為了香火殺人,這緣由雖然勉強了些,但再加上這凶器形狀,他們師徒又天然是一夥兒,不缺幫手——我押就是這般道士幹的。」周祈說著說著,露出賭徒本性來。

  周祈還問:「你呢?」

  謝庸點頭:「我也押是他們。」

  吳懷仁看向謝庸,謝少卿這是婦唱夫隨?這麼快就被周將軍帶壞了……

  謝庸接著道:「在這裡沒有尋到商氏的屍體,或許他們並沒有殺她,而是把她帶走了。他們劫持她做什麼?」

  陳小六道:「王十二說,商氏也去道觀『求過子』……」陳小六腦子裡閃過傳奇上各種爭風吃醋為情瘋狂的橋段。

  周祈想摁他腦袋,但看看不大乾淨的手,到底作罷:「若果真是這幫道士劫走了商氏,她現下或許就在道觀中,我們去探一探吧。」

  周祈說了自己的主意。

  謝庸道:「可以。我們畢竟沒有硬證據。」

  又毀了謝庸一條帕子,周祈把自己的手勉強抹出個手樣兒來,又回頭囑咐謝庸:「一定要小心,你傷才好,莫逞強。」

  周祈再囑咐羅啟和差捕們:「看著他!」

  羅啟和差捕們叉手答應著,謝庸無奈淺笑。

  周祈帶著陳小六出了林子,上大路往西走,行不足一里,便是瑞清觀。

  道觀關著門。陳小六上前叫門。

  門打開,一個年輕道士看一眼周祈的官服,略遲疑,卻還是道:「敝觀修補屋子、油刷神像呢,施主過陣子再來吧。」

  周祈笑道:「官府中人,來查訪問案的,想問觀主幾句話。那神像油沒油好,不打緊。」

  「施主稍等,容我去稟告觀主。」道士咣當關上了門。

  不過片刻,門內傳來腳步聲,門戶大開,從裡面迎出來幾個道士。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年紀的老道,相貌雖普通,身姿卻挺拔,走路步子極大,周祈猜他或許會武。

  老道打個問訊:「貧道玄誠有禮了。」

  周祈也忙還禮,說起客氣話,言這莊中王十二之妻商氏失蹤,因她崇佛信道,常來道觀,故而來問問,打擾道長清修云云……

  玄誠笑著把周祈往觀裡讓:「這位商施主貧道認得,她從前常來,為的是祈福求子。」

  「她得天尊保佑,求子得子,下月就要臨盆了,誰想到會突然失蹤了。」

  「哦?」玄誠皺起眉頭。

  「八月十五貴觀還去給她送過供果兒呢。」

  來到堂上坐下,玄誠讓人去叫送供果兒的來,又讓人奉茶。

  過不多時,一個二十多歲的道士來到堂上,對玄誠對周祈行禮。

  「這是德賢,請貴人隨意問就是。」玄誠道。

  周祈便問他遇上淨明寺和尚的事,問他商氏接了和尚供果兒之後有無異色,除了供果兒,那和尚可曾與商氏授受什麼旁的東西。

  這德賢比淨明寺的小和尚口風嚴得多,什麼都說「沒有」,沒看出商氏有什麼異色,也沒看到他們授受什麼除了供果之外的東西。

  周祈失望地嘆口氣。

  玄誠揮手,德賢行禮退下去。

  「聽施主的意思,莫不是這商施主失蹤與那邊淨明寺有關?」玄誠問。

  周祈點頭,微微壓低嗓音:「這位商娘子,怕就是讓一個在寺裡掛單的和尚拐走的——甚或,殺了。」

  玄誠大吃一驚:「出家人,怎能這般凶殘?」

  周祈點頭:「兩人同時不見了,又都沒帶盤纏,不是淫奔的樣子。恐怕是出事了。」

  玄誠搖搖頭:「貧道還是不能相信出家人有這般凶殘。貧道對淨明寺那位師父也略有耳聞,若說淫奔,許是會的,犯下這等兇殺大案——不能。」

  周祈嘆口氣:「等過會子我們人手到全了,就開始搜查這附近,荒宅、林子之類,若查過一遍還沒有,便也只得以他們一同走了結案——只是某覺得這其中另有蹊蹺。」

  玄誠點頭,看一眼陪侍弟子。

  周祈又問這玄誠還知不知道關於淨明寺關於定慧和尚旁的事,並問了問王十二郎的事。玄誠都說了幾句,淨明寺還算不錯,主持雖不算什麼高僧,卻是個厚道人,關於定慧,則說他有些「風流名聲」,又說王十二郎也是個老實厚道的。

  周祈點點頭,又問了幾句,便謝過玄誠,站起告辭。

  玄誠送她出去。

  經過大殿,周祈笑道:「進了觀裡來,就這樣走了,未免對天尊不敬,我去上炷香吧。」

  玄誠笑著相陪。

  上過香,周祈仔細端詳三清神像:「大殿裡這是還沒開始修呢?是該油一油漆一漆了,中間這尊的肩膀都有些斑駁了。雖靈不靈不在這個,但世間男女愛看衣裝識人,並把這個也套到神佛上,多有見了神像不夠堂皇就少敬畏愛信之心的。」

  玄誠宣一聲道號,笑道:「施主此話透徹,故而我們這陣子油一油,上些彩漆,總不好讓尊神們神像太過寒酸。順便把屋頂、院磚也補一補。」

  「什麼時候再開門納香客?」

  「總要九月中了。」

  「貴觀也有年頭了吧?」

  「嗯,二十年多了。」

  「想來建觀的便是道長?」

  「那卻不是,是貧道師兄玄明。七八年前師兄羽化而去,貧道才接掌了道觀。」

  周祈點頭,又問起那邊兒淨明寺是什麼時候建寺的。

  玄誠笑道:「還要更久一些,有五六十年了。」

  周祈接著胡扯,突然聽得差捕的喝責聲:「都別動!官府辦案,妄動者斬!」

  玄誠神色一變,周祈不待他動,手中刀已經揮出。

  玄誠趕忙以手中拂塵相擋,「嘡」一聲,那拂塵竟然是銅鐵的。周祈的刀崩了個口,而那拂塵則幾乎被周祈砍斷了。

  周祈嘿嘿一笑,第二刀又到。玄誠就地一滾,躲過這一刀,又從靴中抽出匕首來。

  大殿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周祈放下心來,手中刀越發施展開來,兩人你來我往十幾回合,老奸巨猾到底敵不過年輕不要臉,周祈把刀架在了玄誠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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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2:58 |只看該作者
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尋找商氏

  陳小六上前幫著捆綁玄誠。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貴人們闖入本觀動刀動槍,是何道理?」玄誠沉聲道。

  周祈笑道:「行了,怎麼這時候還說這等沒用的傻話?」

  玄誠繃著臉。

  「道長不用琢磨了,你那幾個去挪動定慧屍首的弟子已是被我們謝少卿拿住了,我與你說人手到全了就搜查林子荒宅本是個釣魚計。」

  玄誠臉上微現懊悔之色,過了片刻道:「弟子們行了什麼錯事,貧道有管教不嚴之責,但貴人們卻不好把什麼都賴到貧道頭上。」

  「觀裡一共十幾個人,好幾個一塊殺人,你說你不知道?觀裡關個大活人,你說你不知道?欲蓋彌彰地藉口修補屋子油刷神像關閉道觀不是你的事?我說去搜查林子荒宅時你與弟子打的那眼色,眼眶子都快抽了吧?」

  玄誠大約知道狡辯無用,到底閉上了嘴。

  見他未就「關個活人」做辯解,周祈心裡又篤定兩分。

  一個差捕走進來低聲與謝庸稟報了些什麼,謝庸點頭,差捕退下。

  謝庸走到周祈身邊,問玄誠:「道長是個精明人,事已至此,還是痛快說了吧。你們把商氏關在哪裡了?」

  玄誠硬聲道:「本觀何曾關押什麼人,貴人問的,貧道不知。」

  知他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謝庸讓衙差把他帶下去。

  「咱自己找,就這麼個地方,不信還找不著。」周祈笑道。

  謝庸點頭。

  「傳奇中,寺廟道觀裡的密室密道要麼在神像之下,要麼在和尚道士臥房的夾間或床下,其中大多是在神像下面。」周祈道。

  謝庸突然想起初與周祈辦那凶宅案時她說的香豔傳奇來,什麼去寺廟禮佛的富家千金,睡夢中被從佛像下暗道鑽出來的和尚帶走……

  看他嘴角的笑影兒,周祈便猜出他想到了什麼,極不要臉地板起面孔:「哎,哎,謝少卿,琢磨什麼呢?」

  謝庸垂目一笑:「你說的不無道理,若是什麼夾間、床下暗道,剛才差捕們應該已然發現了,況且若人關在臥房暗室,倒也不必關了道觀,做那欲蓋彌彰之舉。確實密室機關極可能便在這大殿和偏殿中。」

  謝少卿雖話說得有理有據,陳小六還是品出兩分縱容來,再見自己老大那翹著尾巴得意的樣子,只覺心口一噎,明明午飯沒吃,這會子卻覺得飽了。這幫子有情男女,能不能注意著些?啊?陳小六又覺得,看謝少卿這樣兒,大約這輩子是沒法兒逃脫周魔王的魔爪了——都是命啊。

  周祈細看大殿中那幾座三清神像,繞著轉兩圈,拍一拍,敲一敲,又使蠻力推一推,泥塑的胎子,石頭基座,實在不像有什麼機關的樣子。

  正當週祈想縱到神像身上去查看時,一回頭卻見謝庸在轉殿內一根大柱。

  周祈忙過去幫忙。

  大柱下竟真的閃出一條斜向下的通道來。

  周祈當先跳下。

  謝庸緊跟其後:「小心些。」

  陳小六用火摺子點了供桌上的燈燭端著,又招呼一聲外面的衙差,也跟了下去。

  走過一段甬路,便見一段石牆一道木門,木門上掛了鎖。

  周祈剛抬腿,旁邊已經先有一條腿踹了上去。

  周祈:「……」這已經是他第二回搶這踹門的買賣了吧?

  藉著陳小六的燈光,可見室內榻上一個蜷縮的身影。

  「商娘子?」

  婦人驚恐地看著周祈、謝庸等。

  「別怕,我們是官府的人,來救你的。」

  婦人依舊驚恐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她長得略單薄,肚腹很大,周祈一顆壯漢心,對上這樣的柔弱婦孺,不免添了幾分小心。

  謝庸和陳小六停住,周祈自己上前:「商娘子?」

  大約周祈還算面善,過了半晌,婦人哭出來:「救我,救我……」

  周祈輕輕拍她的肩背。

  「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定慧,那些道士殺人……」

  周祈再安撫地拍兩下她的肩背:「我們盡知了,你莫怕,道士已經被抓起來了,你沒事了。」

  婦人越發哭起來。

  「這裡潮濕陰暗,我扶你出去。」周祈扶著商氏的胳膊和腰,慢慢送她走出暗室,來到大殿之上。

  八月十五的時候,商氏或許還是個水靈的小婦人,煎熬了這兩日,面容雖沒大改,精神卻壞了,她見了那殿中神像,又開始發抖。周祈扶她出去。

  雖是重要人證,又是受害人,但她這樣的狀況,也不好問詢什麼,把她送去哪裡,又是一個難題。

  周祈只好問她自己:「你是回王家,還是回娘家?」

  商氏一怔,又流下淚來,過了好半晌方道:「我對不住十二郎,貴人送我回娘家吧。我娘家就在西邊三里外商家河。」

  周祈去與謝庸說一聲,謝庸點頭,「讓人囑咐其娘家人好生看待。」又低聲補一句,「莫要讓她尋了短見。」

  觀外有圍觀的莊裡人,見商氏出來,無不驚訝,議論一片。

  周祈護著她,送上從里正家借的車子,讓陳小六與兩個衙差一同送她回去。

  周祈走回觀裡,謝庸已經讓人燃了大燈燭,又下了那暗室,周祈便也又下去。

  謝庸正在查看商氏日用之物。周祈笑問:「你是怎麼找著這密室機關的?」

  「大殿頂上七星斗柄恰指向這根柱子,地上太極圖分界之線亦指向這裡,柱旁地上塵土微有圓形痕跡,我便試了試。」

  周祈恍然大悟,深覺謝庸比自己這假道士還有道根,不過,剛出了這事,說誰有「道根」……怎麼像罵人呢。

  周祈湊近謝庸,那榻旁桌案上放著半碗瓜湯,又有滿碗的白米飯和一盤煎豆腐,米飯和豆腐都未曾動過的樣子。

  「吃食上倒也沒虐待商氏。」周祈道。

  謝庸點頭,又指指那榻上:「被縟也還算乾淨鬆軟。」

  「這卻是有些怪了……難道真還如小六以為的,這裡面有什麼男男女女的愛恨糾葛?甚至商氏腹中之子是這裡道士的?那未免也太……」

  「明日去看看商氏能不能述錄口供吧。」

  周祈點頭,從大燭台上取了一支蠟燭,繞著這暗室四周走一走,四面石壁,掛著不少的舊灰塵,這裡斷然不是為囚禁商氏新建的。

  周祈又回頭看看那床榻,這密室中前一個住的是誰?會不會每隔不久,就有一個商氏這樣的婦人被關在這裡?為了與寺廟爭香火殺人確實有些無稽,若是這目的是劫持商氏呢?他們囚禁她,照料她,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腹中胎兒?

  謝庸扭頭:「想什麼呢?」

  「我想起各種道士煉藥的故事。石鐘乳、紫石英、硫磺、硝石這些不算什麼,聽說有人放嬰孩胎衣,說那是『陰陽之祖,乾坤之始』,以此煉丹,可得『先天之氣』,服之延年益壽。①」周祈咳嗽一聲,「聽說還有用女子經血的,他們以為吃這種丹藥可採陰補陽。」

  謝庸點頭,「嗯」一聲。

  周祈自覺是臉皮極厚的,說到這話,還是有些尷尬,卻見一向正經的謝庸似坦然得緊,周祈不免有些驚異。

  看她那樣看自己,謝庸抿一下嘴,輕聲道:「阿祈,我略通醫術,你知道的……有的事,本是自然,倒也不必諱言。」

  這般正經的話,周祈卻覺得似被他調戲了一般。總是自己調戲他,這回竟然被他調戲了,感覺有點怪……

  謝庸微笑一下,阿祈真是世上最可愛的小娘子。

  周祈再咳嗽一聲,正經起臉來:「據說還有拿孩童之心入藥的。」

  謝庸點頭:「他們劫持商氏是何目的,之前是否害過旁人都是我們要查要審的。」

  兩人在暗室找不到更多線索便出來,走去後面搜查玄誠等道士的屋子。

  玄誠居後面正院,看起來似獨居其中三間,最兩側耳房放雜物,兩側廂房住著弟子們,並沒有周祈疑心的丹房。

  玄誠的屋子還算講究,但要說特別,也不特別。一架八扇大青綠山水屏風,刻雲紋包銅角的桌案几榻,案上放小銅香爐、筆墨經卷,壁上懸著《海外仙山圖》和道家七星劍。

  照舊是謝庸查看那些案上的書冊經卷,周祈走進臥房去。

  榻上青絹帳子、桂布被縟,周祈翻一翻床榻,找出一卷道家採陰補陽男女和合的書來。周祈打開看,其實也普通,東市書肆中這種東西不少。

  再打開床榻前小斗櫃,櫃裡放著觀內賬簿子,又有幾個大錢袋,錢袋裡裝的都是成貫的錢,這觀主親自管賬?

  翻遍了,周祈也沒有什麼裝丹藥的瓶子罐子。

  周祈從玄誠臥房出來,走到謝庸身邊。

  謝庸手邊放著《易經》、《道德經》、《抱朴子》、《黃庭經》、《紫薇術數》、黃曆,甚至還有幾張符。

  周祈拿過《抱朴子》來。《抱朴子》中便有煉丹的部分,但這種道家典籍裡沒有那種邪術。周祈展開看看,沒有什麼標記,這書卷也不算舊,估計玄誠並不常看。

  謝庸把手中的信遞給周祈,周祈接過來看,這是玄誠寫給其「師兄」的,他有一個死了的師兄玄明,這應該是另一個。

  看起來玄誠頗敬重這位師兄,光問安便問了一大篇,後面則說兩句「觀內一切妥帖,勿念」之類的話,後面便是說九月北斗九皇誕的事,顯然這玄誠極是重視這九皇誕節,神神叨叨的,說什麼「長生萬壽」,甚至還抄了一段祈福經文。信末說要隨信帶去些新鮮瓜果,不知是不是因置辦瓜果,這信才一時未送出去。

  周祈從這信中看不出什麼機關來,又遞還給謝庸,「怎麼了?這信有問題?莫非有暗語隱語?」周祈又看一眼那信。

  謝庸搖頭:「只是覺得微有些奇怪。看起來他們似頗親近,卻只找到這一封還未送出的,沒有旁的往來信件。」

  謝庸、周祈又一鼓作氣去搜查了其餘道士的屋子,在一個叫德義的道士屋裡找到一些女子衣物,只是沒有定慧那般多,在一個叫德敬的道士房裡搜到一瓶丹藥,但沒有丹爐,周祈和謝庸都於丹藥不甚了了,琢磨著回頭找御醫看看。道士們大多習武,屋內有劍,其所用的拂塵柄要麼是銅鐵的要麼是極堅硬的木料的,與那勒死定慧的凶器看起來都頗契合,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柄。

  觀後是醮壇,一個頗平常的檯子,與城內道觀中偶爾見到的沒什麼不同。

  帶著人犯,帶著證物,謝庸、周祈回到大理寺,已經到了暮鼓時候。

  崔熠卻還在大理寺等他們。

  「有大案?怎麼樣了?」崔熠迎出來。

  周祈指指後面的一拉溜:「都逮來了,慢慢審吧。」

  「這是怎麼的?」

  周祈與他說起案情,崔熠聽得一驚一乍,又埋怨:「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塊去城郊了。」

  周祈笑問:「你那邊如何?」

  「嘿,跟咱們之前猜的一樣,什麼遇上枴子,什麼拍一下就如墮雲霧半暈不暈的藥,都是姊妹倆編出來的。那阿姊與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有情,自知過不得耶娘這關,便串通其妹演了這齣。那阿姊與貨郎住在東郊,其父已經氣急敗壞地去尋了。」

  崔熠又說那盜竊案也找到了賊贓,知道了賊名,只是還沒捉到人。

  崔熠搖頭,依舊對今日沒能摻和進這道觀案有些遺憾。

  「咱們明日一塊兒來聽審就是了。」周祈笑道。

  「也只得如此。」崔熠點頭。

  謝庸只一笑。

  誰想到,當晚大理寺牢中所有道士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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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號中引的是《本草綱目》紫河車內容,有點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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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扭斷脖子

  「從血墜和屍僵看,他們都死於昨晚亥時許。」吳懷仁蹲在玄誠屍體旁。玄誠歪著脖子倚坐在牆邊,雙目沒有閉上,就那樣「瞪」著人,神情似不甘似驚異。

  「其左臂、右腿有利刃傷,已經上過藥結痂了。另,左肋、後腰有青紫,都不嚴重。這刀傷與腰肋間青紫應該都是日間捉他的時候留下的。」

  周祈點頭,那刀傷確實是自己砍的。

  「其致命傷是頸後椎骨脫節——也就是俗稱的被擰斷了脖子。」吳懷仁又道。不只玄誠,其餘各間關的十來個道士都是這死法兒。

  崔熠看看周祈,又看王寺卿和謝庸,目光又轉回到周祈這裡:「總是聽說『擰斷脖子』,這還是頭一回見著……」

  周祈左手虛托著,右手朝內捂著,好像捧著個球,猛一提,一擰:「正面就是這樣。若背面偷襲要稍微容易些。」

  周祈看向王寺卿和謝庸:「『擰斷脖子』用的少,是因為這個又要知道訣竅,又要有力量,還得快,沒點功夫的人不行。這項技藝當時我剛入禁軍的時候學過,但一直沒實操過,我或許做不到這個凶手這般乾淨俐落。」

  周祈是個野狗粗漢性子,喜歡硬碰硬,喜歡正面槓,於這種有些「暗」有些「詭」的招式就練得少。

  王寺卿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謝庸道:「這招不只瞬息間奪人性命,它還在於傷人於內,凶手不會弄得滿身血污,可以乾淨俐落地離開。」

  王寺卿回頭:「去尋劉昆的人回來了嗎?」

  差捕搖頭。

  昨晚是大理寺正劉昆在衙內值宿。據四個昨晚守牢的獄卒供述,約亥正時分,劉寺正領了一個四十餘歲高身量蓄短鬚的男子來,說是京兆府的司法參軍佟深,要來問人犯幾句話,他手裡還拿著少卿謝庸准予提審的憑條手跡。

  大理寺提審人犯,需寺卿或少卿手書。獄卒們驗看了條子,便讓劉寺正和那位佟參軍進了牢,因他們要「秘審」,把各牢間的鑰匙也給了他們。

  大約兩盞茶的工夫,他們便出來了,把鑰匙還給了獄卒們。天晚了,獄卒們也沒再進去查看,直到今晨才發現那些道士皆都暴斃。

  晨間一開門,劉昆便出了大理寺——而大理寺守門閽人則道,昨晚並沒有外人出入。那位「佟參軍」竟是位高來高去的高人。周祈圍繞大理寺繞一圈,在其西牆找到了踏痕。

  京兆府確實有位司法參軍叫佟深,他也確實四五十歲,但他身量不足七尺,實在算不得高,且他留的是三綹長髯,與獄卒們描述相差甚遠。

  聽了獄卒們供述,王寺卿便讓人去傳喚劉昆、佟深。佟深在京兆府自己的廨房中,一傳即至,如今暫被拘在大堂偏廳裡。

  佟深是個頗板正的人,又是司法參軍,如今卻被當人犯來審,頗有些遭遇「奇恥大辱」的意思,但看王寺卿等神色凝重,只好把恥辱壓下,老老實實回答王寺卿的問題。

  雖除其家人奴僕外,無人可為其作證昨晚亥時前後他在家中,但看其神情不似做偽,讓獄卒們辨認,獄卒們也說不是他,他那文弱樣子,也實在不像能翻大理寺高牆、又在牢裡乾淨俐落擰斷人脖子的——想來是凶手冒他之名。

  謝庸看那張「自己」的憑條手書,字有五六分形似,章子是真的,章子便放在廨房裡,鎖昨晚被撬開了。

  「這是劉昆寫的?」周祈問。

  謝庸點頭:「極可能。他寫字捺筆格外重,這張雖是仿我,到底帶出些自己的習慣來。」 辨認上司字跡,本是官員必備的本事,劉昆也是正經進士及第的讀書人,要模仿頗熟悉的上司筆跡矇騙過獄卒,還是能做到的。

  這位劉寺正是個老實人,進士及第十七八年,當這寺正也四五年了,沒有什麼大功,亦無大過,去州府巡獄從不嫌遠挑近,遇見疑難,便報上寺卿和少卿,是個寧可顯得「無能」,也要穩妥的——實在很難想像他會幹出這等事來。

  又略等,差捕終於來報,找到劉寺正了——他在家中,上吊死了。

  周祈微眯眼睛,果然……

  王寺卿面沉如水:「子正,你們去驗看一下,是自殺還是被人滅口。」

  謝庸叉手稱是,與崔熠、周祈、吳懷仁轉身離開。他步子雖大,卻依舊穩。

  劉昆死在書房。大理寺的人到時,其家人還未發現他吊死,後來又一直有差捕看著,其餘人不得近前,除了把屍體從繩索中放下,其餘皆保持原樣。

  劉昆面目腫脹青紫,鼻子微流涕涎,舌尖吐出約半寸,單環形索溝,從頜沿耳向上傾斜,印跡與剪斷的繩索相同,下裳有便溺,手足等處已經開始出現血墜。

  從屍體看,是明白無誤的自縊而死。

  桌案上放著研好的墨汁,鋪著紙,紙上空無一字,只滴了一滴墨汁。這是要寫遺書,到底作罷嗎?

  劉昆書房的書冊查來,也並沒什麼可疑的。

  謝庸等出來問劉昆家人。

  劉昆及第晚而成家早,三子一女五孫,除了長子一房不在身邊,其餘都在。便是其二子接待謝庸等。

  「家父回來說值宿有些累,要歇一歇。家母問他可吃過飯了,他說在外面吃過了。他剛進書房,又出來,在堂間坐下,讓把幾個小的叫來。家父平日便頗疼他們,時常摟在懷裡教書教字,我等沒做他想,還勸他去躺一躺……」劉家二郎哽咽一聲。

  劉家三郎紅著眼睛問:「家父這是怎麼了?為何好好兒的,竟然從衙中回來便尋了短見?他昨日還在說重陽登高的事,感嘆今年重陽,缺家兄他們,不得團聚。」

  ……

  謝庸等帶著劉昆的屍體回到大理寺,終於等到一個好消息,商氏無恙。晨間一得知牢中道士出了事,謝庸便急忙讓人去城外商家河,這會子他們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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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七章 要出事了

  商氏看起來比昨日好了一些,眼睛不再似驚慌的小獸一般,但面色依舊蒼白。因怕顛了她,差捕們回來得才這般慢。

  商氏這副樣子,又只是受害人和證人,王寺卿便未正式升堂,而是在偏廳見她,又讓謝庸主審,到底他對此事首尾更清楚。盡快審這商氏,取了證詞,她也才更安全。

  於去淨明寺「借種」及與定慧和尚持續私通之事,商氏雖羞愧,說得磕磕絆絆,到底也都說明白了。

  謝庸問起八月十五當日的事。

  八月十五日,淨明寺送供果兒的小和尚送去一片樹葉子。因商氏懷了身孕,怕進寺衝撞了菩薩,故而這幾個月她與定慧都是在寺後樹林中相見的。商氏一見這葉子,便明白是定慧相約。

  她與王十二郎扯了個慌,便去了寺後樹林。過不多時,定慧便到了。

  「我們剛說幾句話,」商氏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她抱著微微發抖的肩膀,「便見林中走來四個瑞清觀的道士,他們嬉笑,說這回可算讓他們拿住了,定要讓定慧請吃酒才算完。定慧說,吃酒簡單,他也攢了幾個錢,地方任幾位師兄挑。本來話說得好好兒的,那德弘突然用拂塵桿子勒住了定慧。我剛要叫,嘴也被德賢摀住。他們綁了我往道觀去,那會兒定慧已經翻了眼睛,不行了……」商氏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

  謝庸微嘆一口氣:「你到了道觀之後呢?」

  「我們從後門進去,到了前殿。他們轉那柱子,下面竟然露出地道來。他們把我關在了那裡,說讓我老老實實的,不然定慧就是我的下場,又說等過些日子,定慧的事風聲過了,便放了我。」

  「再無其他?」

  商氏點頭。

  「你之前與瑞清觀中的道士可有什麼牽連?」

  商氏忙搖頭:「奴雖與定慧……但奴不是那等隨性的人。十二郎是個憨的,卻是個好人,奴本已認命跟著他了,誰知又出了求子這事,定慧又實在……實在好……奴既認定了他,怎會再與道士們有牽連?定慧到底是佛家人,我怕十二郎說出去,或去找他鬧,便每每推脫說去了道觀,沒懷上孩兒時,也時常去觀裡拜一拜,但與道士沒有什麼的。」

  謝庸點頭,突然問:「那瑞清觀是何時修建的,你可知道?」

  王寺卿看謝庸一眼,周祈亦若有所思地看看他。

  「那道觀是奴出生那一年二月修的,奴是三月生人,今年實歲二十了。當初奴家阿娘聽說新建了道觀,還去觀裡給奴求了平安符。」

  謝庸微皺眉,點點頭,看向王寺卿。王寺卿點頭,謝庸便使人把證詞拿去讓商氏畫押,又安排人把她送回家去。

  面前擺著一摞子屍格,擺著佟深、劉昆之子、獄卒、商氏等人的供證之詞,王寺卿長嘆一口氣,看著謝庸、崔熠、周祈年輕的臉,張張嘴,又閉上,到底只是道:「此事還是得從道觀查起。回頭復勘一下瑞清觀吧。」

  謝庸、崔熠、周祈都站起叉手稱是。

  「謹慎、小心、莫要莽撞。」王寺卿囑咐。

  三人再稱是。

  王寺卿從偏廳慢慢走回自己的廨房,秋風吹動他的袍子角兒,兩片梧桐葉飄落腳下,王寺卿抬頭看看,這是要變天了啊。

  晚間的時候,謝庸與周祈說出類似的話,「阿祈,怕是要出事了。」

  晚飯周祈照舊是在謝家蹭的。吃過飯,周祈喝著唐伯專給她煮的桂花糖乳茶,與謝庸閒坐說話。

  謝庸拿出周祈的畫像來接著著色。周祈笑道:「我看這幅畫兒得畫到冬天去了,說不定得過了元正才能畫完。」

  謝庸微笑:「快畫好了。原先總不急,拖拖拉拉地畫著……」

  周祈看他一眼,如今急了——

  謝庸也抬眼看她,過了半晌,謝庸放下筆:「阿祈,怕是要出事了。」

  周祈點頭。

  「我疑心此案與二十年前那樁大案有關,甚至與我們前陣子辦的驪山瑞元觀一案也有關聯。瑞元觀、瑞清觀,還有瑞元觀觀主極推崇的那位玄微真人所在的祥慶觀都要麼建與大業三十年底,要麼建於三十一年初;三位觀主玄陽、玄誠、玄微……雖則『玄』是道士道號常用字,但還是未免太巧了些;玄誠寫的信中提到隨奉瓜果,王家莊一帶是瓜果之鄉,若這瓜果不是暗語,就是實指吃食的話——那麼這位『師兄』當住得不很遠,不然瓜果就該壞了。」

  「你的意思是,玄誠的這位『師兄』就是祥慶觀的玄微?」

  謝庸點頭:「二十年前瑞元觀出事,這樣的滅族大案,縣令為何竟敢壓下來,將告狀者打傷?第二日這告狀者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僅僅因為收受道士賄賂?還有這次的瑞清觀,誰人竟能逼迫大理寺正去大理寺牢中殺人滅口?還有那狐狸丹書,這般輕巧地就送到了皇帝面前,當初王寺卿問起,皇帝顧左右而言他,岔了過去……」

  「也就是說,這幾所道觀和紫雲台一樣,或許都是『敕造』的?」 周祈輕聲道,「那麼驪山瑞元觀滅人全族還是這瑞清觀綁架孕婦又是誰主使的?」

  二十年前是不是發生過與當下一樣的事?綁架商氏是否只是這大案的一個小角兒,還會有更可怕的事發生?當年太子和那些大臣又是為什麼死的?繼續追查下去,自己、謝庸,甚至崔熠、王寺卿,會不會步太子和那些大臣的後塵?

  周祈又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是誰?我與二十年前那些故去的人有何關係?我為何活了下來?

  謝庸上前摟住她,如同哄小童一樣,輕拍她略顯單薄的後背。

  周祈也摟住謝庸的腰,頭埋在他肩頸處。過了片刻,周祈抬頭,臉上露出笑來:「老天不會總站在壞蛋一邊的吧?」

  謝庸也露出笑來:「嗯。」

  周祈又把臉埋回去,又過了一會兒,「哎?阿庸,我怎麼覺得你身上的味兒跟胐胐有些像呢?」

  謝庸抬起袖子聞聞:「沒味兒啊。」

  「有——」周祈用手扒開他領口兒,湊過臉去。

  謝庸有些無奈地笑了。

  周祈皺著鼻子聞一聞,突然張嘴咬在他鎖骨上。

  謝庸放在周祈腰間的手一緊。

  周祈舌尖輕舐,謝庸屏住呼吸,身體亦不由得繃住。

  周祈奸計得逞,伏在他懷裡笑起來。

  謝庸再次無奈地笑了,雙臂擁著她,下巴微揚,放在她頭頂上,用下巴蹭她的頭髮。

  周祈戀戀不捨地笑道:「走吧,送我回去吧。不然我都不想走了。」

  謝庸抿著嘴角含笑看她,周祈挑起眉毛。

  謝庸卻正經起來,溫柔地道:「我們一定能成親的,阿祈。」

  周祈點點頭,牽著謝庸的手,微微晃蕩著往外走。她又懶,不願繞大門,直接從西跨院翻了過去。

  「哎,明早等我吃飯。」她扒著牆頭兒,如傳奇中狐仙娘子一樣露出一張美人面。

  「嗯。」謝庸笑著點頭。

  美人面隱去了。

  謝庸微笑著往回走。今夜月亮雖還算亮,星星卻也不少,謝庸仰頭,目光落在天際某處,不由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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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半夜訪客

  周祈走到屋門前,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如同獸類聞到風裡的腥氣,周祈把右手搭在腰間刀柄上,左手推門——

  「阿周,你回來了。」火摺子擦亮,點燃了燈燭,燭光中幾張熟悉的臉。

  「呦!是兩位哥哥,還有兄弟們。什麼風兒把你們吹來了?不會是討要上回我輸給你那一罈子梨花白吧?」周祈笑道。

  午支長蔡良陰沉的長臉上掛了一絲笑:「別讓哥哥們為難,阿周,我們也是聽命辦事。若你能平平安安闖過這一劫,哥哥請你喝梨花白,管夠。」

  周祈的手握緊劍柄,笑道:「看在自己人份兒上,哥哥們總得讓我當個明白鬼吧。我這是犯了什麼事了?」

  「你管閒事兒太多了,阿周。」未支長屈通略帶惋惜地道。

  周祈看一眼蔡良微翹的小鬍子:「大理寺牢裡那幫子道士是哥哥親自下的手?還是二位遣手下人做的?」

  蔡良和屈通都沒說話。

  「到底是哥哥們,我就沒那俐落手法。我這種莽人,只能動刀——」「嘡啷」周祈拽出腰間的刀來。

  其餘幾個午支未支的人也都拽出刀來,外面院子裡亦圍上來幾個,蔡良把手裡的「敕」字銅牌輕輕放在案上:「阿周,你可要想好了,違抗敕令,惹得天顏震怒,不只你,與你走得近的都得遭殃。謝少卿,崔少尹——崔少尹有長公主保著,那謝少卿呢?還有你那幫亥支的兄弟們……」

  周祈把腰間刀鞘也摘下來,與刀一同扔在門邊兒,有些恨恨地道:「這把破刀當時花了我好幾萬錢,刀銘是凶獸『檮杌』,賣刀的也說這是把凶刀,我貪它鋒利買了。這才用了幾天?果真兇,大凶……」

  午支未支的人把刀也都插了回去,聽她這麼說,有兩個不自覺地看那把凶刀。

  「欠那罈子梨花白不白欠,我櫃中有幾把好刀劍,兩位哥哥自家選趁手的吧——反正我也不一定用得著了。趁著這工夫,我去換上正經官服,走也得走得體面些……」

  「阿周,莫耍心機了。」蔡良淡淡地道。

  「你們看著我換!」周祈極光棍地一笑,「反正大夥兒光穿個衫褲一塊蹴鞠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聽她說起過往,蔡良面色緩了緩。屈通一向聽蔡良的,又著實饞周祈那些刀劍,見蔡良有通融之意,忙對身後的人點了下頭,出來四個隨周祈進內室換衣。

  周祈走進內室,從櫃中拿出官服,抖一抖讓他們驗看過,脫了外袍換上,又從榻下抻出一雙革靴,把腳上的胡式便鞋換下來。換好衣服,周祈並不拖拉,走出了內室。

  屈通上前親自把她的手在後面綁了:「走吧。」

  周祈走出開化坊的時候,謝庸正對著京畿輿圖出神。

  在長安城東北約六十里處是驪山寶瓶谷。寶瓶谷、大明宮北的紫雲台,休祥坊的祥慶觀,從輿圖中看幾乎在一線上,而從紫雲台到休祥坊約莫十二三里——帝星與北斗之天樞星,天樞星與天璇星之間的距離大約也是五對一,這三星也大約在一條線上。而瑞清觀所在的城西北王家莊恰是天璣星的位置。

  謝庸又想起瑞清觀大殿中那指著密室的斗柄,瑞元觀中隨處可見的北斗圖……

  謝庸把手指沿著城西王家莊的位置往東北一些,點了點,再折向西北,又點了點……

  謝庸睡得極晚,醒得卻早。晨間在院中練了一趟劍,又回屋拿出輿圖來看了一會子,晨鐘才敲響。

  唐伯來問:「周將軍昨日馬沒騎走,今日來用朝食吧?等一等周將軍還是大郎你去叫她?」

  估計周祈昨晚睡得也不好,故而今日起得遲了,謝庸有心讓她多睡一會:「給她熱著吧,反正她那裡不用點卯。」

  唐伯一笑,大郎會心疼人了……

  胡亂喝了一碗粥,吃了個蛋餅,謝庸便不吃了,收拾好,帶著羅啟出門。

  沿著小曲往西行,如同每日一樣,謝庸看向那兩扇熟悉的木門。他臉上溫柔的笑意凝住——那門鎖耷著。

  謝庸從馬上跳下來,兩步來到門前,手有些抖地碰了碰那耷拉著的鎖,又看另一側被拽壞的門鼻子。謝庸微閉一下眼,推門走進去。

  院中沒有血,沒有打鬥的痕跡,謝庸微屏著呼吸,帶著些希望地推開堂屋的門:「阿祈——」

  謝庸看到了那開著的刀劍櫃……

  謝庸的唇緊緊地抿著,快步走進內室。床上帷簾捆著,被子隨意折著,如周祈總是能倚著就倚著、能歪著就歪著的懶骨頭一樣。被子上扔著周祈昨日穿的胡服外袍,床邊放著一雙麋皮尖頭胡式便鞋。

  謝庸走去拿起那外袍看一看,並沒有傷痕血跡,又走去掀開她放衣服的櫃子,裡面有些亂,略翻一翻,是官服,官服不在。

  故而,她昨晚還沒入睡便被帶走了,或許是剛回來便被帶走了。她沒有動手,還從從容容地換上了官服——謝庸想起自盡的劉寺正來。

  是誰帶走了周祈呼之欲出,而周祈為何這樣老老實實跟他們走,謝庸也大致能猜到。

  謝庸眼睛有些泛紅,他緊緊地咬著牙,在屋裡接著搜尋起來,然而並未發現周祈留下的什麼訊息——想也知道,那些人對她是怎麼嚴密防備的。

  謝庸帶著羅啟離開。

  到了大理寺,謝庸見了王寺卿並未提周祈失蹤之事,只是說接著去復勘瑞清觀。

  王寺卿昨晚應是也沒睡好,眼下皮膚褶皺堆積著,老態越發明顯。

  「小心些。」王寺卿囑咐。

  謝庸看著他,略沉吟,到底只是叉手稱是。

  謝庸帶著羅啟先去西市旁的里坊走了一趟,等他們出來時已是換了模樣,變成了兩個大鬍子胡商。

  看並無人跟蹤,兩人出金光門往西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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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璣天權

  謝庸在依舊封著的瑞清觀前經過,沒有停留,出了莊子折向東北。又經過兩個小村莊,行了約十里,在一個叫宋家渠的地方停住。

  謝庸敲開一戶人家的門,討碗水喝。

  老丈打量謝庸,謝庸客氣地一揖。

  老丈又看一眼後面的羅啟,羅啟憨憨一笑。

  老丈點頭:「進來吧。」

  老嫗正在院子裡撿曬棗子,聽說是過路客人討水喝,便去拿瓢舀了滿滿一瓢水出來。

  謝庸謝過老嫗,接了瓢咕咚咕咚喝起來,自己喝罷,又遞給羅啟。

  謝庸拿袖子抹下嘴:「府上這水真是甘甜。」

  聽客人誇,老丈笑道:「咱們這裡是出名的水多水好,村北的渠子連著涇河,旱年都沒斷過水。地下汲的井水也好,做豆腐格外香嫩。」

  謝庸點頭:「人傑地靈的好地方。聽說附近還有個極靈驗的道觀?」

  「道觀倒是有一個,就在村北,靈不靈驗的——」

  老嫗接口道:「靈!我求了籤子說今年年成好,你看年成多好。」

  老丈沒接老嫗的話,轉而問謝庸:「難道客人是專從城裡來燒香的?」

  謝庸嘆口氣,眉宇間帶著郁色:「也是病急亂投醫吧。前兩日內人出門,至今未歸,不知是不是讓人拐了去。聽說這邊有間靈驗的道觀,想讓道士幫著卜上一卜,看去哪邊兒尋。」

  聽說他娘子被拐走了,老丈和老嫗臉上都現出憐憫的神色來。

  「這些該死的枴子。每年不知多少人家讓他們害得家破人亡。」

  老丈老嫗都點頭,老丈說起七八年前莊子裡有個孩子被拐走,他娘疼得投了水,他阿耶成日吃酒,也跌到渠子裡淹死了,可不就是家破人亡嗎。

  老嫗道:「我看羅家兩口子八成是讓水鬼拿了替身。」

  老丈瞪老嫗一眼:「什麼水鬼?咱們這兒可不鬧鬼。」

  老嫗撇嘴:「怎麼不鬧鬼?我剛嫁來這莊子那年,是不是就淹死一個張家的小娘子?過不幾年穆家一個半大小子也淹死了。就修吉安觀那年,村北坑子裡一氣兒淹死了八九個小孩,還是那吉安觀的道士說那個地方邪氣重,讓把那坑子填了,在上面建了觀,人才死得少點兒了……」

  老丈與謝庸解釋道:「咱們這兒的水好是好,可水多了,夏天溝溝渠渠都滿了,就容易出事。其實淹死的都是不小心。哪有什麼水鬼?客人莫聽婦人們胡說。」

  謝庸點頭:「剛才說的這吉安觀便是那間靈驗道觀嗎?它是什麼時候修的?」

  老丈皺著眉算一算:「總有二十年了。」

  ……

  謝庸和羅啟從老夫婦家出來,騎馬往北走,果然在莊子邊角兒上尋到了那間吉安觀。

  看起來吉安觀比瑞清觀還要大一些,觀門開著,一個小道士倚在門口打盹兒。謝庸和羅啟走過去。

  小道士醒來,甩著拂塵笑迎他們進觀。

  來到大殿上,謝庸上了香,施了功德錢,又去偏殿抽了籤子,聽了幾句奉承話兒,便如大多香客一樣,與羅啟在觀內走走轉轉。

  看完前殿,往後面去,在快到後門的地方,謝庸看到了熟悉的東西——醮壇。

  看謝庸打量那醮壇,小道士賠笑道:「就是個檯子,打醮的時候倒也熱鬧,這會子卻沒什麼看頭。等十月十五下元日,觀裡打解厄大醮,施主們來看吧。」

  「九月初不是也有個什麼節嗎?不做道場?」

  小道士再賠笑:「往年倒是做九皇誕節道場,可觀主說今年就不打大醮了,只我們觀裡自家唸唸經。」

  謝庸不甚在意地點點頭,抬下巴指指小松林中幾間屋宇,那是做什麼的?

  小道士神色略顯緊張:「放些觀裡沒用的雜物。」

  謝庸看一眼那列如星斗的松樹,點點頭,又轉回前面大殿去。

  出了這吉安觀,謝庸帶著羅啟往西北去,尋「玉衡」位置上的道觀,又打聽附近有無失蹤的人。

  從發現周祈出事,羅啟便滿腦子要問的,卻一直忍著,此時到底忍不住問出來:「阿郎,這道士們是要做什麼?」

  「許是祭祀。」謝庸看一眼新尋到的福明觀後露出的醮壇。

  羅啟略睜大眼睛。

  那福明觀因「修補神像」關了觀,謝庸不得進去刺探。他們亦未打聽到附近村莊有人失蹤。

  天擦黑時,謝庸帶著羅啟回到宋家渠,在吉安觀外埋伏下來。

  起更了,月亮還未升起,只有星光閃耀。謝庸和羅啟繞到觀後,從後牆翻入,行不幾步,便是那小松林,松林小屋中有燈光。

  謝庸與羅啟悄悄伏在窗外。

  「咱們真是多餘在這裡守著,她還能跑了不成?」一個聽起來頗年輕的聲音道。

  一個年長些的聲音:「瑞清觀那邊出了事,今日觀裡還來了兩個生人,來生人雖是常事……嗐,師父一向膽小。左右也不過守這麼幾天,守就守吧。」

  「瑞清觀那邊——真是沒法兒說他們,跟咱們還有福明觀他們一樣去窮鄉僻壤買一個多好。非得吃窩邊草,出事了吧?」

  「他們還不是為了跟旁邊那和尚寺置氣。」

  「結果把自己置進官府去了……哎!師兄,」年輕的聲音壓低一些,「到時候真的——」

  另一個沒說話。

  「真的啊?」壓低的聲音微揚。

  「這算點什麼事?咱們師父是個頂心慈手軟的,咱們當初建觀的時候……再看看驪山瑞元觀那邊……」年長的聲音又打住。

  「咱們怎麼了?瑞元觀怎麼了?師兄你又說半截兒藏半截兒。」

  「左右不過那麼回子事兒,有什麼好說的。反正都是為了上頭。」

  「上頭是誰?為了上頭什麼?」

  「你哪來那麼些要問的?」那位師兄有些不耐煩。

  年輕道士趕忙賠不是。

  「師兄」語氣緩和下來,過了半晌道:「我聽師父唸過幾句讖,『土木逢,紫微宮,雨蔽車,引鴻蒙;生於死,死於生,添福壽,換枯榮。』」

  過了片刻,年輕道士道:「不明白……」

  「師兄」嗤笑:「連你都懂,還叫什麼讖語?」

  「師兄你懂?」

  「師兄」略帶得意的聲音:「今年便是土木雙星相逢之年,再想想九月初的時候會有何天象——」

  「還是不懂……就是覺得這是個大事兒。」

  「可不是大事嗎,本朝再沒有過的大祭……」「師兄」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又過了半晌,那師兄道:「我躺會兒,你守著吧。」

  謝庸、羅啟悄悄離開。

  第二日,謝庸沒繼續帶著羅啟去尋剩下「開陽」「搖光」位置上的道觀,反而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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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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