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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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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7: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章 出征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夜深了,豐樂樓只餘杯盤狼藉,年輕人們已經各自散去,爭取著最後一點停留不久的溫存。

  屋子裡,容色秀美的女子將衣裳一件一件的疊好裝進包袱,被走進屋的男人看見,一把奪了過來。

  「承秀,都說了這些事你別做了,」燕賀拉著她到塌前坐下,「你如今懷有身孕,更應該小心,累著了怎麼辦吶?」

  夏承秀道:「我不過是懷著身孕,你又何必說的這般厲害?」

  「懷著身孕還不厲害?」燕賀大驚小怪,「總之這些粗活有下人來做,你就只管好好照顧自己就行了。」

  夏承秀默了默,「我是想起之前新做了兩身衣服,你還沒來得及穿,這回就一併給你帶上。」

  燕賀這兩年也是極少回朔京,有時候夏承秀為他準備的新衣都還沒穿上,人就已經又離京了。

  「我是去打仗,穿那麼好看做什麼。」燕賀想也不想的道:「也不必拿那麼多。」

  夏承秀沉默了下來。

  她不說話,燕賀就有些慌張,每次出征前,他最怕的就是夏承秀的沉默。夏大人的這個女兒,溫柔而堅強,燕賀小時候也不是沒有見過武將出征,家人哭泣挽留的模樣,就連他自己的母親也是如此。不過,夏承秀從不這樣,至多也就是如眼前這般,沉默罷了。

  只是這沉默,更能激發他內心的愧疚和憐惜。身為武將,國家有難之時當義不容辭,他長到現在,無愧於天地君師,唯獨虧欠妻兒老小。

  燕賀猶豫了一下,將夏承秀攬進懷裡,低聲嘆道:「承秀,委屈你了。」

  夏承秀愕然一刻,隨即笑了,「這算什麼委屈,你前去吉郡,就是為了守住大魏國土,我在京中得以安平,不也正是受了你的庇護麼?」

  「可是我……」燕賀皺了皺眉,「你有孕在身的時候,卻不能陪在你身邊。」

  能與夏承秀擁有自己的孩子,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伴隨而來的,還有遺憾與失落,擔憂與愧疚。

  「我既然嫁給了你,當然就已經料到會有這麼一日。若跟你訴苦,那便是矯情了。」夏承秀笑笑,「情勢危急,你不在朔京,小傢伙也會理解的。」

  燕賀看著夏承秀的小腹,用掌心覆了上去,低聲喃喃:「不知道是小公子還是小小姐……」

  「今日我聽你在豐樂樓上那般說,還以為你不在意呢。」夏承秀「噗嗤」一笑。

  「我本就不在意是男是女,反正都是我燕賀的血脈。」

  「若真是兒子,你真希望他如你一般做武將麼?」夏承秀問。

  燕賀想了想:「我是希望他做武將,不過他要是不喜歡,想做別的,那也行。再說了,要是我們的慕夏想學武,也沒問題,當年我那同窗飛鴻將軍,不也就是個女子麼?我們慕夏要想做第二個飛鴻將軍,我這個做爹的也一定支持。不過,我可比禾家那爹好得多,我必然要將全身絕學傾囊相授,讓她比飛鴻將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承秀盯著他,點頭道:「明白了,你還是喜歡小小姐。」

  見被戳穿,燕賀也不惱,道:「沒錯!」

  夏承秀忍不住笑起來,笑過之後,將頭輕輕靠在燕賀肩上,輕聲道:「倘若……我是說倘若,慕夏出生時,有你陪著就好了。」

  燕賀一怔,可仗一旦打起來,誰能說得準什麼時候結束,也許能趕得上,也許趕不上……他握住夏承秀的手:「我儘量,承秀,我也想親眼看著咱們孩子出生。」

  ……

  朔京城的夜裡,似乎沒有前些日子那麼冷了。

  屋子裡的暖爐全都撤掉,禾晏沐浴過後,一到寢屋,就看見肖玨坐在桌前擦劍。

  飲秋被他握著,光華流轉,看起來不像是把劍,倒像是什麼奇珍異寶。難以想像這樣美麗的劍,在戰場上鋒利的能削斷敵人的金刀,將對方的箭羽轉瞬劈為兩段。

  他用絲帛將劍尖最後一絲塵粒擦去,剛收劍入鞘,就見另一把劍橫到自己面前,伴隨著身邊人無賴的笑聲:「肖都督,幫我也擦擦唄。」

  肖玨掃了她一眼,禾晏笑嘻嘻的看著他,片刻後,他默不作聲的接過來,將長劍抽出,果真幫她開始擦劍來。

  禾晏順勢在桌前坐下。

  青琅和飲秋,是全然不同的兩把劍。按理說,女子佩劍,當輕巧靈動,可青琅卻很沉,縱是男子拿著,也絕不算輕鬆。劍身蒼翠古樸,乍一看有些平凡,待細看處,卻又格外不同。就同劍的主人一般。

  禾晏托腮看著眼前的青年。

  他也是剛剛沐浴過,裡頭只穿了玉色的中衣,隨便披了件外裳,穿的不甚規矩,本是慵懶的美人,偏偏要一絲不苟的擦劍,於是就帶了點肅殺的冷意,矛盾雜糅在一起,就讓人越發的移不開眼。

  肖玨注意到禾晏直勾勾的目光,問:「看什麼?」

  「我在想,」禾晏毫不掩飾,「你這張臉,確實無愧於『玉面都督』之稱。」

  當武將都能長成這個樣子,對其他武將來說,真是一種侮辱。

  肖玨扯了下嘴角。

  很奇怪,他並不喜歡旁人談論他的相貌,以貌取人本就是件膚淺的事,不過,每每禾晏直截了當的誇獎他的容貌時,他卻並不反感,甚至還頗為受用。肖玨有時候也會反省,自己是否也變得膚淺了,才會因此事而高興。

  禾晏等他將青琅擦完,收劍於劍鞘中,站起身,將兩把劍掛在牆上。

  肖玨剛掛完劍,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禾晏極愛這樣抱著他,如小孩黏大人的姿勢。或許是因為她太矮,又或許並不是禾晏矮,而是肖玨生的太高了。總之,每當她這樣撲過來摟住肖玨的腰時,神情是純粹的快樂,這快樂會讓看著的人,心中也忍不住一點一點生出暖意來。

  「女英雄,」青年站著不動,聲音裡帶了點揶揄的笑意,「你要把我勒死嗎?」

  背後傳來她不以為然的聲音,「我都還沒使勁,肖都督,你怎麼這般孱弱?」說罷,伸手在他腰間亂摸起來。

  肖玨:「……禾晏。」

  禾晏摸到他腰間的香囊,一把拽過來,舉在手裡道:「肖玨,你就是這樣把我的女紅到處宣揚?」

  肖玨轉過身來,看著她手中的香囊,微微揚眉:「那好像是『我的』。」

  禾晏無言以對。

  她原本是沒發現的,是今日走時,林雙鶴對她道:「禾妹妹,懷瑾身上那隻醜香囊是怎麼回事?他好歹也是肖家二公子,掛那麼醜的配飾,也實在難看了些。你既是他夫人,偶爾也要注意一下。」

  禾晏「注意」了一下,不注意還好,一注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先前白容微給了肖玨一隻平安符,平安符放在香囊裡,那時候出於某種隱秘的心思,禾晏在香囊裡繡了一隻月亮,實話實說,那月亮委實算不上好看。但總歸是她的一片心意,眼下看來,肖玨應當是發現了其中的秘密。但發現了就發現了,他把這隻香囊反過來,有刺繡的那一面翻在外面是怎麼回事?

  任人看到了,都只會覺得這是一隻醜香囊。

  「你沒告訴他們這是我繡的吧?」禾晏緊張的開口,「這麼醜,肯定不是我繡的!」

  肖玨笑了一聲:「哦,我只告訴他們,說是我夫人繡的。」

  禾晏心如死灰。

  她把香囊還給肖玨:「隨意了,反正也丟過臉了。但是你佩在身上,真的不會覺得怪醜的嗎?」

  這就好比翩翩公子林雙鶴手裡捧著鐵鋤頭當裝飾,醜還是其次的,主要是不搭。

  「有嗎?」肖玨將香囊重新繫在外裳的配扣上,「我覺得還不錯。」

  禾晏心想,難道做瞎子也會傳染的?

  他轉過身,看向禾晏,「到了雲淄,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你。」

  禾晏:「……你這是變著法說我醜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悠然道:「你的想法總是異於常人。」

  禾晏也笑,她哪裡是異於常人呢,不過是臨行一夜,不想要將氣氛搞得難過愁腸罷了。人在面對離別之時,總是格外脆弱傷感,可她偏偏不要,倘若知道自己的目的在前方,又知道自己的歸處,那便大步的往前走,瀟灑的往前走。

  所謂的軟肋,另一面就是盔甲。

  「肖玨,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她問。

  「什麼事?」

  「九川和雲淄,不在一個方向,打起仗來,你與我的消息互相傳過來,也需要時間。我從前是一個人,沒什麼顧慮的,可如今你與我夫妻一體。我要你答應我,倘若有消息,不管是什麼消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影響大局,不要停留。」她望向面前的男人,「繼續往前走。」

  誰也不能保證戰爭的結果。

  她也是第一次與心上人一同出征。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分心的,當武將在戰場上時,他的全部精力,就只能用在面前的戰場與敵軍身上,每一次分心,都是大忌。在那個時候,所謂丈夫、兒子、父親這些稱號統統都要拋開,戰場上的,不是兵,就是將,僅此而已。

  當然,她也一樣。

  「這句話也同樣用於我自己,」禾晏道:「不管遇到了什麼,不管聽到了什麼,我也會帶著我的兵馬向前,不會為任何事後退或者停留。」

  女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含了一點歉意,她猶豫了一下,「你或許會認為我很無情……」

  「我答應你。」肖玨打斷了她的話。

  禾晏一愣。

  肖玨道:「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微微俯身,在禾晏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活著回來。」

  ……

  初春的日頭照過窗子上新剪的窗花,太陽被切成了細碎的小束光,一點點灑在院子裡的地上。

  身材高大的侍衛從外頭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包袱。要離京打仗了,原先的「侍衛」,也該回九旗營跟著一道去往雲淄。

  一個嬌小的身影正在院子裡掃地,赤烏站在這姑娘身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出聲叫一下她。

  按理說,他之前在禾家「小住」了一段時間,雖然並沒有起什麼作用,對禾晏的幫助幾乎為零,但好歹也和禾晏的貼身婢子青梅攀上了交情。甚至赤烏一度認為他與青梅交情還不錯,要知道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個女子使喚的團團轉,而大概是對方理所應當的態度連他也被影響了,時日久了,赤烏也認為這好像是應當的。

  只是後來禾晏嫁到肖家後,青梅一見到他就躲,活像他是瘟神一般。赤烏心中萬般不解,可也不好拉扯著個小姑娘問個明白,加之後來事情也太多,便沒見著青梅幾次。

  只是今日這一走,只怕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這小婢子了,赤烏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算作告別。

  他還沒想好,那頭的青梅一回頭,看見赤烏,反而愣了一下,道:「赤烏侍衛?」

  「哦……我走了。」赤烏撓了撓頭,「剛好路過。」說罷,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就打算轉身離開。

  「等等!」青梅叫住他,從旁邊的石桌上拿出一個布包,塞到赤烏懷裡,「你來的正好,你要是不來,我就只能讓少夫人交給你了。」

  「這是什麼?」赤烏一愣。

  「少夫人說雲淄靠海,潮濕的很,我做了雙靴子,底兒是硬了些,隔水。手藝不算好,你且將就著穿吧。」她又強調道:「就算答謝你先前幫我掃院子的報酬了!」

  靴子?赤烏低頭看向自己懷裡的布包,心情有些異樣。

  青梅見他還待在原地,叉腰道:「你還不走嗎?等下遲了不怕少爺軍令伺候?」

  赤烏這才回過神,躊躇了一下,道了一聲「多謝」,轉身要走。

  青梅又喚住他:「喂!」

  「還有何事?」赤烏問。

  她一把抓起旁邊的掃帚,轉身往院子裡走,一邊走一邊扔下一句,「刀箭無眼,你自己小心些!」

  赤烏瞧著她的背影,輕咳一聲,似是想笑,又忍住了,將那布包塞進懷裡,大步離開了。

  ……

  城門外頭,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已經來相送的家人。

  肖璟身邊,白容微抓著禾晏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叫她千萬小心。又將一枚平安符珍而重之的送到她手上,道:「這是玉華寺大師開過光的,一共求了兩枚。一枚給你,一枚給懷瑾。阿禾,」她道:「我知道你心有大義,可是……你也要保護好自己。」

  禾晏將那枚裝著平安符的香囊與腰間的黑玉掛在一起,笑道:「我知道的,大嫂。」

  「晏晏,你放心去九川,爹在家裡等著你回來!」禾綏豪氣的衝她揮手,想要做出一副瀟灑曠達的模樣,眼圈卻不自覺的紅了。

  禾晏的眼裡也泛起些濕意。

  禾雲生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待禾晏走到他跟前時,終於忍不住咬牙提醒:「禾晏,你自己說過的話,最好說到做到。」

  「我知道我知道,」禾晏忙不迭的點頭:「一定活著回來,放心吧。」她又摸了摸禾雲生的腦袋:「我不在的時候,禾家就托你照顧了,雲生。」

  禾雲生:「你放心。」

  三個字,說的擲地有聲。

  禾晏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前生每一次上戰場,都是她一個人,如今有了這麼多牽絆,卻並未令她覺得束縛,反而內心充滿了力量。

  禾心影今日也來了,藏在人群中,被禾晏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就站出來,將手中的包袱交給禾晏。

  禾心影道:「你是女子,在軍中凡事到底多有不便,這裡有我親手做的一些衣裳小物,你用得上的。」

  禾晏笑起來:「謝謝,心影,你想的可真周到。」

  禾心影抿了抿唇,「你上戰場,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姐姐,」她小聲的喚道:「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禾晏衝她眨眼,「放心吧,等我回來,用軍功換了賞賜,就買最漂亮的首飾給你!」

  禾心影被她的話逗笑了,那頭,燕賀在城門催促道:「武安侯,你還在磨蹭什麼?出發了!」

  「來了來了——」禾晏一邊說,一邊走過去,翻身上馬。

  身側,肖玨戎裝英武,腰佩長劍,與她並肩而騎。

  夏承秀被侍女攙扶著,望著隨著兵馬隊伍往城外走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溫柔的撫著自己小腹,低聲喃喃:「慕夏,快跟你爹說再見了。」

  程鯉素是背著自己家人跑出來的,此刻躲在人群中,問身側同樣偷跑出來的宋陶陶:「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

  小姑娘罕見的沒有對他的問話不耐煩,只道:「不知道。」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的,繼續說道:「不過,我希望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回來。」

  城門大開,日光下,風吹得草木微微晃動,兵馬車隊行行向前,如蜿蜒巨龍,無所畏懼的奔赴沙場。

  旌旗飄動,威振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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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7:5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大結局(1)

  快到清明,連日都在下雨。京城裡的雨水將地上地下沖洗的乾乾淨淨,處處都是鬱鬱蔥蔥的生機。

  距離大魏將士出兵離京,已經過去了月餘。

  九川附近,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禾大人,」年輕的副將走進帳中,對著正坐在地上畫圖的女官道:「您吩咐的減少宿營地的軍灶,已經交代下去了。」

  禾晏笑道:「多謝。」

  副將瞧著面前的女子,心中有些感慨。原先追隨飛鴻將軍的撫越軍,得知領兵的是一名年紀輕輕的女子時,心中多有不願。勿怪他們挑剔,實在是跟隨過大魏的飛鴻將軍後,再看別的將官,總是忍不住存了比較之心。禾晏身為女子,敢上戰場,固然讓人佩服。但事實上,她從未獨自領兵作戰過,亦不知身手深淺。縱然之前在潤都和濟陽打了勝仗,可那時候也有右軍都督坐鎮。

  如今,她卻是一個人。

  打仗和單純的比武又有不同,昭康帝這樣做,或許是因為看在右軍都督的份上。但撫越軍內部,卻並不真的服氣。

  這一個月來,他們也才到九川附近不久。九川本就是沙漠中的城池,如今已被烏託人佔領。而禾晏到達九川,並不急著發動進攻,而是在九川附近駐營。接連幾日,士兵們已經有了怨言。

  但副將知道,事實並非人們看到的如此。

  他從前就在撫越軍中,雖然不能近距離的和從前那位飛鴻將軍接觸過,卻也知道那位飛鴻將軍敢闖敢當。而面前的女子,暫且還沒顯出悍勇的一面,卻更為理智冷靜。

  駐營的地點選的恰到好處,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又在風口處,有什麼動靜,方便調整撤退。副將有些奇怪,他打聽過,禾晏也是第一次到九川,卻像是對這裡的地形十分熟悉,對如何在荒漠中生存,亦有很多的經驗。

  他當然無從知曉,禾晏就是過去的「飛鴻將軍」,而飛鴻將軍最開始隨撫越軍對付西羌人,就是在漠縣。漠縣與九川離的不遠,地形也相似。

  「大人,」副將目光落在禾晏面前的長卷上,「您是在繪製輿圖?」

  「這些烏託人的兵力豐厚,蓄謀已久,撫越軍雖日日操練,卻也已經幾年未上戰場,加之之前華原一戰損傷慘重,兵力不如對手。我不能貿然進攻,將這些兵士的性命置之不顧,在此之前,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每日讓石頭王霸幾人,遠遠地繞著九川城外探路,不必走的太近,將這附近的地形摸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出馬往深裡走,幾日時間,終於繪出一張完整的輿圖。有了這張圖,將這本來人數不如烏託人的撫越軍,才能發揮出最大力量。

  只是……禾晏心中嘆息,她早知烏託人休養多年,軍備必然豐厚,但直到真的到了九川,才發現烏託人的兵馬,比她想像的還要雄厚。如果單單只是九川這樣還好,倘若其他三地也是如此,大魏的這場仗,還真是不好打。

  這麼多年,文宣帝重文輕武,大魏的兵馬停滯不前,卻教烏託人得了先機。看來之前華原也好,潤都也罷,甚至於濟陽,都只是一個幌子,那些烏託人所表現出來的,並非真正兵力,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放鬆警惕。

  也是,若非如此,這四座城池,又怎會陷落的如此之快?

  「大人趕製輿圖,也要注意身體。」副將想了想,終歸是提醒道:「這幾日來大人睡得很少……」

  「沒事,我心裡有數。」禾晏頭也不抬的繼續道。

  見她如此,副將也不好再說什麼,躬身退了下去。

  待他走後,又有人在外頭叫:「禾大人。」

  禾晏:「進來。」

  進來的是江蛟和石頭二人。

  他們在外頭也如別的兵士一般叫禾晏「禾大人」,畢竟如今的禾晏還未封將,但私下裡,還是愛叫禾晏「禾兄。」

  他們二人做事心細穩重,如今的撫越軍裡,當初的精銳被禾如非一手葬送,可用之人不多。一些重要的事,禾晏就交給石頭他們。

  她抬起頭,望著走近的二人,問:「可探到了烏託人有何動作?」

  江蛟回答:「夜裡曾有一隊烏託人出城探看,但並未靠近我們的營帳,只在附近查看了一番就離開了。我們照禾兄的意思,沒有追去。但這兩日,又沒有動靜了。」他問:「禾兄,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等。」禾晏沉聲道:「我們不主動攻城,讓他們來追我們。」

  「誘敵?」江蛟一怔,「可他們若真對我們主動發起進攻,我們豈不是處於弱勢?畢竟現在烏託人的兵馬,多於我們的人。」

  「放心,」禾晏笑了笑,「那些烏託人狡詐多疑,絕不會讓所有的兵馬全部出城,否則我們就不會在這裡駐營多日還安然無恙了。他們夜裡派探子出來探看情況,無非也就是想探我們的底。」

  禾晏站起身來,走到帳中的木盤前,木盤裡用沙子堆積著許多小丘,小丘旁有用米粒做好的記號,她撿起一旁的樹枝,點給兩人看:「況且我們駐營的地方,往後撤會經過峽道,烏託人怕我們在後路上設有埋伏,當然不敢輕舉妄動。」

  「之前我在濟陽和潤都與烏託人交過手,倘若瑪喀和忽雅特的人將話傳回烏托國去,九川的烏托首領,應當聽過我的名字。但他又無法確定我是否真的會領兵,他心中輕視我,但因為潤都和濟陽一事,又不敢輕視我,你猜他會做什麼?」

  「做什麼?」江蛟不解。

  「他會想辦法證明我不行,找到證據後,有理有據的輕視我。」禾晏笑了笑,「雖然我不太明白為何烏托將領總是如此,但既然他們想看到一個空有其名,其實不會帶兵的女人,那我就給他們看他們想看的就是了。」

  「所以,」一直沉默的石頭眼睛一亮,「那些軍灶……」

  「我們在這裡駐營幾日,卻遲遲沒有動作,烏託人會懷疑我們有詐,才會夜裡派兵出來探看。倘若我是烏託人,每日看著軍灶減少,必然會想,一定是因為對方帶兵的是個女人,底下兵馬不服,又懼怕九川的烏托雄兵,許多士兵當了逃兵。由此生出輕敵之心。」

  「待他們放鬆警惕,帶兵深入時,就可以設下埋伏了。」

  江蛟先是激動,隨即又想到了什麼,遲疑的開口:「可禾兄你不是說,烏託人狡猾多疑,絕不會讓所有兵馬全部出城……」

  「是啊,」禾晏看著他,「所以他們派出來的兵馬,應該只是一部分,我們要殲滅的,也只是這一部分。他們要真的敢全軍出擊,我們反倒處於弱勢。」

  「你沒有想過,將他們一網打盡嗎?」石頭有些疑惑。

  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們未曾上過真正的戰場,並不知道,真正的戰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結束的。烏託人在兵馬一事上,勝我們多矣,不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我本就沒打算跟他們硬碰硬,誘他們深入,殲滅一部分敵軍,足以令這些烏託人士氣受損,這之後,再徐徐圖之。」

  「一場戰爭要想得勝,就必須耐得下心,沉得住氣,才能走到最後。」禾晏微微一笑,「這才剛剛開始呢。」

  江蛟和石頭看著眼前身披鎧甲的女子,過去在涼州衛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她身手了得,智計無雙,可如今她站在這裡,率領一方兵馬,不疾不徐的將網鋪開時,才讓人慢慢真切的瞭解到她的本事。

  「禾兄,」江蛟玩笑道:「你也只是比我們多了一次濟陽之戰而已,怎麼就好像十分熟稔似的。」

  「那不一樣。」女子嘴角微揚,「我呢,生來就會打仗。」

  外頭有風吹起,吹得荒漠裡,黃沙四處飛揚,旌旗捲動間,越顯蕭條。

  石頭喃喃開口:「吉郡離這裡不算遠,不知道燕將軍那頭怎麼樣了?」

  「吉郡……」禾晏的目光變得沉重起來。

  聽說,那裡的瘟疫已經傳開了。

  ……

  城池外的田野,河流邊上,堆滿了一摞一摞的屍體。

  一群士兵正在挖坑,坑洞掘的很深,虛虛往裡一看,儘是被白布包裹的屍體,已經發出陣陣腐爛的異味。乍一眼看過去,彷彿人間地獄。

  有用茅草胡亂搭起來的棚子,地上鋪著粗布,平躺著數十人,這些人都奄奄一息,身上發出些潰爛的痕跡,年輕人正在一旁熬藥,用大鐵勺不時地攪著巨缸裡的藥草。

  他身體並不是很強壯,要攪動這巨缸裡的藥材,已經是十分吃力,不多時,額上便已經滲出汗珠,不過,從頭到尾,也並未有偷懶的意思。他的雪白衣袍也早已被泥濘和鮮血染得一片狼藉,從來只握著摺扇的手,這些日子,不是拿著治病的銀針,就是端著救命的藥碗。

  吉郡的瘟疫,比預料的還要嚴重。

  烏託人佔領了吉郡後,在城中大肆屠殺平民,擄掠婦女。大量死去的屍體被隨意丟到河邊,又是春季,很快爆發瘟疫。烏託人直接將城中所有尚還活著的大魏百姓都趕出去,任他們自生自滅。林雙鶴與燕賀來到吉郡的時候,城外的田野裡,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屍體。

  林雙鶴自認身為醫者,生死已經見慣,然而剛到此地時,還是忍不住為這裡的慘烈所驚。

  燕賀的兵馬要用來對付烏託人,這裡的軍醫並不多,他是林清潭的孫子,本來人人都勸他,不必親自去接觸這些病人,倘若沾染上了瘟疫……不過林雙鶴並未聽取這些好心的意見,倘若怕死,一開始,他就不會選擇來這裡。

  死去的平民不好就地掩埋,只能焚燒,化為白骨後,掩埋在深坑中,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縱然如此,每日還是能聽到尚且活著的家人的哭泣悲鳴。

  他將煮好的藥湯舀進破碗,一碗碗晾著,等晾的稍微涼一些後,才端起來,送到草棚裡給病人餵下去。

  他原先是位很講究的公子,總有些虛榮心,就連在朔京城裡為女病人醫治,見到長得可愛的,衣飾華美的,都要笑的更燦爛些。可如今,這裡的病人們身上散發異味,髒污猙獰,他卻並未有半分嫌棄。

  被林雙鶴扶起來的病人是個女子,應當還很年輕,倒是生的姿色平平,甚至有些過分豐腴。林雙鶴舀起一勺藥湯,湊到她唇邊,她小心的喝下去,望著面前溫柔俊美的公子,微微紅了臉,似是連身上的病痛,也減輕了幾分。

  「林大夫,我自己來就好了。」她小聲的道。

  「那可不行,」林雙鶴正色道:「怎麼能讓美麗的姑娘自己動手喝藥呢?我好歹也是位憐香惜玉的君子。」

  草棚裡的病人們,聞言都善意的笑起來。

  這林大夫,長得好,性情也好,跟那位總是板著臉凶神惡煞的將軍不同,每次都是笑眯眯的。亦有心情與眾人玩笑,天南地北什麼都侃,明明眾人都不一定能見得到明日的清晨,明明是這樣緊張悲哀的時刻,可他的態度從未變過,於是有他在,氣氛都輕鬆了許多,似乎和往日沒什麼不同,似乎一覺醒來,吉郡還是從前那個吉郡,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待將草棚裡所有的藥都餵病人們喝下去,林雙鶴囑咐他們好好休息,才將碗全部撿走。

  他將剛剛喝藥的碗用煮沸的熱水全部沖洗一遍,才停了下來,揉了揉肩,終於有機會審視自己。然而一看自己身上這一塊那一塊的污跡,發了一會兒呆,索性就放棄了。

  實在是因為,他帶過來的白袍,全部裁做了為病人包紮傷口的布巾,如今,這是最後一件衣裳,再沒有別的白衣可以替換了。

  林雙鶴往另一頭走去。

  燕賀帶來的兵馬,同烏託人交過幾次手,有勝有敗,吉郡城外地勢複雜,烏託人在城內,易守難攻,戰事一時膠著。所幸的是燕賀自己倒是沒受此事影響,瞧著精神還不錯,士氣也算旺盛。況且如今瘟疫已經稍稍被控住了,恐慌的情緒也沒有再繼續蔓延。雖然這仗一時半會兒不太容易打,但總歸事情在一點點向好的方向走。

  昨夜裡的一場奇襲,大魏這頭小勝一場。新添了不少傷員,亦戰死了一些兵士。戰死的兵士就地掩埋,林雙鶴讓其他軍醫先去療治傷兵,他自己將最危險的瘟疫病人接手下來。

  此刻就見帳前的河邊,一些受輕傷的兵士正坐著說話,燕賀正沒甚麼形象的坐在地上,往嘴裡灌水喝。

  林雙鶴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了過去,在燕賀面前一攤手。

  燕賀莫名其妙,一掌將他的手揮開:「幹什麼你?」

  「燕將軍,」林雙鶴舔了舔嘴唇,「我忙著救治病人到現在,你連一碗野菜湯都沒給我留。我快餓死了,你好歹也給口飯吃。」

  燕賀白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個乾餅,扔到他手中,「吃吧吃吧,噎不死你。」

  若是往常,林雙鶴定然要與他搶白一番,今日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又餓的狠了,便跟著一屁股坐下來,咬了一大口。

  乾餅乾澀,吞嚥起來磨嗓子的很,味道也著實算不上什麼美味,林雙鶴果真被噎著了,燕賀嫌棄的看他一眼,將手中的水壺遞給他,「你是餓死鬼投胎的嗎?」

  林雙鶴趕緊接過水壺灌了一大口,將嘴裡的乾餅嚥下去後才道:「大哥,我今日一整日都沒吃飯,做囚犯都不止於此。你非但沒有半點同情之心,還罵我,你是人嗎?」

  燕賀瞧著對面人狼狽的模樣,下意識的想刻薄幾句,待看到他污跡斑斑的衣裳時,又將到嘴的嘲笑嚥了下去。

  罷了,說實話,林雙鶴此行,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原本燕賀以為,林雙鶴雖然之前去過涼州衛,可涼州衛又沒有打仗,好歹住在衛所裡,不食人間疾苦。真到了吉郡,這位嬌身慣養的公子哥定然會哭天搶地。沒想到從開始到現在,林雙鶴倒是沒吭一聲。

  他雖沒有在最前面與那些烏託人拔刀浴血,可照顧那些傷兵,安撫被瘟疫嚇到的平民,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且很危險。

  燕賀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林雙鶴又咬了幾口乾餅,喝了點水,吃的喝的墊了些肚子,沒那麼難受,又精神起來了。他看向燕賀,道:「燕南光,我在這裡也算是吃了大苦頭了,等回到朔京,你必須將我在這裡的功勞如實跟皇上稟告。好歹也賞我個一官半職的,我長這麼大,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這什麼餅子,要我從前,擱我家狗都不吃。」

  這人活過來了就開始廢話,燕賀冷笑,「這裡沒人逼你吃。再說,我也沒見你吃什麼苦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與女子說笑逗樂,林雙鶴,你這走哪都拈花惹草的習性,真是改不了。」

  「別說的你一身正氣凜然,」林雙鶴罵他,「你是有妻有子,我還孤家寡人,我怎麼知道哪個姑娘就是我的命中注定?自然都要試一試。你早早的將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還看別人去摘花嗅草眼紅,你有病啊?」

  燕賀聞言,正要反駁,一旁經過的一個兵士驚訝的開口:「燕將軍,您有孩子了?」

  燕賀瞪了一眼林雙鶴,林雙鶴輕咳一聲,夏承秀懷孕之事,暫且還未對宣揚。只是眼下被人聽到,也斷沒有否認的道理。燕賀就道:「還未出生,在我夫人腹中了。」

  那兵士看起來也就三十多歲,面容黧黑,有些憨厚的模樣,聞言也跟著坐下來,撓了撓頭:「那感情好,等將軍打完這場仗回去,就能看見孩子了。就跟俺當年一樣。」

  「你?」燕賀問:「你有孩子了?」

  「廢話,」林雙鶴忍不住道:「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能當爹嗎?」

  漢子撓了撓頭,笑道:「有,有兩個。大的三歲了,小的才剛滿月。俺這次回去,本想多陪媳婦幾日,沒想到烏託人來了……俺跟媳婦說好了,等打完仗回去,拿到餉銀,就給小兒子打個銀項圈戴上。還有俺的大女兒,俺走的時候,哭的哇啦哇啦的,哭的俺心都碎了……」

  燕賀從不是一個平易近人的人,因為出身高貴,又性情驕傲,就算是同下屬相處,也總是帶了幾分高傲,今日卻因為這漢子與他同為「父親」的身份,罕見的多說了幾句。

  他問:「你女兒跟你感情很深嗎?你這都住軍營,回家的時候不多吧?她怎麼還能跟你親近?」

  林雙鶴費解:「你這是在為自己未來可能遇到的麻煩尋求前人經驗嗎?」

  燕賀罵他:「閉嘴。」又求賢若渴的看向面前的漢子,「你快說。」

  「這……俺也不知道哇。」漢子有點懵,「俺確實回家的少,不過每次回家,都記得帶她喜歡吃的麥芽糖,給她買好看的布,讓我媳婦給她做新衣。燕將軍不用擔心,人家都說,閨女都親爹,將軍夫人倘若生的是千金,小小姐一定很親近燕將軍。」

  燕賀被他說得心花怒放,隨即又神情凝重起來,「那萬一是兒子呢?」

  「那不更好?」漢子道:「將軍就把少爺帶在身邊,上陣父子兵,還不用分開了。」

  燕賀頓悟,看向眼前人:「沒想到你這做人爹的,做的還有兩分聰明。」

  林雙鶴在一邊聽得無言以對。

  那漢子得了上司的誇獎,憨憨的笑了一陣,忽然又沉默下來,過了片刻,他才嘆道:「俺那小閨女,走的時候一直抱著俺的腿,俺知道,她是怕俺死在戰場上了。如果,」他看向遠處的長空,「能活著回去就好了,俺一定給她買她最喜歡的糖糕。」

  燕賀愣了一會兒,片刻後,也跟著看向遠方。

  長空被夕陽染盡紅霞,殘陽如血,原野溫柔而沉默。

  「放心,」他道:「她一定能吃到你買的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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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8:0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結局(2)

  黃沙萬里,黑雲壓得很低,風沙捲起煙塵,兩軍交戰,廝殺震天。

  大魏的兵馬在九川城外駐營五日後,城內的烏託人終於按捺不住了。

  軍灶日日減少,大魏來的女侯爺亦從不跟他們正面相抗,就連派出去的探子與大魏小兵們交手,大魏兵士趕到城門外不遠處,就不敢再繼續追下去。自大刻在烏託人的骨子裡,漸漸地,當初瑪喀與忽雅特令人傳回的消息,便也只被當成了一個他們無能的藉口。

  一個女人,不過是憑著她那名將丈夫有了點聲名,不足為懼,就連她們大魏自己的部下都無法駕馭,這不,才過五日,就有一半人當了逃兵。烏托首領篤定認為大魏兵士怯陣,當夜就令精銳部分輕裝上陣,追趕剩餘的大魏軍隊。

  烏托兵士到了城外,往戈壁灘上走,突聞前方殺聲震天,伏擊在兩邊的大魏兵馬萬箭齊發,箭矢如疾風驟雨,殺了個他們措手不及。正當時,又有騎兵手持長刀衝殺而來,為首的是個身披赤色鎧甲的年輕女子,眉眼驕厲,手持蒼色長劍,像是要將長空斬破,踏風而來,莫可匹敵。

  兩軍交戰,金鼓喧天。

  撫越軍當年在飛鴻將軍的收下,如神兵勇將,無人能擋。自打真正的飛鴻將軍離去後,再未如今日這般揚眉吐氣。那看起來瘦弱嬌小的女子,身軀裡卻像是蘊含著極大的力量。撫越軍在她手中如一把最好的刀,兵陣和埋伏,無一不精妙。禾晏伏在馬背上,長劍就如她的手臂,衝入敵軍陣營裡,無半分畏怯之心,長劍飛揚處,熱血噴灑,敵人的頭顱被斬於馬下。而她唇角笑意颯爽,照亮了戈壁灘上陰沉的長夜。

  烏託人被打的棄甲曳兵。

  最後一絲濺在長刀上的血跡被拭去,這一場激戰結束了。

  烏託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城門雖未破,首戰卻算是告捷。

  副將興奮地找到了正往回走的女子,不顧自己疲憊的身子,跑過去道:「大人,這場仗贏的太漂亮了!大人神機妙算!」

  禾晏笑了笑:「並非我的功勞。」

  她的鎧甲上全是血跡,臉上也帶了血污,或許不止是烏託人的,但她姿態挺拔,未見一分一毫的疲累,反而目光明亮,神采奕奕,令周圍的撫越軍們一看到她,就生出安心的感覺。

  似乎只要有她在,這場與烏託人的較量,他們就一定會是贏家。

  軍中從來都是靠實力與拳頭說話,如果說之前撫越軍中,尚且還對禾晏領兵頗有異議,亦不明白她為何要讓人每日減少軍灶,此戰一過,她就是真的得了軍心。埋伏與兵陣收效如何,眾人都有眼睛看得到。她在戰場上一馬當先,身先士卒,長劍有多威風,也並非作假。

  或許,真正的飛鴻將軍在此,也是如此風姿。

  禾晏道:「讓軍醫先給受傷的兄弟們療傷,輕傷或是沒受傷的兄弟,將戰場清理一下。」頓了頓,她道:「天亮了,還要再攻城。」

  「攻城?才過一夜,兄弟們恐怕……」

  禾晏笑道:「並非真的攻城,騷擾他們罷了。」

  這一場仗,雖然贏得漂亮,但贏的並不輕鬆。派出來的這一支,是烏託人的精銳,撫越軍對戰,尚且有些吃力,不過是佔在奪得先機。而這,僅僅只是邁出了第一步。

  有人從後面跑來,氣喘吁吁地叫她:「禾……禾大人!」

  禾晏回頭一看,是江蛟,她問:「怎麼了?」

  「山哥……」江蛟臉色很是難看,「你去看看吧。」

  洪山被烏託人一刀貫穿了胸口,脫掉了鎧甲後,可見衣裳都被鮮血染紅了。王霸一行人圍在他身邊,軍醫見禾晏過來,搖了搖頭。

  禾晏走過去,這個總是笑著拍她的肩,一口一個「阿禾」的漢子,如今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洪山在這行人中,身手算不上最好,不過,一直在努力的跟上眾人的步伐。禾晏還記得自己此生投軍的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洪山,這個漢子將她當做自己家中瘦弱的弟弟,總是對她諸多照顧。也曾說過「做伙頭兵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有命在」,但如今,他自己死在了戰場上。

  他身上也沒什麼信物,沒什麼可以帶走的。

  向來總是要說上兩句的王霸,此刻也一句話沒說,眼睛有些發紅。

  都是一起經歷過許多的兄弟,感情本就比旁人更加深厚,可戰爭的殘酷之處就在於,沒有人能提前知道,下一個永遠離開的是誰。

  而她,更沒有時間與精力在這裡悲傷。

  「葬了吧。」她輕聲道,站起身來,往前走去。

  王霸忍不住怒道:「喂,這就完了?」

  「收拾整肅,」女子的聲音堅定清朗,沒有半分多餘的傷感,「天亮時分,攻城。」

  ……

  城門大開,陵道上千軍萬馬,戰鼓雷鳴。

  身披銀甲的年輕將軍如夜色裡的一條矯捷銀龍,刀鋒帶著悍勇的冷厲。

  歸德中郎將作戰方式慣來直接凶悍,一往無前,他手下的燕家軍亦是如此。兩軍交戰,似是不留後路。

  吉郡雖瘟疫厲害,如今卻也被林雙鶴給控制住了,先前幾場小試探後,燕家軍又接連勝了幾場,今日城門終破,算是真正的正面對決。

  或許是因為比起燕賀,烏託人更懼怕封雲將軍,烏托國大部分的兵馬,都去增援調遣到了雲淄,剩下吉郡這頭,兵馬數量不及燕家軍。大魏,暫時佔於上風。

  打勝仗,最能激起士氣,此刻燕家軍士氣正盛,聽得周圍兵士吼道:「殺了烏託人,讓他們滾出大魏!」

  「滾出大魏!」

  亦有人笑著喊道:「此戰告捷,或許我們才是最先回到朔京的兵馬!」

  此話說的人愛聽,誰都知道他們燕將軍最愛和封雲將軍比試,倘若此戰率先告捷,先回到朔京,可不就是說,他們將軍比肖都督厲害了?

  燕賀聽得也心中舒爽。

  正在這時,他見前面與烏託人作戰的大魏兵士,瞧著有些眼熟,一下子想起,這不是前幾日與他說起家中幼兒的那漢子。燕賀還記得這漢子家中大閨女才三歲,此刻他正拚命與面前烏託人廝殺,並未瞧見從背後飛來的一簇冷箭。

  燕賀眉頭一皺,戰場上他不可分心,然而或許是那一日那漢子眼中對回家團聚的渴望,讓人異常的深刻。又或許是他家中等著父親帶回糖糕的小女兒,令燕賀想到了夏承秀腹中未出世的骨肉。

  總之,他飛身過去,一掌將那漢子推開。

  箭矢擦著他二人的頭髮過去,燕賀心中舒了口氣。

  正在此時,耳邊響起身旁人驚慌失措的叫聲:「將軍——」

  ……

  雲淄靠海,同吉郡與九川,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

  夜色如墨,海岸邊可以聽到浪潮拍打岩石的聲音,風將海水潮濕的氣息送來。從岸邊望過去,海天連成一片,像是乘船出海,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九重天上。

  倘若沒有戰爭,這裡的風景極美。然而一旦有了戰爭,曠達與悠遠,就變成了淒清與涼薄。

  帳中可見火把,身披黑甲的青年,正看著沙盤中的輿圖沉思。

  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道:「少爺,您吩咐的讓人挑米擔從城門前經過,已經安排好了。」

  肖玨點頭:「好。」

  大魏兩大名將,在烏託人眼裡,飛鴻將軍已經不在了,剩下難以對付的,就只剩下封雲將軍一個。因此,雲淄的烏托兵馬最多,然而肖玨率領南府兵抵達雲淄後,從頭到尾,烏託人也沒有跟他正面相抗過。

  或許是過去的那些年,烏託人在肖玨手上吃了不小的虧。又或許他們是將潤都與濟陽之戰大魏打了勝仗的功勞,全都算在了肖玨的頭上,這一次,絕不肯輕舉妄動。因此,城門緊閉,誓不出城。

  飛奴看向坐在桌前的青年,「少爺,這些烏託人一直不肯動手,是存著消磨南府兵意志之心。雖南府兵和九旗營的人並不會因此怯陣,但時日久了,糧草恐怕不夠。」

  這才是真正需要考慮的事情。

  「他們打的,也就是這個主意。」肖玨道:「不過,」他扯了一下嘴角,目光冷冽,「烏託人比南府兵先到雲淄,縱然城內有米糧,但他們人多,城中米糧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想耗我們?」青年唇角的笑容嘲諷,「亦當自耗。」

  烏託人想要等南府兵們缺糧人飢,士氣低落時才趁機出兵,可同樣的,時間一長,消磨的不僅是南府兵,烏托兵馬也面臨同樣的困境。

  「所以,少爺讓他們擔米經過城門,是故意給烏託人看的?」

  「讓他們發現大魏米糧充足,我看他們還能堅持的了幾日?」

  飛奴低頭道:「少爺英明。」

  肖玨將指點輿圖的短棍放下,轉身走出了營帳。

  外頭無月,巡邏的士兵們舉著火把走動,亦有兵士們坐在一起啃著乾糧,見了肖玨,規規矩矩的問好。

  南府兵與九旗營是肖玨帶出來的,尤其是九旗營,同涼州衛與撫越軍中不同,兵士與上司,並不會過分親近。倒不是感情涼薄,實在是因為這位右軍都督,個性冷淡,又極重軍紀軍規。

  女子們只瞧見「玉面都督」的好相貌,兵營中人卻知道他好皮囊下的活閻王心腸。

  因此,素日裡的南府兵內,連笑話都不曾聽到一個。

  肖玨從營帳前走過,一名兵士捅了捅身側的赤烏,小聲問:「赤烏,都督腰上掛的那是什麼?是香囊嗎?怎麼會掛那麼醜的東西?」

  赤烏:「……」

  肖玨好歹也是大魏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素日裡就算是鎧甲,也能穿的格外英武優雅,偏偏這一次出兵,腰上的配飾變成了一隻香囊,烏七八糟繡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但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顯眼了,讓人想忽略也難。兵士們不敢問,這一個膽大的,終於按捺不住,來問問肖玨的貼身手下赤烏了。

  「就是,赤烏,那是何物?」又有人問,「我見都督日日都帶在身上,寶貝的很,什麼來頭哇?」

  赤烏揮了揮手:「那是少夫人給少爺繡的,你們懂什麼?」

  「少夫人?」

  圍過來的兵士們面面相覷,最先開口的那個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少夫人的女紅……還真是特別。」

  「是挺特別的,」有人點頭道:「都督把這麼特別的香囊日日戴在身上,赤烏,我聽人說,都督十分寵愛少夫人,是真的嗎?」

  「不可能吧,你何時見過都督寵人?你能想像嗎?」

  「我不能。」

  赤烏被問煩了,站起身來,指著他們教訓道:「好好值夜,一天天瞎想些什麼勁兒,自己有夫人了嗎就這麼關心別人,小心少爺聽到了拉你們挨軍棍!」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有人瞧見了他腳上的靴子,奇道:「咦,赤烏,你這靴子也挺特別的,怎麼上面還繡了朵花?」

  「什麼什麼?哪裡有花,哇,真的有花!」

  「這肯定是姑娘繡的,赤烏,你什麼時候都有心上人了?也不告訴兄弟們一聲,真不夠義氣!」

  「什麼心上人,」赤烏面紅耳赤,斥道:「不要胡說!」自己轉身走了。

  肖玨走到岸邊。

  岸邊被火把映亮,照出水面粼粼的波光。沒有月色的夜晚,未免顯得有幾分薄涼。

  他伸手,解下腰間的香囊,香囊上,歪歪扭扭的「月亮」正看著他,似乎能透過這蹩腳的針線,看到女紅主人燦爛的笑顏。

  青年盯著手裡的香囊,唇角微微彎起。

  九川和雲淄隔得太遠了,消息傳到這裡,要等許久才到。不知道她那頭情況如何,不過……想來,她也應當應付的來。

  他抬眸看向天際,海面一望無際,唯有海浪輕湧的聲音,如情人夢中的囈語,一點點散碎在疆場的夜裡。

  ……

  朔京。

  夜裡起風,將沒有關好的窗戶吹開了,風吹的桌上的紙卷「沙沙」作響,塌上的人睜開眼,點燈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望向夜空。

  京城一片寧靜,絲毫沒有半點戰事將起的慌張。難以想像千里之外的戰場,將士們此刻又在做什麼?

  身後響起丫鬟迷迷糊糊的聲音,「夫人,您怎麼起來了?」

  夏承秀笑了笑:「沒什麼,只是睡不著罷了。」

  小丫鬟走到她身邊,伸手將窗戶關上,扶著她往裡走,道:「夫人仔細些,如今你有了身子,春天的風冷人的緊,可別受了風寒。回頭將軍問起來,奴婢就要吃苦頭的。」

  整個燕府上下都知道,燕將軍雖然性子高傲霸道,但卻不愛責罰下人,但只要事關夏承秀,便斤斤計較的厲害。夏承秀剛進門的時候,府中管家的貌美女兒對夏承秀頗有敵意,暗中挑釁,被燕將軍知道後,連人帶一大家子,全都趕出了府去,一點兒過去情面都不講。

  此次出征前,燕賀還特意交代過燕府上下,倘若夏承秀和肚子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整個府邸上下都要跟著一起倒霉。

  燕將軍說到做到,下人們當然時時刻刻緊張著夏承秀,生怕出一點兒意外。

  似是想到了燕賀事無鉅細的操心模樣,夏承秀也忍不住好笑起來,道:「哪有這樣誇張,我在府中,有人看顧著,大夫每日都來把脈,哪有那麼嬌氣。」

  丫鬟笑眯眯道:「將軍也是擔心夫人嘛。」

  夏承秀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伸手撫上去,明明什麼都感覺不到,很奇妙的,卻像是能通過這血脈的瞬間相觸,能知道裡頭那個小傢伙此刻的歡欣。

  丫鬟看到她的動作,笑著問:「要是將軍能趕上小少爺、或是小小姐出生就好了。將軍如此疼愛夫人,想來小少爺小小姐出生後,也是朔京城裡最好的父親。」

  「若真如此,」夏承秀笑道:「他一定極早就想好要如何教導這孩子了。」

  孩子尚未出世,便連名字都取好了。夏承秀也是哭笑不得,臨走時,還頗認真的同「慕夏」道歉,只道戰事緊急,暫且不能陪伴在她身邊,待回來,一定加倍補償,讓她千萬勿要生爹爹的氣。

  誰知道這腹中的,究竟是「慕夏」還是「良將」?

  不過……夏承秀心中,莫名竟很期待起來,燕賀做爹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她嫁給燕賀之前,見過這青年凶巴巴四處挑釁的模樣,那時候也沒想到,後來這人會成為她的丈夫。跟沒想到,在外頭鬥天鬥地的歸德中郎將,在家中,會對她如此百依百順。

  他若當了父親,不管是「慕夏」還是「良將」,應當都會真心疼愛,悉心教導。看著他們一日一日長大,成為優秀的人。

  就如他一樣。

  「夫人……是想將軍了吧?」身側的丫鬟瞅著她的神情問道。

  夏承秀笑了笑,燈火下,女子本就柔婉的眉眼,溫柔的不可思議。

  不知過了多久,她「嗯」了一聲,認真的回答:「我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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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8:2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結局(3)

  穀雨過後,過不了多久,就該立夏了。

  朔京的這個時節,應當雨水落個不停。但在九川,荒漠一望無垠,已有夏日炎氣,日頭長而曬,士兵們嘴唇都乾裂的起皮。

  戰況格外激烈。

  上次首戰告捷後,月餘來時間,禾晏又率撫越軍與烏託人多次交手。烏託人屢次在武安侯手中吃了苦頭,也漸漸明白過來,武安侯絕不是一個虛有其表,僥倖封官的無能之輩。她佈陣的精妙,上陣的英勇,甚至劍法的純熟,令烏託人想到當年傳說中的那個飛鴻將軍。

  亦是如此。

  禾晏在幾次交手後,大致摸清了烏託人的作戰形式後,就開始反攻。她極有耐心,並不著急攻城,只行「賊來則守,賊去則追;晝則耀兵,夜襲其營」的戰法,烏託人受不了這麼隔三差五的「騷擾」,長時間以來,士氣不振,沮喪疲憊,眼看著一次比一次不敵。

  今日是攻城的時候。

  身披赤甲的女子身騎駿馬在疆場馳騁,旗鼓震天,刀光劍影。兵陣隨她指揮如矯捷巨龍,攜裹著沖天殺氣往敵軍陣營衝殺而去。

  她的劍一往無前。

  兩軍交戰,赤地千里。

  小麥正與一名烏托壯漢拚殺在一起,他雖年輕力壯,但若論起身手,不如石頭,此刻亦是拼盡全力,忽然一腳踹向面前人的膝蓋,那人被踹的踉蹌一下,小麥趁此時機,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對手倒了下去,他心中欣慰,尚未露出一抹喜悅的笑容,忽然被一人撲倒在地,在地上滾了兩圈。小麥心中一緊,下意識的抬頭,就看見石頭抱著他,後背擋在他身前,一根黑色箭矢沒入他的後背,只露出一點箭羽。

  石頭嘴唇動了動,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小心。」

  又是一箭刺穿他的後背。

  少年吐出一口鮮血,「……快走!」

  「大哥——」小麥悲慟喊道,另一頭王霸見狀,提刀衝向兩個埋伏在暗處的烏托弓箭手,同他們廝殺在一起。

  向來總是笑眯眯的活潑少年,此刻滿臉都是驚惶,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跪倒在他身邊,喊道:「大哥,你別嚇我,大哥……」

  石頭費力的看向面前的幼弟,兩隻箭,正中胸膛,他的體力在一點點流逝,戰場上這麼亂,小麥這樣很危險。

  「走……別待在這裡……」他艱難的開口,「危險……」

  然後,他眼裡的光熄滅了。

  小麥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哭,可惜,這是戰場,無人注意他此刻的悲傷。

  死亡隨時隨地都在發生。

  黃雄的鎧甲已經被砍爛了,身上臉上亦是負了不少的傷。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對付普通的賊子自然綽綽有餘,但對付這些彪悍狡詐的烏託人,就有一些吃力。

  面前的烏託人與他纏鬥在一起,他的虎口處被人砍了一刀,血肉模糊,握起刀的時候,鑽心的疼,力氣漸漸流失,就連手中陪伴多年的金刀,也變得格外沉重,像是難以揮動似的。

  他的疲憊被對方看在眼裡,那烏託人大笑道:「不行了,這大個子不行了!」

  大抵他的外貌雄壯,那把金刀又格外顯眼,烏託人便很注意他,嘴裡嚷道:「這把刀歸我了!」

  黃雄沉聲道:「做夢。」

  他手握大刀,同對方的刀鋒砍在一處,正在此時,背後突然一涼,一把雪亮的長刀子自他背後貫穿胸膛,捅的他一個踉蹌。

  身後的烏託人放肆大笑起來。

  然而這笑容才到一半,身形如熊的漢子大喝一聲,猛地回頭,不顧身上的傷口,提起手中大刀,頃刻間將身後烏託人的頭顱斬下,另一頭得意洋洋的笑聲,也在一線金光將將他性命取走的剎那戛然而止。

  身上的鎧甲,被刀尖徹底捅破,他握住刀柄,猛地拔出,拔出的瞬間,終於支持不住,頹然倒地。

  手中,還緊緊握著那把金背大刀。

  這麼多年,他曾因為此刀錯落流離,卻也是這把刀,陪著他奔赴千里,血刃仇敵。他如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死前唯有這同他多年相伴的摯友作陪,也不算遺憾。

  只是……

  魯壯的漢子望向長空,胸前的佛珠溫潤黝黑,恍惚看見母親在佛堂前溫柔的祈禱遠方的遊子早日歸來,姊妹們張羅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兄長正在院子詢問小侄子今日剛學的功課……

  如此平靜,如此安逸。

  他安心的閉上眼,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浪子在外游離了這麼久,如今,終於可以歸家了。

  ……

  城破了。

  偃甲息兵,白骨露野。兵士們為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歡呼,每個活下來的人臉上都是喜悅的笑意。

  為首的女子神采奕奕,未見半點疲憊,她永遠都是如此,好似從來都不會有軟弱的一面。正因為由她在,撫越軍的士氣才會一日比一日更盛。

  烏託人被打的棄城逃走,至此,九川終於被他們大魏重新奪回。

  禾晏臉上尚且帶著還未來得及擦拭的血跡,正要去清點戰果,就見王霸面色凝重的朝她走過來。

  她唇角的笑容頓時散去了。

  「你來看看吧。」他道。

  連日以來的戰爭,不斷有人死去,從涼州衛來的男人們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同從前每一次都不同。戰爭令他們迅速成長,令他們變得寡言、堅定而冷靜。王霸早已不是先前動輒喊來喊去的人,這些日子,他沉靜了不少。

  禾晏隨著他往前面裡走去。

  戰死的士兵只能就地掩埋,活下來的士兵們則在一一檢查他們身上是否有帶著的信物,若能找到,待回到朔京,拿給他們的家人。這裡的士兵每個人上戰場前,身上大多都裝了一封信,若是不幸戰死,戰友會將遺信帶回給他們的家人。

  禾晏看到了石頭和黃雄。

  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人在上戰場時,是不能決定自己的生死。當披上鎧甲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付出生命的準備。活到最後的人,不怎麼幸運的,免不了會看著身邊的戰友一個個離去。

  先是洪山,現在是石頭和黃雄。

  石頭是中箭而亡的,箭矢被拔掉了,胸口的衣衫被染得通紅。黃雄是死在刀下,聽聞他最後與兩個烏託人同歸於盡,最後找到他時,他還死死握著手裡的刀。

  禾晏在他們二人身前半跪下來,認真替他們整理身上被砍得凌亂的衣衫。

  小麥在一邊哭的啞了聲,兩眼通紅。禾晏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石頭和小麥的時候,自小長在山中的獵戶兄弟,同她說起來投軍的志向,小麥活潑天真,貪吃好玩,石頭寡言穩重,心細如髮。

  戰爭讓這一切都改變了。

  有小兵問道:「大人,黃兄弟的刀……」

  這樣好的刀,若是用在戰場上,也是讓人眼饞的。

  「他沒有家人,這把刀就是他的家人,陪伴了他這麼多年,跟著他一道入葬吧。」禾晏瞧著地上的漢子,那總辨不清方向的,繞來繞去迷路的老大哥,看他臉上平靜的笑容,想來,也已經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站起身,悲傷不過轉瞬,就道:「叫他們來我帳中,有戰事相談。」

  腳步堅定,再不回頭看一眼。

  ……

  似是為了慶祝奪回九川的勝利,深夜,月亮出來了。

  營帳中的女子,在輿圖上落下最後一筆,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爬上城樓,望向遠方,城外的方向,一片黃沙茫茫,遠處烽火映著長平的地面,戈壁荒涼,白色的城樓在這裡,如深海中的孤舟。

  一輪彎月掛在夜空,將淒清暫且照亮了幾分。

  她席地坐了下來,肚子發出一聲輕響,才發現這場戰事結束到現在,她還沒有吃過一口東西。

  一個乾餅遞了過來,禾晏微怔,江蛟從後面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道:「知道你大概沒吃,特意給你留的。」

  禾晏微微一笑:「多謝。」

  她咬了一口乾餅,粗糲的糧食填入腹中,帶來的是真切的飽足。

  江蛟將水壺遞給她,她仰頭喝了一大口,姿態爽朗。臉上還帶著未擦乾的泥濘和血跡,看起來格外狼狽,唯有那雙眼睛,仍如星辰一般明亮。

  他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撫越軍裡,人人都說禾晏天生神勇,用兵如神,永遠不知疲憊,男子們經過這場大戰尚且需要休息。她卻是從下了戰場後,清點戰果、安排指揮接下來的追擊、重新分析敵情,到現在,衣裳沒有換,乾糧沒有吃,只有在此刻,在無人的城樓上,席地而坐時,才會稍稍流露出一點屬於自己的疲憊。

  他聽到禾晏的聲音:「小麥怎麼樣了?」

  「不太好,王霸一直陪著他。」江蛟的聲音低沉下去。

  涼州衛的兄弟,已經走了一半。而下一個走的是誰,誰又能走到最後,活著回到朔京,沒有人能說得准。

  禾晏仰頭灌下一口水,聲音依舊平靜,「得讓他快點走出來。」

  這話說的殘酷,可江蛟心中也明白,這是在戰場,戰場上,不會給人留下悲傷的時間。

  禾晏雖然沒有流淚,但不代表她不難過。她畢竟是個女子,獨自一人留在這裡,看著身邊人一個個離去,應當很無力。

  「禾兄,」江蛟問:「你想都督了嗎?」

  回答他的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禾晏抬起頭看向城樓遠處。

  孤曠的荒漠裡,唯有那輪銀白的彎月,靜靜的懸在夜幕中。

  「沒有。」她微微揚起嘴角,似是透過眼前的彎月,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知道,他在呢。」

  遠處傳來烏鴉的聲音,夜裡的冷風吹得火把如晃動的星子,年輕的女將站起身,拍了拍身邊有人的肩:「早點回去吧,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轉身離去了。

  ……

  吉郡連日都在下雨,雨水洗淨了地上的污泥和血跡,若非散落的兵器和屍首,兵不能看出,這裡剛剛經過了一場激戰。

  營帳中,身著麻衣的男子望向坐在帳中的主將,神情驚怒道:「燕南光,你不要命了!」

  他身上的最後一件白袍,最終也沒有倖免被裁做布條的命運,至此以後,他就穿著普通百姓穿的麻衣穿梭在燕家軍的營地中。而如今,林家少爺也再無過去風度翩翩的模樣,一日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他的臉都是髒污的,手上都沾了鮮血。

  戰事一日比一日緊張,傷兵越來越多,軍醫根本不夠用,而他在這裡,是最厲害的那個,也是最讓人安心的存在。

  但如今,只有林雙鶴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多不安。

  燕賀並未理會他,只是緊皺著眉頭清點昨夜的戰果,昨夜燕家軍大敗烏託人,殺敵一萬,繳獲駿馬上千匹,是足以令人慶賀的好事。

  「燕南光,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林雙鶴急道。

  「我聽到了。」燕賀不耐煩的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危險!」林雙鶴壓低了聲音,「你會沒命的!」

  那一日,燕賀出手,將那位已經是一雙兒女的父親從烏託人手中救了下來,卻被暗中放冷箭的烏託人所傷,雖未傷及要害,只是刺中胳膊,然而對方本就是衝著他而來,箭矢上塗著毒藥。

  林雙鶴解不開那毒。

  戰場上,也並無藥材可以給他慢慢研製解藥。

  毒一日比一日蔓延的開,如果不盡快找到解藥,燕賀會死。但他連日來廝殺,打仗,傷口處的毒跡,已經蔓延的越來越快,越來越深,令林雙鶴心驚肉跳。如果燕賀能暫且拋開戰事,毒性發的會慢一些,或許能撐的更久,但現在,再這樣下去,或許……根本等不到回朔京。

  「你已經研製出了解藥了嗎?」燕賀皺眉問。

  林雙鶴一怔,頹然回答:「沒有。」

  「既然都是死,你又何必管這麼多。」燕賀不以為然道。

  他看起來沒有半分在意,像是說的是旁人的生命。甚至並不為此感到擔憂,林雙鶴問:「你真的要繼續如此?」

  「林雙鶴,這是在戰場。」燕賀聲音肅然,「近日來我們捷報連連,烏託人士氣大傷,繼續下去,很快就能把吉郡奪回來。這種時候,就要趁熱打鐵,不趁著士氣最盛的時候一舉拿下,日後再想等這個機會就難了。在戰場,沒有停下的時間。」

  林雙鶴閉了閉眼。

  他知道燕賀說的都對,說的都是實話。可他身為醫者,更明白再這樣下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就會變成全無可能。

  「你要知道……」他艱難地開口,「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不停下休息,至多……三月。」

  「三月,」燕賀道:「那就在三月內,打完這場仗。」

  到現在,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這場仗的結果,林雙鶴忍不住道:「就算你自己不在乎,難道你不想想承秀?燕南光,你的孩子還在等你回去!」

  燕賀的手指微微一顫,不過面上仍是尋常,他若無其事道:「你既然知道,就趕快去給我研製解藥。不然要你來這邊何用?你既是神醫,難道只會醫女子,不會醫男子嗎?」

  若是尋常,林雙鶴聽到這等質疑他醫術的言語,必然要上前理論一番,但如今,他卻只是看著燕賀,心中倏然明白,哪怕眼前這人知道自己只有一日的性命,也會將這最後一日,用在做一個好主將這件事上。

  在戰場上,他不是夏承秀的丈夫,也不是燕慕夏的父親,他是燕家軍的首領,大魏的將軍,僅此而已。

  「我知道了。」林雙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會盡力而為。」

  他轉身走了出去,桌前,燕賀抬眸,看向林雙鶴的背影,忽然嘔出一團烏黑的血跡。

  毒藥不僅會令他生命流逝,也會讓他飽受煎熬痛苦,然而這一點,卻不能在人前顯露出來。燕家軍們需要一個主心骨,在打完這場勝仗之前,他永遠不可倒下。

  燕賀隨手扯過一邊的布巾,將唇角的血跡擦拭乾淨,散去痛苦的神情,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兵防圖上。

  三個月……

  他必須速戰速決。

  ……

  學館裡,池塘裡的翠色的荷葉上,開始冒出粉色的骨朵,蜻蜓從水面掠過,琉璃似的翅膀劃出一道淺淡的漣漪。

  立夏後,白晝變長,風也帶著暖薰的日光。

  午後的學館裡,日頭正好,少年們坐著打瞌睡,美好的時光總是分外綿長。

  有人從外面跑進來,帶著喜悅的激動,一口氣跳上桌子,道:「好消息,好消息,武安侯禾大人帶領的撫越軍,奪回九川,大敗烏托賊人啦——」

  原本沉悶的午後,霎時間被這消息給驚醒了。

  「果真?這麼快就奪回九川了麼?」

  「是真的,外頭都傳開了!我剛從外面回來。」

  「那武安侯好生厲害,四大將軍分頭出兵,竟是女子為首的撫越軍率先拿下城池。」

  「女子又如何?原先那撫越軍的首領飛鴻將軍,不也是個女子麼?我看著武安侯亦是巾幗英雄,說不準等回京後,皇上封個大官,日後就是武安將軍了!」

  學館裡角落裡,正坐著的少年目光懵然,聽聞此信,仍有些不可置信。

  禾晏勝了?已經奪回了九川?

  正想著,一群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禾雲生,你姐姐真厲害,這麼快就立功了!我看你們禾家日後只會扶搖直上。」

  「哎哎哎,禾兄,禾兄,從今日起,我們就是好兄弟了,只要日後你發達了,不要忘了提攜小弟我。」

  「呸!你們一個個的,先前還在背後議論人禾大人全都是沾了肖都督的光,自己並無甚本事,眼下全都打臉了吧!那禾大人此去九川,可是單獨帶兵,卻比燕將軍、肖都督、虎威將軍先傳回捷報,可見人家是有真本事的。」

  「對對對,真本事,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雲生兄,雲生兄……」

  禾雲生被簇擁著,並未被同窗們熱情的恭維沖昏了頭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禾晏勝了,她平安了……

  少年微微側過頭去,嘴角忍不住翹起來,心道,算她這回遵守約定。

  ……

  肖府裡的石榴樹,到了夏日,成了最好遮陰的場所。

  黃犬伏在樹下,懶洋洋的眯起眼睛,青梅給它的水槽裡加了水,擦了把額上的汗,正要回屋,冷不防從外頭蹦進來一個影子,聲音歡快:「青梅姐姐,青梅姐姐!」

  青梅嚇了一跳,見白果一陣風似的跑過來,忙扶住她,「什麼事?怎麼這樣高興?」

  「我剛剛去外面,聽到外面的人都在說,二少夫人打了勝仗,帶撫越軍奪回了九川!青梅姐姐,二少夫人立功了!」

  二毛也被白果的興奮感染了,跳起來衝著白果繞了兩圈。

  白容微被婢子扶著走了過來,聲音亦是藏不住的驚喜:「果真?」

  「是真的。」白果高興的道:「說二少夫人好厲害,雖然第一次單獨帶兵,卻連打勝仗,這麼快就把九川奪回來了,奴婢聽人說,等二少夫人回來,皇上肯定重重有賞!咱們府上,說不準又會再出一個將軍呢!」

  白容微被她逗笑了,嗔道:「就你會說話。」又搖頭笑道:「立功賞賜都不重要,阿禾只要平安無事,大家就很高興了。」

  她如今小腹已經漸漸隆起,可邊境有戰事,肖如璧每日也很忙碌。白容微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擔心肖玨與禾晏二人。要說他們二人都在一處也還好,彼此有個照應,偏偏又在相反的方向。肖玨還好,時時上戰場,南府兵又是肖仲武當初帶出來的,禾晏就不同了。第一次領兵,撫越軍裡未必人人都服氣,她又是個女子,總有諸多不便,白容微一顆心都操碎了,如今總算可以暫且稍稍的鬆口氣。

  「我看再不久,禾叔也該回來了。」白容微笑道:「他要是知道阿禾打了勝仗的消息,一定很高興。」

  自打禾晏與肖玨離京後,白容微與肖璟倒是往禾綏家裡去的勤了些。一來,肖玨為他們買的宅子本來離肖家就近,不過一條街的距離,來來去去也方便。二來,白容微想,她這個做嫂子的尚且如此擔心,禾綏這個做親爹的,只怕心更是時時刻刻懸著,禾雲生又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到底不如女兒貼心,肖仲武夫妻過世的早,禾綏既是禾晏的父親,也就是他們的父親了。是以,夫妻二人時常過去同禾綏說說話,陪他解悶,這姻親倒是做的比朔京城別的人家更和睦。

  「大少爺也快回來了,」白果嘰嘰喳喳的道:「夫人,今日既是喜事,奴婢就去讓小廚房做點好菜,權當是慶祝了吧!」

  「行,」白容微笑道:「青梅,你也去一趟禾家,晚上叫禾叔雲生一起來吃飯吧。」

  青梅聞言,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奴婢這就去。」

  ……

  宮裡,御書房裡,昭康帝看著眼前的摺子,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自打登基以來,這大概是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了。

  內侍瞧著帝王臉上的神色,頗有眼色的道:「太后娘娘早晨來過一趟,陛下正在忙著政事,此刻天色已晚。」

  昭康帝站起身,道:「朕去看看母后。」

  清瀾宮裡,蘭貴妃,現在應當是太后娘娘了,正倚在軟塌上看書。她雖已經貴為太后,卻並未搬離宮殿,行事也同過去一般無二。

  「母后。」昭康帝走近後,喚她。

  太后放下手中書卷,看向面前人,微微一笑:「皇上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是為了九川捷報一事而高興?」

  昭康帝在母親面前,終於露出真切的開懷,笑道:「自然,朕沒有想到,武安侯竟如此勇武,比燕賀肖懷瑾,還要率先拿下城池!」

  他原先雖然將兵權給了禾晏,但其中大部分,亦是看在肖玨的份上,對於禾晏的本事,他只聽人說過,但並不知她帶兵作戰的本領如何。如今,傳來的捷報令他終於放下心來,這女子,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出色。

  「看來皇上日前,仍是小看了她,也不認為武安侯真的可以馳騁疆場。」太后瞭然。

  昭康帝有些赧然,「朕只是沒想到,世上還會有第二個飛鴻將軍那樣的女子。」

  當初的「飛鴻將軍」,已經是萬裡挑一,這樣的人才隕落,令人扼腕,而如今,又出現這麼一員福將,誰能不說這是天祐大魏?

  「哀家早就是和你說過,」太后輕聲道:「不要小看女子,大魏千千萬萬女子,殊不知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飛鴻將軍。」

  「母后教訓的是。」

  「武安侯是個心思純澈的正直之人,這樣的良臣,可遇不可求。皇上既然遇到了,就一定要好好招攬。此次她奪回九川,是立下大功,禾家又無背景,皇上可想好了,如何賞賜武安侯?」

  昭康帝聞言,笑了笑,道:「這個,母后不必擔心。朕已經想好了,待她回朝,朕會賜封她為真正的武將,從此大魏的史冊上,都會留下她的一筆。」

  就如當初的飛鴻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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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8:3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結局(4)

  立夏之後是小滿,小滿一過,天氣越發炎熱,眼看著快到端午。

  武安侯帶領的撫越軍奪回九川,捷報連連,十萬烏托兵被擊潰,殘兵向西逃竄,被撫越軍盡數殲滅。至此,禾晏率軍歷時近三月,決勝荒漠,收復九川。

  九川的百姓日日歡呼,慶祝著來之不易的勝利。撫越軍中,再也沒人敢小看這位年輕的女侯。她用勝利,證明了自己的英勇與智計。

  禾晏坐在屋裡,清點著戰果,最後一場大捷,俘虜和收穫不少。副將從外面走了進來,恭敬的開口:「大人,九川城主想讓您留下來,等端午過後再離開。」

  九川的烏托兵,是沒有反撲的機會了。本來將這裡的事處理清點後,她便要即刻回京。不過,大抵是感激撫越軍的將士們替他們趕走了烏托賊子,百姓們都很希望他們能留下來多待一些時日。

  尤其是那位女將。

  她在戰場上的時候,威風凜凜,令人膽寒,但對普通平民百姓,又格外耐心和悅。

  禾晏問:「端午還有幾日?」

  「還有五日。」副將答道。

  禾晏默了默,「好吧,端午一過,立刻啟程。」

  剛剛被經歷過戰亂的百姓,需要一點希望。留下來,或許能讓他們從中得到力量,更好的面對需要重新開始的未來。

  除了打仗,她能為這裡的百姓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屋中清簡,烏托兵佔領九川的時候,在城裡燒殺搶掠,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燒燬,就連如今她住的這間屋子,也被燎了半面牆。

  禾晏望著桌上的輿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到底是奪回了九川。

  雲淄和吉郡還沒有傳回消息,並江那頭的消息倒是傳回,看起來勢頭頗好。九川能這麼快打完勝仗,說起來,還是託了當年她率軍平叛西羌之亂的原因。漠縣與九川地形相似,撫越軍又是曾在漠縣待過的,她才會奪取的這般順利。

  不知道燕賀與肖玨那頭,如今怎麼樣了。

  她正想著,外頭有人進來,竟是王霸,王霸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道:「吉郡那頭傳信過來了。」

  兄弟們接連戰死,王霸如今沉穩了許多,再難看見過去在涼州衛霸道囂張的模樣。

  禾晏接過信,迫不及待的打開。

  上一次吉郡來信時,尚且只知道瘟疫不容樂觀,過了這麼久,不知道現在他們怎麼樣了。

  信不長,只有寥寥數語,禾晏看著看著,神情凝重起來。

  王霸見她神情不對,問道:「怎麼了?是那些烏託人不好對付?」

  禾晏搖了搖頭:「燕賀出事了。」

  信是燕賀寫的,上頭雖然只輕描淡寫的提了幾句,可每一句話都令禾晏膽顫心驚。吉郡這幾月來同烏託人膠著的很緊,但大體是好的,唯一不好的,是燕賀。信上言他中了烏託人的無解之毒,聽聞九川已被奪回,雲淄和並江與吉郡並不在一個方向,唯一離的稍近些的,只有九川。

  燕賀自言恐怕時日無多,怕自己走後無人帶兵,請禾晏來援。信到最後,他甚至還有心思調侃幾句,只道當初潤都禾晏同他求援,他率兵趕來,眼下,就當是還當初潤都解圍之恩了。

  雖還有玩笑的心思,禾晏卻知情況必然不會太好。要知道林雙鶴是跟著燕賀一道去吉郡的,倘若是普通的毒,林雙鶴如何解不開?燕賀信上言時日無多……

  她猛地站起身。

  王霸問:「你要做什麼?」

  「傳令下去,我等不了端午後了,今日整理軍備,明日啟程出發,去吉郡。」

  ……

  夏日裡草木茂盛,下過一夜的雨,泥土泛著濕潤的腥氣。

  河邊,身著麻衣的男子正搗碎面前的藥草,仔細的將幾種藥草混合在一起。

  一邊經過的士兵好心的勸道:「林大夫,您都在這忙了一夜了,趕緊歇歇吧。」

  林雙鶴抬起頭,露出一張鬍子拉碴的臉,他的神情很憔悴,因徹夜忙碌,眼睛中生出血絲,乍一眼看過去,怪嚇人的。

  他抬起頭,似乎被日光晃的眯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聲音沙啞道:「不了。」

  巡邏的士兵有些奇怪,這林大夫也不知怎麼回事,前些日子起,就沒日沒夜的捯飭一些藥草。按理說,如今的瘟疫已經平定了,他大可不必如此辛勞,但他急急忙忙的,不知是為了什麼。

  不過,林雙鶴不聽,他也沒有辦法,只搖搖頭,走了。

  林雙鶴低頭看向瓦罐裡的藥草。

  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

  他沒有研製出解藥,更糟糕的是,燕賀的毒浸的越來越深了,已經開始吐血。他找來些藥草也只能暫且令燕賀看起來不那麼憔悴而已,免得被燕家軍們發現端倪。那傷口處的毒已經浸入五臟六腑,林雙鶴非常清楚,燕賀時日無多了。

  他沒日沒夜的忙碌,就是為了能找到辦法,但是沒有,無論他怎麼努力,燕賀的毒毫無成效。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力。

  大抵過去在朔京,他雖是「白衣聖手」,但醫治的女子醫科,多為疑難雜症,與性命無憂。人生在世,最大不過生死。只要有命在,就不算絕望。而如今,他卻是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友人一日比一日更靠近死亡,他這個做大夫的,束手無策。

  林雙鶴低頭搗著藥草,嘴裡喃喃道:「要快一點,更快一點……」

  草藥在瓦罐裡被鐵杵搗的汁液飛濺,一些濺到他的臉上,泛著苦澀香氣,搗著搗著,巨大的無力和悲哀席捲而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突然紅了眼睛。

  他從未如眼下這般渴望過,自己的醫術精進一點,再精進一點,就可以救下燕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做些無關痛癢的事。

  但周圍的人還不知道,他們的主將每一次拚殺,付出的都是性命的代價。

  林雙鶴站起身,在河邊洗了洗手,頓了一會兒,走近了燕賀的營帳。

  一陣壓抑的低咳聲響起,林雙鶴掀開帳子的瞬間,看見的就是燕賀擦拭唇角血珠的畫面。

  「你!」他驚叫出聲。

  「小點聲。」燕賀對他搖頭,「不要被別人看到了。」

  林雙鶴將帳簾放下,幾步上前,抓住燕賀的手腕替他把脈,燕賀安靜的任他動作,片刻後,林雙鶴放下他的手,嘴唇顫抖的望著他。

  燕賀問:「我還有多久?」

  林雙鶴沒有回答。

  「那看來,就是這幾日了。」燕賀笑了笑,笑容裡有些不甘,又像是釋然,「算算我給禾晏送信去的時間,估計再過幾日,她也該到了。時間倒是接的恰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見她一面。」

  「……不,」林雙鶴下意識的開口,「我還可以做出解藥,等我,我一定可以,再說,那些烏託人手中一定有解藥……只要找到他們,一定會拿到解藥!」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蠢,就算你沒打過仗,也該有點腦子,」燕賀不屑道:「那些烏託人可是親眼看著箭射中了我,好容易才能除去我,怎麼可能會交出解藥?信不信,就算現在我抓到了主將,用他們主將的命來交換,他們也不會交出解藥。只有一種可能,我若願投降為他們所驅使,或許能僥倖撿一條性命,但這種事,我燕家兒郎不做。」

  「一個歸德中郎將……」燕賀笑一笑,「就算他們打輸了這場仗,也不虧。」

  「還有你,」燕賀蹙眉看向他,「你要是能做出解藥,會等到現在這個時候嗎?罷了,你只是個大夫,又不是閻王,哪能決定人的生死。倒也不必將自己想的過高。你這條狗命還是留著等武安侯來救吧。」

  林雙鶴神情痛苦。

  他過去與燕賀雖然嘴巴上你來我往,兩看生厭,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同窗。他雖厭惡燕賀自大好鬥,燕賀也瞧不起他不學無術,但這麼多年,總歸算得上「朋友」。

  「你不必哭喪著一張臉。」燕賀瞅著他的神情,像是被噁心到了,「你們做大夫的,不是見慣了生死,怎麼還沒我想得開?你難受個屁呀!幾十年後還不是要下來陪我。我就先去找那位女扮男裝的同窗切磋了。」

  怎麼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著比試。林雙鶴忍不住笑起來,笑過之後,更覺悲傷,默了默,他問:「你沒有想過,今後,嫂夫人和慕夏又怎麼辦?」

  燕賀原本沒心沒肺的神情,陡然間僵住了。

  他想起了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女子,臨走前對他的殷殷期盼。她那麼體貼,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她應該會哭的吧,應該會很難過。

  燕賀忽然也變得難過起來了,胸口彷彿堵著一團濕潤的棉花,讓人窒息的沉悶。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開口:「我走之前,答應過承秀,儘量趕回去見慕夏第一面。」

  「不過,眼下看來,我要食言了。」

  他低頭自嘲的笑笑:「承秀最討厭言而無信之人,我若是沒回去,她應該會生氣。林雙鶴,你要是回頭見著她,麻煩同她說明,我不是故意的。」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表面上人人敬著我,我知道,實際上都不喜歡我,就像你、肖懷瑾、禾晏一樣,我做人朋友是不行,不過,做夫君做的還不錯。我原本想再接再厲,做個朔京第一好父親,但是……」

  他的聲音很低:「沒有機會了。」

  林雙鶴想說話,可張了張嘴巴,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原來覺得,如果承秀生的是女兒,就叫慕夏,如果是兒子,就叫良將。可現在想想,如果是兒子,也可以叫慕夏。」

  「我本來想親眼看著她長大,等她長得大一點,就教她,良將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現在沒辦法了,但我又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樣更好教她的了。日後等她長大了,知道她的父親是戰死於沙場,不必我教,她自己就會明白。」

  他說起未出世的慕夏時,眸光終於柔軟下來,眷戀而溫柔。

  林雙鶴閉了閉眼。

  這交代遺言般的話語,如無數根鋒利的針尖一同扎進他的心房。

  「你不用為我傷感,也不用為我心痛,將軍死在戰場,就是最好的歸宿,我雖有遺憾,但並不後悔。」燕賀站起身來,走出營帳,望向遠處,城樓的方向。

  「每一個上戰場的人,都已經做好了死在這裡的準備。」

  「還有幾日,」他道:「繼續吧,往前看。」

  ……

  禾晏到達吉郡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同過去截然不同的林雙鶴。

  那個總是白袍摺扇,任何時候都風度翩翩的優雅公子,憔悴的不成人樣。他的衣服上沾滿了血跡與泥濘,臉像是幾日沒有洗過,鬍子拉碴,頹廢的差點讓禾晏一眼沒有認出來。

  「林兄……」她翻身下馬,上前詢問。

  「你來了,」林雙鶴的黯淡的眸光裡,終於出現一點生氣,他訥訥道:「你來看看燕賀吧。」

  燕賀是死在戰場上的。

  他中了無解之毒,明知道劇烈的活動會使得毒性蔓延的更快更深,卻因為戰事不肯停下腳步,如本就只剩一截的蠟燭,拚命地燃燒,終於將自己燃燒殆盡。

  他死前,剛剛打完一場勝仗。

  年輕的將軍躺在帳中,臉上的污跡被擦拭乾淨,他的頭髮如年少時束的很高,銀槍一同放在身側,依稀可見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但當禾晏走過去的時候,卻再也不會橫著眉眼,氣焰囂張的來叫她比試了。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臨走前,讓我把這些交給你。」林雙鶴將匣子交給禾晏,禾晏打開來看,裡頭儘是寫好的文書,燕賀將吉郡這頭所有戰況和軍馬,都已經清點清楚,全部寫好,為的就是待禾晏來到這裡時,不至於一頭霧水。

  他做的很周到,大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舊心心念念著這場戰爭。

  「吉郡這邊如何?」禾晏問。

  林雙鶴搖了搖頭,聲音低沉,「燕賀走了後,燕家軍士氣大亂,烏託人趁此時機接連進攻兩次,燕家軍沒了燕賀,如一團散沙,潰不成軍。」

  禾晏道:「並非燕家軍的錯,本來吉郡的位置,就易守難攻,他們佔據有利地形,燕賀要想攻城,本就難上加難,況且,還用如此卑鄙的手法。」

  「那現在……」

  「我現在就要見一見燕家軍的副將,再做商議。」禾晏回答。

  林雙鶴默默地點頭。

  禾晏轉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腳步一停,回頭看向林雙鶴。

  「林兄,」她聲音平靜,目光像是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沒救下燕賀,不是你的錯。」

  一句話,就讓林雙鶴這些日子以來的自責與愧疚,終於有了傾瀉的出口。

  「不,」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第一次在禾晏面前露出脆弱的神色,「是我沒有找到解藥……」

  燕賀走後,他的部下們終於得知燕賀身中劇毒的消息,他們責怪他身為所謂的神醫,卻沒有找到解藥,救不了他們的將軍。無數指責和怒罵無時無刻不充斥在他耳邊,甚至林雙鶴在夜裡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身披赤甲的女子看著他,溫聲開口,「你是大夫,不是神仙。你只能治病救人,不能決斷生死。燕賀是中了烏託人的毒箭,若要為他報仇,就要打贏這場仗。」

  「你要振作起來,林大夫,」她換了個稱呼,「我需要你的幫助。」

  「吉郡需要你。」

  ……

  營帳裡,燕賀的副將陳程失口叫道:「你說什麼,投降?」

  「是假意投降。」禾晏開口,「既然烏託人已經知道燕將軍不在,燕家軍群龍無首,這幾日必然會趁勝追擊。與其這樣被他們一直牽制,不如假意投降。待我們的人進城以後,撫越軍與燕家軍在後壓陣,趁亂可攻破城門。」

  「將軍在時,我們從來都是和烏託人正面相抗,燕家兒郎從不投降,就算是假的也不行!」陳程一口駁回。

  禾晏並未生氣,只神情平靜的看著他,「吉郡的地形,你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應該很清楚,如果不攻破城門,一直在城外駐營,不過是自耗。燕賀帶你們正面相抗,是贏了不少次,殺了不少烏託人,但最後呢?最後怎麼樣,吉郡城還是被烏託人佔著,進不去城,就打不贏這場仗!」

  「你懂什麼?」陳程神情激動,「你根本不懂燕將軍,你和那個林雙鶴是一夥的,不過虛有其名,只會誤事!」

  燕賀的死,對燕家軍所有人來說都是沉痛的打擊,他們痛恨林雙鶴沒有早點將說出真相,但對於燕賀的苦心,又一無所知。

  禾晏的眉眼冷了下來。

  身側撫越軍的副將開口斥道:「什麼虛有其名?禾大人剛剛才率兵收復了九川,打了勝仗,你們憑什麼看不起人!」

  燕家軍沒有見過禾晏在戰場上的本事,他們撫越軍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如果禾晏都是虛有其表,大魏能「名副其實」的武將,也就沒有幾個了。

  「我不是在跟你們商量,」禾晏冷冷道,「我是在跟你們下命令。你要是不聽,違抗軍令是什麼下場,」她「唰」的一下抽出腰間長劍,劍光寒若冰鋒,「大可一試。」

  「你……」陳程咬牙道:「你帶的是撫越軍,不是燕家軍,燕家軍的主子,只有燕將軍,你憑什麼命令我們?」

  「就憑你們的將軍把兵符交給我了我,就憑你們將軍,親自點名要我來帶你們出兵!」她一揚手,手中兵符落於眾人眼中。

  「現在,」女子目光清朗沉著,「你們還有異議嗎?」

  兵符在手,她現在就可以號令燕家軍,縱然陳程有十萬個不願意,此刻也不能再說什麼。

  他咬牙道:「沒有。」

  「我知道你們不服氣,」禾晏道:「所以假意投降的前鋒兵馬,我會親自帶兵。」

  陳程一愣。

  率先進入城內的那一隊兵馬,無疑是最危險的,猶如羊入虎口,大魏的兵馬都在城外,四面都是烏託人,如果烏託人突然反悔殺人……

  他們這一隊人,就是送死的。

  「你……確定?」陳程懷疑的問。

  禾晏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陳程竟被他這一眼,看的有些臉上發熱,女子的聲音冷靜而平淡,「身先士卒,是每一個將領都會做的事,不止是你們的燕將軍。」

  「還有,」她道:「林大夫亦是聽從你們將軍命令辦事,如果你們要將罪責全都推在一個大夫身上,而枉顧真正令你們將軍喪命的烏託人,如此是非不分,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她聲音微帶嘲諷,「你們的將軍要是看到這一幕,應該會對他一手建立的兵隊十分失望。」

  「我……」陳程還要開口,那女子卻已經不再理會她,逕自出了營帳。

  禾晏剛一出營帳,就愣住了,林雙鶴站在營帳外,怔怔的看著她,看來剛剛她在裡面的說的話,都被這人聽見了。

  聽見了也沒什麼,她本來也就是這麼想的。

  「謝謝你,」默了片刻,還是林雙鶴主動開口,他苦笑道:「不過,你這樣為我說話,反而連累你被他們一併看不慣了。」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禾晏看向遠處,「你跟著燕賀到了這裡,一路平瘟疫,醫治傷兵,何嘗不是將腦袋拴在腰帶上。只是,」她笑了笑,「你也不要記恨他們,他們只是太過傷心罷了,一時想岔,等日子久了,自然會明白。」

  「我沒有記恨他們。」林雙鶴深吸了口氣,換了個話頭:「我剛剛聽到,你說要假意投降?」

  「撫越軍的營地離這裡不近,那些烏託人大概還沒察覺到我們的到來,成竹在胸,此刻投降,他們才會輕信,也才會打開城門。只有打開城門,才能有機會將烏託人盡數拿下。」

  「先進城門的那一隊前鋒兵馬,是不是很危險?」

  風吹過,女子紮起的長髮,被吹得輕輕飛揚。

  她的聲音卻是堅定的,從容沒有半分猶豫。

  「戰場都是危險的。」她道:「我不怕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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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8:5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結局(5)

  六月初一,吉郡緊閉的城門終於開了。

  兩千大魏兵士率先進城,同烏托兵投降。

  歸德中郎將燕賀死後,剩下的燕家軍便如一盤散沙,對烏託人發動的幾次進攻,都應付不及。如今殘兵敗將,既無外援,投降是遲早的事。烏託人並未起疑心,城門邊上兩旁的烏托兵士,全都提著刀,嘲笑諷刺著大魏兵士的軟弱。

  大魏兵馬的隊伍裡,禾晏藏在其中。她的臉被灰塵抹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隨著兵馬的隊伍一同混在其中。

  這兩千人,都是禾晏親自挑選的兩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撫越軍,倒不是因為別的。燕家軍如今與她並未磨合,撫越軍裡同她已經一起作戰了一段時間,彼此都有默契,此番進城,十分危險,一點岔子都不能出。

  燕賀死後,燕家軍裡能說得上話的,也就只有他的副將陳程了。道路的盡頭,烏託人將領沙吉特瞧著陳程上前,放聲大笑,只道:「大魏懦夫,不過如此!」

  陳程低下頭,問:「我軍倘若盡數歸降於烏托,能否放我兵士一條生路?」

  「當然,當然。」沙吉特生的壯碩,聞言嘲諷道:「既然歸降烏托,從此後,你們就是烏託人,我們不會對自己人動手!」

  「那就請沙吉特大人打開城門,接受我大魏降軍吧。」陳程回答。

  沙吉特眼中精光一閃:「打開城門是小事,不過那些降軍,得跟你們一樣,」他指了指兵隊,「卸下兵器,縛住雙手,這樣才行。」

  他到底還是不信任大魏。

  陳程道:「這沒有問題。」他道:「請容我派出一人回去,說明此事。」

  沙吉特:「好!」

  陳程走到一名兵士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兵士點了點頭,轉身朝城門走去,才走到一半,忽然間,有站在旁邊的烏託人突然搭弓射箭,一箭射穿了那回去傳令的小兵胸膛。

  小兵甚至沒來得及發出叫聲,就栽倒在地,不再動彈。陳程勃然大怒,「怎麼回事?不是說讓他回去傳令嗎!」

  「你們如今已經是俘虜了,怎麼還敢跟我們提條件?」那舉著弓箭的烏託人語氣裡儘是不屑,「再多廢話,連你一塊兒殺!」

  沙吉特笑眯眯的開口,「何必生氣,不過是一個普通兵士,再派一個人去不就得了?」

  他們這般態度,分明就是在故意激怒大魏兵士,禾晏心中暗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出聲提醒,一個燕家軍就猛地朝面前的烏託人撲過去,嘴裡喊道:「士可殺不可辱,跟他們拼了——」

  禾晏心中暗嘆一聲。

  將領的作風,會影響整個兵隊的行事,燕賀直接悍勇,連帶著他手底下的兵也是如此,不可激將,如今這一下,先前的準備便統統做了無用功。

  可那又如何?

  眼前的兵士們已經和烏託人們交上手,他們進城之前,卸掉了身上的兵器,如今只能空手從對方手裡奪下刀刃。

  慘烈而驚險。

  禾晏一腳踢開正往自己眼前襲來的烏託人,反手搶過他手中的長刀,高聲喊道:「兒郎們,隨我來!」

  ……

  雲淄城外的戰場,金戈鐵騎,血流漂杵。

  城外的烏托士兵被打的抱頭鼠竄,狼狽異常。「殺將」之所以為「殺將」,「九旗營」之所以為「九旗營」,「南府兵」之所以為「南府兵」,就是因為與他們交過手的,大多都死在戰場。旁人只能從僥倖逃生的人嘴裡得知這支隊伍是如何勇武無敵,但只有真正在疆場上正面相對時,才知道傳言不及十分之一。

  千兵萬馬中,黑甲長劍的青年如從地獄爬出來收割性命的使者,劍鋒如他的目光一般冷靜漠然,如玉的姿容,帶來的是無盡的殺意。

  而他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身後的那支鐵騎,如他的盾,又似他的槍,令這支軍隊看起來無法戰勝,令人望而生畏。

  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風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仗,也是最後的攻城一戰,只要這場仗勝利,就能奪回雲淄,剩下的,不過是收拾殘局罷了。

  但為了這一仗,肖玨與南府兵們,已經等待了多時。

  雲淄的烏託人不肯開城門與南府兵相對,懼怕南府兵和九旗營的威名,想要提前內耗。他們在雲淄城裡,尚且有儲備,而在城外駐營的大魏兵馬,軍糧總有要吃完的一天。

  肖玨日日令人擔著米糧從城外晃過,特意給暗中前來打探消息的烏託人瞧見,一日兩日便罷了,天長日久,烏託人也會生疑,見大魏這頭米糧充足,士氣旺盛,不免心中驚疑畏怯,士氣衰退。

  但這也不僅僅如此。

  早在來雲淄之前,肖玨就已經在南府兵中,安排隨行了幾個能工巧匠,到了雲淄後,派兵與匠人們暗中挖通地道,通往雲淄城內。又讓人以強弩每日朝著城裡放石箭,騷擾烏託人,長此已久,烏託人日日提心吊膽,縱然首領下令不可出城,軍心也已有動搖。

  將領之間鬥智,有時候不過就是比誰更沉得住氣,誰先坐不住,誰就輸了。

  佔領雲淄的烏託人終究是中了肖玨的攻心之計,在這個清晨,出城與南府兵正面交手。

  長久的準備,令這場戰役勝的順理成章。

  數萬敵軍被俘虜,繳獲戰馬兵器無數,剩下一小部分烏託人倉皇逃走,不足為懼。

  至此,雲淄大局已定。

  南府兵們難得的在城中歡呼相慶,從春日到快秋日,近乎半年的時間,雖然瞧著輕鬆,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其中日子難捱。雲淄近海,夜裡潮濕,許多士兵身上都起了紅色的疹子,一到夜裡,奇癢難耐。還有軍糧,早就不夠吃了,烏託人日日瞧見的那一擔白米,其實都是同一擔。

  「終於可以回家了!」一名年紀稍小的南府兵咧嘴笑道:「雲淄這地方我是待夠了,回京了!」

  赤烏經過他身邊,正想訓斥兩句,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反而跟著露出一抹笑容。

  能活著回家,聽著就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營帳中,軍醫正在為主將療傷。

  青年的中衣被褪到肩頭,前胸包著厚厚的布條。他既是右軍都督,自是烏託人所有的矛頭中心,明槍暗箭,到底是負了傷。只是黑甲掩住了他的傷口,也無人瞧見他流血,是以,旁人總是以為,封雲將軍,原是不會受傷的。

  「都督這幾日不要做太厲害的動作了。」白鬍子的老軍醫提醒,「箭上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也很深,最好多休養幾日,免得日後落下病根。」

  肖玨將外袍拉上,蓋上了傷口,點頭道:「多謝。」

  老軍醫剛退出去,外頭又有人進來,是飛奴,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快步走來,神情是罕見的焦急,「少爺,吉郡那頭來信了。」

  吉郡離雲淄遠,信傳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些時日。上次收到吉郡那頭的信,是得知燕賀的死訊。九川已收捷報,吉郡沒了主將,禾晏率撫越軍前去相援。

  這回這封信,當是禾晏到了吉郡之後的事了。

  飛奴將信遞給肖玨,臉色難看。他雖沒有打開信,但是從送信的人嘴裡,已經得知了那頭的消息。

  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消息。

  吉郡易守難攻,燕家軍如今又失去主將,軍心不穩,如若不盡快結束戰爭,拖下去只會對大魏不利。禾晏帶著兩千兵馬假意投降進城,企圖從城內攻破烏託人的兵陣,待城內亂起來時,趁機大開城門,讓撫越軍與剩下的燕家軍裡應外合,殺烏託人個措手不及。

  計畫沒什麼問題,可惜的是,在執行計畫的時候,有一位燕家軍激不住烏託人挑釁,忍不住出手,計畫被打亂,禾晏率領的大魏士兵在城內與烏託人廝殺,雖最後大開城門,打贏這一仗,但禾晏身受重傷,情況非常不好。

  肖玨盯著眼前的信。

  信是林雙鶴寫的,字跡很潦草,可見他寫這封信時,情況的緊急。上頭雖未言明情況究竟是有「多不好」,但可想而知。

  兩千人入城,一旦提前動手,就如羊入虎口,沒有兵器,本就處於弱勢,加之雙拳難敵四手……

  更嚴重的是,雖然是打贏了這一仗,但烏託人一旦得知主將受傷,勢必反撲。林雙鶴不懂戰局,信上寫的也不清不楚,不知道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飛奴打量著肖玨的臉色。

  老實說,這封信來的不是時候。雲淄的戰場只要收尾就好了,這時候的這封信,必然讓肖玨心神大亂,但雲淄與吉郡根本不是一個方向,就算是現在掉頭去往吉郡相援,也趕不及。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何其難捱。

  「少爺,是否啟程去吉郡……」

  「不必。」肖玨打斷了他的話。

  飛奴不敢說話了。

  肖玨站起身,走出了營帳。

  外頭,西風撲面而來。已快立秋,夜裡褪去所有的炎意,只餘蕭蕭涼氣。

  遠處,長海茫茫,潮聲洶湧,清月映在雲中,將海水染成白練。

  邊疆的夜向來如此,日寒草短,月苦霜白。但沙漠裡的月色和海邊的月色,究竟又有什麼不同?

  胸口泛出隱隱的疼,不知是傷口,還是別的。他抬眸,靜靜的望著天上的冷月,耳邊浮起的,是女子爽朗的聲音。

  「我要你答應我,倘若有消息,不管是什麼消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影響大局,不要停留,繼續往前走。」

  繼續往前走。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轉身往營帳的方向走去。

  副將迎上前,遲疑的問道:「都督,接下來……」

  「天亮後,向北收拾殘兵。」他道。

  ……

  濟陽的暑氣,終於被一夜的秋風秋雨給吹散了。

  清晨,殿外的梧桐樹下,堆了厚厚一層金色,三兩片落進池塘,偶爾游魚浮至水面,輕巧的頂一下,又迅速游開,只餘一點魚尾晃出的漣漪。

  穆紅錦走到了院裡。

  婢子道:「殿下,崔大人來了。」

  崔越之從外面走了進來,這些日子以來,他瘦了許多,看起來比先前更精神一些。烏託人入侵大魏國土,濟陽城軍本就不強,先前因為肖玨與禾晏二人,以少勝多,轉敗為勝,如今肖玨與禾晏已經各自前往疆場。雖然濟陽眼下平安,上次的事卻是個教訓。年關一過,崔越之日日都待在演武場,操練濟陽城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有賊人前來,迎敵之時,亦有強硬底氣。

  他對著穆紅錦行禮,遞上捲軸,「殿下,這是吉郡和雲淄的戰報。」

  穆紅錦伸手接了過來。

  她亦老了一些,但如今,她也沒有再讓婢子每日將頭上新生的白髮拔掉,於是挽起來的鬢髮間,可見星點斑白。不過,她並不在意,穆小樓已經漸漸長大,濟陽城遲早要交到新的王女手中。

  人人都會老去,而衰老,原本不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打開捲軸,目光落在捲軸內的字跡上,看了許久,而後,將捲軸合上,嘆了口氣。

  「九川和雲淄都已經收回,並江一切都好,吉郡那頭也傳來好消息,殿下可是在為禾姑娘擔憂?」崔越之問道。

  禾晏生死未卜,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操心之事。崔越之還記得上次見到禾晏的時候,她不拿兵器時,就如普通的姑娘一般,燦然愛笑,格外爽朗,當她拿起兵器時,就像是為戰場而生。縱然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很清楚,禾晏並非普通女子,可知道她率領撫越軍獨自奔赴九川的消息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當年那位年輕的飛鴻將軍,亦是女子,可那世上萬裡挑一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了。何其有幸,他們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另一位。

  但如今,難道這一位女將,也要如飛鴻將軍一般,早早的隕落麼?

  身著廣袖紅袍的女子,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有些悵然,「本殿只是不想……」

  不想看著有情人如她一般,得不到好結局罷了。

  世上之事,圓滿太難,她已經如此,實在不想看著心上人之徒,也走上如她一般天人相隔之路。

  ……

  潤都城內的佛寺裡,金佛慈眉善目,俯視眾生,殿中女子們,各個跪坐在草垛上,閉眼為了遠方的人祈福。

  這些都是當初在潤都一戰中,被禾晏從烏託人手中救回來的女俘虜。當初若非是禾晏出手制止,如今她們,恐怕早已成為一堆白骨,再無今日。自打禾晏離開潤都後,潤都縣令趙世明受禾晏之托,幫忙看顧著這些女子。她們大多不被家人所承認,有的乾脆家人都已經死在烏託人手中,趙世明便在城內為她們找了一處繡坊,平日裡做做繡活,用以謀生。

  對於這些女子來說,能做到如此,已經是格外驚喜了。她們雖然心中尚且還沒有完全從自卑中走出來,但到底,已經有了勇氣重新面對未來。

  禾晏帶兵相援吉郡,深受重傷的消息傳到潤都時,這些女子們俱是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自己身為男兒身,能一起上戰場,隨那位女英雄殺敵。而如今,她們只能在佛堂裡用心的替禾晏祈禱,祈禱那位年輕英勇的姑娘能早日好起來,平安無恙的歸來。

  殿外,身著長袍的縣令感嘆道:「你看,她們多虔誠,在她們心中,是真正的敬重小禾大人。」

  在他身側,李匡望著殿中的女子們,沒有說話。

  距離綺羅過世,已經過了快一年之久。縱然如此,他有時候說話做事,都會下意識的尋找那個嬌俏的身影。無數個夜裡,他從夢中驚醒,總是想起那一日,綺羅望著他的目光。

  沒有任何怨恨,只有疑惑和不解。

  禾晏說的沒錯,他的確錯了,所以後來,一直到現在,他將更多的時間花在操練潤都城軍這件事上。犯下的錯無法彌補,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讓這樣的錯誤再次發生。

  「李大人現在看到了,她們活下來了,而且過得很好。」趙世明開口道。

  當初禾晏救下了這些女子,所有人都認為,她不過是白費力氣,只因被敵軍侮辱過的女子,就算僥倖活了下來,也終敵不過世俗的目光,背後的指點和嘲諷會成為壓垮她們的最後一根稻草,離開這個人世,是她們遲早的選擇。

  是禾晏在離開前,告訴趙世明應該如何安置這些女子,甚至自己留下了一筆銀錢,她是真心為那些女子著想。而現在,那些女子也沒有辜負她。

  李匡低頭,自嘲的笑了笑:「我不如她。」

  「世上能比得過小禾大人那樣的人,又能有幾人?」趙世明捋了捋鬍子,「希望小禾大人在吉郡,能逢凶化吉,她若在,這些女子,心中也就有了歸處。」

  趙世明看向遠處的天空,一行秋雁飛過,他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但願如此。」

  ------題外話------

  假意運糧和挖地道原型都來自於李光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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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9:0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結局(6)

  時日已經過去了很久。

  久到朔京城經過春日,熬過中秋,眼看著風越來越冷,冬天快到了。

  烏託人已經徹底戰敗,於此戰元氣大傷,十年之內,不可能再對大魏生出妄想。九川、吉郡、雲淄和並江捷報傳回朔京,無數百姓拍手相慶。

  在熱鬧的喜悅中,亦有悲傷之事發生,譬如,歸德中郎將燕南光的戰死。

  消息傳回朔京,傳到燕家時,燕賀的母親當場昏厥,燕賀的妻子夏承秀提前分娩。

  大抵是因為傷心欲絕,生產之時極為凶險,穩婆都束手無策,生死攸關的時刻,還是林雙鶴的父親林牧帶著女徒弟趕來,在簾外指點女徒弟親自為夏承秀接生。

  燕家上下都聚在產房外,聽著裡頭女子氣游弱絲的聲音,瞧著一盆盆端出來的血水,不免心驚肉跳。從來不信佛的燕老爺去了自家祠堂,跪在地上祈禱承秀二人母子平安。

  屋中,夏承秀額上佈滿汗水,神色痛苦,只覺得渾身上下力氣在逐漸消失。

  而在奄奄一息中,她竟還能真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心痛,那心痛勝過一切眼前的疼痛,令她喘息都覺得艱難。

  燕賀戰死了。

  身為武將的妻子,當嫁給燕賀的那天起,她就應該做好這一日到來的準備。戰爭是殘酷的,戰場是瞬息萬變的,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定會成為活下來的人。夏承秀曾經無數次想,既決定成為他的妻子,日後等真的面臨這一日的時候,她應該是從容的,坦蕩的,縱然心裡萬般難受不捨,面上都是能經得住風霜的。

  但這一日真正到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軟弱,她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軟弱。

  那個在外人眼中凶巴巴,脾氣不好,頗愛挑釁的男人,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自成親以來,夏承秀感激上蒼,這樁姻緣,確實是她從未想過的美滿。然而世上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正因為太過圓滿,才會如此短暫。

  她在迷迷糊糊中,眼前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正是銀袍長槍的燕賀,他像是從外頭回來,帶著滿身的風塵,眼裡凝著她,唇角帶著熟悉的笑,有幾分得意,有幾分炫耀,就和過去一般,打了勝仗後歸來。

  燕賀朝他伸出一隻手。

  夏承秀痴痴望著他,下意識的要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去。

  身側的女醫瞧見她的臉色,嚇了一跳,喊道:「燕夫人,堅持住,別睡,別洩氣!」又側頭看向簾子,急道:「師父,燕夫人不行了!」

  簾後的林牧心中一緊,顧不得其他,喊道:「燕夫人,想想你腹中的孩子,難道你不想見見他長什麼模樣,難道你不想陪著他長大嗎?」

  「就算是為了你的孩子,燕夫人,你也要堅強起來!」

  孩子?

  猶如在混沌中,撕開一道清明的口子,孩子……慕夏……她猛地睜開眼睛。

  這是她和燕賀的孩子,燕賀走前,還曾對著她的小腹認真道歉,不能陪伴在她身邊。他希望是個小小姐,但若是個小少爺,也會一樣認真疼愛。正如他在心中無數次的猜測日後會是什麼模樣,夏承秀自己,也早已描摹過了許多次這孩子的眉眼。

  他若是個小少爺,就生的像燕賀,濃眉大眼,意氣飛揚,若是個小小姐,就和自己一般,溫婉秀氣,乖巧可愛。

  自己都還沒見過這孩子,怎麼就能撒手離開?

  不可以!

  夏承秀陡然清醒,她不能,至少現在不能沉溺在悲傷中去。她是燕賀的妻子,她也是母親!

  「哇——」

  一聲嬰兒的啼哭在燕家院中響起,正在祠堂中雙手合十祈禱的燕老爺一怔,隨即老淚縱橫。

  女醫笑道:「恭喜燕夫人,賀喜燕夫人,是個小少爺——」

  簾後的林牧,倏而鬆了一口氣。吉郡的消息傳來時,他亦為燕賀的遭遇感到難過。林雙鶴沒能救得了燕賀,至少自己救下了他的孩子。

  夏承秀已經累得精疲力竭,被汗水浸濕的頭髮一綹一綹的貼在臉頰上,恍惚中,她又看到了燕賀。

  男子笑容溫暖,像是含著一點歉意,對她道:「對不起。」

  夏承秀的眼淚湧出來,她伸手,試圖抓住面前人,他卻笑了:「承秀,我走了。」

  「南光……」

  男人轉過身,大步往前走去,背影瀟灑俐落,走著走著,身影徹底消失在她眼中。

  ……

  夏承秀誕下小兒滿月的時候,肖玨帶著南府兵回京了。

  昭康帝龍顏大悅,賞賜無數,朝臣們心中暗自思忖,看如今新帝的意思,是要重用封雲將軍。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敬甫不在,日後大魏肖家,是要重新崛起。

  朝臣們是各有思量,百姓們卻想不到這麼多,只道封雲將軍就是封雲將軍,雲淄艱險,亦能大獲全勝。

  肖玨回京不久後,虎威將軍也率軍從並江回來了。

  至此,就只剩下禾晏帶兵的撫越軍和燕家軍還未歸來了。

  不過,雖未歸來,眾人也知道是遲早的事,畢竟九川和吉郡都已經被收復,算算時間,他們此刻應當在回京的路上。

  禾雲生每日起來的更早了,除了上學館外,他天不亮就起床,爬到東皇山上去砍柴。如今他們家的生計,其實並不用如此辛苦,禾雲生砍柴,也並不是為了生活,不過是想要自己的身手好一點,再好一點。

  如果有朝一日,他的身手能比得過禾晏,日後禾晏上戰場時,他也就能一同出發了。

  他每日下學後都要往肖家跑,每日見到肖玨,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姐夫,可有我姐的消息?」

  肖玨總是搖頭,淡道:「沒有。」

  沒有,多麼令人沮喪的回答。

  吉郡是打了勝仗,可禾雲生也得知,禾晏在打仗的時候身受重傷,這之後,那頭就沒有再傳信回來,縱是傳信,也並未說明禾晏的狀況。禾雲生忍著沒有將這些事告訴禾綏,禾綏年紀大了,他怕禾綏知道此事日日擔心。

  可禾雲生自己,仍舊天天期盼著會有好消息傳來。

  這之後不久,白容微也誕下一位千金。

  肖璟高興極了,當年因為肖家出事,白容微身子落下病根,這一胎懷的格外艱難,如今母女平安,也算是一件好事。

  程鯉素與宋陶陶過來看白容微,帶了不少賀禮。眼下肖家是昭康帝眼中的香餑餑,往日那些親戚,便又記起了「昔日舊情」。

  程鯉素將母親託人送過來的布匹和補品讓肖家的小廝收好,左右望了一圈,沒有看到肖玨,就問肖璟:「大舅舅,小舅舅不在府裡嗎?」

  他好些時候沒有看見肖玨了。

  肖璟一怔:「這個時候,他應該在祠堂。」

  程鯉素站起來,道:「我去找他!」一溜煙跑了。

  他同肖玨感情親厚,肖璟與白容微已經見怪不怪,倒是宋陶陶,待程鯉素跑了後,問白容微:「肖大奶奶,可有禾大人的消息?」

  白容微聞言,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宋陶陶就有些失望起來。

  另一頭,程鯉素跑到了祠堂門外。

  天氣越發寒冷,院中落葉紛紛,瓦上積了一層白霜,他躡手躡腳的往裡走,看見祠堂中央,正對的牌位前,青年負手而立。

  深藍色的長袍,將他襯的冷淡而疏離,望向祠牌的目光,亦是安然和平靜。程鯉素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驚雷雨水綿長不絕,他也是這樣,為了追一隻花貓,誤打誤撞的躲進了這裡,不小心撞見了冷酷無情的青年內心,世人難以窺見的溫柔。

  青年的聲音響起,「你躲在後面做什麼。」

  程鯉素一愣,被發現了,他乖巧的走了進去,叫了一聲「舅舅」。

  肖玨沒有看他。

  他從少時起的習慣,每當不安煩躁的時候,難以忍耐的時候,走到這裡,點三根香,三炷香之後,一切尋常照舊。

  他的不安和恐懼,不可以被外人瞧見。就如此刻,看似寧靜下的波濤洶湧。

  「舅舅,你是在為舅母擔心嗎?」程鯉素問。

  肖玨沉默。

  過了很久,久到程鯉素以為肖玨不會回答他了的時候,肖玨開口了,他道:「是。」

  程鯉素望著他。

  「我只願她安好無虞。」

  ……

  從白容微屋子裡出來,宋陶陶心裡有些發悶。

  她知道了禾晏的消息,也很擔心。縱然她曾因為禾晏是個女子一事,暗中苦惱糾結了許久,但如今,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平心而論,拋去禾晏是個女子的身份,她其實也很喜歡禾晏。

  死亡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因此,戰場才會變得格外殘酷。而真正意識到殘酷的時候,人就會開始長大。

  無憂無慮的少女,過去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今日的髮簪不好看,新出的口脂太暗沉,眼下,終於明白了無奈的滋味。

  或許,她也開始長大了。

  迎面走來一名青衣少年,眉眼清秀倨傲,同那爽朗活潑的姑娘或有幾分相似,宋陶陶腳步一頓,「禾……」

  她記得這少年,是禾晏的弟弟,性情與禾晏截然不同,可眉眼間的意氣與堅毅,卻又格外相似。

  禾雲生也看見了她。

  似是禾晏在涼州衛認識的富家小姐,許是肖家的客人,他今日來肖家,也是為了打聽禾晏的消息,當然,並未聽到他想要的消息。他忘記了宋陶陶的名字,只稍稍點一點頭,算打過招呼,就要側身走過。

  「喂……」宋陶陶下意識的叫住他。

  禾雲生腳步停住,抬眸望來,問道:「姑娘還有何事?」

  宋陶陶囁嚅著嘴唇,想了想,才開口,「你放心,武安侯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禾雲生一怔,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默了片刻,對她道:「多謝。」才轉頭離開了。

  宋陶陶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對著遠去的人還是對自己,小聲自語:「她肯定會回來的。」

  ……

  一夜飛霜,窗前的石榴樹上,果子不知何時紅了,落在梢頭,樹影裡點了一點殘紅,蕊珠如火。

  白果小丫頭站在樹下,一大早就望著梢頭最大最紅的那隻石榴流口水。二少爺的院子裡冷冷清清,最熱鬧的,也就是這株石榴樹。最大的那隻如小燈籠,一看就很甜。

  青梅從旁走過,見她痴痴望著的模樣,忍不住輕輕敲了一下白果的頭,道:「嘴饞。」

  白果砸了咂嘴,正要說話,一抬眼望見肖玨從裡面走出來,忙道:「少爺!」

  肖玨看了她一眼,「何事?」

  白果指了指樹上,「您看,石榴紅了!」

  肖玨側頭去看,那樹上的果子將翠色點出一點薄豔,如夜裡燃著的燈火。

  「這麼紅,一定很甜啊。」白果咬著手指頭道。

  青梅忍不住小聲道:「少爺是要留著最甜的給少夫人的,你在這眼饞什麼。」

  白果小聲辯解,「我知道啊,我就是想說,那個最小的能不能留給我們……」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到底不敢將話說完。

  肖玨走到石榴樹邊,眼前忽然浮現起去年某個時候,曾有女子站在這株石榴樹下,蹦蹦跳跳努力的去摘樹上的石榴。後來京中事情堆積如山,最大的石榴沒來得及摘下,就熟透在了梢頭,被她遺憾了好久。如今時日正好,摘石榴的人卻沒有回來。

  他隨手撿起樹下的石子,看向最遠的梢頭,手指微動,石頭朝著梢頭飛去,那隻火紅似燈籠一般的石榴應聲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沉甸甸,紅彤彤的。

  他收回手,這個時節的石榴,得要放在院中的水井裡,用涼水浸著,這樣,等禾晏回來的時候,才正正好。

  肖玨正欲離開,赤烏從外頭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模樣,只道:「少爺……少爺……撫越軍回京了!」

  青梅和白果一愣,隨即高興起來,正要說話,一抬頭,只覺眼前有勁風掃過,再看院中,已無肖玨身影。

  唯有那株結了果子的石榴樹,豔色勝過冬日早梅。

  ……

  城門口,早已站滿了聞信趕來的百姓,將街道兩邊堵得嚴嚴實實。

  來迎接的,大多是家中有人投軍的,多少婦人牽著幼子立在風中,在人群中仔細的辨認是否有熟悉的面容。倘若瞧見親人在世的,便不顧場合衝過去,與人抱頭痛哭。亦有老者顫巍巍的扶著拐棍出來,從頭辨認到尾,直到殷殷目光失望成冰。

  一場戰爭,無數戶人家支離破碎,別離與重逢,歡喜和眼淚,人間悲喜劇,從無例外,一一上演。

  肖玨趕到時,兵隊已過城門,出行前多少兵馬,如今堪堪少了一半,人人臉上都是疲憊與喜悅,然而最前方,卻並無騎在駿馬上熟悉的爽朗身影。

  他的目光頓時凝住了。

  班師回朝,請功受賞,身為功臣的主將都會走在最前方,從無例外,但現在,沒有。

  沒有禾晏的影子。

  當年禾晏做「飛鴻將軍」時,班師回朝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後來禾晏與他玩笑時說:「肖玨,總有一日,必然要叫你見到我打勝仗歸來的英姿。」

  而如今,長長的兵馬隊伍從頭到尾,卻並無她的身影。

  很多年,或許從肖仲武和肖夫人離世後,他再也沒有過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時何地。

  熱鬧的人群像是離他很遠,有人從面前走過,未曾注意到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就是大魏的右軍都督,擠得他那隻緊握的石榴從手中溜走,滴溜溜的滾進人群中,再無痕跡。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少年時候的那一夜,所有的平淡與冷靜陡然龜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過了沒多久。

  他似是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轉過身,然後愣住了。

  街邊靠牆的地方,正倚著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赤色的勁裝,腰間長劍如松蒼翠,正含笑望著他,手裡上下拋著一枚紅色的果子,正是他方才被擠掉落在人群中的石榴。

  「哎,」見他看過來,她不甚正經的喊道:「對面那位少爺,我腿受傷了,不能再往前走,能不能勞您貴體,往前走走?」

  年輕男人的目光越過來往的人群,長久的凝在她身上,然後,他朝她走去。

  一步一步,像是跨越了所有的山海與歲月,於漫長的人生裡,終於找到了人間的歸處。

  女孩子笑著衝他大大張開雙臂,彷彿在求一個擁抱。他快步上前,將這人緊緊擁在懷中。

  剎那間萬籟俱寂,唯有懷中的彼此,方成最長久的眷戀。

  身側的人群裡,有人歡欣,有人落淚,有人重逢,有人離別。他們就在這天地間的熱鬧下,彼此依偎,縱然千萬事,不言中。

  青年錦衣如畫,輕輕拍著她的頭,他手心的溫暖令禾晏眼眶一燙,不知不覺,眼淚掉了下來。

  「久違了,肖都督。」她輕聲道。

  人間南北東西,生老別離,何其有幸,他們總能相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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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9:1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尾聲

  大魏與烏托的這場戰爭,最終是贏了。

  烏托戰敗後,烏托國主親自寫下降書,令皇子與使者前來請罪。承諾未來百年,絕不主動發兵,與大魏結盟,成為大魏的附屬國。並將皇子留在大魏作為質子,以示歸服。

  昭康帝大悅,率兵前去疆場的將士,皆有賞賜,其中更封武安侯禾晏為將,官至三品,賜號歸月。從此後,她就是大魏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順的女將軍。

  院落裡,禾綏望著門前堆起來的賀禮犯了愁,只道:「布匹和米糧,尚且可以久放,這些瓜果怎麼辦?家中人口不多,只怕還沒吃完就放壞了。」

  禾雲生瞅了一眼:「往姐夫家送唄,姐夫家人多。不過,爹,你擔心吃不吃得完這種事,根本就是在侮辱禾晏的飯量。」

  「有你這麼說你姐姐的!」禾綏一巴掌給他拍一邊兒去,「快把廚房裡的湯給晏晏端過去!」

  禾雲生翻了個白眼,認命的往廚房去了。

  禾晏正坐在屋裡看禾雲生最近的功課,肖玨坐在她身側,她如今走路極不方便,腿上的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偏又不是個能坐得下來的性子,每日能被白容微和禾綏念上一百回。

  正坐著,禾雲生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捧著個瓷盆,放到禾晏面前,沒好氣的道:「爹親自給你燉的骨頭湯,喝吧。」

  「怎麼又是骨頭湯?」禾晏聞言面色一苦,她原本是不挑食的,架不住這一天三頓頓頓骨頭湯,望著那比臉還要大的湯盆,胃裡都要泛出油花來了。

  「你不是傷了腿嗎?爹說吃什麼補什麼,你好好補補吧。」頓了頓,他終於還是沒忍住開口教訓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既然腿上有傷,沒事就不要亂跑,好好在家中休養不成?皇上都准了你的假,你怎麼都不把自己的身子當身子……」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比禾綏還像個爹,禾晏忍無可忍,把求救的目光看向肖玨。可這人明明看到了她的窘迫,竟然只坐著,雲淡風輕的喝茶。

  禾雲生說完了,還要問肖玨:「姐夫,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肖玨悠悠回答:「不錯。」

  「你聽到沒有,禾晏,」禾雲生有了人撐腰,底氣越發足了,「你懂點事吧!」

  「我……」

  「不說了,我餵香香去了。」禾雲生劈裡啪啦說了一通,自己暢快了,丟下一句:「把湯喝完啊,爹親手做的,一滴都不能剩。」出了門。

  禾晏見他出去了,瞪著眼前那碗湯,終是看向肖玨:「肖玨……」

  「不行。」這人回答的很無情。

  禾晏看著他,有點頭疼:「肖都督,你這是公報私仇,這都多久了,還生氣呢?」

  他揚眉:「我沒有生氣。」

  禾晏望著望著,突然想到,上一次她想起肖玨生氣的時候,還是在吉郡的營帳中。

  那是她帶著兩千兵士假降的那日,燕家軍裡有人激不住烏託人挑釁,一時衝動,使得計畫臨時生變,她在城裡,奪了烏託人的刀同他們拚殺。城外的兵馬進不來,得有人去將城門打開。她和江蛟王霸三人往城樓邊走邊戰。

  將士永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寡不敵眾,就會落於下風,要往城樓邊跑,勢必會被當成靶子。

  禾晏也受了傷。

  她的腿被烏託人的刀砍傷,刀傷深可見骨,每走一步,傷口拉扯著筋肉,鑽心的疼。王霸和江蛟都怕她堅持不了多久,但她竟然堅持下來了。

  城門最終是開了,等在城外的兵馬終於進城,他們打了勝仗。

  禾晏下馬的時候,右腿已經沒了知覺。長時間的活動,血將褲子全部染紅,布料同血肉黏在一起,撕下來的時候,連帶著皮肉,讓人看一眼都頭皮發麻。

  林雙鶴在看到禾晏的傷口的第一時間,臉色就白了。令人將她扶到營帳中去,禾晏那時候已經流了太多血,一倒在塌上,就睏得要命,幾乎睜不開眼睛。昏昏沉沉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沒有活著回去,食言而肥,肖玨一定又要生氣了。

  她其實不怕肖玨生氣,蓋因肖玨雖然是比她容易生氣了一點,但還是很好哄的。

  但她又怕肖玨真的生氣,因為禾晏心裡也清楚,他過去,其實也從未是真的生她氣。

  林雙鶴在她帳中忙碌了一天一夜,禾晏醒來的時候,帳中的燈火微微搖曳,有人靠著床坐在地上打瞌睡,禾晏一動彈,他就醒了。

  「哎,林兄,」禾晏扯了個笑,嗓音有些乾澀,「朋友妻不可戲,你在這跟我睡了一夜?」

  她居然還有心思玩笑,林雙鶴只看著她,神情嚴肅,道:「禾晏,你必須休息。」

  林雙鶴救人救的凶險,她的命是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只是命雖然保住了,如果不好好休息,還如從前一般蹦蹦跳跳,那麼她的這條腿,極有可能日後都保不住了。

  禾晏臉色蒼白,對著他笑了笑,「那可不行,仗還沒打完呢。」

  正如燕賀臨終前,明知道劇烈活動會讓毒性蔓延的更快,會成為他的催命符,他卻仍要帶傷上陣一樣,禾晏同樣如此。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若是不抓緊機會,讓烏託人得了反撲的機會,就會很麻煩。

  「你給我包紮緊一點,」禾晏道:「儘量不要影響我在戰場上出風頭。」

  「你不怕,你的右腿……」

  「大不了就是個跛子,」禾晏笑道:「而且,這不還有可能沒事嘛。」

  她掙扎著起身,沒有任何停頓的安排接下來的戰事。

  林雙鶴一度認為,禾晏的腿是真的保不住了。

  但禾晏到底是比燕賀幸運一點。

  從吉郡到朔京的歸途,林雙鶴將畢生所學都用在了禾晏身上。一開始,禾晏的情況是真的糟糕,糟糕到林雙鶴寫信的時候,都不知道如何落筆,到後來,禾晏好了一點,他倒是在回信中將禾晏的情況和盤托出,結果偏偏驛站那頭出了岔子,令肖玨擔心了許多日。

  不過這腿傷,如今是得要好好養養。

  禾晏望著他:「你真沒生氣?」

  肖玨專心的望著面前的茶。

  她倏而摀住胸口:「哎,我的腿……」

  一瞬間,這人忙朝她看來,見她如此裝模作樣,動作一頓,嗤道:「你傷的是腿,捂什麼胸。」

  「疼的是腿,痛的是心。」禾晏幽怨的望著他,「我本來就已經很受傷了,你還如此冷漠……」

  明知道面前人的謊話跟唱戲的似的張口就來,他還是嘆了口氣,終是走到她面前坐下,問:「痛得厲害?」

  禾晏正色道:「不錯,但你要是說兩句關心慰問的話,可能也就不痛了。」

  肖玨:「……」

  他又被氣笑了。

  見他笑了,禾晏就托腮瞧著他,拉著他的袖子道:「好了,肖都督,不要生氣了。下回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不拿自己的性命玩笑,這回讓你擔心了這麼久,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那驛站都還能出錯啊!」

  害她背了這口黑鍋。

  肖玨視線落在她身上,這人臉上嬉皮笑臉的,全然瞧不出半點沮喪,卻不知那時候找不到她時,自己內心的恐懼。

  他也不是生氣,更多的,大抵是在對方陷入危險時,對自己幫不上忙的無力罷了。

  可他也清楚,倘若再來一次,禾晏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換做是他也一樣。

  但她還在,能夠在自己面前歡喜打鬧,就已經是上天的厚待,足夠了。

  過了片刻,他看向禾晏,彎了彎唇,「好。」

  禾晏大喜:「這就對了嘛,我……」

  「但我不會幫你喝完這碗湯。」

  「……」

  禾晏:「肖玨,你真的很小氣。」

  ……

  又過了兩日,禾晏同肖玨去看了夏承秀。

  禾晏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哀傷的,鬱鬱寡歡的姑娘,但出乎她的意料,夏承秀看起來,竟還不錯。

  禾晏看到她的時候,她正搖著一隻紅漆小鼓,逗著竹籃裡的嬰孩。嬰孩睜著眼睛,眼睛隨著那隻小鼓轉個不停,嘴裡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麼。夏承秀被他逗得發笑。

  禾晏喚了一聲:「承秀姑娘。」夏承秀才看到她,訝然一刻,隨即道:「禾姑娘。」

  夏承秀瘦了許多,顯得衣裳極寬大,不過瞧著臉色尚好,不知是不是做了母親的緣故,越發溫柔。禾晏原本想著要如何安慰她,才能讓夏承秀心中好受一些,如今瞧見了,才發現自己原本準備的話,似是都用不上。

  「承秀姑娘,這些日子還好嗎?」禾晏想了許久,終是只問了這麼一句。

  「尚好。」夏承秀笑道:「有慕夏陪著,日子也不算難捱。」

  禾晏聞言有些難受,夏承秀看著她,反倒笑了,「禾姑娘,不必為我難過。剛得知燕賀的消息時,我是難以接受,甚至想著,隨他一走了之。不過如今有了慕夏,原先一些執念,漸漸也就消散了。」

  「當年嫁給燕賀時,我就知道,或許會有這麼一日。只是沒想到來的這樣早。」她低頭笑笑,「但既然選擇了,也沒什麼好說的。燕賀已經走了,活著的人也要好好生活。」她看向籃裡的慕夏,「我想,上天對我也不算太過殘忍,至少,讓我還有慕夏。」

  她本就活的通透,有些話不必禾晏說,夏承秀自己也明白。只是,禾晏想,有時候過分的聰慧與懂事,或許才更讓人覺得心疼。

  她又與夏承秀說了一陣子話,才起身告辭。

  這之後,禾晏又去了洪山家中。

  洪山不像石頭與黃雄,家中尚有幼弟和老母。洪山的母親日日以淚洗面,禾晏幫忙尋了學館,讓洪山的弟弟能夠上學,又將他母親家中的用度給接濟過來。正如夏承秀所說,死去的人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的人也得好好生活。

  她能幫洪山做的,無非也就是替他照顧他的家人。

  ……

  冬日,臨江的酒家,寫著「酒」字的旗幟被風吹得飛揚。有手提大刀的壯漢走到賣酒的婦人面前,粗聲粗氣的問道:「可有杏花酒?」

  婦人抬頭望去,見這莽漢臉上帶著刀疤,匪氣縱橫的模樣,一時有些畏懼,小聲道:「對不住客官,冬日裡沒有杏花酒,只有黃酒。」

  她以為這凶神惡煞的漢子必然要生氣,沒想到他只道:「來三碗黃酒。」將酒錢放在桌上,逕自往裡走了。

  婦人愣了一下,隨即匆匆起身,走到酒罈邊拿木舀盛酒去。

  王霸望著這不大的酒坊,神色沉默。

  來這裡前他去了一趟匪寨,將此行掙得賞銀交給了兄弟,告知他們日後都不要打劫,瞧寨子如今種種地養養魚過得也很好,刀口舔血的生活,今後都不要再碰了。

  去九川的時候,黃雄曾同他說起過這間臨江的酒家中,杏花酒格外清甜馥郁。承諾等打完仗回來,就請他在這裡喝酒。他欣然答應,但如今,來這裡喝酒的,也只有他一人罷了。

  時光倏忽而過,沒有留下痕跡,卻又處處都是痕跡。他不再如當年剛進軍營那般,凶狠好鬥,寨子裡的小孩們說,他現在變得溫和了許多。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這樣,也挺好。

  能活著回來,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被上天偏愛了。

  三碗酒很快端了上來,自家釀的黃酒,酒水看起來渾濁,泛著樸實的辛辣,他一仰頭,將面前碗裡的酒全灌了下去。喉嚨至小腹,立刻如灼燒般的滾燙起來。

  「老哥,」他一抹嘴巴,吐出一口酒氣,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酒不錯。」

  無人回答他。

  片刻後,他又端起剩餘的兩碗酒,走到窗前。窗前,一株細柳隨風搖曳,冬日裡,枝葉都光禿禿的,可再過不了多久,春日到來,這裡又會生出新綠。

  他反手,將兩碗酒倒進柳樹前的土地裡,酒水一點點滲進去。

  他默默看了半晌,低聲道:「也請你嘗嘗。」

  ……

  城東的麵館裡,忙碌的少女已經換上了淺藍色的襖裙,衣裳邊上繡了一圈茸茸兔毛,髮髻裡插著同色的絨花,將本就清秀的臉龐襯的更加嬌俏。

  越是到了冬日,麵館的生意越好。寒冬臘月的清晨,早上起來吃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就能從心裡生出暖呼呼的熨帖。

  孫小蘭忙的腳不沾地,最後一碗麵送上,方能暫時的歇一歇,她正拿著帕子擦額上的汗水,冷不防地,在人群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個有些黑俊的少年,從街邊走過,孫小蘭瞧著面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隨即想起來,今年春日開頭,她曾見過這少年一面,同行的還有一位寡言的清俊少年,他們走後,桌上留下了一盆山桃花。

  少女的心中,倏而生出一陣欣喜,就要開口叫住他,身後有人道:「小姑娘,這裡再要一碗陽春麵——」

  孫小蘭嘴裡應著,再抬頭去看,就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早已沒有了那個影子。

  人呢?

  身後的催促聲令她無心多想,只暗道,罷了,這兩個少年既然在朔京,日後必然還有相見的機會。指不定,過幾日,他們就來這麵館了。

  思及此,她心中又高興起來。人聲鼎沸中,唯有擺在麵館木櫃前的那盆山桃花,冬日伶仃蕭索,而花盆上描摹的妍麗鮮明,似是春日爛漫。

  ……

  雪將屋簷壓得重重。

  禾晏從兵務府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雖腿上有傷,昭康帝也暫時准了她病假,可九川吉郡一戰後,後續的軍務繁忙,她還是得去兵務府中和諸位同僚議事幫忙。青梅不方便,白日裡出來的時候,就是赤烏送她。不過今日待的時日久了些,出來的時候,已經這般晚了。

  兵務府中,就剩下她一人,禾晏拄著拐棍出來,正想著去請人找輛馬車,就看見台階上站著一人,一身皎月色墨繡暗紋錦服,站在雪裡,似將雪地都映亮。

  「肖玨!」禾晏衝他揮了揮手。

  他笑了一下,走上前來。

  「你今日怎麼有空?」禾晏待他走近,才問。要說她在兵務府忙的要命,肖玨比她還要忙。

  「知道你還沒回去,就來接你。」他道。

  禾晏忙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扶著拐棍,跳一跳的單腿往前蹦。

  她自己並未覺得有什麼,要說腿傷其實已經好了許多,只是林雙鶴不知道對肖玨說了什麼誇大其詞的話……總之,很多時候,禾晏都覺得自己如今的日子,過的彷彿一個殘廢。

  她走了兩步,肖玨突然停了下來。禾晏問:「怎麼了?」

  他目光落在禾晏的拐棍上,想了想,走到禾晏身前,微微蹲下身,道:「上來吧。」

  「你……你要背我?」禾晏問。

  「快點。」

  「這不好吧,」禾晏躊躇了一下,「這裡是兵務府,我每日要來這裡務工的,這要是被人瞧見,損了我的一世清名。旁人都知道我在九川的時候是如何勇武無敵,回頭一看媽呀,我連走路都要人背,豈不是很沒面子……」

  「你上不上來?」

  禾晏道:「上上上!」

  她往前一撲,兩隻手摟住肖玨的脖子,被肖玨輕而易舉的背起來。

  肖玨背著她繼續往外走,禾晏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就算不管我的清譽,你的清譽呢?別人會不會說,大魏的玉面都督活閻王看著威風,哎呀,其實在家裡是個妻管嚴……」

  「禾大小姐,」肖玨聲音很平淡,「你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不說話。」

  禾晏道:「你承認你自己是個妻管嚴了?」

  這種時候,肖玨一般都懶得搭理她。

  夜裡風聲陣陣,走在路上,清冷的很,他的脊背卻溫暖寬厚,似是可以撐起整個未來。

  禾晏心道,肖玨果真是比禾雲生厲害的,禾雲生要是背她走這麼長的路,應該早就罵人了,還要嫌她重。

  「肖都督,」禾晏的聲音輕輕的,呼出的熱氣噴在他頸邊,帶著毛茸茸的癢意,「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背姑娘?」

  肖玨的聲音很冷酷,「你是姑娘嗎?」

  無人瞧見,他微微彎起的嘴角,和眸中如水般動人的寵溺。

  「我不是姑娘嗎?」禾晏疑惑的開口:「那你喜歡的難道是個男人?」

  肖玨不說話了。

  許是跟他在一起久了,禾晏如今氣人的本事,日漸增長。有時候肖玨也說不過她,但又或許,是懶得與她爭執罷了。

  她贏了一局,便得意洋洋起來。

  夜色空寂,雪與月亮是一樣的銀白,這一頭安靜,那一頭街道連著夜市,燈火闌珊。

  他們背對著熱鬧行走,沿途街角,掛在簷下的殘燈映亮雪地,有人家後院種的梅樹開花,從籬笆裡疏疏的伸出一點,顫巍巍的美麗。

  風雪無端,她的心情卻寧靜,回家的路上,夜色正美。

  她趴在肖玨的背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叫他:「肖玨。」

  他「嗯」了一聲,聽見禾晏道:「你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後的月亮,和現在會有什麼不同?」

  肖玨一頓。

  「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

  「我想看看幾十年後的月亮,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

  肖玨抬眸望去,涼月如眉,梨花點雪,背上人的聲音溫軟安靜,伏在他背上的時候,讓人安心。

  「我也想知道。」他眸色柔和下來,瀲灩如秋水,輕聲開口:「所以……一起看吧。」

  一起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後的月亮。

  禾晏嘴角慢慢翹起來。

  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或許十年後的街道已經不是這個模樣,或許二十年後的風雪比現在更涼,或許五十年後她和肖玨都已經白髮蒼蒼。

  但月亮或許和今夜沒什麼不同。

  就算是有不同,也沒關係。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後,山長水遠,世事故人,眼下她是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永遠喜歡月亮。

  一朵雪花落在面前人的髮梢,禾晏輕輕替他拂去。

  只覺尋常多少,月明風細,今夜偏佳。

  「回家吧。」她笑眯眯的催促。

  「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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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9:3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逍遙(上)

  四月的朔京,天氣日漸暖了起來。

  河灘邊,稚童們正在放紙鳶,線拉的極遠,互相比著誰的紙鳶放的更高。笑聲傳到長灘外,惹得行人駐足觀看。

  靠城門的地方,幾輛馬車停著,似是有人要離京,親眷來相送。正對著馬車的地方,一名身穿長袍的年輕人正嘴裡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仔細聽去,儘是:「路途遙遠,你們此行千萬注意安全,遙遙最討厭顛簸,你們抱著她的時候,記得裹個毯子……」

  「禾雲生,」他對面的女子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再這麼說下去,等天黑了我們都沒法出發。」

  「就是,」站在禾雲生身側的女子嗔怪的瞪他一眼,看向禾晏,「姐姐,你們放心去濟陽,我和雲生會照顧好家裡的。」

  禾晏點頭,讓馬車裡,正被肖玨抱著的肖遙給禾雲生與宋陶陶揮了揮手,肖遙奶聲奶氣的喊道:「舅舅,舅母,再見。」

  「路上乖點,」禾雲生湊近肖遙,捏了一把她奶呼呼的小臉,面上露出點笑意,「回來舅舅給你買糖吃。」

  肖遙咬著手指頭衝他笑。

  「行了,你們回去吧。」肖玨道:「我們走了。」

  馬車簾被放了下來,往城外的方向奔去。

  時日過的很快,距離當年與烏託人一戰,已經過了七年。

  七年,足以讓一個少年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禾雲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隨著禾晏一同去街上賣大耐糕的青澀小子,這些年,他武藝出眾,自己又肯努力,僥倖得了昭康帝青眼,一步一步,穩打穩紮,如今已經做到了五營副統領。

  官職是升了,旁人瞧著他,覺得他性情高傲疏離,可只有禾晏知道,禾雲生仍舊是如從前一般愛瞎操心的性子。就這樣的性子,難為宋陶陶看得上。

  宋陶陶在四年前與禾雲生成了親。

  她與禾雲生的親事,確實是出乎禾晏的意料。畢竟當年與宋陶陶定親之人,是程鯉素。可當初的宋陶陶與程鯉素二人,本就互相沒能生出什麼愛慕之心,過了幾年之後,依舊是一樣,後來宋家與程家就將這樁婚約解除了。本來也沒什麼,誰知道剛一解除婚約,宋陶陶就跑到禾家門口,勇敢示愛禾雲生,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宋老爺也是個讀書人,聞此消息差點沒氣厥過去,宋夫人更是覺得宋陶陶此舉太過出格,唯一支持宋陶陶的,竟然是她的前未婚夫程鯉素。

  程鯉素偷偷跑到宋家門口,鼓勵她道:「不錯,宋姑娘,你總算是做了一件讓我佩服的事。別人說什麼你不要在意,我禾兄可是朔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千萬不要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放棄,你放心,我,你的前未婚夫,」他拍了拍胸脯,頗講義氣的道:「一定會幫你心想事成的!」

  他這頭鼓勵了宋陶陶,那一頭又去找禾雲生,禾晏有一次就親眼撞見程鯉素忽悠禾雲生:「禾叔叔,我那前未婚妻,雖然嬌蠻任性,矯揉造作,凶悍如虎,一無是處。但其實長得也勉強還行,家中亦是富貴,更重要的是對你一往情深,要不,你就試著跟她處處?說不定處著處著,就處出感情來了?」

  禾雲生冷眼瞧著他:「你自己怎麼不處?」

  「嗨,」禾雲生回答的很誠懇,「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不小心聽到全程對話的禾晏當時心裡就想,要說程鯉素,也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那什麼棍。

  禾雲生一開始,也是不喜歡宋陶陶的。禾晏自認對這個弟弟也頗為瞭解,按他自己所言,喜歡的姑娘應當是如夏承秀或者白容微那般溫柔可愛的女孩子,但一開始是宋陶陶黏他黏的緊,他郎心似鐵,不為所動,後來宋陶陶不來禾家了。禾雲生憋了許久,終有一日找到禾晏,忸怩了半晌,才說出想要她幫忙去宋家提親的話。

  禾晏無言以對。

  從肖玨的外甥媳婦一舉變成自己的弟媳,宋陶陶這身份變得有點大。禾晏倒是不在意外人怎麼說,只是心中感慨,緣分這事,果真是沒有什麼道理。誰又能知道,最初的最初,宋陶陶原本是她的「未婚妻」呢?

  少年人的事,說不準,隨他們折騰去吧,總歸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以及,男人大抵都是口是心非的主。

  至於那個「成人之美」的程鯉素,到現在也仍舊是一個人。家中因著有先前宋陶陶的事,也不敢為他胡亂定親。但程鯉素自己,也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他每日忙著去交友串門,招貓逗狗,還是從前那個「廢物公子」。程家一開始還希望他上進些,後來索性也懶得管了。

  這世上,心大本身,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馬車顛簸,肖遙躲在肖玨的懷裡,瞪大眼睛望著馬車外的風景,不哭也不鬧,滿眼都是好奇。禾晏打了個響指,她「忽」的一下轉過頭,一眨不眨的盯著禾晏,眼睛濕漉漉的,禾晏「噗」的笑出聲來。

  肖玨:「……」

  他氣笑了:「有你這麼當娘的。」

  「長路漫漫,」禾晏不以為然,「不給自己找點樂子,那多無趣。」

  肖遙馬上快三歲了。出生的時候,林雙鶴把自己的父親祖父全都叫了過來,等在肖家門口,免得有意外發生。好在肖遙出生的很順利,禾晏沒吃太多苦,小傢伙也很乖,她這性子,既不像禾晏跳脫,也不如肖玨沉靜,禾晏覺得,傻乎乎的,像個小笨蛋。給個草蚱蜢就能自己傻樂一整天,倒是很好帶。

  也正因為如此,此次去濟陽,她才決定將肖遙帶在身邊。

  同肖玨去濟陽,是為了參加穆小樓的喜宴。

  當年在濟陽第一次從歹人手中救下穆小樓時,穆小樓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如今卻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僅如此,穆紅錦也將王女的位置傳給了她。此次穆小樓與王夫成親,穆紅錦給禾晏夫婦下了帖子,希望他們若得空,來濟陽親自觀禮。

  自打烏託人戰敗後,大魏安平和定,除了操練兵馬外,每日並無其他什麼多的事。禾晏與肖玨就跟昭康帝告假,帶著肖遙去濟陽一趟。禾晏想著,若是柳不忘還在世,應當很希望看見穆紅錦的孫女步入新的生活。柳不忘不在了,她就替柳不忘看看。

  況且,她也挺想念濟陽的朋友。

  馬車在城外行駛,路上有人賣桃子的,前面的馬車便停了下來,禾晏聽得外頭林雙鶴的聲音傳來:「哎,禾妹妹,路途遙遠,買兩個桃子吃吧!」

  飛奴在前面將馬車停住,禾晏下了馬車,林雙鶴正站在賣桃子的小販面前,仔細的挑著竹筐裡的鮮桃,禾晏瞧著就想笑。

  她倚著馬車道:「你不是說,不吃外頭小販的東西嗎?」

  林雙鶴假裝沒聽到她的話,顧左右而言他,「這桃子看起來不錯,買點也讓遙遙嘗嘗。」

  七年過去了,林雙鶴從一個翩翩白衣公子,變成了一個年紀大了七歲的翩翩白衣公子。其實單是從外表上瞧著,並無多大差別。這凡事講究奢侈的性子,也從未變過。不過,七年前烏託大戰,回到朔京後,他消沉了半年。後來就在朔京城裡開了一家醫館,林家的醫館多得很,唯獨他開的這家格外不同。只因並不醫人,只是傳授醫術,朔京城裡醉心醫術的大夫,常常去他的醫館裡一同鑽研,這幾年,倒是琢磨出不少新的妙方,林雙鶴如今的名氣,雖比不過林清潭,卻也漸漸超過林牧了。

  於醫術上頗有成就,但他的親事,一直都是林家頭疼的問題。程鯉素雖然也遲遲不肯成親,到底年紀比林雙鶴小點,林雙鶴都是程鯉素的「叔叔」了,他周圍的同窗,譬如肖玨,連孩子都能在地上跑,唯獨他仍舊孤身一人。

  但要說他冷冷清清可可憐憐,也著實算不上。滿京城的女子都是他的「妹妹」,他那醫館每日也熱鬧的很,大抵他自己也沒有遇到真正讓他收心的女子,也就不強求了。

  禾晏走到林雙鶴身邊,隨著他一同挑起桃子。桃子皮粉嫩新鮮,瞧著就甜,她挑了幾個,又感嘆:「要是青梅在就好了,青梅最會挑這些果子了。」

  「別了,林雙鶴想也不想的就回道:「一個肖懷瑾就夠了,難道你要我在這裡看他們主僕二人一起帶孩子嗎?」說罷又扶額,「我以前真沒想到,有的男人當了爹後,居然是這個德行。」

  肖玨有了肖遙後,但凡在外頭,都是抱著肖遙不撒手,素日裡對肖遙亦是千依百順。這也就罷了,好歹肖遙性情溫和,比較好帶。赤烏家那個臭小子就罷了,成日惹是生非,皮的要命,每每氣的青梅在院子裡拿著棒攆,次次雞飛狗跳。偏偏赤烏還要去護,一邊道:「孩子還小不懂事,你別這麼凶,把木棒放下,有話好好說。」

  這種情況的結果,一般都是青梅連他一塊兒揍。

  禾晏有時候都會看的歎為觀止,她實在沒想到,當年那個總是哭哭啼啼的柔弱婢子,如今居然也可以如此彪悍。

  青梅是在烏托一戰後第三年和赤烏成婚的。

  禾晏先前雖然總是玩笑青梅,但也沒有真的放在心上,青梅喜歡什麼人,想要嫁給什麼人,到底要看青梅自己的心思。不過,他們二人終究還是有緣,兩情相悅順理成章,也就在一起了。

  此次去濟陽,一開始禾晏是打算讓青梅和赤烏一塊兒去的,誰知道這個節骨眼兒上,查出青梅有了身孕,不宜遠途,禾晏便叫青梅在府裡好好休養,赤烏陪著她。

  禾晏挑了幾個桃子,林雙鶴付過錢,她就拿小販旁邊木桶裡的清水將桃子洗的乾乾淨淨,重新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喏,」她把桃子遞給肖玨,「嘗嘗。」

  肖玨接過桃子,用刀將桃子皮去了,削了一點點,餵給了肖遙,肖遙吃了一點點,高興起來,奶聲奶氣的道:「還要——」

  禾晏:「……」

  她有時候覺得,她與肖玨這做父母的位置彷彿是做反了。她教肖遙走路,甚至教她握一些小石子,打算等肖遙再大一點的時候教她武功。而肖玨則包攬了一切細枝末節的事,譬如……肖遙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

  在帶孩子這件事上,他所展露出來的耐心,和夏承秀有的一拼。

  夏承秀……

  慕夏如今已經七歲了,他生的很像燕賀,個子在同齡人中,也算比較高。雖然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但好在,燕家眾人,以及燕賀的朋友給足了他關心,讓他並未生出什麼自卑和哀怨,他很活潑,好勝心亦是很強,弓馬師父說他的馬術仍需進步,就足足三月苦練馬術,直到在校驗上拿到第一。

  上回見到慕夏的時候,小少年手持長劍,對肖玨趾高氣昂的道:「肖都督,再過幾年,你必成本少爺手下敗將!」

  在一邊看著的禾晏忍不住笑出聲來,燕慕夏一抬眼瞧見她,哼道:「笑什麼笑,也包括你!」

  禾晏覺得這束著高高馬尾,銀袍長槍的小少年,真的和當年的燕賀一模一樣。

  夏承秀笑道:「他就這性子,說了許多次都不改,你別計較。」

  「不,他很可愛,」禾晏也笑,「慕夏很像燕兄。」

  夏承秀低下頭,「是啊,大家都這麼說。」

  禾晏覺得,燕慕夏這性子,倒是再好不過了,至少他這樣神氣活潑,能帶給夏承秀許多的慰藉。

  夏承秀如今除了照顧燕慕夏,也會去學館裡幫忙。幾年前,朔京城裡新立了女子學館詠絮堂,由賢昌館館主魏玄章的夫人魏夫人所辦,昭康帝同意了,如今朝中有武安侯這樣的女將,未來多年,待詠絮堂培養出一批有才有志的姑娘,焉知會不會有女官?

  雖然緩慢,但總歸是一點一點在變好。

  禾心影也在詠絮堂中幫忙,魏玄章死後,禾心影日日陪著魏夫人,與魏夫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魏夫人收她做了乾女兒。她在詠絮堂做教授琴藝的先生,每日與年輕的女孩子們在一處,也越發的開朗豁達,對於過去之事,不再如從前一般執著。

  禾晏也時常去看他,聽說,詠絮堂中的一位教授珠算的年輕先生,私下裡十分傾慕禾心影。禾晏令人去查了那先生的底細,是個光風霽月之人。只是禾心影心裡怎麼想,還得問她自己。

  來日方長,倒是不急於一時。

  肖遙吃飽了桃子,就趴在肖玨身上睡著了,禾晏低聲問:「累嗎?要不要我抱會兒?」

  肖玨搖頭:「不累。」

  禾晏瞧著掛在他身上的肖遙,心中感嘆,真不愧是她生的,能吃能睡,格外好養。

  她掀開馬車簾子,往外看,外頭,沿途江水盡頭,堤岸青青,暖日和風,瞧著瞧著,便生出一陣懶懶的睏倦來。

  她靠在肖玨肩頭,不知不覺,也如肖玨懷裡的小姑娘一般,睡著了。

  ……

  七年後的濟陽城,比起七年前,看上去沒什麼變化。

  城門口,得了消息的崔越之一大早就趕來了。

  禾晏一行人下馬車的時候,首先瞧見的就是崔越之同他的四個小妾。崔越之還是那副老樣子,圓圓胖胖,憨厚粗豪,就是到底是老了些。大姨娘和四姨娘懷裡,一人抱著個孩子,這就是崔越之的一兒一女,崔琰和崔瑩瑩,分別出自大姨娘和四姨娘。二姨娘還是如從前一般嬌嬈美豔,三姨娘走兩步就要弱不禁風的咳嗽兩聲,變化也不太大。

  禾晏走到他們面前,捏了一把崔瑩瑩的臉蛋,臉蛋軟軟的,同肖遙不相上下,笑道:「崔大人,這就是……」

  「焱兒和瑩瑩,」崔越之得意的開口,「怎麼樣,大家都說他們二人,生得越來越像肖都督了,我瞧著也是有點像。」

  禾晏:「……」

  雖然她承認崔琰和崔瑩瑩生的眉清目秀,不怎麼像崔越之,但這七歪八扭的,倒也不至於跟肖玨拉扯得上關係吧!

  崔越之一眼瞧見肖玨懷中的肖遙,雙眼一亮,「哎呀,這就是遙遙吧,長得真可愛,和咱們焱兒真是金童玉女,要不……」

  肖玨擋住他就要湊上前的手,冷冰冰的掃了他一眼,淡道:「崔越之。」

  二姨娘忙將崔越之挽住,笑道:「老爺真是愛說笑,肖姑娘還小呢…….」

  肖遙不明所以的看看崔越之,又看了看肖玨,最後朝禾晏伸出手要抱抱:「娘——」

  禾晏將她抱過來,林雙鶴站出來輕咳一聲:「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崔老爺,還是先到府上再說吧。」

  崔越之的府邸大,此番來濟陽,還是如上次一般住在崔府。只是上一回來的時候,禾晏與肖玨尚且還是清清白白的上下級關係,如今故地重遊,都已經做夫妻了,還帶了個小拖油瓶,真是世事難料。

  禾晏抱著肖遙走在後頭,好奇的看向身側的崔越之,低聲問:「既然大姨娘和四姨娘已經為崔大人誕下子嗣,為何還是崔大人的妾室?這樣的話,崔小公子和崔小姐豈不是成了庶子庶女?」

  她原先以為崔越之既然只有四個妾室,或許最後還是會娶一房妻室。可這麼多年,他並未娶妻,甚至妾室都誕下子嗣,這叫禾晏有些不明白了。

  「小禾大人不知道,」崔越之笑道:「我們濟陽和中原的風俗不同。濟陽女子,一旦嫁娶,極少會改嫁,如果夫家出事,不幸守寡,就要守一輩子。我做這個中騎,早年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命了,娶妻是耽誤人家。妾室就不一樣了,就算我死了,她們還能自尋出處。」

  「誰知道我命好,這些年活的好好的。只是也習慣了她們四個,這要是扶哪個做正妻,院裡還能有消停日子過嗎?就這樣也挺好,」崔越之感嘆,「一視同仁,每個人都是我的最愛!都是庶子,也就沒什麼高下之分了!」

  禾晏無話可說,只能說,崔越之不愧是走了四次情人橋的男人,看待事物的眼光雖然角度奇特,但竟自有一番道理。

  待到了崔府,便來了一位中年管家前來相迎,林雙鶴就問:「鐘福呢?」他記得上次來崔府的時候,管家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僕。

  「鐘福一年前去世了,」崔越之道:「他年紀大了,在夢裡走的,這是鐘福的兒子,鐘貴。」

  禾晏就有些恍惚,似乎直到這時候,才真切的感覺到,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縱然濟陽和過去的再如何相似,但到底不是七年前了。

  崔越之早在他們來之前,就令人打掃了院子,禾晏他們將東西安頓好,肖遙已經睡著了,禾晏將她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在屋子裡打量一番,忽然就想起當年在這裡,她在這床榻前看崔越之為他們精心佈置的春圖來。

  肖玨掃了她一眼,見禾晏站在床榻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挑眉道:「禾大小姐,你是在遺憾,這一次崔越之沒有在這裡放圖嗎?」

  禾晏回過神,搖頭:「這哪能,畢竟還有遙遙在,崔大人還是很懂分寸的。」

  她果真露出一點遺憾的神情,意猶未盡似的。看的肖玨又生氣又好笑。

  雖然肖遙已經快三歲了,但禾晏的臉皮也是一日比一日厚,或許是平日裡在演武場操練新兵,整日和那些少年青年們待在一處,越發的豪爽,也越發的沒有顧忌了。

  她見肖遙睡得香,就低聲道:「我有點餓了,讓丫頭過來看著遙遙,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肖玨點頭。

  崔府的飯菜還是如往日一般精緻,吃飯的時候,禾晏就說起穆小樓的王夫來。

  崔越之道:「秦家的大公子,我見過,長得俊俏,身手還好,先前小殿下偷偷溜出去玩,遇到壞人,還是秦大公子救了她。小殿下眼光不錯,濟陽城裡,秦大公子這樣的美男子可不多見!」

  崔越之看人,大抵還是先看人的相貌。

  不過禾晏也知道,這位秦大公子,確實沒什麼問題。她令白鷴去查過,鸞影前些年在出任務的時候受了傷,不好四處勞動,恰好白鷴也長大了,就接替了鸞影的工作。他性情活潑,任務完成的極出色。他也很喜歡禾晏,尤其喜歡禾晏的刺繡,隔段時間,就要問禾晏要一個,曾有一段時間,因為要的太勤,還惹得肖玨不悅,找了個機會把他打發去遠些的地方辦事。

  禾晏雖然不怎麼喜歡做女紅,但這世上,能遇到一個欣賞自己的人不容易。尤其是每次白鷴還是發自肺腑的稱讚她女紅「精妙絕倫」,是以每一次白鷴的請求,禾晏都會儘量滿足。

  白鷴打聽回來的消息,這位秦小公子是個正人君子,是能夠託付終身的良人。

  雖然在肖玨看來,禾晏這是瞎操心,畢竟穆小樓要成親,穆紅錦定然許久之前就會將秦大公子的底細查清。但禾晏總覺得,穆小樓是柳不忘愛人之孫,於情於理,她都應當盡心盡力。

  「明日婚宴的時候,你們就能瞧見他是什麼模樣了。」崔越之說著說著,又有些感嘆,「小殿下現在也長大了,殺伐果斷的樣子,就和當年殿下一模一樣。我們這些老頭子也老了,今後,就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二姨娘嬌滴滴的道:「老爺可不叫老,叫秉節持重。」

  禾晏:「.……」

  真是好一個秉節持重。

  待用過飯,又說了一會兒話,肖遙也醒了。大姨娘吩咐廚房做了適合小孩子吃的飯菜,禾晏和肖玨又給肖遙餵飯,待肖遙也吃飽了,才陪她玩。

  天色黑了下來,四姨娘在門口敲了敲門,禾晏走出去,就聽見四姨娘道:「禾姑娘,妾身等下要去水市買明日紮在賀禮上的紅綢,您要不一起去挑一點?濟陽的紅綢和中原的不大一樣……」

  禾晏扭頭問肖玨:「要不要一起去?」

  「人太多了,遙遙不方便。」頓了頓,肖玨道:「你去吧,我哄完她睡著再來找你。」

  肖遙睡前必然要人哄,一開始是禾晏哄,直到有一日肖玨聽見她給肖遙講睡前話本子:一個女俠,一刀砍掉了強盜的腦袋,腦袋咕嚕咕嚕,滾到了女俠面前……肖遙眨巴著眼睛盯著她,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肖玨就不讓禾晏來哄肖遙睡覺了。

  禾晏對四姨娘道:「行,我們先去就是。」

  四姨娘笑道:「好。」

  ……

  濟陽城的水市,依舊熱鬧。

  水神節已過,大大小小的商販卻並未就此離開。近兩年來,濟陽城城內通行令要比先前放開了一些,許多商人來到濟陽做生意,水市越發的繁華起來。從西域到江南的貨物,都能瞧見。

  四姨娘年紀最小,同禾晏年紀差不多,一邊走一邊為禾晏說明:「如今城裡和從前不一樣了,小禾大人是不是也覺得比從前熱鬧許多?」

  禾晏感嘆:「的確如此。」

  河流上,大大小小的船舫上燈火通明,將兩岸照的亮如白晝,小販們賣力的吆喝貨物,禾晏走走停停,偶爾瞧見新鮮的玩意兒,就買下來打算回頭給肖遙拿著玩兒。

  她如今已經不是那個窮困潦倒的小兵了,好歹也有俸祿,當年一戰的軍功,光是賞賜就堆滿了院子。這些年,荷包雖然不算飽滿,但也不是如從前一般,扁的跟塊薄餅似的。

  她們二人走在其中,不時地有濟陽青年走過,目光忍不住連連往禾晏身上瞟。

  禾晏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就問四姨娘:「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嗎?」

  四姨娘「噗嗤」一笑,解釋道:「不是的,小禾大人,他們是看小禾大人生的好看,心中傾慕呢。」

  禾晏以手低唇,低咳兩聲:「……過獎。」

  四姨娘笑而不語。濟陽的漢子們,看不懂中原女子婦人與少女的髮髻區別,只看這年輕姑娘眉目靈動秀朗,如一陣清風熨帖,自然就生出傾慕之心。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過這肖二奶奶也不知是怎麼長的,七年過去了,時間留在她身上的,並不是衰老的痕跡,瞧著容貌,與當年無甚區別,但又有不同,大約是眉目間的英氣中,又隱約多了一絲溫柔。

  這點溫柔與她的爽朗極好的結合在一起,走在人群中,就如會發光的明珠,很難讓人忽略。

  禾晏瞧見前邊有人圍在一起,往前走了兩步,就見小販坐在一口鐵鍋前,熟練地舀起鍋中紅糖,在白石板上勾畫,當即高興道:「是糖人!」

  「朔京城中沒有糖人麼?」四姨娘奇怪她何以這般激動。

  「有是有,不過沒濟陽城裡的師傅做的好看,種類也沒這麼多。」禾晏笑道:「既然來了,剛好買一隻,晚點拿回去給遙遙吃。」

  她對四姨娘道:「人太多了,你就在這裡等我,我買完就回來。」

  四姨娘還想說什麼,就見禾晏已經逕自撥開人群,往那買糖人的小販那頭去了。

  禾晏擠到前頭去,掏出一串銅板,道:「小哥,我要一隻大老虎,煩請做的威風些。」

  「好嘞——」

  小販手很巧,不過須臾,一隻威風赫赫的大老虎便黏在了竹籤上,禾晏將錢遞過去,一手接過糖人,瞧著很是滿意。

  先前青梅給肖遙做了一隻布老虎,肖遙喜歡的緊,吃飯也抱著,睡覺也抱著,後來那隻布老虎不小心被她落在了火盆裡,燒壞了,肖遙哭了大半日。青梅新的還沒做好,禾晏他們又得啟程來濟陽。

  肖遙如此喜歡老虎,看見這個糖做的老虎,應當也會高興的。

  禾晏手裡拿著糖老虎,從人群中擠出來,正要離開,忽然間,聽到身後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似是帶著一點遲疑和不確定,道:「……阿禾?」

  禾晏抓過頭,就見青衣男子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神情驚訝又複雜。

  「楚……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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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逍遙(下)

  人來人往中,青衣廣袖的男子似春日的一道盛景,令夜色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禾晏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楚昭。

  他容色溫雅,神情一如既往地柔和,比起多年前,愈發的清瘦,只是眉眼間,又似乎少了點什麼,如斂了光華的珠子,沉默而安然。

  禾晏往他身邊走了兩步,站定後才問:「楚四公子……怎麼會在這裡?」

  當年太子伏罪後,四皇子登基,後來,就再也沒聽過楚昭的消息。聽聞有人曾在城外見過他,猜測他是離開了朔京。昭康帝繼位後,有意清理徐敬甫的舊部,楚家,自然也在打壓的人家中。這些年,楚家也衰敗的差不多了,楚臨風連他的十九房小妾都遣散,靠著楚夫人的娘家過日子。至於楚昭,所有人都將他漸漸淡忘了。

  畢竟,徐相,那似乎已經是一個很久很久之前的名字了。

  京中英俊勇武的少年們一年一年的冒出來,大魏女子的春閨夢裡人中,肖家兩兄弟早已娶妻生子,這位如幽蘭一般的楚四公子,也如野曠山谷裡的一樁美夢,曇花一現後,就消失在時間的河流中。

  然而他此刻又出現了,讓禾晏一瞬間,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個濟陽。

  楚昭笑了,他道:「我一直在濟陽。」

  禾晏默然。

  如果是在濟陽的話,天下人找不到他的下落,也就情有可原了。但又或許,天子並非真的是找不到,他在這裡,反而更好。

  禾晏也說不出對楚昭是什麼感覺。他雖是徐敬甫的學生,但當年,其實倒也沒有真的傷害過自己。無非是立場不同罷了,禾晏知道楚昭是一個頗有心計,並不如他表面上表現的那般無害的人,但很多年過去了,愛和恨都漸漸淡薄,他們在這裡再遇,算不上朋友,也稱不了敵人,不過是……一個故人罷了。

  她注意到楚昭的身邊,沒有了那位美豔嬌媚的婢子,心中已經料到了幾分,頓了頓,才問:「楚四公子,如今在濟陽做什麼?」

  「我在這裡,開了一家字畫館,尚且謀生。」楚昭微笑著回答,「阿禾呢?怎麼會突然來濟陽?」

  「王女殿下成婚,我和家人來觀禮。」禾晏也沒有隱瞞,穆小樓成親是濟陽城大事,濟陽百姓都知道。

  「肖都督也來了嗎?」他問。

  禾晏點頭。

  楚昭笑著看向禾晏,面前的女子神情仍然爽朗,後來他見過許多人,許多女子,但這樣坦蕩蓬勃的神情,只在她一個人的臉上出現過。他的目光落在禾晏手中的那隻糖老虎上,怔了怔,輕聲問:「阿禾……有孩子了嗎?」

  「有啊,」禾晏道:「有個女兒,如今快四歲了,叫肖遙。」

  「……肖遙?」

  「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聽?」禾晏得意道:「我對她也沒什麼要求,只要她平安康健,逍遙恣意一生,也就滿足了。」

  她於詩詞歌賦上實在沒什麼天賦,唯有「肖遙」這個名字,取的大家都說好。

  「白雲滿地江湖闊,著我逍遙自在行,」楚昭看向她,笑道:「阿禾很會取名字。」

  「多謝。」禾晏笑問:「楚四公子,如今可有了心上人?」

  當年楚昭夜裡將她騙出來,好一通肉麻至極的表白,惹得最後肖玨勃然大怒,她哄了好一陣子。如今時過境遷,許多事情也都早已釋懷,他雖然是「楚四公子」,可其實現在,他應該僅僅只是「楚昭」了。

  楚四公子會因為利益和立場,對她似真似假的表白真心,真正的楚昭,心上人又會是誰?他這般聰明有才華,無論如何,都不會缺人喜歡。

  楚昭聞言,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笑了笑,「不是每個人都跟肖都督一般幸運。」

  禾晏正要說話,突然間,有人的聲音傳來。

  「你在這裡幹什麼?」

  她回頭一看,就見肖玨從夜色中走來,臉色微冷,目光如刀。

  「肖都督,」楚昭亦是詫然,隨即笑道:「好久不見了。」

  一邊脂粉攤前的四姨娘嚇得瑟瑟發抖,方才禾晏去買糖人,買完之後就遇著一位俊美公子,兩人站在一側說話。這本來也沒什麼,或許是遇到了舊識,只是四姨娘看著看著,就看出不對勁來了。肖二奶奶神情是坦坦蕩蕩,但那俊美公子的目光,竟像是對肖二奶奶有情。

  但又不是那種痴纏之情,怎麼說呢,彷彿是曾深深愛過,又被拋棄的失落寂寥之情。

  四姨娘與二姨娘混的久了,自認也練出了一番好眼力。只恨眼下沒有一盤瓜子兒,不然她能坐在這裡磕幾個時辰。情場失意的俊美公子,大抵是讓人心生憐愛的,正當四姨娘心中胡思亂想著,這二人過去是有怎樣的糾葛,肖二奶奶又是如何的負了這名青年才俊時,冷不防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一個影子,抬眼一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肖都督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

  他就站在自己身側,平靜的看著遠處的兩人,眼睛微微眯起。

  四姨娘發誓,她看見了肖都督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指微微發白。

  濟陽城裡爭風吃醋的漢子們,許多會為了心愛的姑娘打上一架,這也沒什麼,可是……看著那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公子,怕不是會被肖都督打死。還有肖二奶奶……聽聞中原人對女子婦道格外看重,紅杏出牆的罪名,不知道肖二奶奶擔不擔得起。

  四姨娘有心想要提醒,卻又畏懼身側人的威壓,終是往後縮了兩步。但見前面肖二奶奶不知說了什麼,青衣公子的神情更失落了。

  緊接著,肖都督走了上去——

  禾晏見到肖玨出現的剎那,心裡就道了一聲糟糕,這人不知為何,每次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總是格外湊巧。當年就對楚昭耿耿於懷,時隔多年,看他眼下這臉色,只怕也不會大度到哪裡去。

  「我在這裡買糖人,湊巧遇見了楚四公子,就說了兩句話。」禾晏委婉的解釋:「才說了兩句,你就來了。」

  肖玨只看了一眼楚昭,目光落在禾晏身上,道:「走吧。」

  兩個字,每個字都是涼颼颼的。

  禾晏就對楚昭道別:「那麼,楚四公子,我們先行一步了。」

  楚昭笑著點頭,目送著禾晏二人遠去,直到人群中再也看不到那兩個人的身影,他才收回目光。

  濟陽的水仍然是清凌凌的,他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對於故人,早已心如止水,但原來看見她的一瞬間,才知道從未放下過。

  不過,也就只能如此了。

  賣糖人的小販前擠滿了熱鬧的人群,青衣公子走了進去,垂眸輕聲道:「小哥,我要一隻花籃。」

  ……

  肖玨走的很快。

  禾晏跟在他後面,一個頭兩個大,嘴裡叫著:「等等,肖玨,四姨娘還在後面……」

  「她已經回去了。」

  禾晏:「?」

  四姨娘竟然如此不夠義氣,就這麼把一個炮仗丟到自己面前,這哄人的事,還要她自己來。

  禾晏三兩步追上肖玨,也不管他樂不樂意,是什麼神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肖玨……」

  「怎麼,不跟你的楚四公子繼續敘舊?」他語帶嘲諷。

  「沒有敘舊,就只是打了個招呼。」禾晏心想,肖玨上輩子和楚昭怕不是有什麼孽緣,一遇到楚昭就格外激動,人生在世大抵有三防,防火防盜防楚昭。

  「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未卜先知啊。」禾晏看著他,「我也沒料到他現在會在濟陽城。你說,這事皇上知道嗎?」

  肖玨嗤道:「早就知道了。」

  雖然已經隱隱猜到一點,不過由肖玨說出來,禾晏還是有些唏噓,楚昭既然進了濟陽城,想來日後,也不可能再出去了。他的後半生,就如同被囚禁在此一般,只是……對於他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結局。

  瞥見她臉色,肖玨冷笑一聲:「你對他倒是諸多擔憂。」

  又來了,禾晏無奈,只道:「大哥,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耿耿於懷。我可是時時刻刻都唸著你,你看,」她順勢將手中的糖老虎往他嘴邊湊,「我這可是花了大價錢給你買的糖人,送給你啊,算作賠禮——」

  肖玨將她的手拂開,被她面不改色說瞎話的功夫氣笑了,道:「你現在連騙人都不肯用心了嗎?」

  「誰騙你了,要不要我站在屋頂上叫一聲,我,禾晏,最喜歡肖都督,我們一起看過圖——」

  「禾晏——」

  禾晏笑嘻嘻道:「你明明心裡都知道……」

  肖玨看了她半晌,終於敗下陣來,罷了,反正她總有一萬種辦法另闢蹊徑來哄人,儘管有時候哄的也並不是很有誠意。

  他警告道:「這次就算了,禾晏,你要是再和他私自見面……」

  禾晏就想,說得好像她會經常來濟陽似的,此次一過,下次來這裡,不知又是何時了。

  「不過,」肖玨掃了一眼她手中的糖人:「我不接受這個賠禮。」

  「那你想怎麼賠禮?」

  他揚眉,一言不發,直勾勾盯著她。

  禾晏:「……」

  她咬牙道:「肖玨,你就是貪圖我的美色,覬覦我的身子!」

  肖玨「嗯」了一聲,回答的從善如流,「不錯。」

  禾晏無話可說。

  ……

  這一夜,又是稀里糊塗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肖遙醒了,那隻糖老虎在夜裡早就化成了一攤糖水,禾晏拿著光禿禿的竹籤,在肖遙面前認真的道:「老——虎——看到了嗎?這是老虎——」

  肖遙一臉懵然的看著她。

  肖玨從外面走進來,見她又在調戲肖遙,無言片刻,走過來將肖遙抱起,道:「吃飯了。」

  崔家的早飯一如既往地很豐盛,待吃過早飯後,崔越之就要去王殿裡幫忙,濟陽城的風俗和中原不同,大婚的正禮都在晚上。

  肖玨一邊照顧小的,還不忘將禾晏愛吃的菜推到他面前,路過的四姨娘見狀,呆愣了片刻。待用過飯後,偷偷的將禾晏拉到一邊,躊躇半晌,才小聲問:「肖二奶奶,你的馭夫之術,可否也給妾身傳授一二?」

  禾晏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問:「你說什麼術?」

  「馭夫之術啊!」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昨夜不是妾身要先走,實在是肖都督已經來了,妾身不好打擾,絕對不是不講義氣故意拋下您一人的!不過……當時肖都督看著著實不太高興,今兒一早瞧著又同從前一樣了,妾身就是想問問,您是怎麼做到的?」

  她是怎麼做到的?這得問問她的腰。

  禾晏尷尬的笑了兩聲:「其實我也沒什麼馭夫之術……」

  「怎麼可能?」四姨娘急了,「當年您在府裡同凌小姐他們說的話,妾身都還記著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想必二奶奶的馭夫之術又精益了許多,您給妾身傳授一二,妾身保準不外傳。」

  這還不外傳呢,真當是什麼秘籍不是?禾晏怎麼也沒想到,當年在崔府的一通胡編亂造,居然還能被人引為經典。

  只是迎著四姨娘求知若渴的目光,禾晏也不好教她失望,便又開始神侃道:「這馭夫之術,看似在馭,其實在放,你就……張弛有度,若即若離,時而冷若冰霜,時而烈女纏郎,咳,也許馭著馭著,就熟能生巧了。」

  「張弛有度?」四姨娘喃喃道。

  禾晏拍了拍她的肩,「你且慢慢琢磨,我先走了。」她逃也似的跑了,留下四姨娘一個人站在原地悉心感受。

  待回了屋,林雙鶴正站在門口,一看見禾晏就催促道:「禾妹妹,你跑哪去了?咱們得馬上去王府裡,算這日子,大婚還未開始,先去見見王女殿下吧。」

  禾晏忙應了。

  趕緊收拾了一番,幾人就乘著馬車,隨著崔越之一道去了王府。

  許是因為穆小樓大婚,如今的王府,瞧著比當年熱鬧了不少,處處張燈結綵,到處都貼著剪好的「喜」字,於是原本因空曠顯得冷清的王府,就變得富麗堂皇了起來。

  甫一進門,婢子就迎了上來,笑道:「崔大人,肖都督,禾大人,林公子,殿下已經在等你們了。」

  禾晏幾人隨著這婢子往裡走,待走到正殿中,聽得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你們來了。」

  禾晏抬眼一看。

  穆紅錦從殿後走了出來。

  她穿著濟陽王室的禮服,今日是穆小樓大婚,自然該穿紅色,只是這紅色,又與當年熱烈的正紅不同,帶著點暗色,襯得她的臉不如從前威嚴冷豔,多了幾分柔和。

  女子長長的髮辮盤在腦後,沒有戴冠,她已不是王女,便只插了一隻暗紅色的絨花,眉眼仍舊美豔,只是細細去看,盤著的髮辮中,仍有星點花白,她老了,更溫柔了,看向他們的目光,如看久別重逢的故友,帶著一點久違的欣喜。

  「殿下。」禾晏幾人同她行禮。

  「這裡也許久沒有如今日這般熱鬧了,你們能來參加小樓的大婚,我很高興。」她道。

  林雙鶴笑眯眯道:「多年未見,殿下還是如從前一般耀如春華,天姿國色。」

  他這逗女子開心的功夫,這些年又長了許多,穆紅錦「噗嗤」一聲笑了,而後搖了搖頭,撫了撫一邊的鬢髮,嘆道:「老了,說什麼天姿國色。」她的目光被肖玨懷裡的肖遙吸引,輕聲道:「這就是肖都督的千金?今年幾歲了?」

  禾晏道:「叫肖遙,快三歲了。」

  穆紅錦朝肖遙伸出手,肖遙猶豫了一會兒,才伸出肥胳膊,示意可以抱。穆紅錦將她抱在懷裡,肖遙似是很親近她,咯咯咯笑起來,嘴裡嚷道「姨姨……」,又「吧唧」一口親在穆紅錦臉上。

  禾晏心裡盤算著,當年柳不忘與穆紅錦若是沒有陰差陽錯,說不準該叫穆紅錦一聲師祖母的,偏偏叫「姨」,輩分差的可以。

  不過穆紅錦沒計較肖遙這般亂喊,反而像是很高興,順手從手上褪下一隻寶石戒指,塞到了肖遙手裡,道:「叫我一聲『姨』,我也該送遙遙一點禮物,這個可喜歡?」

  肖遙兩眼放光,死命點頭,脆生生道:「喜歡!」

  禾晏不忍直視,要說肖遙在肖家也算掌上明珠,平日裡吃的喝的也沒少她,怎生這般財迷,怪丟人的。

  穆紅錦抱著肖遙,正與他們說著話,不多時,又有一侍衛前來,道:「殿下,秦家的人快來了。」

  禾晏瞧見這侍衛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崔越之笑道:「肖二奶奶,可還認識木夷?」

  木夷?禾晏想了起來,當年在濟陽一戰時,她曾與一個叫木夷的濟陽城軍並肩作戰,最後臨走時,年輕人還送了她一副木頭畫,那木頭畫現在都被她好好保存著。不過,眼前的木夷,和當年的木夷實在大不一樣,青澀和稚氣盡數褪去,他現在看上去,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只是,木夷瞧見了禾晏之後,那點成熟與穩重便飛速消散,變得踟躕而激動起來,似是想看又不敢看,莫名的有點羞澀。

  崔越之就道:「木夷現在是王府裡殿下的貼身侍衛統領了,可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木夷,你可還記得肖二奶奶,當年的禾姑娘?」

  木夷撓了撓頭,小聲道:「記得。」

  肖玨冷眼瞧著他們二人,林雙鶴「咳咳咳」了幾聲,趕緊岔開話頭,不讓這年輕的侍衛統領往肖二少爺的逆鱗上撞,只假意好奇道:「那小殿下呢?咱們來了這麼久,還沒見著小殿下,當年小殿下還不到我胸口高呢,不知如今長高了多少?」

  穆紅錦就笑道:「你們去瞧瞧,小樓怎麼還不過來?」

  正說著,殿後就傳來女子的聲音:「祖母,急什麼,我這不是來了麼?」

  自後頭走出來的姑娘,一身嫁衣如火,濟陽城最好的繡女織造成的嫁衣上,綴了細碎的流蘇和鈴鐺,走起路來的時候,叮咚作響,裙襬極長,如綻開的花。比這嫁衣還要豔麗的是姑娘的臉,金冠襯得她的臉龐潔白又小巧,她生的和穆紅錦格外相似,眼尾描了飛紅,精緻又奪目,但又比穆紅錦多了幾分肆意的活潑。

  一看,就是在濟陽城裡野蠻生長的女孩子。

  她一眼瞧見禾晏一行人,眼裡極快掠過一絲喜悅,偏還要做高傲的姿態,假裝滿不在乎的開口,「你們來了啊。」

  「多年不見,小殿下都長成大姑娘了。」林雙鶴瞧著瞧著,竟生出一點為人父的欣慰之感,不過倏而,他就嘆道:「沒想到小殿下都成婚了,我居然還是孤身一人。」

  穆紅錦笑起來:「林公子要是覺得孤單,不如在濟陽城裡久留一陣子,城中好姑娘多得很,說不準,就遇到了林公子的緣分。」

  「緣分這種事,強求不來。」林雙鶴一展扇子,「況且我志不在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上天自有安排,何必急於一時。」

  穆紅錦就道:「林公子豁達。」

  沒有太多的時間敘舊,濟陽王室成婚正禮繁瑣複雜,秦家的人也快到了,穆紅錦便與穆小樓去外頭的禮台。禾晏他們跟著婢子的安排先行休息。

  到了晚上,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王府裡的燈籠一盞一盞的亮起來,原本空曠的禮台附近,長長的台階上鋪滿了紅綢,燈火將高台映照的華麗而肅然,四周是見禮的禮官,一對璧人互相攙扶著,走向了高台之上。

  禾晏瞧見了秦大公子,是個濃眉大眼的青年,縱然穿著喜服,看起來也頗為英武。不過,他也會細心地幫穆小樓整理過長的裙襬,望向穆小樓的目光裡,儘是赤誠的愛意。

  從此後,世間又多了一對眷侶,他們會成為濟陽城的守護者,守護著這一方水土,一方百姓。

  禾晏忍不住看向台下的穆紅錦。

  眉目深豔的婦人含笑望著台上年輕的男女,嘴角分明是在笑,眼裡卻依稀有淚光。

  或許,當年她披上這身喜服的時候,充滿了無奈,對命運陰差陽錯的憤怒,可如今,穆小樓走上了台階,至少這一刻,穆小樓是幸福的,她是真切的愛著面前的這個男人。

  能親眼見證幸福的誕生,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她過去的遺憾和不甘,似乎透過眼前的穆小樓,達到了圓滿。

  禾晏悄悄握緊了肖玨的手,肖玨抬了抬眼,唇角微微一翹。

  林雙鶴極愛熱鬧,看旁人成親,比他自己成親還要高興,隨著正禮的禮成高興的四處尋人喝酒乾杯,但酒量也算不得多好,多喝了幾杯,就醉的直嚷嚷老天不公,他生的如此英俊瀟灑,到現在居然還是伶仃一人,十分可惡。

  禾晏聽得一陣無語,待他喝的爛醉如泥,一塌糊塗,已經要到桌子底下找人的時候,才叫崔府的下人幫忙,將他抬上馬車送回崔府去。

  四面都是熱鬧的恭賀聲,禾晏也同認識的人喝了幾杯,她如今的酒量,總算是比當年在涼州衛的時候好了一些,雖然比不過前生做飛鴻將軍時,到底也不至於喝一杯就背書給人聽的地步了。不過,畢竟還有肖遙在,禾晏也不敢多喝。倒是肖玨,被人連連敬酒,神情絲毫未變,確實是真的千杯不醉。

  肖遙年紀小,時辰到了點兒後,就睏的腦袋一點一點,雞啄米似的。禾晏望了望外頭,夜已深,便同穆紅錦說明情況,先帶肖遙回去了。

  穆紅錦很喜歡肖遙,輕輕摸了摸肖遙的頭,道:「回去吧。」

  禾晏想了想,終是笑道:「小殿下與秦公子如今已經鴻案相莊,鴛鴦璧和,殿下也請多保重。」

  穆紅錦也喝得多了,臉色有些微醺,聞言失笑道:「好。」

  待他們走後,穆紅錦端著酒盞,走到了殿中靠窗的地方,窗外,柳樹隨風微微晃動,似是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春日,像是有白衣少年翩然前來,一步一步走近,琴聲清越,長劍瀟灑,依稀如昨。

  熱鬧的大殿中,嘈雜的樂聲似乎漸漸遠去,這應該是個罕見的美夢,穆紅錦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將頭倚在軟塌之上的布枕上,慢慢闔上雙眼。

  廣袖中露出的一段皓腕上,戴著一隻粗糙的銀鐲,鐲子邊緣刻著細小的野雛菊,層層疊疊,鮮妍爛漫。

  有婢子躡手躡腳的走近,見那婦人閉眼假寐,唇角含笑,似是做了美夢,於是便「噓」了一聲,叮囑身後人:「殿下睡著了,別打擾她。」替她輕輕蓋上一層薄毯,又躡手躡腳的離開了。

  ……

  外頭,禾晏同肖玨往馬車那頭走去。

  濟陽城似乎沒有秋日和冬日,永遠都是這般如夏綿長,河風送來颯爽涼意,禾晏與肖玨並肩走著,肖遙趴在肖玨的肩上,呼吸平穩,睡得正香。

  似乎能隱隱聽到王府裡傳來高歌歡笑的聲音。

  她低下頭,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曾以為奢侈而不可擁有的東西,如今都在自己身邊,她原本要求的不多,也不過平淡而已。

  此生逍遙天休問,古來萬事東流水。

  什麼都比不過眼前的這一刻,自在逍遙。

  許是夢到了什麼好吃的,睡夢中的肖遙砸了咂嘴。

  禾晏瞅了她片刻,笑問:「肖玨,你想不想吃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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