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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草乙非文] 冒死抵擋來自病嬌的BE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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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0:3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章 九周目平定

  奧爾德里奇迎來了久違的連班倒的社畜生活,他萬分懷念曾經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生活。

  他在你的指派下重新接手了總經理的位置,近幾天忙於梳理維斯帕沒來得及帶走的各色公私印章以及手續文件。隨著總部職能從皇城緩慢轉移至馬迪爾堡,今年秋季送來的賬本會把他淹死。

  奧爾德里奇深深嘆氣,十年前他的打算不過是從愛德文‧萊諾那撈一筆僱傭金,把你教到能夠出師、差不多攢下半輩子的錢就跑路,然後滿大陸愛去哪去哪。

  ……當初維斯帕怎麼能把這樣無聊的工作做得那樣有幹勁呢?

  果然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不能互通。

  奧爾德里奇發誓他絕對不可能明白,但凡與工作狂有關的日子都是他這輩子的噩夢。

  掌旗官赫爾曼正在市政大樓內聽你的吩咐。

  西境外八城與內五城之間的矛盾因潘多拉之果擺在明面上,經不住再多的掩飾與拖延,只能兵戎相見。

  此次領兵,外八城以馬迪爾堡為首,所以自然以本城的掌旗官為統帥,遠赴「風穴」指揮戰鬥。經過新一輪的擴大徵兵,八城之間你們湊齊了七千多號人,各自保證武器供應。

  上回征戰囤下的大炮再次派上用場。

  阿塔納的僱傭兵聽聞有生意可做,內五城與外八城各有隊伍前去。

  輪番準備大約半月,你接到了來自格萊納姆炬者的信件——戰爭開始了。

  「投石機準備!」赫爾曼勒馬在陣前轉過一個回還,狂風之下他聲嘶力竭。

  士兵將巨石抱上投石機,射手單膝跪地調整方位。

  「放——」

  盔甲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沉默的軍隊立在他的身後,鋪滿山口後的森林,河流從口穴經過。

  福克茨的反抗在內五城之中最為兇猛,你切斷了他們的好生意,斷了人家的財路,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衝在戰鬥的最前方。

  福克茨掌旗官門羅負責內五城方面的總指揮,他將軍隊佈置在高處,想要借勢一衝而下,將對方的密集陣型撕出一個口子。

  一隊重騎兵從高處飛馳俯衝,由於裝備沉重調度困難,被亂石砸了個正著。

  巨石砸下,血肉橫飛。

  「弩呢?!我們的弩呢?!」見勢不妙,門羅高呼弩手,傳令官忙得令縱馬傳話,「巨弩!巨弩準備!」

  「是!」

  飛箭亂射,赫爾曼被掩護著退至軍隊後部,眼睜睜看著箭簇衝破防盾,後方的步兵被釘在樹上,篩子一樣數人串在一起射了個對穿。

  門羅指揮己方投手向外城軍隊投擲石彈,他意圖以此衝散赫爾曼身後軍隊的陣型。

  「後退——退出射程——」

  雙方幾輪下來殺紅了眼,內城軍隊全數從山坡上衝下,散兵舉起斧頭、長矛和鐵戟與外城拚殺。

  赫爾曼一手揮下,傳令官舉旗搖擺,直指敵方散兵側翼,示意重騎兵衝鋒輪流衝擊,這是對抗步兵絕對有效的傳統戰術。外城步兵從楔形方陣撤向後方,將位置讓給己方騎兵充分發揮。

  「列陣,空心陣,大傢伙!收縮隊形!」

  面對騎士的碾壓衝鋒,驚慌失措的新兵跟著老兵一塊匆忙調整策略,儘可能挽救自己的性命。

  空心陣嚴重拖延了騎兵衝擊的效率,為內城軍隊爭取了不少時間。

  赫爾曼臉上身上沒有一處不沾滿塵土與鮮血,他遙遙與門羅駐馬對望,突然扯出一個極為詭異的笑。

  「大炮準備。」

  時機合適,對面待著的可沒再給他窩在山頭上不下來。

  門羅瞧見對面炮手推出重炮,往裡頭填裝鐵彈,他感到一陣莫名其妙。大炮一向用來轟擊城門,現在雙方都處平地,有什麼好用?

  外城的騎兵聽見這一句紛紛折馬回奔,場面一度極為混亂。

  內城軍隊登時傻眼,對方明明處於優勢,怎麼還往回逃?

  赫爾曼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放。」

  「殿下,您為什麼特意命人用鐵鏈將兩塊鐵彈之間相互銜接?這有何特殊作用嗎?」

  他那日在行軍沙盤旁接受命令,你特地多囑咐了幾句。

  你拔起沙盤中模擬內城軍隊的小旗,插在用泥土模擬的地形圖小山上,回到:「按照傳統打法,佔據高處為天然的地理優勢。內城的統帥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放過。」

  「是,但是,這與我們多焊一條鐵鏈有什麼關係?」

  「我們的軍隊守在『風穴』入口外的森林,藏住一半,不可讓敵人窺得全貌。」你手指一移,點了點埡口旁的樹林標識,「赫爾曼,你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誘他們從高地下來,到達炮手的射程範圍內。」

  赫爾曼半信半疑。

  「等你把炮彈發射出去,就會看見非同凡響的效果。」你淡淡道,華貴威嚴的黑金裙襬逶迤於身後,彰顯主人的地位與話語權,「如若沒什麼把握,你可以找處樹木密集的林子試射一發。」

  「在海外做生意的市民見過便特地記了下來,是我近來日夜翻看意見投遞箱的意外之喜。」

  畫扇掩唇,美人優雅挽臂睥睨全盤,無需鎧甲加身,壓迫感傾瀉於無形。

  儼然第二個薇諾妮卡。

  赫爾曼當然不放心,加上一個鏈子,兩個鐵彈串在一起能產生怎樣的攻擊效果,他又沒見過,可不知道如何用。

  行軍非小事,只有親眼見過他才敢有定奪。

  炮彈衝出膛外,雙彈高速轉圈旋回甩著墜入內城的隊伍中,落在地上仍有餘力。鐵鏈相絞,肉沫橫飛,有些士兵來不及躲避,攔腰絞斷,流出的內臟混合鮮血將草地染紅,馬匹腹部被撕開一個大口,嘶鳴著將身上的騎手摔下,四蹄亂蹬,踩踏瘋跑,最終轟然而倒。

  比收割麥子還平整,一發炮彈便捲平一處士兵。

  震天哀嚎響徹山野,赫爾曼第一回見此類炮彈發生在人身上的威力,心下不免駭然。

  埡口失守。

  隨著戰鬥的深入,赫爾曼一路領軍打到布萊塔,來自西林贈予的武器供給也隨之運達。

  你剝下火漆,從信箋中抽出薄薄一張紙,上面寥寥幾行字。

  「願能以機械與火銃,將騎士的時代至此終結。

   謹奉上來自西林的謝禮。

   頭疼是個魔鬼,日夜不停地折磨我,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下回見你那天。

   戰場上的轟鳴會比我在紙上咆哮的思念更加有力,勝利眷賴你,伊薇爾。

  ——C‧C」

  來自凱撒的信件。

  他大概下定決心鞏固王室的榮耀,才冒著令大貴族膽寒警惕的風險,批量召集人馬設計與生產類似武器。

  你還記得凱撒少年時教你用火銃的時候怎樣鄭重地告誡你,擅自投放入戰爭可能波及眾多人的利益。

  現在他親自下手了。

  忍耐總是有盡頭的,卡文血液裡流淌的瘋狂不會因局面改換喪失,他們只會壓抑、壓抑……而後爆發。

  一發不可收拾。

  不要一直試圖挑釁受傷的獅子,縱使他因傷痛虛弱,習得忍耐,銳齒卻仍舊鋒利。

  你仰頭望向遠方,城外依稀一騎塵煙撩起。

  也許又是捷報。

  願赫爾曼全勝而歸,你在心中默默為他、為這支軍隊、為整個西境的命運祈禱。

  願戰爭早日結束,一切恢復平靜。

  「莫克里安,等赫爾曼他們凱旋,我們必須拿得出豐厚的撫卹金,你準備的怎麼樣了?」你翻開連同前線戰報一齊傳來的花名冊,上面每一個名字都是為這場戰鬥犧牲的人員,你將馬迪爾堡的人一一圈出,「回頭通知各城炬者,讓他們也做好撫卹工作。」

  莫克里安低頭,雙手接過你遞來的名單,他今日恰好一襲肅穆的黑衣,紙上洇出的紅墨水仿若鮮血,將名字後所代表的人的命運最終敲定。

  「是,我們在努力運作,一定在大軍返歸前將資金準備妥當。」

  戰爭不論勝敗,雙方都將有人員傷亡,有傷亡則有哀情,每個名字背後都可能藏著一個家庭的傷痛。即便作為戰爭的勝利一方,也不值得你狂喜,雙方皆為蘭頓的子民,兩方之所以相互征戰,都是統治者驅使的結果,造成的損傷無法挽回,能做的只有盡力補償。

  「讓保羅來一趟,組織人手把這一批火門槍運到前線去,借道格萊納姆。」

  「好的,殿下。」

  蘭頓皇城外的行宮迎來了一位新主人,盛夏將臨,高木深林下一片陰陰。爬滿藤蔓的葡萄架下一把木躺椅,醇濃的酒香四溢,躺椅上臥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透過葉片射下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地上的酒瓶被另一隻手拿起,當頭倒在睡著的人臉上,紫紅色的酒液澆了滿面,從髮梢滴落。

  睡著的酒鬼茫然睜眼,陽光下他面前站著的人影晃動,沾染上不真實的彩色光圈,他感覺腦中嘈雜,嗡嗡不停。

  「……文森特?」躺著的人勉力將上半身撐起,眯眼看了好一會才確認了面前的人是誰。

  眼前忽然一黑,維斯帕想要抓住什麼,抓了個空,躬腰栽向一側。

  「維斯帕,聽下人說,自你到這兒來開始就是這樣一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文森特往後退了兩步,不動聲色地躲開了他軟綿綿的抓碰,「我想可能是我的決定有些問題,或許該給你找點事做,成日閒散會拖垮你的身體。」

  維斯帕緩過神,搶過文森特手中的酒瓶,對準陽光往酒瓶口裡看,再往下一蕩,見酒液還剩下一小指節高,索性一口悶了。

  「隨便你怎麼安排。」維斯帕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先前對文森特的敬畏蕩然無存,「反正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們,向來都喜歡擅自安排別人的命運。」

  文森特搬過乘涼用的竹編椅,在維斯帕身旁坐下,他頗有些好笑:「你在怨我把你從伊薇爾身邊帶走?」

  維斯帕翻了個身,沒有理會他的意味,繼續尋找他被驚醒的睡眠,連處理殘留酒液的想法都不存在。

  「維斯帕,我的哥哥,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本來就是個間諜,別演著演著把自己的初衷給忘了。我見你陷在泥潭裡,為了不被揭穿身份,沒辦法不聽從安斯艾爾,又不想戳破暫時安穩的美好幻夢……維斯帕,是我幫你做了決定,指明了第三條路,讓你不用在天平的兩旁做艱難的抉擇。難道你想以奸細的身份待在伊薇爾身邊一輩子,還妄想與她結婚?」文森特從籃子中掰下一串葡萄,拋給維斯帕,悠悠往自己口中送了一個,「人不能太貪心。」

  維斯帕懶懶睜開眼,瞥了這個憑空得來的弟弟一眼。

  文森特好整以暇地昂昂下巴,示意他拿起拋到手邊的葡萄。

  「味道不錯。我勸你找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好好籌謀籌謀往後做些什麼,休伯特可沒有混沌終日的後裔。」

  聽到此,維斯帕驟然暴起,翻身而下,雙手扼住文森特脖子,袖口處隱藏的刀片抵在文森特下頷:「你懂什麼?!」

  她不要他了。

  所有都亂套了。

  他現在整個人糟糕透頂!

  訓練到刻入肌肉記憶深處的俐落身手,先前所謂的柔弱皆為偽裝。

  「我最厭惡你們這些人自以為是的施捨嘴臉。」維斯帕危險地將刀片在文森特脖子上比劃,彷彿丈量多大的口子能放乾他的血,「我受夠了被人當做提線木偶的日子,不要拿你所謂的恩賜強加於我。」

  維斯帕雙手一摜,鬆開箝制,文森特被摔回籐椅靠背。

  他沒有任何反抗,連一點維斯帕期望看見的恐懼都不存在,脾氣好的像個只會微笑的假人,好像吃定了維斯帕不敢真的拿他怎樣。

  「唉。」文森特頭痛地揉按額角,嘴角漏出一絲苦笑,感覺面前的兄弟相當難辦。

  他該怎樣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一邊害怕沉溺一邊不願現狀被人打破,自我厭惡又難以找到發洩的出口。維斯帕,你看,這就是人性。」文森特涼涼嘲諷道,他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口吻中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鄙夷,「沒想到休伯特的血也會澆灌出不思進取、胡亂推諉的敗類。」

  維斯帕跨坐在椅子側邊,陰陰抬眼瞪著文森特,沉默以對。

  「……」

  留給他的只有背影。

  「頹廢至此,丟人現眼。」

  維斯帕將頭埋入雙臂之間,十指插入黑髮之中,野獸般嘶啞低吼出聲,發洩心中暴虐的情緒。

  ……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你與文森特之間除了敵對之外非比尋常的關係。

  可明明兩個人都懷抱著同樣的感情,為什麼偏就文森特能分的清清楚楚,斷的一乾二淨。

  不止文森特,你也一樣。

  維斯帕無力地彎彎嘴角,你們兩人之間有一種旁人無法參與的默契,就像一扇透明的門,他被擋在外頭,眼巴巴地尋找入口……

  多努力都無法進去。

  更遑論現今。

  隨著洛迪城戰敗,赫爾曼帶回了全數平定內五城的消息,馬迪爾堡的市民夾道歡迎他的歸來。

  花環被拋向空中,手絹與鮮花齊飛,落在軍隊行進的主道上,赫爾曼騎馬行在隊伍首位,摘下帽子低頭向各方致意,意氣風發。

  忽然他發現了站在遠處市政大樓內,撐著窗往外探看的你。

  赫爾曼登時在馬上以右手安撫左胸心臟處,攜著他最大的敬意微微躬身,彎下驕傲的頭顱。

  「……勝利屬於殿下!」

  沸騰的民眾停滯一瞬,下一刻,更盛大的歡呼聲一潮壓過一潮,在馬迪爾堡上空翻騰。

  「勝利屬於殿下——」

  你倚在窗邊,眼前擁護之勢莊重浩大,他們真心實意地擁戴你,甘心在你的統治下做你的子民。

  在你十八歲這年,掛在頭上四載的西境女大公頭銜終於名副其實。

  或許相比於居住了多年的蘭頓皇城,你噙著淺淺微笑朝熱切的群眾招手,馬迪爾堡才是你的歸宿。

  【恭喜玩家獲得CG「一方之主」,願玩家再接再厲,再創佳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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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0:52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九周目驟轉

  歡慶的時日唯有赫爾曼歸來當天,次日,全城為馬迪爾堡此次犧牲的戰士燃起篝火默哀。

  火舌在天空吞吐,熱浪撲面而來,戰死者的家屬圍在最前排哽咽祈禱,後方密密麻麻擠滿了低頭沉默的人群。

  今日連馬迪爾堡附近農村的住民亦前來哀悼。

  「為我們的戰士送行——願他們在天堂安息——」

  葛蘭神父站在火堆前高舉雙手,對所有人大聲唸誦安魂禱詞,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整張面孔漸趨扭曲。

  克萊恩站在你的身後,位列最中央,離火苗最近的地方,他額頭已佈滿汗珠,熱氣騰騰地往人身上撲,空氣變得憋悶。

  黑紗從髮網上垂下,遮住半張臉,僅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墨綠深瞳,少年時兩頰的嬰兒肥已然褪的乾淨,五官在歲月的磨礪中逐漸立體深邃,銀色王冠披布下紫水晶營造的星光,一襲莊嚴黑裙被寬大的裙撐立出氣勢,層層累疊的拉夫領以蕾絲為料,從脖頸後斜飛處一圈寬大的籠罩,神聖不可侵犯。

  你單單立在那兒,便是一處難以接近的絕景。

  僅容朝拜,不容褻瀆。

  「燒了她!燒了她!燒了她!」

  忽然從人圈外湧入一支隊伍,中間裹挾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淒厲的尖叫與詛咒從她虛軟的身體內爆發出來:「瘋子——你們這些被信仰亂了神智的瘋子!放開我!你們沒有權利來審判我的性命!」

  「不——你們根本不知道——光明與黑暗本就是一體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你站在廣場的高台上,下面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但聽不見底下人到底在高聲叫喊著什麼話,心頭莫名一跳,不詳的預感浮出。

  你低聲對身後的男人交待道:「發生了什麼,克萊恩,去問問。」

  克萊恩點頭領命,下一秒消失在你面前,隱於人群。

  等隊伍破開,行進至人圈中部,克萊恩回來了,他快速地敘述打聽到的事實:「那個女人在祈禱時用的並非光明神所賜予的禱文,據說她所唸誦的是魔鬼的贈予,神明將會降下災罰……她是個信仰黑暗的異教徒。」

  「發現她的人要求將她作為霍亂人間的女巫燒死,以祭奠亡靈。」

  你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喃喃道:「沒有經過任何程序就擅自決定了一個人的性命?他們甚至都沒有過問我這個領主,便可判決一個子民的生死?!」

  克萊恩聳了聳肩:「不一樣,伊薇爾,世俗的罪犯才歸你。但凡與信仰有關的,你說了沒用。信仰的罪犯如何判決,得看他。」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葛蘭神父,你們之間大概隔了十米左右。

  你仍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別干涉,伊薇爾。黑暗的信仰向來不容於世,戰爭剛剛平定,事端多生,並非全部的平民都關心什麼大局,信仰才是他們的生命。」

  你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沒事,沒事……我不會魯莽地出手。」

  女人還在拚命掙扎,你聽清了她在咆哮什麼。

  「我連魔法都不會,你們憑什麼說我是女巫!」

  一切聽起來都無比荒謬。

  你的指尖動了動,克萊恩一向敏感,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你的任何預備動作。

  「忍住。」

  「我知道,沒有準備的仁慈只會自毀自傷。」你抬眼往葛蘭神父處望去,「我只是沒辦法接受我的良知被這樣毫無反抗地踐踏。」

  遙遠的記憶復甦,當年凱撒下令將沃倫伯爵燒死的場景歷歷在目,脂肪的炸裂、人類的慘叫、旁人的唾棄……最後只剩下火焰在熊熊燃燒。

  你不得不面臨的問題終於從水下探頭,擺在你面前。

  作為瑟爾維婭的血脈,你是否能正視她的信仰者被迫害的命運,又是否能在知曉光明神的行徑後問心無愧地認同光明?

  兩個繞不過去的原則性問題一拖再拖,終於到了你必須給出一個答覆的時刻。

  葛蘭神父在馬迪爾堡的地位不言而喻,你乃馬迪爾堡居民世俗中的領袖,他則是精神上的領袖。葛蘭神父布道萬人空巷,所有能夠前往的居民必會前去,他在教堂內傳頌的箴言比政令發佈的更快、貫徹的更徹底。

  你萬萬慶幸在平定西境前未與葛蘭神父起衝突。

  女人被半跪半拖著推搡上階梯,押倒在葛蘭神父面前。

  「神父,我們抓住了一個信仰上的罪徒!」

  哭喊和咒罵不斷從女人的口中爆出,她崩潰得幾乎失聲:「歷史早被塵封、典籍慘遭篡改、光明的輝煌將黑夜掩蓋!神子死於貪念,信徒亡於殺戮,經典毀於扭曲,祭司困於深堡,信仰污於利益。傳世的供奉者掩藏形跡,本該布下福澤守護黑夜的神明緘默,困囚者卻日日享受俗世的虔誠,他怎麼忍心!你們怎麼忍心!」

  一聲聲質問聲嘶力竭,說到激動處,女人咳出一口鮮血。

  她仍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哭訴:「我的家族世代躲藏逃亡,只為守護最初的經典,到今天只剩下我一人……千年前的慘厲族人自小習得奉誦,每每至此,我與黑暗神殘留在人間的神魂同悲!你們永遠不會知道當年,你們一心敬奉的神明為一己私慾做下了多麼齷齪卑鄙的事。通曉光明與黑暗最初模樣的血脈,終於要到此斷絕了……」

  「阿克圖索!你捫心自問,你可曾對得起瑟爾維婭!」

  最後一聲淒吼,她雙目流下血淚點點,染紅地面。

  底層的民眾驚叫:「這個異端直呼神明名諱!」

  拉扯她的一名壯年男子伸手探過倒在地上的女人鼻息,面不改色地向神父報告情況;「葛蘭神父,這個罪孽深重的異端死了,是神明的恩賜讓她免遭火刑。」

  葛蘭神父憐憫地伏下身,將女人圓睜的雙目相闔。

  下方的人眼巴巴地等著他的教誨。

  「縱使她愚昧的靈魂比爬蟲低劣,寬宏的神明也將一併將她寬恕。」

  遠處一家民居起火,你聽見有人說那正是這個死去女人所住的屋子。

  你鬆開了攥緊的手心,指尖染上一點紅,忍不住全身發冷,偏頭向克萊恩道;「我累了,你代我向葛蘭神父道別吧。」

  克萊恩點頭,與葛蘭說明情況後跟隨你繞過篝火,從廣場後的小徑離去。

  瑟爾維婭,除去遇上愛德文‧萊諾的短暫時光,數千年不知時序顛倒的日日夜夜,您究竟如何度過?

  誰來拯救您的絕望與壓抑?

  【恭喜玩家獲得CG顛倒愚昧,願玩家再接再厲,再創佳績。】

  你放下所有事務自行回到居處,踏進房門的那一刻丟棄所有形象直奔寢臥,拆卸身上所有用以彰顯身份的附加贅飾,將自己深深藏入被子深處。

  企圖用黑暗把你裹藏,宛如安全的母體。

  會不會將來有一日,你也被架在火刑架上,下方萬人唾棄,功績一抹而空,變成後人筆下輕描淡寫一句「異端終淨化於火刑」。

  今日那個女人的慘狀彷彿在映照你的未來。

  ……瑟爾維婭……瑟爾維婭……你緊緊抱住自己,努力消化今日所遭受的驚恐,縮成一團,在啜泣中逐漸睡去。

  誰在你的頭頂處輕拍,將你喚醒?

  迷迷濛濛睜眼,你意外瞥見了一個久違的身影,想要伸手前去觸摸,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你和他隔著一層透明的水晶棺蓋。

  眼前一片廣闊無垠的星空,狹小的棺材中躺著一個你。他火紅的長髮如同火焰高高束起,半跪在棺材旁,一手伏在棺蓋上,如同隔著棺蓋撫摸你的臉頰,那樣溫柔悲傷的眼神,讓人不忍多看。

  「……加繆。」你喃喃道,眼角一滴清淚從鬢邊滑下,墜入冰涼的墊錦,濡濕布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的,對不對?」

  他以額頭抵在棺蓋上,試圖離你近一些作為安撫:「是的。」

  「你們是真實的,對不對?這個世界都是真實的,對不對?我經歷的這一切根本不是一個遊戲!許多事情都曾真實發生過,是嗎?!」

  此話一出口,你便後悔了。

  如果確實為遊戲,你問遊戲中的人物這個世界是否真實,那對他而言豈不是一道永遠也想不出的難題?

  假如說是,他們本就與遊戲一體,而你,只有你,是外來者、入侵者。

  假如說不是……那麼人物又是如何意識到他們在遊戲之中?

  你現在身處並非黑暗空間的轉移地,冷冷清清,每次出現都只有最簡單的元素,重複不斷。

  棺木、星空、無法控制的身體。

  對了,還有一本書,與艾斯本送你那枚紅木戒指中藏著的戒中書有點兒相像。

  你摸不清自己什麼時候會出現在此處,也許是個隱藏劇情。

  但追溯起初入遊戲時碰見的各種要求符合人設、屏蔽話語的提示,一直到現在基本不再出現的情況……

  你是否可以理解為,系統已經將你一步步塑造成它需要的樣子?你本身已經被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塞進了一個名為「伊薇爾」的模具,憑藉一次次失敗、死亡來警醒你如何變成「伊薇爾」該有的模樣?

  推想到這裡,你不禁汗毛倒豎。

  不是你在玩遊戲,而是遊戲在玩你。

  隨著劇情深入,你一步步沉浸其中,已經許久沒有去過外部的現實世界了。從一開始的遊戲人間、無所謂任何人的生死,到現在竟然會為下屬的背叛發怒,不得不說,你陷得很深,無法抽身。

  這個遊戲背後,到底有什麼陰謀?

  ……又或是,什麼隱情?

  詭異的因子在空氣中流動,直到你以為加繆將一直沉默下去不會開口時,他忽然偏頭不與你對視,吶吶道:「殿下,至今為止,沒有完全的真實與虛假,您經歷過的與現在正在經歷的真假相摻,以至於無法割裂。」

  「我唯一可以告訴您,您在按著與曾經相似的軌跡前進,可能抵達真實的結局。」

  「但僅限您。」

  你注意到了加繆的用詞,精確捕捉信息:「也就是說,其他人不一定如此?」

  「每個人都有既定的結局,相互交集卻又相互錯開。一旦達到,按照約定,我們都會回歸至此。」加繆頓了頓,猶豫再三開口道,「除了佈局者。」

  佈局者?

  「他負責全盤的掌控,與我們不同。比如我……」加繆慘然一笑,「您或許還記得,蘭頓與西林的那場戰爭?」

  「我不可能會忘,你死在了那場戰鬥中,萬箭穿心……為了保護凱撒。」

  你無需反應,快速接上了加繆的話。那般慘烈的死狀,你不可能忘記。

  「那正是我真正的結局,儘管過程不同,死前的情境卻是一樣的。」加繆陷入了回憶中,他的神情彷彿已經釋然,見你眸中淚光,好言安慰道,「您別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都過去了,已經是太遙遠的事了。」

  你愣住。

  「所以我才會說,我的使命已然結束。您也發現了吧,自那回之後,再也沒有見過我。」

  「殿下,會結束的,一切都會結束。」

  巨大的信息量一波一波地衝擊你的大腦,超負荷運轉的腦子在茫然中沉浮浸蕩。你在消化加繆告訴你的事實的同時,也在思考一個問題:你該如何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從加繆口中問出什麼?

  一個個關鍵詞從你的腦海中飛過,佈局、操控、真實結局、回歸、改變……

  你雙眼一亮。

  改變。

  唯一可以引起後續周目改變的因素是什麼?又如何通過你達成的改變,解決不斷壓抑你與艾斯本能力的源頭,讓你的血脈可以堂堂正正公之於眾?

  ……

  你想通了一個被你忽略已久的事實,除了讓瑟爾維婭脫離囚徒之日,光明正大回歸世人面前,沒有其他辦法。

  「加繆,我問你,以我真實結局所達成的改變是否能保留在下一週目的開始?」

  僵硬的軀體禁錮著不合適的靈魂,你躺在棺木中,輕聲詢問加繆。

  只要按著這條路走下去,只要憑著「伊薇爾」的心意走下去,就可以到達想要的彼岸,對吧?

  加繆聽言,躊躇地抿了抿唇,他稍直身體,回頭望向你因視線阻擋看不見的某處,彷彿在徵詢某人的意見。

  你沒聽見他說什麼,但似乎他與某個人達成了一致。

  「是的。」加繆再補充了一句,「而且影響的不僅僅只有開局,哪怕觸動多米諾骨牌最小的那張牌面,歷史的軌跡也會被徹底改變。」

  「命運的齒輪行進到一半而喪失,所有問題將會重新修正。」

  你領會了他告訴你的暗喻。

  在「你」應有結局改變的事情,甚至會影響到先前的存檔。宏大背景下的事件可能會被保留,但細節處因某處「齒輪」消失而產生的不合理將會被一一修改成合理的模樣,讓世界平穩地進行下去。

  可正是這樣一個個的細節才湊成了你身邊的生活。

  一旦改變,等待你的將是全新的棋局。

  加繆抬眼望了望星空,問道:「時間快到了,殿下,您很快就會離開這兒。恕我冒昧,我是否可以得知您想要做什麼呢?」

  你自嘲地笑了笑:「我?我的選擇可不多,加繆。無休止的死亡固然讓人厭煩,有時多少有些作用。我想好要用這一次的生命做點什麼了,它會是我最有價值的一次死亡。」

  「不過我還是很惜命的,最後關頭動手也不遲。」

  以一次死亡為跳板,破除一直橫在你頭頂的憂患。

  划算。

  星空逐漸黯淡,虛無將你溫柔籠罩,等再次睜眼的時候,你已回到現實。

  窗外的天還未亮,本來蓋在頭頂的被縟被人從頭上拉下,掖在你脖頸處。

  一隻手被人握住,身旁有人。

  你瞬時清醒,半撐著起來,長髮垂下落在肩頭,眼前逐漸脫離迷濛,看清了眼前坐於一旁的是誰。

  「……克萊恩?」你疑惑地叫出他的名字,俯視身側毛絨絨的栗色腦袋,輕輕拍了拍,「怎麼睡在這兒,明早起來會腰疼的,回你房間休息去。」

  趴睡在床畔的人被驚醒,眼中閃過一點迷茫,他很快反應過來,自然而然地鬆開了你的手,給自己先前的行為做解釋。

  「你哭得很厲害,我怕你透不過氣。」

  你怔然,摸向自己的臉龐,上面還有未乾的淚痕。

  克萊恩揉了揉眼睛,皺著眉,覺得仍舊十分睏倦。他疲憊地站起身朝通往樓下的傳送陣走去,走了沒幾步,他忽然停步回身,認真地看著你道:「如果有天你在馬迪爾堡待不下去了,我保證能把你活著帶出去。」

  「所以,伊薇爾,別哭了。」

  「無須害怕。」

  他的話自帶一種魔力,迅速安撫了你先前的慌亂,你又復躺下,這一回安然無夢。

  那個女人的死亡如一粒沙投入沙漠,落下去便沒有人再關心,作為馬迪爾堡居民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就此翻過。

  戰爭帶來的平定是一場暫時的獎賞,附帶各種後續影響尚未停止:戰爭之後,西境內五城鼠疫再起。

  腐爛的屍身無人收斂,田地荒蕪帶來饑荒,鼠群因飢餓亂竄,啖食屍體為食,在城市中明出暗藏,所到之處降臨死神收割生命的鐮刀。

  絕望遮蔽在一向保守的蘭頓人頭上,潘多拉之果愈發猖獗。

  祈禱無用,混亂無望的生活使人追求及時行樂,天性驟然解放一發不可收拾,道德的枷鎖被猙獰的恐懼撕裂。

  可恥之事張揚行在日光之下,倫理公然在旁人圍觀中崩壞,聚眾而成的癲狂行徑不堪入目。

  梅毒爆發,由梅毒慢性發作導致的失明、發瘋、死亡不計其數。

  ——到最後,剩下滿城街面上潰爛爬行的「殭屍」。

  無論現實多麼黑暗,總有一小撮清醒的人試圖在溝渠底部將世界拯救。

  信譽漸失的教會決定在混亂之中重塑秩序,各城最有話語權的精神首腦冒著死亡的風險紛紛聚集在一塊,商討復興的策略。

  他們最終得出的結論仍然同往日一樣毫無新意:黑暗神主導了此次風波。

  於是統一主張破滅慾望、禁絕歡愉,以教律自約、自覺自我懲罰,借此洗清人世間的原罪,得以避開目前黑暗神降下的災難,永葆康健。

  桌椅書籍、畫卷掛毯、樂器華服,金銀首飾……精美的藝術品被收集起來通通投入火中。

  付諸行動維護主張的教眾由孩子組成,上街督查婦女的裙子帽子蕾絲邊和紐扣、騷擾各家、拍門威脅、砸窗唱聖歌、糾察所謂的黑暗女巫和巫師,如此數不勝數。

  事情脫離原有的軌道,朝不可控的歧路倒去。

  鄉鄰互相舉報彼此窩藏黑暗神的典籍,偷偷修習魔鬼贈予的魔法,火刑案件一件接著一件。當虔誠的信仰再一次失效,人們需要面臨的除了不分貴賤的死亡,又加上了對無端指控的疑懼。內部矛盾水漲船高,一日日累疊至崩潰的臨界,掌權人焦頭爛額,相互商量,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內部矛盾,可以引向外部解決。

  「風廷之所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可怖的磨難!迷途的羔羊們,知道是誰帶來了我們悲慘的命運嗎!是伊薇爾‧萊諾,這個女人的到來帶來了黑暗的信仰!別忘了,她當年是因為與教廷對立,才偷偷潛逃來西境的!我們先前與她的戰爭為何會輸?因為她將靈魂獻給了黑暗!」

  「所以,你們得重整旗鼓,吹響淨化的號角!你們要為之獻身,來取得逝後的榮譽,消除罪孽化成的地獄烈火,否則靈魂將永世灼燒——」

  低沉古奧的言語在教堂二層高台上迴蕩,一遍一遍衝擊疲憊者的心靈,狹小的空間內站滿了前來聆誦布道的居民。

  「嗒。」

  鵝毛筆掉落在寫字檯表面,悠悠滾落,洇出雜亂無章的墨跡。

  風廷之所災亂再起。

  一架裝飾樸素的馬車飛馳穿行於森林之中。

  你微微掀開頭上用以遮蔽容貌的兜帽,探出布篷馬車外,森林前的草地小溪已至眼前,木板橋將兩處草坪銜接成一片,森然而立的古堡週遭靜穆。

  有些時候,戰爭可以征服土地,但無法征服土地上的精神。

  信仰終究要以信仰對抗。

  ……再者,假如連你都毫無行動,誰會去理會瑟爾維婭?

  只有你清楚且膽敢使用的辦法。

  儘管是非萬不得已絕不能動用的辦法。

  你曾嘗試通過奧爾德里奇來聯繫艾斯本,效果並不理想,他直接拒絕了任何合作的可能。奧爾德里奇說,艾斯本要求你親自前去見他,方見誠意。

  馬車停駐於木板橋對岸,你本欲隻身一人前去,克萊恩以沉默抗議,緊緊跟隨。

  他的行動永遠比言語有效。

  古堡大門砰然落地,煙塵散去,你與他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古舊通道,進入古堡大廳。

  一位侍女前來,她朝你屈膝:「我的主人吩咐,不見其他人,請允許我帶這位先生下去,另尋一處休息。」她眼神落在你身後的克萊恩身上。

  你遲疑了一瞬,點點頭。

  克萊恩抿緊下唇,他對你的應允毫無準備,緊張而又擔憂:「你不應該一個人行動,伊薇爾。」

  你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這裡不一樣,克萊恩。這座古堡是安全的,你不用擔心。」

  「……但願。」

  克萊恩前腳剛被領走,你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空蕩潮濕的大廳,垂頭負手默默設想相遇的境況。

  與艾斯本的重逢……說實話,你壓力很大。

  不知道為什麼,你對艾斯本懷抱著一種天然的、不知所謂的畏懼心理,比起愛德文‧萊諾更甚。你本想省去不必要的糾葛,可繞來繞去依舊繞不過。

  等會該如何開場?你重新苦思起一路都在糾結的問題,來回踱步,愁眉不展。

  「——我知道你一定會親自來見我,伊薇爾,我等你很久了。」

  冷漠厭世的美人立於樓梯轉角處,搖扇慵懶睥睨,漫不經心地舒展手臂,紙白皮膚下可見藍色血管紋路。

  「怎麼,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我還以為你除了有事求我,不會捨得繼續在我身上浪費一點時間呢。」

  ……他想起來了,你麻木地抬頭望向薇諾妮卡,她勾勾手指:「近點,再過來點,伊薇爾。」

  「瞧,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這就是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可人兒、沒心肝的小玩意。」她掩唇而笑,你的下巴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勾起朝向她。

  你本想遵守與他之間的陳年舊約,刻意拉遠距離稱呼道:「祭司閣下……」

  薇諾妮卡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她一步步從旋轉樓梯上緩步而下,每一步都刻意加重了施放的神壓,空氣有如實質粘稠,憋得人透不過氣。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伊薇爾。你應該怎樣稱呼我?」

  你努力控制呼吸使之平緩,閉了閉眼,以信徒的禮儀跪下,雙膝磕在冰冷的石地上:「艾斯本大人。」

  薇諾妮卡已經走到你的面前,她親自以寒涼的手指端起你的下巴,精緻的面龐難抑刻薄,盛怒在她漆黑的瞳孔中積聚。

  「最後一次。」

  你無奈地扯開嘴角,那兩個字黏在舌頭上翻來覆去吐不出來,攪得人難受又無法言說。

  薇諾妮卡俯身,於你耳邊輕聲道:「你最好不要再輕易挑戰我的耐心,伊薇爾,我的脾氣出了名的差。」

  「……哥……哥。」

  期待已久的詞語從你口中叫出的那一刻,身上的重壓全數卸去。

  你被死死鎖在一個帶著冷香的懷抱內,肺部空氣因過度擠壓稀薄。

  薇諾妮卡的軀體倒下,黑霧中的男人以與你同樣的跪立姿勢,雙臂如鐵環繞,將你埋入他的懷中。

  「你還記得回家啊,伊薇爾。」你看不見他的臉,只能從艾斯本顫抖的聲線中判斷他到底有多激動,「你難道不是想把陳朽難堪的過去,連同我這副羞於見人的白骨一齊遠遠丟棄嗎?」

  他哭了。

  「伊薇爾,怎麼辦,哥哥永遠都沒辦法拒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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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1:0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九周目糾纏

  「我們沒有足夠的軍隊,庫房內的兵器沾滿塵鏽。」

  「可我們有嘴,嘴裡的舌頭依舊柔軟鮮亮。」

  「武器、戰士、糧食……光明在上,風廷之所什麼也沒剩下,你難道能指望沒有權杖的國王說出什麼令他人信服的話語嗎!」

  「權杖?我們不需要權杖,謠言遠遠比軍隊可怕,看來你還沒充分領會道這一點。」

  「什麼?」

  「一人一張嘴,若整個風廷之所一齊發聲,怎麼不能讓她身敗名裂。」

  繫綁在四柱大床上的長簾撩開,黑髮拖行於她的步伐之後,輕手輕腳地來到坐於梳妝鏡前的你身旁。

  「起的很早,伊薇爾,再多睡一會?」她殷紅指尖劃過你亞麻睡衣領口處露出的一圈細膩皮膚,撩起一陣顫慄,上面留有於痕。

  手指的主人很滿意她留下的印記。

  她認為那象徵佔有。

  薇諾妮卡從後雙手捧住你的臉,這具身體身量未足,與你相比稍矮一些,然而神情上不難找出相似之處。

  鏡中恰似一雙姐妹,一眼看過滿目涼薄。

  偶爾不經意流出的倨傲如出一轍。

  一個天生,一個模仿。

  「你越長越像媽媽了,伊薇爾。」薇諾妮卡撩起一縷妨礙她的亞麻色長髮,將下巴擱在你肩上,側頭呢喃,「除了溫柔。」

  「在這一點上我很愧疚,你的冷淡好像更像我一些,像我這個以鮮血和骨頭澆鑄成的怪物。」

  薇諾妮卡自嘲地笑了笑,她從後環抱住你,不容拒絕。

  古舊的城堡中不乏見不得光的蜘蛛,蛛腿悠閒爬過綿軟,地毯在拐彎處起伏,蜘蛛張開肢節輕柔包裹,擠壓了本來的形狀。

  她順著五指觸及的順序,甜膩道:「這兒、這兒、天生該塗滿蜂蜜還有糖漿。」薇諾妮卡將頭埋在你肩上,深深嗅聞。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三週目中,薇諾妮卡也曾如此為你梳妝,可惜鏡中人之間的差異過大,絕無相似之感。

  「想在相互蠶食的牢籠內好好活著,從來都沒有什麼溫柔可言。就算有,那不過也是更高明的偽裝。」你任薇諾妮卡吻過你的脖頸,驀然聯想到某種爬行生物。

  看起來柔軟無比,一咬斃命。

  溫柔?

  生死的概念模糊,經歷過的陰謀歷歷在目,你搭建起了自己的廣袤領地,需要你以溫柔討好的人,這世上配有幾個?

  現在能得你溫柔給予的人,要麼逢場作戲,要麼願意施捨。

  「真美。」薇諾妮卡朦朧讚歎了一句,混雜鼻音,她的語氣依舊未變,彷彿完全沒有將事情放在心上,「不過我很好奇,伊薇爾,在我之前,一共幾個人擁有過你?」

  明顯的,落在你身上的觸壓感更加強烈。

  你打斷了她的話頭:「我不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適合探討這個話題。」

  薇諾妮卡與你陷入相互的沉默,在這個問題上,你絕不讓步。你不能允許艾斯本得寸進尺,侵佔你的生活。

  一點也不行。

  饜足後的人脾氣更好,識時務地沒有打斷難得的一刻溫情,自顧自說起了另一個話題。

  「你已經十八歲了,伊薇爾,想過怎麼安排自己的婚姻麼?這對你的事業來說可是個不小的買賣。」薇諾妮卡聳了聳肩,首先服軟,「我可以為你找一位合適的夫婿,他絕對不會來打擾我們。」

  「人選定了。」

  「我能有幸知曉?」

  「那個人你認識,凱撒‧卡文。」

  薇諾妮卡緩緩放開抱住你的雙手,沉下臉色,站在你的身後,無聲壓迫。

  那道目光難以忽視。你通過鏡子直視她的瞳孔,漆黑如夜。

  「我希望你能解開他腦中的封印。」

  「……看來你一直都清楚。」

  你脊背挺直,大方承認:「是,我一直都知道。」

  薇諾妮卡抿唇,梗住脖子,看得出她還有許多話想要和你說,大概不是什麼好話。她胸口起伏,一忍再忍。

  「現在我不想和你說這個,伊薇爾……你會知道他有多不合適。」

  「——多不合適做一位丈夫!」

  她召來侍女著衣,鋪瀉而下的一部分黑髮被小心綰入髮網。

  「你以為他不會介意你身邊這些嗡嗡亂飛的蒼蠅?還有那個牽扯不清的蘭頓教皇?!」

  美人發怒,蒼白臉頰稍染血色。侍女見主人心情不悅,不敢多留,做完手頭的事情便低頭小步離開。

  你微微側頭,輕聲陳述一個事實:「不。」

  「恰恰相反,他是最合適的。不論從勢力範圍還是我與他之間的關係看,沒有人比他對我更有助益。」你垂眸,眼睫落下一片輕巧的淺淺陰影,語氣柔和,言語誅心,「而最不合適的人選,正站在我的面前。」

  薇諾妮卡深呼吸,她將羽毛小扇扔在地毯上,用腳碾過,一步步走回你身旁,俯下身,手指遙指窗外森林。

  「你來柯達爾城堡如果只是為了說這些,現在就從這兒出去。」

  你毫不示弱地轉過身,與薇諾妮卡四目相對,距離極近。

  無論如何在原則問題上決不能犯慫,否則後頭說不清的事情更多。有一有二就會有三,你與艾斯本,總得有一個人在這場合作中掌握主動權。

  那個人必須是你。

  你長大了,一切都和原來不同了。

  「難道不是嗎?艾斯本大人,假如我們最後在一塊,我不僅得忍受日夜煎熬的躲藏,擔心阿克圖索無時無刻都有可能降下的無妄之災,還得為西境的盟友發愁,我的孩子連父親身份都不能公之於眾。」你越說越快,猛地一頓,「您說合適嗎?」

  「……別惹我生氣,伊薇爾。」薇諾妮卡腳下不受控制地溢出黑氣,凝結成冰塊迅速蔓延,她的怒氣有如實質,「是啊,我一無是處,是個見不得太陽的活死人……那就離我遠點兒!別來招惹我!」

  桌面與地板搖晃震動,窗戶來回開合,薇諾妮卡美麗的臉龐因憤怒扭曲,極不穩定的黑暗氣息將你包裹在內。

  「可是就算我知道不合適,還是來了不是嗎?」你聳了聳肩,「我自然也可以選擇不求你,當自己與瑟爾維婭沒有一丁點兒關係,這輩子在光明的信仰下糊塗矇混過去,餘生都不釋放大型魔法,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

  薇諾妮卡一愣,她秀眉的雙眉緊蹙,弄不懂你突如其來的轉折。

  來自神明的威壓仍未撤下,你頂住壓力繼續往下說。

  「換作其他任何人,誰不這樣做呢,為了一個虛無縹緲、連見都沒見過的『母親』賭上自己辛苦經營數年用命換來的前途?」

  「如果不是你的存在,我早就不想管這些事。哪個神明對我有利,我自然信仰哪個。」

  「可是你偏偏站在黑暗神陣營那一邊,如果連我再不做出改變……沒有人能從中看見希望。你、瑟爾維婭,還有其他藏在人群中艱難度日的信仰者,陷在光明設計好的圈套裡,千萬年都不得解脫。」

  「我固然是來祈求你,可你難道不需要這個機會嗎,艾斯本?」

  薇諾妮卡默然,你從梳妝鏡前起身,撿起地上被踩髒的羽毛扇,拍乾淨之後重新遞回少女手中。她立於原地,雙手接過,面色複雜,微露一絲哀戚,也許想起了某段不愉快的回憶,也許是對困縛手腳上千年的不甘。

  你打了個哈欠,隨手從薇諾妮卡的衣櫃中取過一件華麗的外披就打算出去找點吃的。絲綢繫帶鬆垮隨意地打了個結,拖地後擺搖曳,行走時偶有一瞬露出白皙小腿,一旦幅度稍大,風光隱現,令人心馳神往。

  「……為什麼開始直呼我的名字?」薇諾妮卡從情緒中稍稍掙扎出來,冷不丁問道。

  你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大笑遠去:「艾斯本,我們之間本就沒有什麼關係。而且,你覺得過了昨晚,我還能喊你什麼?」

  「可別自欺欺人了。」

  她沒有接上話,黑瞳掀起,氤氳迷醉貪戀。

  算是安撫成功?你揉揉睏倦的雙眼,隨手招來經過樓梯連廊的侍女,命她將吃食一齊端到你的房間——昨晚本應住下卻由於一些因素沒有住下的某間客房。

  艾利克閉眼躺在陽傘下,初秋的陽光曬在人身上算是種享受,身旁野餐的餐布上整整齊齊擺滿了各色美食。

  據他的消息,文森特身邊最近多了一位神秘的近臣,不知道從哪帶了回來。

  他眼睛睜開一條縫,極其享受地欣賞低丘茵碧。

  哪裡是什麼神秘的近臣,艾利克嗤笑,他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不過是發現了維斯帕‧羅蘭這個倒霉鬼的身世,伸把手挽救一下休伯特家族為數不多的後裔而已。

  感謝伊薇爾寄來的小玩意,那一大包裹的東西足夠讓安斯艾爾跌個大跟頭。

  ……啊,他該怎麼用呢……讓他想想,這麼個好東西,可不能浪費了。

  艾利克舒服地嘆了口氣,看來那位文森特陛下並不打算考慮自己的建議,他估計還得在西林長大,直到有一日能將家族事務牢牢握在手心為止。

  這十幾年,不出所料,他得做好全心全意輔佐凱撒‧卡文的心理準備。

  好吧,聽起來就挺噁心,但是為了萊斯特,他會好好認真經營。

  艾利克飲下一口果汁,他朝服侍他的下僕笑著點點頭,祝他能躲過所有來自嫉恨者的暗殺,順利活到成年。

  到那個時候,應該就是艾利克‧萊斯特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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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1:1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九周目騷亂

  莫克里安頭疼地往市政大樓外望了一眼,今日前來請願的人一個沒比昨日少,保羅也許擋不住了。

  他要不要提前通知赫爾曼帶人過來控制場面?

  烏泱泱的人頭湧動,高喊著要求伊薇爾殿下出面澄清流言,如果今日依舊無法出現,他們明日還會前來。莫克里安來回踱步,急得額頭冒汗,他不清楚你這一個多月上哪去了,只能不斷地編織一個又一個謊言,謊稱你身體不適以拖延時間。

  風廷之所的傳言在這一月內盡數傳遍外城,什麼版本應有盡有。初時莫克里安還能一笑而過,嗤笑不過是戰敗者的把戲,可是事情朝他沒有預料到的方向發展而去。

  ——你確實匆忙離開了。臨行前簡短交待了幾句,讓保羅控制住底下的人,切勿在明面打壓公然喧嘩傳謠的傢伙,等夜深人靜再採取措施,只需打擊為首者,其他跟從起鬨的小魚小蝦一律忽視。

  然後就這樣走了?!

  一走就是一個多月?!

  天啊,神明在上,他已經好幾天沒睡一個好覺了……讓樓底下這些傻帽閉嘴吧!

  「我們要求面見殿下!殿下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憑什麼讓風廷之所那群傻子往我們的信仰抹黑?殿下呢?你?你出來有什麼用!我們要見殿下!讓開!」

  站在底下負責維護秩序的保羅更絕望,他帶人將市政大樓的各處通道統統圍起,防止有人闖入,擾亂內部工作秩序。他被起伏前湧的人牆撞得東倒西歪,只能扶著樓前立柱勉強穩定身體。

  樓內同往日一般高速運轉,抱著文件行色匆匆的職員偶一伸長脖子往外探看情況,臉龐上寫滿焦慮。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的人就會湧進來,他們更不知道將會發生怎樣的事。

  都是幫上頭幹活的,誰清楚到底殿下是怎麼想的呢?

  一圈紅光籠罩了人群的正後方,保羅正忙著揪住一個想要突破界限往裡爬的小夥,他一不留神差點就讓人闖了過去。

  「清道。」

  另一隻手幫保羅解決了眼前的難題。

  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奧爾德里奇將青年憑空舉高。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小夥眼看雙腳遠遠離地,被嚇得面色發青,掙扎亂叫。

  奧爾德里奇一揮手,他簌然墜入人潮,人們爆發出一陣驚呼,生怕被砸個正著。

  「治安官已經再三警告過各位勿妨礙市政的正常運作,靜心等待,越界者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底線。諸位要以風廷之所的謠言為矢,就此毀去馬迪爾堡嗎!馬迪爾堡沒有敗在鐵騎之下,卻最終因口舌之爭無敵自亂,傳出去難道不可笑嗎?!」

  厲喝壓制了即將臨界的騷亂。

  所有人都凝固在上一秒的動作,頓了兩秒左右,猶如慢鏡頭回放一般緩緩回身看向後方。

  「殿、殿下?」

  紅色的光芒撤去,結界收回。你冷面立於人群最後,接受來自他們的見禮。

  克萊恩的打扮馬迪爾堡的人並不陌生,他們常常看見他跟在你身後……只是,你身旁多出來的一位貴族小姐是誰?

  逐漸有低低的議論聲響起,繼而落下。

  你強行忍住了爆粗口的欲望,謝天謝地你腦子轉的快,拜託艾斯本提前聯繫奧爾德里奇,然後直接從柯達爾古堡將人傳送至此,不然再耽誤幾日,天曉得這些人會做到何等地步!

  奧爾德里奇再次重複了一遍:「我說了,清道。」

  「殿下尚有許多事需做,治安官先生,您應該不需要我過多提點吧。」

  保羅從愣神中緩過,連忙帶上下屬在人群中指揮分流,慢慢為你撥開一條道路來。

  神秘的貴族少女黑紗覆面走在最先,穿過人群,她與你十指緊緊相扣,倒像在宣誓主權。

  薇諾妮卡手指冰涼,牽引你一步步跨上市政大樓正門前的台階。等你站定,她停步斜睥你一眼,打算看你如何懾服眼前這群螻蟻。

  不過是神明眼中一齣好戲。

  你清了清嗓子,站在稍高處向下看,莫名的底氣支撐你以鎮定面對神色各異的人群。

  「諸位問我的信仰,我則要問諸位的膽量。」

  薇諾妮卡僅露出的一雙眼沉沉壓在底下人頭頂,無聲施放可怕的視線,背後藉著寬大的袖擺遮擋,開始玩弄你左手手指。

  你才放完狠話,見艾斯本這般不耐,一時哭笑不得,想著等會再理他。

  薇諾妮卡涼涼翻了你一眼,示意你繼續說下去,動作自然流暢地完全不像嫌棄。

  「給諸位三日,各個鎮上投票選出一名誠實虔誠的勇士隨我去一個地方,那裡將會是我對各位的答覆,而真相,將由這些大家信得過的勇士為諸位傳回。」

  「如果滿意這個答案,大家便各自離去準備,少數服從多數。」

  聚集起來的人漸漸散開,嘟嘟囔囔地三兩聚在一塊,面色稀奇地討論起來,市政大樓前的廣場上沒一會人走的乾淨。

  樓上俯視情況的莫克里安驀然鬆了一口氣,背靠牆壁滑坐而下。

  他緊繃的腦子終於可以歇一會。

  那位讓人操碎了心的主心骨終於肯回來了。

  他摀住額頭,長舒一口氣,嘴角無意識翹起。

  真好,她回來了。

  奧爾德里奇最後往外掃了一眼,確定沒有情況,隨你和薇諾妮卡一同進入大樓。

  辦公室內雙重結界包裹,薇諾妮卡被安置在後方小間用於備勤的小塌上。

  奧爾德里奇佈置好結界就被薇諾妮卡一記眼神殺委委屈屈趕了出去,怨念地去隔壁與莫克里安湊一堆幫忙打理事務。

  你正站在桌後忙著翻看積壓的報告,移開鎮紙專心拆密封火漆,忽地被人一撈,滿滿當當攏在懷中。

  冷中帶香的氣味鑽入鼻尖,你忽地笑了,高高昂起脖子,往後吻了吻他的喉結。

  煩心事稍微放一放也無妨。

  艾斯本眯眼享受你的親近,指甲有節奏地摩挲你的下巴,繼而是脆弱的脖頸。來回往返,帶著某種有安撫性的節奏,兼之有邀請的意味。

  「想要?」

  「要!」你雙眼彎彎,盈盈地一臉詭計,翻身換了個姿勢,雙膝跪立於他腿兩側,手交纏著圈住艾斯本脖頸,「你敢,我就要。」

  他一手托住你的後腦勺,一手固定住你的腰,深深吻了下去。

  綁住窗簾的長繩落地,含羞草扭頭將葉子乖巧捲收,墨水瓶被人妥帖移至一旁,紙帖飛揚,紛紛雪一般落地。

  「……答應過我的事,可就不能再逃。」誰在耳畔呢喃。

  「誰要逃了?」你扭過漲紅的臉,仍不肯認輸,吊在唯一依憑的浮木之上,任意識在大海沉浮飄搖。

  「呵。」

  艾斯本愛憐地抽空刮了刮你的鼻尖。

  「……真想把那些眼神不對勁的傢伙的眼珠子統統摳出來。」

  你迷茫地躺在長桌表面,耳畔的話逐漸濛濛:「什麼?」

  「沒什麼。」

  葡萄園的秋日已經到了啊,維斯帕抬首望瞭望遠處鄉村炊煙,他放下酒瓶。

  維斯帕‧休伯特。

  他琢磨著這個名字,反覆咀嚼,又復飲了一口酒。

  酒瓶見底。

  好啦,維斯帕‧休伯特做了一個夏天的酒鬼,他晃晃悠悠地往別墅內走去。

  沒用啊,頹廢殺不死他。

  反而讓血液裡叫囂的惡劣變本加厲。

  以正規手段無論如何都碰不到的人,換一種方式或許更合適吧?

  維斯帕打量著鏡中人,映出的是一個滿面頹靡的年輕男人,鏡子映出盥洗室門外隱隱站著另一個人,側顏皎然。

  「維斯帕,看來你想清楚了?」

  他將蓄起的鬍子刮去,重新戴上象徵身份的黑鐵面具,身後人逐漸接近,與他恰恰一明一暗,粗看相似,細看相反。

  剖開來再看,又都是同一種人。

  「我親愛的弟弟,休伯特的輝煌,不該少了我。」

  他學著文森特的模樣彎唇,笑意淺然,實際隔了千山萬水。

  不達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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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九周目我必報應

  蘭頓皇宮政務廳內多添了一把靠椅。

  默里‧林恩攏了攏耳畔亂髮,他最近是該請個剃頭匠來好好清理一番。長靴慢悠悠踩著不慌不忙的步伐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陛下還未到場。忽然,默里瞥見他曾經的死對頭,現在的姻親伯克‧哈德原本坐在位置上翻看文件,抬頭以眼神示意,努努眼角。

  默里順著伯克的眼神看過去,見文森特身旁比起往日,突然多添了一把椅子。

  他眼皮跳了跳。

  根據他的消息,近日陛下帶回來的那位神秘人即將現身,看來是真的了。

  真是多事之秋。

  默里拉椅坐下,從袖中掏出鼻煙壺嗅嗅,給自己提神鎮靜,準備迎接接下來的考驗。

  沒多久,威廉‧卡萊爾跟在文森特身後,同布蘭奇一塊並肩步入政務廳。

  默里悄悄打量,沒發現想要找的人。

  老面孔陸陸續續到齊……這把空出來的椅子陛下要留給誰?他琢磨不透。

  伯克永遠不會反駁陛下的建議,他最近有那麼點激流勇退的意思,不過哪天跳出來咬人也說不定;威廉四年來的變化不小,當年那個愣頭愣腦的紈褲子弟越看越像羅傑‧卡萊爾,尤其是身上一股惹人嫌的頑固;光頭福勒除了簽字拿錢就是個廢物,沒什麼可聊;布蘭奇站在陛下身後,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死樣子,好像誰欠了他錢似的,要是陛下不允許,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撬出一句有用的話;陛下……默里小心避開,不敢直視文森特的雙眼,他可不想被陛下發現自己有窺探的意思,得了吧,陛下除了滿臉騙人的微笑還能看出什麼?

  一圈人臉轉過,默里心中有些不安,他的思緒逐漸漂移到另一處去。

  「啪啪。」

  默里一晃神,後肩被人搭上,輕飄飄的呼吸撓過耳後,有人在他背後輕聲問道:「大人,您是在找我嗎?」

  可憐的國務大臣差點當場失儀,從椅子上彈起來跳開。他扳住根雕橢圓長桌邊緣,壓制恐懼,裝作泰然回頭望去。

  一身圓領灰袍,毫不起眼的打扮。默里漸漸往上望,他雙瞳忽地放大,一縷黑髮隨微風吹拂落在默里肩頭。默里僵硬地扭轉脖子,目光在文森特與身後人之間游移。

  就算紋路奇異的黑鐵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光潔的下巴,默里掠過對方的頭髮,瞳色,輪廓……某種預感浮現心頭。

  「維斯帕,向林恩大人道歉,你的突然出現讓我的國務大臣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文森特正襟危坐於正中,垂眸淺笑,話雖朝著兩位,一點餘光都沒留給默里的方向。他接過布蘭奇遞來的資料報告隨手翻看,大致瀏覽了一通。

  維斯帕直起身來,遙遙向文森特玩笑般應道:「怎麼可能,陛下。大人可是從進入政務廳開始就在找我,我不過滿足了他的願望而已。」

  「昨日林恩大人深夜未眠,不知道您在為什麼發愁呢?我見您昨日晚飯萬分豐盛,似乎宴請了某位魔法師?」維斯帕拉長了語調,仿若關心似的,扶住默里‧林恩的椅背,敏捷繞過。默里甚至沒看清他的身手,就已經瞧見對方雙腿交疊,悠然坐在那張空椅上,位置稍矮文森特一頭。

  無異於最嚴厲的警告。

  這段時間默里隱隱感到有人在背後窺探他的生活,實在放不下心,於是昨日請人前往家中增設防護魔法陣,自以為沒事……默里頓時冷汗淋淋,他確實被監視了。

  逃也逃不掉。

  布蘭奇眼神微閃,誰能想到曾經被他奉命追查殿下身旁的「蒙面的維斯帕」,如今會坐在陛下的身旁。

  這兩兄弟明謀暗樁,各司其職。

  ……維斯帕‧休伯特,布蘭奇謹慎地躬身聽取文森特的吩咐,又一個休伯特家後裔。

  如出一轍的可怕。

  「西境消息基本被伊薇爾‧萊諾封鎖,我們一點都探聽不到了?」文森特挑眉,瞥見報告中一片空白,反問道,底下人壓力驟增。

  哈德點頭,急於解釋:「從先前的情況來看,風廷之所再次叛亂,伊薇爾‧萊諾此時加大封鎖在情理之中。恐怕內五城的態度對她目前統治影響不小,如若在可控範圍內,她何必大動干戈?陛下,我以為現今反倒不用擔心。」

  「風廷之所的風從來都不肯停下……」文森特嘆息,將文件闔上,「蘭頓皇城的風卻該停了。」

  嗅到風向不對,在場的人精面色不變,仍然繼續手中動作,耳朵已紛紛豎起,隨時準備接收分析面前人話語的意味。

  維斯帕掃過一圈,只覺得可笑。

  「我今日要通知各位的最後一件事。」文森特轉頭望向維斯帕,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接過自己話鋒說下去。

  維斯帕撣了撣袖子,懶懶坐正,順著文森特的意思繼續說:「二十年前,蘭頓皇城,休伯特家族滅門案,該準備準備翻盤了,各位。」

  「公開審判之後,身負罪孽的萊諾一族中至今仍然活著的各位參與者,都將冠以謀殺罪的罪名,處以絞刑。地點……我以為選在咱們城裡克羅寧小教堂旁邊那處刑場不錯。」

  「我記得兩年前那兒處死了一個吸血鬼,不是麼?」

  維斯帕搖頭,以詠歎調嘆息般唸誦起古語,幽幽地令在場者背後生寒。

  「伸冤在我……」

  「我必報應。」

  血債撤封之時,終以血償。

  至於剩下的倖存者,他們的結局並不難預料。當年休伯特一族如何消失,等待他們的亦會是同樣命運。

  藉著這次機會,暗湧在民間對教皇陛下身份貴賤之分的懷疑之聲將得以滌蕩。

  文森特叉手靠在椅背上,緩慢吐出一口濁氣。

  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姓氏了。

  光明正大地告訴世人,他並非愛德文‧萊諾一時不察的產物,不是臭水溝裡撿來的神童。

  他乃曾經一度氣焰壓過萊諾家族的顯赫之後,文森特‧休伯特。

  三日後,馬迪爾堡各鎮的勇士應召聚集在廣場上,一共十七人。由於葛蘭神父主動請求,你破例將他一齊帶上。廣場地面提前畫好了一處巨大的魔法陣,等待繪畫者前來啟動。

  奧爾德里奇守在遠處,操控外層結界,你摩擦兩回左手所戴木戒表面,指腹下連續十字架刻痕磨礪粗糙,紅色的結界張開,作為內層防護。

  勇士們站在魔法陣中,你隨之跨入。薇諾妮卡牽著你的手,無聲唸誦咒語,幽藍色的光芒以她為中心朝周圍順花紋流淌而去,逐漸交匯成圓。

  葛蘭神父驚異地四處環顧,出聲道:「這是……這是來自黑暗的魔法!」

  從此刻開始,你決定稍稍高看這位神棍一眼,不錯,是個識貨的。

  聞言,前來者不免恐懼。

  「殿下!您要將我們帶去何方?!」

  「伊薇爾殿下,難道您確實是黑暗神的信仰者?」

  「天啊,她會殺了我們的……」

  「放我出去!你這個毒婦!黑暗的走狗!不得好死的下流女人!放我出去!光明神啊,請降下懲罰吧——」

  有人想來抓住你,薇諾妮卡袖擺一拂,被彈到結界的邊緣。

  身旁嚎啕不絕於耳,你不優雅地摳了摳耳朵,鄙夷中難免帶了點嫌棄。

  「一群沒耐心的傢伙。」

  薇諾妮卡環住你的腰,她恰好高至你下巴處,仰頭悄聲囑咐:「我們得快點,光明老頭就要來了,伊薇爾。」

  「嗯,直接帶他們走吧艾斯本,我不打算廢話了。」

  衝天黑霧夾雜閃爍的藍色光點捲起眾人,下一刻,廣場上只剩下了前來圍觀居民,紛紛退避讓出更大的區域,爆發波浪般的驚呼。

  對他們來說,今日會是載入馬迪爾堡史冊的一天。因為當黑霧消失,天空中驟然破開明黃色的光輝,陽光炙烤於本應寒涼的秋日土地上。

  虛空中,一個威嚴憤怒的聲音沖人間咆哮:「艾斯本——」

  神光普照,威壓臨世,沒有人能夠站立。

  人如螻蟻,匍匐於神光之下,尚且留有神智的抓緊時間祈禱,一部分人身體虛弱,直接暈厥倒地。

  他要找的人,早就到另一處去了。

  結界解開,颶風在頭頂轟然捲落,你們落在狹窄的岸畔泥道上,枯水期河面收縮露出的一部分空地。

  葛蘭神父抓住你的衣袖,才勉強站穩便不依不饒繼續他的話題。「方才您身邊這位……」葛蘭以手指向薇諾妮卡,不難看出他的態度如何,「使用的是黑暗的力量,對麼?!」

  「是。」薇諾妮卡捏住葛蘭神父的手腕,甩垃圾似的彈開。卡帕多西亞雖死,神壓猶在,阿克圖索可不會管這片地盤上的暗元素波動,她盡可以囂張。

  葛蘭以為自己碰到了一塊冰!

  你聳了聳肩,不以為意。

  「恭喜您,葛蘭神父,世上現今唯二能夠使用這種魔法的人,都站在您面前了。」你惋惜道,「你們總說黑暗帶來不幸,光明帶來希望。卻沒想過以光明為名號,殺死的那些所謂修習邪惡魔法的女巫與巫師,那些燒死在火刑中的無辜之人……」

  「他們有多麼不幸。」

  「自黑暗神隱沒,世界上能使用這種魔法的人,幾乎只有神明。」

  還有你這個半吊子混血。

  葛蘭神父見鬼般瞧了你一眼,連連後退。

  「……您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嗎?為什麼本應象徵征伐的光明,最後的意喻卻被曲解為希望;被人捧上至高的神壇,又製造了數不清的冤魂。」

  你閒閒走過去,抓住他的手,制止了葛蘭神父想要逃跑的行動:「行了,神父,我不會把你怎麼樣。我僅僅要做的只是,還世界一個真相。」

  「從馬迪爾堡開始。」

  風幾乎要把人的聲音吞沒,其中一位勇士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驚慌失措:「這是哪?」

  你環顧周圍,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與薇諾妮卡同時回覆道:「風廷之所,佛薩肯。」

  遠處,瀑布巨響,高空而下,炸出層層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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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九周目想她

  西林王宮前庭溝渠,寬橋流水。

  休‧安斯艾爾摸了摸自己寶藍色髮帶,將花褶領弄得更蓬鬆。他已經許久沒有受到召見,父親認為安斯艾爾可能有失去聖眷的可能,所以特地讓他進宮陪伴陛下,如有可能,最好帶上自己的姐妹。

  ……見鬼去吧,他瘋了才會這麼做。

  上回在萊斯特莊園,自己僅僅試圖干預陛下對於王后人選的擇定,陛下煩他煩得就差當面啐一口唾沫。

  要是安斯艾爾想長盛不衰,休默默望向曾經埋葬過一位親王的溝渠,最應該做的就是少管閒事。

  關於西林王后的選定,不能由他做這個惡人。

  就算安斯艾爾一定要做,那也該讓他父親出面,一代人歸一代人,可不能讓陛下把賬算到自己頭上來。老頭總愛把自己當槍使,惡人的活都由他這個做兒子的做完了,自己到時候跳出來再當和事佬。

  休內心翻了個白眼,親生兒子也算計,老不死的就知道躲在後邊讓他想招兒。

  迎面走來的貴婦人搖曳生姿,那是沃倫伯爵的妹妹,相比於她那位上了火刑架、不知趣的異母哥哥,這位西林王城的百靈鳥更加通達聖意。

  羽毛扇抵在唇邊,豔紅豐唇半露不露,眼線深邃勾長,頭髮盤做一團高聳,掛滿了鮮花與各種閃爍的晶綠甲蟲外殼貼飾……也許他眼睛沒問題的話,上頭其實還掛了一小串葡萄,休瞧著那一堆點綴地同蛋糕一樣搖晃的頭髮,總覺得那東西會塌下來。

  噢,頭髮後頭還插了幾根豔麗的彩羽,他猜想可能是孔雀的尾羽。

  休不敢得罪這位,她如今算是陛下身邊的紅人,想要打聽什麼或者吹點歪風,方便程度都是他比不及的。

  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有意讓這位女士做他的王后呢?

  安娜‧沃倫高挺一片白皙的胸脯,束腰將身形掐得纖細,水蛇一般扭著過來,晃得人眼花。她媚眼如絲,嬌笑著提起裙襬朝休‧安斯艾爾走來,美貌天成。

  「喲,休少爺,真巧。陛下現在還在休息,不宜打擾,不如您陪我四處走走吧?」安娜用她豐腴圓潤的手臂挽住了休,一股撩人的香水味將休整個包裹在內,柔軟的肌膚貼靠在休身上,美人親近,休自當欣然接受,「您也不希望陛下發怒,對吧?」

  「昨晚做了噩夢,才睡下呢。」安娜咯咯笑起來,小聲抱怨道,「卡文家族的男人總是不經用。」

  休:「……」信息量過大。

  他不禁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安娜,男人麼,移情別戀也未必沒有可能,要是真像安娜口中所述……這位尤物要想坐上王后的寶座不難。

  千萬不能開罪。

  遠處,司各脫家的長子,哈里頓‧司各脫,黑著臉放下了窗簾。(139章九周目離散中追隨凱撒的小領主之子)

  「哈里頓,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太好。」

  方才安娜‧沃倫口中本應睡下的男人衣著整齊,前襟略有敞開,靠在柔軟的紅絨沙發上雙腿交疊,品鑑一杯尚冒熱氣的紅茶。秋日潮濕,壁爐一早生起,驅趕室內濕氣。

  淡金色短髮未乾,微末處微微捲起,柔順地散開披於雙肩,隔著茶杯升騰的白霧,灰瞳濕漉漉地看不分明。

  哈里頓‧司各脫垂首,面色不虞,他朝凱撒的方向回道:「您只不過吩咐安娜截住休‧安斯艾爾,別讓他來打擾您……結果現在這個女人又在和不相干的男人調情了。」

  膨脹的不滿幾乎溢於言表。

  凱撒忍下笑意,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熱茶。

  「她還不是你的未婚妻,哈里頓。安娜當然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不用經過你的允准。」他將喝了一半的茶輕巧放於一旁的彩瓷托盤中。

  凱撒取過外套罩在純白內衫外御寒,倏然站起,長身玉立,向哈里頓所站的方向邁去。

  西林混帶著濕氣的涼與蘭頓大雪紛飛的寒冷不同,氣溫雖不低,冷意能扎進人骨子裡。

  他撩開窗簾一角,瞥見休與安娜親密舉止,兩人正往橘園去,那是個適合散步的幽靜去處。

  哈里頓不以為然,一語戳破凱撒的意圖:「您不過是指望我未來的妻子模糊那些好事者的視線,擺出一副模棱兩可的候選者模樣,給您真正想擇定的王后擋卻風頭。您瞧瞧她,哪個王公貴族都好像她的情人!」

  「哈里頓,嘿,哈里頓,我必須糾正你一點。」凱撒一手插入口袋,另一手揉按鼓脹的太陽穴,外套隨動作歪斜,上方鑲嵌的多層排扣相碰噹啷,他昨晚確實犯過一場頭痛,差點要了半條命,可惜怎樣都再睡不著了,索性起來活動,「在安娜沒有真正承諾之前,以上皆為你單方面的抱怨。再喜歡一個女孩兒那也僅屬於你一個人的情感,別以為就此能夠束縛住她。」

  「在她為你戴上結婚戒指之前,用妻子的義務要求安娜是你一廂情願、不切實際的設想。」

  哈里頓再往外看了一眼,他覺得那場景煩人刺目得很,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朝凱撒再抱怨了一聲:「您先前說過會祝福我們……」

  「女孩是要追的,哈里頓。」凱撒無語,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條祖母綠寶石手鏈小心把玩,與眾不同的是,手鏈鏈繩由一縷亞麻色澤髮絲穿成——他往日偷偷收集而來,「心愛的人就在眼前,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麼?命運給人的恩賜有限,你得靠自己爭取更多。我誠摯祝福你,我的兄弟,我當然願你能獲所愛……也希望你別把情緒帶上工作,好好配合安娜,別忘了讓她將今日與安斯艾爾聊天的內容擇重點整理出一份報告。對了,下午格雷厄姆回來匯報新一批武械製造情況,你可以與他討教經驗。」

  哈里頓莫名抬首:「安娜也得記錄……?」

  「誰都一樣,沒有例外。」凱撒將寶石靠近燭台欣賞,「哈里頓,你作為我用得最順手的耳與眼,別出什麼紕漏。」

  是他心心念念的顏色。

  燭光照亮珠寶,閃出瑩潤的光芒,像穿過千萬里,看著那個人的眼睛。

  日子過得越辛苦,清醒時能鬆口氣的間隙越想她;至於不清醒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眼前的都是她。

  一點蘭頓西境的消息都打聽不到了,凱撒緩緩一聲嘆息,不知道那邊境況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好想她。

  從下往上仰望頭頂,天空露出一線光芒,比起外部開闊草原來說,兩岸夾逼之中的一小片泥濘空地逼仄了許多。

  與你們所佔位置相對,對岸高仞之上刻畫了巨大的銜尾蛇,後方疊加巨型連續性架構十字架。

  你記得,按照記憶裡的路線,出口就在身後。

  不過你現在不打算出去。

  最初的慌亂過去,十七個年輕人終於冷靜下來,不排除有聽天由命的意思。有人懷抱驚恐提出問題:「……怎麼會有一左一右兩個幾乎沒差的瀑布?」

  你攏緊披風,薇諾妮卡本來走在最前方引路,一回頭見你發冷,停步轉身替你將領口繫緊,檢查完全身沒有不妥才牽上你繼續前行。

  她似有似無地咕噥,步伐放緩:「人類的身體就是脆弱。」

  「所以沒有辦法啊,艾斯本在我才安心。」你現在已經能做到無論說什麼羞恥的話都毫不臉紅了,可喜可賀。

  薇諾妮卡沒有回頭,她頓了頓開口道:「……會一直在,以後都會。」

  落在後頭的人見你們往前走,四下儘是陌生的絕境荒野,自己也找不到出路,於是隔著一小段距離謹慎地跟在你們身後。

  「等等——那上面是什麼!對面牆上好像有畫!」

  「什麼畫,幾條山壁上的裂痕而已。」

  「……是真的有畫,你們往高處看,幾千米的畫……我不相信這是人能做得到的東西!」

  「噢我也看見了,一個男人站在那兒,他旁邊有個女人躺著。神父,那是什麼東西,我們都是粗人,看不懂!」

  葛蘭神父隨十七人一同前進,別人看不明白的地方,他好像看懂了什麼、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聽人喚他名字,葛蘭嚇了一跳,捋過下巴一圈纏起小捲的絡腮鬍,猶豫了一會,伸出兩指指向對岸壁畫解說道:「那位站著的男人,是至高無上的偉大之神,光明神阿克圖索,那位女子……」躊躇再三,葛蘭神父說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您也不認得吧?」其中一位年輕人打斷了葛蘭神父的猶疑,品頭論足起來,「我猜也是個神明。」

  「瑟爾維婭,光明神之妹,黑暗神瑟爾維婭,那是她的名字。」薇諾妮卡回頭,橫睥了葛蘭一眼,葛蘭只覺得膝蓋發軟,「人間大概已經記不清她的名姓,不認識倒也正常。」

  一記悶雷敲下,混合撕裂的風聲折磨人的神經。

  空雷無雨,砸在頭頂,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有人一下安靜了。

  隨著你們的行進,巨幅畫卷完整展現在眾人眼前。

  剝奪、脅迫、暗謀、逃跑、破裂、弒殺、決裂、禁囚……

  苦苦塵封的歷史無言矗立,等待有朝一日被世人發現,掀起它面上披掛的薄紗,露出真正面目。

  沉默中,感受到信仰的無言動搖,葛蘭神父慌忙張開雙臂朝十七位年輕人呼喊:「這是黑暗用以迷惑人心的造物!神蹟不假,此乃黑暗神之人間的使者——魔王留下的誘引,為的正是破壞人間信仰,擾亂秩序,好讓我們統統下地獄!」

  「大家不要忘了!千年前擾亂人間的魔王並沒有遠離我們!正是他,將瘟疫與腐臭降下人間,讓人類的歷史幾乎斷絕!」

  薇諾妮卡懶得同人類過多辯解,你通曉她的脾性,不多強求。

  她不說,不代表你不說。

  你嘲諷道:「連『墮神』卡帕多西亞與黑暗神的祭司都分不清,我勸您還是不要輕易朝世人布道了。」

  誰是卡帕多西亞?勇士們面面相覷,這個名字他們從未聽過,沒有一位擔任神職的先生口中曾經出現它。

  「魔王艾斯本霍亂人世,眾所皆知。」葛蘭神父抖抖袍子,在腦中調看他自小掌握的經典記載,「哪裡有什麼卡帕多西亞!伊薇爾殿下,我看是你們隨口編出來唬人的吧!」

  你能感覺到身旁的人情緒不對。

  她的心情很不好。

  走在最前方的薇諾妮卡停步,低頭道:「壁畫上那個被殺死的青年,看見了麼。那個就是卡帕多西亞,他們倆的孩子,為了保護母親,最後死於親生父親之手。」

  「這……這……這怎麼可能,單憑一副沒有任何解釋的畫就想推翻一切!痴心妄想!」

  薇諾妮卡極其緩慢地轉頭,河水隨著她的動作依次凍結,兩方瀑布凝固,泥地上蜘蛛爬過一般瞬間結滿冰霜。

  眾人色變。

  她問道:「知道為什麼只有黑暗神下轄祭司一職麼?」

  沒人答得上來,誰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有什麼不對嗎?

  「因為光明神的使者,已經死在他父親的手裡。」

  「能成為神明祭司的,只有神明。卡帕多西亞乃神明與神明之間最純粹的結合,神魂雖滅,神軀未死,葬於佛薩肯;那具軀體被怪物吞噬之後,他便成了你們口中的『魔王』。而卡帕多西亞生前,乃光明神祭司。」

  「光明神需得在人間的喉舌,他親自將喉舌掰斷,可是總得有個人替他發聲。」

  「於是,才有了所謂的教皇。」

  薇諾妮卡朝你伸手,「伊薇爾,把我送你的那枚紅木戒指取下來。」

  你按他說的照做,不起眼的紅木戒指落在薇諾妮卡手心,她口中唸誦起你聽不懂的古奧真言,漩渦雲卷在頭頂積聚。戒指內飛出書的影像,如同翻頁,一道深深墨色從頭頂一線往兩旁撕裂,口子隨薇諾妮卡唸誦的速度不斷擴大,露出裡頭的景象來:漫天星辰籠罩,一個女人手腕腳腕上拖著沉重的鎖鏈,行走於漫無邊際的黑暗裡。星雲扭曲,盛大燦爛,女人臉上的表情平靜到近乎絕望。

  有一股力量在同薇諾妮卡相抗衡,薇諾妮卡雙眼猩紅,嘴角流下一絲血。她想要把裂縫撕得更大,那條縫好像有生命似的,試圖自己闔上。

  女人似有所感,驚異地朝下望來,風廷之所的氣息令她想起了故人。

  「……卡帕多西亞?」

  溫柔的女聲迴蕩山仞,雖非本意,神壓臨世。

  人類只有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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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九周目瑟爾維婭

  「……是我,媽媽。」

  薇諾妮卡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神族可怕的力量,你半跪於地,掙扎著接住了女孩倒下的身軀。黑霧凝結出艾斯本的面貌,他仍然在和裂縫做抗爭,牙關緊咬,冷汗從額角滴落。

  聽見瑟爾維婭喊出的名字,你察覺到身旁人心緒黯然,伸手攥緊了艾斯本祭司袍垂墜下的袍腳,晃了晃。

  他無暇顧及你的情況,只能憑感覺接收來自你的安慰。

  這就夠了。

  黑暗潮水從裂縫內往外瀰漫,接觸到裂縫邊界時,被一股強硬的力量推拒回原地。溫婉秀美的女神跪臥於地,身緣浮出淺淡月色光華,她俯身下望,找尋來自孩子的身影。

  鎖鏈禁錮了她的法力,千百年的禁囚讓瑟爾維婭的情感幾乎麻木。與愛德文‧萊諾的相遇相知相戀不過是神明生命中渺小一粟,轉瞬灰飛煙滅,重歸於無限寂靜。

  陪伴她的除了星辰,剩下的只有寂寞。

  寂寞也好,總好過阿克圖索的打擾……他清楚自己的每次到來只會讓情感的淵宇裂出更恐怖的深溝,日積月累,他漸漸不再來看她了。

  只需確認瑟爾維婭沒有逃跑,偉大的光明便可鬆下一口氣。

  女神一滴淚滑落,似悲似喜:「是的,是我的艾斯本,最乖巧聽話的艾斯本。」

  艾斯本眼鼻酸楚,他將差點湧出的淚水忍了回去。

  「我在這兒待了太久啦,差點忘了那個孩子早就不在了……」

  她的卡帕多西亞啊。

  親子死於眼前的場面猙獰不忍回憶,風廷之所還有他生前留下的氣息。

  你用盡全身力氣才堪堪抬頭,得以一窺黑暗神的容顏,瑟爾維婭一頭黑髮如瀑,於風中飄舞,攝人心魄。她不需要開口,足以在平靜中訴說最壓抑的哀愁。艾斯本說的沒錯,你在輪廓上果然很像她。

  「艾斯本,你旁邊的那個女孩……」瑟爾維婭忽然激動起來,她想要伸手去觸碰,可惜鎖鏈沉重,告知她永遠都別妄想這種可能。

  瑟爾維婭見你拚力想要站起,終於意識到自己週遭無意釋放出的神壓有多麼可怕,於是慢慢收回。她自嘲道:「我習慣了一個人待著,都不習慣和人類相處了。」

  「……好孩子,抬頭,讓我看看你。」

  身上壓力卸去,你立刻站直身體,仰頭朝神明呼喊:「媽媽——我是伊薇爾——哥哥帶我來看你了——」

  是她已經將近十八年未見的女兒,在底下向她笑。

  瑟爾維婭摀住了嘴,神明不該在人類的面前失儀。可是現在,她只想抱著她的孩子一場嚎啕,那是被她狠心拋下、日日夜夜思念於心的愧疚。

  自己走的時候,女兒還未滿月,軟軟一團熱源抱在手上,脆弱地誰碰一下都捨不得;一晃十數載,對於神族而言,不過彈指,便錯過了無數歲月。

  那是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伊薇爾……我的女兒如此健康活潑。艾斯本,做的很好,謝謝你多年來遵守承諾照顧她。」瑟爾維婭顫抖地念出這個名字,朝艾斯本感激地笑笑,她思念起曾逃竄人間的短暫歡樂時光,轉而看向你,「你的父親呢?」

  你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

  「他死了。」

  是啊,人類生命短暫又脆弱。生老病死,何等無常。

  瑟爾維婭垂首,耳畔鬢髮飛落,替她遮去悲顏:「你們回去吧。」

  「我已經習慣了這兒,多待一會也無妨。艾斯本,別把力量浪費在無謂的地方,憑你的能力遠遠不能撕裂這個空間,回去吧。」

  跟隨而來的眾人陸陸續續從地上爬起,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們受到的衝擊比你要大得多。

  為何經典中描寫成可怖怪物的惡神,會變成眼前哀婉淒然的神女?為何傳言中災患不幸之源,實際連最簡單的行動都受限?

  ……誰能束縛一位神明?誰又能在背後散下誣衊的惡言。

  答案不言而喻。

  而身旁站著的兩位,身上攜帶著神明的血脈。

  壓力陡增。

  瑟爾維婭的焦急呼喊艾斯本權當做沒聽見,他還在堅持。

  「帶你哥哥回去,伊薇爾。」痛苦的母親見勸說無效,轉向女兒,「艾斯本從小認死理,要是阿克圖索發現,他不可能被放過!讓他回去!」

  「除了血祭,沒有其他解決困境的方法。」

  「……艾斯本,就算你並非我生下,我對你的愛不比卡帕多西亞少。我承受不起再失去一個孩子!」

  「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回去吧……」

  你跑上前,正面緊緊抱住艾斯本,阻止他做更多的無用功。儘管艾斯本試圖掩飾,從裂縫癒合與撕開的程度比較來看,他無法再控制局面,瑟爾維婭離去已成定局。

  你最後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裂口失去阻止,一點點自動補全,瑟爾維婭的身影隨之消失。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每一回他都無法做到。

  他眼睜睜看著,想要幫上忙,什麼也幫不上。

  自我痛恨與頹敗的無能感沒頂傾覆,他同瀕臨溺斃的人類一樣在鹹苦的海水中拚死劃游,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

  一浪打來,終究落得一場空。

  一隻手撫上艾斯本側頰,觸摸過他暴起的青筋,有人在他耳畔安慰似地哄道:「好了,結束了,艾斯本。我們回去吧,到此為止了。」

  他高度緊張的咬肌有了鬆動的跡象。

  「不是你的錯,艾斯本。沒事了,一定會有其他辦法,媽媽最後一定會出來,我承諾你,艾斯本,醒醒!看看我!」

  有一股微小的力量在引導他。

  「你還有我,別露出那種表情,艾斯本,不是你的錯……」

  哦,是他的伊薇爾。

  他必須保護好的,已經不再是孩子的孩子。

  艾斯本從恍惚中回歸現實。他不能同幾十年前一樣莽撞,還有一個牽掛在身旁。

  你感受到艾斯本緩慢回抱的雙臂纏繞在腰間,鬆了口氣,手輕拍他後背,繼續安慰道:「她一定會回來,你和媽媽都會好好的。」

  瞧,他的小姑娘在努力哄他高興。艾斯本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輕聲應和。

  有時候強大與弱小之間,說不清楚誰更依賴誰。表面看,伊薇爾需要他的庇護得以安然長大,可事實真的如此?

  某種程度上,可能自己更依賴她。

  他壞心眼的伊薇爾,世界留給他的束縛與寄託,都在這兒了。

  你扁扁嘴,艾斯本壓根沒把你的話當真。神明一籌莫展的事,區區人類怎麼可能做到。

  與瑟爾維婭的見面給你敲響了一記警鐘,黑暗神一日無自由,艾斯本一日不解脫。

  ……再等等吧。

  親自為自己的性命規劃終點,還是沒那麼容易下得去手啊。

  深秋,蘭頓皇城正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囚徒們雙手反綁,一個個從囚車中押下,被帶上木架撘作的高台。臭雞蛋與數不清的蔬果砸在他們身上,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血脈,一朝淪為任人唾笑的階下囚。木梯踏板寬闊,一個壯漢負責半拖半拽一個犯人,高架上垂落的絞刑結在寒風中蕩擺不定,圈圈纏繞的上端足夠令人生懼。行刑者拿出準備好的黑色頭套依次給等待執行的人矇住頭臉。

  壓抑與恐懼無聲瀰漫。

  圍觀的人群伸長了脖頸,他們冒著冰天動地放下手中賺錢的活計就是為了前來欣賞這一幕。

  其中一個犯人頹然軟在台上,被攙著腋下強行將頭顱塞進了繩結。

  「好傢伙,是個男人吧?你得站起來,站穩了。」行刑官不滿地踹了一腳。

  下方一片不過如此的噓聲,他們還沒看著滿意的,掃興。

  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像這樣近距離目睹死亡,刑場上犯人表現出的絕望與恐懼,是蘭頓皇城平民愚昧單調生活裡為數不多的調味品。

  被蒙上了雙眼的羔羊急速喘息,他們相互呼喊彼此的名字,確認自己身旁的人是否活著。

  「路易,路易?」

  「爸爸,我在,我在,我在……」

  「查理!不!」

  「沒事兒,只是一小會的工夫,不會痛苦太久,我們很快就會相聚,哥哥……別害怕,別害怕……」

  小孩成隊從刑台下跑過,撿起石子往上砸,用他們從大人那裡習得的粗鄙語言羞辱這群以前見面都不敢大聲招呼的貴族。

  「階下囚萊諾!呸!廢物,殺人犯!作惡多端的下流人!」

  年輕的教皇陛下與他兄弟共同坐於當年愛德文‧萊諾教皇曾經蒞臨的觀刑處。

  文森特舉起金飾包裹的望遠鏡,朝絞刑台望去。

  愛德文當年便是這樣看著他殺死諾亞的吧?

  望遠鏡顯現出的一小片圓形世界中,機關觸動,囚徒吊起,底下人鼓掌歡呼。

  他本想復刻當年愛德文的感受,現下心中卻無任何觸動,沒有成功的喜悅,大仇得報後的欣然,連釋懷也不存在。

  就好像完成了一件任務,計畫本上多划去一項而已。

  文森特記得有年春獵,愛德文讓自己親手殺死兩個在獵場抓住的刺客,鮮血濺於手上,殘留的噁心感久久不散。

  愛德文當日對他的教誨依舊鮮活。

  「孩子,你記住,這就是生命,也不過是生命。」

  一具具萊諾的屍體在絞刑架上來回輕晃,偶爾有些扭轉。

  行刑結束,文森特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品嚐起先前備下的小點心。維斯帕瞥了那兒一眼,覺得沒什麼好看,單單瘆得慌。

  人的心果然都是一點點兒變硬的。

  「老弟,你將來也會那樣處死她嗎?」維斯帕雙手抱臂,揚起下巴問道。

  文森特抬首看了維斯帕一眼,不需多言便領會了「她」代指的是誰,反問:「你覺得我會那樣做?」

  「你做什麼我都不奇怪。感情對你來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絆腳石。」維斯帕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你與她之間,我當然希望你贏。」

  文森特微勾嘴角:「你正等著她輸呢,維斯帕。」

  「是啊。」

  文森特停止進餐,他將覆於膝蓋上的餐布捏起,擦拭嘴唇,眺望向遙遠的西方。

  「維斯帕,有些鳥兒並非受傷便能捕獲。」教皇陛下語氣淺淡,彷彿說起一件再微小不過的事,「即便捕獲,也無法長久飼養。」

  維斯帕不耐地轉過臉去,那兩個人之間對彼此的瞭解無論何時都能引起他的煩躁。

  「它們習慣自由,要麼翱翔,要麼死亡。」

  好像自己怎樣都插不進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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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2:1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七章 九周目光

  沒有任何意外,一場沒有硝煙的信仰之戰從西境掀起,分別從佛薩肯與馬迪爾堡兩處起始。前者發展至整片風廷之所,後者則插上流言的飛翅,一路席捲蘭頓本土而去。

  千年間當著世人面所記載下的歷史,皆呈作文過飾非的手段,所有人都被玩弄了一遭。

  數千年的服從、虔誠、信奉、供養,活生生被你揭開見不得人的一角,污穢難掩。

  並非所有人都受得了。

  相反,人類更喜歡自欺欺人。有智者懷疑,自然也存在相當一批人,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準備好以口舌筆墨,乃至血肉性命,來捍衛他們從生下就接受的信仰。

  無形的奴役之繩綁在他們腦子裡,誰也卸不掉。不管如何鐵一般的事實擺在他們面前,不過是迎來新一輪的辯解、斥罵、無動於衷。當一件事的正誤被人在心中提早認定,主觀預判一旦形成,無論他人說什麼,都是無用功。

  或許他們心中也曾有過對堅定信仰的動搖,但最後,因為利益相關也好,因為發自內心拒絕也好,一個裝睡的人是無法叫醒的。

  涉及信仰,這便是貴賤無異、不分階級的驚天狂瀾。

  由你的蝴蝶翅膀在懸崖壁畫下一振,將颶風送至整片大陸。

  爭論無一刻停歇,你成功攪得統治者與他的高層心腹們不得好眠。

  也非全盤壞事。

  在光明神轄下苟活的老鼠們嗅到了新的希望,一波又一波向西境湧來。平日裡將信仰小心遮掩的黑暗神信徒,由散落在各地的點點零星,結隊趕赴馬迪爾堡尋求庇護。

  毋庸置疑,來者亦良莠不齊。有將黑暗神當做專司詛咒發願的神明,有專門盯準動盪將起企圖從中幹一番事業的投機分子,其中不乏玩世不恭的好事之徒。

  人數可觀,質量下乘。

  一翻身便抱住身前想要起床的人,你環著她懶懶蹭了幾蹭,撐起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在他身上伸了個懶腰。

  薇諾妮卡摸摸你毛茸茸的頭,她不急著做任何事,你的親近讓她心情頓時明快不少。

  陽光從簾外縫隙落入陰暗屋內,倒在地上照亮兩三條線,你與她所處的寢臥之處一片朦朧模糊的橘灰。

  於是俯身一個漫長纏綿的早安吻,逗弄嬉笑,心跳喘息,夾雜一連串高低婉轉意義不明的嚶嚀……一番不可為外人所見的溫存過後,她總算肯放過你,將被撩起的火中場熄滅。

  換個時間點也不遲。

  「伊薇爾,文森特將萊諾家族屠戮至盡,你不擔心麼?」

  「無所謂,我本就沒那麼多善心可供揮霍。當初父皇急死我落難的時候,沒有一個萊諾伸出援手,可都避得遠遠的,生怕新的教皇陛下將火燒到他們身上。明哲保身,以求自保。」

  你將頭枕在薇諾妮卡膝上,話一出口尚帶未醒的鼻音,聽上去添了幾分撒嬌的意味:「我想了一晚上沒睡好,我們必須做出改變,艾斯本。」

  神明的力量與信仰相互作用,因歷史扭曲,艾斯本不得不使用污穢之力上千年。對於神明來說,力量性質的變化並不影響他們能力強弱。但對信仰者而言,卻有了正誤好惡之分,給神明貼上人世眼光的標籤。

  縱使心智堅定,日日沉浸於各色惡毒詛咒中,艾斯本能有如今的壞脾氣不難想像。

  變態只是時間早晚的結果。

  呵呵。

  「那些以惡毒鑄造的力量,該捨斷了。」

  薇諾妮卡以指作梳,一下一下穿行於你髮間。

  她低頭吻了吻你的唇珠,覺得好玩,乾脆含吮研磨,含糊道:「但凡伊薇爾能保證自己安全無虞,做什麼我都無所謂。」

  「這破爛腐朽的人世不會再好,也差不下去了。隨便你愛怎麼玩吧。」

  「我看了數不盡的時光,早已徹底失望。有你在的地方才顯得稍微可愛些。」

  你哂笑,不作應答,用矇混話隨口搪塞一通,算是應付過去。

  明令驅逐向黑暗神祈禱作詛咒之人、借信仰行欺詐詭騙之人,以例為證,挑選事例編書完整故事說明黑暗神真正職責為何。

  以上一件都不能少。

  自巨型壁畫面世,探險者在世間又多了一處絕景可探訪。你讓艾斯本將當年經歷寫下,專門請畫師以壁畫內容為藍本,做成繪本刻在木板上大量翻印。

  等成品做出,給你親自過目。成堆類似連環畫的小冊子分發而下,願者取閱。其中闡明當年光暗二神兩者之間真正關係與職責,不在履職上過多褒貶,但偏偏於私德上做文章。

  阿克圖索做過的事,一件也別想逃過。

  他管得了魔力,管不了人間喉舌。

  莫克里安謹慎地翻開了手上被蘭頓本土斥為邪禁之書的《舊史繪本》,一口氣從頭瀏覽至尾。

  作為殿下身邊的核心成員,手冊未徹底發放時,他憑藉身份便利拿到了初版。

  可他一直未敢翻開。

  每每捻起頁腳,莫克里安雙手如負高山之重。

  假如看完……他是否會同教廷說的那樣,永墮地獄不得解脫?

  還是信念的支柱就此傾塌?

  作為一個恪守本分、日日勤勉祈禱頌念的信徒,莫克里安無法不思考這樣的問題,白天看見殿下不敢對視,兩方取捨皆為背叛的痛苦盤踞心頭,夜裡思索不得答案,輾轉難安。

  這段時日他過得萬分煎熬。

  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一向權威的葛蘭神父作為親歷者,自隨殿下前往佛薩肯見證回返後,閉門不出,拒絕接受任何詢問,對《繪本》態度曖昧不明;而蘭頓教廷嚴加斥責,禁止傳閱;看過的人說法紛雜不一,有人極盡污名,也有人一力讚揚。

  物極必反,教廷的絕對壓制反倒給了《繪本》更廣闊的私下傳閱空間,甚至有人為得一部重金求購,仿刻倒賣不計其數。

  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挑戰禁區總能給人一種奇妙的興奮感。

  莫克里安咬牙翻開了《繪本》。

  閱畢,冷汗淋漓。

  殿下要與整片大陸作對麼?

  如若所述屬實,莫克里安閉眼微嘆,為馬迪爾堡的未來捏一把冷汗。

  ……人類與神族的血脈?

  如果他沒有料錯,殿下是以性命作注,設想布一場能為黑暗神洗刷冤屈的死局。

  第一片多米諾骨牌被神明的女兒翻倒,她站在起始處,朝遙遠處的盡頭揮了揮手,隨即整個人碎裂開來,散作光粉,落滅無形。

  盡頭躺了一位看不清面目的少女。潔白的蓋布覆裹頭面,鮮血從她身下淌出,凝結成暗紅色陳痂。

  莫克里安跪伏著挪移身體,上前揭開了蓋布,底下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來。

  如生動的大理石雕像,冰冰涼涼,盡褪血色。

  他伸手理好女孩被自己弄亂的亞麻色長髮,輕微不敢出聲,呼吸小心翼翼,生怕驚動。

  可那雙祖母綠的瞳,永遠不會再睜開。

  「殿下!」

  莫克里安從桌上彈跳而起,大口喘氣來平復自己的驚恐,他昨夜看完繪本,在胡思亂想中倒趴於桌上進入睡眠。

  一個說不清具體意味的夢。

  幸好,幸好是個夢。

  一雙柔荑覆住哈里頓正要敲響國王臥室門的手。

  安娜‧沃倫半真半假嗔他一眼,媚意橫生,狐狸似的將指尖滑過哈里頓手背,「呀」一聲輕呼,留下若有若無的觸感便鬆手,行雲流水旋轉一圈,提起裙襬後退,朝哈里頓玩笑似的屈膝行禮。

  安娜瞧見哈里頓不太良善的臉色,無辜地眨眨眼:「好大人,這個時候您可不能進去。」

  「那位才休息,因為最近蘭頓西境的事發愁呢,急得一晚沒睡。我與侍女們好不容易安置好他,要是被您吵醒了,別指望我這個月再多與您講哪怕一句話。」

  哈里頓無奈,收回將要敲下的手,與安娜隔著不遠不近一段距離對峙。

  「別裝了,安娜。上回你與安斯艾爾的事我還沒計較,這會又怎麼了?你與我的事先放一放,說說陛下,我不明白,這可是關係西林上下安定的大事!陛下心心念念要娶那個叛逆的異教徒為妻,這樣做與公然挑釁光明何異?!你日日侍奉於陛下身旁,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西林的貴族小姐群芳無數,任他挑選,憑什麼非要娶一個異國失勢家族的異教徒!」

  安娜疲憊地揉按眉心。

  「哈里頓,母親還沒同意你的求婚呢,連訂婚都不存在,你用什麼來要求我,必須按你的意願行事?」安娜擺弄起手上的鐲子,「哈里頓,你讓我感到壓抑,想要逃開。」

  哈里頓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焦急辯解:「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靠著他那麼近!」

  「你離我遠些,我最討厭有人自以為是地束縛我。」安娜甩開哈里頓的手,「那個位置坐的是整個西林的王后沒錯,可也是他的妻子。你不明白伊薇爾殿下對他有多重要。」

  「哈里頓,我問你,你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嘴裡會喊什麼?」安娜冷不丁反問。

  《舊史繪本》流入西林,陛下眼下想要娶伊薇爾‧萊諾的難度更上一層樓。

  太多須得顧忌。

  安娜想不出誰會支持這場婚姻。

  陛下愁得整宿失眠,新生數根白髮。

  哈里頓莫名,悻悻收回被嫌棄的手:「你問的都是什麼毫無價值的問題!」

  安娜陰陰瞪住哈里頓,嘲弄地「哈」了聲。

  「陛下犯病的時候,他喊的全是伊薇爾殿下的名字。」

  哈里頓愣住。

  「但凡你對我有一半用心,我現在早嫁給你了。」

  她扭腰款款離去,手中扇擺靈活,如有生命。

  哈里頓站在原地,糾結到底要不要敲下去。

  畢竟是國家大事。

  沒等他糾結太久,門自己從裡頭開了。

  他的陛下形容憔悴,披衣站在門口勉強笑了笑,沉悶無生氣。

  「陛下。」哈里頓連忙躬身。

  「哈里頓‧司各脫。」凱撒叫出哈里頓全名,語帶警告。

  哈里頓一個激靈。

  凱撒撐起虛弱無力的身體,他久未入眠,方才又被吵醒,現在心情很不好。

  「不用再勸我了,該處理的事等我恢復一些自然會一件件安排妥當。」

  「是。」

  「至於伊薇爾,你不必繼續插手此事。」

  「陛下……?」

  「哪怕處在光明治下,這座宮殿到處都是數不清的罪孽與黑暗。你們斥責她為黑暗信徒,叛逆異端……」凱撒強打精神掀開眼簾,約莫回憶起某些美好的事,嘴角漏出一絲笑意,「可是哈里頓,你不會明白的。」

  「她是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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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九周目醞釀

  政務廳外,來往貴族官員面色嚴肅,屏息凝神,等待即將傳出的消息。美麗的貴婦們以扇掩面,暗自四顧,小聲交談,衣香鬢影,身披從西林傳入的大片鮮花印染薄紗巾,姿態從容優雅。

  他們身後的家族也在等待著最新的決定。

  「你當年究竟怎麼想的?」紅髮騎士撥弄了一下腰間劍扣,扭頭朝另一位淡淡問道。

  加繆的身體在廳中光線照耀下呈現出半透明的狀態,他靠在立柱後,來往人群彷彿沒有看見似的從他身旁走過。

  那位藏在角落陰影裡抱臂假寐,偶爾捨得抬眼,略帶懷念地掃視一圈。

  「你不如說,那個『現在』的『我』。」聽見加繆發問,影子笑道,「他難得抱了一回幻想,想要兩廂保全。」

  「……畢竟是一幅完完整整、親手描繪過的畫。」

  幾分譏諷,幾分嘲弄。

  「愛德文在成人禮上就教過他的道理,『高貴者尊位難保,故長處憂懼』。」影子話音一頓,聲調轉低,繼續說道,「所以他錯了,這世間想要站在高位長久,本就容不得任何虛無縹緲的幻想。」

  掩卻嘆息。

  《舊史繪本》給世人心智的衝擊難以計量,想要以鎮壓來消除影響已成奢望。各種小道消息層出不窮。有消息流出,傳黑暗神已經臨世,將予光明信徒以最嚴厲的報復。

  類似流言不斷傳入教廷,主教們人心惶惶。自然,也流入文森特耳中。

  某日他端坐於敞開式木質金飾高轎上,底下六人齊抬,身後隊伍逶迤,穿過蘭頓皇城主街進行公開禱告,以安撫人心。

  衣衫襤褸的孩童被人推出,撲倒在文森特座前。孩子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匍匐不敢抬頭,跪趴在地,他用沾滿灰塵的雙手偷偷抹淚,稚嫩童聲穿透在場者人的耳。

  男孩含淚,顧忌地往身後人群中某個方向瞥了一眼,咬咬牙,問道:「教皇陛下!黑暗神臨世的消息是真的嗎?光明神和您說了什麼?他為什麼不救救我們!」

  「我們日夜虔誠祈禱,為教會獻上自己辛勤勞作後得到的錢財,盡一切所能將自己最好的東西奉送神明……神明為什麼毫無舉措!」

  文森特垂眸,法袍與金冠加身,威嚴自若。他聽憑男孩在底下哭泣,在場所有人都在緊緊關注文森特的舉動。等男孩訴說完畢,才示意身旁人將高轎放下,俯身低就。

  是個拙劣的局。

  一眼就能看破,但不可揭穿。

  有人故意安排,逼他回答這個問題。

  會是誰?

  不,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些伸長脖子的貴族與平民,皆渴望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他必須得回答。

  文森特摸了摸孩子的頭,虛托一把腋下將男孩從地上扶起,攬在懷中。他朝身邊與男孩年齡相近的童侍要過手帕,擦乾淨男孩髒兮兮的臉。

  天氣涼了,男孩身上僅著一件不合身的破爛單衣,看不出原本樣貌,顏色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過大的衣衫從肩頭溜下,風一吹,孩子凍得打了個噴嚏,頓時瑟瑟窩在文森特懷中,驚懼於自己對教皇陛下的冒犯。

  文森特沒有在意,握住男孩的手,輕柔攤開細看,掌心儘是凍傷惹出的裂紋。他溫聲問道:「孩子,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當這個男人肯對一個人溫柔,沒人會懷疑其中真實幾何。

  男孩抽泣:「我被師傅賣給老爺們掃煙囪,錢都給師傅了。天氣冷啦,水冷得很!實在沒法洗澡,對不起陛下,我弄髒了您的袍子。」

  文森特沉默了一會,叫來托蘭。

  「給他找件能蔽體的衣服,托蘭。」文森特站起,微微躬身牽住小男孩的手,提起外袍為他遮擋吹來的冷風。

  托蘭朝身後侍從吩咐幾句,沒一會便有人雙手捧著一件灰紅色的厚呢呈送御前,為男孩穿裹。

  夾道兩旁的人群靜靜看著這一幕,無人打斷。

  文森特最後揮退侍從,親手繫緊了男孩脖頸處的帽繩,不讓風透進去。

  「神愛世人,孩子。」文森特蹲下身來,雙手拍拍男孩兩肩,與他平視,既是說給孩子聽,也說給等待著他開口的所有人,「我們不能質問神明他為何緘默。但看行事,不求德音。」

  「如果他無意於清洗人間,那說明我們的對手只不過在虛張聲勢。」

  「無須多言,至高至明的阿克圖索全都明曉。」

  深夜,你頂著薇諾妮卡一張臭臉,訕訕地從床上爬起來穿戴齊整,隨克萊恩的請求下至一樓。

  屋內多了一個壞脾氣的管家,你可不敢再穿著睡衣到處亂晃。

  先前克萊恩進門的時候薇諾妮卡就醒了,轉而將你驚醒。

  今日確保你平安歸家之後,克萊恩便有事出門,消失不見,想來今晚一晚上都在忙這件事。

  他掏出一張被揉皺的信封,交至你手上。克萊恩摘下兜帽,卸下短劍往沙發上一坐,全身放鬆。

  「有人給你的信,我的朋友們讓我交給你。」他簡短地組織語言解釋,「他們跟我先前都幹的是一樣生意,也不知道怎麼找上了。」

  「我猜它從蘭頓本土寄來。」

  你將空無一字的信封拆開,夾出內裡信紙,將紙面平展。

  瞥見字跡的第一眼,臉色驟變。

  克萊恩意識到事情不妙,站起身湊到你身旁看。可惜他認不全信箋上到底寫了什麼,有些措辭太複雜,他沒見過。

  不過……字體的形狀……

  「和你的字很像。」(132章九周目徵兵)

  你勉強扯扯嘴角,將信的內容瀏覽而下,抽空回覆一旁探頭的克萊恩:「我小時候拿他的作業當範本臨摹過。」

  「……馬迪爾堡及廣大西境,與蘭頓本土一體同生。同族征戰相殘,一國之內將埋下仇恨的種子,難以消泯,未免可悲!……這次是我與你之間,僅以個人身份提出請求的私密通信,其他官員俱不知情,無須擔憂保密程度……伊薇爾,你隨時可以回來,其他流言蜚語自有我來解決,我也能向你保證善待西境子民,即便不願意回來亦無事,但請勉力克制,勿輕易發動戰事。至於我身邊,盡可以毫無保留地告知你,幾乎沒有一個不支持向西境開戰,但戰爭一起,受苦的是你我各自轄下子民……我希望你能撇去我們兩人先前恩怨,慎重考慮一回……」

  你將信紙摞成一團,指尖打出一簇火苗,將紙吞噬,變成一攤黑灰。

  「確實從蘭頓本土寄來。」你讓克萊恩將窗戶打開透透氣,冷風灌入,你的思維更加清晰,「毫無疑問,能如此清楚馬迪爾堡黑夜裡不成文規矩的人,且尚在蘭頓本土。」

  尚未燃燒完全的紙張殘骸在風吹下打了個卷,露出一行落款。

  V‧H。(文森特‧休伯特)

  「恐怕這個人你也認識。如果我沒猜錯,是我們的老朋友維斯帕幫忙寄來的一封信。」

  克萊恩表情瞬時僵硬,面部肌肉抽搐兩下。

  文森特想要通過秘密渠道聯繫你,不驚動其他任何人,不論是當地的魔法協會分會還是公用郵差都不可信。

  能清楚此等隱秘路徑的,只有維斯帕。

  他最清楚什麼途徑能讓信件在馬迪爾堡暢通無阻且精確地到達你手上。那人通過長距離傳送陣逃命,原來逃去了文森特身邊。

  你養了一條專門用來對付那人的好狗,最後反倒咬了自己一口。

  看來馬迪爾堡消息還是太閉塞了。

  毫無疑問,文森特不想開戰。你靠在窗邊整理思緒,窗外月色冷淡,克萊恩取過披風搭於你肩頭。

  克萊恩道:「別吹太久,你們貴族身體嬌貴,容易著涼。」

  你略微鬆開緊皺的眉頭,稍表感謝後讓他趕緊回房休息,不用管你。

  西境未穩,假如文森特現在舉兵壓境,絕對是最好的機會;你甚至都把出兵名頭送到他手上了,可他竟然不願接?!

  區區西境對比蘭頓本土,實力相差必然可觀。假如開戰,就算凱撒能擺脫臣下輿論一力支持你,勝負也未能有定,而且,蘭頓本土勝算更大些;如果單憑西境硬扛,必輸無疑。

  害怕生靈塗炭麼?你腦中轉過n個文森特做此事的原因,站在他的角度上挖掘可能底下藏著的好處。

  想破頭也沒想出來幾個。

  他大概確實想儘可能維護蘭頓國土的完整……吧?一旦蘭頓內戰,無論勝敗,除非屠戮,西境便再無挽回的可能了。

  文森特啊。

  你低頭,額髮垂下陰影,將心上某些暗自滋生的懷疑故意掐滅,當作從未出現。

  文森特‧休伯特,他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戀人,更不是什麼善心大發的聖者。

  但他確確實實,會是一位好君王。

  你能相信他嗎?

  你敢相信他嗎?

  維納亞克,你在心底隔著千萬里自言自語,我可以相信你麼?

  ……可以麼?

  冷風吹過,你一個激靈,從思緒中掙脫出來。算計太久的人總容易在半途疲憊,妄想尋求捷徑就此安定。早就沒有後路了,伊薇爾,你可不能把自己的牌親自送到對手手上去。

  那麼,按著原計畫任由事情發展?

  「伊薇爾,很晚了,有什麼事明日再忙。」

  薇諾妮卡在樓上叫你,你探身將兩葉窗扇拉合,答應一聲,往傳送陣走去。

  不,先別急著做決定。

  暫且觀望。

  某些話語隨灰燼一齊被你拋在腦後。

  「我向你保證過的事從不曾出過差錯,不是嗎伊薇爾?」

  「好孩子,快回來,趁事情還能挽回。」

  聽見你離去的腳步聲,本該睡下的克萊恩推門而出。他重新檢查了一遍門窗的扣合情況,確認各處無虞,做完這一切才真正放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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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2:3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九周目反咬的走狗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堅持不與西境開戰。」

  維斯帕雙手後撐一跳,坐上了窗檯邊緣。他扭轉身體往外望,宮殿下侍女來往,縮成一個個看不清面孔的小點,令人眼暈。陽光從維斯帕身側漏下,照亮一方角落,灰塵在其中旋轉,飄落於地毯之上。

  今日蘭頓無風,適合曬太陽。

  「一旦大軍壓境,西境遲早會是我們囊中之物。老弟,你到底在猶豫什麼?這可不像你平日作風。」

  維斯帕口中念叨,長靴搖晃,他突然又想起什麼話題,叉手前傾,裝模作樣地逗弄起身前正由侍者整理衣冠的弟弟:「我上回在哈德和卡萊爾那看見了什麼,你猜?」

  文森特張臂方便侍者為他繫妥腰封,往維斯帕那瞧了眼適時表達對哥哥所提起話題的興趣:「他們兩個怎麼走到一塊兒去了?」

  「先告訴我不同意進攻西境的原因,我再和你商量。」維斯帕抬了抬下巴,矯捷地從窗檯上跳下,身姿輕巧,「公平交易。」

  天氣涼冽的秋日,侍從額際冒出顆粒冷汗。眼前二位再講下去,可就不是他能聽的東西了,多知多錯,他今日或許小命不保,得趕緊做完活離開這兒……心中如此想著,手下扣帶匆忙繫錯也沒顧得上。

  一隻手阻止了侍從對昂貴衣料急哄哄的造作。

  「你下去吧,剩下的我自己來。」一道赦令解放了侍從緊繃的神經,他連連鞠躬,逃也似的出了文森特的寢殿。

  維斯帕哼起歡快的小曲,雙手插在身側兜袋內,走動一圈,關合門窗。

  他打了個哈欠,懶懶往文森特床上一躺,架起腳,雙手枕頭梗著脖子看向文森特:「好啦,沒人啦,咱倆之間沒什麼避諱的,能說了麼老弟?」

  文森特已穿戴整齊,他略微低頭俯視維斯帕,視線凝結於對方身上。

  維斯帕不太自在,扭身打算換個姿勢。

  有人比他更先一步。

  首先,脖子離床,接著腰部懸空,最後雙腳落地。

  維斯帕被人從床上直直拎了起來,他鬆鬆被拽亂的領花,打掉兄弟的手,相當不滿:「哎!文森特,你發什麼神經!」

  教皇陛下現在情緒十分不妙。

  「我用腳趾想都能知道你在盤算什麼,維斯帕。」文森特將平日半真半假的微笑收斂,面色陰冷,他湊到維斯帕耳邊,一字一句細細咬著往外吐,「收收心,別妄想。」

  「你可以無所謂蘭頓前途命運,以想當然的勝利換她輸,然後順理成章達成你的目的,將那孩子收入囊中據為己有。」

  「我不行。」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急著攛掇我到底抱著什麼目的。」文森特揪住維斯帕想要推開他的手,眼尾紅影壓低,如火欲燃,「一心求成,最後只會適得其反。若你想要借伊薇爾淪為階下囚的機會得到她……按她的性子,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你終歸什麼也得不到。」

  「與西林的戰火熄滅未滿一年,你忘了去歲蘭頓差點發生的暴動?更何況,一旦戰爭開打,將要擺在對立面的並非西林人,是我蘭頓的子民……你以為那比起一個休伯特要殺死另外一個休伯特有何區別?!其間發生任何調度上的問題,蘭頓國土廣袤,炬者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並非不可能!前有內亂,後臨戰事,外伺強敵,我問你維斯帕,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西林與阿塔納皆想從蘭頓求利,誰來負責?!」文森特寬厚聖袍於維斯帕身前落下一片陰影,他越逼越緊,維斯帕腳下一滑,癱坐在柔軟的大床上,被一句句如重千鈞的質問砸得半晌沒回過神。

  「……」

  「你以為攻打西境便單單打下西境就夠了麼?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希望你能聰明點,哥哥。不要因為一己私欲,毀掉一個國家。」

  話畢,文森特頭也不回地離開寢臥,轉身時披袍上以星辰運行為底紋的暗金色隱繡迎著陽光偶一浮現,帶起一陣薄風捲過。維斯帕愣愣虛起眼盯門好一會,頗為懊惱地抱頭翻身陷在絲綢軟墊內。

  呵,一堆冠冕堂皇的廢話。

  維斯帕嗤鼻,甩甩頭伸了個懶腰。

  他弟唬人的本事一流,連自己都差點被嚇住了。

  有什麼不能?全體高層都在等文森特點頭,難道他們的腦子不好用麼?

  得不到?維斯帕心中冷笑,曾經身份低微他不配,換種境況,一切都會不一樣。

  什麼都得不到?笑話。

  他不再是伊薇爾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假如將原先情況調換……維斯帕想,哪怕折翼也好,不管用什麼手段,必須把她留下。

  維斯帕哈出長長一口氣,英俊面容上逐漸浮出不正常的笑容,他望向床頂色彩鮮豔、紛亂複雜的神明壁畫,默默組織起自己的打算。

  休伯特想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

  文森特也不行。

  呸,他可不認為自己那個愛假裝聖人的老弟沒有任何私心。

  「砰——」

  一本厚年曆被狠狠拍在你桌上,砸出巨大聲響嚇得你雙肩一抖,料想到什麼,從文山卷海後瑟瑟抬頭,擠出一個燦爛如菊花的笑:「嗨,寶貝兒,你今晚怎麼來了,為什麼不在家好好休息呢?」

  問出這話你自己都心虛。

  薇諾妮卡冷面立於辦公桌後,被她盯著你總覺得手心犯疼,小心翼翼將雙手背過身後,齜起牙努力展現出天真無邪、可憐可愛。

  儘管那玩意不知道多少年前就被你拋棄地一乾二淨。

  瑪德,從小到大家長式的壓迫感果然不會隨著關係變化而變化。

  薇諾妮卡詭笑森然,燭光下幽幽如鬼魅,道:「按、時、睡、覺。」

  「啊哈哈哈哈……忙完手上的事我就去睡……保證!我保證!」你舉起雙手向薇諾妮卡表示投降,繼而合十,態度極其誠懇。

  薇諾妮卡涼涼開口,將你噎了回去:「鬼話。」

  你:「……」失去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真的合適嗎艾斯本。

  好吧,你的信用值已經在艾斯本那兒刷爆了。

  你縮起脖子,瞧見薇諾妮卡身後跟著奧爾德里奇,縮手縮腳地進來,尊敬的老師目前狀態和你沒有任何區別。

  一樣卑微、弱小,且窩囊。

  兩人對視一眼,相互同情淚汪汪,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

  他近來白天忙銀行業務,晚上等莫克里安離開之後接手剩下來的工作,在隔壁屋子陪你熬夜將近半個月了。

  薇諾妮卡終於放過你,舉起燭台往奧爾德里奇臉上照:「一個兩個,白天不回家,晚上不睡覺,如果今天我不找過來,你們是不是當我不存在?」

  完了,完了,熟悉的提問,熟悉的語氣,奧爾德里奇後退幾步,灰溜溜地攏袖挨著你坐下,張嘴又想要反駁,瞥見薇諾妮卡的神色登時把要出口的話全數嚥了下去。

  然而薇諾妮卡並沒有放過奧爾德里奇動作上的小細節,眯眼湊近:「你剛剛想說什麼,奧達?」

  「不,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發誓!」奧爾德里奇從位置上驚跳而起,叫出聲來。

  薇諾妮卡嫌他聒噪,揮手打了個響指:「閉嘴奧達,和你說了多少遍了深更半夜不要大叫。」

  奧爾德里奇瞪大雙眼,悲憤難抑,張嘴卻發不出聲,轉身自抱自泣。

  你十分識相地把卷宗分門別類收拾好,主動挽上薇諾妮卡的手回家,臨走前不忘和奧爾德里奇揮手無聲道別。

  ……被瞪了_(:з」)_。

  翌日,大名鼎鼎的奧爾德里奇‧雷克斯先生拋下他銀行的工作來找你對質。

  奧爾德里奇雙手撐在你的桌上,憤怒指控你毫無隊友情:「殿下,您昨晚就那麼走了?竟然把我一個人拋在市政大樓就那麼走了?!殿下知道嗎,艾斯本給我下的咒到今早起床才失效,昨天一晚上我連話都說不出來!您如何忍心!」

  你一臉坦然地攤手:「老師,識時務者為俊傑。」

  奧爾德里奇氣到歪嘴:「……您昨天面對艾斯本可不是這副欠揍的模樣,殿下。」

  你毫無感情地送出一個尷尬但不失禮貌的笑容:「哦呵呵。」

  奧爾德里奇回贈一雙白眼:「您還是別笑了,臉都僵了,什麼毛病?」

  「哦,這個問題我會。」你站起身拍拍奧爾德里奇的肩膀,瀟灑地從他身旁路過,順便掏了掏耳朵。

  你得去解決一下個人生理問題。

  僅給奧爾德里奇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

  「公主病。」

  奧爾德里奇:「……」

  圍觀全程的克萊恩躲在角落低頭擦拭短劍,奧爾德里奇轉過身,叉腰去瞧這小子是不是在看他笑話,克萊恩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板一眼擺弄雙劍。

  等奧爾德里奇踏出辦公室大門,屋內爆發一陣悶笑,他氣急敗壞衝回去,只見克萊恩一臉無辜地向自己眨眨眼。

  「怎麼了,雷克斯先生?」

  怎麼了,還好意思問他怎麼了?奧爾德里奇內心嘔血,好吧,他就是家裡食物鏈最底端的倒霉蟲!

  這些人愛幹嘛幹嘛去吧,他,他還能……難道還能由著他不管嘛!

  他先前求學的時候哪受過這種委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奧爾德里奇拖著疲憊的身軀,長吁短嘆地離開。

  凌晨時分,伯克‧哈德與威廉‧卡萊爾兩人領各自麾下按約會面於皇城陋巷酒館二樓密廂中,討論的正是關於西境戰事有無必要的話題。

  不止高官,現在上下都在關注西境之勢。

  談至正酣,窗戶忽然被敲響。

  「哈德大人,別來無恙?」

  窗栓破裂,一個身披黑斗篷的男人頂著呼嘯的北風一躍而入。兜帽遮蔽了他的面孔,僅能看見厚重布料下潔白挺翹的鼻尖,沾了點水珠,許是將將融化的新雪。

  雪花在他身後肆意飛舞。

  狂風吹亂眾人頭髮,一時間室內亂作一團,杯盤傾倒,狼藉不堪。

  窗闔風歇,男人抬起頭,黑鐵面具露出底部花紋。

  「怎麼,大家好像都不歡迎我?」

  維斯帕無所謂地嬉笑,仿若胡言。

  「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是給在座各位的建議會比我的價值更寶貴。」

  「——卻不清楚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夜雨連綿,一隻黑貓從陽台竄過,撞翻了外頭擺著的花盆。

  一向淺眠體弱的君王從睡夢中驚醒。

  他只來得及看見不詳的殘影。

  「伊薇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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