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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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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0:23: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章 殺狼

  場地更小了,這像是一個更小的演武台,不同的是她的對手變成了一頭嗜血的野獸,而此刻禾晏手裡,沒有任何兵器,連那根斷成兩截的竹棍都沒有了。

  狼的眼中迸出興奮的光,這是聰明殘忍的動物,這種情況下,人類必死無疑。

  禾晏唇邊浮起一絲苦笑,老天爺還真是格外厚待她,給她安排的怎就是這種特別難的橋段,她又不是神奇力士,哪能次次都化險為夷。

  這大概是獵戶佈置的陷阱,用來抓兔子或狐狸,可能時間隔得太久了,都被枯枝落葉覆蓋的全然沒了任何痕跡,誰知道她和狼在這裡廝打的時候會掉下去,如今無路可退。

  狼慢慢的站起來,禾晏也想站起來,才一動便知不好,她剛掉下來的時候,腿摔著了,這會兒左腿一動便鑽心的疼。

  她只好扶著石壁站起來。

  狼伏低身子,喉嚨發出低低的嗥叫,禾晏垂頭看著它,後背靠著石壁,並無動作。它繞了幾步,猛地朝禾晏撲來。

  血盆大口張在眼前,似乎還可以聞到令人作嘔的腥氣,禾晏眼前,浮現起過去在路邊看到被狼吃剩的枯骨,身子殘缺,面目全非,只剩一灘腐肉。

  千鈞一髮的時候,她猛地伸出左臂,狼奔著她脖頸而來,被她一掌揮開,這一掌用了些力氣,但畢竟拼不過野獸,只是護著了脖子,下一刻,胳膊便被狼咬住了。

  不必看也知道咬的不輕,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往前一動,像是要將手臂往狼嘴裡塞得更深一點,狼嘴未鬆,禾晏的右手猛地往前一劈——

  一聲慘叫從狼的嘴裡爆發出來,那頭狡猾執著的狼在陷阱坑裡拚命翻騰,它的一雙眼睛都被尖利的石子劃傷,血濺的到處都是。

  禾晏鬆開手,她的掌心裡,躺著一塊並不大的石頭,石頭的一端尖尖,還沾著血。

  她刺瞎了狼的一雙眼睛。

  從落到陷阱的那一剎那,她就在四處尋常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可惜這陷阱坑裡,只有散落的石子,索性被她找到了能用的那一個。

  狼失去了一雙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又因為劇痛而顧不得其他,只在坑裡掙扎發狂。禾晏咬了咬牙,扶著石壁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狼的腦袋壓住,她再次握起那枚石子,狠狠地割破狼的喉嚨。

  血,慢慢的氤氳出來,先是暖熱的,漸漸的,一點點的變冷了。

  她慢慢的跌坐下來,渾身再也沒有一點力氣。左臂被狼咬了一口,血同衣袖黏在一起,左腿也抬不起來,脖子還擦破了皮。不必想,此刻也是滿身狼狽,但她只是看著這隻死掉的狼,心中湧起一陣悲涼。

  她和這頭狼何其相似,瞎了一雙眼睛後便也只能任人擺佈。如今乍然看到這狼淒慘死去,雖是自己所為,卻又想到過去種種,只覺得渾身疲憊至極,再也無力做其他事。

  太陽落山了,日光隱去最後一點芒色,山林成為黑夜,她安靜坐著,垂頭不語,一瞬間,彷彿沒有呼吸,就這樣靜靜死去了。

  ……

  涼州衛所裡,無人知道山上發生的驚心動魄一幕。

  鄭玄到了衛所,便與其他兩人一道去找教頭。他們故意在山腳處捱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此刻,太陽已經落山,只剩天邊殘餘的一點如血晚霞,燦爛的鋪開在水邊。

  沈虹沒有和他們一道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他回去的時候,其餘人都已經吃過晚飯回來了,見沈虹在一邊呆呆坐著,有人笑著問:「喂,今日上山感覺如何?」

  「他怎麼看起來木呆呆的,該不會是累傻了吧?」

  「有可能,哈哈哈,這點就不行了,也太弱了。」

  眾人調侃幾句,都以為沈虹是累了,也沒放在心上,便去做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王霸走了進來,他同沈虹是一個房間,王霸進來後,房裡的新兵們便都和他打招呼,雖然王霸弓弩輸給了禾晏,不過在這裡,大家還是以他為尊。

  王霸也看到了沈虹坐在床上發呆,隨口問了一句:「他怎麼了?」

  「不知道,今日輪到他上山,下山回來就這樣了。」有人答。

  王霸看了沈虹一眼,覺得他有些奇怪,雖然平日裡沒少欺負這個老實人,不過再如何欺負,也沒見沈虹這般失魂落魄。他走到沈虹面前,搡了沈虹一把,「怎麼了?你是在山上遇到野獸嚇破膽了嗎?」

  他不說還好,一說「野獸」二字,沈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巴囁嚅著不知道在說什麼。王霸湊近一聽,只聽他說的是「對不起」。

  「對不起?你對不起誰了?」王霸皺眉問。

  沈虹還是自顧自的說話,王霸不耐煩了,提小雞似的一把將他提起,問:「臭小子,把你今天上山遇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說出來,不說出來,」他威脅似的晃了晃拳頭,「我就要你好看!」

  沈虹被他這麼一提,像是才從自己的思緒裡驚醒過來,王霸凶神惡煞的看著他,他本就心虛愧疚,這麼一激,立刻脫口而出:「禾晏……禾晏還在山上!」

  禾晏?王霸一聽禾晏心中就一跳,這個人跟他真是冤孽,不過還是好奇的問:「什麼山上?你們今日一道上的山?怎麼你下來了他還在山上?什麼意思?」

  「有狼……好多狼!禾晏為了救我們,自己把狼引開了,」沈虹哭出聲來,不管不顧的一口氣說出來,「鄭玄不讓我們告訴教頭,還要說是禾晏翻山走遠的,不,不是,明明是他們翻山頭,禾晏救了他們,他們卻想要他死,還要污衊禾晏!禾晏一個人在山上,連兵器都沒有,他會死的,都是我們害死了他!」

  他說的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可王霸是什麼人,眨眼間便明白了沈虹話裡的意思。他先是愣了片刻,陡然間怒意盎然,一拳擂在桌上,嚇了沈虹一跳。

  「他救了你們,你們把他一個人丟在山上了?」

  沈虹哭道,「我也不想的……我沒辦法……」

  王霸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孬種!」轉身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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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1:0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一章 金風玉露

  王霸找到梁教頭的時候,梁教頭正在和沈瀚說話,身邊站著的,正是鄭玄幾人。沈瀚臉色極為難看,只隱隱約約聽得幾個字:「不守軍令……翻山……」

  鄭玄還在說,冷不防一人衝了過來,還未等他反應,便覺得自己臉上重重挨了一拳,將他揍翻在地。

  「王霸,你瘋了?」梁平怔了片刻才回過神,喝止了王霸接下來的動作。

  「梁教頭,這小子是不是告訴你禾晏不聽軍令,自己翻山頭,現在還沒回來?」王霸喘著氣道。

  沈瀚和梁平對視一眼,王霸冷笑一聲,盯著地上爬起來的鄭玄道:「這龜孫子不要臉!鄭玄,你敢說是誰救了你?你他娘的自己翻山頭,被狼圍了,要不是禾晏你能跑得了?你倒好,不僅自己跑了,還要潑一盆髒水在人身上!你還是個男人嗎?」

  鄭玄面色發白,被揍的唇邊流血,他站起身來,抹了把唇邊的血跡,道:「教頭,你們不要聽他胡說八道,是禾晏自己翻了山頭,不信……不信你問他們?」他指向另兩個一道同他上山的新兵。

  那兩個新兵忙不迭的點頭,「是啊,是……禾晏自己要越山的,我們都勸過他,他不聽……」

  王霸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又要揍人:「你們說的是人話嗎?」

  那個沈虹膽子小的可憐,稍微嚇一嚇,什麼都和盤托出,哪裡有膽子說謊。況且禾晏這個人……王霸雖然不是很喜歡,卻也知道,禾晏不會主動干找死的事。比起鄭玄這幅做派,禾晏看起來順眼多了。

  梁教頭把王霸攔下來,怒道:「都給我住手,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要是都督來了,一個個都給我受罰去!」

  「怎麼回事?」說曹操曹操到,才說完這句話,肖玨的聲音就從身後響起。他自衛所的後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眾人,走過來,對沈瀚道:「說。」

  沈瀚頭皮發麻,老老實實答道:「今日他們幾人一道上山,禾晏還沒回來。鄭玄說,是禾晏不聽軍令,私自翻越山頭,最後找不到人,只能趕在日落前自行下山。」

  「我聽的可不是這樣,」王霸冷笑道:「是這幾個白眼狼先翻的山頭,招惹了野狼,禾晏為了救他們引開狼群,這幾個人卻自己跑了,不管兄弟死活,還要給人扣屎盆子。這種人在我們山匪裡,叫沒有道義!」

  「都督,您不要聽信他的話,」鄭玄急忙跪倒在地,「我們幾人都勸過禾晏,可他不聽,執意離去。當時天色漸晚,我們只得先回來求救。」

  他說話的時候情真意切,一派真心,肖玨瞥他一眼,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眼下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最後一絲紅霞被山頭吞沒,山林寂靜,在這樣下去,禾晏活下來的機會只會越來越渺茫。王霸咬了咬牙,「既然諸位教頭不願意為他冒這個險,那我自己去救人!」他說罷就要往外走,「老子在山裡佔山為王了這麼多年,不怕幾頭畜生!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人還比不上畜生!」

  他才走了一步,「砰」的一聲,一把劍擦著他的頭皮而過,直直的沒入面前的木樁上,嚇得王霸一個激靈。

  他轉過身,就見他們的右軍都督肖玨神情不悅,對梁教頭警告道:「梁平,管好你的兵。」

  梁平:「……」

  他硬著頭皮應了聲好,心裡放聲大哭了無數萬次,還以為這回能在肖都督面前搏個好,不曾想現在卻被點名批評。一時間覺得心灰意冷,恨不得從沒出現在此地過。

  沈瀚遲疑了一下,道:「都督,我們現在帶人進山……」

  「不必。」肖玨打斷他的話。

  王霸不可置信的盯著他,鄭玄眼中閃過一絲喜意。

  「山上地勢複雜,恐怕有詐,你們不行,我去。」他道,說完,便喚了聲,自遠而近奔過來一匹烏色駿馬,這馬生的極其威風,四蹄雪白,雙耳綠色,毛色炳異。行動將猶如乘雲而奔,在肖玨身前停下,親暱的用頭去蹭肖玨的手。

  這是肖玨的愛騎綠耳。

  肖玨翻身上馬。

  沈瀚還想說什麼,肖玨已經駕馬離去。

  梁平呆呆的問:「總教頭,都督說的有詐......山上還有別人嗎?」

  沈瀚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如今他們懷疑禾晏有問題。這次禾晏消失在山上,焉知是不是故意的,「有詐」指的是禾晏,而不是對手。

  但願是他們想多了。

  ……

  山上到了夜裡,果真是越來越冷了。

  陷阱很深,她一個人難以爬上去,此刻身上受了傷,更不好動彈。血腥氣會吸引附近的野獸,若她真的在地上走,拖著血跡,怕是走不了幾步就能被野獸吞進肚子。

  這裡也挺好的。

  禾晏抬頭看向天空。夜空被陷阱給分割了,只剩下圓圓的一個。從這裡往上看,能看見閃耀的星河,夜涼如水,無數璀璨繁星在長空下,湊成了良夜的影子。

  她挪了個位置,頭仰著便恰好能看得見星空,又覺出些冷來,可這陷坑裡,除了她以外,只有一頭狼屍。禾晏想了想,將身子往狼肚子下縮了縮,雖是冷的,到底有一身毛皮,可暫禦風寒。

  禾晏伸手去解開腰間的水壺,水壺裡只有一口水了,她將水喝光,隨手將壺扔到一邊,又冷又餓又渴,倒是許多年沒有這般的體會了。

  忽然間又想起早上出門前洪山對她說的話「早點回來,晚上一起過節啊」。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夜晚,月色如練,螢流飛舞,星繁河白,烏鵲橋頭。禾晏仰頭看著遠處的星宿,喃喃出聲:「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她嘆息了一聲,有些無奈的笑道:「今天是七夕啊……」

  寂寂夜色無言,遠處的鵲橋正渡牛郎織女,涼風微起,吹散所有歡情與離恨。

  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似笑非笑的嘲意。

  「怎麼?你還想和心上人去河邊放花船?」

  禾晏訝然抬頭,但見圓圓的長空裡,陡然出現了一個修長的身影。他站在陷阱邊上,月色搖曳,流光皎潔,玩味的看著她。

  正是肖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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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1:1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二章 同乘

  陷坑裡,少年靠著石壁,滿身的血腥氣,半個身子縮在野狼屍體底下,傷痕纍纍,實在是狼狽,偏偏還有心情風花雪月。

  他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清亮,滿滿都是驚訝,倒不見一絲一毫的歡欣。

  禾晏脫口而出:「肖……都督,你怎麼來了?」

  這個時間,她以為不會有人來了。其實後來仔細想想,鄭玄找人來救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沈虹膽子那麼小,大概稍加威脅,便不敢再說什麼。旁人指望不上,便也只能靠自己。禾晏本想在這裡待到天亮,等身上血跡乾了,養足些力氣,再想法子爬上陷坑,沒料到真會有人來救她,更沒想到這個人是肖玨。

  肖玨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問:「你自己能不能上來?」

  禾晏:「不能。」

  這陷坑做的粗糙,偏偏太深了,她腿上沒力,爬不動。

  肖玨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禾晏一頭霧水,什麼意思?他就這樣走了?

  不過片刻,他又回來了,手上拿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禾晏定睛一看,這不是被她敲斷的竹棍嘛。雖然斷成兩截,不過恰好從上面伸下來,可以叫禾晏握住。

  肖玨在陷坑旁半跪,將竹棍伸下來,道:「抓住。」

  禾晏無言片刻,也只得認命的握住,心裡卻想著,也是,難道還要指望肖玨飛身下來把自己抱出去嗎?這事想想她自己都覺得惡寒。

  這人看著秀如美玉,力氣卻極大,禾晏抓著竹棍,他單手往上收,竟也拖得動。快到出口的時候,他朝禾晏伸出一隻手,示意禾晏抓住自己。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禾晏正要伸出手去,伸到一半,便僵在空中。她的手方才和野狼搏鬥,沾了一手的血,不知道是狼血還是人血,滿手都是黏膩。這隻血跡斑斑的手,和肖玨瑩白如玉的手放在一起,實在很難看。

  肖玨此人,最是愛潔,禾晏有些踟躕。那人卻似乎等的不耐煩,不等她想好該如何做才好,便往前一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拽了上來。

  外頭不再有陷坑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長空陡然變大了許多。星星鋪滿頭頂,彷彿要沉沉下墜,無數璀璨的匯成一起,似要將天地都照亮。

  她又轉頭去看肖玨。

  青年站起身,丟掉竹棍,視線凝著她,片刻後開口道:「你殺了一頭狼?」

  這是什麼問題,禾晏不明白,她還是笑了笑,「是,差點死掉了,沒帶兵器,用石頭砸死的,還被咬了兩口。」

  血跡從少年的衣袖處滲了出來,將原本就是赤色的勁裝染成深色,而她神情如常,還滿不在乎的問道:「都督怎麼會親自來?其他人呢?」

  「太晚了,我一個人上來的。」他叩指,禾晏這才看到,不遠處還有一匹馬,那匹馬也沒栓馬繩,看見肖玨動作,便自己乖乖跑到肖玨身邊。禾晏藉著月色瞧見它耳朵泛綠,心頭一動,世人都知封雲將軍有一愛騎,日行千里,追風逐電,名喚綠耳。沒想到今日在這裡見到了。

  「那我們現在……回去嗎?」禾晏遲疑的問。

  肖玨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想在這裡過夜?」

  「不,不是。」禾晏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匹馬……」難道肖玨要讓她走路一路跟著?太慘了吧?慘絕人寰!

  他拍了拍綠耳的頭,駿馬溫順的垂下腦袋,肖玨看了她一眼,「上去。」

  「咦……我嗎?」禾晏大驚。

  這匹絕世名馬,肖玨居然捨得讓她騎?她沒有聽錯吧?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你想走回去的話,也不是不行。」

  「不不不,我可以!」禾晏回答,「我是太高興了!」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她居然能騎到傳說中的綠耳,禾晏只想放聲大笑。她一瘸一拐的走到綠耳身邊,這馬極高大威武,本來翻身上馬的動作,應當很瀟灑的,可惜她如今全身都是傷,想要瀟灑都瀟灑不起來。只能一手抓住馬鞍,努力往上蹭。

  禾晏的腿摔傷了,手臂方才又被狼咬了一口,一用力,剛剛乾涸的血立馬又滲出來,眨眼間便將半個袖子都潤濕。而她面色如常,臉色都已經發白了,還掛著笑意,大滴大滴的汗水滾在額邊,頭髮都濕漉漉的。

  這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多狼狽。肖玨微微揚眉。

  禾晏還在手腳並用的往上爬,猛然間,有人的聲音自頭上傳來,他道:「你不疼嗎?」

  禾晏一愣,下一刻,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往上一帶,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出口,人已經坐在了馬背上,她身後抵著另一個人,若有若無的月麟香傳來,將她的思緒擾的紛亂。

  「坐好。」肖玨道。

  禾晏難以言喻這一刻的感受。

  她確實沒想到,肖玨竟然會將她抱到馬背上……應該是抱吧?她剛也沒感受清楚,實在是太快了。可眼下他確實是坐在自己身後,禾晏身材嬌小,頭剛好靠著他的胸前,倒像是……倒像是偎在他懷中。

  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悚然,下意識的感覺竟不是羞赧,而是心驚。肖玨可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何況她現在還是男子身份。今日種種,莫不是自己在做夢?

  肖玨催馬要走,禾晏道:「等、等等!」

  他問:「又怎麼了?」

  「你看那頭狼,」禾晏指了指陷坑裡的狼屍,「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殺掉,就這麼扔在這裡,太可惜了。」

  那人冷淡回答:「你想如何?」

  「把它一起帶上?」禾晏試探的問。

  半晌,青年嗤笑一聲:「可以。」

  「果真?」禾晏驚喜的回頭,「都督,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她根本沒報多大期望的。

  他彎了彎唇角,眼神漠然:「它上來,你下去。」

  禾晏:「……」

  她道:「當我沒說。」

  馬走了兩步,她又回頭,差點一頭撞進了肖玨懷裡,「要不我還是下去把狼皮剝了再走吧,馬上要秋日了,天氣冷,做個狼皮靴子多好?」

  回答她的是無情的兩個字。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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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1: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三章 看一下你的佩劍

  馬在深山裡小跑。跑的不是很快,因是夜路,看也看不大清楚。禾晏有些可惜,好不容易騎上了綠耳,竟然沒感受到傳說中的「渡山登水,如履平地」。

  實在是太虧了。

  星光同月色從林間的枝葉間漏下來,禾晏騎在馬上,終於有心思看看周圍的風景。這一看不要緊,便看到不遠處,橫臥著一頭狼,當是死了。

  她詫然片刻,再往前走幾步,又是一具狼屍。

  大約看到了三具這樣的狼屍,禾晏察覺到這不是偶然,她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問:「肖……都督,這些都是你幹的?」

  「既然路上遇到就順手除去,否則一路尾隨,很麻煩。」他回答。

  禾晏在心中感嘆,瞧瞧,不愧是少年殺將,一言不合就大開殺戒,難怪這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野狼,原是膽子大的被肖玨都給殺光了吧。她又看向那幾具狼屍,皆是一劍封喉,傷口極小,十分精準。

  她目光稍稍下移,落到了肖玨腰上那把劍上。旁人都知道封雲將軍有名馬,有寶劍。馬喚綠耳,劍名飲秋。她那把青琅刀鋒泛青光,削鐵如泥。傳言飲秋通體晶瑩,如霜如雪。如今飲秋佩在肖玨腰上,劍未出鞘,看不出來什麼。

  這些狼應當都是死在飲秋劍下,自古寶劍贈英雄,禾晏覺得自己勉強也算個英雄,看見寶劍,總忍不住想摸一摸。

  她便悄悄伸手,往後面胡亂一摸。

  觸手之物溫軟柔韌,也能感到手下的身體一僵,禾晏立馬撒手,叫道:「我不是故意摸你腰的,我只是想摸一下你的劍!」

  半晌,身後傳來人強忍怒意的聲音,「你可以不說話。」

  「不說話我會無聊死。」禾晏道:「都督,其實你不必如此嚴肅。」她道:「你看你殺了這麼多狼,卻不把他們帶走,這些狼最後就便宜了山裡的狐狸。不說吃肉,這狼皮可是頂好的。我殺的那頭毛皮不完整了,只能做靴子。但你殺的這幾頭沒弄壞毛皮,足夠做大氅了。不過狼皮大氅不大適合你,想來你的衣裳料子也更金貴,何不便宜了我呢?冬天有件狼皮大氅,我能在雪地裡打滾。」

  肖玨似乎被她的胡言亂語給繞的頭暈,居然還接她的話,雖然語氣不怎麼好,他勾唇諷刺道:「你如此喜歡狼皮,難怪在陷坑,連死狼都不放手。」

  「那倒不是,我只是太冷了嘛。」禾晏搖頭,「都督愛潔,不喜髒污,容不得畜生的血氣沾染衣裳。我們不一樣,別說是死狼了,我連死人堆都睡過。」

  身後沉默片刻,肖玨問:「什麼時候?」

  「小時候的事啦,我都記不太清了。」禾晏看著天上的星星,「那時候為了保命,沒辦法呀。死人堆就死人堆吧,畢竟我是那個死人堆裡唯一活下來的。」

  她以為肖玨會追問是怎麼回事,正準備胡編一通,沒想到肖玨並沒有追問,教她準備好的說辭落了個空。

  禾晏的思緒回到了從前。

  那是她剛到漠縣不久,撫越軍的一隊新兵在沙漠邊緣遇到了西羌人。

  他們都是新兵,並不懂如何作戰,不過是憑著一股血氣。可這血氣很快便被西羌人的凶殘衝散了。最後那一支新兵小隊全軍覆沒。

  禾晏當時亦是受了很重的傷,不過也沒死,她藏在大夥兒的屍體之下,還剩著一口氣。西羌人將屍體全部點燃,然後揚長而去。那時候禾晏覺得,她大概是真的在劫難逃,會死在這片沙漠裡了。

  誰知道老天不讓她死,中道突然下起雨來,雨水澆滅了屍體上的火苗。禾晏沒有力氣動彈,也不敢動彈,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昨日裡還同自己打鬧的少年,如今便成了不會動彈的屍體,早上還罵自己的大哥,早已身首異處。她躺在斷肢殘骸中,第一次領略到了戰爭的殘酷,她在死人堆裡,聞著血腥氣,睜著眼睛流了一夜的眼淚。

  天明的時候,有個行人路過,他將所有的屍體就地掩埋,替他們收屍,也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禾晏,救了她一命。

  後來禾晏無數次的想,她過去在京城雖做男兒身,到底是不夠堅強,心裡,大抵是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可那一夜過後,她做事便時常不再為自己留退路了,她不是姑娘,沒有人能在戰場上為她擦乾眼淚,唯一要做的是,在每一場生死拚殺後,活下來。

  任何時候,活下來是第一位的。為了活下來,和狼屍挨在一起又如何?必要的時候,倘若真的出不去,她生吃狼肉也可以。

  但肖玨大約不能理解。

  禾晏心中,輕輕嘆息一聲。這時候,便真的覺出些冷意來。

  青年黑裳黑甲,披風遮蔽涼意,禾晏有些怕弄髒他的衣服,不敢過分後仰,卻又忍不住抬頭去看他,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得見他漂亮的下頷線條。

  肖玨是真的長得很好看,前世今生,禾晏都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生的既俊美又英氣,風姿美儀,雖是淡漠,卻又總帶了幾分勾人心癢的散漫。

  他生的最好看的是一雙眼睛,如秋水清潤且薄涼,好似萬事萬物都不曾映在眼中,便會叫人忍不住思量,若有一日這雙眼睛認真的看著一人時,該是怎樣的溫柔。

  她又想起在陷坑裡,肖玨對她伸出的那隻手,莫名便想到「指如春筍之尖且長,眼如秋波之清且碧也」,覺得,實在是太適合這人了。

  難怪他有美號叫「玉面都督」,想想還真是不甘心,都是少年將軍,憑什麼他叫「玉面都督」,她就只能叫「面具將軍」?禾晏心想,若是當時自己也摘了面具,說不準還能得到一個「軍中潘安」什麼的稱號。

  她兀自想著,卻不知自己一會兒欣賞讚歎的盯著肖玨的臉,一會兒沮喪失落的唉聲嘆氣,彷彿一個瘋子,看在肖玨眼中,實在很莫名。

  而且相當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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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1:3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四章 上藥

  翻過山頭之後,路要好走了一些。

  肖玨駕馬小跑起來,不知不覺中,禾晏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他的肩,叫她的名字:「禾晏!」

  她睜開眼,看見梁教頭站在眼前,她還靠著肖玨打瞌睡,肖玨衣袖內側隱隱有一道濡濕的痕跡,不知是不是她的口水。

  禾晏擦了擦嘴巴,歉意開口:「對不……」

  話還沒說完,這人就已經乾脆俐落的下馬,差點害的她一頭仰倒過去。肖玨對梁平道:「交給你了。」看也沒看禾晏一眼,自顧自走了。

  禾晏:「……」

  看看,連句道謝的機會都不給她。禾晏聳了聳肩,梁平將她從馬上扶下來,綠耳倒也乖覺,禾晏走了後,小蹄子一登,顛顛的找主人去了。

  禾晏渾身上下都是血,縱然梁平有一肚子疑問,此刻也問不出口,只道:「你還能動嗎?」

  「梁教頭也太小看我了,」她笑道:「沒有任何問題。」

  「哎,」梁平嘆了口氣,「算了,我先把你送回去,先包紮下傷口,什麼事過後再說。」

  禾晏立馬答應。

  房間裡,小麥石頭他們都等著,禾晏一進去,「呼啦」一聲,一群人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

  「怎麼樣?還好嗎?沒事吧?」

  「怎麼流了這麼多血?出人命了?」

  禾晏甚至還看到了王霸,坐在牆角的箱子上,看見她,似乎想上前,最後還是忍耐住了,哼道:「原來沒死啊。」

  「謝謝小弟,」禾晏已經從梁平嘴裡知道,是王霸去找的沈瀚,衝他眨了眨眼,欣慰開口,「小弟這麼掛念我,老大心裡很感動。」

  「你!」王霸像炸了毛的貓,叢箱子上蹦起來,瞪了她一眼,怒氣衝衝的走了,臨走時還差點把門給摔壞了。

  禾晏被扶到自己的床上坐下,石頭給禾晏遞了一碗水,禾晏一口氣喝完,覺得嗓子總算舒服了一點。

  小麥道:「阿禾哥,你手上一直在流血,趕緊換件衣服吧?」

  禾晏輕咳一聲:「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這還不嚴重?」洪山皺眉,「要不是肖都督上山找到你,你這樣,明天早上還有命在?」

  「你不該逞英雄,」江蛟也來了,「為那種人,不值。」

  「不錯。」黃雄捏著他脖子上的佛珠,「就該讓他們自己去餵狼。」

  禾晏:「……」她望著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人,頭一次發現她的人緣居然這麼好?不過這麼多人,實在是吵得腦仁疼。

  嘰嘰喳喳中,又有人推門進來,聲若黃鸝,「你們都出去吧,我來送藥。」

  屋子裡一瞬間寂靜下來。

  禾晏好奇的看過去,見人群自動的分出一條道,走進來一名年輕女子。這女子身著宮緞素雪絹裙,長髮以雪白絲帶束髻,頭上一支蓮花玉簪,簡單又標緻。玉面淡拂,月眉星眼,十分窈窕動人。

  涼州衛所裡連蚊子都是公的,何時見過這般淡雅脫俗的美人,一時間這些漢子們噤若寒蟬,生怕驚擾了這位楚楚動人的仙子。

  禾晏一頭霧水,只問:「你是……」

  「我是涼州衛的醫女,」這姑娘輕聲道:「沈暮雪。」

  禾晏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聽過。沈暮雪已經將手裡的藥碗輕輕放到床頭,轉身對其他人道:「可否請各位先出去一下。」

  洪山立馬紅了臉,道:「好、好的。」吆喝著把其他人給攆出去了,臨走時,還給了禾晏一個羨慕的眼神。

  禾晏:「……」

  禾晏問:「這是給我的藥嗎?」

  沈暮雪點頭,禾晏將碗端起來一飲而盡。沈暮雪愣了下,道:「其實你不必喝的這麼急……」

  「啊?」禾晏撓了撓頭,「反正都要喝。」

  似是被她逗笑了,沈暮雪笑了笑,道:「那小哥先脫掉衣服吧,我來為你上藥。」

  旁邊放著打好的熱水,禾晏遲疑了一下,道:「那個,沈姑娘,你把藥放在這裡就好,我自己來上吧。」

  「你?」沈暮雪搖頭,「還是我來吧。」

  「你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姑娘家,」禾晏語重心長的勸她,「我到底是個男子,你看去了,多不好。」

  「醫者面前無男女。」沈暮雪答。

  禾晏想了想,「你無所謂,我有所謂啊。」

  沈暮雪抬起頭來,禾晏無所畏懼的對視回去,道:「我是有未婚妻的,沈姑娘,我的身子只能給我未婚妻一人看,我這麼冰清玉潔的身子,被你染指了,你要負責的。知道嗎?」她裹緊自己的衣服,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

  沈暮雪大約也沒見過如此不要臉面的人,一時間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看著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你把藥留在這就行了。」禾晏道:「我自己上藥,我要為我心上人守身如玉,你莫要害我。」她一臉認真。

  沈暮雪無言片刻,終於被禾晏的恬不知恥打敗了,她道:「藥和熱水都在這裡,我出去,你上好了叫我。」

  禾晏欣然點頭:「多謝姑娘體諒。」

  沈暮雪退了出去,禾晏鬆了口氣,忙將自己身上滿身是血的衣服脫下,拿帕子沾了熱水胡亂擦拭了下身子,換了件乾淨衣裳。她把袖子挽起來,被狼咬中的手肘處,血肉模糊,看著實在慘不忍睹,禾晏深吸一口氣,換了張帕子,就要清洗傷口的血跡。

  這時候門又被推開了,禾晏正忙著擦拭,頭也不抬的道:「不是說了不用進來,我自己上藥的嗎?」

  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你對未婚妻的貞潔,還真是感天動地。」

  禾晏抬起頭,肖玨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抱胸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禾晏心道好險,幸而她剛剛動作快,衣服都換了,遂擠出一個笑容,「都督怎麼來了?不會來找我秋後算賬吧?我早說了,之前在山上,我不是故意摸你腰的。」

  肖玨的神情一僵,眼神幾欲冒火,只一揚手,一個圓圓的東西丟到了禾晏懷裡。

  禾晏拿起來一看,是個精緻的瓷瓶,看起來像是鴛鴦壺,她拔掉塞子,湊近聞了聞,又苦又澀。

  「這是……藥?」她遲疑的問。

  那人沒好氣道:「先治你自己的傷吧。」

  這話這場景,莫名耳熟,禾晏心中微怔,再看向他,他當是剛換了件衣裳,整潔如新,站在此地,蔚然深秀,月光從外頭流瀉下來,映出他的頎長身影,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

  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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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1:5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五章 當年

  禾晏年少的時候,不如現在機靈,倘若叫她以現在的眼光去看過去的自己,便覺得實在木訥的過分。

  她那時文武都不太好,同現在的程鯉素差不多,也算個「廢物公子」,不過不像程鯉素有個厲害舅舅罩著,禾家的家世在賢昌館裡也算不得什麼,因此,便不如程鯉素討喜了。

  何況她少年時還成天戴著一副面具,總顯出和眾人格格不入的模樣。又因為心中有鬼,從來不敢和少年們多來往省的露了馬腳,一來二去,便被賢昌館的其他學子們排斥了。

  少年們的排斥,來的直接,一開始只是不同她玩耍,蹴鞠的時候不叫她。到後來,變本加厲,原因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竟是因為她太努力了。

  禾晏小時候一根筋,逮著個「笨鳥先飛」的道理,就果真從笨鳥做起。文武科越是不好,就越是要學,學的比誰都認真。賢昌館的先生們縱然覺得這孩子確實不是塊讀書練武的料,卻也經常為禾晏執著的求學精神而感動。於是時常在課上誇獎禾晏。

  「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你們都看看禾晏,好好跟人家學學!」

  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素來愛爭強鬥勝,跟旁人學也就罷了,跟禾晏學什麼?學他每日勤學苦練,還總是倒數第一?怕不是腦子壞掉了?

  但幾位先生,卻好像不約而同的特別喜歡禾晏。

  少年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嫉妒和不屑混在一起,便越發看戴面具的小子不順眼,隔三差五給禾晏找點麻煩。

  今日比刀時故意劃破禾晏的衣裳啊,明日練馬給她的馬餵噴嚏草啊,有時候故意給她靴子戳個洞,不小心摔倒在地,便教石子劃破腳心。禾晏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少年們就躲在一起指著她取笑為樂。

  少年時候的禾晏腦子笨,嘴巴也笨,做不出來同先生告狀的事,先生們也不曉得學生們私下裡的這些小動作。禾晏很是過了一段艱難日子。

  有一日,是個冬天,天氣很冷,少年們在學館裡練劍的時候,不知道誰在地上潑了一盆水,水在地上極快結冰,他們在外面催促禾晏:「禾如非,快些,快些,先生叫你!」

  禾晏匆匆忙忙跑出來,腳下一滑,摔了個大馬趴。

  那一跤摔得很重,她只覺得頭冒金星,半天沒起來。那幾個少年躲在角落哈哈大笑,只道:「他果然上當!」

  禾晏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抿了抿唇,沒說話,賢昌館學子每月回一次家,她這個月帶的衣服,已經沒有一件乾淨的了。隔三差五的捉弄,神仙也沒這麼多衣服,這個天氣,日頭許久不見,難以曬乾。

  禾晏穿著半濕的衣服過了一整天,夜裡,她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去練劍,跑到了學館授學的堂廳裡。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她好歹也是禾家的大少爺吧,多少有點氣性。不過她也還是會審時度勢,那幾個少年人高馬大,身手比她好得多,打是打不過的。難道就這麼算了?絕無可能。

  怎麼才能出這口惡氣?

  十四歲的禾晏想了許久,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

  夜裡下起了雪,她穿著還沒乾的衣裳,冒著風雪去後院水井裡打了桶水,提著這桶水跑到了堂廳。

  白日那群少年每個人坐的位置她都記得,從他們的桌子下方找到他們的字帖,這個月先生的功課是抄五遍《性理字訓》,明日就是月底交功課的時候。

  禾晏把那一桶水全潑上去。

  水瞬間浸濕字跡,氤氳成模糊的一大塊,禾晏出了口氣,心中頓生快意,快意過後,又浮起一絲緊張。

  她匆忙把字帖塞回原來的位置,提著空著的桶匆匆忙忙跑出去,不過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難免忐忑,夜裡摸黑不敢亮燈,走到門口,沒瞧著腳下的門檻,「啪」的一聲,摔了個結實。

  她疼的倒吸一口冷氣,一天之內摔兩次,而且這一次更慘,她的手肘碰到門檻上的木刺,劃拉出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禾晏費力的坐起來,舉著那隻胳膊,心裡想,這難道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她也只行了一次好嗎,老天待她也太嚴苛了吧!

  無論如何,還要趕緊把桶還回去,桶,對了,她的桶呢?她才想起來,方才跌的那麼狠,那桶落在地上,早該發出巨大聲響,將大家都驚醒了,怎麼到現在還是靜悄悄的?

  禾晏懵然抬頭,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這才看到門外不知何時站了一人。他就懶洋洋的靠在木門上,背對著禾晏,手上還提著一隻鐵桶。

  居然是肖玨。

  一瞬間,禾晏緊張的話都不敢說了。

  他看見了?他沒有看見吧?不可能,他肯定是看見了,他手裡還拿著這隻桶。但若是他沒看見,自己應該如何解釋?大半夜的在這裡澆花?

  禾晏胡思亂想著,少年見她木呆呆的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疼嗎?」

  禾晏:「啊?」

  他的目光落在禾晏手肘上,因著要打水,她便將袖子挽起來,白嫩的手肘間,一道血跡如難看的刺繡,在微弱的燈籠光下格外顯眼。

  禾晏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背後藏。

  少年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冷淡道:「跟我來。」

  禾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話,大概被嚇糊塗了,就懵懵懂懂的跟了上去。

  肖玨先是把鐵桶放回水井邊,回頭一看她還舉著胳膊發呆,嗤笑一聲,神情意味深長:「膽子這麼小還學人做壞事。」

  禾晏捏緊拳頭不說話,她緊張的很。平日裡肖玨這人只同他那幾個要好的少年走在一塊兒,同學館裡其他的少年不甚親近,禾晏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想的。他若是去告發自己……

  一隻冰涼的壺丟到自己懷裡。

  禾晏低頭一看,這似乎是一隻鴛鴦壺,壺身精緻,雕刻著繁複花紋。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小如蚊蚋:「這是什麼?」

  「不會用啊?」少年轉過頭來,神情懶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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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2:0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六章 七夕

  禾晏舉著那隻鴛鴦壺發呆。

  一道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面前,「不會用?」

  她抬頭,身著暗藍袍子的青年已經在她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從她手裡拿回來那隻壺。

  鴛鴦壺中暗藏玄機,一壺裡可盛兩種酒,是下毒害人之必備工具。他扯了塊白布,先倒一點,再倒一點,先流出來的是藥汁,後流出來的是藥粉。壺把手旁還嵌了一塊小小的勺子,肖玨取下勺子,慢慢抹勻。

  他垂眸做這些事的時候,長睫垂下來,側臉輪廓英俊逼人,又帶了幾分少年時候的清秀,教人看的怔忪,竟不知此刻是在涼州衛的此地,還是千里之外的賢昌館。

  禾晏發呆的時候,他已經將白布上的藥膏抹好,丟給禾晏,語氣極度冷漠:「自己上。」

  「哦,」禾晏早已料到,小聲嘀咕道:「也沒指望你幫我。」

  他聽到了,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不敢耽誤你守身如玉。」

  「你知道就好。」禾晏笑眯眯道:「不過還是謝謝你,都督,這麼貴重的藥。」

  「衛所裡藥物短缺,除非你想死。」他道。

  禾晏鄭重其事的看著他:「那也算救了我一命,沒想到都督是這樣憐香惜玉的人。」

  肖玨哂道,「不知所云。」站起身離開了。

  禾晏見他這回是真走了,才靠著床頭,輕輕嘆了口氣。肖玨的藥很管用,清清涼涼,敷上去痛意都緩解了許多。

  禾晏瞧著那隻壺,思緒漸遠。

  十四歲的那個風雪夜,肖玨還不如現在這般冷漠,至少他當時在禾晏說出「不會用」時,不僅幫忙打開了鴛鴦壺,還親自為她上藥。

  很奇怪,當時的畫面已經很模糊了,可今日肖玨這麼一來,那些被忘記的細枝末節又徐徐展開於禾晏眼前,彷彿剛剛才發生過,清晰的不可思議。

  她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向來懶散又淡漠的少年卻罕見的耐心為她上藥。他眉眼如畫,側臉就在禾晏跟前,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褪去了以往的尖銳,帶著柔軟的溫暖,將她冷的瑟瑟的心全然覆蓋。

  面具蓋住了她的臉,對方看不見她的神情,亦感受不到當時她的悸動。

  很難有人對他這樣的人不動心,尤其是這樣冷漠的人溫柔的待人時,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小鹿亂撞。禾晏當時年紀小,更沒有任何抵抗力,剎那間潰不成軍。

  上完藥後他就走,禾晏小聲喚他:「你的藥。」

  「送你了。」少年漫不經心的回答,「你這麼蠢,以後受傷的機會想來不少,自己留著吧。」

  一語成讖,她後來,受傷的機會果然數不勝數。鴛鴦壺裡的藥膏早就被用盡,那隻壺後來也被她在一場戰爭中給弄丟了,想來頗為遺憾。

  到了第二日,少年們去學館進學,發現自己桌裡的字帖被水弄濕,花的認不出字跡,頓時一片混亂。

  「誰幹的?出來我保管不打死他!」他們氣勢洶洶的吼道。

  「這還不簡單?看誰的字帖是乾淨的,在裡頭找找,總能找到和咱們有仇的那個。」有人獻上妙計。

  禾晏心頭一緊,懊惱無比,難怪說自己笨,連這種事都沒想到。她的字帖可是整潔乾淨,稍一排查,可不就是自己麼?

  算了,做都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她心一橫,只當認命,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個少年還是叫學館裡的學生將字帖拿出來檢查。

  也就快走到自己面前了。

  禾晏鼓足勇氣,正要站出來吼一句「就是本人幹的」,陡然間,有人進來,將書本往桌上重重一擱。

  這動靜太大,眾人都往那頭看去,就見白袍的俊美少年倚著牆,雙手抱胸,神情懶淡,漫不經心道:「是我幹的。」

  一片嘩然。

  「懷、懷瑾兄,果真是你幹的嗎?」有人小心翼翼的問。

  肖懷瑾可不是禾如非,京城中誰人敢惹,別說是肖家壓死人,就連先生都要護著,皇上親自誇獎過的人。

  「是我。」他答得理直氣壯。

  「可是為什麼啊?」那人哭喪著臉問。

  「不為什麼,」少年瞥他一眼,不鹹不淡的回答,「手滑。」

  「噗」,禾晏沒忍住笑出來,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又趕緊若無其事的轉過身去。

  後來呢?

  後來此事便不了了之,因是肖懷瑾,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麼,只能自認倒霉。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沈暮雪走了進來,她將空了的藥碗和水盆端走,囑咐禾晏別壓著傷口,這才出去了。

  從房間狹窄的窗口,能看見四角的天空,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星光璀璨。

  她低聲喃喃:「今天是七夕啊……」

  她從未過過的節日,從前是做男子裝扮,這種節日本就與她無關。後來嫁給許之恆,最開始的時候,也是期待過的。再如何扮男子,紅妝時候,只想如普通姑娘一般,同心上人去河邊放花船,拜仙禾,還要蒸巧果子,逛廟會。聽說山上還有螢火蟲。

  她鼓足勇氣,第一次同許之恆請求,許之恆笑著答應,「好啊。」

  可還沒到七夕,她就瞎了眼睛。於是這件事似乎就被淡忘了,許之恆沒有再主動提起,禾晏也就不提,想著許是他為自己生病的事焦頭爛額,沒了這份心思。直到第二日賀宛如從她門口經過,笑盈盈的讓人將許之恆頭天送她的花燈收好。

  她原是才知道,七夕那一日,許之恆不在府上,不是因為公事,而是陪賀宛如去逛廟會了。

  人生種種,白雲朝露。她不知道自己做男子做得如何,卻曉得,做女子,實在是做的很糟糕。

  正想著,洪山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見她手裡的鴛鴦壺,隨口玩笑道:「喲,咱都督還送了你七夕禮物啊!啥好酒快讓哥哥品一品!」

  禾晏愣了片刻,突然笑起來。

  前世今生,現在想想,其實這個七夕,過的也不算太糟糕。她同無數大魏女子的夢裡人共乘一騎,摸了他的腰,騎了他的馬,走過山路,看過星空,最後還白得了一壺靈藥。

  也算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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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2: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七章 治罪

  涼州衛所的演武場旁,鄭玄和兩個新兵站著,見肖玨過來,沈瀚忙上前,道:「都督。」

  「聽說人找到了?」沈瀚問。

  「梁平看著。」

  沈瀚稍微鬆了口氣,如今禾晏正被懷疑著,突然失蹤的話,未必不是故意為之。有疑點的人,總是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全。

  不過既然人找到了,就該考慮另一件事情。

  「鄭玄所言是禾晏自行越山,沈虹所言禾晏是為了救鄭玄越山,都督看……」沈瀚問。

  肖玨:「鄭玄在說謊。」

  沈瀚一愣。

  「越山路上有馬蹄印,我也找到狼崽被摔死的痕跡。」肖玨道:「禾晏的確是在救人。」

  沈瀚的臉色沉了下來,「如此說來,鄭玄幾人實在不道義。」如此新兵,縱然再如何出色,日後一旦上了戰場,誰知道會不會臨時倒戈。士兵可以死在敵人刀下,卻不能是在同袍的暗箭之中。

  「不過,」沈瀚想到另一件事,「倘若禾晏所言是真,是否可以洗清她身上的嫌疑?」如果禾晏是為了戰友可以不顧自己性命安危的人,或許應該對她有所改觀。

  「不行。」回答他的是肖玨冷淡的聲音,「他在山上的陷坑裡,徒手殺了一頭狼。此子不可小覷,」他揚眉:「恐有秘密在身。」

  沈瀚不敢多說什麼了,如今涼州衛雖隔朔京千里,可如今情況複雜,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沈瀚看向鄭玄幾人,他們坐的遠遠地,此刻面色不安的頻頻朝這頭望來,雖然鄭玄極力保持鎮定,卻不知自己的謊言已經被揭穿了。

  「都督打算如何處理這幾人?」沈瀚詢問。

  「出越行伍,攙前越後,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肖玨神情不變,聲音平靜,「謗軍之罪,斬。」

  沈瀚心中一凜,俯首道:「是!」

  ……

  禾晏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日上三竿,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她坐起來,望著從窗戶透出來的日光發呆。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禾晏抬眼一看,正是昨日那位醫女仙子沈暮雪,禾晏奇道:「沈姑娘?」

  「這是今日的湯藥,你先服下,」沈暮雪把藥碗放在禾晏屋子裡的小桌上,「昨日都督已經給了你外傷藥,你每隔三個時辰換一次即可。」

  禾晏端起桌上的藥碗,一飲而盡,順口問:「沈姑娘,其他人怎麼都不見了?他們也不叫我?」

  「我同梁教頭說過,你的身子還需要休息,今日不便去演武場練習。」沈暮雪回答。

  禾晏應了一聲,又看向沈暮雪,這姑娘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膚如凝脂,極其貌美,重要的是自內而外一股恬淡悠然的氣質,教人心中極舒服。大約是被禾晏看的有些不自在,沈暮雪輕蹙眉頭:「小哥可有什麼不妥?」

  「沒什麼,」禾晏道:「我只是覺得沈姑娘面善,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沈暮雪愕然一刻,隨即搖頭笑了,「我同小哥從前未曾見過,大概是記錯了。」

  「好吧。」禾晏撓了撓頭。沈暮雪見禾晏喝完藥,便又將藥碗拿走,退出房門外。

  陡然間安靜下來,禾晏也不知能做什麼,好在這樣的發呆沒過多久,又有人在門外敲門。

  「誰啊?」禾晏問。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

  禾晏一怔,門口露出個腦袋,竟然是沈虹。

  他不知道是從哪裡跑過來的,整個人臉色十分蒼白,嘴唇都成了青紫色,不如初見時候的活潑。他一瘸一拐的走進來,有些不敢看禾晏的臉,走到禾晏床邊便訥訥道:「對不起。」

  禾晏已經從洪山那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道:「沒事,你不是告訴他們真相了嗎?」

  「可我……差一點就……」沈虹滿面愧疚。

  禾晏倒也能理解,如沈虹這樣的,從前沒經歷過什麼事,膽子小,想來被鄭玄那麼一威脅,就慌了手腳。她道:「我現在不是沒事麼?」

  沈虹默默的點了點頭。

  「你剛進來的時候走路有些奇怪,」禾晏問:「是怎麼了?」

  「我……我犯了軍令,被杖責四十軍棍,」沈虹道:「日後便去做伙頭兵了,不可上前線。」

  禾晏默然,四十軍棍,難怪沈虹臉色這麼差,沒死都算好的。

  「其他人呢?」

  「鄭玄和另外兩個人……被斬了……當著所有新兵的面……」沈虹臉色發白的道。

  禾晏心中並不意外,當年她做飛鴻將軍時,就聽過封雲將軍的惡名,軍中紀律極為嚴苛。曾有大官家的兒子來投南府兵,本是為了走過場揚名,卻因犯了軍紀被肖玨下令斬首,當時那大官不依不饒,告到陛下跟前,最後也不了了之。

  旁人許會說肖玨殘酷,但若非如此,他便也無法管制南府兵,更勿用提走到今日這一步。

  「其實做伙頭兵也挺好的,」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性子溫柔善良,上前線不敢殺人的。」

  沈虹勉強笑了一笑,他從兜裡掏出一大把東西塞到禾晏手中,禾晏低頭一看,是一把松子。

  「你是好人,」沈虹結結巴巴的道:「我之前太懦弱,對不起你,差點害你失去性命。這把松子送給你,你……你慢慢吃。」

  他站起身來,又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剛出門,洪山他們一行人便進來,撞了個正著。沈虹紅了臉,走得更匆忙了。待他走後,洪山問:「那小子還來幹嘛?」

  「應該是負荊請罪吧,」小麥道:「咦,阿禾哥,你哪來的松子?」

  禾晏把松子往桌上一放,「要吃自己吃。你們怎麼早就回來了?」

  「總教頭今日說事,」石頭開口了,「近幾日不必負重行跑。」

  「什麼事?」禾晏奇怪。

  「咱們在涼州衛已經待了整整一個夏日,」洪山抓起幾粒松子,邊剝邊道,「總教頭說,要挑選資質好的新兵去前鋒營。」

  禾晏挑眉,按照時間來說,的確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說再過十幾日,咱們就要去山上爭什麼,爭第一?」

  「爭旗。」石頭接上他的話。

  「哦對,對,爭旗。誰爭得最多,誰就是第一,就可能被點中去前鋒營。」洪山嚼著松子道。

  「阿禾哥肯定沒問題,」小麥托腮,「阿禾哥這麼厲害,一定能進。」

  禾晏笑著搖頭,僅僅只是前鋒營的話,自然沒什麼,不過要想進肖玨的九旗營,只怕還要下點功夫。

  這還真是擺擂台啊,能者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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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2:2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八章 中元節

  一連四五日,禾晏都沒去演武場練習。

  她自己其實並未將腿上的傷放在心上,但那位涼州衛的醫女沈暮雪姑娘每日雷打不動的來給她送藥,還再三囑咐她不可劇烈活動。洪山也在一邊起鬨:「你就聽人醫女的吧,你要是再給折騰壞了,等到了爭旗的日子拿不著第一,進不了前鋒營,到時候可別哭。」

  禾晏想著想著,遂作罷,也不急於一日兩日。

  不過這些日子,只要下了演武場,她的屋子基本都是滿滿當當,來看她的人絡繹不絕。常有人來探病,今日江蛟送幾個酸的發澀的李子過來,明日黃雄拿一串烤糊了的烤鵪子過來,最讓人無言的是王霸,他自己拉不下臉來,就讓他同屋的新兵送來半個啃過的乾饃,一看就是從旁人手中掠奪來的戰利品。他還真是把軍營當成自家山頭。

  梁教頭來了兩次,兩次都看見被簇擁在人群中滿面春風的禾晏,瞧一瞧她桌上推擠如山的吃的,酸溜溜的扔下一句:「喲,小日子過得不錯嘛」又走了,禾晏也很無奈。

  就這麼吵吵鬧鬧,等禾晏手肘上的傷結痂結的七七八八,腿也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時候,已經過了七八日,離爭旗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一日,太陽未落山時,洪山他們便回來了。禾晏詫異,問道:「還不到下演武場的時候,你們怎麼就散了?」

  「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節,」小麥搶先回答,「總教頭讓我們早些下武場,吃過飯去河邊放水燈祭拜祖先。」

  「這涼州衛還不錯,竟還給時間讓人祭拜祖先親人的。」洪山感嘆。

  禾晏一笑,心道這本就是軍營之中的傳統。她當年在撫越軍時,每年中元節,駐守地的地方官府還會教人設立道場,專門祭拜在戰爭中陣亡的軍士。如今涼州衛背山靠江,是很方便放水燈。

  「我和大哥要去替爹娘放水燈,」小麥說起死去的爹娘,倒是不見傷感,只有一點淡淡的悵惘,大概爹娘走的太早,記憶已經很淡了,他問洪山:「山哥要去祭拜嗎?」

  「去,我娘走得早,我去給我娘放一盞。」

  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禾晏:「阿禾哥去不去啊?」

  這裡頭,禾晏的身份大概是最神秘的,她不愛同小麥他們說起家中的事,洪山也只知道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無路才來投軍的,但看她之前在演武場上飛揚自信的模樣,又覺得禾晏並非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

  「我?我也去。」禾晏垂眸,聲音低下去,「我也有要祭拜的人。」

  小麥他們察覺出氣氛的不對,不敢追問,當即將話頭岔開,說起輕鬆些的事情了。

  等用過晚飯,太陽徹底落山,月光從遮蔽的烏雲中漫出來時,涼州衛的新兵們幾乎都出來了。

  水燈是要自己折的,紙都在堆在演武場的幾個大籮筐裡。禾晏也去拿了一張,她不太擅長做這些手工的事,還是小麥看見,三五下替她折成一朵蓮燈的形狀,又將短白蠟燭滴在蓮燈中心,遞給禾晏:「做好了!」

  「多謝。」禾晏讚道,「你手真巧。」

  小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前中元節的時候,和大哥折了好多花燈拿去賣,折習慣了。如果紙再大些,我能折個更漂亮更大的!」

  石頭敲了下他的頭,不贊同的道:「這可不是你顯擺的時候。」

  小麥吐了吐舌頭,拿著手裡的水燈往五鹿河邊跑:「我先去放燈啦,阿禾哥你們快點!」

  立秋過後,涼州的天氣到了夜裡,越發涼爽,早上的時候下過一場雨,涼氣都未散,山上的密林生出清涼霜露,月明星稀,將江水照的瑩白。

  江邊早已擠滿了來祭拜祖先的人,燭火晃動,如萬點銀花照遍大江,映出跳動的火苗。火紅蓮花載著祭拜之人的思念飄向遠方,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變成一個璀璨的光點,漸漸地消失了。

  「在這裡就行了,阿禾哥……」小麥轉過身,一愣,「阿禾哥呢?」

  洪山和石頭面面相覷,「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

  江邊最靠裡的一處地方,禾晏坐在石頭上,這裡不是最開闊的地方,因此沒幾個人在這裡放燈。禾晏默默看著手裡的蓮燈,心中酸澀難以言喻。

  忽然間就想起賀宛如將她溺死在水中的前一刻,對她道:「您是懷孕了。」

  那一刻,她其實是欣喜多過茫然的。

  只是這欣喜還沒持續到片刻,便同她、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沉沒在許家的池塘裡了。

  禾晏一直覺得,她上輩子,從沒對不起誰,對禾家,對禾如非,對許之恆,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可唯一愧疚的,無非是她腹中的骨肉。她給予了他生命,還未帶他來到世上,便又因為自己的原因,扼殺了這個可能。或許是她做武將時,死在她手下的人太多,造就無數殺孽,上天才會如此懲罰她。可懲罰自己是應當,何必懲罰在無辜稚兒身上?她甚至不知道生在她腹中的,是位小姑娘,還是小男孩,便就此夭折。

  禾晏掏出火摺子,火摺子的火星濺了一點在蠟燭上,瞬間便將燭火點燃。水燈在她手中緩緩綻開,火光映在她的眼中,成就成一團小小的火苗,似乎有眼淚要掉下來,飛快地被模糊了。

  「對不起,」她低聲的,難過的道:「你我母子,今生沒有緣分,若有來世,你定要投生到一個好人家,一生喜樂無憂,千萬莫要再遇到我。」

  「我也……」她把水燈放進江水中,「會替你報仇的。」

  江水潺潺,溫柔的裹著那盞小小水燈往前去了,禾晏盯著它,一直飄搖到同無數光點匯在一處,再也分不出誰是誰,才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禾大哥,沒想到你在這裡!」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好巧,你也來放水燈啊!」

  禾晏轉過身,就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燈,高高興興的朝她走來,正是程鯉素。

  他衣裳整潔簇新,走到禾晏身邊時,小心翼翼的提起袍角,生怕被江水濺到,將懷中抱著的一大把水燈分給禾晏一把。

  禾晏問:「……你這是要放的水燈?」

  「是啊!」

  「怎麼這麼多?」禾晏無言以對。

  「我本來沒這麼多可以放的,我們程家的祖先我也不認識。不過我想我舅舅今日不會來,我就代替他也放一下吧,這是我舅祖母的,這是我舅祖父的,這是我……」

  他一一數來,倒是不見半分憂傷之色,興高采烈的讓人誤以為他放的是元宵花燈,而不是中元水燈。

  「等等,」禾晏打斷了他的話,「你幹嘛代替你舅舅放?他自己不能來嗎?」

  「這麼多人,他才不會來。」程鯉素嘆了口氣,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樣,搖頭道:「我來就我來吧,誰叫他是我舅舅呢。」

  禾晏看的有些好笑,方才因往事出現的痛苦倒是被沖淡不少。程鯉素這孩子雖然腦子好像比尋常人少兩根筋,對於放水燈此事,倒還是十分認真的。他一盞一盞的點燃手中水燈,鄭重其事的將它們放入江水之中,還萬分緊張的祈禱不要被風吹滅,也不要被浪打翻,所幸的是都很順利,水燈漸漸地飄向了遠方。

  程鯉素放完最後一盞燈,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墊在石頭上,這才坐了上去。

  「涼州衛晚上還挺涼快的,」他嘟囔道,「前些日子可熱到我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未過過這樣的炎暑。」

  禾晏心中失笑,程鯉素過去在朔京,程家夏日必然有消暑的冰塊,日日待在府中,太陽也曬不著,當然不如涼州衛難熬。她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跟你舅舅一道來涼州吃苦?」

  「沒辦法,」程鯉素兩手一攤,「我若不跟我舅舅出來,就要定親了。」

  禾晏一愣:「什麼?」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逃婚出來的。」程鯉素撇嘴,「我還小,哪能定親呢?況且我又不喜歡她,我就跑了。」

  禾晏:「……」這孩子還真是直來直往,不過更令禾晏意外的是,肖玨居然會答應帶上程鯉素,他就不怕程家人對他生出不滿,畢竟私自拐走人家的小少爺,還幫著小少爺逃婚,縱然是親戚,只怕心中也會生出嫌隙。

  「你和肖都督的感情,倒很好。」禾晏斟酌著詞句道。

  「還可以吧,」程鯉素得意極了:「都是我主動纏著他的。」

  禾晏感到匪夷所思,「你舅舅性子這麼糟糕,你居然還能主動湊過去?」了不起了不起,誰說程鯉素是「廢物公子」的,這等忍辱負重,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我舅舅很厲害的,小時候若不是他,說不準還沒現在的我。」

  許是今夜月色很好,程鯉素說起往事來,竟也興致勃勃。

  程鯉素的母親程夫人,其實同肖玨的母親年紀差不了幾歲。因此肖玨出生時,程夫人早已出嫁了,而程鯉素同肖玨雖然差著輩分,其實年紀差亦不是很大。

  程家和肖家走動的雖不算頻繁,但也絕對不冷淡,不過小時候的程鯉素,其實沒怎麼見過肖玨,大多時候,他見到大舅舅肖璟的時間比較多。肖仲武有兩個兒子,肖大公子肖璟幼時身體羸弱,不宜練武,等後來養好身子後,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而肖夫人也並不希望肖璟從戎,肖璟便走了文官的路子。

  等肖玨生下來後,肖仲武便格外關注這一個兒子。

  肖玨並沒有辜負肖仲武的期望,幼年時便已經展露過人天資。肖仲武將肖玨帶到山裡,由四位高士親自教導。至於是在什麼山,何人高士,程鯉素也不甚清楚。總歸一年到頭可能只見得的到一次,有時候一次都見不到。

  肖玨十四歲後,下山回到朔京,進入賢昌館,同朔京的勳貴子弟一同習文武科。那一年程鯉素九歲,同好友在中秋節出去遊玩的時候被枴子擄走。他這個年紀,按理說枴子都嫌太大了,可他生的實在秀氣精緻,跟個年畫上的銀娃娃似的,枴子就拐了他出城去,程鯉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躲在馬車中瑟瑟發抖。

  他醒了就哭,含淚吃點東西又睡,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傳來廝殺的聲音,程鯉素被顛簸的鼻青臉腫,呼天搶地的時候,車停了下來。

  他忙不迭的掀開馬車簾子爬了出去,就看見倒了一地的死人,皆是一劍封喉。擄走他的枴子並不止一人,統共幾十人,被擄走的小孩子都被捆著塞在馬車中,此刻有的跌落出來,有的還在馬車裡,一群人嚎哭不止。一片混亂中,程鯉素顫巍巍的往外爬,便碰到一絲雪白的袍角。

  他抬起頭往上看,見一銀冠白袍的俊美少年立於身前,手持長劍,劍如霜雪,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血色豔麗,竟不及這少年唇色嫣紅,他神情平靜,視線落在他身上。

  這當是很凶的一幅畫,可程鯉素莫名竟覺出幾分安心,他抖抖索索的去抱少年的腿,學著自己母親同人講話時的腔調狗腿的諂媚,「敢、敢問大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我乃右司直郎府上小少爺,你救了我,我們府上必然重重有賞。」

  那少年嘴角抽了抽,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一雙清眸毫無漣漪,冷淡道:「我是你舅舅。」

  「我那時才知道,他就是我那個老是見不到的小舅舅。」程鯉素托腮看著月亮,「我當時就想,這個小舅舅,真是好厲害啊。」

  肖玨救了他,也救了那些被枴子拐走的幼兒。程鯉素覺得有這麼一個舅舅,與有榮焉,便想要黏著他。可肖玨並不太喜歡這個小外甥,把他送回程家後,便再也沒有來看過他一次。程鯉素給他下帖子請他來府上做客,肖玨一次也沒來過。況且肖玨也很忙,程鯉素見到肖玨的時候,其實寥寥無幾。

  禾晏想到程鯉素描述的那個畫面,莫名想笑。想來肖玨有這麼一個外甥,也實在無奈。

  「那你們後來,是如何親近起來的?」禾晏問。

  如果只是一場救命之恩,如程鯉素所說,並未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多大改善,那必然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這對舅甥如今才能一起來到涼州衛。

  「其實我們程家,包括我娘,還有認識肖家的親朋好友,都不太喜歡舅舅。」程鯉素道:「他們更喜歡大舅舅。」

  肖家兩位公子都生的大魏萬裡挑一,肖大公子肖璟亦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公子如玉,謙虛清朗,單從性情方面來說,同肖璟相處定然更舒適,可也不至於不喜歡肖玨。

  「為什麼?」禾晏就問,「肖都督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就算對救命恩人,你娘也斷然不會不喜歡他吧。」

  「話是如此,但舅舅和我們親戚見面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大家對他也不瞭解。」

  肖玨十四歲之前,都極少在朔京,十四歲之後,又進了賢昌館,別說是親戚朋友,就連肖夫人都同這個兒子不怎麼親近。程鯉素就知道有好幾次,肖夫人同自己母親說話,言談間都是犯愁,不知如何與這個小兒子相處。

  既不如何瞭解,自然看人便帶了諸多偏見。肖玨本就懶淡不愛與人交往,和他溫朗如玉的哥哥一比,對比更加鮮明。不過正如禾晏所說,這還算不上不喜歡,真正的不喜歡,當是從肖仲武死在鳴水一戰之後。

  肖仲武的死來的突然,對肖家來說是莫大的打擊。肖夫人從未經歷過風雨摧折,一生以夫為天,肖仲武死後,肖夫人趁人不備,自己懸樑自盡,跟隨夫君而去,只留下了兩個兒子。

  肖家的兩位公子肖璟和肖玨,肖璟悲慟欲絕,而肖玨,一滴眼淚都沒流。將軍夫婦下葬過後,肖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金鑾殿陳情,要將南府兵的兵權握在掌心。

  肖夫人的頭七都沒過,他就帶著南府兵去平南蠻之亂。當日肖仲武就是死在南蠻之戰中,有人說他是為父報仇,也有人說他是急功近利。無論是對於父親的身隕,還是母親的殉情,肖玨都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難過。於是冷漠無情,心硬如鐵這個標誌,就此印在他身上。

  京城中少了金尊玉貴的肖二公子,旁人只能從戰場上傳回來的隻言片語得知肖玨的近況。傳言他少年殺將,死在他劍下的人不計其數,更為人嚴苛,絲毫不近人情。

  「你有沒有聽過趙諾?」程鯉素問。

  禾晏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卻不知到底在哪裡聽過,就搖頭道:「不知。」

  「趙諾乃當今戶部尚書的嫡長子,曾任荊州節度使。」程鯉素說到此處,神情黯然下去,「事實上,程家、以及肖家親朋對舅舅的誤解一事,便是因此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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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2:3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九章 少年

  當年肖玨帶著南府兵去往荊州,世人雖知肖二公子文武雙絕,可到底年少,當不起重任。趙諾乃荊州節度使,好色貪財,不學無術。肖玨初至荊州,便不將肖玨放在眼裡。時常輕慢玩笑,十分無禮。這也罷了,荊州一戰中,肖玨帶兵上戰場,趙諾在後方貪生怕死,錯誤指揮,延誤戰機,使得眾多兵士無辜陣亡。肖玨見他如此張狂,便令人將他捆綁起來拿下。

  趙諾父親乃兵部尚書,他自己又在荊州待了多年,自然有無數人說情,來人不乏高官貴族,威逼利誘,不過是欺肖玨年少,在此舉目無親。

  「他可是荊州節度使,他爹乃戶部尚書,朝中多少人與趙家交好,你得罪了他,日後寸步難行!」

  肖玨不為所動,只輕蔑一笑道:「不過尚書便如此猖狂,就算他官拜宰相,本帥也照斬不誤。」

  三日後,肖玨帶兵包圍了趙諾的府邸,將趙諾推到陣亡士兵的碑堂下斬首。

  「趙家其實與肖家,與程家還是沾點親帶點故,」程鯉素回憶道:「那個趙諾,按理說,和我們當是有些親戚關係的。我娘當時還親自寫信去求舅舅網開一面,做事留一線。」

  「不過舅舅沒聽就是了。」他笑了笑,有點無奈,又有點驕傲的樣子。

  「肖都督如此行事,不怕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撥嗎?」禾晏想了想,「陛下也會心生不滿的吧。」

  「不愧是我大哥,問的問題同我一樣。」程鯉素開懷道:「我也覺得我舅舅此舉太輕率了些。」

  後來很久以後,那少年已經收起風流佻達,變得內斂而沉穩,變成高高在上的右軍都督,程鯉素問:「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因此對你生出隔閡?」

  青年正在看書,聞言只是哂然一笑,淡道:「他不敢。」

  皇帝不敢,而不是,臣子不怕。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縱然朝堂之上權臣說盡他的壞話,戶部尚書上金鑾殿一封一封摺子請求治罪,最後也不了了之。實在是因為,肖玨帶著南府兵,勢如破竹,將南蠻打的節節敗退。

  正值用人之際,一個已經死了的節度使,一個萬裡挑一的將才,宣文帝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只是,文宣帝不敢治肖玨的罪,不代表朔京城裡不傳出流言蜚語。戶部尚書趙通和肖玨的樑子就此結下,與趙通交好的人家自然見不得肖玨好。而本來和肖家關係不錯的人家,也不約而同的疏遠了肖玨。

  一來是他性情冷漠嚴苛,對著自家親戚都能下令斬首,不留情面。二來是他為人張狂,連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日後難免得罪旁人,指不定哪一日就連累了周圍親朋。

  程家和肖家因著是比較近的親戚關係,倒也不至於就此斷了往來,只是,比起肖玨來,他們更喜歡和肖璟交往。

  「我娘讓我莫要和小舅舅走得太近,」程鯉素道:「說他不念親情。」

  禾晏想了想:「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吧。」

  「我知道啊。」程鯉素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肖家兩位公子,大公子清風朗月,謙遜溫和,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更友善熱心,光風霽月的不行,人人都愛。二公子容貌才氣出色絕倫,不過大概是為了公平一點,性子便不怎麼討喜了。

  何況經過怒斬趙諾一事後,肖玨「玉面都督,少年殺將」的名聲傳出去,旁人便更不敢仰視。這其中固然有趙通的推波助瀾,但肖玨本身,也留下了不少讓人傳言的話柄,譬如說當年父母下葬時一滴眼淚都沒流,忙著上金鑾殿陳情爭兵權,連頭七都沒過就走了,扔下肖大公子一人收拾這堆爛攤子。

  每次親戚們逢年過節聚在一起,他也不愛和人說話,只匆匆見個面就走。

  程鯉素還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大舅母白容微在府中招待程家來的親戚,做夏宴,肖家如今人丁稀少,難得有這般熱鬧的時候。

  程鯉素也跟著一起去了,那時候肖玨已經被封封雲將軍,得了賞賜,剛過十八歲生辰不久,回到朔京。

  女眷們都在堂屋裡一起吃點心喝茶,男子們則同肖璟在一處談論時政。程鯉素四處瞧了瞧,沒看到肖玨的身影。

  他小時候格外頑皮,神憎鬼厭,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都不愛同他玩。程鯉素便自己找樂子,他跑到肖家的後院裡,看見祠堂門口有隻花臉橘貓,他追著貓跑,一路跑到祠堂裡頭的屏風後。

  正值夏日,天氣說變就變,到了傍晚,已經有烏雲壓上城頭,雷聲陣陣,陡然間大雨傾盆而至。

  他懷裡抱著隻橘色花貓,想要出去,忽然間,聽見人的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程鯉素偷偷從屏風後探出一個頭,就看見他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舅舅走了進來。

  年輕男人穿著鴉青雲緞圓領袍,頭戴金冠,姿容秀儀,如琳瑯珠玉。他少年時愛穿白袍,風流明麗,如今大了卻只愛穿深色衣裳,越發顯得人冷淡捉摸不透。

  肖玨走進祠堂,從旁撿起三炷香點燃,慢慢的上香。

  程鯉素瞪大眼睛。

  大概是外面人對肖玨的傳言什麼都有,程鯉素就聽過,肖玨從不去給父母上香,本就是個無情之人。可如今看來,傳言並不盡然。

  他動作很慢,然而很仔細,先是細細的撣去香爐旁的灰塵,用布帛擦拭乾淨,再點燃香,插進香爐,青煙從香爐裡裊裊升起,在半空中便散開。而他並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垂眸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夏日天悶熱潮濕,水氣從外頭蒸進來,黏黏膩膩,雷聲更大了,青年斂眸,神情平靜,外面暴雨唰唰的沖洗屋簷,屋子裡卻安靜的不可思議。程鯉素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莫名覺得氣氛奇怪,他大氣也不敢出,抱著那隻花貓,坐在屏風後,同他這位冷淡的小舅舅,一直坐了半個時辰有餘。

  過了很久,雨停了,肖玨離開了祠堂。

  從他進祠堂開始,到他離開,統共只上了三炷香,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就只是靜靜的待著。但就是這三炷香,讓程鯉素察覺到這位舅舅凜冽的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並不是旁人口中的無情之人。

  世上有許多人,真心總是藏在冷淡外表之下,但並非沒有,只是不善表達,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罷了。

  旁人總說程鯉素如今還跟個孩童一般,天真不知事,但孩童眼中,其實最能分辨善惡,他並不覺得這個小舅舅如自己母親所言那般刻薄,他喜歡這個舅舅,更甚於肖大公子。

  「我舅舅很厲害,」程鯉素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開口,「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你也會喜歡他的。」

  禾晏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我知道啊,我也早就知道了。」

  ……

  千里之外的朔京,今日的春來江,亦是星火萬點。

  水燈映的水上水下都燈火一片,分不清人間天上,今日亦是下起濛濛細雨,是以水燈上頭,還做了個小小的紙罩,省的被雨水澆滅。

  肖府的祠堂裡,有人正在上香。

  自從肖仲武夫婦去世後,將軍府裡的下人少了許多,本就只有兩位公子,肖玨還長年累月不在府上,說到底便也只有肖璟夫婦,用不著這麼多伺候的人。平日裡是清淨,只是偶爾瞧著,到底是有幾分冷清。

  肖璟身著玉色長袍,他本就如青竹一般挺拔溫潤,同他身邊的白容微站在一處,誰也要讚一聲神仙眷侶。熏香裊裊,外頭秋雨綿綿,涼風起,他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罩在白容微身上,溫聲道:「天氣冷,小心著涼。」

  「我不冷。」白容微衝他笑了一笑,擔憂道:「不知涼州那邊的天氣如何。」

  「今夜是中元節,」肖璟看著院子裡的細雨,道:「若是懷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會來祠堂的,」白容微搖頭,「他不進祠堂。」

  「他會進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訝然的看向他,「可是我從未見過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聲,」肖璟笑了笑,「他會進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懷瑾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去山中,被高士教導。」肖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一年到頭,我們也難得見他幾次。他性子又傲,母親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實懷瑾和母親的關係,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當年是太后賜婚了這一樁姻緣,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歡他。可是成親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漸漸顯露出來。肖夫人是長養在屋中的嬌花,受不得半點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將,不如世家公子細心周到,雖從未納過妻妾,但有時少不得讓肖夫人心中不滿。

  他們二人爭吵最厲害的那幾年,也當是因為肖玨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兩個兒子從武的,戰場上刀箭無眼,她自己又不喜殺生血腥,信佛柔善。當初肖璟因為身體原因,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是不得已為之。而肖玨,自小就被肖仲武當做未來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願兒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從來對肖夫人百依百順的肖仲武,第一次沒有聽妻子的勸阻。

  兒子同母親分隔的時間太久了,縱然有血緣親情,到底生疏了一些。況且肖玨小時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溫順,偶爾還會展露出桀驁的一面,面對這個冷淡傲氣的兒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肖夫人同肖玨示好,肖玨的表現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歡品茶論詩,肖玨卻喜練劍騎馬,雖然肖玨詩文也很好,不過最後陪著肖夫人的,卻是肖璟。

  「我娘私下裡告訴我,她其實有些怕懷瑾。」肖璟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好笑,「她後來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懷瑾說話,兩人相處,總是十分客氣。」

  「懷瑾其實很可憐。」肖璟的笑容難過起來。

  「我爹性情冷硬,待懷瑾並無半分寬容,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說,我們都以為他過的很不錯,換了是我,我大概撐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來。

  白容微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說,你也能做得很好。」

  肖璟想起肖玨剛從山上下來那年,他問這個弟弟,「山上如何?」

  少年伸了個懶腰,輕描淡寫的一笑,「還不錯。」

  「還不錯」三個字,藏盡了他吃過的苦頭,留給外頭的,只是一個意氣風發的肖二公子。

  「旁人說嚴父慈母,我爹待他嚴厲,我娘卻又沒常在他身邊,後來總算回來了,卻又因懼怕他而過分客氣。我娘以為他喜歡吃甜食,便常給他做桂花糖,懷瑾每次都吃個乾淨,連我都被騙了。後來他身邊的親隨說,懷瑾原來是從不吃糖的。」

  「因為這是娘能表達的愛他的方式,所以他便吃了,縱然不喜歡,縱然也沒人問過他,他究竟喜歡吃什麼。」

  白容微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我雖是他的大哥,卻好像從未幫到他什麼。旁人總說他無情無義,不如我如何,卻不知,我今日之所以可以做光風霽月的肖大公子,正是因為他替我承擔了許多。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他苦笑起來,「我如今,倒是非常後悔當年父親沒能讓我從武,若是我沒有做文官,許今日扛起肖家重擔的,就是我了。懷瑾也不必為外人誤解。」

  「我們都知懷瑾一片苦心。」白容微輕聲道:「爹娘也會知道的。」

  肖璟看向祠堂上的牌位,他道:「幼時懷瑾和母親不甚親近,三天兩頭往外跑,其實他是把母親放在心上的。」

  「我娘生性膽小,容易受驚,最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懷瑾若是在府上,便會找個理由去娘房間裡坐坐。娘每次看見懷瑾,想著和懷瑾如何相處,便將打雷一事忘了。等雨停了,懷瑾再離開。」

  「我起初不明白,有一次打雷下雨,我同他都在外面,他卻突然說有要事在身必須回府。待回了府,卻又說想吃桂花糖,母親忙著為他下廚,我突然明白過來,懷瑾這傢伙,不過是怕母親因雷聲受驚,故意尋個藉口回來罷了。」

  白容微聽到此處,也跟著笑起來,搖頭道:「懷瑾真是……」

  「可惜母親到死,都不知道懷瑾對她的心意。」肖璟澀然道,「若是知道,或許今日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白容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母親在天之靈會明白的。」

  「母親生前他陪著母親,死後亦是。只要他在府上,但凡打雷下雨,他都會來祠堂陪著母親。」肖璟微微一笑,「這是秘密,我沒有告訴別人,我想懷瑾他,也不願別人知道。」

  肖玨太驕傲了,他做這些事如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倒也不苛求是個什麼結果。可到頭來,認真一想,便覺得他是被虧欠得最多的人。

  「所以你才說,若是今日他在朔京,他也會來祠堂陪著母親的。」白容微恍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肖璟笑道。

  香爐裡的煙浮到半空,慢慢的散開了,了無痕跡。過去的人已成為過去,那些未出口的關懷和陪伴,從此再也沒有瞭解釋的機會。

  「如璧,你要知道,」白容微拉過肖璟的手,溫柔道,「懷瑾做這些事,就是為了保住肖家。如今懷瑾遠在涼州,徐相一黨仍視肖家如眼中釘,你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讓懷瑾的努力白費。」

  肖璟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他道:「我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心疼懷瑾,」白容微放柔了聲音,「但我也心疼你。懷瑾承擔的多,你又何嘗不是?徐相明裡暗裡打壓肖家,遍尋你的錯處,你在朝中步步謹慎,又豈能輕鬆?」

  「你不用擔心,」肖璟笑道:「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白容微怔然片刻,也跟著笑起來,「你說得對。」

  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朔京的院子淋濕了一片土地,千里之外的涼州,亦有人倚窗出神。他青絲垂在肩頭,如綢緞光滑冰涼,神情亦是淡淡,遠處傳來蕭聲,不知是誰在吹故鄉的小調。他聽著聽著,便輕輕的笑了。

  這笑容帶著些自嘲,又有些寂寥,片刻後,他將窗掩上,隔絕了窗外的一片夜色。

  屋裡的燈火緩慢跳動,映出他如星的瞳仁,桌上擺著的一長條木盤,裡頭零零散散堆著些米粒,米粒不同地,便插著用紅色角布做成的小旗。

  沈瀚、梁平等一眾教頭都在屋裡,圍在桌前,盯著肖玨的動作。

  「都督,這些就是插旗的地方?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青年身姿如玉,手持棋子,點著最上頭的一面紅旗,「七日後,白月山上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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