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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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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4:03 |只看該作者
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章 淮陰郡王

  進了長安城,謝庸沒去大理寺,沒回家,也沒去休祥坊祥慶觀,反而徑直騎馬往南走,羅啟很是疑惑,也只得打馬跟隨。

  謝庸行到長壽坊便往東拐,一直走到最東邊兒樂游原上的新昌坊。

  秋高氣爽,雖不是什麼節慶,時候也還早,樂游原上已經可見遊人了,小販兒們也早早地來了,蔥花雞蛋餅的香、糖炒栗子的甜與寺廟道觀的香火氣混在一起,是大家最熟悉的樂游原的味道。

  樂游原上,寺廟以青龍寺為首,道觀則玉清觀最大。玉清觀供奉的是南極長生大帝,觀裡還供著長生大帝下面司命、司祿、延壽、益算等南斗六星君。福祿壽喜樣樣拱在人心窩子上,故而一年四時來求拜的人不斷。

  謝庸與羅啟在玉清觀前下馬,進了道觀,來到大殿後的長生樓前。這是座九層高樓,為北周武帝時候所建,極是軒昂壯觀,與已經焚燬的東都永寧寺塔也差不了多少。不只百姓,便是皇帝們,本朝太宗、高宗,前朝文帝、煬帝都曾來此登高祈福。

  幾個道士正領著一群匠人修飭長生樓,給樓身刷桐油,重描雕簷斗栱,並給樓內神像添漆繪彩。

  「道長,重陽節前能修完嗎?」一個善信問。

  道士笑道:「能,耽誤不了施主們登高。我們是從上層修下來的。」

  謝庸目光掃過那些道士和匠人,又仰頭看看這座矗立了二百年的高樓,便與羅啟走開。他們在觀內略轉一轉,又走回前殿去,南極長生大帝俯視芸芸眾生,莊重而慈祥,司命、司祿、延壽諸星君亦是神祇該有的樣子。

  遊人越發多起來,謝庸羅啟逆著人流走出道觀。

  「阿郎,咱們現在去哪兒?」羅啟問。

  「先回家吧。」

  謝庸雖忙,卻極少夜裡不回家。見他回來了,唐伯懸著的心放下:「大郎、阿啟你們吃飯沒有?」

  上次吃飯還是昨日早晨在家吃的那一頓,唐伯不問,謝庸竟然沒覺得餓。

  聽說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沒用朝食,唐伯趕緊去忙活。

  謝庸叫住羅啟、霍英,將身契還與他們。本來看他們似對從軍頗有興趣,想著找時機送他們去軍中歷練,憑他們本事,或許也能得個一官半職,如今也只得放下了。

  羅、霍二人皆大驚:「阿郎——」

  「此案與二十年前太子舊案有關,周將軍失蹤了,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你們再跟著我無益,都遠遠地走了吧。走之前,送唐伯回汧陽,莫要告訴老人家這些,就說我想在老家買屋置地攢家業,讓老人家幫著操持。」

  唐伯本便不是謝家奴僕,只是舊相識,他沒有兒孫,縣學散了,謝庸便接了他在身邊養老。如今卻也是不能了。

  羅、霍二人互視一眼,又都把身契遞還:「咱們水裡火裡都跟著阿郎。」

  羅啟補一句:「那年在奴隸商人手裡,我得了瘧疾病得要死,若不是阿郎,我如今早是爛骨頭了。我的命本就是阿郎的。」

  謝庸看羅啟,羅啟強頭似的回看他。謝庸又看霍英,霍英更簡單:「我不走!」

  過了片刻,謝庸道:「身契都自家收起來。若我壞了事,你們莫要硬拚。有你們在,逢年過節我和周將軍還能有人供碗湯水。」

  羅啟霍英都一臉淒然,事情真會壞到那般地步嗎?

  吃過飯,謝庸取了俸錢匣子出來,按與羅啟、霍英說的那樣與唐伯說,安排他離開。

  唐伯面色一變。

  謝庸微笑一下:「讓阿英送您回去。田宅你撿著您看中的買就好,先不必辦公契。」

  「大郎,你說實話,是不是出事了?」

  謝庸微笑道:「沒有,您別想多。就是想攢點家底了,以後我和周將軍成親,有子孫後代,總要給他們在家鄉留點祖業田。」

  唐伯深深地看一眼謝庸,點點頭:「我不給你添亂,我這把老骨頭,能給你守住孩子們的祖業田。」

  謝庸輕輕地「嗯」一聲:「保重您自己。」

  處理完了家事,謝庸依舊喬裝了帶羅啟出門。他們在永福坊「百孫院」某所大宅門前轉了兩圈,便去坊裡一家茶肆喝茶。時候不很大,便有人來搭訕,那人袖中露出淮陰郡王府的牌子來。

  又輾轉一番,謝庸才得與淮陰郡王在一間靜室內對面而坐。

  淮陰郡王比謝庸略大三兩歲,是個雖俊秀卻略帶愁苦相的年輕人。

  謝庸看著淮陰郡王:「大王聽說城外瑞清觀的事了嗎?」

  淮陰郡王點點頭:「周將軍應該是被關在蔣豐那裡了。」

  謝庸想不到淮陰郡王說話這般直接。

  淮陰郡王苦笑一下:「謝少卿是君子人,若那等稍微奸一些的,怎麼也要以上回回鶻神鷹的事開場……謝少卿不以某愚鈍,親身來找,某也不好意思繞來繞去。」

  「她——無礙吧?」謝庸到底忍不住問。

  「蔣豐那裡嚴得針插不進,周將軍如何,某不得而知。」

  謝庸點頭,他捏著茶盞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微微地發白,聲音卻極平靜:「多謝大王告知。某此來固然為打聽周將軍,卻也還有旁的事與大王說——不知於當年令尊獲罪的事,大王知道多少?」

  「先父反對修建紫雲台,並於大業三十一年九月初九與左威衛大將軍高臻帶兵圍了紫雲台,當時聖駕和太史令陳先在台上,高臻所帶的南衙禁軍與北衙禁軍對戰台下。聖人出面,先父才罷兵。當晚先父便下了獄,秦國公、高大將軍、周僕射、方尚書等許多官員被抄家。」

  謝庸道:「令尊反對的不是修建紫雲台,而是紫雲台上的祈福壽大祭。皇帝為祈長生,於紫雲台外,在城內外又按北斗之狀,建了祥慶觀、瑞清觀、吉安觀等六所道觀,並在驪山寶瓶谷『帝星』的位置修了瑞元觀。每所道觀修建時,都有『血祭』,其中又以瑞元觀血祭最『隆重』,幾乎滅了聚族而居的涂氏滿門。」

  淮陰郡王神色一變,抿緊了嘴角兒。

  「他們又擒有孕婦人關押於北斗諸觀,要於九月九日取其腹中子醮壇獻祭,至於如何祭法兒,某不得而知。」

  淮陰郡王的嘴角兒抿得越發緊了。

  「『土木逢,紫微宮,雨蔽車,引鴻蒙;生於死,死於生,添福壽,換枯榮。』這便是那祭祀的讖語。大業三十一年是土木雙星相逢之年,而每年的九月上旬,北天紫微宮都有星隕,只是有的年份稀些,有的年份密些。二十年前九月的那場星隕其大如雨,遮蔽了北斗——斗者,天帝之車也。《度人經》中說,『北斗注死』,這讖語中的『生於死』,大約就是取新生子祭於注死之北斗的意思。」

  淮陰郡王微嘆一口氣:「這麼說,當年先父是為這些無辜婦孺請命才不得不兵圍紫雲台的?」

  「不,不只。除了『生於死』,還有『死於生』。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大祭。」

  淮陰郡王看著謝庸。

  「今天某去了玉清觀,長生樓正在刷桐油。刷桐油是為防雨防蟲,春天刷才相宜。」

  淮陰郡王面上微現疑惑,突然他臉色一變:「你是說——」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玉清觀中供奉南極長生大帝和南斗六星君,這『死於生』或是在此處的另一場大祭。九月九日遊人如織,長生樓高幾十丈,登高之人許能近千,桐油易燃,桐油煙有毒,桐油防水,這刷了桐油的木塔樓若是失火,估計樓上無人能倖免。若是連著其餘房屋,再有擠踏,死傷就更多了。」

  謝庸正色看著淮陰郡王:「當年太子是為這些無辜百姓請命才不得不兵圍紫雲台的,他不是什麼逆臣賊子,他是有擔當,有良知的儲君。」

  淮陰郡王眼睛微紅,點點頭。

  過了片刻,淮陰郡王又嘆一口氣,臉上露出個有些無奈的笑來:「某大約知道少卿的來意了。先人如此有節有義有擔當,某若是再龜縮著,似乎——」

  淮陰郡王端肅起臉來:「少卿有何讓某做的,儘管講來。某定竭盡所能。」他的臉雖還是那張略帶愁苦的臉,神情卻沉穩、果敢,可以讓人遙想二十年前那位儲君的風度。

  「當年有左威衛高大將軍,不知道大王是否也認得這麼一位禁軍首領?」

  淮陰郡王點頭,想了想,道:「我去試試,畢竟是抄家滅門的事,不敢說就能成功。」說到抄家滅門,淮陰郡王面色微黯。

  「我們當避免事成後如當年那樣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淮陰郡王抬眼盯著謝庸,透露出大逆不道之意的謝庸神色依舊平靜。

  淮陰郡王咽口唾沫,半晌,點頭。

  「故而,還需得到朝中支持。」謝庸道。

  ……

  辭別淮陰郡王,謝庸與羅啟走在街上。秋日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路上、車馬上、行人的臉上,這時候若阿祈在,估計要伸個懶腰,盤算喝桂花牛乳配什麼甜糕吃了。

  如果只是阿祈出事,自己要麼闖宮,要麼丹陛前陳情,救不了她便陪她一同去,萬不敢牽扯這麼許多人進來,但這不是阿祈一個人的事,這是上千百姓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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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4:18 |只看該作者
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一章 那些故人

  十七日,周祈去城西北王家莊查商氏失蹤案,發現和尚定慧被殺,與謝庸查抄了瑞清觀;晚間羈押在大理寺的瑞清觀道士被滅口。

  十八日,大理寺正劉昆自盡;晚間周祈在自家宅中被帶走。

  十九日,謝庸在城西北找到吉安觀和福明觀,確認北斗猜想,並聽得大祭讖語。

  二十日,訪玉清觀,發現道士在「修飭」長生樓。

  不過短短幾日,此案由一宗不起眼的失蹤案成為一宗驚天大案。

  二十一日是常參朝會的日子。常參朝會通常都是走過場,所謂「臨朝不決事,有司所奏,惟辭見而已」①,但今日不同——御史汪籌參奏大理寺署治不嚴,大理寺少卿謝庸玩忽職守,致使多名在押嫌犯被殺,皇帝怒,當即便要將謝庸拿辦下獄。

  王寺卿免冠謝罪,為謝庸陳情,李相直言此罰太過,褚相、刑部趙尚書、吏部徐侍郎,甚至御史台龐中丞都認為還應再斟酌,京兆少尹崔熠更是嚷嚷起來,被皇帝差禁軍把他趕了出去。皇帝雖怒,到底顧慮大臣們,最終免去了謝庸的牢獄之苦,把他奪職罷官了事。

  崔熠在宮外氣哼哼又擔憂地等著,看見謝庸隨其他大臣一起走出來,忙迎上去:「沒事吧?沒事吧?」

  謝庸點頭,神色與平常一般無二:「沒事。」

  徐侍郎有些探究地看一眼謝庸,到底只是笑一下:「今日才知子正氣度,當真寵辱不驚。」

  謝庸再次謝過他,徐侍郎擺擺手走了,其餘諸官員也都走了,謝庸和崔熠亦上馬,慢慢往南走。

  「這是怎麼了?那姓汪的瘋犬瘋了嗎?這樣亂吠!還有聖人……」

  謝庸抿抿嘴。

  不待他說什麼,崔熠接著問:「還有你們,十八日咱們一塊查完案,十九你跟阿周單獨去了哪裡?我去那瑞清觀,也沒見到你們。昨日休沐,我差人去找你們,你們又不在……」

  謝庸看向崔熠,有些猶豫。

  崔熠聲音沉下來:「怎麼了?」

  「御史台一向規矩大,侍御史汪籌對大理寺、對我的參劾,龐中丞卻似乎並不知情。是誰讓這位汪御史壞了規矩?他又是如何得知道士之死的?因案情尚不明朗,此案並未報與御史台。」

  那些道士死得蹊蹺,皇帝如今又這般做派,簡直不言而明。崔熠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顯明,阿祈出事了。」謝庸輕聲道。

  「啊?」崔熠扭頭,瞪大眼睛。

  路上不是說話的地方,到了開化坊謝宅,謝庸才把事情跟他說了,「……阿祈應該不只是因為查案才被帶走的,我疑心她是當年大祭倖存的孩子。」

  崔熠靜靜地坐在榻上,半晌沒動地方。

  唐伯不在,羅啟煮了茶送上來,不知怎麼煮的,有些糊味兒。謝庸把糊茶給崔熠倒上一盞,自己也倒一盞,端著慢慢吃。

  「聖人竟然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事,要殺這麼多人命……還有阿周,她竟然……」崔熠眼圈有些發紅。

  崔熠突然站起來,「我去找聖人——」

  「顯明!」

  崔熠看看謝庸,頹然坐下,又過了半晌:「我去找他有何用,他連太子都殺,已是為了長生,沒了人心了。老謝,你有什麼打算?」

  「顯明,此事我確實已有打算,但暫時不好與你說。你要想清楚,若事敗,長公主、令尊令堂,甚至崔氏近枝都會被連累。」

  崔熠緊緊地抿著嘴。

  「你想一想,此事我們稍後再說。」

  ……

  謝庸諸臣出來時,李相、王寺卿等幾個高官留在宮裡仗下議事。估摸著他們從宮裡出來了,謝庸去王府拜望。

  誰想王寺卿留下話來,說若他來了,便徑直去李相府上。

  謝庸到時,兩個老翁正在下棋。

  謝庸施了禮,在旁邊榻上坐下,靜靜喝茶。

  過了片刻,王寺卿擲了子,嘆一口氣:「不是險敗,就是慘贏。」

  李相慢慢把子撿到陶罐裡:「這種玲瓏棋局便是這樣的狗鬼殺局,不破就不立,沒什麼萬全的辦法。」

  謝庸看一眼那棋盤上的殘子,又垂下眼。

  「說吧,查到什麼?」李相問。

  謝庸再次一五一十將此案敘述了一遍。

  聽他說道觀按七星排布,說「生於死」,李相和王寺卿都臉上閃過一絲訝然,待他說出讖語,又說樂游原玉清觀長生樓的事,兩個老翁卻都只點點頭。

  「如此便都串起來了,我也懂了,當年為何除了紫雲台,玉清觀也有禁軍械鬥。」李相道。

  「二十年前事發時,先父過世,我正在丁憂。聽說京裡出了事,我急急回來,那些最知道根底的,卻已是都沒了,」李相停頓一下,「我從流放、貶官的人那裡略打聽到一些,但於許多事,這麼些年始終沒想通。」

  「也難怪太子他們不說,皇帝殺民祈壽——這怎麼能讓人知道?傳揚出去,李唐氣數也就盡了!」 李相摁在榻上的手露出青筋。

  「於江陽郡公太史令陳先,二公怎麼看?」謝庸問。

  「皇帝身邊道士來來去去不斷,但二十年如一日寵信的只有他。他雖是正經科舉及第的,卻擅觀星占卜推演之術,當年又在紫雲台上,這些年也常去紫雲台觀星,他應當便是那施術之人。」李相道。

  「但這些年陳先並無旁的劣跡露出,亦不愛在朝政上多口舌,多年深居簡出,與那些妖道並不相類,甚至很有幾分出世高人不戀凡俗的意思——去歲其子身故,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樣的傷心事,聽說他也只是念了一回經便自回靜室去了。若非證據當前,實在想不到這位太史令會幫皇帝行此邪術。」王寺卿道。

  謝庸點點頭,又請教周祈的事:「干支衛周將軍於十八日晚被人從她宅中帶走了。周將軍功夫極好,人也聰敏,她沒做反抗,換了官服與人走的。她大業三十一年出生,出生時日不詳,只知道大約在秋天。大將軍蔣豐將才出生不久的她抱入宮中,交給一位韓姓老嫗收養,但她卻跟著一個大宮女姓周。」

  不只李相,便是王寺卿也是才知道周祈是蔣豐在她嬰孩時抱入宮中的。王寺卿還有茫然,李相已是嘆息道:「那我大約知道這孩子是誰了,禮部侍郎楊靖之女。」

  謝庸看他。

  「這周,大概是從了母姓,安平的夫人是周僕射獨生愛女。安平子嗣上艱難,三十了,夫人才懷了這一胎……」

  「某聽說過這位楊侍郎,弘農楊氏子弟,詩文做得極好。」說到周祈的家人,謝庸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下來。

  「是極好,他的詩文飄逸豪宕,氣概偉邁,旁人學不像。他亦擅書畫,劍也舞得好,真正的一時俊彥,如今朝中再難尋出一個這樣的來。你雖不錯,卻終差他一些灑脫豪宕氣。」

  謝庸微笑一下,原來阿祈灑脫的根子在這裡。

  「安平這弘農楊,與旁個又不一樣,他是前朝房陵王之後,身上帶著皇室血脈,許也是因此,他性子有些狂傲,口舌也太利,數次諷諫皇帝。他被抄家下獄,便是因為諷諫皇帝崇佛信道之事。他出事後不久,紫雲台事發。只是我實在想不到,皇帝竟然會用其夫人子嗣——」

  謝庸卻依舊疑惑,如今阿祈不是嬰孩,為何還要抓她去祭祀?祭祀這種事,難道還上次未完,這次接著?

  宮中一處院落中也在談論這些當年事。

  周祈「嘶」一聲:「沒祭成天,您就把我抱回宮裡來養著,如今接著用?怎麼跟養過年殺了酬神吃肉的豬一樣呢。」周野狗實在想不到自己原來是周年豬。

  蔣豐點頭。

  「可為何讓我姓周呢?」

  「周僕射家死絕了,你是他外孫女,承他個姓,也好。」

  「莫非大將軍當年與我外祖有舊?」

  「他是朝臣,我是內宦,也算一同共事多年。他對我早年的時候還有些恩情,只怕他自己都忘了。令外祖父脾氣極好,對人寬仁,只是略有一些囉嗦,愛多管閒事。彼時我還未跟著聖人,是先帝書房外灑掃的小宦,冬日間地上水沒擦淨結了冰,他和另一個大臣都差點兒滑倒了,先帝知道了,讓人拉我下去懲戒,令外祖講情才作罷。」

  周祈懂了,原來自己這愛多管閒事的毛病從這老翁這裡來的……

  說到周僕射,蔣豐面上露出一絲微笑,旋即這笑便消失了,「既江陽郡公說還得你祭祀,這便是你的命。」

  周祈點頭,行吧,能多吃那麼些年糧才出欄,也算賺了,況且坊間也不是沒有豬咬了屠夫的事……

  那邊李相和王寺卿也在感慨命運。

  看著謝庸的背影,李相輕嘆:「轉眼二十年了,和氣逗趣愛吃的老僕射,總是板著臉的秦國公,允文允武穩重寡言的高至之,急脾氣愛罵人的方懷仁,豪放灑脫的楊安平……若他們都在,該多好。命,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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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唐書‧百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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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二章 紫雲法壇

  八月下旬下了一場連綿三日的秋雨,放晴後長安最美的秋日到來了。天空又高又遠,瓦藍瓦藍的,南山的楓樹已經漸漸染紅,曲江的池水格外清亮,街上偶爾能聞到桂花香味,屋角籬邊的菊花也綻放開來,愛熱鬧的長安人呼朋引伴出門賞菊登高、秋遊宴飲。

  他們不知道暗地裡發生著什麼。

  暗室裡大腹便便的婦人抽泣著;

  道士們在打掃那做特殊之用的醮壇;

  一個老道站在紫雲台上看著北天的星空出神;

  兩個穿兜帽大氅的人在夜幕掩護下悄悄敲開宰相府邸大門;

  燈下幾個人對著長安輿圖和佈防圖籌劃著;

  路上揣著信符的兵士騎馬奔走;

  深宮中,一個手腳都被綁住的女子百無聊賴地站起來如兔子一般蹦跶兩下,又示意看著她的人:「餓了,兄弟,幫忙餵口糕餅吃。」

  ……

  一進九月,長安城內外諸道觀便熱鬧起來。初一到初九的九皇誕節是道家大節日,道士們穿著法衣搖鈴唸經燒符做起道場,觀裡到處都是來燒香祈福的善信男女。

  九月九日重陽節,是九皇回天日,不管於俗於道都是極隆重熱鬧的一天,多少人數著盼著,多少人咬牙等著,終於到了。

  午間,看守周祈的蔣豐侍從端來桂花糕、菊花餅、金銀糕等應節吃食和羊乳。宮裡吃食不管味道如何,樣子都極精緻,糕餅較外面的小,周祈張開大嘴叉子,正好一口一個。

  「不要金銀糕,還要桂花糕,多蘸點糖。」周祈指揮侍從。

  侍從用竹箸夾一個桂花糕在糖碟中滾一圈,送到周祈嘴邊,周祈張嘴接了吃了。

  「再來一塊菊花餅吧,光吃餅,不要菊花餡兒。」

  侍從看一眼周祈,目光中有些無奈,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和佩服。

  糕餅都乾,周祈喝口羊乳送送,在心裡微嘆一口氣,保不齊這就是這輩子最後一頓飯了。從前好幾回刀鋒離著脖頸心頭只差分毫,一隻腳踩在閻羅殿門弦子上,當時只是心頭一緊,並不怎麼怕,過後更不覺得如何,便以為自己是個視死如歸、心有天地寬的好漢。今日真該上祭壇了,卻這般酸楚留戀。

  不知道謝庸怎麼樣了,但願他不要也被下獄才好。以他的性子,只要沒下獄,就一定還在追查此案……

  周祈希望自己和謝庸都能活著,若自己活不了,單謝庸能活也好。自己若有魂靈,還能時不常飄去他家聞聞謝家飯菜的香味兒,聽他吹兩首曲子,看胐胐在花園打滾兒。希望他能娶個可心的娘子,生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日子過得又忙又踏實。至於那沒畫完的畫像,還是燒了吧……

  還有耶娘外祖等,也沒給他們燒個紙,好好跟他們念叨幾句……周祈把自己想得惆悵起來。

  侍從又夾起一個桂花糕,周祈皺眉搖頭:「不是我說,宮裡真該換庖廚,一點桂花香味兒都沒有,光知道甜,齁嗓子!」

  侍從看一眼那下去一半兒的糖碟子,沒有說什麼。

  另一個侍從把飯食端下去。給周祈餵飯的侍從道:「周將軍,我給你梳梳頭吧?」

  周祈點頭:「行,多謝,椎髻就好。」

  周祈有些擔心,這兄弟不會梳完頭還給我換衣吧?好在等到來人說押她去紫雲台,這衣也沒換。終於被解開腿腳的周祈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

  紫雲台下,周祈遇到了蔣豐。

  蔣豐看看周祈:「還有什麼未竟的心願嗎?」

  周祈想了想:「有點多……塞上、江南、黔中……櫻桃肉、船家罐子鴨、手把羊肉……罷了,都是些微末小事,沒什麼心願了。」

  周祈對蔣豐微笑道:「雖是養豬,也多謝大將軍這些年養得好,讓祈能走出宮門,看看外面的天地,過了人過的日子。」

  蔣豐避開眼:「去吧。」

  周祈接著踢踢踏踏地走上樓去。

  在大殿門口,周祈的雙腳又被綁起,從殿中出來兩個道士把周祈抬進殿內,禁軍侍從們都退出樓去。

  周祈被平放在殿中,扭頭,不遠處站著兩個老者,一個穿袞冕,一個著法袍,是皇帝和太史令陳先。

  兩人都只是掃了周祈一眼,便轉過頭去。

  周祈亦轉頭打量這大殿。這殿果然是皇家氣派,極大,自己所在的是殿中央,旁邊應該是一個圓形法壇,法壇高出地面約一尺,這樣躺著看不到壇中是什麼樣兒。殿裡除了皇帝、陳先還有剛才抬自己的那兩個道士外,沒有旁人。周祈固然知道這種見不得光的祭祀人不會多,可也沒想到會只有這麼幾個人,皇帝可是那啥的時候都有人在帳外伺候的……

  陳先看一眼刻漏,登上壇去。

  過了一會子見沒人理自己,周祈悄悄坐了起來。

  坐起便能看清壇上情景了。這法壇足有普通人家院子大小,上面用不知什麼石頭鑲嵌出漫天星斗,閃閃發光。中央是一個約八九尺大的太極陰陽刻圖,圖周有槽,圖上刻著符文。白髮白鬚的陳先坐在太極圖正中闔目唸經。有那星光映襯,此情此景竟彷彿真有幾分玄之又玄的神仙氣。

  周祈扮了這些年道士,卻著實沒什麼道根,她微眯眼睛,只顧辨認那太極圖中的符文,目光又再次掃過那圖周溝槽和靜坐唸經的陳先。

  另兩個道士站在壇上太極圖外護法。皇帝則站在壇下,面上帶著興奮,殷殷地看著陳先。周祈冷冷地看皇帝一眼,又看回壇上,輪迴咒……

  陳先這經一念就是個把時辰。周祈弓腰蜷腿鵪鶉一樣,坐得極老實。皇帝也耐著性子等著。

  刻漏哢噠一聲,已是申正。一個護法道士回頭透過窗子看南邊,並沒有預計中的火光。皇帝亦看向窗外,與道士一樣都皺起眉頭。陳先依舊在唸經。

  那個護法道士走下壇來,皇帝從袖中取出北衙信符給他,道士走了出去。

  蔣豐接了令,派人出紫雲台往玉清觀查探。

  紫雲台的門一開,卻闖進許多兵丁來。

  蔣豐神色一凜:「關門!圍殺!」他想不到時隔二十年竟然又有人圍攻紫雲台,且無聲無響地除掉了外圍守衛。

  門一旦開了,豈是那麼容易關上的?越來越多兵丁湧進來。紫雲台從年初就開始重修,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加固圍牆,修建箭樓、門閘、雉堞等,甚至安放了弩車,紫雲台門牆比許多府城的門牆都要堅固,想不到會這樣被打開。

  蔣豐看向亂軍領頭的謝庸及禁軍將軍宋楷。

  聽得外面殺聲,陳先倏地睜開眼睛,皇帝面上浮現出怒色,咬牙道:「這幫亂臣賊子!」

  陳先閉上眼接著唸經。

  皇帝卻有些站不住,在法壇旁踱起步子。

  周祈叫他:「陛下——」

  皇帝扭頭看她。

  周祈笑道:「臣有一事相稟,與陛下所求之事有關。」

  陳先依舊在唸經,另一個護法道士看一眼周祈,皇帝猶豫一下,到底走過來。

  「陛下,你怕是不認得那太極陰陽圖中的符吧?」

  皇帝皺眉。

  「我認得,」周祈吊兒郎當一笑,「那可不是什麼長生符,而是輪迴符。陛下這是想著借天地鬼神之力早入輪迴嗎?」

  陳先眼皮抖動一下。

  皇帝變了臉色,怒斥道:「胡說!」卻又不由自主看向太極陰陽圖和陳先。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圖周之槽中間有隔,應該不是放我一人之血的吧?陛下以為這殿裡,除了我,還有誰的血會灌進那槽子?反正不會是郡公身後那弟子,他不夠份量。恐怕也不會是郡公本人吧?」

  皇帝臉上帶著猶疑:「你莫想挑撥離間!你本是罪臣之後,郡公說你許還有用,蔣豐便把你帶入宮中。你老老實實待在掖庭也就罷了,竟然混入朕的干支衛,果真是個奸詐之徒。」

  周祈懂了,他給自己陞官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當年養的「年豬」,如此說來真的要謝謝蔣大將軍。

  「可陛下告訴我,你為何身邊連個侍衛都沒有?是郡公不讓帶吧?我聽著他們甚至沒在殿外,而是出了樓。永遠莫要把自己置於孤身之地啊,陛下。」周祈頗有忠臣樣地勸道,「你想想原先那些死於陰私之事的帝王們……」

  皇帝臉上猶疑之色更甚,看一眼陳先:「朕去看看外面那些亂臣賊子!」說著便往殿門快步走去。

  陳先再次睜開眼。

  周祈繃緊身後的繩索,看向陳先:「二十年前便是這般吧?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等二十年了。」

  陳先微咬牙,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沉聲道:「不等了,動手!」說著站起,以雙腳轉動身下太極陰陽刻圖,那壇上「星」竟然變了,其「北天」一片如雨星光。陳先抽出腰間七星劍割破食指,把血滴在太極陰陽圖正中圓心。

  陳先身後弟子飛身下壇去擒皇帝。

  周祈微睜大眼睛,竟然賭對了!

  陳先抬步去提周祈,卻聽「崩」「崩」兩聲,周祈繃斷了只連著一點的牛筋繩子,手中拿著藏於靴底的刀片,不待陳先去找她,她已先躍上了法壇。

  陳先雖已五十餘歲,卻極靈活,功力不弱,舉劍與周祈戰到一起。

  殿門處皇帝一聲慘叫。

  周祈只管去扣陳先肩膀。

  厚重的殿門被撞開。

  周祈眼睛餘光掃過殿門,大喝:「護駕!」

  陳先亦看一眼殿門,微閉眼,「天意……」揮向周祈的劍竟中途變招刎向自己的脖子。

  周祈抬腳踢在陳先手腕上,劍擦著他前額飛出去。陳先額頭登時流出血來。

  「自殺?」周祈扣住他另一邊膀臂,抬腿狠狠踹在他膝窩上,「你這種人,只配在眾目睽睽下被斬首。」

  謝庸舉著劍的手垂下來,肩膀也鬆下來,只覺得懸著的五臟六腑也回到了原位。

  周祈抬頭對他咧嘴一笑。

  謝庸大步向她走去。

  皇帝胸口被刺了一劍,面色蒼白,抓住宋楷的手:「救我,救我啊……」說著嗆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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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其荒唐

  大明宮皇帝寢殿。

  李相站在皇帝床榻旁:「聖人該立儲君了。」

  「朕不想死,朕……千秋……」皇帝張張嘴,聲音細微。

  幾位重臣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長公主把手搭在崔熠胳膊上一言不發,另兩位老親王亦只是沉著臉站著。

  李相抿抿嘴,再道:「聖人該立儲君了。」

  「朕……不死……」

  李相微嘆一聲,扭過頭去,看淮陰郡王:「聖人問郡王,為君者,最當做什麼?」

  淮陰郡王沉默片刻:「孫兒不知道最當做什麼,卻大致知道最不當做什麼——最不當折騰。只要不折騰百姓們,他們自然會勞作生息、養活自己。」

  李相有些感慨地點點頭,又看一眼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的皇帝:「聖人嘉賞郡王,郡王所言恰是為君正道。」

  看看兩位老親王和長公主,李相對三省官長道:「擬敕旨吧。」又吩咐去傳幾位大王進宮侍疾。

  是夜,星隕如雨,皇帝崩於亥末,享年六十九歲。再有一個多月就是皇帝誕日,他不但沒能長生不老,甚至連準備了幾個月的七十歲千秋節都沒過上。

  長安城很是禁嚴了幾日,城內城外都是兵丁,北衙禁軍上層將領換了不少,朝中亦一片惶惶,新帝登基後,漸漸便恢復過來了。

  新帝登基還算平順,有聖旨,有朝中重臣、宗室長輩撐著,其故太子嫡長子的身份也很說得過去,關鍵,另幾位大王無權勢,又膽小,鬧不起來。

  新帝以先帝名義下了罪己詔,詔書雖只籠統地說「寵信妖道,以致禍亂國政」「誤殺忠良」,但這次參與兵圍紫雲台和長生樓的人都在,陳先又是經過三司推事的,這祭祀之事便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寺卿、御史台龐中丞、刑部趙尚書合審陳先,謝庸、崔熠、周祈因親身參與,都撈了個座旁聽。

  陳先雖於牢獄中被關了幾日,衣衫算不得潔淨,但站在堂上,風度依舊。

  「說吧,陳先,你為何謀害先帝?你那祭祀到底意欲何為?」王寺卿問。

  陳先看看三司幾位官長,淡淡地道:「朕是前朝末帝。」

  眾人都神色大變。

  趙尚書斥道:「胡說!本朝定鼎一百餘年,前朝末帝便是當時詐亡,也活不到如今,更何況其屍體多少人見到,不可能是假的。」

  「朕是前朝末帝轉世。」

  「……簡直胡言亂語!」趙尚書是孔聖門徒,很聽不得這個。

  王寺卿微眯眼睛:「那壇上雕刻輪迴咒,你莫不是想借此重回前世?」

  「『土木逢,紫微宮,雨蔽車,引鴻蒙;生於死,死於生,溯輪迴,改天命。』於土木相逢大變之年,借星辰之力,引鴻蒙之氣,南北大祭,混沌生死,便可回溯前世。」

  「這『生於死,死於生』若說的是諸道觀孕婦剖子之祭及火燒長生樓,你害先帝做什麼?」於祥慶觀等處救得孕婦們時,那醮壇已備好了剖子刀具等物,故而王寺卿於諸道觀之祭知道得清楚。

  「他雖昏聵,到底是帝王,用他些龍氣置陰陽盤中以定今生之時。」

  對他說先帝「昏聵」,趙尚書和龐中丞都意思意思地說了句「大膽」。

  「那周將軍呢?」王寺卿問。

  「她是家兄後人,楊氏血脈,以她的血為引可定前世。」

  周祈懂了,合算著自己不單跟那些旁的嬰孩一樣,在「生於死」上出一份力,還起到個「領路」的作用,這生生世世的,他怕倒多了,萬一倒回去是個畜生怎麼辦?周祁也知道,便是父親不指斥乘輿,自家也不免此禍。

  「若當時無楊侍郎夫人有孕之事,你又當如何?」

  「於普通嬰孩外再尋個楊氏後人便是,只是沒這般好罷了。」陳先看一眼周祈,輕描淡寫地道。

  「可末帝有正根嫡脈在世……」

  「若無楊靖等在,也只得用他們。」

  三司官長一時有些無言。

  關於諸道觀位置之選,關於那紫雲樓,關於那壇上星辰,那陰陽盤,又有許多講頭兒,比如他自知等不到晚間星隕如雨之時了,便轉動陰陽盤,人造一個「雨蔽車」出來……

  這大概是本朝除了高宗時幾起巫蠱案外,最神神叨叨的大案了。一個正經科考及第、累封至郡公的太史令認為其是前朝末帝轉世,並要通過殺害皇帝及千人大祭逆轉時空回溯前世,而皇帝則一信二十餘年,認為這場號稱借天地星辰之力的千人大祭可使其長生……

  以荒唐對荒唐,何其荒唐!

  然而,便是這樣的荒唐事,二十年前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也容不得人不信,陳先書房放著極多關於這位末帝的書冊,甚至還有東市上賣的號稱前朝宮裡流出的古董玩意兒。

  崔熠「嘶」一下:「這位皇帝忒不是東西,死了這麼些年,還這麼能折騰……」

  周祈冷哼:「別,那位雖也做下多少混賬事,卻背不著這個鍋。就是這陳先魔怔了,是個他娘娘的狗鬼瘋子!」

  聽了周祈的粗話,謝庸面色如常,甚至還點了點頭。

  謝庸道:「如今回看,其實還是有端倪,只是當時我們沒看透。這整個大祭,都是道士們勾連主導的,官府、北衙禁軍、干支衛午支未支等只做配合;陳先於世俗之情上很是冷淡,王寺卿曾提到,陳先之子身故,他也只是念一回經,便回靜室去了。」

  謝庸看周祈:「還是阿祈見微知著,博聞強識。」這說的是她認得輪迴咒的事。

  崔熠咧咧嘴,又膩歪!又膩歪!當下站起來:「我告訴你們,等我成親,你們的禮要翻倍!我虧大了我!」

  崔熠為了這樁大事,也怕連累裴小娘子,竟然推遲了婚期,這陣子成日往裴府送禮賠不是。再有皇帝之喪,他這婚期不知道推到什麼時候了。

  周祈「哎呀」一聲:「我們家的錢都拿回老家買房置地給兒孫留著當祖業產了!欠著,欠著行不行?」這是周祈回去見唐伯和霍英都不在,「拷問」出來的。

  崔熠回頭:「小娘子家家的,兒孫……真是什麼話都說!老謝,你不管管她?」

  謝庸正色道:「是真的……」

  崔熠用手指指他們,轉身走了。

  周祈笑道:「小崔氣成蛤蟆了……哈哈哈……」

  「阿祈,我們也該定個日子了。」謝庸看著她微笑道。

  周祈回看他,半晌,咧嘴一笑,使勁點下兒頭:「嗯,不然怎麼有兒孫?」

  謝庸笑起來,手覆上周祈的手。周祈乾脆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眯著眼對謝庸笑。

  成親是遠處的事,近處還有許多要忙的,不說審理核查紫雲祭祀案中眾多從犯這樣的公事,不說二十年前故去大臣翻案這樣半公半私的事,單說私事吧,總要去整一整親人墳塋。所幸周祈外祖和母親的埋骨之所都找到了,這還要多謝蔣大將軍,父親的卻是不好找了。

  蔣豐在謝庸等兵圍紫雲台時略受了一點傷,被生擒了,在皇帝崩後,他便不吃不喝起來。他身份特別,牢獄官特稟上去,皇帝也沒有說什麼。

  周祈去牢中見了他一面,蔣豐倚在牆上,兩頰微凹,精神卻還好。他除了指點周祈親人墳塋所在,便只是道:「好好過日子吧。」

  周祈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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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見楊先生

  周祈遷葬祭祀其父母、外祖等親人時,不只禮部官員帶著皇帝的追封和奠儀到了,李相這些當年故舊也到了,還有崔熠等周祈的朋友們。

  過後,周祈去一一致謝。

  李相家,是謝庸陪著她一同去的。

  李相仔細端詳周祈:「這樣看,你像令外祖更多些。」

  周祈微笑一下:「可見家外祖年輕時候是個美男子。」

  李相笑起來,又嘆一口氣:「要說好看,還是令尊,真正風華無雙,謫仙一樣的人物。」

  周祈點點頭。

  李相拿過案旁一個木匣來,打開,都是有些發黃的舊信:「安平這樣灑脫的人,當年知道有了你,也喜形於色,專門寫信與我等顯擺。懷仁,便是方尚書,亦寫信說起此事,說令尊有子心喜,拉著他和高至之一同去吃酒。令尊愛飲卻不擅飲,喝醉了,便高歌起來。至之平時那樣穩妥的人,竟然給他擊節。懷仁疑心,若不是他們穿了官服,怕是會被酒家打出去。」

  周祈莞爾:「作詩祈不行,喝酒估摸比阿耶好一些。」

  李相再笑,撿出幾封信來遞給周祈:「這些令尊的手跡,你自家收著吧。」周祈忙稱謝接過。

  看著面前又英氣又靈動的女郎,李相嘆道:「真好……真好啊……」語氣中無盡的唏噓感慨。

  周祈微垂下頭。

  謝庸看一眼周祈,插言問李相:「不知楊侍郎可還有什麼旁的親人?」當年楊侍郎是因諷諫皇帝崇佛信道獲罪的,並非後來兵圍紫雲台諸臣的「謀逆」大罪,按說禍不及其兄弟族人。

  「有,他有一侄,叫楊延。」

  周祈與謝庸互視一眼。

  「安平幼失祜恃,依兄嫂長大,其兄嫂亦壽數不永,安平早年與其侄相依為命。我返鄉守制時,楊家大郎才剛科考及第。紫雲案發後,我返回京城,未見到他,不知道他飄零何所了。」

  謝庸道:「他去了關內汧陽,在縣學當詩文先生。」

  李相看他:「你——」

  「是,庸年少時,得楊先生指點頗多。」

  李相過了半晌才唏噓點頭,又扭頭看周祈:「你們兄妹能相見,真是老天垂憐。有你阿兄在,你與子正成親時,就更像樣兒了。」

  謝庸看向李相,又垂下眼,老人家果然什麼都知道。

  周祈咬著唇點點頭。

  紫雲台案經過這陣子突審,眉目已清,謝庸以歸鄉掃墓為由,請假陪周祈去汧陽。

  他們臨行,皇帝還專門見了見他們,送給他們每人一柄馬鞭。

  皇帝笑道:「珍惜著些用,以後再想得也沒有了。做這些的傢伙什兒都已經給將作監了。」說完,嘆息一聲,語氣中無盡的遺憾。

  謝庸和周祈都笑。

  今上或許成不了什麼英明神武的帝王,但卻是個懂事兒的皇帝,這就很好。

  謝庸與周祈在半路館驛中遇到了楊延,他看到先帝罪己詔,又收到謝庸書信,等不及,親身趕往京裡。

  見到這位阿兄,周祈才知李相說父親「風華無雙」並非溢美之詞,阿兄羸馬舊袍,風塵滿面,卻難掩卓然風姿。周祈看他舉手抬足還有說話時的神情,又覺得有些熟悉——哦,是阿庸……

  面對周祈,落拓瀟灑的楊延卻有些無措。他看了周祈半晌,終於把面前的女郎與想像中的小嬰孩兒合為一體:「眉眼像嬸母,鼻子嘴像阿叔,這麼神采飛揚……你比我們想的還要好。」楊延眼圈微紅。

  周祈上前攥住兄長的手,含淚一笑。

  楊延回握住那隻纖瘦的手,心頭湧上無限的遺憾,原本以為可以牽著她到長大的……

  「那時候,我和阿叔給你做了許多玩的物什兒,堆在東邊屋裡的大榻上,小鼓,小軺車,木偶……嬸母也領著婢子們給你做了許多衣裳,周公那邊也送過來許多嬰孩用的東西。咱們家與你外祖家子嗣都少,多少年才盼來你。周公給你卜了一卦,說是上吉的命數,」楊延停住,「哪想到你會受這麼多苦……」

  楊延看著周祈,抬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

  「阿兄——」周祈叫他,眼角的淚滾下來。

  楊延略拙笨地拍拍她的頭臉,「都好了,啊,都好了……」

  謝庸在旁邊看他們兄妹相認,也不由得有些惻然。

  三人都去堂上坐下,奴僕捧上茶來,飲了茶,初見的感傷也便慢慢壓了下來。

  謝庸與楊延詳細說了紫雲案,又說了諸家平反之事,楊延點點頭,卻只是長嘆一聲。

  於楊延,這場大案,不僅讓他失去了摯愛的家人,也使他遠走他鄉,江湖飄零,從春風得意前程大好的青年官員變成偏遠小縣的教書先生,悠悠二十載,轉眼華發將生。平生萬事,不堪回首。①

  過了片刻,楊延臉上又帶了微笑,卻又馬上板起來:「阿庸你要娶舍妹,可是真心的?」

  謝庸忙端正了神色,站起來行禮:「庸真心求娶阿祈,請先生成全。」

  楊延看他半晌,依舊板著臉道:「要對阿祈好,敬她疼她,莫要欺負她。」

  謝庸再行禮:「是。」

  周祈咧嘴一笑:「阿兄,要欺負,也是我欺負他。他打不過我。」

  楊延笑起來:「那我不管。」可見楊家人的不講理是一脈相承的。

  謝庸只是笑。

  楊延看看妹妹和未來的妹夫,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你們也著實有緣分。當年兩家大人戲言,差點便給你們定了親。」

  周祈瞪大眼睛,謝庸雖也驚訝,卻不似周祈那般。

  「你是高大將軍之少子。大將軍與家兄親睦,你小時候,我見過你許多回。你的護身玉還在嗎?」

  「前陣子碎了。」

  楊延點頭:「那塊高山岫雲玉珮原先是令尊常常佩戴的,後來不知為何給了你。估摸是小兒易受驚嚇,令尊是將軍,他的隨身物可以壓邪。」

  楊延說起當年事:「開始只是我們家出了事,方尚書、令尊等都上書幫著陳情,但不多時日,紫雲事發,他們亦被下了北司獄,很快……北衙軍中人與三司行事不同,以致他們身後事都無法料理。皇帝宛若瘋狂,京中人心惶惶,我只得出了京,走走停停,四處亂撞。有一年走到汧陽,見到街頭孩童打架,只覺其中一個有些面熟,拉開後,一眼看見你撕裂的衣口中露出的護身玉。」

  謝庸小時候打架打得實在不少,並不記得這是哪一場。

  「我找人打聽,甚至還去你家門首看過,令堂卻並非故人。後來,日子不很多,令堂便出了事……至於你如何到得汧陽,我卻是不知道了。」

  謝庸看著楊延,想站起來對他行禮,但一揖未免太輕了。楊先生雖不說,但想也知道,他留在汧陽,去縣學教書,有很大緣故是為了自己。謝庸原先只知道楊先生待自己格外好,卻不知道他這般深情厚義。

  謝庸微舔嘴唇,沉默片刻道:「救出我,並帶我到汧陽的或許是先父軍中人,也或許是家中侍從義僕,我後來還能想起他的黑衣服還有他身上的汗味兒。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或許是本就受了傷,到汧陽便不支了,先母撿到了我。」

  楊延點頭,過了一會兒道:「你是少子,大將軍尤其愛憐,時常將你帶在身邊。許是見你乖巧可愛,家叔幾次逗你,說家中若有女,便搶了你做女婿。家嬸有孕後,家叔還說過這話呢。」

  ……

  雖是在半路遇上,謝庸、周祈到底還是去了一趟汧陽,謝庸要去祭掃,周祈要去見一見阿嫂和侄子侄女——楊延在汧陽成了家,有一子一女。

  傍晚,謝庸帶周祈去自家舊宅。

  那宅子已經殘破得不像樣了,屋頂牆壁坍塌,只後山牆還有一段立著,院子裡都是枯黃的荒草,這夕陽西下的時候,看著說不出的荒涼。

  兩人站了一會子,周祈拍拍謝庸的胳膊,謝庸對她微微一笑。

  不遠處傳來孩童的尖叫:「你撿的兩文錢是我的!」

  「上面有你名兒嗎就說是你的?」

  「就是我的!」

  「不是!」

  「是!」

  「不是!」

  「是!」

  兩個孩子扭在一起。

  謝庸抿一下嘴,正要走過去分開他們,一戶人家的門打開,傳來女子吼罵聲:「五郎!又打架!滾回來吃飯!」

  其中一個孩子悻悻地鬆開另一個的衣服,抹一下鼻涕,走回家去。

  「再讓我看見你打架,看我不揪掉你耳朵!快去吃,今日做得菜餅……」

  看著這對母子,謝庸又扭頭看向自家院子。

  「若我在,就可以幫你打架了。省得你每次都挨揍。」周祈有些遺憾地道。

  謝庸看她一眼,輕聲道:「沒床榻高的小崽兒。」用的是汧陽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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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句「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顧貞觀《金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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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土木相逢大夢歸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正文完結

  又是一年杏花吐蕊時。

  楊延之妻陶氏正在理周祈的嫁妝單子,周祈則坐在旁邊捧著小碗吃阿嫂給她做的薑糖糯米圓子。

  阿嫂是藥鋪子坐堂先生的女兒,高挑身材鳳眼厚唇,人很爽利,走路帶風,家裡家外一把抓。阿兄那樣疏狂的性子,只要阿嫂橫起眼來,阿兄立刻就笑了,彎起眉眼喊「大郎他娘」——自然那是當著自己和侄子侄女這些「外人」,周祈耳朵好,很聽到過幾次他叫「阿芩」。呵,阿兄……

  周祈自認比阿兄上道得多,在家裡堅決惟阿嫂馬首是瞻,阿嫂說什麼就是什麼!周祈的嘴臉很是讓侄子阿貞侄女阿念開了眼界,姑母果然是做官的人啊……

  陶氏通醫理,知道周祈月事不準,又聽她說寒冬臘月趴在屋頂逮強盜,當日便開始煮起了藥膳,什麼坤草雞湯,什麼當歸羊肉湯,什麼薑糖糯米圓子……雞肉、羊肉、糖都是周祈愛的,但是加了藥,味道就不那麼美妙了。周祈實在喝得舌頭發木,覷一眼阿嫂,阿嫂從嫁妝單子上抬起眼來,周祈立刻乖巧起來,老老實實把圓子吃了,又喝薑糖水。

  陶氏與周祈說嫁妝裡的東西,說過日子經,說謝家聘禮、皇帝賜與的財物、她做官的臘賜、年俸等等如何歸置,她說什麼,周祈都道好。

  自阿兄阿嫂上京,周祈只在一件事上拿過主意,她想把皇帝賜還補償的田宅交與兄長一半,但楊延夫婦死活不受。周祈無法,想起謝庸原來戲言的祖業田來,便把那一半給家裡置辦了祭田,阿兄嘆息一聲,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窗外傳來蕭聲。

  周祈嘴角兒帶笑,嗯,《杏園春》……我們謝少卿又在花前月下吹簫呢。想到「花前月下」,周祈嘴角兒的笑越發深了。

  陶氏抬頭看她,周祈馬上正經了神色。

  陶氏忍笑瞪她一眼,周祈訕訕的,討好一笑。

  「行了,今日天晚了,你明日還要上值,早點去歇著吧。」陶氏道。

  周祈彎著眉眼笑起來,陶氏忍不住也笑了,趕她,「快去吧,快去吧。」 卻又囑咐,「可早點回房睡覺。」

  周祈兩口把碗裡的薑糖水喝淨,抹一抹嘴,笑應著,輕快地走出去。

  陶氏看看手裡的嫁妝單子,微笑著嘆一口氣,阿祈是真不過日子,大約他們老楊家人都這個德行,好在隔壁妹夫倒像個體統人……

  周祈跳過院牆,負著手走過來。

  「體統人」謝妹夫立刻放下蕭:「阿祈。」

  胐胐也走過去,絆住周祈的腳。周祈撈起它,給它順毛。

  周祈嬌兮兮地道:「嘴苦,有吃的嗎?」

  謝庸走去樹下暗影中的石案上端來一碟子芝麻松子糖。藉著月光看,都是拇指大小粗細的糖塊,與外面賣的大塊糖不同,這是唐伯自己做的。

  周祈摩挲胐胐呢,只張嘴等著,謝庸便笑著拈起一塊餵給她。

  周祈笑眯眯地嘎嘣嘎嘣吃起來。

  吃了四五塊,周祈才停住,滿足地嘆息一聲。

  謝庸又笑,舔一下嘴唇,問道:「吃阿嫂的藥,這一兩個月舒服些了嗎?」

  周祈學著阿嫂的樣子橫眼看他。

  謝庸只笑。

  周祈覺得謝庸這臉皮是真厚,從前怎麼沒看出來呢?

  但在厚臉皮這種事上,周祈是從不會認輸的。她湊近謝庸,壞笑問道:「哎,阿庸,咱們要成親了,你要不要先去鸞鳳齋什麼的找兩卷圖看看?」

  不待謝庸說什麼,胐胐先「喵」一聲,大約是提醒這兩隻人說話注意著些,莫要讓這些「非禮」之辭污了貓耳。

  看著那近在眼前的俏臉,謝庸吻下去,從額頭到眉毛到眼瞼到臉頰到俏鼻,然後是帶著芝麻松子糖甜香氣的唇。

  「嗯——」周祈賴進他懷裡。

  胐胐忍無可忍,從周祈臂彎裡跳下去,頭也不回地翹著尾巴走了。

  過了好一陣子,兩人這漫長的吻才結束。

  周祈滿肚子么蛾子,摟著謝庸的腰問:「你說我今晚若是沒回去,我阿兄阿嫂會不會提著斧子來砍你家大門?」

  看著這個得意洋洋的壞蛋,謝庸真想不要自家大門算了……

  艱難的謝少卿終於熬完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到了五月十六親迎的日子。

  這一日最忙活的不是謝庸、不是周祈,而是崔熠。他又當自己是男家人,又當自己是女家人,好在兩家只一牆之隔,倒方便他亂竄。後來崔熠終於決定了,還是當女家人,嘿嘿笑著與陳小六等干支衛中人一塊琢磨著把來迎親的朝中同仁揍一頓,尤其新婿老謝!從前裝成文弱書生模樣,其實能使劍能上房,使勁揍,揍不壞!

  崔熠又可惜,這揍人的買賣新婦子自己做不得,不然阿周上手,一個得頂多少個?

  崔熠到底鑽到周祈閨房把自己的遺憾說了,周祈笑得臉上的粉撲簌簌往下掉,一張剛描畫完的櫻桃小口瞬間變大,「哈哈哈哈,還真是!忒可惜了!你說我要是先摀住頭臉,出去假裝阿嫂們把阿庸他們揍一頓怎麼樣?」

  李相子媳王氏停住幫她描畫的黛筆,柔聲細語地道:「大娘雖去不得,我們盡可以代勞的。崔郎倒無需憂慮這個。」

  陶氏及另外幾個親友家的嫂子姐妹點頭。

  崔熠:「……」崔熠越發覺得自己英明起來,幸虧今日是女家人。

  如大多婚禮一樣,等兩個新人能在青廬安安靜靜說話的時候,月亮都過了中天了。

  周祈把臉上白粉紅脂面靨等物卸了露出原來的臉,穿著紗衫子坐在床榻上,笑嘻嘻地看送客回來的謝庸寬外面的大衣裳。

  謝庸扭頭看她。

  周祈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撮口吹個哨音。

  謝庸大步走過去。

  周祈突然嗓子有些發緊,她咳嗽一聲,虛張聲勢道:「謝少卿,你氣勢洶洶的做什麼?」

  謝庸輕笑,把她壓倒在床上:「你說做什麼?周將軍。」說著吻上她的唇。

  開始吻得輕柔,然後便熱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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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孩子們

  看遍了長安名園,還外任了幾年出去開了眼的崔熠始終覺得還是謝家後園最好。

  謝家後園裡的桃杏花格外美,一樹一樹一枝一枝,讓人想起上學時夫子講的「灼灼」之類來;草也格外柔軟茂盛,絨線毯一般,坐臥皆好;小竹亭子、石案、石榻雖都簡陋,但都放得特別是地方,下棋喝酒方便得很;就連謝家池子裡的魚都傻頭傻腦得可愛。

  吃飯的時候,崔熠這般與妻子、兩個兒子感慨。

  裴氏笑,並不拆穿他。

  兩個兒子卻不大給面子:「阿耶去找伯父伯母喝酒吃肉吹牛,我們去找豹子奴姊姊盪鞦韆、打仗、抱貓貓!」

  崔熠不以為忤,點頭:「對,喝酒吃肉,老謝那一手烤肉的本事真是絕了。」

  崔熠笑問裴氏:「阿彤,咱們明日休沐去老謝家蹭飯吧?」

  「你算算,自從入了春,咱們都去擾阿周他們多少回了?」裴氏提醒。

  「他們又不煩,煩也沒事兒,就當不知道。」

  裴氏:「……」

  大約是近墨者黑,裴氏也笑了:「也罷,正好把這兩隻活猴兒扔給阿奴,我也鬆快半日。」

  兩隻「活猴兒」跳起來:「好!好!去找姊姊!去找姊姊!」

  先帝駕崩,因是皇親,崔熠成親比謝庸周祈晚,生娃也晚,這雙胞兄弟比謝家長女豹子奴小了一歲多。謝家又還有個小的,順著豹子奴的名字下來叫虎奴,還不到三歲。

  關於豹子奴這名字,外人都道:「果然是周將軍,取的名字就是霸氣!」崔熠、裴氏卻是自己人,很知道這胡亂取名的鍋該著誰背。

  崔熠總覺得小女娃家家的,哪怕是取小字,也還是該婉約些,花啊草啊的,想去勸謝庸給換個名字,卻被裴氏攔下:「花斑豹子多美,又矯健,又機靈,又威武。阿周可不就是這麼威武聰敏的一個女郎?這分明是謝郎君望著女如其母呢。」

  崔熠懂了,這是老謝牙酸獻慇勤抖恩愛呢,嘖嘖……

  後來自己有了雙生子,崔熠有心給娃取名叫惜彤、戀彤,裴氏笑倒在床上,到底笑過之後,不允他這樣胡來。

  崔熠拖家帶口到了謝家,直奔內宅。

  謝庸正給妻子孩子們畫像。謝庸每年給周祈畫一張像,後來有了女兒,又有了兒子,便給他們同畫,自然還有胐胐。

  豹子奴坐在母親身邊拆九連環,虎奴老老實實看阿姊拆,胐胐亦莊嚴地盯著她,周祈歪在隱囊上看著他們。

  豹子奴從九連環中抬頭,阿耶蘸個墨,看一眼阿娘,然後笑了,阿娘也笑——阿耶阿娘常常這樣互相看著笑,也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又沒說什麼笑話,也沒咯吱癢癢肉,大人們忒也奇怪。

  見到崔叔父嬸娘特別是崔家大郎二郎來,豹子奴歡呼一聲跳起來,對崔熠、裴氏行了禮,便招呼崔家兄弟:「走!我們去打仗!」

  崔家大郎二郎蹦跳著喊「好」。

  豹子奴腰間挎著小弓,手裡拿著木劍,領著崔家大郎二郎呼嘯而去,最後面跟著她的兄弟虎奴。

  三個大孩子只顧向後園狂奔,虎奴倒騰著小短腿跟不上,癟癟嘴,眼睛裡一包淚,雖一包淚卻不哭出來,還在後面緊追。

  幾個大人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也去後面園子裡。

  虎奴跌個跤,含淚回頭看周祈。

  裴氏先不忍了:「小可憐兒,來嬸娘這裡。」

  虎奴癟著嘴爬起來,接著去追阿姊阿兄們。

  不知豹子奴將軍是怎麼察覺到有小兵掉隊的,又轉回來,拿袖子給他擦擦眼淚,凶巴巴地訓道:「本將軍的人可不能是愛哭的膿包!」

  虎奴頗懂「軍中」規矩,立刻繃起臉,試圖把眼淚憋回去。

  「走!」豹子奴領著弟弟走了。

  女兒領走了哭包兒子,周祈眼角兒帶笑地看看謝庸,謝庸似笑非笑地回視她一眼,周祈笑著收回眼來。虎奴長得實在像他阿耶,周祈可以想見謝庸小時候被人揍了,是怎麼個要哭不哭的德行。

  昨晚床笫間,周祈調笑,硬要當惡少,欺負謝庸這「柔弱書生」,並要求在自己「欺負」得狠的時候,「柔弱書生」要哭唧唧。

  謝庸開始不應,後來到底笑著應了,誰知真到「欺負」得狠時,他卻反客為主起來,比周祈自以為的狠還要狠上幾分,周惡少再次惜敗。罷了,來日方長……

  幾個大人來到後園,「將士們」東奔西走、南征北戰,崔熠欣賞的灼灼其華成了落英繽紛,鳥也飛了,傻頭傻腦的魚也驚了。

  只胐胐安靜地蹲在鞦韆架子上,鞦韆慢慢蕩著,胐胐眼中兩分無奈三分縱容地看著鬧騰的「晚輩」們。

  謝庸、崔熠、周祈、裴氏都坐下來,一邊看著孩子們,一邊聊天兒。

  「豐樂坊安嘉大長公主府裡鬧鬼,你們知道嗎?」崔熠問。

  周祈管的是民間異動,於這些高門大戶裡的消息不如崔熠靈通:「哦?這是怎麼說?」

  崔熠笑:「大長公主的面首們爭風吃醋內訌,其中一個裝神弄鬼,我到了一詐,就詐出來了。生得那樣好看,其實是個蠢貨。蠢成那德行,還玩什麼凶宅……」

  周祈挑眉。

  崔熠看一眼謝庸,突然壞笑,對周祈道:「那個吳郎,長得真是好看。」

  周祈也看謝庸,一臉的真情實意:「再好看能好看過我們家阿庸去?」

  謝庸禁不住翹起嘴角兒。

  崔熠翻個白眼兒,裴氏笑著瞪他一眼,崔熠也笑了。

  崔熠又說起要來京的回鶻使團來:「貞吉可汗沒了,頌其阿布繼位,這是來請封的?」

  謝庸點頭:「約莫還有互市的事。借唐之勢,憑唐之力,壓一壓不太平的那些部族。」

  ……

  唐伯提了大食盒子來,裡面幾層放著各式糕餅、點心、糖果子。唐伯招呼還在「南征北戰」的幾個孩子:「來,來,吃糕餅糖果子了。」

  聽說「糖」字,豹子奴將軍立刻休了戰,領著弟弟們來到案旁。崔家大郎二郎都喜歡吃唐伯做的牛乳餅,一人拿了一塊吃著。虎奴年紀小,吃最鬆軟的雞蛋糕。豹子奴吃了兩塊芝麻松子糖,又把一塊蜜麻糖塞在嘴裡,看看不遠處的母親,手又伸向了銀絲糖……

  周祈捂著牙。

  豹子奴把兩根銀絲糖放回去一根,又委屈巴巴地看父親。

  謝庸有些不忍心地挪開眼。

  唐伯亦不忍,忙為小豹子奴解圍:「是不是該烤肉了?」

  謝庸亦笑著對周祈道:「走吧,咱們去烤肉。今日我給你打下手吧?你如今烤肉的功夫真是越來越好了。」

  周祈站起來隨他去。謝庸回頭,繃起臉對女兒比了兩根手指,豹子奴忙眯眼笑著點頭。

  周祈不回頭,卻翹起了嘴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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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25:4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平行世界番外

  大業三十一年七月十三日晚,長安,電閃雷鳴。

  腹內的小人兒也不消停,使勁兒蹬了兩腳。周氏放下手裡的針線,撫摸著肚子哄道:「莫怕,莫怕,那是雷神翁翁敲鼓呢。」

  楊靖臉上露出一絲笑來,放下書,走過來把耳朵貼在妻子肚腹上聽一聽,腹內被打雷吵醒那位帶著起床氣給了她阿耶一拳。

  「謔,脾氣真大。」楊靖笑道。

  見他笑了,周氏也放下些心來。這兩年皇帝先是擬迎佛骨,佛骨沒迎成,後來便專心寵信道人們,又是煉丹又是起建樓台,已顯昏庸之態,父親、郎君他們一幫臣子都多次勸諫此事。前日大朝會上,郎君因此事被罷了職。今日午後刑部方尚書來,他們在書房說了半日話,從書房出來,面色都不大好。自己問他,他只說莫要擔心。周氏有些心慌,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長安城北一道道粗大的紫色閃電劃破長空,接著又是滾滾悶雷,過了一會兒,滂沱大雨到底下來了,一洗多日的悶熱——此時的人們不知道,這場大雷雨還洗去了什麼。

  閃電擊中即將竣工的皇家觀台一角,因隨即天降大雨,才沒有著起火來。雖太史令陳先說無妨,但皇帝還是頗為驚疑,朝中也議論紛紛,太子並一些大臣趁機勸諫。十六日,丹鼎派道人張伯靜獻上自己新煉丹藥為皇帝壓驚,本已久不服丹藥的皇帝服藥不出十二個時辰,崩於寢殿。

  到九月二十周氏腹中的小嬰孩出生時,此事已經差不多平復了。今上是個靠譜的,替先帝收拾爛攤子,把道士們並蠱惑君心的太史令等都治了罪,又安撫從前罷官貶謫的舊臣們。

  周氏歪在床上,含笑看著舞動小手的女兒和滿臉驚奇的高家三郎。

  坐榻上的高夫人亦含笑看著他們。

  高庸很想戳戳這小東西,她的胳膊亂舞,又用小手抓她自己的臉,她是猴子嗎?

  「你看小大娘多好,以後我們把她聘來給你當小娘子吧?」高夫人逗他。

  「小娘子」是什麼,阿娘說過,就是以後要長長久久在一起的人,一道吃飯飯睡覺覺,一道玩兒。高庸微皺起眉頭,盯著那正在試圖蹬開襁褓的「猴子」,真醜啊……小狗、小貓、狐狸,哪怕真的猴子都比她好看些。

  或許是知道自己被腹誹了,楊家小大娘皺起臉,嘴巴癟著,眼看就要「大雷雨」。

  看她那委屈德行,高庸心裡一軟,勉強道:「行,行吧。」

  周氏笑著抱起女兒,拍一拍,楊大娘癟著的嘴鬆開,過了一會兒閉上眼睡著了。周氏放下她。

  高庸又湊近,許是認了她當自己的「小娘子」,又許是看得有些習慣了,高庸覺得,她這樣安安靜靜地睡著……也還行。她長得不好看,看著似乎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哭,以後定是沒人願意跟她玩,要她當小娘子的。算了,自己撿著吧,怪可憐的。

  楊小大娘在夢中翹起嘴角兒。

  高庸驚訝,笑道:「她笑了!」

  高夫人比個「低聲」的手勢。高庸看看阿娘,又看周氏,小聲笑道:「她還會笑呢……」

  又過月餘,高庸再次隨其母來楊府,他驚訝地發現那紅皮醜猴子變了,變得白白胖胖的,一雙眼墨葡萄一般,小嘴巴像蟹子正在吐泡泡,著實有些——可愛。

  高庸偷偷用手指戳她的臉,已經有了名字的楊琦揮舞胳膊,拳頭打在高庸臉上。高庸捉住她的小手,有些嫌棄地拿床榻旁的帕子幫她擦啃在手上的口水。

  看娃的婢子們都笑起來。

  平安歲月過得快,永昭五年,楊琦開蒙唸書,高庸則已經學了不少詩書史傳,可以寫些粗淺文章了,做的小詩也有頗可入目者。

  大將軍高臻頗有些奇怪,自家是武勳,從長輩們到自己再到長子次子,大多都長於武,誰想到人到中年得的這個老么卻是個唸書的胚子……

  高臻的朋友楊靖有相似的疑惑,阿琦活猴一樣,半點文靜也無,拿起書本便怏怏的,讓描紅,一會兒不看著,就趴在案上睡著了,哈喇子流老長……自己、阿延還有岳父那邊都是讀書人,怎的阿琦會這般?

  聽他這麼說,楊延給妹妹打掩護:「她還小呢,小孩子哪有不愛玩的?長大了自然就知道學了。」

  楊靖也不過是疑惑一下子,倒也不指望女兒長成什麼才女,這樣酣睡憨玩的,也沒什麼不好。

  楊琦挎著小弓、手拿木劍滿家裡亂竄,抬眼看見父親、高伯父還有高家阿兄。

  楊琦笑著跑過來。

  高臻有些莊肅,平日裡罕言寡語的,但見了她就笑起來,又少見地開起了玩笑:「壯士這是做什麼呢?」

  楊「壯士」大聲道:「演武!」

  高庸在心裡咧嘴,不大點兒的小東西,還演武……

  兩個父親卻都笑了,高臻甚至還頗有興趣地讓她再演一遍,後來更說要收她當個弟子。對此高庸只一笑,阿耶沒女兒,就逗人家女娃……楊叔父自家就會舞劍,聽說舞得還極好。

  楊靖拿著高庸的課業本子,笑道:「我們這算換著收徒嗎?揍自家的孩子下不去手?」

  高臻笑起來。

  兩個大人說話,高庸便幫著帶會兒孩子。

  楊琦從腰間小荷包裡掏出一個紙包,紙包中幾塊松子芝麻糖。楊琦極大方地拿其中最大的一塊遞給高庸:「阿兄你吃。」

  看看她那不大乾淨的小手,高庸本想拒絕,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抿抿嘴,到底接過來,塞在嘴裡。

  楊琦也塞一塊在自己嘴裡,一邊嚼一邊問:「好吃吧?翁翁送來的。」

  高庸知道她說的是周僕射,便點點頭,笑道:「你翁翁總有好吃的。」

  楊琦得意一笑,開始對高庸問東問西。高庸跟小孩說話,開始只是敷衍,但說長了,到底也講些真心話,說起這陣子學堂裡打架的事:「……他不過是仗著年紀比我們大罷了。」

  楊琦舉著木劍:「阿兄,莫怕,我護著你!」

  高庸抬手撥楞一下她亂糟糟的腦袋,楊琦歪頭看他。

  「比床榻高不了多少,還護著我呢……」 高庸笑她。

  楊琦噘起嘴來。

  到楊琦與此時高庸一般大時,高庸已經離開族學,進了京郊著名的崇明書院唸書。

  楊琦依舊「文武」雙修著——都跟她阿耶學。高大將軍雖是她掛名師父,卻也實在沒空閒專門教導一個小娃伸胳膊撂腿。後來周僕射那邊找到一個女劍客,那劍客見了楊琦,皺著眉看她打了一趟拳,舞了一回劍,在楊靖夫婦的賠笑中,到底答應教導幾年楊琦。

  楊靖卸了一半差事,終於只當女兒的文師父了。

  劍客面目雖冷,但許是寂寞,更多是徒弟臉皮厚,總是問,便也說些行走江湖的事,楊琦便也想著有一日能如師父那般行俠仗義。

  某日,終於讓她找到了機會。

  東市,一個胡人大漢正在演吞刀劍,不少人圍觀。楊琦很知道其中機關,卻還是興興頭頭地看著。

  她掃眼,突然躥出去,攥住圍觀的一個高大粗壯漢子的手腕:「小偷!」

  粗壯漢子手一抖,見只是一個小女娃,膽氣壯起來,甩開她:「別胡說!」

  「我看見了,你偷他東西。」

  旁邊一個矮小漢子忙摸自己腰間,不知何時繫在腰間的褡褳不見了:「是我的褡褳!」

  高大漢子冷笑:「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什麼憑證?」

  「你們各說這裡面有什麼。」 楊琦道。

  粗壯漢子哪會聽她一個小孩子的,但她身後站著奴僕,周圍人又都看著,那小矮子也盯著,粗壯漢子看一眼手中的褡褳:「三四貫錢,詳細多少,我記不得了。」

  楊琦看矮小漢子。

  矮小漢子道:「確是三貫多錢,確切多少,我也沒數。」

  粗壯漢子得意一笑:「你聽我這般說,便跟著學,還說是你的……」

  圍觀眾人看看兩人,都不確定起來。

  「不對!」

  「就是他的。」

  兩個聲音同時道。

  高庸走出來。

  粗壯漢子看看面前的少年,不由皺眉,這像是個世家子……

  楊琦見了這位阿兄,立刻有了主心骨兒,咧嘴笑道:「你說的不對,這褡褳就是他的。」

  高庸點頭,示意楊琦接著說。

  「你把那褡褳往腰上繫一繫,你腰粗,他腰細,繫扣打褶的地方定不一樣。」 楊琦道。

  粗壯漢子面色一變。

  高庸道:「且這褡褳是藏藍色蜀布做的,他的褲子也是蜀布的,雖看著似灰綠色,其實不過是藏藍洗得多了掉色掉成這樣,而褡褳不似衣物洗得勤,還能看出原色。他這褡褳或是用做衣剩下的布縫的。」

  矮小漢子忙點頭,圍觀諸人看那褡褳,亦點頭。

  「盡胡說!」粗壯漢子拿起那褡褳轉身便走。

  楊琦忙上前一步,卻被高庸搶了先。

  粗壯漢子揮拳去打高庸,高庸偏頭讓過,扣住他的手腕,兩人過起招來。

  漢子雖年長高大,到底只是普通人,高庸年小,卻是將門子,很是會些功夫,不幾下,漢子便落了下風,又兩式,便被高庸擒住。

  楊琦去扯過那褡褳還給矮小漢子,東市武侯過來將歹人帶走。

  楊琦有些遺憾沒能自己上手,又拍高庸馬屁,一口一個「阿兄真厲害」,高庸翹起嘴角兒。

  高庸同窗看著這位有些冒失卻俠義,長得也頗好看的小女郎,笑問高庸:「這是令妹嗎?」又對楊琦道:「某是令兄同窗,姓陸,小娘子也以兄呼某便好。」

  高庸看一眼同窗,淡淡地道:「家父不允她隨意在街上與外男攀談,還請見諒。」又回頭對楊琦道:「趕緊回去吧,不然家裡惦記著。」

  楊琦身後奴僕忙點頭。

  楊琦不大樂意。

  高庸低聲哄她:「我有從胡人那裡買的會自己打鼓的小人兒,回頭拿去給你。」

  楊琦立刻笑了:「行,阿兄可別賴賬!」

  高庸笑催:「快回去吧。」小孩子事兒真多!

  高庸一直把楊琦當小屁孩兒,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小屁孩不再是小屁孩兒了。

  他站在大案前,透過開著的窗子,畫院中梅樹,楊琦湊在他身邊看。

  楊琦發表高論:「為何梅樹都是這樣歪歪扭扭的?直的多好看!」

  高庸笑道:「嗯,跟你似的,壯得小牛犢子一樣!」

  楊琦不樂意,要為小牛犢子正名:「小牛犢子怎麼了?小牛犢子怎麼了?我們健壯的有什麼不好的?」

  高庸越發笑起來,扭頭看她。

  楊琦叉腰挺胸,揚著下巴看他。

  面前的少女秀髮如雲,肌膚白膩,長眉杏眼,櫻唇微翹,兩人離著這般近,高庸突然有些不自在,視線往下落,卻又掃過她身上的起伏。高庸轉過臉去,只覺得耳朵有些熱,阿琦比自己小四歲,馬上就要及笄了呢。高庸又突然想起小時候父母說「聘小娘子」的戲言來。

  楊琦看著他。高庸輕咳一聲,讚道:「小牛犢子好,最好了。」

  楊琦有些狐疑地湊近:「阿兄,你耳邊怎麼紅了?」

  兩人本便離得近,此時幾乎鼻息可聞。

  高庸再咳嗽一聲。

  楊琦盯著他,嘿嘿一笑:「阿兄,你剛才是不是想小娘子了?」

  高庸繃起臉來。

  「嘿嘿,別不承認,你剛才那樣子就像傳奇上說的思春的呆頭鵝。」

  高庸忍無可忍,把她的腦袋推遠,怒問:「小娘子家家的,每日看的什麼亂七八糟?」

  楊琦撇嘴,呵,欲蓋彌彰……

  高庸看著她,楊琦吊兒郎當地歪著頭,全不似覺得自己錯的樣子。

  過了半晌,高庸面色緩和下來,低聲囑咐:「可莫要和旁人說什麼思春之類的話。」

  「這不是和你說嗎?又不是旁人。」

  高庸抿抿嘴,無奈地笑了,抬手想像小時一樣撥楞她的腦袋,卻到底只是攥拳背到了身後。

  小兒女的口角便是這樣,轉眼就雨過天晴,高庸接著畫,楊琦則嘮叨起前陣子遇見的大長公主家的小郎君叫崔熠的來:「哈哈哈哈,這個愣頭青,真是對脾氣極了!」

  高庸扭頭看一眼她沒心沒肺的德行,「嗯」一聲。

  楊琦卻又說起正事:「過兩日就禮部試了,阿兄上場莫急莫慌,沉沉穩穩的,我阿耶說你定然能成。」

  高庸笑著點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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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祈阿庸青梅竹馬平行世界番外。

  在原本故事中,高庸四歲被養母收養,四歲小孩正是有短時記憶,但長時記憶還不大行的階段,所以他剛被收養時能記得自己「庸」的本名,後來也一直延用,「謝」是養母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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