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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九章 少年
當年肖玨帶著南府兵去往荊州,世人雖知肖二公子文武雙絕,可到底年少,當不起重任。趙諾乃荊州節度使,好色貪財,不學無術。肖玨初至荊州,便不將肖玨放在眼裡。時常輕慢玩笑,十分無禮。這也罷了,荊州一戰中,肖玨帶兵上戰場,趙諾在後方貪生怕死,錯誤指揮,延誤戰機,使得眾多兵士無辜陣亡。肖玨見他如此張狂,便令人將他捆綁起來拿下。
趙諾父親乃兵部尚書,他自己又在荊州待了多年,自然有無數人說情,來人不乏高官貴族,威逼利誘,不過是欺肖玨年少,在此舉目無親。
「他可是荊州節度使,他爹乃戶部尚書,朝中多少人與趙家交好,你得罪了他,日後寸步難行!」
肖玨不為所動,只輕蔑一笑道:「不過尚書便如此猖狂,就算他官拜宰相,本帥也照斬不誤。」
三日後,肖玨帶兵包圍了趙諾的府邸,將趙諾推到陣亡士兵的碑堂下斬首。
「趙家其實與肖家,與程家還是沾點親帶點故,」程鯉素回憶道:「那個趙諾,按理說,和我們當是有些親戚關係的。我娘當時還親自寫信去求舅舅網開一面,做事留一線。」
「不過舅舅沒聽就是了。」他笑了笑,有點無奈,又有點驕傲的樣子。
「肖都督如此行事,不怕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撥嗎?」禾晏想了想,「陛下也會心生不滿的吧。」
「不愧是我大哥,問的問題同我一樣。」程鯉素開懷道:「我也覺得我舅舅此舉太輕率了些。」
後來很久以後,那少年已經收起風流佻達,變得內斂而沉穩,變成高高在上的右軍都督,程鯉素問:「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因此對你生出隔閡?」
青年正在看書,聞言只是哂然一笑,淡道:「他不敢。」
皇帝不敢,而不是,臣子不怕。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縱然朝堂之上權臣說盡他的壞話,戶部尚書上金鑾殿一封一封摺子請求治罪,最後也不了了之。實在是因為,肖玨帶著南府兵,勢如破竹,將南蠻打的節節敗退。
正值用人之際,一個已經死了的節度使,一個萬裡挑一的將才,宣文帝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只是,文宣帝不敢治肖玨的罪,不代表朔京城裡不傳出流言蜚語。戶部尚書趙通和肖玨的樑子就此結下,與趙通交好的人家自然見不得肖玨好。而本來和肖家關係不錯的人家,也不約而同的疏遠了肖玨。
一來是他性情冷漠嚴苛,對著自家親戚都能下令斬首,不留情面。二來是他為人張狂,連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日後難免得罪旁人,指不定哪一日就連累了周圍親朋。
程家和肖家因著是比較近的親戚關係,倒也不至於就此斷了往來,只是,比起肖玨來,他們更喜歡和肖璟交往。
「我娘讓我莫要和小舅舅走得太近,」程鯉素道:「說他不念親情。」
禾晏想了想:「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吧。」
「我知道啊。」程鯉素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肖家兩位公子,大公子清風朗月,謙遜溫和,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更友善熱心,光風霽月的不行,人人都愛。二公子容貌才氣出色絕倫,不過大概是為了公平一點,性子便不怎麼討喜了。
何況經過怒斬趙諾一事後,肖玨「玉面都督,少年殺將」的名聲傳出去,旁人便更不敢仰視。這其中固然有趙通的推波助瀾,但肖玨本身,也留下了不少讓人傳言的話柄,譬如說當年父母下葬時一滴眼淚都沒流,忙著上金鑾殿陳情爭兵權,連頭七都沒過就走了,扔下肖大公子一人收拾這堆爛攤子。
每次親戚們逢年過節聚在一起,他也不愛和人說話,只匆匆見個面就走。
程鯉素還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大舅母白容微在府中招待程家來的親戚,做夏宴,肖家如今人丁稀少,難得有這般熱鬧的時候。
程鯉素也跟著一起去了,那時候肖玨已經被封封雲將軍,得了賞賜,剛過十八歲生辰不久,回到朔京。
女眷們都在堂屋裡一起吃點心喝茶,男子們則同肖璟在一處談論時政。程鯉素四處瞧了瞧,沒看到肖玨的身影。
他小時候格外頑皮,神憎鬼厭,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都不愛同他玩。程鯉素便自己找樂子,他跑到肖家的後院裡,看見祠堂門口有隻花臉橘貓,他追著貓跑,一路跑到祠堂裡頭的屏風後。
正值夏日,天氣說變就變,到了傍晚,已經有烏雲壓上城頭,雷聲陣陣,陡然間大雨傾盆而至。
他懷裡抱著隻橘色花貓,想要出去,忽然間,聽見人的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程鯉素偷偷從屏風後探出一個頭,就看見他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舅舅走了進來。
年輕男人穿著鴉青雲緞圓領袍,頭戴金冠,姿容秀儀,如琳瑯珠玉。他少年時愛穿白袍,風流明麗,如今大了卻只愛穿深色衣裳,越發顯得人冷淡捉摸不透。
肖玨走進祠堂,從旁撿起三炷香點燃,慢慢的上香。
程鯉素瞪大眼睛。
大概是外面人對肖玨的傳言什麼都有,程鯉素就聽過,肖玨從不去給父母上香,本就是個無情之人。可如今看來,傳言並不盡然。
他動作很慢,然而很仔細,先是細細的撣去香爐旁的灰塵,用布帛擦拭乾淨,再點燃香,插進香爐,青煙從香爐裡裊裊升起,在半空中便散開。而他並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垂眸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夏日天悶熱潮濕,水氣從外頭蒸進來,黏黏膩膩,雷聲更大了,青年斂眸,神情平靜,外面暴雨唰唰的沖洗屋簷,屋子裡卻安靜的不可思議。程鯉素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莫名覺得氣氛奇怪,他大氣也不敢出,抱著那隻花貓,坐在屏風後,同他這位冷淡的小舅舅,一直坐了半個時辰有餘。
過了很久,雨停了,肖玨離開了祠堂。
從他進祠堂開始,到他離開,統共只上了三炷香,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就只是靜靜的待著。但就是這三炷香,讓程鯉素察覺到這位舅舅凜冽的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並不是旁人口中的無情之人。
世上有許多人,真心總是藏在冷淡外表之下,但並非沒有,只是不善表達,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罷了。
旁人總說程鯉素如今還跟個孩童一般,天真不知事,但孩童眼中,其實最能分辨善惡,他並不覺得這個小舅舅如自己母親所言那般刻薄,他喜歡這個舅舅,更甚於肖大公子。
「我舅舅很厲害,」程鯉素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開口,「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你也會喜歡他的。」
禾晏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我知道啊,我也早就知道了。」
……
千里之外的朔京,今日的春來江,亦是星火萬點。
水燈映的水上水下都燈火一片,分不清人間天上,今日亦是下起濛濛細雨,是以水燈上頭,還做了個小小的紙罩,省的被雨水澆滅。
肖府的祠堂裡,有人正在上香。
自從肖仲武夫婦去世後,將軍府裡的下人少了許多,本就只有兩位公子,肖玨還長年累月不在府上,說到底便也只有肖璟夫婦,用不著這麼多伺候的人。平日裡是清淨,只是偶爾瞧著,到底是有幾分冷清。
肖璟身著玉色長袍,他本就如青竹一般挺拔溫潤,同他身邊的白容微站在一處,誰也要讚一聲神仙眷侶。熏香裊裊,外頭秋雨綿綿,涼風起,他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罩在白容微身上,溫聲道:「天氣冷,小心著涼。」
「我不冷。」白容微衝他笑了一笑,擔憂道:「不知涼州那邊的天氣如何。」
「今夜是中元節,」肖璟看著院子裡的細雨,道:「若是懷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會來祠堂的,」白容微搖頭,「他不進祠堂。」
「他會進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訝然的看向他,「可是我從未見過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聲,」肖璟笑了笑,「他會進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懷瑾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去山中,被高士教導。」肖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一年到頭,我們也難得見他幾次。他性子又傲,母親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實懷瑾和母親的關係,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當年是太后賜婚了這一樁姻緣,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歡他。可是成親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漸漸顯露出來。肖夫人是長養在屋中的嬌花,受不得半點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將,不如世家公子細心周到,雖從未納過妻妾,但有時少不得讓肖夫人心中不滿。
他們二人爭吵最厲害的那幾年,也當是因為肖玨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兩個兒子從武的,戰場上刀箭無眼,她自己又不喜殺生血腥,信佛柔善。當初肖璟因為身體原因,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是不得已為之。而肖玨,自小就被肖仲武當做未來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願兒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從來對肖夫人百依百順的肖仲武,第一次沒有聽妻子的勸阻。
兒子同母親分隔的時間太久了,縱然有血緣親情,到底生疏了一些。況且肖玨小時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溫順,偶爾還會展露出桀驁的一面,面對這個冷淡傲氣的兒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肖夫人同肖玨示好,肖玨的表現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歡品茶論詩,肖玨卻喜練劍騎馬,雖然肖玨詩文也很好,不過最後陪著肖夫人的,卻是肖璟。
「我娘私下裡告訴我,她其實有些怕懷瑾。」肖璟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好笑,「她後來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懷瑾說話,兩人相處,總是十分客氣。」
「懷瑾其實很可憐。」肖璟的笑容難過起來。
「我爹性情冷硬,待懷瑾並無半分寬容,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說,我們都以為他過的很不錯,換了是我,我大概撐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來。
白容微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說,你也能做得很好。」
肖璟想起肖玨剛從山上下來那年,他問這個弟弟,「山上如何?」
少年伸了個懶腰,輕描淡寫的一笑,「還不錯。」
「還不錯」三個字,藏盡了他吃過的苦頭,留給外頭的,只是一個意氣風發的肖二公子。
「旁人說嚴父慈母,我爹待他嚴厲,我娘卻又沒常在他身邊,後來總算回來了,卻又因懼怕他而過分客氣。我娘以為他喜歡吃甜食,便常給他做桂花糖,懷瑾每次都吃個乾淨,連我都被騙了。後來他身邊的親隨說,懷瑾原來是從不吃糖的。」
「因為這是娘能表達的愛他的方式,所以他便吃了,縱然不喜歡,縱然也沒人問過他,他究竟喜歡吃什麼。」
白容微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我雖是他的大哥,卻好像從未幫到他什麼。旁人總說他無情無義,不如我如何,卻不知,我今日之所以可以做光風霽月的肖大公子,正是因為他替我承擔了許多。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他苦笑起來,「我如今,倒是非常後悔當年父親沒能讓我從武,若是我沒有做文官,許今日扛起肖家重擔的,就是我了。懷瑾也不必為外人誤解。」
「我們都知懷瑾一片苦心。」白容微輕聲道:「爹娘也會知道的。」
肖璟看向祠堂上的牌位,他道:「幼時懷瑾和母親不甚親近,三天兩頭往外跑,其實他是把母親放在心上的。」
「我娘生性膽小,容易受驚,最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懷瑾若是在府上,便會找個理由去娘房間裡坐坐。娘每次看見懷瑾,想著和懷瑾如何相處,便將打雷一事忘了。等雨停了,懷瑾再離開。」
「我起初不明白,有一次打雷下雨,我同他都在外面,他卻突然說有要事在身必須回府。待回了府,卻又說想吃桂花糖,母親忙著為他下廚,我突然明白過來,懷瑾這傢伙,不過是怕母親因雷聲受驚,故意尋個藉口回來罷了。」
白容微聽到此處,也跟著笑起來,搖頭道:「懷瑾真是……」
「可惜母親到死,都不知道懷瑾對她的心意。」肖璟澀然道,「若是知道,或許今日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白容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母親在天之靈會明白的。」
「母親生前他陪著母親,死後亦是。只要他在府上,但凡打雷下雨,他都會來祠堂陪著母親。」肖璟微微一笑,「這是秘密,我沒有告訴別人,我想懷瑾他,也不願別人知道。」
肖玨太驕傲了,他做這些事如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倒也不苛求是個什麼結果。可到頭來,認真一想,便覺得他是被虧欠得最多的人。
「所以你才說,若是今日他在朔京,他也會來祠堂陪著母親的。」白容微恍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肖璟笑道。
香爐裡的煙浮到半空,慢慢的散開了,了無痕跡。過去的人已成為過去,那些未出口的關懷和陪伴,從此再也沒有瞭解釋的機會。
「如璧,你要知道,」白容微拉過肖璟的手,溫柔道,「懷瑾做這些事,就是為了保住肖家。如今懷瑾遠在涼州,徐相一黨仍視肖家如眼中釘,你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讓懷瑾的努力白費。」
肖璟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他道:「我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心疼懷瑾,」白容微放柔了聲音,「但我也心疼你。懷瑾承擔的多,你又何嘗不是?徐相明裡暗裡打壓肖家,遍尋你的錯處,你在朝中步步謹慎,又豈能輕鬆?」
「你不用擔心,」肖璟笑道:「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白容微怔然片刻,也跟著笑起來,「你說得對。」
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朔京的院子淋濕了一片土地,千里之外的涼州,亦有人倚窗出神。他青絲垂在肩頭,如綢緞光滑冰涼,神情亦是淡淡,遠處傳來蕭聲,不知是誰在吹故鄉的小調。他聽著聽著,便輕輕的笑了。
這笑容帶著些自嘲,又有些寂寥,片刻後,他將窗掩上,隔絕了窗外的一片夜色。
屋裡的燈火緩慢跳動,映出他如星的瞳仁,桌上擺著的一長條木盤,裡頭零零散散堆著些米粒,米粒不同地,便插著用紅色角布做成的小旗。
沈瀚、梁平等一眾教頭都在屋裡,圍在桌前,盯著肖玨的動作。
「都督,這些就是插旗的地方?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青年身姿如玉,手持棋子,點著最上頭的一面紅旗,「七日後,白月山上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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