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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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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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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9:2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畫皮 第三十章 櫃坊憑帖

  方漢生畫了押被帶下去,謝庸退堂。

  崔熠先笑了,對王寺卿和謝庸道:「原來那畫兒裡是這麼個玄機。我和阿周這種不讀書的,是真看不出來。」

  周祈向來不要臉,「你不讀書,我讀,前兩天我還看書熬了大半宿呢,只不過與王公、謝少卿讀的不一樣。」

  王勻笑起來,謝庸也莞爾。

  謝庸又對王勻行禮:「雖有碧雲、齊四等人證,方漢生自家也承認下毒殺人,但此案尚有許多疑點,庸想再去趟陳宅。」

  王勻點頭,「是當如此。」

  這種事,自然落不下崔熠和周祈。

  崔熠騎在馬上:「方漢生連殺人都認了,沒必要再否認與阮氏的事,他既然說自己與阮氏沒關係,那當是真的……」

  周祈順嘴便把他拐跑偏了:「如果阮氏所生之子果真是方漢生的,他不承認,看如今的樣子,阮氏至少能從李家得一筆錢財,這樣方漢生至少也給自己留條根。若是他承認,這種亂倫通姦,阮氏還能活?那孩子又如何長大?」

  崔熠想了想,不由得點點頭:「也是,你說得有理。」

  周祈卻又笑了,「其實,我也覺得那姦夫不是方漢生。」

  崔熠瞪她一眼:「消遣我,有意思嗎?」不待周祈說什麼,自己也笑了:「要不說聰明的腦袋都是相似的呢。你說說,為何你也覺得那姦夫不是方漢生?」

  周祈驅馬離他近一點,「我那日與謝少卿訪敦義坊阮家,街坊四鄰有見過那姦夫的,卻都說郎君騎馬匆匆而來,看不清記不起長什麼樣兒。」

  「這一個人啊,若是長相好,風姿好,比如我們謝少卿這樣的,自然還有你崔少尹這樣的,當然,我也勉強能算在列——」

  不等她說完,崔熠已經笑起來。

  「那都不用近看,遠遠地就被百姓雪亮的目光揪了出來。敦義坊的鄰居都說沒看清、記不得,很可能是這姦夫長相普通,過目即忘。」周祈道,「我們干支衛搞跟蹤盯梢的都是這種。」

  崔熠竟然又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周祈挑挑下巴指向謝庸,對崔熠道:「你不覺得方漢生在氣度上有兩分像謝少卿嗎?他這種,按說不應該是看不清記不住的。」

  崔熠剛想點頭,突然歪頭看周祈:「前幾天那個落魄士子方斯年,你說他有點像老謝,如今又覺得這方漢生像老謝,阿周啊,這——不太好吧?我們老謝可是抓兇犯的,怎麼會與嫌犯們相似?」

  崔熠架秧子撥火的本事全套地使出來,「阿周啊,你對老謝有什麼不滿,可以直說嘛。大不了讓他做兩頓飯給你賠賠罪。」

  讓他這一說,周祈卻不由得反思起來,為何看到個好看些的男人,我就覺得像謝少卿?

  周祈不由得又打量謝庸一眼,謝庸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德行,對他們的話恍若未聞。

  周祈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樑上掃過,得出結論,大概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難看的才各有各的難看之處。但轉頭看向旁邊笑得一臉欠抽的崔熠,又犯了疑惑,小崔長得也好看,但與謝少卿不像。哎呀,小崔真是個神奇的存在……

  一路說著話,不覺已經到了懷遠坊陳宅門前。

  依舊是范敬接了出來,把三尊「大神」請進去。

  三人既已顯露了身份,便不好再進後宅了,故而被請去前宅正廳奉茶。范敬還要賠禮,「從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認得貴人們,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謝庸擺擺手,笑道:「這有什麼的?本便是我等為查案微服而來,范郎君不認識才正常。」

  范敬趕忙稱是,又謝他們為自家的事奔忙。

  謝庸卻慨嘆:「令岳才身故,家裡又多事,全靠范郎君獨立支撐,也是委實不容易啊。」

  聽了這樣體貼的話,范敬感懷地再衝謝庸行禮。

  周祈看看謝庸的側臉,又想起那黃鼠狼誘哄小雞吹口哨的故事來。

  進了廳堂,喝了茶,謝庸與范敬通報案情,「府上的事,我們已經審清楚了……本是想謀害夫人,誰知竟是高公喝了那一碗加藥的桂花羊乳……」

  范敬趕忙再站起來行禮,「想不到家裡竟然出了這等奇案,幸好貴人們明察秋毫,不然家岳真是去得不明不白。」又慨嘆,「想不到五郎那樣文質彬彬的人,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慨嘆完,范敬卻又替方五郎求情:「不知貴人們給五郎如何量刑?五郎到底年輕,才被仇恨迷了眼,又有這樣的前情,不知能否從寬些?」

  謝庸搖搖頭:「量刑還要看本寺王公的,不過依某來看,想活是難了。」謝庸卻又好心建議,「我們量刑自要依照律法,可也兼顧人情。你若有心,回頭寫個請求減刑的陳情書遞上,方五郎這斬刑,興許能改成絞刑,也算落個全屍吧。」

  范敬又再行禮道謝。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靜靜地喝茶,看那位「通情達理」的謝少卿接著如何「通情達理」。

  「府上鬧這麼大動靜,恐怕會影響買賣吧?」謝庸又問。

  范敬點點頭:「已經不少有往來的夥伴兒在打聽了。不瞞貴人們說,我們這些小買賣人,都是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一點風吹草動就往後縮,以後家裡這買賣確實難做了。」

  謝庸笑道:「無妨,本官送你一幅字,他們見了,也便知道可以放心大膽地與你做買賣了。」

  范敬大喜,長揖到地。

  周祈笑道:「我們謝少卿兩榜進士,天子門生,那字可是得過相公誇讚的。范郎君,你福氣不小啊。」

  范敬哪有不懂的,趕忙道:「這茶果子都涼了,某去吩咐奴僕們再備新茶來。」說完便再施禮,走了出去。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這是……

  不大會兒工夫,范敬用托盤捧來三個荷包。

  謝庸明知故問:「這是?」

  「京中規矩,沒有白得贈字的。這點小意思,固然不抵貴人筆墨價值之萬一,但還是請貴人收下,畢竟也是小人的心意。」

  謝庸笑道:「如此,某就卻之不恭了。」受賄居然也受得很是儒雅灑脫。

  范敬笑著再行禮,然後又奉給崔熠和周祈這倆跟著打秋風的。

  崔熠掂一掂那荷包,笑道:「某可不會寫字兒。」

  范敬賠笑:「貴人說笑。貴人為舍下之事奔波,這點權充車馬之資。」

  周祈則直接揣到了袖子裡,笑道:「你們府上,事情是有些多,回頭我畫張符送你。」

  范敬趕忙道謝。

  周祈與謝庸是一個樣式的通情達理:「回頭我們就讓人把高公的屍身送回來,也好讓客人們弔唁。把阮氏還有府上的婢子也放了。不是我說,府上這內宅啊,真得好好歸置歸置。」

  范敬連連稱是。

  三人打了秋風出來,崔熠看謝庸,「這是怎麼個意思啊?」

  周祈甩甩手裡的荷包,「都在這個上頭唄。」說著便在馬上掏出荷包裡的東西來看,四張五十萬錢的櫃坊憑帖。好大手筆!

  周祈看那憑帖上的櫃坊,兩張是富恆櫃坊,兩張是明昌櫃坊,又問謝庸和崔熠,他們的憑帖除了富恆、明昌以外,還有一張與紅霞臂釧裡的一樣,是恆通的。

  長安東西市櫃坊有十來家。大凡開櫃坊的都財力雄厚,頗有信譽,憑帖又只是憑著這帖兒就可取錢,很是方便,故而這些憑帖可當銀錢使用。但也有不少商家覺得還是現錢更好,不愛用憑帖,又有商家只收取、花用某一家或幾家的憑帖。

  既然又確定了兩分,謝庸看向周祈:「這事還得周將軍去辦。」

  周祈嘿嘿一笑:「這種殺人放火的勾當我最拿手。」

  崔熠越發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了。

  周祈對崔熠笑道:「你就擎等著看戲吧。」

  大理寺大牢裡。

  牢頭兒走過來看看紅霞,塞在她手裡一個東西,「一會兒上堂別亂說話,使了錢的,很快就放你出去。出去以後有輛車,你徑直坐上出城,城外會有人給你身契。關鍵,上堂別亂說話,懂嗎?」

  人犯們都是分別關押的,紅霞並不知道外面已經差不多塵埃落盡,只以為才開審,趕忙點頭。

  待那牢頭兒走了,紅霞打開手裡的紙,竟是富恆櫃坊的五十萬錢憑帖!這回被搜去的那些東西就又都回來了!紅霞大喜過望。

  過了半天,被提審過堂,果真如那牢頭兒說的是使了銀錢的,那個發現了自己臂釧的官兒和藹得緊,只略問幾句,便說「與她無干,放了吧。」

  紅霞磕了頭,趕忙出來。大理寺門外樹下果然停了一輛帶篷騾車,不顯山不露水的,那趕車人也不認得,紅霞卻覺得不用自家車馬倒也應該,趕忙爬上那車。趕車人揮動鞭子,車子便動了。

  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本來就在城邊上,馬車不大會兒就出了城,又一路往西走,越走越偏。紅霞揭開車簾看一看,不由得有些心慌,便試著問那趕車人:「這位郎君,我們在何處停車?」

  趕車人回頭看她一眼,「著急了?」

  紅霞賠笑。

  「既然你著急,便是這裡好了。」

  紅霞聽這話說得蹊蹺,不由得變了神色。

  趕車人勒住騾子,從車下抽出一把刀來,笑道:「這可怪不得我,誰讓你知道得太多了呢。」說著便舉刀刺來。

  紅霞尖叫,在車廂裡閃躲,那刀只刺破了她的袖子。

  第二刀又到了。

  紅霞覺得自己怎麼也得死在這裡了,卻突然聽得破空的弓箭聲……

  被救下時,紅霞還驚魂未定。

  周祈坐在馬上嘖嘖兩聲:「年紀輕輕的,要不是我們在後面綴著,你這會子就身首異處了。」

  紅霞瑟縮一下,當初是被她搜出的錢,故而有些怕她。

  周祈哼笑:「怎麼?還不說?那你就等著再有人來接你吧。」說著便撥轉馬頭。

  一個內宅婢子,再奸猾也有限,又剛經過驚魂一場,如何還撐得住?當下便跪在了地上,哭求道:「奴說,奴都說,貴人別把奴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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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精們的自白

  謝庸:我擅長演斯文敗類。

  周祈:我就不一樣了,我擅長演剪徑強盜。

  崔熠:我跟你們都不一樣——我不演,我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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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9:3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畫皮 第三十一章 審結該案

  大理寺公堂。

  紅霞跪在地上啜泣道:「臘月二十六,這位道長貴人走後,家裡又請了郎中來,郎中剛走,范郎子就給我一包藥丸,讓我下在阿郎的藥裡。」

  紅霞看一眼旁邊范敬的袍子角兒,「我不敢。范郎子說,阿郎弄成這不死不活的樣子,定是五郎讓碧雲下的藥。以後即便有人查出藥來,也只會算在他們身上。他又以我幫他偷過賬冊要挾,我,我就……」

  「胡說!這婢子定是也與五郎有勾連,想替他開罪,故而誣陷於我。」范敬對堂上坐著的謝庸行禮,「貴人法眼如炬,想必看得明白。」

  謝庸看范敬一眼,接著審紅霞:「你那臂釧中的憑帖,還有那些貴重首飾,都是從哪裡來的?」

  「上回偷娘子私房的賬冊,范郎子給了我一張六萬錢的櫃坊憑帖。娘子從來不用憑帖,我也覺得這樣小小的一張紙,有些不保險,但都換了錢來又未免醒目,便買了那釵子,又換了些現錢。范郎子知道了,笑我村氣,專門贈我那個銀臂釧,說那個叫『隨身錢庫』,有多少錢都可以換成憑帖放在裡面,戴在身上,再也沒有比此更好的放錢辦法了。他這回又給了那憑帖,我便放在了臂釧裡……」

  范敬抬腳要踢紅霞,被衙差攔住。范敬滿臉委屈氣憤地再行禮:「貴人切莫聽信這賤婢的一派胡言。家岳當時已經那般模樣,我為何還要這麼做、擔這殺人的干係?」

  「因郎中說,高峻的脈搏比前兩日有力,或許過幾天就會醒過來。」謝庸淡淡地道,「若高峻甦醒,不但他會重掌家業,方漢生下毒之事也會被摀住,而你早知方漢生與高峻的關係,若他們都無恙,李夫人沉痾多年,一日故去,這李家家業又豈會落在你一個女婿的手中?」

  范敬搖頭:「貴人說笑了。前兩年,某與家岳東奔西走,翁婿一同行路、坐船、宿在山林子裡,要想害他,百八十回都害了,如何會等到這時候?且那樣豈不乾淨?如今家岳雖亡故,家中卻又有個小內弟,某如何獨霸家財?」

  「你若早害了他,這家裡頭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你。況且,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方漢生的身世,只覺得這李家家財以後都是你的囊中之物,故而未生殺心。」

  范敬冷著臉道:「貴人此話難以讓人信服。五郎的身世,家裡人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

  「那還要從李二娘子對方漢生的戀慕說起。方漢生從前雖住在李家,卻專心讀書,於買賣事少有涉足,其賬冊日期都是近兩年的。李二娘顯露出對表兄的愛慕之意,高峻壓下不提,方漢生亦拒絕,然後這方漢生卻學起了做買賣。」謝庸道。

  「於李家的買賣、銀錢出入,除了高峻,你是最清楚的。方漢生用於開闢西北商路花了多少錢,你自然也知道,或許還向高峻質疑過,高峻卻一意孤行地支持他。」

  謝庸往前略傾身子,看著范敬的臉,「不允婚姻,卻任其貪家裡如此多的財產——你怎會不心生懷疑?你慣常出手大方,會收買人心,李夫人身邊有你的眼線,高峻身邊定也是有的,便是通過這些眼線你知道了他們的真實關係。」

  「至於你為何選在現在動手——你或許不知道,在里坊街市,若哪家門窗被打破而不修補,他家門窗會被砸得更厲害,甚至引來盜賊。方五郎就是那第一個打門窗的,而你是第二個——是方五郎勾出你心裡的惡魔。就像那婢子說的,你覺得,即便被查出,此事也會被算在方漢生頭上。我相信殺人並非你最初的安排,因為你還有旁的動作——阮氏所生之子是你的孩子吧?」謝庸輕聲問。

  范敬抬頭,看向謝庸,又很快垂下眼。

  「李氏姊妹都不是心機深、口風嚴的人,但我猜那畫兒的事,你當是聽尊夫人提起的。」謝庸抿抿嘴,「本只是情濃時她無心的一句愛嬌告誡,你卻記住了。後來知道了高峻與方漢生的關係,你便想起那幅畫來,並去高峻書房找到了該畫兒。你找了與那畫中人略有幾分相似的阮氏,讓她做畫中人打扮,在每歲高峻必去的寺廟等著。一直唸著趙氏、如今又掌握李家的高峻果然上當,不顧李夫人反對,納了已有身孕的阮氏。」

  謝庸坐正:「你自己覺得這事天衣無縫,卻不知處處都留著線頭兒。不說高峻屍體嘴角吐藥,是二次中毒的症狀,也不說你對已成棄子的阮氏寬容中帶著些厭煩又不太當回事的態度,單那些數額巨大的憑帖便賣了你。方五郎幼年時是受過窮的,故而用錢謹慎,他送給碧雲的定情物也不過是條小小的胡式銀鏈子,價值千錢而已,如何會給紅霞三十萬錢的憑帖堵嘴?」

  范敬臉繃得緊緊的:「貴人這些都是推斷,單憑推斷,還有一個貪財婢子的話便定我的罪,我不服!」

  謝庸看衙差:「去看看周將軍回來沒有。」

  不大會兒工夫,衙差回報,「周將軍帶著證人回來了。」

  眾人都看向大堂門口。

  周祈臉上帶著輕快的笑,手裡拎著一根花哨馬鞭走進來,似一束陽光照在這莊重肅穆得略顯沉鬱的大堂上。

  崔熠一見她就覺得渾身鬆快,這審案的時候,沒個人在身邊打眉眼官司,還真不習慣。

  便是王寺卿也帶了些笑。

  謝庸的目光在周祈臉上停了一瞬,便看向她身後。

  周祈身後跟著兩個穿短打的漢子。

  兩人顯是沒見過大場面的,一進大堂,離著老遠就跪下磕頭。

  謝庸溫言道:「近前說話。」

  兩個人便又往前走一段,跪在婢子紅霞身後。

  范敬微皺眉看著這兩人,臉上帶著一絲困惑。

  周祈對謝庸行禮:「下官奉命把證人大通坊錢三郎、孫四郎帶到。」

  聽了他們的名字,范敬突然面色一變。

  謝庸點頭,「周將軍辛苦了,旁邊請坐。」

  周祈走到崔熠下首坐下。

  「錢三郎、孫四郎,去歲春天可是你們為敦義坊阮家修的宅子?」

  「是,是小人們為阮家修的宅子。」

  「阮家與你們交接的是誰,可還記得?」

  「記得,他家沒兒子,平日張羅事兒的是阮家老嫗,付錢的是他家女婿,聽老嫗說,是有錢人家的郎君。」

  「這阮家女婿可在這堂上?」

  錢三郎和孫四郎都看向范敬,「便是這位郎君。」

  范敬面色灰白地閉閉眼。

  「人命關天,你們可要認清楚了。」

  孫四看起來略膽大一點,磕頭道:「我們認得這郎君。這郎君脖子上有三顆挨著的小痣,從前我們幫一個有錢客人修宅子,那個客人脖子上也有一顆痣。當時我們兄弟們就說,是不是這有錢人脖子上都有痣。」

  崔熠這回終於有了可以和他「眉來眼去」的人了,於是對周祈比個口型:「又是痣。」

  知道他指的是前個昇平坊凶宅案裡趙大那莫須有的痣,周祈也彎起眼睛。

  錢三郎等被帶下去。

  謝庸看向范敬:「這回還不說嗎?」

  范敬嘆一口氣,耷拉著頭,雙膝跪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成了現在的樣子。一切的一切,都源於那幅畫吧?家岳書房伺候的奴僕洗硯聽到家岳對五郎說『你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旁人都排在你後面』,又說曾見家岳和五郎對著一幅畫垂淚,我立刻想起內人說過的那張美人圖來,再加上二娘的事和五郎貪的錢,我如何還能不明白。後來趁著家岳不在,我讓洗硯幫我找出那幅畫兒來,看的時候本只是好奇,後來偶爾見到阮氏,看到她梳著低髻那低頭垂目的樣子,便生出了這條計策。正如貴人所說,便是那時候,我也沒想過殺人……」

  「我在買賣上朋友頗多,故而多聽到些奇聞異事。家岳一睡不醒,我便想起那胡人的昏睡藥來。家岳是在岳母那裡吃的東西,五郎又認得許多胡人,我便猜,那藥本是五郎下給岳母的,卻被家岳吃了。鬼使神差的,我也打聽到地方,去買了一份。那日周將軍假作道士來我家,我於那昇平坊凶宅的事知道得比旁人清楚些,知道她的身份不簡單,她說要帶名醫來,郎中又說家岳興許會醒過來,我便把那藥給了紅霞……」

  謝庸點點頭,又問:「阮氏與方漢生多有交接,是你讓她去的吧?若高峻未死,阮氏又站住了腳跟,阮氏或許可以誣陷方五郎非禮?可惜,後來高峻身故,這伏筆便用不上了。」

  范敬的頭微微點了兩下。

  審過范敬,再審阮氏,一干人等都審完畫了押,到快日暮了才退堂。

  王寺卿扶著腰站起來,謝庸關切地看看他,到底不是情感外露的人,沒有說什麼。

  王寺卿拍拍他的肩,又看看崔熠、周祈:「也算歷練出來了。以後啊,我可不跟你們這幫年輕的小子這樣熬了,哎呦,我的老腰——」

  周祈笑道:「王公,我有套拳法——」

  王勻笑罵:「你快省省吧,你是恨不得把大理寺變成猴子山。」說著扶著腰走了出去,「文案寫好,放在我案上。」

  謝庸恭敬行禮:「是。」

  周祈看著王寺卿的背影腹誹,呵,老翁這倒不是猴子,可像個鴨子。

  謝庸卻對她道:「我還只當你會詐那阮氏之母,把她帶到公堂上來指認呢。」周祈放下紅霞,因只一個人證到底單薄,再審李家奴僕又太費事——讓奴告主可不容易,她便說去敦義坊再帶個人證。

  周祈滿面正氣:「詐她,讓她指認范敬自然也行,但我們審案,首行正途,能不詐供還是不詐供的好。我想到坊間修房蓋屋是大事,多由男丁出面,便去碰了碰運氣,果真范敬當時露了面,且錢三郎他們竟然還記得他。」

  想不到會從這位周將軍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謝庸對上那雙嬌俏靈動的杏眼。

  周祈挑眉。

  謝庸目光下落,掃在她身後那有節有毛晃蕩晃蕩的「尾巴」上,又挪開,亦正色道:「首行正途,此話很是。」

  崔熠在旁邊想呵呵他們一臉,那櫃坊憑帖、那紅霞口供不是你們倆用詐術詐出來的?這會子滿口「正道」!這倆人太不要臉了!崔熠又疑惑,原先阿周只是匪一些,老謝也只是愛裝一點,什麼時候臉皮就都這般厚了呢?崔熠突然有一種被小玩伴兒們丟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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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子:女婿。

  「破窗效應」:由詹姆士‧威爾遜和喬治‧凱林1982年提出的犯罪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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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畫皮 第三十二章 除夜守歲

  出了大理寺的門,見街上空無一人,崔熠突然一拍腦袋,「今天是除夜!我得進宮領宴!八成今年又遲了。」 說著便躥上馬跑了。

  周祈在後面喊:「急什麼,反正你每年都遲!」

  崔熠在馬上對他們揮揮手。

  謝庸和周祈也上馬東行,身後大理寺的門緩緩關上。

  今天周祈沒帶陳小六,他雖然也沒家沒業的,但在長安城有個姑母,每年都去姑母家過元正,晨間便已經去了。

  謝庸也沒帶羅啟他們——他們要在家裡幫著唐伯打掃收拾,準備除夜的吃食。

  兩人並轡而行,周祈且走且跟謝庸胡拉亂扯,說起各地過年習俗。

  「聽說契丹人用糯米和羊骨髓團成飯糰兒放在氈帳中,元日五更天的時候隨意扔出去,天明查看,若是雙數,就歡慶開宴,若是單數,則讓大巫持箭搖鈴做法,曰『驚鬼』,且此後七日都要待在帳中,不得外出。」

  「突厥人就更奇怪些,過年要先把頭半年死去的人下葬,然後男女穿戴一新,聚在這喪葬之地,若有那相悅的,小郎君們就可以去女家求聘。」

  「南邊人有的除夜要以紅紙剪雞貼於門上,又要殺雞灑雞血於門前以驅邪祟;趙地這日則不能殺雞,要把雀鳥放生……」

  周祈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有的或許是真的,有的只是謠傳,她一個小娘子家,說起「相悅」「求聘」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好在聽這話的謝少卿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周祈不著急回去,只任那馬踢踢踏踏地走著,謝庸耐心不錯,在旁相陪。

  周祈又問謝庸關內道是怎麼過年的。

  謝庸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幕,微笑道:「與京裡並沒什麼差別。幼時家貧,不能常食魚肉,每到元正,先母便買一隻大豬頭回來煮,煮熟了,片片兒蘸蒜泥醢醬調和的料子吃,我那時候覺得,這真是無上的美味。」

  周祈想不到風姿特秀的謝少卿竟然是個幼時吃不上肉的,不免有些驚詫。

  對上她微微圓睜的杏眼,謝庸再笑:「——其實,先母於鼎鼐調和之道上並不大通的。」

  周祈安慰他:「雖然這樣比不太恭敬,但說實話,太夫人的廚藝怎麼也比我從小吃的掖庭庖廚的要好一些。我疑心啊,這天下的大灶掌勺都是一個師父教的,不管是掖庭庖廚,還是我們興慶宮干支衛庖廚,都極擅長把所有的菜肉燉成一個味兒。」

  周祈的肚子也適時地咕嚕了起來,午間去帶證人錢三、孫四,外面店舖都關門了,周祈吃了人家錢三郎家一個菜餅……

  謝庸翹起嘴角。

  周祈看看他,疑心他聽到了自己腹內的動靜兒。

  到底她是個女郎,謝庸吸取上次笑她啃盤子碗惹到她的教訓,只隨口笑問:「晚間如何過?」

  干支衛不像旁的禁軍元正大朝會有戍衛之責,尤其亥支,負責的是「博采民意」,這會子「民」都過年呢,故而除了少數輪班兒值守的,其餘諸人都放了假,能回家的都回家了,興慶宮駐所只剩了少數像周祈這樣沒家沒業的光棍兒。

  公廚也有值守的,給光棍們做些年菜飯食,他們吃了,愛熱鬧的便不分支派地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投壺吹牛,混過一夜去,不愛熱鬧的便回去裹著被子睡覺,與平時無異。

  周祈有的年頭兒是好熱鬧的,有的年頭兒是不愛熱鬧的,至於今年怎麼個過法兒,周祈還沒想過——這陣子委實有些累,要不就回去睡懶覺算了?

  周祈說得隨意,不知怎的,謝庸卻聽出些淒涼來,他也實在沒見過日子過得這般浪蕩的女郎。

  看著馬上就要到的平康坊,周祈卻提出了更「浪子」的過法兒:「要不去平康坊吃一夜花酒?撞進哪個院子,就在哪個院子吃,吃上兩盞,看支歌舞就換一家,如此一家一家吃將過去……」

  周祈看向謝庸:「倒也頗為風流適意。」

  謝庸抿抿嘴。

  周祈還要邀他:「一起嗎?謝少卿。」

  「某從不喝花酒。」謝庸淡淡地道。

  哦,對,周祈點頭。這會子周祈就想念起崔熠來,可惜他得赴宮中大宴。其實從前的時候,像謝少卿這些大臣也要進宮領宴的,但聖人如今上了年紀,精力不濟,這除夜大宴便成了皇家家宴,只妃嬪皇子公主並些得寵的皇親宗室們在了。

  周祈和謝庸停在十字路口,右行是平康坊,左行是崇仁坊,周祈對謝庸拱拱手,笑道:「謝少卿,除夜吉祥,新春安康。明年再會啦。」

  「周將軍也除夜吉祥,新春安康。」謝庸道。

  周祈撥轉馬頭正要走,卻聽身後道:「你要不去我家守歲算了。」

  周祈回頭。

  謝庸舔一下嘴唇,「你不是頗愛唐伯的手藝嗎?」

  周祈又把馬頭撥回來,彎起眉眼笑道:「那自然是好!多謝謝少卿啦。」

  說著便當先往崇仁坊走去。

  謝庸:「……」

  看著馬上她似連背影都寫著「饞」的樣子,謝庸靜靜地笑了。

  看見周祈進門,唐伯始而驚,繼而喜,不大會兒工夫就往周祈面前的案上擺了一堆的糖栗子、杏脯子、蜜漬梅、炸年糕、酥仁糖之類。

  周祈搓搓手,滿臉的笑,今天可真是來著了!

  唐伯卻又勸她:「這些雜東西少吃,一會有八寶鴨子、烤羊腿、糯米鵝、蒸五香肉……」

  周祈趕忙點頭,自覺像掉進米缸的耗子。

  謝少卿的貓胐胐蹲在周祈腳下喵喵地叫。周祈笑問:「你吃什麼?我給你拿?」

  剛換了家常衣服進來的謝庸輕咳一聲。

  周祈趕忙抱歉地對貓道:「對不住,這裡沒有你能吃的。」

  胐胐大約沒見過這般出爾反爾不要臉的人,把肥屁股和長尾巴甩給她,優雅地走向自己的主人。

  謝庸抱起它,摸摸脖頸,胐胐親暱地蹭蹭他的袖子。

  周祈覺得剛才謝少卿一定是故意的,怕自己策反了他的貓。

  謝庸不愛甜食,故而只抱著貓看周祈吃。

  周祈今天穿的是胡服,寬了外面的大氅,閃領綿袍裡是圓領中衣,中衣領口不高,露出些脖頸來。她抬手拿東西吃,閃領下隱現一段秀氣的鎖骨,謝庸把目光挪開,放在杏脯上,心下卻有些疑惑,這麼能吃,又愛吃甜、吃肉,如何還這般瘦?

  唐伯也同意謝庸這後半句,等上了正餐,便不斷勸周祈:「將軍想來是勞累,有些太過纖瘦了,要多吃些肉才好。」

  「將軍嘗嘗這鵝,先炸,再煮,再蒸,六七個時辰才出鍋的。」

  「將軍嘗嘗這羊腿夠不夠味兒?知道將軍不愛辣,這隻腿只略撒了些安息茴香和胡椒。」

  「將軍嘗嘗我們的蒸五香肉。這肉醃臘了有一段時候了,有臘香氣,澆上好黃酒蒸的,雖是醃臘貨,但一點也不柴。」

  「別的還罷了,這八寶鴨子將軍一定要吃,裡面我放了好些東西……」

  因是團年飯,不分主僕客人,都團團圍坐,更方便唐伯勸食。

  周祈很聽勸地每樣兒都嘗了些,果真好吃啊。此時不免有些後悔,應該聽老人之言,剛才少吃些糖果子的……

  羅啟、霍英卻跟周祈拼上了酒。

  兩人本也是愛玩愛鬧的,但主人愛靜,平時只好隨著,如今來了周祈,這陣子與她混得也熟了,又是節間,自然就玩了起來。

  先猜拳,周祈在干支衛中練出來的本事,羅啟霍英如何能比,兩個小子被周祈灌了不少酒。

  再投壺,兩個小子雖也有功夫傍身,但到底玩兒得少,還是罰酒。

  霍英不服:「我家郎君投壺才好呢。」

  謝庸只微笑著看他們投,並不搭訕。

  周祈看他一眼,心下哂笑,吹牛!

  又換了一兩種令來行,羅啟霍英都敗多勝少,直到玩起了抽葉子牌,兩人才轉了運。

  周祈牌技牌運皆不好,但牌品極佳,輸了便一口悶,乾淨俐落。灌多了酒的羅啟、霍英兩個若不是還殘存著些忠心,都想跟陳小六一樣喊「周老大」了。

  唐伯今日高興,喝得有點多,謝庸扶他回去睡了,又在中庭略散了散酒氣,回來便看三隻醉貓正在歌舞,周祈歪在榻上,以箸擊碗唱歌,羅啟、霍英正在跳舞。

  謝庸聽一聽,謔,唱的竟然是宮中雅樂,心中不免有些欽佩,像這樣字字不在調子上想來也難。再看那倆舞的,也沒一個踩在點兒上,活像兩隻熊……

  謝庸閉閉眼,罷了。

  誰想,咕咚一聲,一隻「熊」倒了,便乾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了。周祈和羅啟都笑起來。

  羅啟去拉霍英,自己還晃晃悠悠的,如何拉得起來?謝庸上前扶起霍英,又拖著羅啟,也把兩個小子送回他們自己的屋去。

  等再回來,腳邁進正堂,不免有些遲疑,但還是又走了進來,卻見剛才還含笑擊碗的那個已經歪在隱囊上睡著了。

  謝庸微笑,挺好,免得只兩人守歲顯得尷尬。

  不好就這樣讓她睡,謝庸取了周祈的大氅給她蓋上。

  不提防一下子被抓住了手。

  謝庸看向那雙微眯的醉眼。

  兩人對視了片刻,謝庸微掙,周祈放開他。

  「蓋些東西再睡。」

  「嗯。」周祈嘴裡又咕噥一句什麼,自己把大氅往脖子上抻一抻,安穩合上眼,不大會兒呼吸便均勻綿長起來。

  看看滿室狼藉,還有呼呼大睡的那位,謝庸笑一下,把大燭台移到離周祈稍遠的一張榻邊,自拿一本書坐在榻上看了起來。

  一室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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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少卿:所以,其實還是我一個人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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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三章 上元巡查

  在謝少卿家守了個酒飽飯足的歲,初一日是大朝會,沒有周祈他們什麼事兒,初二至初四日,宮裡宮外地拜拜年、吃吃年酒,也就混過去了。

  到初五日,元正假結束,京兆府、金吾衛並亥支這樣負責「民意」的就開始忙起來——上元節三日放夜,士庶男女出門觀月賞燈,說來熱鬧繁華,卻也極容易出事,火災、踩踏、姦淫、劫掠……

  十四日剛到酉時,天還未黑透,街上已經有了看燈的人,周祈也已經帶著人巡完東北諸坊了。與往日不同,今天周祈著絹甲戎裝,身披大氅,腰間挎刀,長長的眉毛下,眼睛全無笑意,看著頗有些肅殺氣。

  崔熠從西邊安福門轉過來,恰在朱雀門前與周祈碰上。

  看見他,周祈的肅殺氣就沒了,「鄭府尹自己在安福門守著?」

  崔熠點頭。

  安福門有極盛大的踏歌,保不齊皇帝也會出來湊個熱鬧,與「萬民同樂」,故而在安福門不管是金吾衛還是京兆府,都安排了不少人,鄭府尹和金吾衛的吳大將軍都親自在那裡坐鎮。

  干支衛在那裡自然也有人,便是亥支也意思意思地安排了兩個,其餘則被周祈撒去了旁處。

  亥支人少,只能用少量蹲守輔以流動巡視的辦法,周祈自己便帶了幾個人,領了北邊四條街的流動巡查崗。

  崔熠看看街上越來越多的人,嘆口氣:「我越琢磨越覺得你說得對,上元日,人們不是『觀燈』,而是『玩火』。」

  周祈看向不遠處眉目傳情的男女,點點頭。

  這上元節,最普通的最容易出的事便是私奔。在本朝,私奔這種事頗為常見,上元節,還有再過兩個月的上巳節,都堪稱私奔大節。

  節前的時候,周祈曾異想天開地與崔熠商議:「你說我們要是在各坊貼些警示之語,能管用嗎?」

  崔熠笑問:「什麼警示之語?」

  周祈把自己這輩子的文采都拿了出來,「就寫些『私奔乃短視下策,聘娶方為長久之計』,「私奔一時爽,被棄淚滂滂」,「帶爾私奔者絕非真愛」……這樣的。」

  崔熠當時哈哈大笑,對周祈豎起大拇指,「只怕那些老頑固說有礙觀瞻。」

  周祈也知道自己是異想天開,只是覺得那些少女可惜,這個世道於女子總格外艱難些,有時候一步走錯,後面就不好走了。

  崔熠許是也看到了那對兒眉目傳情的男女,對周祈道:「要不明年的時候我去聖人面前敲邊鼓,把你說的警示之語的事辦了?」

  這回換成周祈笑了,周祈覺得自己跟小崔大約上輩子都是棒子,專門打鴛鴦的那種。

  今日崔熠也忙,不過匆匆說這麼兩句話,便帶人沿朱雀大街往南走了。

  周祈則帶人向西往較為偏遠的里坊走去。像修真、普寧等坊歷來都是事情多發地帶。便是去年上元夜,普寧坊有戶人家被洗劫一空。

  繞回來時經過義寧坊,發現這個日子、這個時候,大理寺竟然還開著門。

  讓兄弟們在外面等等,周祈上前與看門衙差打聽。

  衙差認得她,「從蒲州移過來的一些人犯今日到了,少卿要覆審。」

  周祈點頭,正要走,卻聽得腳步聲。

  略等一等,果然見謝庸帶著羅啟走了出來。

  看見周祈,羅啟先笑了,對謝庸道:「是周將軍!」

  謝庸看一眼羅啟,猶記得除夜扶他回房,他嘴裡念叨的「周老大」。

  走到近前,謝庸問:「周將軍有事?」

  聽了自家主人這問法兒,羅啟無奈地咧咧嘴,也就是周老大吧……上元佳節,一個女郎等在衙門外,郎君竟然問是不是「有事」,郎君長得再好看,這輩子娶新婦也是難了。

  周祈本要說「巡查至此,看見開著門,就進來看看」,卻一眼瞥見羅啟的神色,也意識到什麼,促狹心起,眼波流轉,輕聲道:「沒事兒就不能來等謝少卿了?」

  謝庸頓一下,看向周祈。

  周祈繃不住,哈哈地笑起來。

  謝庸鬆了脊背,皺眉瞪她一眼。

  周祈笑道:「我是怕有人趁著上元放夜,把你們大理寺搬空了,回頭列位都要坐在地上辦公。」

  其實看周祈穿著,謝庸也能猜到她在巡查——自從認識,這還是頭一回見她穿戎裝。她的眉毛很長,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眼睛雖是杏眼,因為這樣一雙眉毛,就少了兩分嬌媚,多了些英氣,與戎裝很是相配,當然,是不笑不使壞的時候相配。

  謝庸突然想起從前不知在哪裡看過的玄女戰神像,戎裝的周祈與之好像有那麼一分兩分相似,可惜少一對鳥翅膀……謝庸微翹起嘴角。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翎羽類」,猶問謝庸:「我巡了一圈了,再走完居德坊便往回走了。要不要一起去居德坊楊家餛飩鋪子吃羊湯麵繭?湯濃,繭也做得筋道,只上元節三天賣。」

  謝庸點頭。

  周祈招呼小子們快點走,轉完義寧坊就去吃麵繭,幾人歡呼。

  周祈與謝庸騎馬走在後面,羅啟和亥支其他人走在前面。

  羅啟回頭看看自家郎君和周將軍,月光照在兩人身上,郎君微側頭在聽周將軍說什麼,周將軍亦側著頭,臉上帶著笑影兒。

  羅啟突然又覺得郎君興許還是能娶上新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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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四章 失蹤女郎

  正月十七,京兆府。

  周祈與崔熠站在廊下說話兒。身後屋內各種哭聲、求肯聲。

  「求求貴人,兒與張郎是真心的,並非張郎拐帶了兒。張郎雖家貧,卻是正經讀書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聲音。

  司法參軍威嚴地道:「什麼真心不真心?小娘子家也不知羞!婚姻當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個都不懂?『聘則為妻奔是妾』,你也不知道?還有你,拐帶人淫奔,還說什麼讀書人!做出這樣的事,便是才比子建、長卿又如何?真是枉為聖人門徒,本官都替你臊得慌!」

  「貴人怎能如此說他?這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小娘子不樂意了。

  「貴人說『長卿』,當年司馬氏與卓氏女,不也是這般嗎?貴人焉知道我們不會成為一樁佳話?」年輕郎君口氣微含諷刺。

  「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周祈在外面「嗤」地笑了,可以想像佟參軍被氣歪鬍子的樣子。

  「常言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不住』,卻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要私奔,也攔不住。勸勸老佟,訓斥告誡幾句,就讓各自父母領回去算了。」周祈為裡面的幾對兒小鴛鴦求情。

  她這話,裡面的「小鴛鴦」是聽不著,聽到的話得在心裡罵她——因為裡面五對中有三對是她帶來京兆府的。

  崔熠揉揉下巴,「老佟雖平時拘泥頑固了些,但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這幫拐帶小娘子私奔的小子是怎麼想的,我懂——拐回去佔了便宜再說。這幫小娘子是怎麼回事?怎麼就一個個非要如此?你是女子,你說說。」

  這卻把周祈問住了,周祈覺得自己拿捏連環殺人兇犯的心思興許還拿捏得準些。

  不等她說什麼,崔熠自己先笑了:「嗐,我也是問路於盲!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是這長安城最風流灑脫的郎君了。你能知道什麼小女兒家心思?」

  周祈聽這話,一時有些拿捏不好他是誇自己還是損自己,「兄弟,你從前不這樣說話啊。」

  崔熠嘿嘿一笑:「這不是成天老跟老謝混著嘛。」

  周祈指指他,難怪!要不說學壞容易學好難呢,小崔從前只跟自己混的時候多麼直率可愛,如今愣是讓那位奸詐的謝少卿拐成這樣兒了。

  周祈往廊子邊上靠一靠,讓陽光灑個滿頭滿身,又有些微的風吹到臉上,涼,卻不冷,「慕少艾這種事,大概就像春風吹綠楊柳一樣,到了時候,就要有的。只是有時候太年輕,把握不好分寸,一場風颳過,連樹枝子都刮斷了。」

  崔熠點點頭,過了片刻突然笑道:「阿周,你說話也有些像老謝了,竟然也比興起來。」

  周祈「嘁」他,「不過順嘴打個比方罷了。貧道定力如此高深,還能讓他謝少卿陶染了去?他什麼妖,什麼怪?」

  崔熠笑起來,阿周對老謝似格外挑剔,也是,兩人南轅北轍的性子……

  周祈和崔熠扯閒篇兒的工夫,屋裡與佟參軍哭的換成了另外一對兒。

  「阿耶嫌秦郎家窮,可兒不嫌棄啊。」小娘子的聲音。

  「求貴人成全。」年輕郎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憨,然後便是咚咚地磕頭聲。

  「哎——哎——」

  崔熠無奈地笑了,不等周祈再說什麼,自轉回屋裡去與佟參軍說。

  這些人中有報失蹤的,也有未報的,報了失蹤的,便先銷案,未報的則直接送回,至於兩親家如何商議,親事能不能成,那就不是官府能管的事了。

  周祈翻看報案簿子,還有一家的女兒沒有找到。周祈皺起眉頭,這一起卻有些特別,竟是姐妹都未回家。

  崔熠被鄭府尹叫走,周祈去找佟參軍。

  看佟參軍眉頭兩道豎紋還皺著,周祈笑勸:「算了,年輕人嘛。」

  周祈官品高,佟參軍不好不給面子,勉強笑笑,「別的還罷了,我只恨那兩個年輕士子不規矩,如此浮薄,真是給讀書人丟臉。」佟參軍當年也是正經明經及第的士子,與崔熠這樣的貴介子弟,還有周祈這種靠打架本事高、熬鷹能耐大陞官的不一樣。

  對這種讀書人的自矜,周祈不以為意——人家上學的時候肯定沒睡覺把哈喇子都流書卷上。

  周祈指著報案簿子,「佟參軍,這陳家二女失蹤是頭午來報的案?」

  佟參軍接過簿子,點點頭,「昨日報到了長安縣,今日頭午便報到了京兆府。因知道這一兩日會有許多帶回來的私奔男女,彙總過來好方便比對銷案。」

  周祈點頭,「這一起卻有些古怪,兩姐妹同時失蹤……」

  「許是各有情人,姐妹商量著便一起與情人跑了?」佟參軍猜。

  那報案簿子寫得極簡略:常安坊陳三之女陳大娘,小字阿芳,年十六歲,陳二娘,小字阿幸,年十四歲,於正月十五日晚同出門看燈未歸。

  「難道——他們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佟參軍突有所悟,「也難怪其父母不同意了……」

  周祈看向佟參軍那已經微有皺紋的臉,你們讀書人——果然想得多啊,共侍一夫都出來了,不過也不是不可能……

  「我去看看吧,私奔倒沒什麼,不要是旁的才好。」周祈道。

  佟參軍雖覺得周祈有些多此一舉,卻仍笑著行禮:「到底周將軍謹慎。」

  周祈揮揮手,「一會兒小崔與鄭府尹議完事,勞煩佟參軍與他們說一聲兒。」

  佟參軍再行禮:「是。」

  周祈帶著陳小六出門騎馬奔常安坊。

  這常安坊在長安城西南角上,離著前些天畫中人一案中阮母所在的敦義坊很近,住的同樣也多是些不大富裕的小老百姓。

  進了坊門打聽一下,知道陳三家住在里坊的西南角,誰知過了十字街,拐進一條小曲,正要再打聽打聽,卻聽得一戶人家在吵架。

  「玉娘一天兩夜不歸,你還攔著不讓去官府報案。說什麼『有辱家風』,『有辱家風』,我看你為了家風,什麼都能捨了。我的玉娘,若是萬一有個長短,可怎麼辦啊……」一個婦人站在大門內,雖關著門,外面卻也聽得很清楚。

  「一天兩夜沒回來,還能是什麼事?定是……哎!這種女兒不要也罷。」

  「你不要,我要!」木門推開,婦人走出來,與牽著馬在外面聽吵架的周祈看了個眼對眼。

  周祈慣常不怕尷尬,關切地問:「莫非府上也有小娘子走失了?」

  婦人臉上淚痕未乾,見了周祈,聽她這般問,更加驚疑。

  周祈不提禁軍,只說京兆府,「因這常安坊有人報案說有小娘子看燈走失,特來查探,誰想走至此,又隱約聽得府上兩句相關的話。」

  婦人雖不知道何以京兆府竟然有女官,但看周祈身著男式圓領袍,戴襆頭,騎高頭大馬,還有說話時的氣派,當不是作假,趕忙上前行禮:「求貴人幫奴找找小女。小女十五晚間出門看燈徹夜未歸,奴找遍了親朋家,也沒找到。」說著便哭起來。

  周祈皺皺眉,又是十五晚間……

  門再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男子來,長得又高又瘦,穿著灰色長袍,走路步子方正均勻。

  男子見了周祈也有些驚疑,「請問女郎是?」

  周祈扯出自己的魚袋晃一晃,男子趕忙叉手行禮,自稱叫常叔平。

  「貴府小娘子也不見了?」

  常叔平頗有些猶豫。

  婦人哭道:「我家玉娘——」

  常叔平瞪其妻一眼,「莫要在外面說了。」又再對周祈行禮,「請貴人進門說話。」

  進了院子,周祈見其東廂門上掛著「明德齋」的牌匾,門沒關,從外能見到裡面的幾套几案,原來是個私塾先生,難怪……

  來到堂上坐下,周祈開門見山地道:「常公把令嬡走失的事詳細地與我說說。」

  「小女玉娘慣常是個貞靜聽話的孩子,因她日見大了,這兩年上元節,某便不讓她出去了。她去年前年的上元節都這般過來,也不曾說什麼,今年卻軟磨硬泡地非要出門去,還因此哭了。某到底不忍,讓她帶著婢子一同出去,說好只在坊裡站站便回。出門未行幾步,小女說冷,讓婢子回來拿暖袖筒,婢子回來取了袖筒再回去卻未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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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五章 失蹤前後

  「不知令嬡可曾有婚約了?」 雖周祈猜沒有,卻還是問了一句。

  常叔平搖頭:「尚未。」

  「令嬡年齡幾何?」

  「十六了。」常妻代答。

  「哦。」周祈點點頭,坊間好些女子十三四歲便定親,及笄後便成婚,這常玉娘算是晚的了,不過周祈也能大致猜到原因,「知書達理、聰明上進的好郎子不好找啊。」

  常叔平點頭,嘆口氣,「貴人所言正是某顧慮的。」 想要再說兩句什麼,意識到對面坐著的是個年輕女郎,常叔平又閉上嘴。

  周祈其實不太指望從常叔平嘴裡得到其女走失前後的什麼詳情細節,這樣一位板正的父親,能看出女兒家的什麼心思?常玉娘自己更不會與他說。

  周祈對常妻道:「不知娘子可否帶某去令嬡房中看看?另外,某還想問婢子幾句話。」

  常妻趕忙站起:「貴人請隨奴來。」又道,「小婢子出去擔水了,一會便回來。」

  常叔平也站起行禮:「有勞貴人了。」雖之前不想報官,但既然「官」都知道了,常叔平到底也惦記女兒,希望能知道她的下落。

  常叔平不方便去女兒房中,陳小六也留在了常家廳堂裡。

  常家本是一進的院子,卻於後園又蓋了幾間屋子,也算隔出了個前宅後宅來。住在這幾間屋子的,便是常玉娘和她的婢子。

  周祈打量這屋子,雖簡素,但卻一眼就能看出是間閨房,窗上貼著剪得極細緻的牡丹花勝,窗前案上擺著筆墨、書、銅鏡、妝盒,半舊的藕粉色帳子用絡子拴著,靠牆竹架上搭著幾件衣服。

  周祈負著手在搭著衣服的竹架前走過,問常妻:「府上是讀書人家,令嬡又是位貞靜女郎,想來她平時並不常出門。最近一兩個月,她出門幾次?去了哪裡?最近一次出門是什麼時候?」

  「重陽節,她阿耶還有我帶著她們姐弟去了趟樂游原。再然後便是臘月初八,玉娘帶著婢子出去了一回,去永平坊慈安寺上香。元正的時候,她自己又出去了一回,我們坊裡有個小尼庵叫淨明庵,她去那裡上了個香。因她阿耶不喜歡僧道,我也說年輕的小娘子總去佛寺庵堂不好,勸著她,她便答應著不再去了。其後就再沒出過門,直到這上元節。」

  「這一兩個月,她除了想上元節去看燈,可還有旁的異常處?」

  常妻想了想,「她原本便不是愛說話的,這陣子似比從前話更少了。」常妻嘆口氣,又開始用帕子擦眼淚,「年間節下忙,我還想著過完節問問她……」

  「我問一句冒昧的話,令嬡可有私房錢,出門可帶了去?」

  常妻趕忙搖頭:「有些錢,都在荷包裡,不曾帶走。」

  周祈點點頭,來到窗前案邊,順手翻那案上的幾卷書,卻在書卷中翻出一張未竟的牡丹圖來,顏色才著了一半兒。這圖雖畫得不算多好,但看得出畫得很是認真仔細。

  周祈問:「令嬡極愛牡丹?」

  常妻擦擦淚,「每年三四月都跟我去慈恩寺這些牡丹開得盛的地方看牡丹,但要說多喜歡,也說不上。她從前倒是說愛蘭花,說那香氣幽靜,帕子、華勝都愛繡、愛剪蘭花。」

  一個面相有些憨的高大婢子走進來,沖常妻行個禮,「娘子叫我?」又看周祈。

  「正月十五,是你跟著小娘子出門的?」周祈溫言問道。

  婢子點頭:「是我隨著小娘子出門的。」

  「十五出門可見了什麼人?小娘子怎麼說的?你帶著暖袖筒回去又在哪裡找的?」

  「出門有幾個看燈的,離著遠,我也沒看出是誰來。小娘子說冷,讓我回來拿暖袖筒,我便回來,等再出去,小娘子就不見了。我只當她逗我玩,便在門外等了一陣子。見她還不出來,我猜她自己先去主街上看燈了,便去十字街找她,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我又猜,她是不是先回家了,她也沒回家……」婢子耷拉下腦袋。

  對這種憨直的,若她知道什麼,取口供是最容易的,但她現下是「不知道」。

  周祈不死心,「臘月初八,你與小娘子去廟裡上香,可遇到什麼人?比如認識的小娘子,問路的年輕郎君……你們在廟裡做了什麼?」

  「寺裡好些人,裡面有小娘子,也有年輕郎君……小娘子給了我幾個錢,讓我去買零嘴,她自己去抽了籤子,然後我們就回來了。」

  ……

  從常家出來,陳小六先道:「老大,這常家女兒是與人私奔了吧?」

  不待周祈說什麼,陳小六便接著剖析起來:「這常玉娘從前上元節不出門可以,為何今年非要哭著鬧著出門去?又出門後支開婢子讓她回去拿暖袖筒子,分明就是與情郎約好了,要趁著上元節私奔。」

  周祈看陳小六,「不錯啊,很能看出些事兒來了。」

  陳小六臉上露出得意來,「不能白跟了你這麼久。」

  周祈卻皺起眉頭,私奔……

  從常家再往西走往南拐,過兩個小路口,問一問,便找到了開油坊的陳三家。

  陳三家一個小院子,房屋有些破敗,但還算乾淨俐落。

  這陳三與常叔平不同,一聽周祈是來查問失蹤之事的,便事無鉅細地又有些顛三倒四地與周祈說了起來,邊說邊哭。

  「阿芳與錢家三郎約好一塊看燈,他們今年成親,已經瞧好了今年八月初六的好日子。據三郎說在永安坊旁邊的主街上看了一陣子,阿芳便要回來,他們就分開了,可阿芳和阿幸沒有回來啊。三郎也是,他怎麼就不知道送送她們啊。」

  「我阿芳最是孝順能幹,洗衣做飯出油賣油,這裡裡外外的活都來得,自從她們娘沒了,家裡好些事都靠她。」

  「阿幸小一點,有些嬌氣,好在還算聽話,尤其聽她阿姊的話。」

  周祈不打斷他,只任他說。

  「阿芳說給了永安坊錢家油坊的三郎,錢家油坊不比我們這小本買賣,聽說東西市的大鋪子好幾家都用錢家的油。隔壁的宋婆是錢家親戚,看阿芳能幹,當得媒人。我原本想著,阿芳在家裡受些苦,嫁去他家就享福了,可如今這樣……」

  「阿幸一團孩兒氣,還沒有人家兒呢,如今……我的孩子們啊……」陳三大聲哭起來。

  周祈沒怎麼見過男人哭,看著面前樣貌平庸,紅鼻子紅眼睛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男人,不知怎麼的,也心酸起來。

  差不多想問的他也都說了,周祈嘆口氣,「我們儘量幫你把女兒找回來。」

  陳三跪下磕頭。

  周祈扶起他,快步走了出去。

  去找這錢三郎之前,周祈先去了陳家隔壁找「宋婆」。

  宋老嫗五六十歲年紀,看著頗精神。

  「陳家兩個小娘子還沒找回來?這——阿芳即便再尋回來,怕也進不得錢家門了。這都快兩天兩夜了,怎麼說得清。」宋老嫗搖搖頭,「這樣的新婦子,錢家是萬不會滿意的。」

  「對這樁婚事,錢家從前滿意嗎?」周祈問。

  「滿意!」宋老嫗睜大眼睛,「我保的媒就沒有不合適的。」

  宋老嫗想湊近周祈耳邊,看見她袍服上的織錦紋路,又退了回去,有些訕訕地道:「貴人,不是我宋婆子說嘴,我保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都過得極好。就陳家大娘與錢三郎,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定然以後也過得很好。陳家雖窮些,但阿芳是個能幹的,錢家老三前面有兩個兄長頂著,就愛玩些,正好娶個能頂事的娘子。每次我去,錢家娘子都說這樁親事說得好。」

  「那錢三郎自己樂意嗎?」

  「先前看不出來怎麼樣,這快成親了,倒上心了。十五那日午後,我去錢家,看他穿得人五人六,好生打扮了一番呢,就為了跟阿芳看燈。」宋老嫗又搖搖頭,「可惜啊,這麼一樁好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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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六章 兩座廟宇

  從宋老嫗家出來,周祈和陳小六順便去了這常安坊的淨明庵。

  這庵一個小小的院子,沒花沒草,三間正房、兩間廂房。正堂供著菩薩,菩薩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駁駁的,身上披塊紅布遮掩著。地上三個破舊蒲團,一個小小的木頭功德箱子。周祈隨手扔進去些錢,砸在木頭底兒上。

  又晃去偏殿,兩邊偏殿一個供著財神、一個供著道祖,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點點頭,三個神仙共處一庵,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湊手兒了。

  又出來繞到後院,周祈和陳小六才在歪脖樹下找到正在修雞窩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麼?」老尼姑側著耳朵大聲問。

  周祈無奈地笑道:「沒事兒,我說您老這雞窩搭得好。」

  「雞窩墊草?是要墊草……」

  陳小六噗嗤一聲笑了。

  周祈也笑笑,帶著陳小六走出來。

  常安坊斜對過兒永平坊裡的慈安寺就不一樣了,雖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卻也是間大寺廟。西南諸坊中沒有什麼名剎,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許是因為還在正月裡,上香閒逛的人頗多。寺廟門口又有好些小攤兒,賣炸糕、飴糖、甘蔗各種吃食的,賣佛珠串子的,賣釵子、珠花、指環兒的,賣撥浪鼓、泥人兒的,賣書畫黃曆的……

  周祈目光掃過賣炸丸子的,到底沒買,卻一眼瞧見旁邊賣書的攤子上有本書的名兒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後面還有個「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書,書封最下面寫著「煙雨齋主人」,沒錯了,就是他。

  周祈趕忙打開看,第一回 曰「明月夜杜宅鬧鬼,霜雪天道觀飛仙」:「自杜侍郎亡故後,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確實接的停住的地方,那個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發現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這本歸到「有生之年無望」之中,誰想竟然等到了,這是什麼運氣!

  看這位女客變幻莫測的神情,書攤兒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這煙雨齋主人坑了的,從前多少人打聽這下卷而不得,誰想到時隔幾年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寫了出來。」

  周祈笑道:「約莫是聽到了我等的怨念,總覺得脊背發涼吧。」

  書攤兒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問可還有這本的存書。

  書攤兒主人道:「一次進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來只帶了三本。」

  周祈把這三本都要了,回頭送給崔熠一本,送給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們倆從坑底下撈出來。

  周祈帶著小六走進寺裡。寺中殿堂廣大、僧舍儼然,院中種了好些花樹,等再過些日子,應該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來到抽籤的偏殿,一進殿,周祈就笑了,這裡除了抽籤解籤的,竟然還擺攤兒賣東西。

  佛珠串子,看著比寺外攤子上的要精緻些,又有可以當項墜的佛像,玉環玉珮,花朵、如意、壽桃各種形狀的銀錁子,都編著絡子擺在鋪了紅絨布的木格中,幾個小娘子正在頗有興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個牡丹花形狀的銀錁子,不過三四錢銀子的東西,還挺精緻。東西市的櫃坊、銀樓年下節間也賣這種玩意兒,不知道這寺廟是直接從東西市買了轉手來賣,還是自己去找銀匠專門傾的。

  擺攤兒的和尚笑道:「這都是在佛前供過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順遂,富貴延年。」

  「這可保我平安順遂、富貴延年的錁子,多少錢?」

  「只需千錢。」

  周祈雖慣常是個人傻錢多的,這會兒也得嘆和尚們真黑。這玩意兒在東市也就賣六七百錢,若自己找銀匠鋪子去傾就更便宜了,在這裡竟然賣一千錢,貴寺比朝廷課稅可狠多了。

  在寺裡轉一圈,看時候不早了,周祈帶陳小六打馬去了旁邊的永安坊,找到開油坊的錢家。

  在錢家門前,周祈見到一個身高體壯、穿翠藍色綢袍的年輕人,那藍色極亮,顯得這年輕人更壯實了,讓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來。

  想起宋老嫗說的話,周祈試著叫一句:「錢三郎?」

  年輕人抬頭,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為陳家大娘的事而來。」

  錢三郎眼裡的光暗下來,語氣隨意地問:「她還沒找著嗎?」

  「沒有,聽說錢郎君與陳大娘今秋就要成親了?」

  「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錢三郎看看周祈,笑問,「女郎是什麼人?怎麼問起這事?」

  周祈壓著性子接著問:「十五晚間,你與陳大娘、陳二娘是什麼時辰分開的?」

  「應該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剛黑,燈會才開始,如何就分開了?」

  「咳,」錢三郎頓一下,「她們自己要回去,我能說什麼。」

  「既是未婚夫妻,相約看燈,為何你不送她們還家?」

  「她們出門買菜送油拋頭露面的時候多了,又不是什麼大家女郎,還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與她們分開後,去了哪裡?」

  「我——」錢三郎看看周祈,「你是做什麼的,來盤問我?」

  周祈掏出魚袋晃一晃,「說吧。」

  想不到是官府的人,錢三郎略有點慌張,「我,我,我就是隨意在街上看看燈。」

  周祈似笑非笑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錢三郎有點驚又有點喜地看向周祈。

  周祈另一隻抓住他的胳膊,猛抬腳踹膝蓋窩兒,那麼高大的個漢子頓時跪在地上叫了起來。

  周祈略一使勁兒,錢三郎的「哎、哎」就變成了慘叫「啊——」。

  「你十五看燈之前著意打扮,卻與陳大娘只匆匆見一面,燈會才開始就分開,又並不送她們姊妹回去,言語間對其更是全無情意,這打扮顯然不是為了陳大娘,『隨意在街上看看燈』?騙鬼呢?」周祈輕聲道,「在我面前,上一個不好好兒說話的,如今已經不會說話了。」

  錢三郎除了疼,還覺得後脊背有些冷,「我說,我都說。」

  周祈略鬆一鬆,「再說一遍,幾時和陳家姐妹分開,為何分開,其後你去做了什麼。」

  「我是酉時出門的,等了一會兒,遇到她們姊妹,在坊外主路上略轉了轉,大概就是酉正時候分開的,因為,因為——我,我另約了旁人。」

  錢家大門打開,匆匆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並一個僕婦來。見周祈押著錢三郎,中年婦人慌忙上前:「三郎——」

  陳小六伸臂攔住:「官府辦案,閒雜人等退避。」

  中年婦人縮一下,驚懼地看看周祈和陳小六,又看錢三郎:「我家三郎是個好孩子,貴人定是弄錯了。」

  周祈微使勁,「接著說,約了誰。」

  錢三郎又「啊」一聲,「約,約了懷貞坊的張福娘子。」

  「有夫之婦?」

  錢三郎囁嚅:「張福前兩日出門去南邊販茶了,我,她,我們約好十五晚間見面……」

  「某會去查證。若有假,你可知道後果?」

  「不敢,我不敢說謊騙貴人。」

  周祈推開錢三郎。許是她剛才踹人用勁兒有點大,拿其胳膊肩膀又是抓在脈穴上,一不被抻著,錢三郎就撲到在地。中年婦人本在呆愣,此時趕忙撲到兒子身上,兒啊肉啊地哭起來。

  周祈一哂,帶著陳小六上馬走了。

  懷貞坊雖不大,卻頗有些刺兒頭,故而有干支衛亥支的人常駐,周祈讓陳小六去傳話,讓其核對錢三郎的話,自己往回走。

  經過光德坊,進去京兆府,崔熠竟然還在。

  「我猜你回來定然來打個晃,故而在這兒多留了會子等你。」崔熠笑道。

  周祈拿出一卷書丟在他懷裡,「算你有良心,不讓你白等,看看。」

  崔熠一看,「哎呦——那個《大周迷案》的下卷?你從哪兒弄的?」

  周祈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得意樣子。

  外面暮鼓敲響,周祈與崔熠一起往外走,崔熠還一邊走一邊看。

  周祈嘲笑他:「要是看正經書這般賣力,估摸可以中個狀元。」

  上了馬,崔熠才依依不捨地把書塞到馬鞍下的袋子裡,笑道:「看旁的傳奇也不這樣兒,這煙雨齋主人著實寫得好,一環扣著一環的,讓人猜不著,可他揭開謎底,你往前推,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人家早就有伏筆埋好了線的。」

  周祈還沒看,不跟他說傳奇,「今日我去查探報了失蹤的陳氏姊妹,這陳氏姊妹極可能是出事了,另外,常安坊還有一個失蹤的年輕女子常玉娘,雖看起來像與人私奔,卻也有疑點。」

  周祈看崔熠,「咱們又得忙了。這燈節啊,就沒有不出事的年份。」

  「那走吧,老謝家。」崔熠笑道。

  周祈還要裝一裝,「不好吧?總去人家謝少卿那裡打秋風蹭吃蹭喝……」

  崔熠撇撇嘴,一臉看透她卻不拆穿的樣子。

  「不過我這裡還有一卷《大周迷案》,買給王寺卿的,請謝少卿轉交吧。」

  崔熠笑起來,打馬前行。

  周祈開始滿腦子轉起謝庸家的飯菜來,還有他那隻叫胐胐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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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七章 謝家議案

  謝家人對時不常出現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頗有些習以為常了。謝庸穿著家常綿袍子、趿拉著一雙不知用什麼皮毛做的氈鞋,手裡拿著一卷書在屋門口微笑著迎他們,旁邊蹲著肥貓胐胐。

  羅啟和霍英正在院子裡拆招練拳,見了崔、周二人都笑著行禮。

  唐伯則從東廂走出來,笑道:「正好今日買了一條足有三四尺長的厚子魚,又有新鮮羊肉,要做一鍋魚羊鮮吃。」

  周祈與崔熠對這種吃白食的行徑更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周祈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熠則要求,「若有菜心兒,唐伯放上些,我最愛吃魚羊鮮裡的菜。」當真是賓至如歸。

  唐伯連聲道「有」,又對周祈道,「午後我用紅棗牛乳做了些棗糕,周將軍一定喜歡。」

  周祈點頭道好,心裡卻突然覺得自從進了謝家自己就像個見了美人兒只知道點頭傻笑的呆色胚。

  周祈又覺得,這家裡大概有一個半不太歡迎自己,一個是謝少卿,半個是那隻貓。

  一看就知道謝少卿是那種郎心如鐵的,對他,周祈也就只好算了,但對那隻貓,周祈還想努力一下。

  坐下,喝著茶,吃著唐伯的棗糕,周祈看一眼謝庸,偷偷掰一小塊兒棗糕放在手心,又把手放在案下,對胐胐使眼色。

  胐胐果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貓,明察秋毫,本來一直在榻邊兒安靜蹲著的,此時立刻挪金步走了過來。

  手心兒裡毛絨絨、濕潤潤的感覺讓周祈胳膊上起了些雞皮疙瘩,周祈終於認真思考起了在興慶宮廨房養一隻貓的事。

  胐胐舔一下周祈的手心,周祈接到指示,趕忙用另一隻手又捏一塊,卻聽得一聲輕咳。

  周祈停住,看向謝少卿。

  「嘗嘗就行了,它不能多吃。」謝庸抿一口茶道。

  胐胐輕輕地喵一聲,又舔一下周祈,周祈一顆硬漢心頓時化作繞指柔。

  周祈看著謝庸,巴巴地腆著臉求肯,「就再多吃一口,一小口兒?」

  對上她的眼睛,謝庸避開,再喝一口茶,終於還是「嗯」了一聲。

  周祈笑了,果真只捏了一小點兒,放在那邊的手心。胐胐又吃了。

  「沒有了,改天再吃吧。」周祈無限愛憐地拍拍貓頭。

  胐胐是只有分寸的貓,也不糾纏,再喵一聲,轉身走了。

  崔熠笑問謝庸:「你家的貓成精了吧?」又道,「若哪天這貓不見了,就去興慶宮找,定是被阿周偷走了。」

  周祈一下子被他的話啟發到了,或許真可以請胐胐去興慶宮做幾天客呢?嘴上卻掩飾,「你這是傳奇看多了,還貓成精。」說著掏出一卷《大周迷案》下卷來,「今日在街上竟然看到了這個,還請幫忙轉交王寺卿。」

  謝庸看了那書封上的字一眼,點點頭,把書收了起來,竟一點好奇也無。

  謝少卿這輩子大約是與野史傳奇這種書無緣了,人生樂趣少了一半——另一半是美食。周祈心裡突然舒泰了,這人生趣味,自己與謝少卿各佔其半,倒也不必一味羨慕他。

  辦了請謝少卿轉交傳奇這件「正事」,趁著還沒吃飯,周祈說起真正的正事。

  「……那錢三的話我已經讓人去核對了,按情理推測,當沒有說謊。如果陳氏姊妹失蹤與他無干,那她們去了哪裡?陳大娘也另有情人?那妹妹呢?陳大娘這種裡裡外外都操心的人,是不大容易拋家舍業與人私奔的。陳氏姊妹極有可能是被枴子拐走,甚或遭遇了更惡劣的事。」周祈面色有些沉重。

  周祈又說到常玉娘,「同坊的常玉娘看起來倒有些像與人私奔……從前上元節不出門,今年卻哭鬧著定要出去,又刻意支開婢子,當是因為臘月初八出門去慈安寺上香時,遇到了什麼人,元正的時候又出去見了這人一次,或許上元節見面便是元正時約下的。大過年的去個只有耳聾老尼的破舊庵堂上香,不過是扯謊。」

  「她從前愛蘭花,如今卻極用心地畫起了牡丹,窗上華勝也是牡丹,我又在慈安寺見到牡丹形狀的銀錁子,或許常玉娘去寺裡時,有人送了她一個這銀錁子?這個還要明日再去常宅查問。」

  周祈知道崔熠家這種東西應該不少,但怕是不清楚坊間的事,謝少卿居廟堂之高,又是這樣端方冷肅的性子,恐怕也不知道,「這種銀錁子,大戶人家一般是當賞錢用的。在坊間,除了可當年節禮物給孩子們,小娘子們也打了絲絛絡子繫在腰上壓裙,或者拴在荷包、帕子上,比玉環玉珮要便宜,又活潑逗趣。故而,於小娘子們,這東西不單純是塊碎銀子。」

  周祈看崔熠和謝庸,「才子佳人,貼身小物定情,這種路數你們都是知道的吧?」

  崔熠笑著點頭,謝少卿又低頭喝茶。

  嘁——裝!周祈知道他懂。

  周祈有些感慨:「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遇到個什麼人,聽了兩句什麼話,收了這麼個一千錢都算多花了的東西,就被勾去了魂兒……常家娘子說這陣子常玉娘格外寡言。」

  周祈一頓,突然道:「說到『一千錢』還有『勾去魂兒』,我突然想起這長安城一樁傳說。說有個叫千錢婆婆的,她有個寶瓶,那瓶子可以裝人靈魂,只要她叫人名字,這人答應了,靈魂就被收走。據說這千錢婆婆專門愛收女子靈魂,她又不白收,會給這女子身上放上一千錢。」

  周祈看崔熠謝庸:「這傳說,你們都沒聽說過嗎?」

  崔熠看著她,謝庸不說話。

  周祈知道自己又扯遠了,清清嗓子,把話題扯回來,「一個私塾先生家愛清幽蘭花的小娘子,會與什麼人一見定情呢?」周祈微眯眼睛,「比如,一個相貌清雋、風姿雅秀的士子?」

  崔熠笑道:「你這不說的就是老謝嗎?」

  周祈看向謝庸,謝少卿確實長了一張禍水臉,這要是站在街上勾搭小娘子,十個裡面得有八個上套兒,興許千錢的錁子都不用送……

  崔熠想起從前架的秧子、撥的火,「哎,阿周,你怎麼總把老謝跟嫌犯比呢?你吃著人家的飯,還這麼說人家,不好吧?」

  周祈不理崔熠,接著說案情:「雖如此,我卻覺得常玉娘並沒立意與人私奔。不說她沒帶私房錢,單是裡衣隨意地搭在屋內竹架上就說不過去——她不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小娘子,當知道若自己一去不回,這屋子會有多少人進去。」

  崔熠點頭:「故而,她本只是與人幽會,後面改了主意與人私奔,或是被那人拐走了?」

  謝庸道:「也不能排除是被旁人擄走的。本是與情人幽會,卻在去時或回時的路上被人打暈迷暈帶走了。」

  「幽會,兩情相悅,那男的不得接她送她?」崔熠道。

  謝庸看一眼崔熠,淡淡地道,「偷期幽約,離著女子家近了,若碰上其父母家人,保不齊會挨揍的。」

  崔熠和周祈都看謝庸,哦呵——這般懂嗎?

  謝庸不理他們,「從前在鄜州,有一樁兇案。一個小童去其同村的外祖父家,多時未歸,後來在村外的小山上發現了其屍體。因其舅父舅母與小童父母有財產糾紛,當時的辦案官便著重查起了其舅父舅母,甚至動了刑,其實作案者乃是同村一個漢子,意圖拐賣那小童,錯手殺了他。」

  周祈和崔熠面色都沉下來。

  謝庸問:「這常玉娘大約是什麼時候出得門?」

  「大約酉末戌初。」周祈看向謝庸,「莫非你疑心陳氏姊妹失蹤與常玉娘失蹤是同一人或同一夥人所為?」

  「目前還不能這麼認為,只是這一個坊,走失了三個小娘子,未免太巧了,且從時間上看,也是可能的。陳氏姊妹與錢三郎酉正分開,慢慢逛回去,遇到出門不久的常玉娘……常安坊雖大,人家卻不多,她們或許也是認識的。」

  周祈皺著眉道:「路徑上也可能,陳氏姊妹回家,有可能從常家門前過。」

  謝庸道:「我們明日一同再去常安坊及附近看一看。」

  周祈和崔熠點頭。

  唐伯和羅啟等端上飯菜來,三人便放下案情一同吃飯。

  唐伯的魚羊鮮做得極好,魚不腥,羊不羶,卻又都極鮮美,尤其那奶白奶白的湯好喝極了,周祈覺得就光用這湯泡飯,自己就能吃上三碗。

  謝家淺窄,不便留客。吃了飯,又玩一陣子,崔熠冒著夜禁回家,周祈住去謝家旁邊的旅店。

  滿天星光,長安裡坊靜謐安詳。

  一間屋子裡,哭累了的陳阿幸依偎在其姊身旁睡著了,阿芳卻還在黑暗中睜著眼,不遠處是抱著肩縮成一團的常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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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八章 同坊老叟

  暗室內,阿芳睡著醒來,又睡著醒來,因不見天日,又聽不到聲音,並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阿芳與阿幸身上搭著一條破被,一股子潮氣。不遠處的常玉娘身旁亦有一床舊被,不知是嫌腌臢還是旁的緣故,她沒有蓋,只裹著自己的披風倚在牆角。

  阿芳聽到常玉娘似呻吟了一聲,便站起來。

  「阿姊,你去做什麼?」阿幸問。

  「常小娘子怕是不舒服,我去看看。」

  「在這個鬼地方能舒服才怪了,都怪她!」

  阿芳拍拍妹妹的手,「別亂說。」

  阿幸嘟囔一句什麼。

  阿芳扶著牆走向常玉娘。

  常玉娘輕聲道:「我沒事。」嗓音卻似被劈過一般,早不復從前的嬌柔。

  月落鳥鳴,又是早晨。

  常安坊中晨起的人們還帶著年節的懶散。街上,吃過飯揣著袖子遛彎兒的,遇上沒洗臉眼角兒還掛著眼眵的和才爬出被窩兒出門倒溺盆的。

  「張五,一晚尿這麼些,得起來多少回?腰不行了啊。」揣袖子的笑道。

  「連個婆子都沒有,他就是腰行,又能怎麼著啊?」眼角掛眼眵的道。

  倒溺盆的老叟作勢要把溺盆潑到另兩個身上,另兩個趕忙閃躲。

  倒溺盆老叟斜眼看他們,「別看我老,腰比你們好。」

  另兩個都越發笑起來,老叟也不生氣,自去了茅廁。

  不大會兒,老叟回來,三個閒漢接著說話兒。

  「聽說常先生家的小娘子十五出門看燈不見了,莫不是與人跑了吧?」揣袖子的道。

  「這還用問?定是與人跑了。要說這坊裡,常家小娘子是個尖兒,走路跟風吹柳樹似的,說話也輕聲細語,我看比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娘子也不差什麼。」眼角掛眼眵的揉揉眼睛道。

  「叫得也好聽。」倒溺盆老叟插嘴道。

  這話如此猥瑣,另兩個都笑罵。揣袖子的又道:「小心老常來找你拚命。」

  掛眼眵的道:「這老常也是!非要選個唸書的後生當郎子,又要長得平頭正臉,還得家裡過得去,選來選去……這回得,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把這麼個白白淨淨的小娘子叼了去。」

  「不是我跟你抬槓,小娘子們自家跟著跑的,旁的不敢說,那後生定是個平頭正臉的。」揣袖子的道。

  倒溺盆老叟嘿嘿兩聲。

  另兩個不理他,接著說話兒。

  「那陳家的兩個小娘子也還沒找回來。看陳三哭得那德行,真還挺不落忍的。」揣袖子的道。

  「陳三這幾年也是背晦得厲害,莫不是衝撞了什麼?先是大前年娘子去了,去歲他自己又從驢子上掉下來摔了腰,躺了好幾個月。多虧家裡小娘子能幹,他那油坊才沒拉胯。聽說給大娘定了門高親,還以為他轉運了,誰想兩個小娘子就出門看個燈,就都不見了。你說,她們莫不是也跟人跑了吧?」已經揉掉了眼眵的道。

  「小娘子們……這誰說得清。」揣袖子的看著薄霧中走過的宋婆,「反正與那開大油坊的結的親事是黃了。」

  另兩個也看到了宋婆,都點點頭。

  三人正說著話兒,卻見大路行來幾個騎馬的,看那氣勢像是貴人出行。

  「莫不是官府的人吧?」揣袖子的伸長脖子看。

  「估摸是。」另一個扭頭,看到倒溺盆老叟的身影,「哎,張五怎麼走了?」

  謝、崔、周三人在常安坊聚齊。

  周祈與謝庸、崔熠通報錢三郎的事,「有證人大約在酉時二刻見過錢三郎陪著兩個打扮樸素的小娘子看燈,懷貞坊張福娘子供述,大約酉正錢三郎到了她家,然後便沒出門。看來他沒說謊。」

  謝庸點頭,「我剛才在坊裡走了一圈。按路線來說,從永安坊過來,去常安坊的陳宅,確實先走坊中央的南北街,再走常宅門前的小曲最近。坊外大路上人多,若要不被人察覺地擄走兩三個人,恐怕不容易,這常安坊地廣人稀,又少達官顯貴,想來即便上元晚間也不亮堂,故而極可能就是在這坊裡作的案。」

  周祈點頭,她從前上元夜的時候巡過這幾個坊,今晨也又找到這回上元節負責巡查西南諸坊的人問過,知道謝庸說的對。

  「沿著坊內主路還有這條小曲訪一訪吧。陳氏姊妹日常做活計,不是那種嬌弱的,當會掙扎叫喊,興許有人聽到或看到了什麼。」

  「陳老叟還哭呢?」周祈問已經進坊轉了一圈的謝庸。

  謝庸點頭。

  周祈搖搖頭。

  謝庸又道:「常家還勞煩你再親自去一趟。」

  周祈答應著。那常叔平至今也沒報案,謝庸一個大理寺少卿貿然跑到人家,不合適,周祈就方便得多。

  周祈扭頭看崔熠,「你怎麼今日沒大有精神?都不說話?」

  崔熠打個哈欠:「昨晚想著這失蹤案,又看了會子《大周迷案》,後半夜就做起噩夢來。有個老嫗一隻手拿著一貫錢,另一隻手拿個瓶子對著我叫名字。我記著你的話,死活不回答,轉頭就跑。她一個七八十的,跑得飛快,在後面死追。我好不容易一跌醒了,接著睡,她竟然接著追……」

  若不是在常安坊,一會要去見失蹤者的父母,周祈都想笑了,「行了,回頭我畫張符給你,塞在枕頭下面。」

  對周祈這假道士的符,崔熠半信半疑,但終究不願卻了兄弟的好意,點點頭,「要兩張。」

  周祈帶著陳小六去常宅,謝庸、崔熠開始帶人查訪。

  常妻眼睛紅腫,便是常叔平也眼中帶著紅絲,臉色憔悴。

  對周祈要細查常玉娘閨房的事,常叔平輕嘆一口氣,點點頭,常妻便再為周祈引路。常玉娘的弟弟今日也在,一起跟過來,又小大人似的給周祈行禮,「家姊的事全托賴貴人。」

  周祈拍拍小孩兒的肩,細查這間閨房。

  干支衛是搜查的行家,莫說一個閨閣女子放的東西,便是大盜藏贓物也難逃他們的法眼。

  周祈在常玉娘的枕套中發現了打著福字絡子的牡丹錁子,與那寺廟中賣的一模一樣,又有未完工的牡丹鴛鴦手帕。

  常妻拿帕子擦淚,「這孩子——」

  常小弟卻還有些懵懂。

  周祈並未找到書信之類更多物證,便只帶走了這兩樣兒。

  來到街上,看馬匹就知道謝庸崔熠他們在哪裡,周祈也走進這戶人家。

  院中,一個老叟賠笑,對謝庸崔熠行禮:「我上了年紀,不愛湊熱鬧,上元節晚上睡得早,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

  周祈看看他似是刻意擋在門前的身子,不由得眯眼打量起這老叟來。

  「你這個『真』字,用得極好。」謝庸道。

  老叟有些懵地看一眼謝庸,對上他的目光,又趕緊躲開。

  「老丈不請我等進屋坐一坐嗎?」說著謝庸已經邁步從老叟身側走向屋裡。

  「請,請進……」老叟咽口唾沫。

  崔熠、周祈也走進去。

  屋子不大,當間一張長案一把胡凳,案上放著隔夜未收的殘菜碗筷,靠牆一架掛了破舊藍布帳子的床榻,床榻旁是個木箱子,另一邊靠牆有個高腳衣櫃,屋裡一股子陳腐酸臭味兒。

  崔熠皺一下鼻子。

  老叟站在床前,笑得很是難看。

  周祈挑下巴。

  陳小六走過去,一掀被窩,拎出一條水紅的帕子來。

  謝、崔、周三人俱是神色一凜。

  周祈接過,這是一條新布帕,簡單地鎖了邊兒,繡了兩朵五瓣梅花,聞一聞,沒什麼味兒——這般簡素,莫非是陳家阿芳的?

  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差押住老叟,崔熠冷聲道:「還不招嗎?」

  謝庸則去拉那櫃子,拉一下竟然未開——這麼破舊的櫃子,竟然有暗鎖。

  謝庸看周祈。

  兩人對視一眼,周祈這回未選擇踹,而是從腰間荷包裡拿出一根細鐵釺來。見這位周將軍竟然隨身攜帶溜門撬鎖的用具,謝庸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周祈則專心地幹著撬鎖的勾當,用那釺子上的勾兒極輕地撥兩下,又換釺子的另一頭兒一插,便聽得哢噠一聲。

  周祈拉開櫃門——

  謔!花紅柳綠一片,都是女子衣物。湖綠的紗線小衣,銀紅的衫子,白色繡花短襦,淡粉的布裙,柳黃的汗巾子並各色布襪子,有新有舊,都糾纏著堆在一起,又有幾雙繡鞋在最下面露出鞋尖兒來。

  周祈從櫃子邊隨意拽出一角石榴紅來,竟是一件胸衣。

  周祈看向謝庸,謝庸微垂眼。

  崔熠走過來,不由得也「謔」一聲。

  周祈仔細看這件胸衣,「看這款形樣式還有布料新舊,這件當是十年前的東西。」

  老叟哭求:「我就是偷幾件女人衣服,我真沒幹旁的。」

  像這類特殊癖好者,極容易犯下姦淫、綁架甚至兇殺等重罪。他住在這小曲頭上,這把年歲,又是多年鄰居,若請過往的小娘子來門前幫個小忙,小娘子們怕是不會拒絕。再看一眼老叟雖老卻還健壯的身體,謝庸沉聲道:「搜一搜,看這房子可有地窖、密室、夾間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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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1: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九章 院內發現

  謝庸、崔熠審問老叟張五,周祈帶人搜查張宅。

  張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櫃子裡那些衣服是偷的,可那條水紅的帕子真是我在門口撿的。我有這麼個毛病兒,怕貴人們懷疑,開始的時候才想隱瞞的。」

  謝庸只靜靜地看著他,崔熠不耐煩地皺眉頭。

  見他們不信,張五磕頭,急赤白臉地辯解:「真不是我。上元節那天,我在院子裡撥燈火,聽見外面一聲喊叫,等我開門出去,見到一輛車,兩三條人影,似乎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那兩個男的把女的推上車,就走了。」

  「我不敢叫喚,怕惹來殺身之禍。等他們走了,我撿了那條帕子……」

  張五再磕頭,「貴人們,真不是我幹的,真不是啊……」

  看了他片刻,謝庸問:「那男的和女的什麼樣兒?你可認得?」

  張五趕忙道: 「女的看不清,那男的有一個矮胖些,有一個高瘦些,都只看到個影兒。」

  「穿的什麼衣服?長袍還是短褐?」

  張五想了想,「好像都是長袍。」

  「車是什麼車?」

  「不是騾車就是馬車,反正不是驢車,黑漆漆的車棚子。」

  ……

  這院子不大,一共兩間正屋,兩間歪歪斜斜的廂房,都極淺窄,雖到處堆滿亂七八糟的雜物,卻也不禁查,然而周祈並沒發現什麼密室、夾層或者地窖開口兒。

  周祈灰頭土臉的,鼻尖兒上還蹭了一塊黑,叉著腰站在屋簷下,嘬嘬牙花子。

  謝庸走出來,看見周祈這樣兒不由得抿抿嘴。

  周祈挑眉。

  謝庸看看她的鼻子,到底沒忍住:「擦擦。」

  周祈不愛帶帕子,因為還得洗,麻煩。聽了謝庸的話,便抬起袖子——

  謝庸嘴抿得越發緊了,從袖子裡掏出帕子丟在她懷裡。

  周祈的爪子一抓,那方白布帕就黑了。周祈嘿嘿乾笑兩聲,拿帕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多謝謝少卿,改日洗了再還給你——要不乾脆還你一塊新的算了。」

  謝少卿不說什麼。

  周祈便把帕子塞在了自己袖裡,又覺得鼻間似有些殘餘的香味兒,不像香餅子、香球兒之類熏香,有些澡豆味兒,卻也不完全是。

  「找不到?」謝庸問。

  周祈點頭,「就這麼點兒地方,想藏三個大活人……有點難。」

  聽她說「活」字,謝庸看她一眼。

  周祈看那院子,「你看那兒。」

  謝庸微眯眼,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院子角上一堆柴草被挪開,那裡地面似比旁處略低一點。

  謝庸走過去,周祈在後面跟著。

  看了看那塊地面,謝庸對衙差們道:「挖吧。」

  幾個聽用的衙差在張宅找到一把鍬鏟,又出去借了一把,吭哧吭哧挖起來。

  崔熠在屋裡又跟張五纏磨了一會子,並沒再挖出什麼有用的口供,也走出來,「這是?」

  衙差的鐵鏟「哢嚓」碰到了什麼東西,立刻停住。

  謝庸、崔熠和周祈往前湊兩步。

  衙差用手撥開土——是骨頭!

  崔熠怒道:「把那個老鬼奴給我拉出來!」

  見到那挖出的一截腿骨,張五萎在地上,只哭,卻再說不出不是他做的話來。

  衙差們挖出一具完整的骸骨來。

  周祈看到新鮮屍首的時候還多一些,辨別白骨便不大擅長。只能從頭髮、身長和盆骨上看出這是女子骸骨,骨頭上未見明顯傷痕。屍骨身上未見衣物,生前有什麼樣的遭遇可想而知。

  謝庸蹲下仔細看,「這女子四顆最末的臼齒已經長全,但牙齒磨損還不厲害,恥骨此處有凹痕,聽老仵作說,這是已育女子方有的,那麼,此女估計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但死亡時間卻不太好推算。

  崔熠踢一腳張五,「說!」

  張五自知死到臨頭,哪裡還說得出什麼,只顫顫哆嗦地哭,「我沒想弄死誰……」

  謝庸則招呼衙差,「這具屍骨埋得未免太淺了些,再深挖看看。」

  又挖下去一尺左右,衙差的鍬鏟再次碰觸到了東西。

  謝庸、崔熠和周祈的臉都繃得緊緊的。

  新挖出來的這具骸骨身上穿的衣服已經差不多腐了,但還能看出是小袖細衫和布裙來,髮髻竟然還未散,是個雙鬟的樣子,結合其身量牙齒,此女年紀當在十五歲左右。

  衙差們把這具也白骨擺好,在院子裡又往廣往深裡挖起來。

  門外守衛的衙差匆匆走進來,「稟謝少卿、崔少尹、周將軍,陳三來說找到陳氏二女的留信。」

  謝、崔、周三人對視一眼。

  這裡擺著白骨,不方便讓陳三進來,三人便走去門外。

  陳三手裡拿著一封信並兩貫錢,眼中冒出光彩,「阿芳和阿幸沒事兒,她們讓人給我送信來了。」

  周祈接過信,先看了一下,這信很是簡單,只說姊妹在看燈時遇到一個合意郎君,想隨他去,怕家中不允,便先斬後奏地跟著走了,請恕女兒不孝云云。說的都是極普通的話,未用韻用典,但行文流暢,讀來頗有幾分情真意切的意思,字寫得尤其好。

  周祈把信遞給謝庸。

  「這信便塞在油坊鋪子的門檻裡,用這錢壓著。我前兩日都未開油坊門,故而今日才看見。」陳三眼睛還紅著,臉上卻帶了點鬆快的笑影兒,「白擔心了這幾天,這兩個孩子……」

  周祈去過陳三家,那是個不太規整的前鋪後屋的格局,前面一間小小的鋪子臨街,可以從鋪子進去到陳三家院門口,也可以繞一下到後面小曲走到到其院門前。想來那送信的不願被人遇見,便順手把信塞在了臨街的鋪子門檻下,怕穿堂風吹動,還壓了兩貫錢。

  謝庸和崔熠一起合看那信,周祈則接過陳三手裡的兩貫錢來,用兩貫錢壓信……周祈突然想起前陣子凶宅案中趙家娘子衛氏壓信用的石子兒。

  周祈掂一掂這兩貫錢,又還給陳三。

  陳三還不好意思接,但也知道這些貴人們不把這點錢放在眼裡。陳三賠笑:「她們姐倆不懂事,我也老糊塗了,只以為出了事,給貴人們添了這麼大麻煩。既然知道她們沒事兒,我就放心了。這倆孩子啊……這回真是多謝貴人們了。」

  饒是周祈再心硬,也不好說出這裡面怕是有蹊蹺的話來,只點點頭。

  謝庸崔熠也沒說什麼,陳三看一眼張五家大門,不知道裡面怎麼回事,但也知道不是自己該問的,便再謝了謝庸周祈等,便告退離開。

  周祈道:「因你之前報過案,這信我們要留在官府歸檔。」

  陳三不懂這個,只道「全聽貴人們的。」

  陳三蹣跚著步子往回走,心裡琢磨著,之前還不願跟錢家退親,如今得腆著臉去人家門上賠禮,幸好從前收的彩禮還在。

  剛知道女兒們沒事時,陳三只滿心歡喜,如今則想起這些善後的事,心裡也免不得抱怨兩句,大娘一向懂事,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陳三又安慰自己,好在她們沒事。一時又想,或許過兩年,這事放一放,她們會回來看看自己。

  看著陳三略佝僂的背影,周祈又有些難過起來。她微微嘆口氣,看謝庸:「怎麼樣?」

  「這字——」謝庸皺著眉,說了半句又停住。

  崔熠道:「比我寫得好,比阿周寫得也好。這代筆的估計是個落第士子,時運不濟,才沒考上的。」

  「也可能就是陳氏姊妹『看中』的那個男人寫的呢?」周祈說出自己的猜測。

  崔熠點頭,「極可能。」

  「我們之前推測拐走常玉娘的可能是個相貌清雋、風姿秀雅的士子,如今這寫信的又是個頗讀過幾年書的人寫的,這事啊……」周祈搖搖頭。

  崔熠看謝庸和周祈,「所以這事又拐回了我們之前的推測上,誘拐,且可能是同一夥人甚至同一人所為。」

  崔熠突然若有所悟,回頭看一眼張五家大門:「那猥瑣老鬼奴關於什麼馬車、三個人影的說辭興許是真的?」

  周祈沒參與審張五,故而不知道,崔熠便把張五的供詞告訴她。

  「誘拐……」周祈摸出從常玉娘枕頭中翻出的牡丹錁子,「你們不覺得他們這本錢下得有點太重了嗎?」

  謝庸從那信紙上抬起頭來看她。

  周祈給他們算賬,「一個普通的婢子,在奴市不會超過五千錢。那風月場中,固然有身價錢幾十萬甚至百萬的,但那要麼是絕色,要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來得,且要是有些名氣的。新賣去的普通女子,應該不會比一個婢子貴多少。」

  「這裡面常玉娘或許還能多賣兩個錢,陳氏姊妹……」 周祈不願說得太不厚道,便停住了嘴。從陳三的長相,還有宋老嫗的話、錢三郎的態度,可以推測陳氏姊妹當長相平常。

  「最關鍵,他們沒有必要啊。若是怕官府追查,只留信便是,用兩千錢壓信——這也未免太大手大腳了吧?他們費這麼大勁兒拐個人,才賺多少?」

  「自然,我這說的只是他們誘拐圖財的情況。」周祈捏捏手裡的牡丹錁子,「我覺得,這裡面定還有旁的事。」

  崔熠又揉起下巴,謝庸微點頭,又把目光放在那封信上,並聞了聞。

  暗室門最下的孔洞打開,一隻胳膊伸進來,放下一盤黍米餅,並一罐薄粥,然後便「哐」地又把孔洞的小蓋子合上了。

  阿芳摸索著走過去,拿了吃食,輕聲招呼常玉娘:「常小娘子,你也吃一些吧。」

  常玉娘不說話。

  阿幸輕哼一聲。

  「已經這般地步,他們要怎麼擺佈我們擺佈不了?何必在這吃食裡動手腳?吃一些吧,不然你撐不住。」阿芳勸道。

  過了片刻,常玉娘終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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