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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九周目內憂外患
家中新喪的年輕貴婦人黑紗遮面,胸前黑水晶項鏈迎著太陽光芒閃爍,乘四人抬的小轎欣賞新落的大雪。
冬日事務見少,稅收與地租在秋季已經收畢,糧食從來都不是她們生活中需要操心的事。
悠閒深冬,閒下來的貴族女人們除了好好研究研究城中新近流行的衣飾,多打聽打聽近來討論熱烈的八卦見聞,以備在沙龍聚會上爭奇鬥豔、拔得頭籌,好像也無事可做。閒下來之後,打扮地漂漂亮亮僱人抬個轎子出門賞雪,避免泥濘的大路弄髒新裙襬,街上來往倒別有一番風致。
高級妓女裹在狐裘中以羽毛扇掩面,隱約露出潔白優美的頸項,暴露在寒風中。她們三兩擠在一輛馬車上陪客人談笑,時不時被吹來的寒風刺的瑟瑟,繼而嬌笑著朝客人討饒,打著取暖的名義添幾分情趣,開那麼幾個不太正經的玩笑。
看吧,瑪莎街上冬日也不缺風流豔韻的熱鬧。
華宅在日光的照耀中投下巨大陰影,轉角處,幾個瘦小的乞討孩童衣不蔽體,多半是打隔壁沃利斯巷溜來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們怎樣躲過巷口守衛,到了一牆之隔的富人區討生活。
或許守衛嫌天冷,自己也偷偷耍懶回去烤火喝酒了吧。
一個裹在風衣裡頭的人壓低帽簷蹲在一旁,露出的下頜,依稀可以看見薄薄的唇線:「餓嗎?」
「餓,先生,餓死了,幾天沒吃飯了!前幾天我們跑去教堂,看門人嫌我們會弄髒他們漂亮的地板,不讓我們進去取暖,散了點麵包就再也不理我們啦!」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發言,嘰嘰喳喳互相搶話,你一言我一句地抱怨,又害怕被路過的人發現將他們趕回去,時不時探頭看一眼轉角外有沒有外人來。
「給你們錢,自己能買得到吃的麼?」
「能能能,您隨便給點,夠一頓飽的就行!要是您肯發善心,每人兩個銅幣也好,和上回一樣,我們保準給您辦事辦得妥妥的!」
藏在帽簷底下的男人笑了,從腰間卸下一個小布袋子,掂了掂,噹啷的響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熟悉的錢響引得他們露出了渴望的神色。
男人再掂一把,忽地解開布袋的綁繩,往地上一倒,滿地錢幣滾落。
不用他招呼,小乞丐們一窩蜂躥上來搶光了,甚至幾個追著翻滾的銅幣追了出去。
「給我辦件事,等會魔法協會的馬車就過來了,這家主人會出來寄信,你們都給我看準了。把信偷偷截下來,還是老地方見,懂了嗎?」男人拍拍手站起身,露出一截黑銀交錯的面具,「要是辦成了,以後還有活,夠你們過完這個冬天,要是辦得好,下個冬天你們也餓不著。」
「懂懂懂!先生,容易的很!」
男人一轉身,消失在陽光外頭的世界。
沒多久,噠噠的馬蹄聲從路盡頭傳來,一個打扮貴氣的侍女聽見別墅外馬伕的噓聲,踩著悠悠小步出來喊停。等馬車停駐的手搖鈴一過,裡頭的人探出頭來:「哈德夫人預約的郵件寄送服務是麼!」
侍女昂起下巴,腔調緩慢:「是的先生,請您務必收好,妥善保管。」她優雅地將信件遞過,白手套襯著信封外粗黑的墨汁描的「十萬火急、日夜兼程」分外好看。
看見她走了,孩子們立刻跟上,瞧了一眼,召集同伴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快點,快點,跟上!」
他們得抄小道,趕在馬車到達前趕到下一個地點——郊外樹林。協會的馬車總會在那兒停一停,跑到沒人的林子裡喝點酒暖身子,隨便找個雪坑解手。
冬日枯林,厚雪將落葉掩埋,光禿禿一片林子裡寂靜得連鳥都找不著一隻。
領頭的孩子頭帶著小鬼頭們藏在樹後偷偷觀察。
他看了一會,指了幾個小孩一一分配任務:「噓,來了,來了,都給我閉嘴!等他進林子,你,還有你,去扒那個最右邊的袋子。看準了,白色那個大的,別給我扒錯了!要敢弄砸你的兩個子兒全歸我,飯別想吃了!你,過來,等會站著給他們放哨。一有動靜就敲車壁,懂嗎?敲三下,別喊!漏出一聲我非封了你的嘴!」
「好嘞老大,今天我們幹完就去吃頓熱的吧?」瘦猴樣的幾個孩子悄然歡呼。
孩子頭往他們幾個頭上分別來了一記:「去你的!幹成了再說,油嘴滑舌。」
等馬車靠近,前方駕馬的魔法師從後方敞篷角落裡撈出一瓶烈酒,拔開篩子往嘴裡灌。喝的累了,開心了,往座駕後背一靠,癱在位置上賞雪,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起嗓子唱起歌來。
等著去扒袋子的小孩吐了口唾沫:「難聽死了。」
孩子頭往他腳上踹了一腳:「閉嘴,要是被他聽見你今晚就給我滾蛋!」
酒瓶見底,魔法師打了個酒嗝,晃晃悠悠走下車,到路另一旁的林子裡找了個地兒解決生理問題去了。
先前安排好的幾個孩子直奔裝信件的麻袋,解開繩子從裡面撥了幾下找到那封裝飾精緻的信,重新扣上繩子,偽裝成沒人來過的模樣,迅速隱入樹林,消失不見。
醉醺醺的駕車人好一會才提上腰帶滿足登車,「駕!」
濺起身後雪塵。
傍晚,皇城老街一處不起眼的破爛小屋外,小孩們拍響門板:「先生,您要的貨搞到啦——」
門開一條縫,一隻手從裡頭伸出來,將信件接過。
簡陋骯髒的居室內,維斯帕打了個響指,點亮工作台前的燭火。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多處購置房產以備秘密藏身,此處不過是他在皇城其中一處不起眼的暗窟。查尼亞城炬者助手這個職位倒也清閒,維斯帕三天兩頭的去附近各個城市轉悠,旁人看在他是教皇陛下兄長的面子上,不敢多說。文森特剝奪了他的職位,但是自己身上的本事可不會因為飯碗沒了也跟著完蛋。
文森特作為教皇,坐鎮皇宮,受身份所限出行不便,困於一隅,他可什麼都看在眼裡。維斯帕冷笑,從伯克‧哈德耍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盯上了哈德府的一舉一動。
哈德老頭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想藉著自己的手,趁機殺了他的殿下?
呵,伯克‧哈德就等著爆出消息朝世人邀功,成了,文森特高興自然是好事,文森特若不高興,老頭子手裡可多了一個大把柄。這算盤打得真不錯,沒想到伯克‧哈德多年忠臣,竟然算計到他老弟頭上來了。
膽子肥的他不敢恭維。
不過,老哈德既然要玩兒他,也得看看自己手頭有沒有髒活。
身為當前最有權勢的紅人,伯克‧哈德家的信既不投遞給專門負責貴族信件業務的職業郵遞員,也不投遞給幫忙捎帶信件的騎士團,反而選擇了私人性極強的魔法協會,與平民的書信混雜一團,能因為什麼?
呵,不過是想掩人耳目、遮擋心虛罷了。
除非哈德家全都死了僵了,整棟宅子沒有一絲動靜,否則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保住哪怕一件底褲!
信封表面的收信人明明白白寫著薩洛揚‧哈德……唔,寄給他堂侄的信,有點意思。
翻過另一面,信封口子上脆弱美麗的圓形火漆上印了防偽防窺的哈德家徽。
維斯帕輕車熟路地拿出自己特製的膠粉糊在火漆表面,等它凝固之後,用小刀從底部撬起火漆揭離信封,非常熟練地將凝固的模具與火漆分離,打開封口,放在光亮處用鑷子探裡頭的東西。
顯然,他不是第一次幹了。
噢,什麼紙都沒有,更沒有家信,只裝了一張手帕。
維斯帕皺起眉頭,不急於用手拿著,他繼續用鑷子夾出手帕甩了甩。出於不確定這塊手帕功用的前提下,他可不敢直接用手去碰。帕子展開繡紋普通簡潔,針線配色貴氣大方,中間留白一片。
維斯帕懸在空中湊近嗅聞,一股子酸澀味充滿鼻腔。
——明礬。
可真是低級的密寫術,維斯帕嗤笑,搖頭晃腦打了一小盆水回來。
維斯帕打小就鑽研這些東西,他輕蔑地拎起手帕往盆裡扔,連哈德也只能玩玩他當年玩剩下的玩意兒。
手帕一沾水,四行藍色字體從手帕的留白處顯現:
The war is approaching
The border must be heavily guarded
If you get the order
Revolt
(戰爭將近,邊境重防,領命則反。)
果然,哈德之所以做下先前的事,僅僅是一次試探,他背後的野心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經過上回對伊薇爾的失敗刺殺,他順勢而為乾脆借快要來臨的戰事為突破口,暗自圖謀。
維斯帕立刻重新摹寫一份,抄完便拿去在火上烘烤,隨著水分蒸發,字跡隨之消失。
維斯帕將抄件與碎裂的火漆包在一塊,轉身切了一段蠟條放在銀勺上過火融化,用方才的膠質模具做了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新火漆封口。
明日他找那些孩子重新郵遞這封信,路上晚不了幾日。
他今晚有更重要的事。
深夜,蘭頓教皇寢殿偏廳的一處寢臥,布蘭奇值夜所宿之處,窗栓悄然自動打開。
小布包「咚」地落在布蘭奇床面,上頭紮了片長字條,隨布包墜落微微搖晃。布蘭奇驚醒,他拿起布包翻過字條,借月光看清上面一行字。
「給你的主人」。
他倒吸一口氣,起身坐在床沿思量了一會,從衣架上取過外披套上。
布蘭奇拉響搖鈴,沒多久,一牆之隔的屋子傳來了應答。
「進。」
他立刻拉開身旁與牆同色、渾然一體的門,通過秘密通道直接進入歷代教皇居住的臥室。
床上的人襯衣凌亂,胸前敞出一片雪白,他皺眉撩開散落的額髮,顯然才剛剛從睡夢中被打攪。布蘭奇識相地撇開眼,等待他的主子稍整儀容。
唯有深夜才有可能見到端莊持重的教皇陛下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倦怠隨意的模樣。
卸去沉重的禮服,被光環與權威模糊了的容顏露出,遠比手上那顆象徵身份的紅寶石戒指還要昳麗撩人。
「什麼事,布蘭奇。」文森特嘆了口氣,攏過長髮披在肩頭,他支起一條腿,手肘撐在上頭,做好了聽聞布蘭奇匯報的準備,「能讓你半夜叫我起來的多半是大事。」
布蘭奇沉默,他躬身,雙手遞過布包。
文森特瞟過字跡,哈了一聲:「他親自送來的?我那個哥哥到底有點良心。」
布包攤開,文森特取出抄件,他將剩下的幾片大塊碎火漆拿起。
「布蘭奇,點燈。」
燭火燃亮,跳躍的燭光中,布蘭奇低頭站在一旁,用餘光打量主子的臉色。
文森特一直凝視著那堆物件,沒有任何變化。
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但是一貫的直覺告訴布蘭奇,大事不妙。
短短幾行字與殘破的火漆片能值得陛下捧在手上如此之久……怕是……
「明日私下召見默里‧林恩。」
文森特把手上的東西重新收回布包,放入床頭抽屜內。
布蘭奇應下,退出教皇寢臥,暗暗揣測主人的心意,他想,怕是要發生動搖根本的大事了。
……伯克‧哈德?文森特吹熄蠟燭,燭火熄滅繞出的黑煙吻過他陰鷙不定的半側臉,是他疏忽了,三人結黨的時候就該給伯克一個教訓,放任只會讓貪婪的狐狸得寸進尺。
借亂起勢?
故意在平日政務中表現的低調謙和,背後想著給他演一齣大戲。伯克‧哈德啊……文森特不由得回想起原先尚在繼承人位置上掙扎時對方給自己的支持。
命運難測,人心易變。
維斯帕吹著口哨一人漫步在蘭頓皇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沐浴寒風與月光。一陣妖風颳過,他打了個噴嚏,縮成一團哈哈笑開,只覺得自己現在一副倒霉模樣滑稽好笑。
他笑了一段路,忽然止住,痴痴駐步抬頭望向頭頂圓月。
無論多大多小的屋子,無論他再購置多少套屋產……沒人等他回家啦。
回去了也是一個人。
他朝手心哈了一會氣,自言自語喃喃道:「老弟,你最好多活幾年,不然你老兄連個能幫忙埋屍的人都沒有,聽上去怪可憐的。」
總的來說他老弟對他不錯,這回聯合外人壞事算他不地道。
不過鑑於先前文森特坑了自己一把的行為,維斯帕並不打算徹底截下這封信件。沒必要,他老弟神通廣大,自個就能搞定,他可懶得操那份心,讓那些愛操心的人忙去吧。
默里‧林恩侷促落座,今日政務廳會議結束時,他被一個負責打掃皇庭的小侍女半路攔住,通知說有人要見他。默里‧林恩本來不想理搭這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毛手毛腳連規矩都不懂。然而下一刻,小女孩張開了掌心,其中赫然躺著一枚紅寶石戒指。
……那個人的戒指。
「您還是不和我走麼,大人?」女孩難辦地撓撓後腦勺,「那我只能回去覆命了。」
默里‧林恩:「……帶路。」光明啊,他剛剛差點就拒絕了。
現在他腿有點軟。
侍從已經為兩位擺好了茶點。
「請坐,林恩大人。」年輕的教皇陛下與他的國務大臣聊了一會家常,說到他新近出生的外孫女,話題不經意繞到重點,「我聽說,您的外孫女十分可愛,小哈德夫人特地帶她回來見您。」
「是的,陛下。」默里‧林恩附和道,「是的,她和貝內特小時候一樣可愛,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孩子了。」
默里‧林恩說完,卻許久不見文森特接下話題,無言的沉默使他抬頭望向對面。
對方正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注視著他。
「……」
默里‧林恩不說話了。
年輕的女兒一旦遠嫁,怎麼可能會在孩子生下沒多久的時候就抱著她回來看父母?甚至沒有丈夫或者男方的家屬陪同,獨身一人返歸皇城。
他的女兒婚姻上過得並不好。
可是陛下想要借此說什麼呢?默里‧林恩不明白,這畢竟是人家小夫妻的私事。
「薩洛揚伯爵前妻之子繼承家族的勢頭已定,對吧?」文森特淺抿一口紅茶暖身,「您女兒誕下的那名女嬰在繼承權方面似乎並不被人看好。」
「即便小哈德夫人以後誕下男孩,在家中也不過是次子,在家中佔不到什麼實質上的好處……而您,由於沒有親生兒子,除了小部分贈予您女兒的財產,剩下大部分基業將歸於您的侄子。由於您女兒的丈夫尚在人世,所以您贈予她的那筆財產也將歸於薩洛揚‧哈德,這位日益風流名揚的伯爵大人,您的女婿。」
默里‧林恩臉色難看起來,青得同塗了苔蘚一般。
「說實在話,我想您近來一直都在憂心此事。」文森特站起身,繞過桌椅,拍了拍默里‧林恩的肩,「這場婚姻有我促成的成分,說到這個我也深自內疚,沒能為您的女兒尋一門美滿婚姻。」
「陛下不用自責,薩洛揚近幾年的確變化很大……我想其實矛盾在他們成婚前那一場妓館醜聞已經埋下,貝內特總是拿那事翻來覆去地抱怨,薩洛揚一直強調他是無辜的,不過貝內特不太能聽進去……直到他現在真正流連花叢,簡直傷透了貝內特的心。」
默里‧林恩別過臉去,縱然他人人敬畏,女兒照樣不得開懷,權傾政壇半輩子,臨了做不好一個父親。
人前風光,人後難言。
文森特眉頭一跳,他哪想得到當年伊薇爾意圖算計他,故意安排用來破壞哈德與林恩兩家婚姻的一場好戲,轉過頭還能變成如今他破局的墊腳石?
真是世事無常。
「那麼,我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建議,還請您讓小哈德夫人就此脫離苦海。」
一語驚破,默里‧林恩猛地抬頭,仰望身旁的教皇。聖潔混雜蠱惑,被他隨心玩弄在言辭之間。
「與其平白受牽連,跟著一個並不愛她的夫婿赴死,不如抓住正確的機會安享富貴。」文森特嘶聲低語,彎腰附在默里‧林恩耳畔,「哈德一族的榮光閃耀不了多久了,林恩大人。」
「?!」默里‧林恩驚恐地抓住了文森特的胳膊,「陛下,請問您……為何這樣說?」
文森特撥去默里死死扣住他的手,以兩人相互能聽見的音量平靜地宣佈一個事實:「伯克‧哈德與他的侄子欲謀皇冠。」
「不久我們與西境將要迎來一場戰爭,但在此之前,西林極有可能憑藉溫暖氣候比蘭頓更早度過冬天,與西境前後合作來攻我領土,一雪前恥。伯克‧哈德料到了這一點,所以秘密寫信給他的侄子,等我下達在極南之地布陳重兵的命令,臨時賦予薩洛揚指揮權的時候,就是他造反之時。」
「十分不巧,這封信落入了我手中。」
文森特緩步歸位,端然坐下:「如果您想小哈德夫人下半生安穩不愁,需要她憑自己的努力好好爭取才行,我對功臣的獎賞一向不曾吝嗇——哈德家的財產、土地、奴隸,統統獨歸她一人。」
「怎樣才能不讓她不忠貞的丈夫得到這筆財產呢?」
默里‧林恩十指緊握扶手,指節發白,他目視前方,不敢搭話。
怎樣?
「當然是讓那個男人就此消失。」
默里‧林恩低頭不答,肩部肌肉一個抽搐,遮不住顫抖:「……您要現在出手麼?」
「不著急,林恩大人,不著急,我們需要您女兒的幫助,她最好盡快啟程返歸洛里昂城與她的丈夫重修舊好……假如行不通,我另有計較。安全起見,別帶上孩子,把她留在皇城養育吧。」以免被哈德家做了人質。
或者另一種理解,放在文森特眼皮子底下,給他做人質。
「是。」
「等哈德老狐狸的牌全打出來,我們再行收網。」文森特將茶杯提至唇邊,唇角觸紅茶已溫涼,他皺眉放下,沒了喝的欲望,舉杯向默里‧林恩晃晃,別有深意,「一個自立門戶、親掌權勢、坐擁傾城財產的寡婦,怎麼看都比愛而不得、自怨自艾、受盡生活磋磨的妻子強吧?」
「往後她若喜歡,還有數不清的年輕男孩等著小哈德夫人,您覺得呢?」
默里‧林恩起身,將右手扶在心臟處,深躬應答:「必不負陛下期望。」
你不斷揉按太陽穴,思考該如何和打翻了的醋罈子再做一做思想工作,讓他同意將你暫時傳送至西林,與凱撒關於此次合作進行親身商談。
你窩在床上小小一團,瞅一眼窗邊冷硬的美人……艾斯本還在和你生氣呢。
思來想去這一會薇諾妮卡的氣也不會消,昨晚兩人背對背躺了一晚,恐怕她一夜未眠。
好不容易歇息一日,還不如自己簡裝出門逛一逛街,正好去郊外縱馬放肆一回,帶上劍筒和獵槍,看能不能遇上駝鹿和棕熊……算為你臨近的親征做準備了。想到這裡,你立刻起身找了套輕簡的男裝,起床下樓去。
「你敢走!」身後一聲不吭的人突然厲聲道,嚇得你一個激靈,立時站在原地不敢邁步,「伊薇爾,你今天要敢出這個門,我們兩個以後都各歸各的,別再來打攪我。」
你緩緩轉頭,脖子一格一格擰到後頭,瞥見薇諾妮卡幾乎倒豎的眉頭。
「……我沒打算走,艾斯本。」
「你沒打算走?伊薇爾向來喜歡編謊話騙人,她不僅想好了什麼時候走,還謀劃好了後半輩子的退路。她正等著利用完我一腳踹開呢,是不是?」
「艾斯本,我從來都沒有打算做這種事,你別太過分!」
「我對你與凱撒‧卡文的關係一忍再忍,也該有個盡頭了吧?!」薇諾妮卡臉色慘白如鬼魅,步步朝你走來,逼問道,「他與你合作的唯一條件便是你嫁給他……你早就打定主意無論什麼條件都會和他共同進攻蘭頓,所以婚姻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過場……但你想過我嗎!伊薇爾!你與他結婚後,將我置於何地?!我在你那兒算什麼!」
「現在你要求我幹什麼?讓我親手,親手把你送到凱撒‧卡文那個貪得無厭的短命鬼床上去?!」
薇諾妮卡步履艱難,她被氣得眼前直冒白光,呼吸連帶哽咽。不甘、怨憤、崩潰、暴怒連番閃過,你甚至在她臉上讀出了恨意。
極端偏執,近乎魔怔。
沒有任何預兆,神壓降臨,不穩定的氣場將你環繞。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脊樑一同被壓下,額頭觸地,全身不得移動。
——你從來沒有以這樣屈辱的姿態跪過任何人。
從來沒有。
哪怕光明神臨世那回都未感到如此難堪。
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你的頭顱摁壓在地,你無法掙脫,但思維反倒更加活躍。
你忽然有些想放棄了。
從來都沒想過你能撐到如今的境地,已經夠了,不如就此結束吧,隨便怎樣也好。想要脫離束縛並不難,以你的能力完全能夠直接達成條件為更改下一週目開局做鋪墊。
活到如今,只不過想看看自己能走多遠罷了。
為什麼非要堅持呢?
身邊的人要麼背叛,要麼離去,要麼結怨,要麼為敵,堅持下去到底還有什麼意思?
威壓之下,你的思緒逐漸渾噩,眼前能看見的事物出現重影,血液從嘴角與鼻中流溢……會被殺死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也許真的會被暴怒的驕傲神明殺死吧?
……站在他的立場來說,你狠狠戲弄了艾斯本一回,連同尊嚴一塊兒踐踏。
落得這樣的下場再正常不過了。
「伊薇爾——!」
好像有人抱著你在哭,無措地像個孩子,並不溫暖的懷抱還略有些發抖。
吵、煩、晃。
除了好聞的香味,你一點兒也不喜歡。
你闔上眼,誰也別吵你了,讓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用想,好好地,好好地睡一覺……
天下大亂,與你何干。
凱撒掀開窗簾,習以為常地在窗櫺的窄木條上捕獲一隻炸毛貓。不顧手裡毛絨絨一團生物的抗議,他熟練地一手揪起後頸皮另一手托起後腿將貓取下,放在地毯上。
他有點無奈地盤腿坐下,抱臂與弓身齜牙的貓水平對視:「貓也能殺人麼?」
「喵?」你什麼意思?
「你昨晚站在那個地方盯了我一夜。」凱撒玩笑似的從腰間取下火銃上膛,槍口一懟,貼實布偶額頭,半威脅半警告,「我最清楚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代表什麼。」
「你想我死。」凱撒另一手掐住貓咪的喉嚨將整個貓身拎起,面無表情,「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他來不及看清什麼東西閃過,自己手腕莫名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湧,傷口上方悠悠閃爍暗藍色的光芒。
凱撒吃痛,鬆開貓咪,布偶來回磨牙,恨恨地亮出利齒。
——黑暗的力量。
痛覺來的比視覺遲鈍些許,他不得不起身找繃帶包紮。
多餘鮮血從傷口不斷湧出,凱撒抬手吮吸流出的血,將手臂染上的血污舔舐乾淨。他嘴角留下一兩點猩紅的髒污,本該由痛苦扭曲的臉極度興奮,平白駭人。
「你討厭我和伊薇爾接觸。」
「可你無法阻止。」
「你想殺了我。」
「可她不同意。」
「你想要獨佔她。」
「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
「而你只能站在一旁喵喵叫,發洩無能為力的憤怒。」
「我說的對不對,黑暗的渣滓?」
接下來,凱撒親眼見證了貓咪如何變化成人的姿態。那個女孩滿臉憔悴,雙目通紅發腫,一副哭過的模樣,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光景,伸手拉起凱撒的領子單手將他提到半空。
臂力驚人。
她極力克制自己想要殺戮的衝動。
「別惹我,小子。我不會殺你,但我能放乾你一半的血,還叫你痛苦地活著,半生不死,像具屍體般乖巧。」
凱撒嘲諷地勾勾右嘴角的皮:「噢,我真害怕,可那樣有人要傷心了。」
他被女孩一把摜在地上,像片破布。
艾斯本滿腦子充斥著你昏睡了三日醒來對他說的唯一一次話。
「戰,尚有生機,不戰,龜縮一世;西境與教廷戰,無盟友,必死無疑,得西林,或許有勝算。艾斯本,假如你想要我死,儘可能痛快點,別心軟誤事。」
字字誅心。
他說不出口那一句對不起,好在心底巨大的恐懼迫使他必須採取行動。
問題比他想像的要嚴重的多,無論他將姿態擺得再低也好,你毫無所動,即將失去的恐慌在他心底擴大成一個吞噬生機的空洞。
吞噬你的生機。
沒有溝通,沒有親密,沒有對視,宛如一對陌生人。
恐慌將他最後一根心理防線壓倒,做出了他曾經想都不曾想的舉動:主動前來找尋問題根源,凱撒‧卡文。
艾斯本想,他得做點什麼能夠彌補過錯的東西,必須得做,否則後果將是他所能承受之外的東西。
所以,昨夜他站在凱撒‧卡文的窗檯上,糾結了整整一夜。
他真的很想乾脆……呼,不,別想,冷靜,什麼都別想。
「我勸你先閉嘴,小男孩。」薇諾妮卡聲線冰寒,「我來通知你,她過幾日將來西林商談合作事宜,你打算將會談安排在哪?」
凱撒聳肩,眼前人果然不能拿他如何:「我的臥室當然是最佳的會面地點,能夠及時攔阻他人隨意走動,確保會談足夠秘密。」
薇諾妮卡譏笑:「要麼你瘋了,否則就是我瘋了。我怎麼可能把伊薇爾送進你的臥室?」
凱撒一愣,皺眉與少女對視。過了一會他眉頭驟然鬆開,紅暈從脖頸處迅速爬升至耳尖,咳得昏天黑地。
天啊,光明在上,他真沒想到那一層!
討論了各種方案皆無定論,凱撒不耐起來,讓薇諾妮卡自己定一個位置。
「王城郊外獵場。」
少女的身影隨黑紗一齊落在陰影裡,她返歸馬迪爾堡某處溫暖的小屋,從背後抱住已多日未同她說話的你。
「伊薇爾,我認輸了。凱撒‧卡文將在獵場與你會面,屆時我帶你過去。」她輕聲道,「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別把我拋下。」
「別不理我。」
枯葉浸在冰冷水中,馬蹄踏過,披風飛揚。
你與凱撒兩人並肩騎行,慢悠悠在空曠的獵場中商討大事。
他先清了清嗓子,整個人看上去不太好意思:「我……呃,伊薇爾,你說過,不會嫁給愛哭的男人……」
「所以那個哭泣的女孩,不管她是什麼生物,你完全不用考慮她,對嗎?」
你:「……」好像他是在說艾斯本。
一本正經地連外貌為女的情敵都懟,真不愧是您,凱撒‧卡文。
「我們從我尚在逃亡的時候已經開始商量婚姻大事了,不是嗎?」凱撒握住你的韁繩,雙馬並排慢行,控制在他的節奏裡,「我的意思是,它……不是要挾或者其他什麼……而是我,和你,兩個人關於未來的計畫。」
「對於臣下來說,國王需要一個妻子,而我只想要你。」
「你也想要我的,對吧伊薇爾?」
凱撒轉頭朝向你,笑顏燦然,看起來單純地像個大男孩。
你溫柔抿唇,將手覆在他控制你韁繩的手上:「當然。」
你覺得自己越變越可怕,當年絞盡腦汁怎樣博得旁人歡喜的女孩,已經學會了如何用情感來換取利益。
「所以,其實我們應該把時間更多地放在其他項目上,不用繼續討論必定發生的事情。」凱撒心情明快,他話雖如此,肉眼可見地長舒一口氣,「西林將會使用新式武器。我希望西境能夠提供原料並輔助生產,負責運送,西林方面將會提供製作圖紙與配方及使用方法。這個交易你能同意嗎,伊薇爾?」
「我覺得很合適,是一筆好買賣。」你盈盈地彎了眉眼,「凱撒,你要從極南之地進軍,以為前事雪恥麼?從曾經被蘭頓鐵騎踐踏過的地方找回西林王室的榮光?」
但是凱撒極其篤定地告訴你,他要繞過極南之地,首先從海上進攻。
出乎意料。
你感到滿心疑惑,據你所知,西林海事發達是因為它與海外來往密切經濟發達,商業繁盛,並非海軍強健。
凱撒瞧見你懵懂的模樣,被逗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沒錯,是你想的那樣!西林根本沒有所謂正規的海軍,伊薇爾!」
「那麼……」
他歪頭解釋,痞裡痞氣勢焰囂張,你看在眼裡不覺莞爾,為他獨屬少年人的可愛:「西林幾乎不供養專門的海軍,因為沒有必要。所有獨立擁有一隻船、能持許可證不用納稅隨意出海的商人,特殊時期聚集起來就是一支軍隊。伊薇爾你所說的西林海軍,實際上正是指這群人。西林平日從來不限制他們的自由,與其禁錮他們的腳步,還不如讓他們在閒時做生意為國家繳納稅收。」
凱撒擺擺手,愉悅地在空中比劃。
「這些人平日不受任何人控制,包括各路貴族,既不歸屬王室軍隊需要供養,也非某個大臣的私兵,再好用不過了!」
「他們真的能應對戰爭嗎……」你仍然很擔心。
凱撒笑嘆道:「遠海可比你想像得危險的多,伊薇爾。你可別小瞧他們。」
「等到什麼時候沒生意做了,他們可就不是商人,人們更喜歡對他們使用另一個稱呼。」
「什麼?」
「海盜。」
令蘭頓沿海聞風喪膽的名詞,你不禁愣住。
下巴被人扳過,吻落鼻尖,輕淺短暫,極為動情。他想,伊薇爾怎麼也會露出傻乎乎的模樣?自己怎麼看也看不夠。
凱撒習慣了你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態,此時你的訝異對他來說比發現新大陸還高興。
你乖乖聆聽帶給他的成就感讓凱撒的好心情更上一層樓。
「在船上,他們是水手,在陸地,馬上他們是重型騎兵,馬下能做重型步兵。伊薇爾,西林有能力前去遠海的商戶都不簡單,西林好歹也是與蘭頓平分克帕大陸相互抗衡的大國,沒你想的那麼虛弱。」
「……它只是,需要一位可以勝任職位的君主。」
凱撒從腰間抽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一飲而盡,權當暖身。
「所有人都以為我會首先以陸軍出其不意急攻極南之地,我偏不。」
剔透晶瑩的瓶子別回腰間皮革長帶,他伸手探過揉揉你的頭:「等到蘭頓軍隊前往支援西海岸之日,便是我西林鐵騎在它極南之地一雪前恥之時。」
獵場內環繞的綿延山脈,樹林密佈,失落的人靠在樹幹上,遙望成雙的兩個模糊黑點。
薇諾妮卡想,要是奧爾德里奇能夠長距離轉移就好了。
用不著她親自往自己的傷口上再宰一刀。
大型船隻秘密在西林各港口集結完畢,統一按照指派北上。利刃在濃霧中以熟練的技巧穿梭,往蘭頓柔軟無防備的薄弱處插去。
「陛下!您怎麼能繞過議政會議擅自決定了婚姻與戰事!」
唉,煩人的質問總是逃不掉的。
凱撒睜開一隻眼,手肘撐在長桌上,極不耐煩,懶懶以問題作答:「我此次出兵是否動用了各位繳納的稅收?是否擅自調用了各位的私兵?」
「……這,沒有。」
「我的婚姻,非得經過各位的同意,而我自己的意願算不了什麼?」
「不,陛下,我只是認為您應該事先告訴我們!」
凱撒花了點力氣賞安斯艾爾老公爵一個濕漉漉的眼神:「噢,現在知道也不晚。」
極其欠扁。
老安斯艾爾氣得倒仰。
「對了,既然諸位已經提到戰事,我順便一齊說了吧。」凱撒伸手撥弄了一會綁住短短髮尾的髮帶,心不在焉道,「不可避免的,不久西林陸軍亦將投入戰爭。所以,明年開春的稅收與軍隊,還請各位大臣多加支持。」
艾利克‧萊斯特抿嘴甜甜地笑了:「請陛下放心,萊斯特家世代忠誠,定不辱使命。」
凱撒見那孩子識相,轉頭看向安斯艾爾老公爵:「您呢,閣下?」
老安斯艾爾保持沉默以對抗。
凱撒拖長了調子,眯起眼直勾勾盯住老安斯艾爾:「潘多拉……」
安斯艾爾老公爵臉色刷地失了顏色。
「……是,陛下。」
艾利克暗地裡朝凱撒點頭示好,正身時一臉嚴肅。
艾利克心中得意地哼了聲,他轉手將伊薇爾‧萊諾送他的那包關於安斯艾爾家的把柄交給了凱撒,一點力氣沒耗,平白為萊斯特家贏得了君主的信任。
蘭頓那位置可沒戲了,他還得在西林混個幾十年,不把萊斯特捧到西林僅次於卡文家族的雲端,做陛下身邊深得信任的寵臣,人人敬懼,豈不可惜?
「海盜!救命!海盜來了!海盜上岸啦——」
羔羊們撕心裂肺的嚎叫阻止不了豺狼入侵。
戰爭,一觸即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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