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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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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3: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七十章 月下切磋

  齊大郎連環殺人案告破,周祈便又閒下來。

  閒了便想買買買,但算算手裡的錢,也只得作罷。那就請謝少卿和崔熠去豐魚樓吃飯吧,請他們吃飯的錢還是夠的。

  謝少卿這個人,不只有點兒暗裡的風騷,還有點悶壞。上回自己送他——不對,送唐伯兩叢挺貴的牡丹,他知道自己沒多少錢了,偏擠兌自己,提這請客的事,又說什麼「言必信,行必果」君子不君子的。

  周祈總覺得,「不君子」的行徑,是合該留在大事項、留在刀刃兒上用的,請人吃飯這種事,還是君子一點兒得好。

  周祈便又攀上牆頭兒,一邊聽謝少卿吹簫,一邊兒想著請他吃飯。

  周祈坐在牆頭兒上,微聳著肩,塌著腰,兩手拄牆頭,噹啷著兩條腿,還一踢一踢的,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兒都在詮釋著什麼叫「坐沒坐相」。

  月光很亮,隔著謝少卿家的西跨院,能看見他家主院。謝少卿正站在中庭花樹旁吹簫。

  今天吹的不是《杏園春》了,要安寧悠遠一些。

  周祈微閉著眼細聽,覺得好像有月有星,有一縷薄雲矇住月亮,又很快散開,有夜鳥抖動翅膀,有微微的花香味兒……

  這樣的簫聲讓夜顯得很是寧靜,周祈的腿都不踢騰了。

  簫聲突然一轉,活潑輕快起來,彷彿一隻貓躥上牆頭,輕快地飛簷走壁,又低頭對牆下的主人撒嬌,喵喵兩聲。

  周祈睜開眼睛,找了找,並沒找到胐胐,對,那位是嫻靜怕高的……不由得有些失望。

  謝少卿一曲吹完,周祈正想故技重施,用小石子小土塊砸他們家院子,卻見謝少卿朝西跨院走來。

  周祈的小腿又開始晃蕩。

  她歪著頭看謝少卿:「吹得真好。」

  謝庸笑。

  「這支曲子叫什麼?」

  「《春夜月》。」

  「從前沒聽過,是新曲嗎?還是旁的什麼地方的曲子?」

  「就算是新曲吧。」

  就算是……周祈對曲子不甚了了,便不問了,「明日中午散了衙,別在公廚吃飯了,叫上小崔,我們一起去豐魚樓。」

  謝庸笑,過了片刻,道:「後日就是休沐了,你且來這邊吃烤羊肉吧,豐魚樓以後再吃。」

  這樣拖拉拖拉,也就到了月中發薪日,周祈笑起來,偏又說便宜話:「我是想著要『言必信,行必果』……」

  謝庸微笑點頭:「君子行事,倒也不用拘泥。」

  周祈彎著眉眼,腿不再晃蕩,改而虛虛地別在一起,用腳尖兒畫圈圈。

  謝庸看她的樣子,想起胐胐來。每當高興了,得意了,偷吃了肉,伸出爪子去戳魚,把魚嚇跑了,回頭看看,以為沒人發現,便都眯著眼,尾巴豎著,尾尖輕搖。謝庸看一眼周祈的腳,又避開。

  「總是偏謝少卿的好飯,實在心裡不安,回頭我帶兩壇梨花白來。」周祈笑道。

  「你還不如早點來給我打個下手。」

  「……啊?」周祈腳不畫圈兒了,看著謝少卿。

  謝庸微挑眉毛,「周將軍不方便?」

  「……方便。」

  謝庸點頭。

  「不是……我是怕有我幫忙……行吧!」周祈到底點點頭,「我切肉應該不錯,好賴也練了那麼些年刀。」

  謝庸微笑。

  周祈順嘴問起謝庸他練武的事:「謝少卿是跟學裡騎射先生學的劍法?」

  謝庸點頭,「縣令郭翁是個重文教的,故而汧陽雖不是什麼富庶之地,縣學卻頗像樣兒。禮樂射御書數皆有人教,教騎射的先生也教劍法,但我的劍卻主要是跟教詩文的先生學的。」

  「先生愛詩愛酒愛劍,喜於月下舞劍。」

  這位縣學的楊先生,據說是前朝皇族之後,做得好詩文,為人灑脫不羈,早年的時候也做過官,後來不知道為何罷了職,遊歷到關內道,便停了下來,隱居於此。這位先生頗看重謝庸,不只指點他詩書文章,還教他劍法。

  雖只一句話,周祈也能想像得出這位先生的風姿,笑道:「難怪你的劍法一股子文人雅緻氣。」

  謝庸接著道:「後來去書院讀書時,有位師兄好劍,也得他指點過。」

  周祈這好為人師、又喜與人切磋的毛病又犯了,笑得似隻大尾巴狼:「我夜觀星象,今晚是個適宜以武會友的日子……謝少卿與某切磋一二如何?」

  謝庸看著她,略沉吟,抿抿嘴,「嗯。」

  然後又補一句:「請周將軍賜教。」

  周祈折了兩段杏花枝,然後從牆上跳下來。

  兩人各執一段樹枝,周祈擺個起手式,笑道:「請。」

  謝庸微笑:「請。」

  周祈先出招,用花枝掃謝庸腰腹,謝庸錯步避開,轉身用花枝刺周祈右肩。

  周祈略側肩膀避過,第二式轉攻謝庸脖頸。謝庸歪頭,用手裡的花枝格一下,兩個枝子一觸即離。周祈改刺為劈,斜著劈下來,是一式從刀法中化出的劍法。謝庸再避過,刺周祈左肩……

  周祈的劍法與她的刀法一脈相承,都是大開大合的路子,略顯霸道,又帶著長期與人打鬥,刀頭舔血中練出的詭變,即便用樹枝子,即便出招不快,又未用力,還是帶著些隱隱的凶悍氣。

  謝庸的劍法則君子得多,不刺人要命處,不攻下三路,給人留下餘地。

  周祈發現他只攻自己胳膊、雙肩和腰部,連前胸都避開,不由得一笑,這般君子,小時候若與街上孩子打架,肯定時常被打哭。

  想到哭咧咧、癟著小嘴的謝少卿,周祈心下癢癢,可惜不得一見,不然捏一捏他的腮,胡嚕兩下子腦袋上的亂毛,「走,我去給你報仇!」嘿!嘿!

  卻全然忘了謝庸比她還要大四五歲,謝少卿能街頭打架的時候,她比桌案高不了多少。

  周祈心思越發歪起來,突然出招加快,用花枝刺謝庸胸口,謝庸仰身避過。

  周祈一式連一式越發緊地攻其胸腹,如大多數對手一樣,謝庸一邊閃避,一邊用「劍」來格擋。周祈又是極凌厲的一「劍」攻其左胸,謝庸側身,正待來格,那「劍」卻中途變招,順著謝庸手裡的花枝向上,前刺,然後便抵在了謝庸的脖頸處——

  在西北諸道頗有些名氣的大盜「飛猿」陸十三郎,前年冬天來京裡接連作案七起,便是被這一式拿下的,周祈還用劍尖在他下巴底下留了個印子。

  謝少卿自然是不能留印子的。

  周祈輕抬花枝子,謝庸抬頭看她,周祈眯眼,輕佻一笑。

  謝庸抿著嘴,拂開挑著自己下巴的樹枝。

  周祈越發笑起來。

  謝庸沒繃一會兒,到底也笑了,卻還是輕聲斥責:「女郎家,總做這副街頭無賴的樣子。」

  「今天不是無賴,今天是惡少。」周祈糾正道。

  謝庸:「……」

  周祈想像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狗腿惡僕,正打馬街頭,突然看見出來游春或者買書的年輕士子謝少卿。自己見他風姿好,就這麼用劍鞘挑起他的臉,哎呦,好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郎!

  自己自然便動了色心,先言語調戲之,謝少卿自然是不從的,且定然還義正辭嚴地斥責自己,嘿嘿,像自己這種惡人,自然就越發來了興致……

  看她笑的樣子,再順著她說的「惡少」一想……謝庸耳朵微有些燙,伸手拿過她手裡的花枝子,「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睡吧。」

  「行吧。」周祈笑眯眯地道。

  謝庸送她出去。

  恰遇見半夜餓了,來前院找吃食的羅啟——因謝庸看書看公文時常睡得晚,唐伯便時常給他備些清淡糕點。

  羅啟:「……周將軍。」

  周祈衝他打個招呼,走出院子。

  阿郎先是吹簫,這會子又送周將軍出去……周將軍莫非是循著簫聲來的?羅啟看看月亮,看看院中花樹,嘖嘖兩聲,今天的事也要跟唐伯說說。

  謝庸站在門前,目送周祈回了家,便也回轉。走進堂內,看看手裡還捏著那兩個花枝子,上面大多數花瓣都盡落了,只還兩個極小的未開的花苞,謝庸順手把它插在了案頭白瓷水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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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3:2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七十一章 後園烤肉

  惦記著去謝少卿家吃烤肉,周祈朝食就吃了一小碗醪糟桂花圓子,平時總還要加的紅豆餅今日便沒加。

  吃過朝食不久,周祈就晃去了謝少卿家——既然謝少卿說讓早點兒過去打下手,那自然就要早點兒去。在吃東西這種事上,周祈從來上心,也不怕等。

  東市有家賣胡式糕點的,其做的酥山絕美,比宮裡和許多權貴之家做得都好,每到夏天,購者如雲。

  其做酥山的羊乳酥油極細膩新鮮,帶著自然的奶香味;蔗漿也加得恰到好處,並不甜得發膩;凍的時候也好,已經成型,卻還未發硬;端出來時底下襯著冰,上面點綴櫻桃、葡萄之流,看見就讓人嚥唾沫。炎炎暑日,用勺挖一口含在嘴裡,又滑又糯又香又甜又涼,簡直捨不得嚥下。為了吃這酥山,周祈在大太陽下排隊輪候等過一個時辰。

  等謝少卿做烤肉又不一樣,這等本身便很舒服——謝家有唐伯和他備下的許多糕餅糖果子;有小可愛胐胐喵喵繞腿、蹭胳膊撒嬌;有羅啟霍英可以一起下棋打牌;自然,還有雖略嫌太過正經卻也有意思的謝美人兒。

  美人兒嘛,端方了那叫君子如玉;蕭肅的,就高而徐引如松下風;即便不正經,也可讚一句倜儻風流翩翩濁世佳公子。

  平日謝少卿總是在「如玉」和「如風」中間徘徊,不知何時能風流一回?周祈突然想起當初查凶宅案時謝少卿在酒樓那輕佻一笑……

  想到他那難得一見的風流輕佻樣兒,周祈又開始心裡癢癢,自覺就像胐胐看見魚缸裡的魚,總想伸出爪子去戳一戳碰一碰。唉,這看見美人兒就走不動道的毛病啊……

  到了謝家,謝美人兒正在修補舊字帖。

  唐伯給周祈端上糖果子和乳茶來,笑道:「今日中午全看大郎的。周將軍也看看我們大郎的本事。」

  周祈頗真心實意地捧道:「謝少卿這手又能寫文章,又能修字帖,又能補屋頂,還會做飯,到底怎麼長的?別的才子也這樣嗎?」

  聽周祈這般誇讚,唐伯露出極是開懷的笑來:「不是我偏心,真是再也沒見過如我家大郎這樣的了……」

  在書案前用剪刀修字帖殘邊的謝庸輕咳一聲。

  周祈笑起來,誇你還不樂意。

  唐伯則笑呵呵地端著托盤走了出去。

  謝庸埋頭修字帖,並不管周祈,周祈也不用他招呼,抱著胐胐,走到院子裡轉一轉。杏花已經有些殘了,桃花開始吐蕊,花期比往年總晚了有小半個月。自己前幾天送的牡丹許是因為才移植,又或許是催開的,略有點蔫巴,而院子裡本來的牡丹才長出極小的花苞,估計要到桃花謝了才會開。這牡丹有早開的,有晚開的,能從三月初賞到四月中下,周祈只知是牡丹,分不清哪種早哪種晚。

  看一回花兒,周祈又繞回屋裡來,把胐胐放在榻上。覷著謝少卿不注意,從榻邊雞毛撢子上拽了一根羽毛逗貓玩。

  胐胐極端莊地坐著,瞥了一眼周祈。

  被貓嫌棄鬧騰的周祈:「……」

  周祈不死心,接著用那羽毛掃胐胐的鼻子。胐胐到底給面子地抬了抬爪子,但周祈看它那樣兒,不像想抓,倒像撥開,樣子與昨日謝少卿撥開花枝子有些神似。

  周祈歪頭看謝庸,謝庸明明沒有扭頭,卻對這邊的事一清二楚:「你無事可做,便來給我幫忙。」

  「這個也要我打下手?」周祈笑著走到謝庸案前,「我就怕一個不小心毀了,半夜王右軍去找我說道說道。」

  謝庸失笑:「不是真跡。」

  「那你還修它?」

  「卻也寫得極好,殘破了可惜。」

  嘿,這話說得忒賢惠……周祈又一笑。

  「幫我用小毛刷把黴痕刷掉。」謝庸支使周祈。

  周祈極老實地坐在他旁邊,學著謝庸的樣子用軟毛刷子刷那字跡上青黑的黴斑痕跡。

  謝庸則拿過用來托裱的襯紙,用小噴壺往上噴漿水,準備開始裱糊。

  周祈刷完了黴痕,又被安排修殘邊兒。她是個坐不住的,便是年前寫奏表時,有交奏表的日子壓著,她也坐一會兒便要吃點東西,起來折騰折騰,去下棋的陳小六他們旁邊指點一番江山。

  今日不知為何卻坐住了,周祈甚至還覺得修補古籍字畫是個挺好的活計,手底下不閒著,腦子裡可以瞎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旁邊有走過來臥下打呼嚕的胐胐,案上水丞裡插著花枝子,周祈竟然找著兩分士大夫們說的閒適之感。

  那水丞中插的許多桃杏花枝子,其餘尚好,有兩支只有三兩個花苞兒了,光禿禿的,倒似昨日兩人比試用的「劍」。

  順手塞這兒了?嘿,真不知道該說謝少卿雅人深致,還是該說他懶……

  周祈扭過頭,半趴在案邊,用手托著腮,看謝庸描補字跡。

  周祈見過謝少卿的字,雄渾厚重,是顏魯公的字風,與王氏的灑脫秀美不同。如今看他描補王羲之字帖,有的缺字直接補寫上,以周祈這不大好的眼光看,他補的與前後左右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

  周祈又看他的臉,他的鼻子挺高,但又不似胡人那般高得突兀,而是中原人的端莊,配著長眉鳳目,嚴肅時顯得威儀頗重,不好親近,此時這樣安靜地潛心寫字,又顯得很乖……

  謝庸扭頭看她。

  周祈立刻把自己那「與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的馬屁搬出來。

  謝庸笑了,停住筆:「差得遠。這帖子的原作者能得七八分王右軍神韻,我最多一二分。只是缺了字,到底不好,反正自己看,也便不嫌醜地補上了。」

  聽了這話,周祈再想想自己的字……以後有事還是當面說,或者讓人傳話兒,自己的「墨寶」就不要讓謝少卿看見了。

  「餓了吧?」謝庸問。

  聽他說「餓」,周祈立刻坐不住了:「去切肉嗎?」

  謝庸笑著捲字帖紙張,收拾案上刷子、鑷子、噴壺、剪刀、尺子之類工具,周祈也幫著收拾。

  謝庸把字帖往小櫃屜子裡放,周祈一眼看見那屜子裡最上面一個大信封,信封上未寫名字,看上去頗厚,不知道謝少卿這是與誰「訴相思」。

  周祈一笑,並未多問。

  來到廚房,周祈發現其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幾個盆裡放著肉,有羊肋排、有普通的羊肉,有雞,有魚,都分門別類地用料子醃著,羅啟、霍英晨間買了青菜和新鮮蝦子回來,唐伯已經擇好洗淨了。

  本來想揮刀切肉的周祈頗無用武之地。

  霍英搬出烤肉的爐子來。這圓爐徑約三尺,下層放炭,上面有鐵篦子。爐子下面又有架子,如此烤肉者便不用彎腰了。

  羅啟則收拾大木炭。周祈終於找到了自己能幹的活兒,「我來砸炭。這個我行。要多大的塊兒?」說著便要去拎錘子。

  謝庸微皺眉:「你去剝蒜。」

  周祈:「?」

  「一會兒做蒜蓉醬,烤蝦用。」

  英武不凡地周將軍便乖乖巧巧地搬了個小胡床,坐在門邊上,膝頭放著蒜缽,腿邊放著裝蒜的簍子,一個一個剝起蒜來。

  謝庸扭頭看看她,嘴角翹起。

  估計這輩子沒進過廚房的崔熠走了進來,一眼瞧見周祈:「哎呦,號稱要幫老謝烤肉,其實幹的就是這小孩子的活兒?」

  周祈看都沒看他:「一會兒不吃蒜蓉烤蝦?」

  一同進門的吳懷仁只嘿嘿一笑,並不多言語。

  崔熠頗識時務,馬上閉嘴。

  過不多時,眾人移駕後園。

  後園草地上已鋪了氈墊子,墊子上擺開七張小案——為著熱鬧,不分主僕客人,只團團圍圈而坐,案上放著杯盤碗箸,周祈帶來的梨花白已經溫上,崔熠帶來的西域葡萄酒也倒入了小壺中,只欠謝庖廚的「東風」。

  旁邊樹下,謝少卿站在那裡烤羊肋排。他沒戴襆頭,只用簪挽著髮,正正經經的靛青長袍外繫著唐伯的花色水田圍裙——圍裙上有翠綠、密合、棗紅、佛頭青等諸多顏色,布店常賣這種東西,都是用布頭兒做的。

  頭一回見他這般五彩斑斕,周祈頗覺逗趣。

  謝少卿自己卻自然得很,微垂著目,一手持扇悠悠然地扇著,另一手拿大長鐵箸不慌不忙地給肉翻面兒。崔熠說他烤肉時「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換言之,就是不像烤肉的廚子。

  周祈覺得自己雖然不會烤肉,但庖廚的樣子要比謝少卿足。

  周祈把自己的胡服領子往旁邊拉一拉,捲起袖子,前面一段袍子角塞進腰帶,走到爐子邊兒,斜拉胯地一站,目視謝庸。謝庸微笑著把長鐵箸給她,自己只搧風。

  周祈翻兩塊肉,挑眉問崔熠:「像不像街邊賣烤肉的胡兒?」

  「像!若有個胡氈帽,歪斜戴著,就更像了。」

  周祈嘿嘿一笑,又扭頭看謝庸:「原來我跟小崔設想,要是有一日大同世界了,咱們倆官沒的做,我便去街頭演戲弄、耍刀耍槍,胸口碎大石,你便只好賣字賣畫兒。掙了錢,買烤肉胡餅吃。如今看來,我們完全可以賣烤肉啊。」

  周祈討好道:「我還給你打下手。」

  謝庸看她一眼,微笑道:「好。」

  周祈略驚異,謝少卿慣常不接這種玩笑話的,今日這是怎麼了?

  鐵絲篦子上的肉變成了金黃色,滋滋地冒著油,帶著孜然、胡椒、食茱萸的羊肉香越來越濃……

  胐胐這麼淡然嫻雅的貓都坐不住了,圍著爐架子和謝庸、周祈的腳繞著圈子。

  那邊崔熠已經開始敲碗鼓噪起來:「好了沒有?好了沒有?還不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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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而徐引如松下風——化用《世說新語》裡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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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3:3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二章 郊外跑馬

  過完吃烤肉的休沐,又是上午興慶宮,下午自己隨意的日子。

  買了宅子以後,周祈出去瞎跑的時候少了,貓在家裡的時候多了。

  她眼睛看著書頁,順手去摸碟子裡的糖。

  「啪,啪——」有人拍門。

  「來啦!」周祈扔下手裡的傳奇,銀絲糖卻沒放下,吃著走出來。

  一開門,「謝少卿?稀客啊。」

  兩家比鄰而居,周祈去謝家的時候多,謝家人也偶爾來周祈這裡,主要是唐伯自己或者派羅啟、霍英來給周祈送吃的。謝少卿來得卻少,修屋頂算一回,上回與崔熠來「賞花」算一回,一共不過這麼兩回罷了。

  看一眼周祈嘴角兒的糖渣子,謝庸右手微攥一下,負到背後,又掃一眼她手裡的半塊糖酥:「這糖就這般好吃嗎?」幾次看她吃這種銀絲糖,當日在東市頭一回遇見她,她吃的似就是這個。

  「好吃啊。」周祈請謝庸進來,「一會兒你嘗嘗。東市周家糖店買的,拔的糖絲比頭髮還細,裡面裹的芝麻、胡桃碎、松仁兒都新鮮得很,沒有油哈拉味兒,咬一口又香又酥又甜。我們老周家的人,做什麼都實在!」周祈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

  謝庸眼中帶著兩分揶揄,嘴上卻到底「嗯」一聲。

  聽他應和,周祈眯眼一笑。其實周祈也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地道實在人,但自己吹噓一下,再被人捧一下,心裡還是高興。周祈在心裡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當皇帝,肯定是個不願納諫只愛諛辭的昏君。

  只是,謝少卿不該是個「諍臣」嗎?怎麼也阿諛起來?

  「昏君」周祈與「諛臣」謝庸在大榻上相對而坐,兩人中間的案上放著陶壺和一碟子銀絲糖。

  壺裡是新鮮羊乳,周祈勻給謝庸半杯,自己留了半杯。

  周祈又請謝庸吃糖,謝庸果真拿了一塊,咬一口,慢慢地嚼著。

  「是不是又香又甜?」

  「嗯。」謝庸看著周祈,微笑點頭。

  吃了糖,謝庸又喝一口羊乳。羊乳中加了不少蜂蜜,謝庸清一下被膩住的嗓子,又喝一口,其實……也蠻好喝的。

  周祈看著謝庸唇上微微奶沫子,心裡又癢癢起來。謝少卿的上唇略薄,峰角硬朗,若擋住下唇,配著他的白面鳳眼高鼻,就是個妥妥的多謀多智卻薄情的面相,但他的下唇卻豐潤柔和,看上去軟軟的,再加上端正的下巴,整張臉一下子君子起來。

  看著那薄情唇角和溫柔下唇上的奶沫子,周祈腦子裡開始轉起傳奇上種種作為來,又在心下嘆氣,謝少卿這哪裡是「諛臣」,分明就是個有傾國色的「奸妃」啊……

  謝庸掏出帕子擦擦嘴,周祈悵然若失起來。看著謝少卿的空杯子,不由得後悔,他是客,我把剛才壺裡的羊乳都給他怎麼了,怎麼了?

  周祈也一口把自己杯中羊乳飲盡,掏出帕子擦一下。

  謝庸的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掃過那方眼熟的白布帕子,嘴角微微翹起。

  謝庸大大方方地打量周祈的屋子,大榻、大案、大木頭屏風、半面牆的書架子,華麗卻沉靜的松花綠蜀錦隱囊、坐褥,是她該有的樣子。

  謝庸看那書架子,笑問:「那上面便是顯明、阿啟他們心心唸唸的傳奇?」

  周祈得意一笑:「滿東西市的書肆也不如我這裡好傳奇多。你們唸書人講究孤本善本,我這裡有不少前朝的傳奇,也能算傳奇裡的孤本善本了。」

  謝庸笑著點點頭。

  周祈促狹笑問:「謝少卿可要一觀?我有幾卷極好的……」

  看她一眼,又避開,謝庸微笑道:「多謝,改日吧。」

  嘿嘿,謝少卿不好意思了……你都看過《牡丹娘子》了,又做出這副端莊模樣來。雖心裡認定他在裝相,但奈何謝少卿長了一副君子模樣,他這樣微垂目,略赧然的樣子,實在是真得不能再真,弄得周祈又有些疑惑,或許他不是看的傳奇,而是偶爾聽某個老長安人說的?

  倒也不無可能。

  周祈領著謝庸看她另一櫃子的寶貝。

  「真好。」謝庸由衷讚歎。

  「是吧?我也覺得好。」

  周祈看看謝庸,突然取了最上面一層的一把劍下來,「此劍窄而長,名『蘭劍』,據說是南朝山中宰相陶貞白所鑄十三大梁氏劍之一。我在東市從一個落魄士子手裡買的,他自稱是蕭氏皇族之後。不過,東市賣東西的,誰沒有點故事都不好意思擺攤兒。隨意買個筆筒子,興許就是漢武帝當年賜給韓嫣的……」

  周祈說著說著就跑偏了,又把話題扯回來:「蘭配君子美人,此劍贈與謝少卿。」說著把劍遞給謝庸。

  謝庸看著周祈,有些訝然,眼睛卻極亮。

  「趕緊接著,不然我就後悔了。」事實上現在周祈就後悔了,哎呦,我的劍啊……

  謝庸笑起來,沒有推拒,徑直接過,「多謝。」

  周祈擺擺手:「拿走,拿走。」

  他來自己這兒吃了自己的糖,喝了自己的羊乳,還拐走了自己一把劍……哎?謝少卿是來做什麼的?

  聽周祈問來意,謝庸頓一下,輕咳一聲,來了這裡就忘了。

  「今日下衙回來得早,外面無風無雲,天氣實在好,便想尋周將軍一起去城外跑跑馬,鬆散鬆散。」

  「跑馬?好啊。」周祈立刻來了精神,不再糾結自己一時大方送出去的劍。

  「咱們去哪裡跑?」兩人住在朱雀街旁開化坊,往東往西都極方便。

  雖是問他,周祈自己卻又有了主意:「就去東門吧,霸陵橋那邊寬敞。」

  「好。」謝庸微笑點頭。

  周祈牽馬在謝家門口等謝庸,見只他一人出來,「羅啟和霍英他們不一起?」

  「晚間唐伯做古樓子吃,他們要幫著劈柴、剁羊肉打下手。」

  哎呦,古樓子啊……餅皮烤得酥酥的,裡面的羊肉餡兒一咬流油,切大大的一塊兒捧著啃,嘶——好吃!

  「等咱們回來就差不多能吃了。」

  周祈嘿嘿地笑起來:「又偏謝少卿的好東西……」

  謝家院內樹下,羅啟與霍英懶散散地下著棋:「阿郎剛才牽馬做什麼去?怎麼沒叫咱們跟著?」

  東郊霸陵一帶確實極寬敞,古道楊柳,芳草萋萋,路上偶見車馬行人,草地上有放紙鳶的孩子,也有郊遊客的屏障。

  既是來跑馬,謝庸、周祈便找了個人格外少的地方。

  周祈騎馬站在緩坡前,笑道:「我的馬好,這個,會不會有些不大公平?」

  「無妨。」

  「那我可放開馬跑了?」

  「嗯。」

  周祈咧嘴一笑,微伏身子,豪氣地揮動馬鞭,「駕!」

  謝庸也催馬跑起來。

  周祈的馬好,騎術亦好,飛奔起來,離弦的箭一般。

  謝庸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不捨得挪開。

  「哎?」周祈緩緩勒住馬,用手指指大路,「那莫非是回鶻使團?」

  大路上一長串車馬迤邐而行,最前面的狼旗隱約可辨。

  謝庸也勒住馬,停在周祈身邊:「是。來得還挺快的。」前多半個月,朝中才接到奏書,他們如今就到了。

  這不當不正的時候,他們來做什麼?一般各國各藩都秋冬才來,以參加朝正。

  周祈笑道:「莫不是神靈聽了我的祈禱,送了大鷹來吧?」

  遠的且不說,先說眼巴前兒的。周祈看謝庸:「謝少卿,我快你一步,綵頭兒怎麼算?」

  「隨你要什麼。」

  哎呦!這麼大方?周祈拿喬:「那我可得好好兒想想……」

  謝庸笑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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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3:4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三章 回鶻神鷹

  晚間吃上謝家古樓子的,不只周祈,還有崔熠。

  「你們沒見,那大鷹通身雪白,未有一片雜羽,雖還未經馴化,但看著通人性極了,也不亂飛,也不亂叫,就那麼威嚴地站在籠中看著你,我竟然從那鷹眼裡品出幾分睥睨來。」崔熠嘖嘖稱奇。

  「是不是好像在說『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周祈摟著胐胐問。

  「對!對!你這話說得切。」

  周祈嘿嘿一笑,低頭看胐胐:「這不就是我家胐胐小寶貝嗎?胐胐跟我不熟的時候,便是這種眼神兒。好在如今熟了,胐胐對我包容多了。」

  周祈把前兩天休沐日拔謝少卿家雞毛撢子上的毛逗貓未遂反遭嫌棄的事說了,「它敷衍地撩了那羽毛一下,看我一眼,低低地喵一聲,好像在說『你啊——』」說起自己被一隻貓嫌棄又縱容,周祈滿臉自豪。

  崔熠哈哈大笑,謝庸含笑看周祈一眼。

  「阿周啊,你這一聲『你啊』,學的分明是老謝。」崔熠笑道。

  「是嗎?」周祈看看胐胐,又看謝少卿,「不像吧?」

  謝庸只垂頭喝茶,不答她的話。

  周祈搖頭,「不像,謝少卿何曾這樣對人說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主一貓,性子倒確實有些相似。周祈看看賴在自己懷裡的小寶貝,想像這若是謝少卿……打住,打住!

  「話說,你原先不是只愛扁毛的嗎?倒是老謝愛圓毛的。」崔熠又問。

  「莫要離間我們!」周祈趕忙道,「我一直喜歡像胐胐這樣圓毛的。」說著討好地看看懷裡的貓。

  胐胐被她擼毛撓下巴撓得正高興,眯著眼,發出一聲滿意的「呼嚕」聲。

  周祈安心了。

  「你這訓鷹的本事好,伺候貓的本事也不錯,我看老謝的愛寵保不齊哪天就讓你拐得翻牆叛逃了……」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

  「不瞞你說,這貓怕高,翻不得牆頭兒,不然這會子早趴在我家了。」周祈一個不小心,就說出了自己的險惡居心。

  「你聽聽,你聽聽,老謝,你的貓被人惦記上了。」

  謝庸只淡淡地道:「無妨。」

  崔熠無奈搖頭:「老謝啊,你就掉以輕心吧,不知道什麼是防火防盜防鄰居嗎?」

  周祈哈哈大笑。

  挑撥未果的崔熠接著與謝庸、周祈說那回鶻使團的事。

  「我還見了那回鶻使團的正使、副使。正使是安和公主之子,叫混齊,不過二十餘歲,雅言中微帶一點長安腔兒,穿蜀錦袍戴襆頭,形容也很是俊秀,著實不像個回鶻人。若不知道的,該以為是土生土長的長安子弟呢。」

  「倒是個有趣的人。」周祈道。

  「到底是公主血脈,與那胡蠻不同。」崔熠道,「那副使就討人嫌得多。我要看看大鷹,還不願讓我看呢。」

  「那副使叫桑多那利,是回鶻可汗帳下一個什麼大將軍,長得比老謝和我都還高半頭,半截鐵塔似的,說話聲如銅鐘。關鍵是說話不中聽,說什麼那鷹是他們回鶻聖物,是獻給聖人的,不讓閒雜人等看。他嘰裡咕嚕半天,幫著通傳的譯語人才說這麼兩句,我疑心他說得更不客氣。」

  「嘁——難道我看一眼,就能把他的鷹看壞了?再說,不過一隻鷹而已,即便再神俊吧,怎麼就成了族中聖物了?」

  謝庸與他解釋:「回鶻人信摩尼教。在摩尼教中有傳說,其明尊有二神使,一化身為鷹,通體雪白,翅膀展開可遮蔽日月,這鷹乃光明吉祥之使,可使人不入輪迴,不墮地獄;另一化身為金狼,力大無窮,能吞噬黑暗。」

  周祈大悟:「便是那回鶻旗纛上的金狼?」

  謝庸點頭。

  「回鶻之地雖鷹多,但像這等通體雪白的鷹卻極罕見,又有這樣的教派傳說,他們說是聖物,也不奇怪。」謝庸又道。

  「謔,難怪。就跟咱們如果哪天逮著一條龍似的……」崔熠道。

  周祈讓他這比方逗笑了,笑過卻皺起眉:「要是哪天逮著一條龍,咱們不自己供著,卻送去旁國,你們說咱們得對那國求什麼大事?」

  謝庸讚許地看周祈一眼:「如今回鶻主部力量逐漸衰微,可汗漸失威信,諸部虎視眈眈,去年冬就有一場叛亂。」

  崔熠笑了:「這是求咱們援手來了?要我看,就讓他們鬧騰去。」

  崔熠又看周祈:「阿周,你陞官的機會到了。這回訓鷹的買賣八成還落到你手上。」

  「我也這麼覺得。」周祈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為自己因訓鷹加官進爵而羞愧,反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謝庸,「到時候,我保不齊就能跟你們一樣穿深緋色袍子了。」

  「可以啊,阿周。」崔熠以茶代酒敬她。

  周祈把茶喝了:「嘿,運氣來了擋不住。」

  周祈又暢想:「這回訓的鷹不凡,保不齊還能額外多得些金銀布帛之類賞賜。」

  「還去買刀劍?指著人家刀劍兵器庫裡的兵刃說,這個,這個,那個,除了這些,其他都送你家裡?」

  周祈點頭:「對,就這樣兒。」

  「這刀劍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要那麼些做什麼?」崔熠一直有此疑問,不曾問過她。

  「這你就不懂了,一樣是刀,一把窄橫刀與一把胡式彎刀能一樣嗎?便是劍,看著都差不多,長一寸短一寸、硬一些軟一些,都不一樣。」

  「可我看你有幾把匕首長得差不多啊。」

  「……刀柄花紋不一樣。」

  崔熠:「……」

  謝庸舉起杯子,掩住唇角的笑。

  周祈搖搖頭,「你們不懂。這就譬如愛美人,一樣都是清冷美人,有的就更清雅一點,有的就更冷傲一些,別人看著差不多,其實差別大了。這些『美人兒』啊,我就是不使,光看著,心裡就高興……」

  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用大盤端了古樓子並拌雞絲、炸魚段、菠菜豕耳之類配菜來。

  「聽周將軍說『美人』,哪裡有美人?」唐伯笑問。

  周祈幫著擺盤子,笑道:「我說謝少卿是美人,清雅美人兒。」

  唐伯笑起來:「周將軍又打趣,男人,美不美的有什麼要緊……」說著看一眼他家大郎。

  看老翁嘴上謙虛,眼裡卻是自豪的樣子,周祈忍笑附和:「老翁說得是。」

  第二日是禮部試第三場考試的日子,等再放了榜,新科進士就出爐了。

  周祈帶著陳小六等站在皇城城門不遠處站著,看著考完走出來的士子們,有的面有悲色,有個欣欣然,有的互相說著什麼,大多都一臉解脫的樣子。

  周祈看到一個熟臉的,在豐魚樓碰見、上巳節又在自己面前訥訥那個。

  那人也看見了周祈,對她笑一下。

  周祈回以一笑。

  不遠處的崔熠走過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阿周,你還真看上這個了?說好的愛美人兒呢?」

  周祈目光一轉,還真看到一位長相不錯的,不是剛從皇城裡出來的,是跟自己一樣的看客。看他身邊侍從服飾,周祈問:「那位就是回鶻使團的正使,回鶻可汗與安和公主之子?」

  「還真是!」

  混齊也看到了崔熠,笑著走過來。崔熠、周祈迎上去。雙方互相見了禮。

  說來崔熠與這混齊還是親戚,兩人雖只昨日見過一面,看著卻頗親近。聽崔熠說周祈是皇帝禁軍中的將軍,混齊頗有些詫異:「女郎長得像草原上的花一樣美,竟然是一位將軍!」

  周祈身邊人常誇她勇武、厲害、夠義氣、有意思,便是陳小六誇好看,也誇的是「相貌堂堂」,頭一回被人誇像花兒一樣美,不由得笑得裂開嘴,這回鶻人挺有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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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3:5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七十四章 去看老鷹

  崔熠、周祈與這混齊說話很是投契。混齊身上頗多五陵年少氣,不只是因他一身錦衣華服,形容俊美,雅言中又帶有些許長安腔兒,又或者說起東西兩市,說起曲江池、樂游原、南山、渭水等都城內外盛景時的熟稔,主要是那股子又驕矜又豪邁的勁兒。

  崔熠、周祈身上這股子勁兒又更濃些,嗅到同類氣息,三人自然說得來。

  聽說上回回鶻送的鷹是周祈馴化的,混齊狠狠地誇讚周祈:「再想不到中原有周將軍這樣的女子,長得美,還雅緻,還英武。不瞞你們說,我們那裡也有能訓鷹打獵的女子,卻未免太過粗糙了些。」

  周祈一向自認是個粗人,這又是頭一回被人誇「雅緻」,這混齊忒有眼光。

  皇城門前今科士子都散盡了,周祈要帶人在崇仁等士子聚居的幾坊巡視,防著有考完想不開尋短見的,破罐子破摔滋事的,又或者大放情懷折騰過了的。

  周祈頗遺憾地道:「可惜今日公務在身,說話不得盡興。等休沐日,某邀約一席,為貴使接風,我們也坐下好好兒說會子話。」

  崔熠笑道:「我昨日已經邀下了,你且在後面排著。」

  周祈、混齊都笑了。

  對周祈的邀約,混齊自是欣然應允。又客套兩句,周祈、崔熠才與混齊分開。

  崔熠陪周祈一道巡視崇仁諸坊。兩人聊的還是回鶻使團和混齊。

  「這回鶻小郎君還真是挺可愛。」周祈道。

  崔熠點頭同意:「你可以向他打聽打聽這鷹的習慣還有回鶻人訓鷹的事,這到底不是凡俗的鷹,還是謹慎些好。」

  周祈點頭笑道:「也聽他說說那邊兒的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想想就覺得心胸大開。可惜不能像原六郎那樣跑去親自看看。」

  前面說的還像樣兒,後面卻又提起了《大周迷案》裡那位饞嘴俠客,崔熠笑起來,打趣道:「你就是惦記人家的手把羊肉罷了,別扯什麼長河落日。」

  周祈笑道:「長河落日也惦記,手把羊肉也惦記。」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老謝這樣的大廚在身邊,還惦記旁的。」

  晚間被唐伯叫去謝家吃薺菜豕肉餛飩的時候,周祈便把崔熠的恭維轉述給了謝庸,並表達了自己的惜福之意。

  謝庸微笑,舀一個餛飩慢慢吃著,吃完問:「周將軍除了想去塞上,還想去哪兒?」

  「那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江南是要去的,尤其要去錢塘江看潮;也想去海邊看看,看看水天相接是什麼樣兒;巴楚也想去,傳奇上常見他們那兒的巫術,不知是不是真那麼神奇;泰山、廬山、嵩山、峨眉這些名山自然也要去攀一攀……」

  謝庸笑起來。

  周祈也有些遺憾又有些灑脫地笑了:「說一說,過過嘴癮也舒服。」

  謝庸看著她,目光柔和:「以後總有機會的。」

  周祈笑一下,又說回回鶻使團:「那個回鶻小郎君真是挺可愛的,看見這樣的少年郎,就覺得心裡高興。」

  謝庸停住往嘴裡送餛飩的湯匙:「果真?」

  「真!」周祈點頭。

  「你和顯明都這般說,倒要見一見。」

  「回頭給他接風的時候,你不就見到了嗎?」

  「嗯。」謝庸把餛飩送入口中。

  哪知還沒到休沐日,謝庸、周祈便見到了混齊。

  回鶻使團已經向朝中透露了來意,獻上聖物回鶻神鷹,並請降大唐公主於回鶻可汗長子、以後的繼任可汗頌其阿布。皇帝還未正式召見回鶻使者,但朝中已經就和親之事議了幾回了。

  今上未有適齡親女,倒是有幾個皇孫女正值韶齡,且未議親,這中間便多有計較起來。

  唐與回鶻戰戰和和不提,回鶻諸部不穩,內部爭鬥也不斷,回鶻可汗天不假年者甚多。

  他們倒是一般不會把大唐公主如何,但回鶻人又有傳統,「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後母」,便不是什麼「父兄子侄」,而是其他部落的繼任為回鶻可汗,也是「繼尚公主」的,故而多有公主歷四五可汗者。便是這混齊之母安和公主最初嫁的也是當今回鶻可汗之兄,那位可汗死了,又嫁的混齊之父。更別說塞外苦寒,眠氈食腥……

  如今大唐已非早年盛世之時,回鶻卻也算不得多麼兵強馬壯,唐與回鶻雖偶有摩擦,卻沒有大戰,偶爾還一起配合著揍揍不安分的吐蕃人,總地來看,關係尚可。

  這種時候,降不降公主本在兩可之間,但有這神鷹就不同了。

  今上年輕時愛蒼鷹駿馬,上了年紀以後對這些便淡了,不然也不會任由訓馬使、訓鷹使都散了,讓周祈這種再傳的半吊子撿了便宜——蘇師父當年便是專管給聖人訓鷹的。

  周祈訓過的那鷹,因為神俊,皇帝當時喜歡,後來卻也只帶著出去打過一回獵。

  但這次的鷹又不同,這是「聖物」,可使人「不入輪迴」「不墮地獄」。皇帝已經幾次派內使來看這鷹,顯是極感興趣,又親自過問幾個大王家中女兒的事。

  經過當年戾太子之事,幾位大王被壓得狠了,都老實得緊,但誰不愛女?要上趕著送她去受罪?這上趕著也不一定落下好兒,皇帝年老多疑,太懂事了,又怕老翁懷疑另有圖謀。

  大王們吞吞吐吐,朝臣們心裡明鏡似的,只跟著一起議來議去。有更明眼的已經猜到,這事八成要落到故太子之女靜安縣主身上。

  這位縣主已經二十一歲,尚未婚配,可不就正好兒填這個坑嗎?

  公主和親的事未定,進獻神鷹的吉日已經擇好了。

  蔣大將軍把周祈叫進宮裡,「回頭你也去看一看那鷹。」

  周祈笑著行禮答應,知道這差事確實落到了自己頭上。

  看著她的笑臉,蔣豐也笑一下,囑咐一句:「仔細著些。」

  周祈叉手:「屬下明白。」

  蔣豐點點頭,周祈再行禮退下。

  兩人私下人著實算不得親近。

  倒是周祈又趁勢去看了看蘇師父。老翁越發地老了,卻還有力氣罵周祈小半時辰不停歇,從頭到腳,從說話聲調到走路姿態,挨個兒數落一遍。周祈被罵的次數多了,笑嘻嘻的,半句不進耳朵。

  蘇師父又用剩下的大半時辰說訓鷹的事,說怎麼訓,說自己訓過的鷹,大多都是說過多少回的,也有沒說過的,也有說的與從前略有出入的,周祈偶爾插嘴,大多數時候只聽著,又要防著老翁拍到後腦勺上的巴掌。

  被訓了一個多時辰,挨了三四下脖溜子,又留下身上的錢袋子,周祈晃蕩出宮城,往前面皇城來。

  雖是蔣大將軍吩咐,但畢竟領的不是官差,周祈也沒有崔熠那麼大的臉面,不會自己冒冒然然去鴻臚客館,她去鴻臚寺。

  聽她說了來意,鴻臚少卿許由笑道:「偏周將軍小心,多少人已經去看過了。你這以後正經要訓鷹的,反來尋我。」

  周祈笑著行禮:「麻煩許少卿了。」然後小聲加一句,「下官怕讓回鶻那位副使把我扔出來。」

  許由笑起來。

  這位許少卿四十餘歲,正經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看著文質彬彬的,其實是個爽快人,有擔當,做事俐落。干支衛中負責在京諸藩使節僑民的是申酉兩支,周祈的亥支與鴻臚寺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幾次有交接,處得都不錯。

  「正好,我也要再去與他們敲定獻國書、獻鷹的禮儀,那個桑多那利大將軍有些傲慢,莫要中間出了紕漏才好。」

  兩人穿過鴻臚寺,出其西門,誰想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謝少卿。

  嘿,這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三人見禮,許少卿笑道:「一看子正就是從北邊御史台出來。」

  謝庸微笑:「是。有些文書送與龐中丞簽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事,沒人多嘴問,許由和周祈都只點點頭。

  反倒是謝庸笑問:「二位這是——去鴻臚客館?」

  謝庸又問周祈:「周將軍去看那神鷹?」

  許由笑道:「聰明人!」

  謝庸道:「最近耳朵邊兒聽的都是這神鷹,不知是怎麼神俊模樣。」

  許少卿邀他:「子正便跟我們同去一觀就是了。前面盧侍郎他們已經一起去看過了。」

  「如此——某就跟許少卿、周將軍同去看看。」謝庸笑道,「不瞞二位,某還真有些好奇。」

  周祈笑著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周祈又見到了混齊,也見到了那位半截鐵塔似的桑多那利大將軍。

  都是將軍,人家就將軍得特別像樣兒,周祈往他面前一站,感覺自己像根豆芽菜。

  桑多那利看一眼周祈,用生硬的漢語問:「是公主嗎?」

  混齊趕忙攔住他:「這是皇帝陛下的禁衛將軍。」

  桑多那利與混齊說了一串回鶻話,還不待譯語人說什麼,混齊已抬手止住,笑著對許由、謝庸、周祈道:「我們且去看看神鷹。」桑多那利沉著臉,卻也沒再說什麼。

  這鷹單獨養在一個小院中,有四個回鶻鷹奴看守照顧。

  開了門,鷹奴前導,帶領眾人走入鷹房。

  一個十尺見方的大籠,中間有橫木,橫木上蹲著一隻大鷹,比周祈從前訓的鷹要大一些,將近三尺長,雪白鷹羽,未有一片雜毛,一雙利眼,就那麼盯著你,確實有幾分莊嚴的神性。

  周祈圍著籠子看一圈,這鷹養得不錯,精精神神,野性尚存。鷹是個性子烈的東西,被人捉住之後不少會拒絕飲食,又撞擊籠子,輕者萎靡不好馴養,重者或許就死了。又有不懂的,把鷹餵得太肥,以後要熬鷹的時候就有的麻煩。

  出了鷹房,經譯語人通傳,周祈又問了鷹奴幾個問題,鷹奴看看混齊,混齊點頭,鷹奴都說了,周祈心裡便更有底了兩分。

  桑多那利則又多看周祈幾眼。

  看完鷹出來,混齊便請三人去主院坐。

  眾人坐定,許少卿才說起自己的正事,與混齊、桑多那利確認上國書、獻神鷹禮儀中幾處細節,混齊微笑點頭,桑多那利神情嚴肅,並不多言語。

  許少卿笑道:「這鷹是令兄頌其阿布獵到的,能捉住這樣大鷹,想來勇武過人。」

  「家兄是我們回鶻的勇士,拳腳都是桑多那利大將軍教的。」混齊看桑多那利。

  聽他們誇頌其阿布,桑多那利面色稍霽,「前年,頌其阿布只帶著三個隨從,在草原上遇到狼群,不但自己全身而退,還傷了那狼王,在這一代回鶻年輕人中,著實不可多得。」

  「哦,」許少卿點頭,「不知這位貴人多大年歲?」又看混齊,「與貴使既是兄弟,相貌上也相似吧?」

  桑多那利看一眼混齊,沒有說話。混齊笑道:「家兄三十有五。相貌極是英武,我似家母多一些。」

  許少卿笑道:「貴使天子外孫,眉眼與幾位大王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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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神鷹 第七十五章 神鷹之死

  幾個人又從頌其阿布說到神鷹。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帶著鄭重,譯語人幫他傳譯:「這神鷹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經奉命幫助五明佛對戰黑暗之王,五魔吞噬五明佛時,它捨身相護。它每隔一二百年便會現身一次,出現在哪裡,就會給哪裡帶來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滌人身罪惡,使之不墮地獄。當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傳道時……」

  周祈當假道士學道經道典留下的毛病,一聽這個就睏,強忍哈欠,憋得滿眼淚花兒。周祈掩飾的低低頭,過了一會兒,好了,又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看著那位回鶻大將軍泛紅的寬圓臉,看著他的辨子,他的尖頂桃形冠,閃領窄袖胡服,蹀躞帶上的刀、皮酒壺……

  還是混齊仁慈,在周祈再次犯睏之前,趁著桑多那利說話歇氣的空兒說起他兄長捉到這神鷹的事,給桑多那利漫長的講經大會結了尾,「當時正是傍晚,家兄見那鷹披著萬道霞光從太陽中飛來,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後才發現是通體雪白的神鷹。這鷹啊,必定能保佑大唐與回鶻都安寧祥和的。」

  一般到這種場面話,就是該告辭的時候了。許少卿、謝少卿、周祈也都講了大唐與回鶻親善和睦的面子話,便站起來。

  混齊與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門時,混齊低聲與周祈說了一句什麼,周祈眯眼一笑,亦低聲回了一句什麼。送出主院,混齊和桑多那利停住腳,雙方再行禮,許由、謝庸、周祈三人便往鴻臚客館東門走去。

  這鴻臚客館不小,住著各國使節,一路行來,頗遇見些相貌各異的外藩人。嘿,那個白臉高鼻藍眼睛的藩客長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謝少卿,恰與他的目光對上,周祈微笑點頭,謝庸神色嚴肅。

  周祈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謝少卿這種長相,威嚴中有溫潤,就跟酥皮乳糕一樣,一層層的脆皮兒,中間夾的乳酪又香又軟……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館官員和僕役們。一個青袍官員領著幾個僕役匆匆而行,那僕役們有的背著糧袋子,有的擔著菜筐子,還有一個手裡捉著幾隻活兔,青袍官員皺眉催他們快點兒。

  見有穿緋袍的高官過來,青袍官員叉手立於路旁。

  許少卿、謝庸、周祈都微點下頭,走了過去。

  許少卿有感而發,搖頭輕嘆:「這客館的客人們不好伺候啊。前陣子京裡魚蝦少,不好採買,供應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來……」說著,無奈地笑了。

  謝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許少卿,想來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這樣兒的,跟他們打交道著實不易……

  出了鴻臚客館,再次謝過許少卿,謝庸周祈便一起告辭走了。

  已近午時,兩人出含光門,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說的羊肉饆饠。

  「看來不只和親公主艱難,便是公主的子嗣們也不容易啊。」周祈與謝庸道。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聊的還是回鶻使團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繼承汗位的,若有異變,他們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許這些胡人覺得他們是公主之子,非其族類吧。胡人一般不會對公主如何,對公主子卻從不手軟。」謝庸道。

  周祈點頭,「這混齊是個小可憐兒……」

  謝庸揚眉,「混齊莫不是遇到了麻煩?我看他出門時與周將軍說了幾句什麼。」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與我解釋,說桑多那利心眼兒直,見了我,覺得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來了。」

  若是唐人這般說話,周祈得覺得他輕佻,但混齊這般說,周祈只覺得他率直,還生出些得意來。

  謝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頭看他。

  「你——」謝庸正過臉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歡吃什麼饆饠?外面賣的饆饠雖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講究。唐伯尤擅做櫻桃饆饠,等再過陣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開眼笑,「我最愛櫻桃饆饠了!」

  謝庸微笑點頭。

  周祈偏又使促狹,「剛才我還以為謝少卿也要誇我貌美如花呢。」

  謝庸垂著目,輕咳一聲,「是很美。」

  周祈嫌棄:「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謝少卿為何至今未娶了。謝少卿,我教你,日後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誇她……」

  周祈又停住,覺得以謝少卿的性子 ,估計很難說出什麼肉麻情話。

  謝庸側頭看她。周祈挑眉,這是真等著我傳道受業解惑呢?嘖嘖……

  周祈越發促狹起來,靠近他,低聲道:「卻是我說差了。言語搭訕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辦法,謝少卿這樣的風姿相貌,何需如此?」說著頗不規矩地瞄了一眼謝少卿的腰身。

  謝庸抿抿嘴,眼中卻帶著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來。不過想到謝少卿有一日開了竅兒,眉眼含春地與個女郎柔情蜜意這般那般,周祈心裡就有點泛酸,比看見東市最好的刀劍被旁人得了還酸。

  罷了,罷了,清風明月,能賞得一時是一時吧。

  西市這家饆饠店不小,裡面已經坐了不少客人,謝庸、周祈找了邊角兒處一張胡式高案旁坐了,點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擔饆饠等幾種,等了有一陣子,跑堂的才端上來。

  這家的羊肉饆饠頗小巧,皮兒薄,煎得焦黃,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調味兒,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醬,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時常去謝家蹭飯,如今也愛食些辣。她學著謝庸的樣子,抹了一大勺兒醬在饆饠上,夾起張嘴開咬,「哈——怎麼這麼辣?」周祈眼睛泛紅,吐吐舌頭,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帶了……

  謝庸把自己的帕子遞上,又給她盛一碗湯:「喝一口,壓一壓。」

  周祈擦完眼淚,又喝兩口湯,才算緩過來。

  謝庸幫她把帶醬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個空盤來,夾一個新的放上。

  「我是又愛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這醬也太辣了些。」

  「這應該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處的味道重些。」

  周祈點頭,吃著謝庸給自己夾的那個新的羊扁擔饆饠,滿口肉香,很是適口。周祈看看謝庸,覺得謝少卿還真不用說什麼花言巧語,就這麼體貼地陪著女郎吃飯,想來那女郎便無有不允的。

  從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寫訓鷹奏表。這奏表寫了兩天,已經坑坑窪窪的筆頭上又添了一層牙印兒,才算勉強湊出來,只等明日回鶻人獻了鷹,自己接敕令,再把這訓鷹的計畫獻上,然後便可以開訓了。

  誰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蔣大將軍的字條——那回鶻神鷹被人殺死了。

  陳小六一臉惋惜,「老大,那你還怎麼陞官兒啊?」

  周祈點點頭,深緋袍子、名刀利劍都飛了。

  「我們還等著你陞官兒,大吃你一個月呢……」

  周祈順手給他一下子,陳小六胡嚕胡嚕腦袋。

  字條上除了說神鷹被人殺死,還命她參與調查該案。

  陳小六不免又有些擔心:「老大,大將軍該不會想把你調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們捨不得你……」

  「滾蛋!別肉麻!」周祈笑罵,「我且要跟你們這幫小子捆死呢。等忙完這神鷹的事,你們挑地方,可說好了,就只吃一個月的俸錢,多了沒有。」

  聽她如此說,陳小六笑起來。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蔣大將軍的字條兒揣進荷包。他命自己參與該案,想來還是因為自己熟悉鷹的緣故,之前又見過回鶻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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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神鷹 第七十六章 查看現場

  周祈與干支衛申、酉兩支的支長何甫、尤大岡一同到達皇城內鴻臚客館。他們到時御史中丞龐青雲、大理寺少卿謝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經到了,另有鴻臚寺卿孫務本和鴻臚少卿許由等鴻臚寺的人以及回鶻使者,都站在那養鷹的院子外。

  周祈等還沒走到近前,便聽到那位回鶻大將軍桑多那利的大嗓門,一串兒又凶又快的回鶻話,又有譯語人略帶惶恐的傳譯:「神鷹是回鶻的聖物……死在了長安……明尊的使者……」

  混齊用回鶻語勸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鷹被害,讓人痛惜,但此時我們更不能亂,這殺死神鷹的人定是心懷不軌,想破壞唐與回鶻之寧和,我們萬不能遂其所願。」

  幾位朝廷官員都點頭。

  桑多那利神情激動,並不是很聽勸的樣子,反覆嘮叨「聖物」「明尊」「吉祥」之類。

  大唐官員中雖以鴻臚寺卿孫務本品階最高,但他慣常是不管事的,其餘品階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龐青雲。

  龐中丞五十多歲,個子不高,長得慈眉善目,如今朝中幾位宰相老的老,病的病,龐中丞是最可能加同平章事,補入政事堂為相的人。

  龐中丞神情肅穆,聲音和緩:「貞吉可汗遣二位使者千里迢迢以神鷹進獻我大唐皇帝,此鷹既是回鶻聖物,亦是我大唐之寶,對神鷹之死,某等與二位使者所懷痛惜之情都是一樣的。為今之計,我們當勠力同心,查明是誰害了這神鷹,給陛下和可汗一個交代,給神鷹在天之靈一個交代,二位使者以為呢?」

  到底是要當宰相的人,一番話有禮有節,桑多那利到底閉上了嘴,勉強點點頭。

  龐中丞扭頭看向三位才到的干支衛將軍,對他們和藹地點點頭,「你們先去看看鷹吧。」

  周祈等叉手稱是。周祈又看一眼謝庸和崔熠,謝庸也看她,崔熠則撇一下嘴。

  周祈與何甫、尤大岡一進院門,先看到兩個回鶻鷹奴的屍體,院中屋門處是另外兩個鷹奴的屍體,大理寺仵作吳懷仁正在院中填寫屍格。

  這幾個鷹奴都系利刃割頸而亡,身上沒有其他傷痕,腰間刀劍都在鞘內,在牆壁、地上青磚、院中花木等處,也未發現什麼打鬥痕跡,估計他們都是一照面便被殺死了。

  吳懷仁陪著周祈等一起走進鷹房。這屋子並沒有周祈想像得慘烈。籠子門打開著,那鷹躺在籠子裡,身下流了一汪血,旁邊又略有一點噴濺血,地上散著幾片鷹羽。

  周祈蹲下,仔細看這鷹。鷹的傷口在胸部,撥開羽毛細看,這傷口上寬下窄,凶手用的應該是刀,也是一刀斃命。鷹爪很乾淨,裡面並沒有周祈希冀的血肉,反倒是頸背部羽毛上有擦抹血痕,估計是那殺鷹之人手上被噴了血,便在鷹身上擦了一下子。

  吳懷仁與周祈的看法相同,他據血墜推測,這鷹應該是在昨晚戌時到亥時之間被殺的。

  龐中丞和謝庸、崔熠走進來,回鶻使團的正副二使還有鴻臚寺的人沒有跟著。

  「怎麼樣?」龐中丞問。

  吳懷仁奉上屍格。

  龐中丞看過,點點頭,看看謝庸和崔熠,又看看干支衛三個將軍,「如今沒外人,這事你們怎麼看?」他的目光轉一圈兒,又放回到謝庸身上。

  「從現場看,當是凶手叫開門,隨即殺了給他開門的兩個鷹奴,然後走進院子,在屋門外殺死另外兩個,最後進屋,從容不迫地殺死了神鷹。」謝庸道。

  「戌時亥時客館裡許多人還未休息,回鶻使團的兩位使者都說未曾聽到呼救打鬥聲,我讓人與附近院子裡住客打聽,也說沒聽到什麼聲響,現場也沒有打鬥痕跡,幾個鷹奴的刀劍都還在鞘裡,他們都是一刀斃命,頸間傷痕偏右,長約三寸,位置長短如此一致,這凶手當是一人作案,且刀劍功夫極佳。他出手突然,動作又極快,鷹奴們既未來得及反抗,又未來得及呼救。」

  謝庸道:「從這些跡象上看,這應該是一起熟人作案,此人是個功夫高手。」

  崔熠是個心裡不存話兒的,「這不就是那位大將軍桑多那利嗎?他既然是回鶻大將軍,功夫應該挺好吧?」

  龐中丞讓這直腸子逗得笑了一下,卻只點頭道:「熟人作案,功夫高手……是啊,要殺死這樣一隻神俊的猛禽,又殺得這般乾淨俐落,確實是個功夫高手啊。」

  龐中丞問何甫、尤大岡:「兩位將軍,城中胡人,特別是吐蕃人可有什麼異動?」

  唐與回鶻親睦,是吐蕃人最不願意看見的。當初安和公主入回鶻,幾次遭遇吐蕃人截殺,若非唐軍護衛得力,回鶻也去接應,這位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殞在和親路上了。此時代表唐與回鶻親善的神鷹被殺死,吐蕃人自然首先被懷疑到。

  何甫、尤大岡叉手:「自回鶻使團到來,某等便加緊了對在京西南諸藩特別是吐蕃人的監視,目前未發現明顯異動。今晨聽說神鷹被殺,某等又加派了暗探,今日,最多明日,當便會有更細緻的回報。」

  龐中丞又特意問周祈:「周將軍怎麼看?」

  周祈搖搖頭:「下官只是覺得這鷹被殺得也太俐落了些。回鶻蒼鷹動作極快,又兇猛,即便被關在這大籠子裡,要殺它也不是容易事。反正以下官的本事,是做不到這樣俐落乾淨。」

  龐中丞再點點頭,「神鷹被殺,聖人很是震怒,這又關係到我大唐與回鶻的親睦關係,總要給回鶻一個交代才好,此案就拜託在座諸位了。」

  謝庸等都行禮。

  龐中丞自回去向皇帝回稟,與相公們商議,何甫、尤大岡出去查在京西南諸藩的細作,這回才剩下的只是「自己人」。

  「你們真不覺得是那回鶻人桑多那利?」崔熠問。

  周祈道:「他自然有嫌疑,他能叫開門,鷹奴們不防備,他功夫也好,但他動機何在?他得回鶻可汗信重,是可汗長子頌其阿布的拳腳師父,他是使團副使,要獻鷹,要為頌其阿布求娶公主,他為什麼要殺死神鷹?而且,你聽他講經了嗎?他是個篤信神佛的人,這鷹被認為是什麼明尊神使,讓這麼一個信徒殺了他們的神靈……有點難啊。」

  崔熠點點頭,也對,「阿周,你覺得像是哪一派的人?」

  周祈搖頭,「很難說。熟人這種事,回鶻使團的人,鴻臚客館的官員、奴僕,客館中住的與回鶻親善的藩客都能叫開這院門,且不被防備。誰知道這其中藏臥著什麼功夫高手呢?」

  「從動機上就更沒法說了,吐蕃人,混齊或者回鶻使團中其他的人,甚至——」周祈看看謝庸和崔熠,「我們朝中某些人,都不無可能。」

  想來這也是龐中丞問到,謝少卿不從動機方面分析的原因。

  崔熠看周祈,「我們朝中人?」

  「如果這鷹死了,公主極可能就不用和親了。」

  「靜安縣主?」崔熠搖頭,「別開玩笑了,阿周。」

  周祈看謝庸:「謝少卿知道。」

  謝庸道:「那日我和周將軍來看神鷹,鴻臚寺許少卿著意打聽頌其阿布為人、年齡、相貌。朝廷中,除了縣主的人,想來不會有人在乎對方的年齡相貌。」許少卿要在這客館中安排個什麼功夫高手,太容易。

  崔熠皺起眉頭:「難道許少卿是淮陰郡王的人?」

  淮陰郡王是戾太子之子,戾太子出事以後,與靜安縣主一度被廢為庶人,後來大赦,朝中諸臣勸著,才被封了郡王,從被關押的一處小宅中放出,挪到百孫院教養。他們兄妹患難相守,倒也不無可能……

  崔熠自己又搖頭,「不能!淮陰郡王是個只知讀書的呆子。老謝,不是誰個都像你,又能讀書,又精明的……他沒這麼大能耐。」

  周祈失笑,崔熠比自己還沒節操呢,不就是想去謝少卿家蹭飯嗎?

  崔熠問周祈:「你還懷疑是混齊?我看你與他處得好,簡直恨不得嫁給他似的……」

  謝庸皺眉。

  周祈嘿一聲,「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我不就是愛看個長得好看的小郎君嗎?」

  崔熠笑起來。謝庸的眉皺得越發緊了。

  「若和親不成,他就是回鶻內與大唐牽扯最深的人。同是可汗之子,回鶻又不講究嫡長,為何不能是混齊繼承汗位?若他繼承汗位,想來朝中都樂意得緊,派大軍幫忙不至於,但敲敲邊鼓兒是會的。」周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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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神鷹 第七十七章 鴻臚少卿

  崔熠還是覺得混齊不是那等居心叵測的,「阿周啊,你這是幹這一行落下毛病了,看誰都像壞人。」

  周祈皺一下眉眼,還未說什麼,已聽謝庸道:「周將軍所說,不無道理。旁的案件往往難在沒有頭緒,此案則難在頭緒太多。」

  崔熠哈哈一笑:「你自己就是多疑多思的,自然覺得她沒毛病。若你們倆這樣的配了夫妻,家裡不得成天跟《細作風雲》一樣。誰也別想在外面有什麼小貓膩。」

  謝庸看一眼周祈,又垂下目,淡淡地道:「我不會在外面有什麼。」

  周祈笑道:「我也沒有。我對美男們,從來是點到為止,斷不會從風流墮落到下流的地步。」

  崔熠笑起來。

  周祈也揚起下巴,風流一笑。

  謝庸抿抿嘴,面上微帶不豫之色,說回正事:「此案頭緒雖雜,也比沒有頭緒的好。我們一一排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一會兒我去一趟吏部。」

  周祈道:「那我們倆就去找回鶻使團,見一見混齊和桑多那利,聽他們說說詳情,順便見一見使團裡旁的人。」

  謝庸點頭。

  周祈皺起嫌棄的臉:「又得讓桑多那利噴一臉唾沫星子……」

  謝庸看看她,微提嘴角,「你站在顯明後面一些。」

  崔熠:「……」到底誰跟誰是兄弟?還能不能一起混了?

  周祈笑起來。

  出乎意料的,這回桑多那利沒亂噴唾沫星子,他沒空兒,他正親自帶人準備神鷹的喪禮。

  見了崔熠和周祈,桑多那利只問一句:「神鷹屍首你們可查完了?可以還給我了嗎?」

  混齊則依舊是好說話的混齊,對周祈和崔熠的問題有問必答。

  「那四個鷹奴是家父護衛,此次被專門撥過來守護神鷹,功夫上不敢說以一當十,卻也都是部落裡的好手。有人竟然能讓他們來不及拔刀,也實在讓人想不到。」

  「行館裡確實有不少客人對神鷹好奇,大食使節贊達和契丹人蘇塔納肆都慕名來看神鷹,都是我們帶著他們去看的。我們多次囑咐鷹奴,除了我們自己人還有大唐官員、行館僕役,不能私自讓旁人進那院子。」

  「神鷹每日一餐,大約日暮時分餵食。草原上,路上,野兔最易得,周將軍懂鷹,知道餵鷹最好勿餵雜食,我們便一直餵牠兔子。」

  周祈確實是懂鷹的:「兔肉很合適,不肥不瘦,吃兔肉的鷹長得壯,沒肥膘。」

  混齊點頭,嘆息一聲:「可惜……」

  周祈也惋惜地嘆一口氣,「不瞞貴使,我為能訓這樣的神鷹暗自高興了好些日子,誰想到……」

  周祈又問:「餵鷹的肉條想來是行館僕役切好送來的?我在鷹房沒見到殺兔子的痕跡。」

  混齊再點頭,「行館裡送的兔肉都很新鮮。」

  周祈又問起昨晚戌時亥時左右的事。

  「確實未曾聽到什麼聲響。因原定今日獻鷹,昨日下午許少卿找我和桑多那利講禮儀的事,到敲暮鼓才散。吃了飯,大約戌末時分,我便歇下了。奴僕們中或有睡得晚的,一會兒招他們也問問,興許有聽到什麼的也不一定。」

  ……

  周祈和崔熠在回鶻使團所居的幾個院子繞了一遍,該問的能問的都問了,便晃了出來。

  「下面做什麼?去鴻臚寺找許少卿?」崔熠問。

  「謝少卿去吏部了,我們得等等他。」

  「對,我忘了問老謝,他去吏部,莫不是查許少卿?」

  周祈點頭。

  「就吏部那官員履歷,都是最明面兒的東西,能看出什麼?」

  周祈笑道:「那你就得問謝少卿了。」

  崔熠埋汰謝庸:「人人都說聰明人毛髮稀,別看現在老謝頭髮挺多,保不齊等他年紀大了,頭髮就都掉光了,『渾欲不勝簪』……」說著自己先笑了。

  周祈想像光頭謝少卿的樣子,那樣的身姿,那樣的清雋眉眼,為何竟然覺得有一種別樣的好看?若是穿個僧袍,燈下看經……

  周祈的腦子又跑偏到一篇叫《古寺豔影》的傳奇上,說的是一隻上古的蛇妖勾引得道高僧的事。那裡面有一段極香豔的……

  正滿腦子的不正經,扭頭卻見那腦子裡的身影朝這邊行來。周祈趕忙把妖怪高僧打架的事從頭腦中驅趕走。

  「使團那邊如何?」謝庸問。

  周祈把查探所得撮其精要說了。

  「我有一個懷疑……」周祈看謝庸。

  謝庸知道她懷疑的是什麼,「從吏部,我也約略查到一點東西,我們先去見許少卿。」

  許由滿臉晦氣,臉上又帶著些不解:「畢竟是皇城之內,畢竟是各國使節所居之地,我們自謂管得還算嚴,出入有門禁,館內有巡丁崗哨,那鷹和鷹奴竟然會悄無聲息地被人殺死……」

  「有心害人,沒有縫隙也能鑽出縫隙來的。」謝庸道。

  許少卿點點頭。

  「我們此來,是想見一見典客署的官員,查一查負責回鶻使團衣食住行的行館僕役們。」

  許由懂他的意思,「宴享飲食之事是典客丞蘇寶澄管著,其餘則歸顧甘霖,我差人去叫他們。」

  「有勞了。」謝庸微笑道。

  差遣了人去叫兩位典客丞,許由又看謝庸,「子正疑心這僕役中有細作?這些僕役入館時,我們都是查過的,也請干支衛申酉二支掌過眼,就是怕其中混入歹人,而且這些奴僕大多都是待了五六年以上的老人兒……」

  謝庸道:「如今還不好說,只能把接觸鷹房的人都排查一遍。」

  許由點點頭。

  「許少卿任這鴻臚少卿也有好幾年了吧?鴻臚寺事多事雜,成天跟這些語言不通、禮儀不同的番客使節打交道,也是辛苦。」謝庸微笑道。

  許少卿深深地點下頭,「剛來鴻臚寺時,有時候半夜都夢到兩國使節在客館打起來了……後來被磨沒了脾氣,倒也不覺得辛苦了。」

  謝庸微笑:「與這些番客打交道,總要許少卿這樣老成持重的,像我等,保不齊就跟他們嗆起來了。」

  許少卿笑起來:「子正何必太謙?我也做不了你們的活兒啊。」

  謝庸再笑:「許少卿是哪一年的進士?」

  「大業二十九年。」

  謝庸點點頭,「大業二十九年……當時朝中有一位楊侍郎,出自弘農楊氏,詩文寫得極精妙,可惜後來附逆戾太子……」

  許少卿看著謝庸,片刻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明察秋毫。謝少卿想問什麼便直接問吧。」

  「如此,便請許少卿恕某唐突了。許少卿著意打聽回鶻頌其阿布的為人、年齡、相貌,可是受淮陰郡王所托?」

  「不錯。是受了淮陰郡王的託付。郡王與縣主兄妹情深,前陣子他還托我給縣主做媒呢。」

  「哦?男方是誰?」

  「國子監的書學博士柳齊芳。」

  謝庸微挑眉,想一想,點點頭。

  「給縣主找個九品的書學博士,我本也有些不解,但郡王說,就盼著縣主平平安安的,過普通人的日子就好。這柳齊芳醉心書法,也愛教書,於仕途上沒有汲汲之心,恰合郡王所求。可惜,還未說定,回鶻使團來了……命也!」許少卿輕嘆。

  許少卿到底也說起當年淵源,「楊公是某的座主。太子雅好詩文,對楊公極為推崇,也恩及我們這些門生,使某得以在詩會上敬陪末座。當時,太子偶爾也會帶才幾歲的淮陰郡王去詩會上……」

  許少卿看著謝庸,神色鄭重:「某自認所做所為並不違反什麼朝廷法令,亦無不可對人言者,謝少卿盡可去查,神鷹之死,與某,與郡王和縣主都沒有關係。」

  謝庸點點頭,外面來報,典客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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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神鷹 第七十八章 竟是細作

  顧甘霖給幾位緋袍官員行禮。

  許少卿微皺眉,「蘇客丞呢?」

  顧甘霖再行禮,賠笑道:「敲過下衙鼓後,蘇客丞便回家去了。」

  此時已過午,確實到了下衙的時候了。

  許少卿道:「著人去家裡叫一下他——」

  謝庸與周祈對視一眼,打斷許少卿,「且不必忙,請先帶我們去蘇客丞的廨房看看。」

  許少卿變了臉色,「難道謝少卿你們懷疑……請,我帶諸位去。」

  「再煩請叫來蘇客丞下面協理宴享等事的掌客們。」謝庸道。

  許少卿在側旁帶路,「他們都在一間大廨房中。」

  崔熠湊近周祈,小聲問:「這蘇客丞怎麼回事?我怎麼沒看出什麼來?」

  「客館裡出了這麼大事兒,上官下屬都在,就他自己按時下衙回家,是不是心太大了些?」

  崔熠點點頭:「對,他又不是我……」

  周祈嗤笑一下,旋即正經了神色,「且那鷹死得太容易了些。若是兔肉中被下了藥,就說得通了。」

  崔熠明白了。

  說是「大廨房」,其實不算大,裡面放著幾張書案,其中一張在最裡,用小屏風略做遮擋,此時案前沒有人,想來便是蘇客丞的位子了。

  見許少卿突然帶了幾位穿緋色袍子的高官進來,三位掌客趕忙起身行禮。

  謝庸等走到裡面,蘇客丞的桌案與大多數官員的辦公桌案一樣,案上放著幾個木盒子,裡面插著長長短短的公文,盒子上有簽子,什麼「節慶宴席」「銀錢賬目」之類。

  又有七八份窄的寬的紙卷堆在左手邊兒,打開看,都是與宴享有關的公文,有掌客、典客等呈送的,尚未簽批,也有蘇客丞自己還未寫完的,看那待簽批公文上的日期,最早的是五日前。

  右手邊兒筆架上的筆未洗,但筆洗中的水卻烏黑,想是昨日,甚至更早的洗筆水。又有黃曆、杯盞之類放在案邊兒,周祈用手抹一下那杯盞蓋子,略有薄塵。

  「這幾日蘇客丞可有什麼異常?」謝庸問幾位掌客。

  幾位掌客互視一眼,其中一個道:「下官等看不出蘇客丞什麼異常。只似比平時脾氣略急躁些。」

  「他平時堆積公文嗎?」

  那掌客道:「偶爾忙了,呈送上去的公文會拖一兩日。」

  謝庸伸手拿過幾個木盒中的公文來看。周祈則翻看他案旁小櫃中的東西。櫃中都是些私人雜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謝庸瀏覽得極快,在查到本月採買賬時,他的目光定住。

  賬目中最新的是今日的,「醃蟹十壇;青魚草魚等雜魚五十斤;野兔十隻;雞子一百斤;山雞三十隻;臘肉五十斤……」後面又有價錢,供貨的是西市范家老店。再後面是掌客趙盛明簽字和典客丞蘇寶澄簽字。

  謝庸往前找一找,兩日前從這范家老店還採買了野薺三十斤,枸杞二十斤,梅子酒二十壇,木耳二十斤……

  謝庸看著那掌客,「趙盛明掌客?」

  趙掌客忙道:「是下官。」

  謝庸點頭:「趙掌客與某等說說你們採買的事。」

  趙掌客稟道:「客館裡所需之物大多是工部供給,並不需要外購。但總有供給不足的,便會去東西兩市採買。」

  「蘇客丞擬採買單子?」

  「是。蘇客丞擬了單子,交與下官,下官謄抄了,著人送去東西市的供貨商人那裡。我們在東西市擇了幾個老成的供貨商,不太難得的東西,當天便能送來。然後按月把採買單彙總了,上報簽批,打總關錢。」

  「供貨商人可有回單?或者供選貨單?」

  趙掌客忙道:「有,供貨商人那邊有什麼好貨色,也常呈送貨單供選。」

  「這些選貨單可有留底?」

  趙掌客賠笑:「收到便一併交與蘇客丞了,至於蘇客丞有沒有留底,下官便不清楚了。」

  蘇寶澄的案上並沒有這些,案旁廢紙簍中也空空如也。

  「西市范家老店近幾日可送了選貨單?上面寫的什麼你可還記得?」

  趙掌客面有難色:「送了,但單子上有什麼,下官……不太記得住了。」

  參照那賬冊上的名目,謝庸道:「比如,醃魚、醃蟹、醃菜、醃蛋,野韭、野薺、野蕨,青魚、青蒜、青精酒,還有山雞、山菌、臘魚、臘肉?」

  趙掌客面現納罕之色,便是許少卿和崔熠也不明白何以謝庸查問這個,還報起了菜名,崔熠看看謝庸,又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醃——野——青——山——臘——

  趙掌客叉手:「謝少卿一說,下官想起來了,范家老店前日送來的單子上有醃魚,有青蒜。昨日送來的單子上有醃蟹,有青魚。山雞、山菌、臘魚、臘肉這幾日也每每出現在單子上。我還說,他們怎麼總弄些醃臘貨,如今天氣和暖,合該吃些新鮮的。」

  謝庸看崔熠和周祈:「去蘇寶澄家和西市范家老店拿人吧,范家老店極可能是細作窩點。」

  聽了這話,許少卿和掌客們具都面色一變。

  謝庸又對許少卿道:「此間事便拜託許少卿了。」

  許少卿忙道:「某省得,子正儘管放心。我馬上傳令加強鴻臚客館的門禁和戒備,此廨房也暫時封存。」

  謝庸點頭,臨出門又問一句:「蘇客丞可會功夫?」

  許少卿和掌客們都搖頭。

  謝庸與崔熠、周祈走出鴻臚寺,來到皇城外,門口兒有他們帶的衙差。

  周祈囑咐帶隊去捉拿蘇寶澄的衙差,「那殺神鷹的高手應該不是他,但事有萬一,小心點兒。」

  衙差們叉手,上馬而去。

  周祈上馬,帶著陳小六和剩下的衙差奔西市。

  謝庸亦上馬,「顯明留在這裡坐鎮,我與你同去。」

  崔熠如何是老實待著的,「一同去,一同去!」

  周祈趕忙擺擺手,「二位都在這兒等著吧,我自己帶人去西市就行。」說著便打馬走了。雖則上回謝少卿幫了自己忙,周祈還是不願讓他跟著,他跟崔熠,一個君子草,一個富貴花,往那有刀有血的地方瞎湊什麼?

  謝庸對崔熠正色道:「若有變,還需你調兵遣將。」說著便打馬跟上週祈。

  剩下一臉悻悻的崔熠。

  從含光門到西市,走著也不遠,騎馬更是頃刻便到。在市署西米面菜肉行外下馬,周祈看看身後跟過來的謝庸,皺下眉頭。謝庸想起那日在破廟裡她說「其餘人等」來。

  在暗中看一看,范家老店關著門,未上鎖,店內當有人。周祈揮手讓人去側面後門等處包抄,又在外圍安排了機動的「補刀客」,自己帶人從正面突進去。

  這時候的她,謝庸又覺得不像虎了,倒有些像花豹子,迅捷,勇猛——漂亮。謝庸突然想起夢中那個叫豹子奴的機靈女兒。

  周祈正待抬腳踹門,身旁卻冒出一條長腿揣在那店門上,只看那官靴和袍角也知道這是哪個沒眼色的跟自己搶踹門的買賣,周祈悻悻地收回腿,衝進去。

  掌櫃和兩個夥計都抽出刀來,周祈與其中一個人高馬大的夥計戰在一起,謝庸對戰那掌櫃,另有兩個衙差對戰另一個夥計。其餘衙差奔向後院。

  周祈扭頭看一眼謝庸這邊,想不到那看著五六十的老掌櫃竟然是個高手,刀法很是狠辣。謝少卿與人打鬥少,又太君子,恐怕要吃虧。

  周祈緊揮兩刀,想速戰速決。這大個子卻也不是很容易對付,周祈皺著眉頭,全力施展開來。

  除了上次在破廟中與齊大郎鬥了那一招半式,謝庸已經有十幾年不曾打過架了——與楊先生與羅啟他們只能算對招。看得出,面前的老者極擅打鬥,是刀頭舔血中練出的功夫,帶著狠戾的血腥氣,招招致命。

  老掌櫃舉刀來砍謝庸的脖頸,謝庸側身以劍相格,老掌櫃抽刀捅他胸口,謝庸再避再格……

  老掌櫃固然刀法狠辣,但他是賊,對上官,心裡未免焦躁,面前的小子又只守不攻,老掌櫃一時也奈何他不得。老掌櫃又發現這個小子似有越打越從容之勢,不免更加焦躁起來。

  謝庸便是此時出手,以纏招讓老掌櫃暫時不得收刀,自己卻扭身抬腳踢他脖頸,老掌櫃趕忙以另一手相格,卻哪知這一腳踢向的是老掌櫃持刀的手臂。

  老掌櫃到底功力不俗,在手臂被踢到之前,變招揮刀斬謝庸上臂。

  「嘡啷啷」一刀一劍同時脫手。

  周祈聽見刀劍落地聲,不禁大驚,扭頭看,便發現謝少卿竟在與人肉搏,拳拳到肉的打法,砰砰砰……

  周祈:「……」行吧,我信你也曾有過街上打破頭的歲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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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5:0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九章 嘴角的傷

  周祈一刀快似一刀,刀刀不離大個子夥計的腰腹,其胸前一片刀影。

  夥計身高力大,騰挪靈動上便稍微差一點,最怕這樣緊密的快招,他左躲又擋,幾次想化守為攻,用力量壓製面前這凶狠刁鑽的女人,卻都被迫收了回來,還差點讓她在胸前開了血窟窿。

  又一刀攻大個子左胸,大個子出刀格擋,哪知那刀竟輕飄飄的。大個子隱覺不好,正待變招,那刀已閃電般順著他的刀上滑,大個子仰身躲避未及,那刀已經抵在了他的喉間。

  這種兇徒一個人不好捆,保不齊會「詐屍」,若是平時也還罷了,今日周祈卻不願再出波折……

  「砰——」不遠處兩個人砸在貨架上。

  周祈抬腳側踢,把大個子夥計踢暈了過去。

  老掌櫃出拳攻謝庸面門,謝庸側頭,去抓他手腕,老掌櫃的胳膊卻似靈蛇一般避開,去捏謝庸喉嚨。

  謝庸以掌相擋,抓住他的拳頭,順手一拽,另一手抓住其肩膀,轉身,把老掌櫃從頭頂摔了下去。

  老掌櫃趁勢雙腳剪住謝庸脖頸,兩人翻滾起來。

  看老掌櫃在上,周祈忙提刀上前,老掌櫃伸手去捏謝庸喉嚨,謝庸不擋不避,出拳狠砸老掌櫃的太陽穴。

  老掌櫃被打得歪向一邊,晃了兩下,周祈上前補了一腳,老掌櫃終於倒在地上不動了。

  謝庸捂著喉嚨,咳嗽兩聲。

  「沒事吧?」周祈問。

  謝庸擺手。

  周祈上前把與衙差對打的夥計也踹翻了,後院中也擒住兩個。有一個試圖翻牆而逃,被外面的衙差逮住了。

  衙差們捆人的捆人,搜查的搜查,周祈把刀插回鞘裡,看向謝庸。真是從未見明月清風的謝少卿這個樣子過,嘴角破了,嘴邊兒面頰微微青紫,估計很快就會腫起來,袍子領口散著,脖頸間掐痕清晰可見,看著很是觸目驚心。

  「我沒事。」謝庸笑道,卻又不禁微「嘶」一聲,嘴角破處滲出些血來。

  周祈皺著眉:「謝少卿,我怎麼之前沒發現你這般勇猛呢?還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謝庸怔一下,想說什麼,又停住,估計是怕嘴疼。

  「脖頸這種地方,豈是可以掉以輕心的?」周祈繼續冷著臉訓話。

  謝庸看看周祈,神情肅然,眼角卻微微翹起,「嗯」一聲。

  見他認了錯,周祈不好揪著不放,只又瞥他一眼,轉身走了。西北才子,進士及第,冷靜自持的大理少卿,打架血氣上了頭,就跟禁苑裡的公獅子一樣,呵!男人!

  看著她的背影,謝庸嘴角也翹起,又不由微抽一口氣。謝庸從袖中掏出帕子,印印唇邊兒。

  周祈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到抓了這些細作去了大理寺,崔熠也趕到時,周祈已經又笑嘻嘻的了。

  大理寺廨房有謝庸的常服,他略梳洗,換過衣服,雖嘴邊青紫,卻已又是那位風姿秀雅的謝少卿了。

  饒是如此,崔熠也吃了一驚:「老謝,你挨揍了?」

  周祈「嗤」地笑了:「謝少卿差一點破了相。若真破了相,等以後大同世界了,出去賣畫賣字都得掉價錢。一樣的字畫,原來清雋的時候賣,可以賣二百錢,若遇上富貴女郎,興許還能再多得二百,歪嘴缺牙了去賣,只能賣五十。」

  崔熠看謝庸也沒什麼事兒,便笑道:「讓你說的,老謝不是賣字賣畫,成了賣臉了。你自己看人看臉,就只當別人也這樣。」

  崔熠又與周祈道:「阿周,你不懂。像我和老謝這種,長得太好看,臉上多一道劍痕刀痕,才夠勁兒,漢子味兒也更濃。」

  聽他說漢子味兒,周祈無端地想起今天謝少卿的肉搏戰來,嘴上卻「嗤」一聲,「叫你這麼說,街上的地痞無賴漢最有漢子味兒。」

  「反正我只愛清逸灑脫美少年。」周祈補一句。

  謝庸摸一下嘴角兒。

  「淺薄!」崔熠批周祈。

  但轉頭,崔熠又對謝庸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世間女子皆淺薄,咱們還是保著這張臉吧,不然以後真娶不上新婦。」

  謝庸微笑,看一眼周祈。

  周祈哼一聲,也笑了。

  外面衙差來報,去抓捕蘇寶澄的一隊回來了,蘇寶澄已抓到。

  不大會兒工夫,領頭兒去抓捕蘇寶澄的進來交差。

  謝庸道了辛苦:「抓捕可順利?那蘇寶澄可曾拒捕?」

  「老實得很,見到我們便變了臉色,我們上去就摁住了。」

  謝庸點頭。

  「他們家也搜了,並沒什麼可疑之物。他家裡除了其妻其子,另有兩個老僕,一個婢子,這些婦孺老人我都沒動,但是留了我們的兩個人在那裡看守,不許他們隨意出入。」

  謝庸點頭:「很好。」又再道了辛苦。

  衙差退下。

  大理寺王寺卿進宮了,這蘇寶澄和西市范家老店捉住的人便暫時不審。

  三人只接著坐在謝庸廨房說話。崔熠奇怪:「老謝,你如何知道這范家老店是細作窩點?那採買單子有什麼貓膩?他們在裡面下毒?」

  「這種賬目都是收貨辦事的府、史等人按照採買單謄抄的,字跡與典客丞蘇寶澄、掌客趙盛明都不同,也就是說這賬上名目就是當初蘇寶澄所擬採買單的樣子。」謝庸道,「那上面有醃蟹、青魚、野兔、雞子、山雞、臘肉——」

  「對啊,這怎麼了?」崔熠奇怪,又笑,「你竟然能記得住那賬單子。」

  「因為我有訣竅。你以每項頭一字反切拼合試試,便知道了。」

  崔熠雖不學無術,卻也會反切之法,「應——衣——殺,鷹已殺?」崔熠略睜大眼睛。

  謝庸點頭。

  「事發前兩日,典客署還從這范家老店採買了野薺、枸杞、梅子酒、木耳,這個後兩字連反切都未用,只用同音。」

  「有眉目?」

  「兩次的採買單子皆能湊出意思,這當不是湊巧。再加上這蘇寶澄手邊的公文積壓五日,喝水杯子上有灰塵,可以想見這幾日這位蘇客丞是怎樣的心不在焉,坐臥不寧,且這蘇寶澄本也有疑點。」

  崔熠點頭:「阿周說了,出了這樣的事,上官下屬都在,蘇寶澄自下衙走了,未免太過心大;還有神鷹這樣的猛禽被殺得太過乾淨俐落,可能是被下了藥,這蘇寶澄又正好是管著廚事的。」

  謝庸點頭,微笑著看周祈:「周將軍聰慧。」

  周祈只一笑。

  謝庸接著道:「從蘇寶澄傳的兩句訊息來看,他當是奉命者,范家老店則是發出指令者。此事既是圍繞殺死回鶻神鷹而行,范家老店在選貨單上便極可能會有『鷹』『殺』等字,用反切法來寫,最常見的便是『醃』『野』『青』『山』『臘』等開頭的吃食。」

  崔熠懂了謝庸為何能猜出范家老店選貨單上有哪些東西了。

  「兩日前蘇寶澄傳遞的『有眉目』,我猜,或許是他買到了可以讓鷹吃了安睡的藥,也或許是找到了可以讓外面細作混進皇城的辦法。」

  「西市那范家老店可搜到了什麼東西?知道是哪方的細作嗎?」崔熠問。

  「找到了刻有吐蕃文字的符牌,還有用吐蕃文寫的書信。」

  「果然是他們……」崔熠搖頭嘆道,「用採買貨單上名目首字反切來傳遞訊息,這些細作簡直比傳奇上還玄乎。」

  崔熠又神吹朋友:「老謝,我看你比那《大周迷案》上的陳生也不差什麼。你說呢,阿周?」

  周祈頗迷戀那陳生,聽崔熠把謝庸與陳生相比,覺得,謝少卿固然是極聰敏精明的,還好看,還會打架,但陳生……陳生是不同的。別的不說,不會說笑話,還每每硬說,這個謝少卿就做不到——謝少卿比陳生還是少了那麼兩分可愛。

  崔熠看著周祈,等她回答。謝庸端著杯盞,垂著眼,拿蓋子輕刮杯中茶粉。

  周祈輕咳一聲:「我們真人何必與傳奇裡的紙片兒人比呢。」

  崔熠「嘁」一聲。

  謝庸飲一口茶,估計是碰到了嘴中傷口,輕皺一下眉頭。

  周祈自謂是個心軟的,今天謝少卿受苦了,此時便想哄哄他:「旁的不說,至少謝少卿比那陳生好看。」

  《大周迷案》中說陳生容長臉,有些清瘦,眉眼如何卻是沒寫,但傳奇中眾人從未有一個誇他好看的,只裡面原六郎讚他「挺拔的翠竹一般」,由此看來,陳生面貌平常。

  聽她又繞回到相貌上,崔熠笑起來,「阿周,你這愛看美貌小郎君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怎麼又扯回到好看不好看上了?」

  周祈又開始嘴瓢,「我是心疼!」

  謝庸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

  崔熠起鬨地笑起來。

  周祈看崔熠:「謝少卿這樣的相貌,嘴邊卻青紫一片,嘴角也破了,像不像一把名劍,被崩了個口子?」

  崔熠想了想,竟然覺得這比方打得也算有理。

  「凡是會些刀劍的,見到名劍崩口兒,誰不心疼?」

  崔熠點點頭。

  謝庸接著低頭喝茶。

  周祈卻看著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夫子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還請謝少卿多自珍重才好。」周祈正要再拿謝少卿喜愛的字帖書畫孤本善本之類舉個例子,謝庸已經肅然著臉道了謝。

  周祈也便只好打住了。

  看看靜坐喝茶的謝少卿,特別是他嘴角兒的青紫,周祈心裡又跟貓撓似的……東市賣玉的總說,美玉上微有瑕點才可愛,果真是——又可憐,又可愛……

  周祈的手指無的放矢,只能輕敲自己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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