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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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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草乙非文] 冒死抵擋來自病嬌的BE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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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2:4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章 九周目黑巷

  克洛伊拉上丈夫,戰戰兢兢去見她剛回來的主人,她緊張地將黑裂枯黃的粗手指在油污熏黃的白圍裙上揩了又揩,小腿肚拚命打顫。

  還好她奶牛般寬大臃腫身材所撐起的寬布裙能遮蔽許多細節。

  晚飯已經擺上餐桌,按理來說,她已經不該出現在主人進餐的居室。可憐的廚娘抹了一把臉,做馬伕的丈夫拎起小雞仔似的小兒子隨妻子上樓,他在後頭拍拍克洛伊的背。

  「行啦,又不是什麼大事。」魯賓粗聲粗氣地安慰妻子,他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以後我們也管不了了。往後我們回去種田,要是給的錢足夠還能建一個小農場,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嘛,老婆子。」

  克洛伊提起裙子直喘氣,她行走不便,走幾步就累了。

  樓梯吱嘎吱嘎地搖晃,魯賓推了她一把,招呼她快些。克洛伊回身瞪了丈夫一眼,想到將要迎來的美好生活,許多擔憂就此拋在腦後。

  主人才從老爺們扎堆的市政大樓回來,他習慣過一會再出來用餐。克洛伊想不通為什麼主人不顧老主人的反對繼續為那個女人做事,她是個虔誠的光明信徒,儘管嘴上不說,心裡多少不滿。

  伊薇爾殿下給馬迪爾堡辦了許多好事,可惜是黑暗神的走狗。

  ……那十七個小夥子不曉得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竅,竟然會幫她說話?

  老主人從鄉下寄信來家裡,明著告訴她的小康納少爺最好重新找個活計,實在不行離開馬迪爾堡,主人壓根沒理會。

  魯賓支持妻子的觀點,世道敗壞,年輕人的想法他也弄不懂了。最可恨的是葛蘭神父,枉自己以前天不亮就起來幹活,魯賓啐一口唾沫,為的就是趕上那老頭的布道。

  現在好啦,一遇上事,最該他跳出來主持正道維護光明的時候,縮在屋子裡不見人!

  噁心的懦夫!

  莫克里安‧康納本來在臥室休息,他打算看會兒報紙再去吃飯,聽見不尋常的聲響,放下手中的事,拉開門往外看了看。

  在他家中幹了將近十五年的馬伕與廚娘站在外頭正抬手準備敲門。

  這對夫婦平日為沉悶規矩的康納府添了不少樂趣,是他生活在父親掌控下的壓抑少年生活裡,為數不多的快樂。

  可是,莫克里安往臥室牆上的石英鍾瞧了一眼,這個點……情況似乎和往常有些出入。

  莫克里安想了想,試探地問:「魯賓叔叔,克洛伊嬸嬸,你們有事找我?」

  怪事,他們帶著孩子在飯點找他,十來年還是頭一回。

  「少爺,您……看著能不能抽空出來一會,我們……」克洛伊不好意思,狠命用肘子一捅丈夫,淨讓她一個人開腔,「你個缺心眼的,倒是說話啊!」

  魯賓痛得「嘶」了聲,一把拍掉妻子魯莽大手,挺直腰板一口氣將剩下的話說完:「我家老大娶的那個姑娘啊,少爺,您記得吧,就我那個鄉下放羊的傻小子他女人,生孩子啦!還生了倆,忙不過來!她家裡沒人幫忙,我那兒子派人捎話給我們,說累病了成天昏著在床上,怕是活不了多久,我們得回去幫忙照看。」

  魯賓拉過小兒子,孩子怯生生抓住父親手指地瞧著莫克里安:「少爺,聽說哥哥的孩子很漂亮,我們打算快些回去看她們。」

  莫克里安愣了半天,忽然就要走了?

  也是,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要走也正常,他知道廚娘家裡確實有個大兒子,原先寄養在親戚家裡,每個月兩夫婦從城裡寄工錢充作生活費。那個男孩前幾年來康納府與父母過了一回豐收節,沒想到已經結婚了。

  莫克里安合上身後臥室的門,領著三人去了待客的廳室,壁爐內火焰旺盛。

  「那,你們打算請多久的假,什麼時候回來?」他示意三人隨意坐下。

  夫婦二人面面相視,誰也沒坐。魯賓把孩子攬在懷裡,不說話了。

  克洛伊搓搓手,訕笑道:「不回來了,少爺,以後都不回來了。我和魯賓打算回鄉下養老去……您怕是得雇新工了。」

  莫克里安驀地抬頭,吃驚道:「這麼突然?!」

  「是,是,真不好意思少爺,在您家幹了半輩子說走就走了。可我和魯賓年紀大了,家裡也需要人幫襯,實在是,實在是……」克洛伊忍不住抹起眼淚,住了十來年的地方了,怎麼說也是捨不得的,聲漸哽咽,「您看著讓管家把這個月的工錢結了吧,隨便給點,夠路費就行了。明日中午的飯我也準備好了,您讓人熱一熱就行。」

  「今天就走麼?」莫克里安抓住了重點,他往窗簾縫隙中望去,露出一絲漆黑的天色,「太晚了,明日再起身吧。」

  「不了不了,孩子在家裡等人照顧,我們幾個在城裡住的也不安心。」

  聽得對面態度堅決,莫克里安不好多留,臨走前特地多結了一些錢幣,讓他們當作給新生孫女的禮物帶回去。

  魯賓與克洛伊兩人拉著小兒子往康納府外走去,行李不多,兩個包袱一挎,剩下的都不要了。

  魯賓走著走著,回頭朝身後望去,他看大的少爺站在樓梯上給他們一家送別。

  他猶豫停步,拉住往前走的克洛伊:「等等,老太婆。」

  而後揚聲朝莫克里安道:「少爺——」

  莫克里安搖手示意他聽見了。

  「您找新人上工的時候,千萬得是個合適的老實人——」

  魯賓一家出了康納府,兩拐三拐拐入小巷內,早有人在那等著他們。

  魯賓作為一家之主,讓妻子拉著兒子等在他身後,上前道:「我們按你說的辭了活,該履行承諾了吧?」

  打頭的混混懶得說話,閒閒倚在石牆上抽菸,帽纓從額前垂落。他向後頭一努下巴,立刻幾個會看眼色的少年有模有樣地上來,將魯賓一家散散圍住。

  「把該給我們的錢結了,我打包票從此以後帶上一家子再也不出現在馬迪爾堡,你們的要求我倆也都做到了,以後別再來找我們夫婦,趕緊兩清!」魯賓朝靠在巷子石牆上的年輕男人低聲道,他伸手要錢,被其中一個少年回以輕蔑鄙棄的眼神。

  另外一個少年瞧了眼克洛伊,低頭逗弄她懷裡的小孩,男孩仰頭不敢動,害怕地簡直要哭出來。逗弄者相當不滿意他的表現,呸了口唾沫,罵道:「呆瓜。」

  克洛伊氣得一掌呼開他,雙手搭在兒子胸前,緊張地不停往丈夫所在的方向看,既怕有熟人出現壞了他們的事,又怕拖得越久有什麼不詳的變故。克洛伊本能感到不舒服,但她在兒子面前不能露怯:「快點兒,快點兒魯賓,催催他們,孩子風裡頭吹著難受。」

  單單離開康納府就夠她不開心的了,眼前囂張跋扈的年輕人更叫克洛伊火大。

  這些混混有什麼好得意的!

  如果不是他們威脅,自己好好待在康納府,也許做一輩子,少爺是個好主子,等她晚年了,憑空得不少閒。

  天曉得鄉下那些女人們羨慕的眼神讓她多受用。

  呸!一群渣滓!

  領頭男人兩指夾著手中菸捲,吐出一口煙霧,低頭回味,頗為享受。他見克洛伊迫不及待的模樣,終於有了點反應,將菸捲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懶懶發聲:「佩皮斯,幹什麼呢,還不把錢給他們。」

  魯賓連忙應聲:「對對對,領完了大家都好!」

  被叫到的佩皮斯「切」了聲,拍拍手調整了吊兒郎當的姿勢,吆喝招呼身旁人道:「好啊,好啊,你們幾個過來點,把帶的錢拿出來給他們,讓這家人保管領個夠,下輩子都花不完。」

  夫婦倆臉上露出笑容。

  笑容定格。

  凝固,扭曲,轉為痛苦,最後失去張力,平扯成一條波浪形的抿紋。

  掙扎與哀嚎藏在污穢巷中,無人問詢。

  細細幾根絞殺索沾著鮮血從三人脖頸處取下。

  佩皮斯踢了一腳躺著的魯賓,那傢伙鬍子上沾滿白沫。佩皮斯手中細索繞指轉圈晃蕩,做了個鬼臉:「下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下輩子花去吧!」

  「頭兒,收工!咱們回去告訴那些人,說他們來的人可以安排進來了?」佩皮斯左右各攬著一位狐朋狗友,問起領頭男人,「事兒辦妥了咱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用忙活了吧?」

  男人低笑:「懶貨。」

  「學學克萊恩,單子接的勤說不定就碰上金主了。」

  「好吧頭兒。」

  伯克‧哈德在約定好一齊聚會的旅店廂房內踱步來去,威廉‧卡萊爾看得心煩意亂又不方便指責,只好從一旁木頭置物架上拿了張新印的花邊小報擋臉。

  威廉用力聳聳鼻子發洩情緒,糟老頭實在煩得很。

  伯克望了望鐘點:「維斯帕‧休伯特還沒來?」

  「是的,閣下。」威廉為了不讓場面過於尷尬,秉持著禮貌的原則搭話,「請再等等,反正時間多得很不是麼?」

  「大人們,冤枉啊,我可向來準時。」簾擺揚起,隨後威廉身旁沙發軟墊下陷,憑空多了一個人,「一分鐘不早,一分鐘不晚。」

  伯克驚喜,但他自恃資歷最老年紀最大,不能過於主動,否則顯得不夠持重,叫人看輕。於是疾走幾步,霎時停下,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嚴肅道:「來的正好,你們年輕人做事俐落卻未免牢靠,我有幾個地方要問明白。」

  「請說。」

  維斯帕大大方方見禮,不卑不亢,未見得頗為尊敬,恰讓哈德挑不出什麼怠慢的毛病,亦少不了膈應而已。

  「為何將人安排在馬迪爾堡稅務官府邸內?放在異端身側豈不更容易得手?我想聽聽維斯帕先生做出如此決定的理由何在?」伯克負手而立,掩下焦急。

  維斯帕聽罷,揮揮手:「我還以為是什麼難題。」

  「伊薇爾‧萊諾殿下家中素來不喜傭人長留。更何況,她身邊待著的守衛不是尋常人,要是貿然安插人手,暴露幾率甚大;和咱們接頭的人與殿下身邊守衛關係交好,絕對不會同意接下這單買賣。」維斯帕娓娓道來,接過威廉給他倒的果酒,兩人相互碰杯,維斯帕遙敬伯克‧哈德,「而殿下身邊那位稅務官十分特殊。」

  「市政工作事務繁忙,他時常自備飯菜與殿下共進午餐,與她近距離接觸頻繁;假若莫克里安相邀,殿下極有可能願意前去康納府。所以,假如我們想要震懾馬迪爾堡,無論投毒還是暗殺,還是莫克里安身邊方便點。」

  伯克‧哈德皺眉,「維斯帕先生,為什麼您還要稱那位異端為『殿下』?」

  維斯帕本欲仰頭飲酒,聽聞此言,他驀然一頓,酒杯中果液濺出幾滴落在衫袖處。

  「……啊,習慣罷了,伯克大人請勿過多在意這些小細節。」維斯帕自嘲地搖晃余酒,向威廉讚賞一句,「倒是味道不錯。」

  威廉‧卡萊爾抱臂,靠在沙發上眯眼慢慢品味,敷衍地扯扯嘴角算作笑容。

  他做賭鬼的那個暴脾氣父親還沒死的時候,自己也曾是個不懂事的刺頭。那年生日,恰好萬燈節,他偷偷跑去普利旺斯街喝酒。不知道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啊……威廉低頭抿了一口果酒,他好像喝的醉醺醺的,然後遇見了偷偷跑出來的殿下,告訴她原來她要嫁與西林的凱撒‧卡文,自己甘願死心。

  後來發生了什麼呢?他不記得了。

  究竟是真是假,也不在意了。

  都是少年事,何必糾結。(68章八週目集市)

  威廉想,拖了這樣久,他也是時候慎重考慮挑選一位合適的貴族小姐共度一生。

  ——畢竟,「遷延蹉跎,來日無多」。

  等每日例行匯報結束,你叫住準備離開的莫克里安。他昨日還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今日下午便眉開眼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好事?

  莫克里安轉身駐步,疑惑留頭,夾帶一絲期待:「您找我還有什麼事嗎,殿下?」

  「瞧你開心的,最近發生了什麼好事麼?或許我還來得及祝福?」你轉動頂在手指上的銀質雕花書籤,歪頭好奇道。

  角落裡守著的克萊恩機警地望向莫克里安,隨口插了一嘴:「也許是家中傭人換了。」

  「確實如此。」莫克里安驚奇道,「克萊恩先生,您怎麼知道的?」

  克萊恩一抬死魚眼,直指莫克里安空空如也的飯盒。

  「今日味道和往前聞起來不一樣,先前必然出現的雞蛋沒了。」

  不愧是吃這口飯的,你摸摸後腦勺,觀察細緻入微,有些嚇人。

  莫克里安連連點頭,扶正眼鏡,接著話往下說:「是的,前天家中幹了多年的傭人因家事驟然辭離,正發愁沒人交接事務,結果昨日管家剛張貼出去招聘的消息,沒多久便來了合適的人選,活幹的也不錯,無須我過多操心了。」

  他思考一會,再補充道,語帶希冀:「您是否有興趣有空來我家坐坐?臨近豐收節,天寒地凍,事務見少,那位新廚子手藝不錯,殿下或許會喜歡。」

  自《繪本》面世,莫克里安屬於為數不多堅定立場為你辦事的心腹。他誠心邀請,你當然欣悅應下。

  最忙的秋末過去了,冬日迫臨,天黑愈早,返家的時日多起來。

  最初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戰意漸漸從馬迪爾堡的天空上消散,文森特正如他所說,履行承諾,一力將主戰黨壓下,兩方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但要你主動挑起戰事……

  自然不能。

  你沒有料到他的打算,走到眼前這步,目標忽然渺茫。

  黑暗神信徒幾經淘洗挑揀,光明神的信徒內部態度眾多,分裂不齊,馬迪爾堡逐漸成為兩種信仰模糊的交匯處,西境的風氣受其引導,日漸改換。真正親身體歷交往過黑暗神信徒之後,人們記憶中對黑暗神及其信奉者遙遠而凶惡的固有印象被時間打破。祈禱對鼠疫治癒依舊沒有任何助力,被稱下詛咒的黑暗神從來不曾現世,風廷之所那群老傢伙們一步步失去了攻擊你的把柄。

  算是好事吧?

  可你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呢?

  向文森特復仇嗎?你從傳送陣繞出,走到二樓臥室門側,靜靜凝望臥床讀書的薇諾妮卡,銀色月華淡淡流淌,映亮她半邊美麗臉龐。

  多難得的時光:

  子民幸福,轄境安好,回家的時候,始終有人點好燭台,留一盞燈守候。

  眼前的一切,你捨得失去麼?

  「鬼鬼祟祟,探頭探腦,賊眉鼠眼。」奈何眼前這尊女神雕像一開口就把氣氛全數破壞,「早就發現你了,伊薇爾,躲在門口不冷?」

  你:「……嚶,我這就進來嘛。」

  你歡快地跑到床前,湊近薇諾妮卡,雙眼亮晶晶:「艾斯本!」

  薇諾妮卡:「?」

  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換了個角度瞧她,露出一口白牙,繼續保持完美的八顆牙微笑:「艾斯本!」

  薇諾妮卡:「……」

  薇諾妮卡感到深切疑惑,誰能告訴她,她家素來沒心沒肺的小孩又在盤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艾~斯~本~!」你捉起薇諾妮卡纖弱手腕,輕晃撒嬌。

  薇諾妮卡把手抽出,將書卷闔上放置一旁,回身揉揉你的狗頭,問:「犯錯了?要我幫忙?」

  你使勁搖頭,從鼻子哼哼唧唧發聲以示否認,委委屈屈地抱住薇諾妮卡的腰,靠著蹭了蹭,找個舒服的地方窩著。

  「怎麼了,今天這樣乖?誰又惹你生氣,還是在哪受欺負了?」薇諾妮卡面色凝重起來,「嗯?說話,伊薇爾。」

  你對暗元素敏銳的感知能力明確昭示薇諾妮卡身旁氣場變化的不尋常。

  完蛋玩大了,大佬受刺激了。

  打住打住,老實交代。

  「沒有。」你雙頰一鼓一癟,躺在她懷中小聲嘟囔,埋怨道,「我今天回來的特別早!天才黑我就回來了!」

  「……哥哥竟然都沒誇我QAQ。」

  「沒誇我就算了,還不抱我!」

  「沒主動抱我也算了,哥哥還訓斥我!」

  面對你的指控,薇諾妮卡額旁滑下一滴冷汗,眼皮跳了跳。

  你發揮高超演技狠命眨眨眼,包出一包眼淚含在眼眶中打轉:「所以,愛會消失對不對?時間一長再愛也是左手牽右手了對不對?」

  殺手鐧。

  頭頂停留的手越發僵硬。

  「果然我不是你最愛的小寶貝了。」你感慨萬千,雙手掩面,漏出一兩聲哭腔。

  薇諾妮卡惶惶然,輕拍你的背給你順氣,急忙溫聲細語哄道,生怕慢了一秒:「……別,別哭了伊薇爾,哥哥錯了。哥哥給你道歉好不好?伊薇爾?抬頭給我看看,我去拿手帕給你擦擦眼淚?好乖乖,甜心,不哭了……我看著心疼,你看,我正抱著你呢。」

  「怎麼會不愛你,伊薇爾這樣聰明可愛,除了你我還能愛誰?」

  你頓時將頭從手中掙出,一本正經振振有詞:「老師!」

  薇諾妮卡:「他該上哪待著上哪……哦,你沒哭啊伊薇爾。」

  哦豁,被發現了。

  你默默對了對手指,悄摸斜眼偷瞄對面臉色。矮油,真是不好意思,一時不察露了餡。

  雖然但是,皮一下你就是很開心,齜牙。

  臉頰半邊被人揪起,你含含糊糊小心賠笑:「哎嘿嘿嘿~」

  「愛捉弄人的壞女孩。」她拿你沒辦法,假意懲罰性地擰眉戳了幾下你的眉心,繃不住一臉怒容,自己先笑了,「我的伊薇爾。」

  「我最愛的伊薇爾。」

  你見她笑了,也跟著嘿嘿傻笑,被彈了一個腦瓜崩。

  「傻孩子。」

  入夢前,身旁人冷香沁懷,絲絲縷縷纏綿不盡,只覺得好聞,想要求得更多。

  迷迷糊糊間被人擁住,觸感溫軟。浮蕩的意識漸漸沉澱,恍惚心底尋得安穩,找到了允許暫時停靠歇息的港灣。

  可以讓時光就此停止嗎?你徹底閉上眼,沉入有人守著的黑暗。

  停在這兒就好,再久一些,不要明早夢醒,不願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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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3:0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九周目克萊恩

  管家對他招進的兩個僕從十分滿意。

  康納府新來的廚子長相周正,可惜是個啞巴。管家吩咐什麼他明白的點點頭,不明白搖搖頭比劃比劃,手藝相當合莫克里安口味,考核了幾日後就決定長久留下了。來補馬伕缺的是個年輕人,力氣足肯幹活,勤勉老實飯量大,把幫工的活也一齊攬過,省下一筆開銷。

  「比徹!比徹!好了沒,快到飯點了,我記得昨日和你說過了,今天殿下將駕臨康納府,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管家匆匆帶上手套,巡視檢查宅子各處工作,他幾乎是用跑的。等例行檢查結束,他得前去門口迎接少爺和前來做客的殿下。

  馬伕安格斯被催去宅子門前等候,方便為主人家牽馬,及時飼餵草料。

  廚子比徹喉嚨裡咕嚕幾下,含混不清地吐出氣音表示應和,端起紅豔甜香的羅宋湯,一小撮碎青蔬浮在表層作為點綴。

  湯汁隨他的動作搖晃,左右掀擺偏偏沾不到他防燙的白棉手套上。瓷碗掐絲金邊鑲嵌,花紋生動秀美,這副碗具可是康納府最好的一套了。

  養了一年的家畜生命走到盡頭,到了豬牛宰殺的季節,一年一度的豐收節舉行,為明年的好運祈禱。飛雪冰凍的寒冬內,肉類最為充盈。撐過冬日,剩餘物製成醃肉或者燻肉,夠窮苦人家新的一年慢慢消耗。

  魚子醬燦燦鋪在邊緣烤至微卷的薄煎餅最頂處,中間夾了一層酸奶油;炸脆至金黃的肉餅上撒蔥末些許,熱騰騰醬香飄蕩;甜鬆餅與牛肉擺放在顏色相襯的瓷盤內,旁邊淺碟內盛了蘸醬以供塗抹;鱈魚肉潔白如雪,切成長方條累放在巨盤中,邊緣夾了一圈冬季少見的嫩葉,兀地添了些春意;各類原湯口味齊全,供人挑選,辣油浮蕩;黑麥精製成的鬆軟麵包切成小片方便咀嚼,搭配黃油碟品嚐。

  一桌不錯的傳統家常菜,擺盤精緻,是一件相當不錯的作品。

  比徹搓了搓手套,按管家先前陳述的要求擺上盤碗、餐刀、餐布、酒杯,確認過角度一致才回廚房等候其他吩咐。

  他該去幹什麼了?比徹扯下手套,扔在殘食桶內。

  外頭一聲馬哨,隨即響起蹄聲。

  噢,他該去幹最後一件事,比徹妥善洗完手,按照指令打開了通風口,現在他差不多能退場了。

  比徹爬上灶台,踩碗架櫃頂部借力,手勾住圓形通風口邊緣一攀,翻身爬上口子邊緣,躍至康納府外大街上。白日忙於各自活計的人匆忙擁擠,比徹脫下最外一層圍裙扔在地上,從懷裡掏出一塊長布巾裹在頭肩處防風遮臉,沒幾步便消失不見,隱入人海茫茫。

  外頭冷風灌進廚房,被擋在隔門之後,吹不散居室的溫暖。

  你與莫克里安等人翻身下馬,安格斯將馬牽入馬廄餵食,韁繩栓緊,特意多繞了幾圈。他左右看看沒人,從口袋中掏出一把巴豆撒在食槽內,一把不夠,安格斯拉出口袋掏了個底朝天才滿意離去。

  克萊恩緊跟在你身後,自《繪本》發行,他對你日常出行益為重視。

  難保有偏激分子突然跳出來,尤其已經發生了一兩回類似事件,鑑於艾斯本的殼子嬌弱不便長時間行走且身份特殊不方便經常出面陪同,克萊恩基本全天候跟隨你一齊行動。

  他幾乎等於你的影子,你在哪裡,他就跟去哪裡。假如你沒有意願主動提起話題,他也不會多嘴,沉默如石,堅實可靠。

  康納府的飯點由於兩代主人的職務的緣故,相對馬迪爾堡的正常人家稍晚一些,不過今日情況特殊,管家特意早早下了吩咐準備。你們抵達康納府的時候,滾燙的食物剛剛好溫度適宜入口。

  按理來說,在外飲食,餐前應當有驗毒的工序。看在莫克里安的面子上,你打算把它省了。

  好歹當了這麼長時間飯友,你也沒少嘗人家家中飯菜,莫克里安對你忠心耿耿,過於謹慎不予信任,未免傷人心。

  然而莫克里安自己反倒沒同意:「您願意省去它,是對我的愛重,但我不能拿殿下的安危開玩笑,該走的流程一件都不應馬虎。」

  你清楚莫克里安做事一板一眼的性子,淺笑頷首,揮揮手隨他去了。

  管家從各個餐碟中取食一小部分試吃,你與莫克里安坐在長桌兩方靜等大約一刻鐘,見他安然無事,於是開宴。

  由於屬於私下聚會,沒有其他同僚,你們聊得也更放得開。

  菜品動了幾口,你忽然想起克萊恩還站在你身後等待,按照規矩,主人用餐他沒有資格上桌,得站在椅後隨時待命。

  你捏了捏他的袖口,示意他俯身,自己有話要囑咐,克萊恩聽話地彎身湊近。

  你悄聲道:「可以下去休息了克萊恩,不用一直守著我,好好吃頓飯吧,這段時間辛苦了。」

  你招來管家,將他帶去隔壁小桌上與其他人共同進食。

  莫克里安先起了話題,「殿下,再過半年就是您的十九歲生日……您是否想過擇定一位合適的丈夫?」

  手中的餐具瞬間負重十公斤。

  保持同一動作數秒內,你腦中百轉千回,隨機播放過無數大齡女青年怒懟催婚語錄,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噢,你嫌我年紀大。」

  莫克里安:「……」這天怎麼才剛開始就聊死了。

  神明在上,他還有機會嗎?

  將塗抹黃油的刀子放下,莫克里安趕緊解釋:「不,殿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你捏起酒杯底部細跟,撐起下巴悠悠看對面著慌:「嗯?」

  「……我是說您是否已有意中人。」他磕磕絆絆道,說出這個詞花去莫克里安不少勇氣,「或者有任何結婚的意願。」

  你不置可否地挑高雙眉,感慨的話湧到嘴邊,重新嚥回心底。

  意中人?

  這個詞太虛無縹緲了。

  「莫克里安,人心易變。」

  話語簡短,悄然暗示你的態度——哪有什麼意中人,也許朝夕之間舊愛新歡便走過一輪,現在喜歡的,轉瞬棄如敝履也再正常不過。你切開肉餅細細品嚐內裡鬆軟鮮香的餡料,胡亂思想,眼前浮現的卻不是艾斯本。

  是一張驕矜意氣的臉。

  ……他啊。

  當時明明選的是他。

  你最應該最合適的選擇也是他。

  可是現在,你猶疑了。

  凱撒還在等你,但你不敢回應。

  假如按照計畫進行下去,他該如何承受最後的結局?艾斯本孤獨千年,等待他的不過是又一個千年;然而凱撒‧卡文,神經脆弱的小瘋子,贈予他希望再復推入深淵……

  過於殘忍。

  目前艾斯本待在你身邊,婚姻成了你倆默認相互絕不觸碰的話題。別說解開凱撒頭內的封印,你連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萬一艾斯本想不開自己跑去把人弄死,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你就白忙活了。

  怎麼辦呢,除了一拖再拖,還能怎麼辦呢?

  一方面你發愁劇情停滯不前,另一方面又難以割捨當下的生活。

  缺了一個爆發點。

  一個能足以令你做出足夠權衡,打破目前僵局的轉折。

  現在你端坐寶座,頭頂懸達摩克里斯之劍,身旁歌舞昇平。這把劍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就此結束表面的安定,撕開西境與本土最猙獰的對峙。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日夜惶恐,等它一刺而下的那天。

  「如果那顆心停留的足夠久才做出改變,又有什麼關係呢?」莫克里安朝你舉杯,「重要的不是它在還有多久再做出新的選擇,重要的是它現在為誰停駐。殿下,您以為呢?」

  你:……???

  等等好像對面的發言有些微妙!

  以你多年SVIP魚塘看護員的經驗來看,目前情況大大的不妙。

  應該不是你自作多情吧?

  那麼逆推這場晚飯的性質,特麼忽然就變了啊!你以為的「平易近人頂頭上司親切聯絡下屬感情」職場劇情最後扒開真面目居然是八點檔狗血劇「燭光晚餐居所參觀神秘約會一日遊」?!

  ……這就尼瑪離譜。

  你萬分後悔把克萊恩叫去休息,但凡多一個人在現場,對面的發言都不至於如此風騷。

  你最近只想認真搞事業,原來魚塘就夠亂的了,再添一隻往裡撲騰不得要了你老命!

  不慌,不能慌。你是要做海王的人,小場面,穩住!

  總得給些回應才合適,你苦思冥想,思維的速度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說什麼呢?

  說什麼……呢……

  手裡捏著的餐叉哐啷落入盤中。好重,腰軟綿綿的直不起來,全身找不到合適的支點;身子往扶手一歪,下一秒就能溜到地上去;眼前的餐盤連同桌子晃蕩不定,重影幢幢。

  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你掐住自己大腿,嘗試聚集剩餘不多的意識。世界似真似假,你揮舞雙手,依稀打翻了湯汁,汁水同舊電影慢放般緩緩流下,眼前一幕被拉扯成虛幻變形的異象,隔著紗不容阻止。

  你最後沒有抓住任何支點,倒在地上,將要屈服於身體的指引,就此睡去。

  有、毒。

  眼前一切化作朦朧不清深深淺淺的灰白色,萬物沉默,只待你安然闔眼。

  眼皮緩緩地、緩緩地,就此閉合。

  「砰——」餐室的門被人撞開。

  「伊薇爾!」

  克萊恩急切闖進,只見裡頭兩人都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桌面杯碎盤倒。

  他早已三兩下將餐飯用好,待在外頭待你召喚,方才聽見瓷器碎落趕忙衝入,眼前景象難以置信。

  ——他先前放心離開正因管家試食安然無恙,沒想到竟還是中了招!

  克萊恩耳尖聳動,過人聽力截獲不同尋常的信號。

  有人,一群人,起碼五個在往這邊跑。

  他必須帶你離開!

  管家隨後從另一處通道衝了進來,看見裡邊情景嚇得臉色蒼白幾欲癱軟,雙手不知如何擺,慌張喘了口氣眼白就往上翻。

  克萊恩伸手一掐管家喉口:「這個時候你也敢暈?!」

  「外頭,外頭我看見馬都洩了!躺倒一片站都站不起,趕緊往回趕,一來就……就!」

  克萊恩瞳孔縮放,走不了了。

  一切都有預謀!

  有人故意謀劃今日一場襲擊。

  耳畔腳步聲迫近,期間夾雜侍女慘叫以及刀劍入肉的割裂聲。

  「天啊!這都是神明對康納府的懲罰嗎!」管家小聲啜泣,絕望跪地。

  更近了。

  克萊恩嘆了口氣,他已經沒有時間糾結眼前這位試毒者為什麼毫無反應。

  克萊恩拎起管家後衣領叫他站直。

  「來人多,短劍不佔優勢,拿把你家少爺的長劍來。」

  管家如夢初醒,連滾帶爬衝進莫克里安房中取劍,摔了三跤都顧不上。

  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處,僅有一處通道通往餐室,隔了一間小屋供傭人進餐,再遠便是廚房。

  看來那些人從廚房進入,克萊恩凝神細聽,閉目思索。

  還有兩重門。

  衝破第一道門的時間剛好夠他佈置防護,只要把他們擋在第二道門之外,你就是安全的。

  腳步聲甚急,克萊恩聽得更清晰,也許有十來個不止。對方對莫克里安的宅邸很熟悉,二重門外,守衛廝殺喊叫穿透門板,克萊恩左手一扶身側短劍,整了整衣袖,回身接過管家拋來長劍,拉開劍鞘扔在地上。

  看來廚子和馬伕屬於幫忙設局的人之一,但與新進來這夥人未必同屬一批。

  約莫拿錢做事吧。

  馬迪爾堡做這事的人沒有他不認得的,絕無可能接此單。

  ……還能有誰呢?他的僱主仇家可都在蘭頓皇城,真是千里迢迢啊。

  克萊恩走到你身旁,蹲下身向管家交待:「這間屋子其他門窗堵死,如果有其他出去的暗道或等安全了,別找治安官,去魔法協會問奧爾德里奇‧雷克斯,不要張揚事態引起恐慌,有什麼事等伊薇爾醒來再議。」

  「是是是!」管家急急應下,轉瞬哭喪起臉,「沒有暗道啊,老爺小時候那地方就塌了,少爺想都沒想過要重新修葺!這,這……」

  克萊恩低頭,撫上你臉頰一側。

  呼吸平穩,面色無虞,深眠無汗。

  假如他沒有猜錯,你會陷入昏迷應該是因為攝入了毒參茄或者曼陀羅,這種東西懂行的一碰就明白。

  食物無需下毒,提取出足夠良質的汁液塗抹在必然接觸的地方,皮膚接觸也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讓人入睡難醒。

  克萊恩頂著管家震驚的眼神,鄭重地俯身在你唇上印下一個吻。

  和他想像中一樣香軟。

  「睡一覺就好了,我保證過把你活著帶出去,說到做到。」

  克萊恩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一貫表情匱乏的臉上難得露出燦爛笑容,栗色短髮碎亂飛揚,朝管家道:「等我出去之後,將餐室的門堵上,聽到什麼都別開……直到三聲長響,三聲短響交替叩門,那便是安全了,你再開門放我進來。」

  香軟地讓他有流淚的衝動。

  「闔門。」克萊恩手持一長一短兩劍,張開架勢走出門去,他最後痴痴望了你一眼,「堵嚴實。」

  守好她。

  門內有他慷慨美麗的僱主。

  她是一尾帶毒的美人魚,嬌嬈沐浴在月光下,會扭動誘人的身體用最無辜的神情做最血腥的事,會施施然搶過他的短劍架在喉間,說,「和你在這座城裡碰到的其他顯貴女性不一樣,我會殺人」,會白日華服睥睨堅不可摧,半夜埋在衾被內脆弱哭泣。

  得守好她啊。

  身後兩扇巨門相合,眼前的遠遠那道小門破裂出縫隙,被人用暴力拆成一堆廢木片。

  一群矇住面部的人從毀壞的門洞內一股腦冒出來,克萊恩長劍插地,掀起袖口,露出內裡袖珍小弩,他連拉三發,中途從身後抽過小盒替換空箭夾,二十來支一指長的小箭掃過,第二盒又空了一半,對面五人不備,抽搐倒地,其中兩人還有行動能力,一人射中眼內行動不得章法,其餘兩人脖頸、太陽穴處各中箭數支,活不了了。

  補拉一發射空箭夾,他摸過身後,瞬息換上最後一盒箭夾。稍得喘息,克萊恩雙眼滾過一圈,摸清楚了來人大致人數。

  總共來了二十個。

  對他來說還剩下十五個得解決。

  電光火石,數名蒙面人已持武器朝他的方向劈砍而來,克萊恩拔出長劍,咬牙橫銜在嘴,嘴角割裂的腥味流入喉嚨口。

  飛旋、橫掃、拉箭、連滾,一套動作連環下來,白刃寒光閃電與他擦肩而過,經過之處留下劈砍的劃痕。

  露在外頭的皮膚鮮血浸透,克萊恩吐出一口帶血唾沫,小事,皮外傷,他要害可都守得好好的。

  克萊恩身手素來以靈活敏捷取勝,拚力氣可不是他的強項。

  九個。

  離得越近,射的越準。

  箭夾徹底空了,克萊恩長劍斬斷離他最近那人的胳膊,側身上步旋身短劍割喉,他借力拽住手上將死之人往後擋甩,恰好連身後襲擊者一同壓倒。

  但對方的彎刀仍割破了他眼下皮膚,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補刀。

  七個。

  來不及感知疼痛,克萊恩一扯左前臂已然無用的小弩飛投擲右後方來客,精準擊中那人鼻樑。

  斷臂所握長劍被他用劍尖一把挑起飛至半空,換手接住,躬身一躲對面來勢洶洶的下劈,反手投標似的將劍一拋,直穿另外稍遠者腹部,另一隻手翻腕挑割,斷人腳筋。

  右手拿回長劍,穿刺奪命。

  五個。

  他沒得過人教導,一招一式,都是從血裡頭學來的。對方訓練有素,武器雖不統一,不難看出受過訓練,打鬥間有痕跡可循。

  失血過多,克萊恩眼前發暈。

  體力將至盡頭。

  不能倒。

  絕對不能倒!

  他主動出擊,右手迅捷橫砍,待對方抬手來抗,克萊恩左手反握短劍從來人喉旁滑過,冰冰涼涼,吻去性命。

  輕巧順力道繞避,頃刻,靴旁重物砸落。

  這間屋子本就是傭人吃飯的地方,現下已破碎的不成樣子。

  四個。

  僅容他喘息三秒,剩下四人一齊來攻,克萊恩低身避閃,引對方來追。

  其中一人見狀,退出戰局,以斧頭狂劈餐室外門。

  管家心驚膽顫地靠在門後積攢的一大堆家具上,緊咬衣袖防止哽咽漏出。他頭髮都白啦!大半輩子哪裡遭過這個罪!

  神明護佑,他家少爺和他都能平平安安過了今日!

  身後震動如劈在肉,門外落斧一回,管家瞧著眼前兩個躺在地毯昏迷不醒的人,心裡涼一截。

  「咚——!」

  他堵上雙耳,將頭埋入兩膝之間不忍多聽。

  短劍插回腰間劍套,餐盤鋒利的碎片被克萊恩撿起,兩指相夾,簌簌橫飛。

  倒了兩個,活著,但是構不成威脅。

  遲早都得死,時間問題罷了。

  他的體力已經徹底透支。

  兩個。

  下一秒,克萊恩右臂負劍格擋頭頂一柄長劍,後方裂空之聲作響,一旦成功劈中,克萊恩知道,自己恐怕要從肩膀裂到腰間。

  捨左臂,保全身。

  血花迸濺,克萊恩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左前臂隨短劍飛出,斷肢處麻木一瞬,隨即驚人痛楚席捲神經。

  克萊恩面目扭曲大喝,用他最後一絲力量頂開劍尖,轉身削了持斧人的腦袋。

  一個。

  ……一個啊。

  克萊恩愣愣立在原地。

  寒光從他胸前冒出,尖刃與皮肉摩擦割裂的聲響在他耳畔極端放大,轉而變成震天轟鳴。

  站不住了。

  長劍支地,眼前虛飄渙散,知覺明明無限遠離,轉瞬被疼痛拉回人間。

  痛,好痛……

  他活不成了。

  髮尾滴血,克萊恩分不清是自己的,又或屬於哪位已經變成屍體的仁兄。

  ……不行,他不能睡,還剩下最後一個。

  他不能食言。

  「躲什麼!嚴重失職!」半嗔半怨的女聲在他耳畔響起。

  景象忽變,眼前黑夜分明成了白日,冬夜幻化成初春碧茵,那個女孩坐在陽台邊梳妝,克萊恩看見自己呆頭呆腦地站於馬車旁幫忙收拾行李,他記得,這個時候她會回頭,自己該摘帽行禮……

  行禮……

  記憶中西林春日的陽光與花香碎裂,現實裡只有他胸前一截劍尖將要拔出。

  只剩下最後一個麻煩了,解決完就能去見她。

  好想活著去見她。

  克萊恩僅剩的右手攥緊長劍,抬臂向後斜刺。

  蒙面人沒有料到他竟還能反抗,被正正準準一劍穿心,連帶將克萊恩後背上的劍一併拔出,後仰倒地,胸口豎著莫克里安的劍。

  頓時沉重的身體失去平衡,雙膝悶悶跪地,克萊恩摀住胸前傷口,單臂匍匐,往日輕捷身姿不復。他毫無尊嚴地在寒涼的地板上扭曲蠕動,每一寸前行疼得撕心裂肺。

  終於爬到門邊,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顫抖著手指叩門,三聲長響,三聲短響。

  開門啊……求求誰,隨便誰也好……讓他再看一眼她……

  開、門、啊

  克萊恩想說話,他暴躁地要咆哮,可他一句能聽清的話也喊不出來。

  管家聽見敲門聲喜極而泣。

  「……就來,就來,就來!等著!」老頭隨手揩過眼底皺紋中的濕潤,輕聲應了一句,聲不成調,自覺不像樣,朝外大吼道。

  管家拼了老命一股腦踹開所有積擋在門前的雜物,把住拉環,兩扇巨門轟隆開出與肩同寬的縫隙。

  門外一個血人往裡爬。

  管家嚇了一跳,趕忙蹲身半拖半扛著克萊恩進來:「我去給你找醫生,不,我去找紗布先給你包紮一下!」

  「不……用了。」克萊恩嘔出一灘血,從管家身上滑倒在地,聲若蚊蠅,「……活不了了。」

  管家將耳朵湊在他嘴邊,瞧見克萊恩還在往前爬,連忙扶著他問道:「你要什麼,你找什麼?!」

  那隻手。

  沾染鮮血的五指將你的手包裹,十指相扣。

  真好。

  他積攢了許多事來不及交待,也永遠不能交待了,克萊恩想,隨它吧。

  一個孤兒,沒有姓氏,更沒讀過什麼書,打小和惡徒搶食,這輩子不是在殺人,就是被殺。

  聽起來真是差勁極了。

  曾經他覺得自己不配,所以不求。

  假話。

  ……

  伊薇爾,他反悔了,可以嗎?

  還來得及嗎?

  扣緊交握的手,克萊恩清楚自己已經不可能等到回答。

  他廢了,完蛋了,得有人接力才行。

  「去……找……雷克……斯。」

  奧爾德里奇‧雷克斯會護好她的。

  自己可以放心走了。

  放心走入眼前等待已久的幻象。

  幻象裡,他捧著那束本該無人問津的野花站在萊斯特莊園內的某處樓道轉角,陽光甚好,從玻璃外透射下來。

  身後傳來一陣動靜,克萊恩慢慢轉過身去,陽光亮得教人睜不開眼,而他手中花束想要贈予的人恰在眼前。

  長髮從肩側傾瀉,脖頸上掛纖細的祖母綠寶石項鏈,容顏煥盛。

  你笑靨如花,生動如真,「克萊恩,我們回去吧。」

  他想了想,伸過手,將花一同遞過。

  白光淹沒,永恆靜寂。

  【恭喜玩家獲得CG「生世別離」,願玩家再接再厲,再創佳績。】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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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九周目蠢貨

  血污、斷肢、死不瞑目的屍體上白布微飄。

  夜色中,橫屍遍地的康納府不帶一絲人氣,陰森寒涼。北風吹過,奧爾德里奇縮起脖子躲在斗篷內,腳下步伐加快。事實上他完全不想前往現場見到那些殘忍景象,甚至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這樣便不用面對既定的悲劇。

  箱櫃翻倒,盤碗碎裂,侍女強忍的啜泣,侍衛躺在地上接受包紮不住哀嚎。

  奧爾德里奇壓低兜帽帽簷遮蔽慘景,在管家的引導下穿過狼藉前去安置你的房間。

  「克萊恩……您安排的怎樣了?」奧爾德里奇查看過你的情況,除了深眠沒有大礙,細看時發現你指甲縫間暗沉血跡,低聲問,「他現在在哪?」

  管家難掩悲憐,提著油燈悄聲為奧爾德里奇引路,克萊恩的屍體與其他死去的人一齊停在前廳臨時搭起的停屍架上,左手粗糙拼合在斷裂處,已經僵直,漸趨紫紅。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劍傷劃痕,皮肉翻起,嘴角卻帶著模糊笑容,似是得到了什麼稀世罕見的禮物,安謐滿足。奧爾德里奇擺擺手,偏過臉,示意管家將白布放下,潔白布匹無力垂落,僅露出底下人頭頂染滿鮮血的髮絲。

  昨天還在同自己說話的人轉瞬就成了一具屍體,尚且如此年輕。

  今日接到消息,奧爾德里奇大腦一片空白,兩年前蘭頓皇城魔法學院噩夢般的記憶在眼前不停閃回,魔法光芒胡亂交織映亮半邊天,數十人圍攻他一人。奧爾德里奇一時分不清什麼是回憶什麼是現實,細密汗珠浸濕後背衣衫,他極力壓制自己落荒而逃的衝動,等管家連叫數聲才勉強緩了口氣。

  按他的直覺,某些事情要開始了,避無可避。

  「我想拜託您一件事。」奧爾德里奇本想觸摸克萊恩身體沿白布鼓起的褶皺,他屏住呼吸,指尖輕微抽搐,閉眼後仰長呼一口氣,朝管家頷首,「請您找幾位斂屍人為他修飾遺容吧,讓他跟初生嬰兒一樣乾淨地離開。」

  「殿下要是看見她的影子這副模樣,恐怕下半輩子都不會好過了。」

  管家躬身連連應諾,又復問道:「您還有什麼交待麼?這件事打算怎麼辦?」

  「所有襲擊者的屍體及物品全部統一存留,等殿下醒來一一查驗。還有那桌據您說有問題的菜餚所在餐室暫時封鎖,勿容任何人出入。」奧爾德里奇思索了一會,還是將決定權全數交給你,他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和艾斯本傳信,告訴他今晚兩人有些事暫時不回去了,讓愛操心的老男人先消停消停。

  近來關於維斯帕‧休伯特動向的信息整理成卷,呈於文森特案前。布蘭奇單膝跪地,大概總結了一下自己知曉的情況,節約文森特的閱覽時間。自從維斯帕‧休伯特來後,布蘭奇深感自己在情報方面業務受到極大威脅,維斯帕是個天生的間諜,神出鬼沒,沒有他打聽不到的事,更沒有他進不去的密會。陛下因血緣關係,放心將監督蘭頓高官的任務從布蘭奇手底下割裂出來,轉予維斯帕自行抽人組建專組負責管理。

  「蒙面的維斯帕」簡直成了蘭頓高官夜不能寐的根源。他就是陛下的另一雙眼、另一張嘴、另一副態度!什麼隱私都明明白白躺在維斯帕眼底,事無鉅細。但凡文森特有什麼想要探聽的事情,維斯帕保準能給他找到。要是某日某官員被這位「面具人」打了招呼,回去定要惶恐萬分地反省,最近做了什麼事讓陛下盯上了,自己的好日子還有多遠?

  幸好。

  布蘭奇慶慰,維斯帕這回犯了個大錯。

  不擇手段培植勢力也好,惹得上流圈子人心惶惶也好,陛下才懶得管他,腐朽的蘭頓上層正需要一隻活魚撲騰撲騰,帶來些新鮮空氣。可維斯帕不該打亂陛下的佈局,往好不容易平靜的蘭頓裡投下一顆鐵彈,聯合陛下想要壓制的人將局面攪成一鍋粥。

  所以,自己的機會來了,布蘭奇口中敘述不停,不著痕跡偷瞄文森特臉色,得好好把握。

  「……維斯帕大人作為後來參與者,和哈德大人與卡萊爾大人共同密謀。維斯帕大人借出身之便,在馬迪爾堡找到可以下手的缺口,但他身邊人手有限,最後僅安排了兩位負責接應,為其他兩位大人麾下各位下手行方便。」

  因陛下與維斯帕‧休伯特姓氏相同,布蘭奇特地改變一貫稱姓的習慣,在細節上向文森特表示自己的尊敬。

  重獲陛下榮寵也許就在這一回。

  文森特粗粗閱畢卷宗,心中大致有數。

  上回爭執以後,維斯帕消停的原因原來在此。自己本以為點醒了維斯帕,可惜,他的哥哥不僅沒有放棄愚蠢的想法,順道借了手中權力居然找著了盟友。

  自認為的「盟友」。

  文森特開始思考,他萬分後悔將維斯帕認回。

  要麼足夠粗蠢,能恭敬順從,要麼足夠聰明,善審時度勢。然而維斯帕這個不受控制的傢伙,夠不上前者,達不到後者;罵他沒腦子吧,玩起陰謀詭計一肚子壞水可不輸於文森特,誇他聰明吧,偏偏怎樣指點都看不開,專給人找麻煩。

  ……因為他,蘭頓攤上了大麻煩。

  文森特從墨水瓶上取下羽毛筆,龍飛鳳舞寫了一封簡短的推薦信,裝封壓上火漆遞給布蘭奇:「讓他去查尼亞城做炬者身旁的助手幫幫忙,查尼亞城炬者年紀大了,需要一個精明的幫手。我想有我在,那兒沒人敢短了他的待遇。」

  皇城離查尼亞不過一城之隔,布蘭奇卻聽出其中意味。

  明調暗降。

  陛下將維斯帕手中權力盡數收回,送了他一個閒職,遠離皇城,清閒養老,別想再攪出什麼風浪。

  布蘭奇低頭稱是,雙手接過,心帶畏懼抬眼再望文森特。生殺大權都握在伏案疾書的男人手裡,他想要捧誰,誰就活該受萬人矚目,要是一朝惹得他不高興,收回本就不多的寵信,也活該從高樓摔下。兄弟手足不過如此,「蒙面的維斯帕」名噪一時,做了不該做的事,照樣得滾蛋。

  榮辱與或,全歸眼前人一句話。

  「維斯帕大人……似乎不會滿意您的決策。」

  文森特停筆,唇抿成薄豔一線,一側眉毛微微上揚,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惹得他矜持一展顏。

  然而涼薄剔透的碧瞳明晃晃地寫滿嘲弄,引布蘭奇打了個寒噤。

  「我的決策,什麼時候需要他同意?」文森特冷笑,「我這個哥哥手段不少,眼界淺鄙,不論做什麼都逃不過那些卑劣的勾當。他進入蘭頓上流圈子多久,就敢和伯克‧哈德這隻浸淫政壇多年的老狐狸共謀?不怕把自己搭進去?」

  「他孑然一身,什麼都不怕,想也沒想過有多少無辜者要因他一己無聊的私欲遭罪,我還得給他做的好事善後!被自己的『盟友』耍了一把,不知道我的好哥哥此時反應過來沒有呢。」

  「過不了多久,布蘭奇,你看吧,大戰將起。」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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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周目將戰

  「伊薇爾,你或許吃點什麼比較好?」奧爾德里奇站在門外敲響房門,第三次發問,「要是想哭,你就哭吧。」

  「我很好,老師。」

  你微嘆了口氣,靜靜呆在克萊恩曾經居住的房間內。他的東西太少了,幾件衣物,零碎的小件工具,空空蕩蕩填不滿狹小房間的一半。

  你在收拾他的衣服,一件件分門別類重新疊好專門收到木箱中。

  以後它們等不到主人來穿了,直接放在外頭會被蟲子吃了的。

  正收拾著,一本薄薄的筆記本從厚衣物下掉了出來。你彎身撿起,翻開,上頭歪歪扭扭寫了許多簡單的詞彙,勉強湊成句子。

  「從沒有碰見過的怪人,很漂亮,薪酬漲了。」

  「她叫伊薇爾,以後更得認真工作,記下重要的事。」

  「不喜歡她穿的睡衣,維斯帕也能看見,重新給她訂一條。」

  「莫克里安‧康納喜歡她,煩。」

  「碰上了一個瘋子,可她喜歡。」

  「西林危險,同意那個瘋子的決定,帶她回家。」

  「捲在被子裡翻來翻去,像胖蟲,很可愛。」

  「維斯帕‧羅蘭寫給她的信真噁心。」

  「給她刻了南瓜燈,沒發現那隻兔子是她的名字,萬燈節很好,她喜歡我做的燈。」

  「她去赴宴,擔心。」

  「維斯帕才天生是壞種,我不會騙伊薇爾。」

  「瘋子親了她,抱著她打轉,維斯帕不高興,這回我和他一樣。」

  「那群蠢貨讓她被人帶走了!以後再也不能放她一個人待著!」

  「……她回來了。」

  「我不求。」

  「有人恐怕對她不利。」

  「她為什麼不肯懷疑維斯帕。」

  「今早她很美,不想看見她哭。」

  「要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想待在她身邊不離開。」

  指尖撫過幼劣字跡,克萊恩習慣將字寫大,一筆一劃,字母寫的認真。

  清淚兩行無聲滑落,暈濕了紙本上的筆跡。這些話,他偷偷藏著,從來都沒有和你說。

  一句都沒有。

  如果你不曾翻動他的衣物,也許這些隱秘心事就永遠埋在不知名的角落,被蟲子蛀蝕成碎紙破爛一沓。

  你強忍著不哭出聲,怕奧爾德里奇和艾斯本聽見擔心,右手死死摀住嘴,左手將克萊恩的日記本抱在胸前。

  睜不開眼,淚水模糊一片。依稀有誰悄然臨近,替你揩去臉頰濕潤。

  你習慣回身望去,去找自己的影子:「……克萊恩?」

  空空蕩蕩,僅你一人。房間內連回聲都沒有,你孤零零坐在他的床上,喊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你差點被她發現了,加繆。」角落裡有人嘲諷。

  身軀幾乎透明的騎士收回手,他本想替你拭淚,結果穿過了你的臉——他的存在只剩下一片虛無幻影。

  加繆偏頭探看你的狀況,高束的髮絲透明飄蕩,他眉間因心疼緊蹙。

  「如果我當初同意直接帶她走……」

  影子嗤笑:「沒有如果,加繆。按你這麼說,問題倒是出在我身上,如果我當年同意她入主政壇,哪輪得上你們。」

  「世事本就是個環環相扣的局,缺了哪一環,都得不到完整的伊薇爾。」

  老地方,老時間,老成員。

  威廉‧卡萊爾低頭嗅聞自己袖口處,那兒沾上了他不常用的香水氣息——福勒小姐身上嬌暖的橘子味。卡萊爾家族興起太快,靠他父親的軍功從平民一躍登天,不像其他豪門家族底蘊深厚,更沒辦法與先前的萊諾、休伯特相比。當年羅傑‧卡萊爾死的過於蹊蹺,他甚至懷疑過其實是上頭的意思。沒有任何準備,匆匆接過父親手中的位置,不知日夜的浪蕩生活一夕之間天翻地覆,踩在腳下的哈德家族將卡萊爾的勢頭壓過,代行職責至今……風光過後,步步艱難。

  卡萊爾家族需要休養生息,太多人瞄準了他的血統,威廉知道,他現在最缺的就是一個可靠的聯姻對象。

  現實容不得他對婚姻再抱幻想。

  一個能夠給卡萊爾家族提供強大的人脈支持、二者合作不至於讓其他家族忌憚的聯姻對象。

  毫無疑問,沒有比福勒主教更好的人選:

  福勒主教管理蘭頓財政多年,積累下來的油水不可想像;福勒向來不爭,卻萬年常駐政務廳,寵辱不驚,並非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福勒小姐長相不如伊薇爾殿下驚豔出彩,但有貴族教養多年積累養成的儀禮端正、更好的是她性格平和,對血統無甚挑剔,且已適齡,雙方見面後都很滿意。

  未來的妻子令他相當滿意,應該能成。

  伯克和維斯帕他們該來了吧?

  眼前酒杯忽然炸裂,玻璃碎渣散了一地,威廉斜眼看向驟然現身的來人,難得見這個皮笑肉不笑的監視者躁亂。

  他的領子被人揪起。

  「你們早就商量好了,是嗎?你們兩個串通好,剩我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給你們跑腿辦事!」維斯帕五指鷹鉤,掐住威廉命脈,面目扭曲,破口質問道,「我說過,我說過……咱們要做的不過震懾一下她而已,你們卻想殺了她!」

  威廉勒的雙頰發紅,他騰出手拍打維斯帕,奈何對方緊緊掐住不放。

  「維斯帕大人,您還是先鬆手為妙,要是威廉大人出事……您可得落一個擅自對高級官員動用私刑的罪名,我敢說陛下也保不住您。」

  伯克‧哈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立在包廂門口,維斯帕聽聲回頭,手下力道暫時鬆緩,威廉趕忙抓住求生的機會,用盡氣力一捅將他遠遠推離。

  伯克悠然漫步,行到維斯帕跟前,親暱地拍拍維斯帕肩頭:「別怨怪威廉,我們三個幹的都是對蘭頓有利的好事。你不也參與了,而且樂在其中嗎維斯帕?」

  威廉癱在沙發上摀住喉嚨不住咳嗽,脖頸已現數道紅印,方才瀕死窒息是他平生經歷的極致痛苦。

  「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先前我們商量好,我打通馬迪爾堡的關係,你和威廉提供人手。」維斯帕拽下伯克的手,像是沾上了什麼噁心的東西,甩到一旁,「我不過想給她個警告,伯克,你直接要殺了她!」

  「這不是更方便的做法嗎,一勞永逸?感謝威廉大人為我們提供了兵器庫的鑰匙。」伯克張開雙臂給威廉來了個擁抱,遺憾道,「差一點就得手了,結果最後死了個嘍囉,聽說惹得她很傷心啊。維斯帕大人擔心伊薇爾‧萊諾看出是誰派來的殺手?哎,不用驚惶,我特地讓那些人遮掩身份,現在死無對證,就算她知道也沒法將罪名安在您頭上。」

  「悄無聲息地讓異端伴隨她的野心死在萌芽內,難道我做的不對麼,威廉大人,您說呢?」伯克不太想與維斯帕多費口舌,刺殺失敗,他的心情已經不太好,還得和旁人再次兜圈子。

  威廉扯扯嘴角,借緩氣為由,沒有開口。

  他一朝也能狠心至此,與旁人合謀共同算計曾經心上人的性命。

  已非少年心性。

  沒有得到回應的伯克並不著急,借這一手,成功了當然是好事,失敗了卻也損失不了他的利益。

  一次失敗的刺殺,換得試探陛下與威廉‧卡萊爾的態度,一舉兩得,十分值當。

  ……不得不說,哈德家族已達鼎盛,如能等到兼任盟友與勁敵的默里‧林恩亡故,未免不能出位年輕人去坐一坐那個位置。

  近來韜光養晦,伯克‧哈德養的是更大的野心。

  「好啦,維斯帕大人,今日你約大家聚在一塊,鬧到現在也夠了吧?我晃了一圈,看您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交待。原諒我年老力衰,加之事務繁忙,還請先走一步。」伯克打完官腔,壓根看都不看維斯帕一眼徑直出去了,彷彿他來這兒只是為了散個步。

  維斯帕感覺全身關節都不受自己控制,他雙腿發軟,僵坐在地毯上,腦中循環重複同一個事實:自己籌謀多日,差點害死了伊薇爾。

  他不想的!他從來沒想過讓你死!

  按照維斯帕的盤算,等你徹底落敗、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早早盯準機會將你藏起來,誰也搶不走,你也跑不掉。

  那時他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你眼前,不再以替身的身份出現。

  你眼裡只能有他。

  可……怎麼會……

  他差點害死了你,親手佈置,多日規劃,差點害死了你……差點……

  維斯帕雙眼逐漸赤紅,神情失去生氣,十指緩緩收緊,撓破身下柔軟織料表面,留下深重印痕。

  「往後你就跟在我身邊了,還有好多東西得學,你願意嗎維斯帕?」

  「是的,殿下,我願意。」

  承諾隨時間碎成風煙,他的所求步步變質,不可挽回。

  威廉見他不對勁,趕緊起身遠離。

  窗框傳來吱吱嘎嘎的殘喘,繼而變成尖叫。

  「哐——」

  窗框玻璃震裂,飛灑四濺,箱櫃展面破碎一地,吊頂巨燈水晶裝飾紋裂脫落,重物墜地。圍繞維斯帕,四周形成一片慘不忍睹的破敗。

  他的情緒波動太大,以至於魔法失控。

  正當威廉以為維斯帕要發狂的當口,他都準備好了溜到門口防止這個瘋子玩命,狂躁者忽然安定,他應該想通了什麼事,突然大字狀躺倒,「哈哈」地笑出聲來。

  無所謂了。

  反正無法挽回,多錯一事少錯一事並無分別。

  維斯帕抬手,五指張開,碎玻璃渣劃破他的手心,血珠從破皮的條縫裡一顆顆冒出,堆積在一塊兒。

  「嗒。」

  一滴血聚合飽滿,落在他的眼皮上。

  伊薇爾還活著不是嗎,陰差陽錯恰好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他的殿下那麼聰明,伯克‧哈德再怎麼掩飾,她一定能查清楚是誰做的。

  快來,來報復他,來蘭頓本土,來皇城。

  威廉覺得可怖,趕忙不聲不響離開,走的時候不忘帶上門。

  伊薇爾,他在這兒等你。

  等你用最惡毒的方式與他相擁。

  維斯帕甜蜜地笑了。

  透過門外縫隙,布蘭奇手捲握推薦信,虛眼瞄了一會,裡頭亂糟糟一片。他扣響虛掩的門:「維斯帕大人,我知道您在裡面。陛下有令,命您不日離開皇城,前往查尼亞履職。」

  晴天霹靂。

  維斯帕翻身坐起,望向門口方向,臉色刷地慘白。

  大雪方停,旺盛壁爐熏暖的室內開窗透會氣。窗外破敗枯葉飄進一片,落在文森特與福勒對弈的棋盤上。

  文森特雙指夾起落葉,轉頭遠遠望向皇宮後庭盡頭,白雪遮蔽視線,目及之處皆為白茫茫一片,太陽從山腰處落下去。

  「今年的萬燈節也會一樣熱鬧吧?」他自言自語道。

  福勒主教自然接話:「沒有哪年的萬燈節不熱鬧啊,陛下。」

  「聽說您的侄女也要出嫁了?」

  「是的,真快啊,孩子們一晃都長大了。」

  文森特放下那片葉子,用贏來的棋子壓在棋盤邊緣,思索了一會,按行棋規則移棋上步,笑嘆:「我還記得您第一回教我下棋的時候,我連棋子都捨不得碰,生怕弄壞了。」

  「啊,是啊,萊諾陛下誇過您學得比伊薇爾殿下快多了,我記得殿下因為這件事故意和您鬧過小脾氣。」

  福勒主教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兩人忽而沉默。

  還是文森特首先打破尷尬,語帶輕鬆,輕描淡寫當小事帶過:「她小時候撒嬌,慣要我哄,找我鬧脾氣不過常事。」

  「好了,主教大人,輪到您了,請走棋吧。」

  「是,陛下。」

  凍雨淅瀝,你參加完克萊恩的葬禮,整理好情緒前往莫克里安家中封閉區域,檢查刺殺事件後的遺留物。

  停屍台上白布掀開,屍體橫陳一排,面目各異。你負手一一從他們旁邊走過,奧爾德里奇跟在你身後,亦步亦趨。

  冬日屍體保存容易,尚無屍臭。

  他們所使用的武器能對應的都放在身側,方便你觀察。

  你走著走著,停了下來,奧爾德里奇俯身問:「怎麼了?」

  「這個人,我認識。」

  你指著其中一具大鬍子男人的屍體道:「隸屬皇家海軍艦衛隊,蘭頓南方人,麥基。」

  那具屍體腰間綁了一根短笛,手上握了把海軍慣用的短彎刀。

  「我十四歲趕赴西境時,他作為水手跟隨在列。」

  從軍隊派的人呢。

  「喏,另外一具屍體,也是熟人,他叫尤金。」

  能調動軍隊的人無非幾位,總參謀長伯克‧哈德,總司令威廉‧卡萊爾……還有,他們身後那位。

  文森特。

  ……不管是不是他親口命令,來自蘭頓高層的勢力已經打算取你性命。

  「讓赫爾曼來一趟,準備準備,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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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3:3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九周目狂悖

  「哎呀,貓怎麼跑到寢殿裡來了!」安娜叫出聲,顧忌凱撒堪憂的睡眠質量,及時收了音量。

  毛絨絨一團球,尾巴羽毛扇似的搖晃,掃過她的裙襬,不緊不慢繞她腳邊而過,高傲漫步。

  安娜拍拍潔白豐潤的臉龐,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麼會從一隻貓眼裡讀出不屑……不過這是哪裡來的貓?怕是哪位夫人小姐抱來宮中不慎留下的麼?

  不對,它嘴裡叼著什麼?

  火銃?!

  她蹲下身一路跟著貓,看它踱步朝凱撒臥室的方向走去,步伐間竟然自帶一種獨特的高貴氣質。貓咪不怕人,見她跟來,勉強賞了半個回頭,耳朵聳聳,隨意一歪繼續堅定朝目標走去。

  安娜:「?」貓妖?她伸手想摸摸這隻大毛團的尾巴,瞧它豎在空中蓬鬆如雲悠然搖曳,很有抱在手上的衝動。

  在她接近的那一刻,貓兒猛然轉身,吐出嘴裡叼著的火銃,立耳齜牙,粉色肉墊外冒出尖利貓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搭在安娜意圖靠近的手背上。貓咪高弓後背,全身毛髮炸起對她不停哈氣,露出口中銳利牙齒。

  安娜嚇了一跳,忙揮動玉手趕離:「呀!走開!」

  她沒看錯吧,那貓朝她翻了個白眼?天哪,這都是什麼事!不對,完了,火銃,趕緊得把那火銃拿過來,那玩意應該是真貨!

  那貓踮腳一躍,從門縫裡鑽了進去,一個不慎,撞上了門口立著的細腰高身花瓶。它暈暈乎乎地晃了晃腦袋,瞥見床上點燭看書的年輕國王驚訝地朝它投以目光,忽地生了脾氣,縮到花瓶後理順弄亂的毛才肯出來。

  凱撒毫無睡意,他掀開天鵝絨為料的暗紅色被縟,厚重床被順滑,似是將凝未凝的血,隨他的動作流開。西林王城氣候溫暖,冬日室內未見得多寒冷,他撩開透薄吊頂紗帳,取過稍厚一些的睡袍隨意套上禦寒,光腳落在地毯上,依稀可見泛藍的細弱血管和突出的骨骼。

  貓兒將火銃擺在面前,安靜優雅地坐立,偶爾打個哈欠。見凱撒朝它走近,白軟的前爪一把摁住了火銃,喵喵叫起來。

  絨毛飄過貓咪鼻前,刺激地它忍不住一個噴嚏,恰好打在蹲身而下的凱撒臉上。

  「啾——」

  被貓毛吹了滿頭滿臉的凱撒:「……」

  本來心情不好又再次出糗的布偶:「……」

  一人一貓尷尬對視,兩個物種現在心情都不太妙。

  那把火銃被貓咪轉身一腳,極嫌棄地踢到凱撒手邊,假如此時你在現場,一定能讀出布偶寫在臉上的懊惱。火銃被撿起,凱撒湊近了仔細看上面的花紋,審慎辨認,驀地扔下火銃俯身前傾雙手攏牢布偶。

  「你從伊薇爾那兒來,是不是!」凱撒狂喜,笑到一半卻垮了,攔腰舉起在他手中不停掙扎的貓,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傻了,貓怎麼聽得懂人說什麼呢。」

  布偶撓了他一爪子,凱撒吃痛鬆手,布偶反身跳走。安娜終於趕到,她慌慌張張敲響了門:「陛下,抱歉,是我的失職,一個不慎讓那隻貓打擾了您的休息!」

  貓咪不滿地叫起來:「喵——」

  「你下去吧。」凱撒向門外囑咐道,威嚴流露,安娜身震,應聲退下。

  貓咪舔舔前爪,矜持地等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走了,抬頭望向凱撒,口吐人言。

  「伊薇爾讓我來告訴你,她打算進攻蘭頓本土,問你是否有意向合作。」

  ……貓,能正常與人交流。凱撒震驚,後退數步,拉開距離與布偶對峙。

  「那把火銃是她讓我帶來證明身份的信物。」貓兒一甩尾巴,踮起貓步走近凱撒,仰首繼續問道,「凱撒‧卡文,你意下如何?」

  室內安靜地連壁爐燃燒劈啪聲都清晰可聞。

  是了。

  神之血脈,不可能沒有什麼特殊的手段。

  凱撒定了定神,說服自己克服心中胡亂猜疑的恐懼,他思索了一會兒,走到貓咪身前半蹲道:「當然可以,不過,有一個小小的條件,請替我轉告伊薇爾,讓她仔細考慮後決定。」

  「請說。」貓咪已經不耐,但憑著家裡等消息那位的面子,它選擇維持表面的客套。

  「請她簽下訂婚的文書,允諾戰爭結束後舉行婚禮,接過空置多年的西林王后之位。」

  一爪子呼過,貓貓拳接連砸在凱撒臉上。

  貓科動物的憤怒在軟綿綿的嘶吼中爆發:「喵——!」

  厚大的毛團往他臉上撲來,凱撒重心不穩,向後坐倒在地,雙手及時撐住:「哎唷!」

  布偶一團軟拳捶在凱撒鼻樑。

  很好,管他什麼表面的客套、優雅和冷靜,統統見鬼去吧!

  伊薇爾說不能用魔法傷他,艾斯本冷笑,以為他不會肉搏?

  揍不死這個賊心熾盛的臭小子!

  前幾日馬迪爾堡夜半時分迎來了一場流星,點燃了西邊街鎮上的鋪子,好在大雪茫茫落得急,火勢剛開始雖旺盛,一會兒就熄滅了。

  數位內五城的宗教領袖齊聚馬迪爾堡,他們不辭辛苦跋涉而來,風廷之所的炬者們都沒這群人積極。

  馬迪爾堡市政大樓,偌大的會議室內,你提裙姍姍來遲,與各城的活信仰們行了個不太用心的禮。

  「殿下!我必須嚴正阻止您此次意圖發動攻勢的行為!本土與西境實力懸殊,您就是在讓我們白白送死!」

  你彈了彈指間並不存在的灰塵:「還沒打,各位就怕了?」

  另一人撐身站起。

  「殿下!恕我冒犯!」他大聲強調,指背骨節扣在桌面,聲響清亮,回聲震動,「烈火燒灼,星辰墜落,您的罪孽早就難以洗清,您的雙手沾滿風廷之所信仰者的鮮血,您的血脈帶來災厄,您的姓名與不詳並駕齊驅!」

  你陰下臉,將另一手撐在下巴底下,滿不在乎地問道:「那又如何?」

  「神明將會懲罰您,您即便死後也不得安寧!」

  「死後的事,那就死後再說。神明對我的懲罰歸神明,我對人世的審判歸人世。」你拍桌而起,獰笑猖狂,「神明不公,撤舊換新;命運不公,逆天改命!區區血脈就能成為閣下指責我的理由,閣下以為我會怕?!」

  狂悖的發言引起會議室內一陣冷氣倒吸。

  與你對抗的神父跌坐在位上,喃喃道:「……您會下地獄的,一定會的。」

  「哈,這樣麼。」你微笑挑眉,似乎聽到了什麼不能理解的難題,攤了攤手,「願在地獄與各位重逢。」

  「看它……敢不敢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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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3:5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五章 九周目黑函

  「那些蟲子們還不肯鬆口?」你靠在炬者辦公室後方私密隔間的小塌上,聽保羅匯報情況。

  保羅抹汗,頂著壓力強笑,躬身道:「是的,已經問過第三輪了。」

  神父們堅決反對開戰,堅稱自己將會以性命抵制,並號召內五城的民眾一齊抵制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

  ——儘管鼠疫過後他們在民眾間的號召力顯著下跌。

  令保羅不解的是,為什麼你始終要求馬迪爾堡為這些反對者安排最上乘的食宿儀禮待遇,顯然,你恨他們恨得牙癢癢。

  談判桌上每日都能吵翻天,一開始你親自上場,後來情勢激化,老頭們就差以死明志一頭撞在談判桌上血濺當場,你遂改換赫爾曼來應付老傢伙們。

  喜歡用人數和大嗓門壓人是吧?

  喜歡教人做事是吧?

  喜歡講道理是吧?

  行,和兵蛋子講理去,你不費嗓子奉陪了。

  「別管那麼多,按照我所說的做就夠了,保羅,給予我們西境兄弟應有的優待難道不是件善事?」你偏頭用書卷掩去哈欠,慵懶道,「幫我叫主膳的廚子上來吧。」

  保羅愕然,殿下難道想要下毒,一舉將麻煩都清理乾淨?!

  他的臉色頓時古怪起來。

  你抽空打起精神瞟了眼他的神色,好笑地將書翻合,搭在手掌心:「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只是打算與主廚瞭解近來他們的餐食如何而已。」

  「是。」

  巴尼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了什麼錯,他將油膩的雙手在泛黃的白圍裙上揩了又揩,扶住頭頂搖搖晃晃的帽子連跑帶跳衝上樓,氣喘吁吁地進了你的辦公室。

  你已經在軟椅上等著了。

  他賠笑著躬身,連連點頭,意態小心:「殿下,殿下,聽說您找我,是最近的飯菜不合您胃口麼?」

  「並不,先生,相反,我素來都很欣賞你的手藝,這次也一樣。」你取過桌上細長如樹枝的銀質書籤把玩,末端銀鏈流蘇垂擺,叮叮噹噹響成一片,「我相信你定能使他們滿意。」

  「所以……?」

  你心不在焉地欣賞書籤上的紋路走向:「所以,先生,今日是招待貴賓的最後一天,你為他們準備了什麼?」

  巴尼戰戰兢兢彎腰回答:「巴比特神父的烤乳豬,哈該神父的燒鵝,捷利神父的鹿肉盤……」

  「停。」你豎起手指暫停了巴尼的發言,「也就是說,所有人的菜點您都能記得麼?」

  「是的,殿下。我能和您流利地背一遍給他們安排的菜譜。」

  「很好,我不用你背菜譜巴尼,你只需要按名字將這些東西對上號即可。」你從抽屜中抱出一個布包,遞給巴尼,「認識字麼?」

  巴尼趕緊接過,他惶恐地抱住布包,懷裡硬硬地硌著一塊,估計是木盒。

  「能認得菜譜和名字!」

  你昂了昂下巴:「打開看看。」

  巴尼不知所措地解開布包,托出裡頭的木盒,看一眼你的臉色等待指示,你示意他繼續,於是巴尼從木盒中抽出捆紮好的一堆牛皮紙卷,根根纖長,上面用墨水寫了各位神父的名字。

  「把它們藏在各位神父的食物裡,確保他們一掀開餐盤上的鐵蓋就能察覺。」

  第十天了,他們待在這兒不知不覺竟然過了十天,巴比特神父慨嘆。除了隔幾日例行的舌戰,馬迪爾堡沒有任何虧待他們的地方,黑暗的後繼者果然手段多端,擅長用各種途徑蠱惑人心。午餐時間已到,他和其他神父一齊圍坐在長桌旁等待侍者端盤上菜。鐵罩子掀開一條縫,烤乳豬溢出的香氣勾引了他的味覺,唔……是香草的味道……巴比特欣然掀開,瞧見裡頭的東西,連忙做賊似的蓋上。

  他偷偷抽出烤乳豬嘴裡藏著的一管細紙棍,褪下上頭的繫繩,用小指推紙的邊緣展開,低頭眯眼瞄裡頭的內容。

  「雞姦罪。」

  手一抖,小刀噹一聲落地。

  巴比特神父對面的哈該神父手上動作也慢了下來,他停止切割燒鵝,從燒鵝肚子裡偷偷扒出一根紙棍,心虛地左右看看,將紙展開。

  「玩弄下僕之妻。」

  哈該神父喉中吞嚥驟然中斷,他一時咳得昏天黑地,辣味直嗆天靈蓋。

  捷利神父不動聲色用餘光掃視一圈周圍,雙指揉亂一張紙條。

  「十五年前,聚眾毆死一徒。」

  他將沾滿油腥的紙條藏入袖中。

  正當所有人都緊張鬼祟的那一刻,餐室敞著的門被再次扣響,只不過,來的並非侍者,而是……

  莫克里安彬彬有禮地朝他們點頭致禮,胳膊下夾了一卷文件。

  他奉命來此。

  「諸位尊貴的客人,這回由我接過掌旗官赫爾曼的任務,來詢問各位同一個問題——請問,還有哪幾位依然堅持反對殿下的決定?」

  閉眼靠椅上小憩,你半夢半醒中發覺有輕紗柔柔落在耳畔。

  猛然驚醒。

  「怎麼了?」

  你長舒一口氣,原來是薇諾妮卡。

  袖擺縫繡的薄紗隨她意欲撫摸你側臉的手落下,朦朦朧朧遮住了你的眼,透過袖口繁複蕾絲,世界的光影轉暗。

  「沒什麼,這十天辛苦你了,艾斯本。」你握住薇諾妮卡的手,搭在自己側臉,親暱地蹭了蹭,「到處奔波,一定累極了。」

  千百年來,不會有人比黑暗神祭司更懂得如何收集人們心中的黑暗。

  沒人敢向阿克圖索祈求不光彩的事物,但他們敢將一切見不得光的祈願拋給黑暗。

  即便明面上憎惡如斯。

  整整十天,是你為艾斯本蒐集情報爭取來的時間間隙。

  薇諾妮卡憑藉女孩還未完全伸展的柔軟身體,擠進軟椅與你相擁,她聲音低啞,說起了悄悄話:「你把我探聽來的東西都派上了用場,嗯,伊薇爾?瞧你得意的模樣。」

  「我給他們統統發了黑函。」你極舒服地享受來自對方的安撫,語帶剛醒的鼻音,「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看他們珍不珍惜了。」

  今日之後,你將准許各位神父回返,不願還歸的可以繼續落宿馬迪爾堡,馬迪爾堡願意出力供養。但為了保護各位神父的安全,將派專人護衛,以防踏入危險之地。

  說的好聽,實際上不就是變相監視與禁足!

  命令頒布,前來的神父不管是否反對你發動戰爭,作為聰明人,他們都願意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馬迪爾堡面子上做的再光鮮亮麗,可誰也不知道繼續在別人的地盤上待下去最後自己性命何如。

  就算外頭風雪凌冽,他們也得回去。

  堅持觀點和理智離開並不衝突,不是嗎?

  你站在城樓上目送神父與他們的助手及侍童遠去,遠山迢遞,茫茫亂白中幾個灰撲撲的點艱難移動。

  莫克里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你的身後,他穿過你肩頭望向同一處緩慢蠕動的人群:「福克茨與洛迪城的那幾位沒有任何同意的意思,私底下反對的態度仍然強硬。」

  「是麼。」你閒閒撐在石窗口,感嘆道,「一座城市的神父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是吧,莫克里安?」

  「殿下……?」

  「神父可以有很多個,但能成為一城精神信仰布道廣泛的可不多。」

  「您的意思是?」

  「我給他們的機會已經夠了,莫克里安。」你雙肘放鬆地架在石窗窗沿,回頭間巧笑嫣兮,「不聽話就換,多的是人想坐他們的位置,受全城禮拜,多風光。」

  外頭天地冰封,你一笑,寡淡的黑白兩色霎時生動起來。

  「您的意思是……」莫克里安眼珠略轉,沉吟一會,對上你投來的目光。

  「我聽說康納府世代任馬迪爾堡稅務官一職,人脈廣闊。我想,莫克里安,你一定有辦法將我想要送給神父的禮物交達到他們的對手手上,對吧?」你取下腰間繫著的錦囊,遞給莫克里安,「上回在康納府中發生的事給了我許多啟發。」

  「比如,現在你手中錦囊內所藏著的汁液份量,足夠讓三個成年男子在香甜的睡夢中去見他們的光明。」

  笑容明豔,暗含殺機。

  「等各位神父歸鄉後再動手吧。馬迪爾堡從一開始就善待各位前來的尊貴客人,千千萬萬不能髒了馬迪爾堡的名聲。」

  心狠手辣?

  不不不,你只是想要精彩地活下去。克萊恩之死明明白白告訴你,什麼軟弱什麼安逸什麼歲月靜好……統統與你無緣。

  遲疑、容忍、心軟、善良,這些不中用的東西只會成為敵人攻擊你的活靶子。

  對反對者寬容,無異於對你自己殘忍。

  人向來是趨利避害的動物。

  所以,憑什麼你要對自己殘忍?

  還有大約一月左右,蘭頓的春天就要到來。西境與皇城並處蘭頓北部,不比極南之地,考慮到多重因素,除非必要,冬日不宜行軍。

  所有人都在等待初春的來臨。沒人知道到底什麼時候開戰,但人們都知道,要變天了。

  剩下不到一月的時間做準備,能做些什麼呢?

  你把玩著手指上卸下的紅木戒指,戒面上留下歲月的刻痕,是艾斯本在你十三歲左右送的禮物。

  蘭頓陸軍稱霸大陸,你不可能簡簡單單憑自己的軍隊力量便妄想壓制,一月不到的時間留給你佈置軍隊與策略。

  寒風灌入,你的頭腦愈發清醒。等這群上躥下跳的神父們全數擺平,便是由你永久掌控全境之時。

  伊薇爾啊……

  亡命之徒向來毫無顧忌,你十分好奇,在這條崎嶇難行的道路上,伊薇爾‧萊諾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你的權杖的邊界,最後指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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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九周目內憂外患

  家中新喪的年輕貴婦人黑紗遮面,胸前黑水晶項鏈迎著太陽光芒閃爍,乘四人抬的小轎欣賞新落的大雪。

  冬日事務見少,稅收與地租在秋季已經收畢,糧食從來都不是她們生活中需要操心的事。

  悠閒深冬,閒下來的貴族女人們除了好好研究研究城中新近流行的衣飾,多打聽打聽近來討論熱烈的八卦見聞,以備在沙龍聚會上爭奇鬥豔、拔得頭籌,好像也無事可做。閒下來之後,打扮地漂漂亮亮僱人抬個轎子出門賞雪,避免泥濘的大路弄髒新裙襬,街上來往倒別有一番風致。

  高級妓女裹在狐裘中以羽毛扇掩面,隱約露出潔白優美的頸項,暴露在寒風中。她們三兩擠在一輛馬車上陪客人談笑,時不時被吹來的寒風刺的瑟瑟,繼而嬌笑著朝客人討饒,打著取暖的名義添幾分情趣,開那麼幾個不太正經的玩笑。

  看吧,瑪莎街上冬日也不缺風流豔韻的熱鬧。

  華宅在日光的照耀中投下巨大陰影,轉角處,幾個瘦小的乞討孩童衣不蔽體,多半是打隔壁沃利斯巷溜來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們怎樣躲過巷口守衛,到了一牆之隔的富人區討生活。

  或許守衛嫌天冷,自己也偷偷耍懶回去烤火喝酒了吧。

  一個裹在風衣裡頭的人壓低帽簷蹲在一旁,露出的下頜,依稀可以看見薄薄的唇線:「餓嗎?」

  「餓,先生,餓死了,幾天沒吃飯了!前幾天我們跑去教堂,看門人嫌我們會弄髒他們漂亮的地板,不讓我們進去取暖,散了點麵包就再也不理我們啦!」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發言,嘰嘰喳喳互相搶話,你一言我一句地抱怨,又害怕被路過的人發現將他們趕回去,時不時探頭看一眼轉角外有沒有外人來。

  「給你們錢,自己能買得到吃的麼?」

  「能能能,您隨便給點,夠一頓飽的就行!要是您肯發善心,每人兩個銅幣也好,和上回一樣,我們保準給您辦事辦得妥妥的!」

  藏在帽簷底下的男人笑了,從腰間卸下一個小布袋子,掂了掂,噹啷的響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熟悉的錢響引得他們露出了渴望的神色。

  男人再掂一把,忽地解開布袋的綁繩,往地上一倒,滿地錢幣滾落。

  不用他招呼,小乞丐們一窩蜂躥上來搶光了,甚至幾個追著翻滾的銅幣追了出去。

  「給我辦件事,等會魔法協會的馬車就過來了,這家主人會出來寄信,你們都給我看準了。把信偷偷截下來,還是老地方見,懂了嗎?」男人拍拍手站起身,露出一截黑銀交錯的面具,「要是辦成了,以後還有活,夠你們過完這個冬天,要是辦得好,下個冬天你們也餓不著。」

  「懂懂懂!先生,容易的很!」

  男人一轉身,消失在陽光外頭的世界。

  沒多久,噠噠的馬蹄聲從路盡頭傳來,一個打扮貴氣的侍女聽見別墅外馬伕的噓聲,踩著悠悠小步出來喊停。等馬車停駐的手搖鈴一過,裡頭的人探出頭來:「哈德夫人預約的郵件寄送服務是麼!」

  侍女昂起下巴,腔調緩慢:「是的先生,請您務必收好,妥善保管。」她優雅地將信件遞過,白手套襯著信封外粗黑的墨汁描的「十萬火急、日夜兼程」分外好看。

  看見她走了,孩子們立刻跟上,瞧了一眼,召集同伴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快點,快點,跟上!」

  他們得抄小道,趕在馬車到達前趕到下一個地點——郊外樹林。協會的馬車總會在那兒停一停,跑到沒人的林子裡喝點酒暖身子,隨便找個雪坑解手。

  冬日枯林,厚雪將落葉掩埋,光禿禿一片林子裡寂靜得連鳥都找不著一隻。

  領頭的孩子頭帶著小鬼頭們藏在樹後偷偷觀察。

  他看了一會,指了幾個小孩一一分配任務:「噓,來了,來了,都給我閉嘴!等他進林子,你,還有你,去扒那個最右邊的袋子。看準了,白色那個大的,別給我扒錯了!要敢弄砸你的兩個子兒全歸我,飯別想吃了!你,過來,等會站著給他們放哨。一有動靜就敲車壁,懂嗎?敲三下,別喊!漏出一聲我非封了你的嘴!」

  「好嘞老大,今天我們幹完就去吃頓熱的吧?」瘦猴樣的幾個孩子悄然歡呼。

  孩子頭往他們幾個頭上分別來了一記:「去你的!幹成了再說,油嘴滑舌。」

  等馬車靠近,前方駕馬的魔法師從後方敞篷角落裡撈出一瓶烈酒,拔開篩子往嘴裡灌。喝的累了,開心了,往座駕後背一靠,癱在位置上賞雪,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起嗓子唱起歌來。

  等著去扒袋子的小孩吐了口唾沫:「難聽死了。」

  孩子頭往他腳上踹了一腳:「閉嘴,要是被他聽見你今晚就給我滾蛋!」

  酒瓶見底,魔法師打了個酒嗝,晃晃悠悠走下車,到路另一旁的林子裡找了個地兒解決生理問題去了。

  先前安排好的幾個孩子直奔裝信件的麻袋,解開繩子從裡面撥了幾下找到那封裝飾精緻的信,重新扣上繩子,偽裝成沒人來過的模樣,迅速隱入樹林,消失不見。

  醉醺醺的駕車人好一會才提上腰帶滿足登車,「駕!」

  濺起身後雪塵。

  傍晚,皇城老街一處不起眼的破爛小屋外,小孩們拍響門板:「先生,您要的貨搞到啦——」

  門開一條縫,一隻手從裡頭伸出來,將信件接過。

  簡陋骯髒的居室內,維斯帕打了個響指,點亮工作台前的燭火。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多處購置房產以備秘密藏身,此處不過是他在皇城其中一處不起眼的暗窟。查尼亞城炬者助手這個職位倒也清閒,維斯帕三天兩頭的去附近各個城市轉悠,旁人看在他是教皇陛下兄長的面子上,不敢多說。文森特剝奪了他的職位,但是自己身上的本事可不會因為飯碗沒了也跟著完蛋。

  文森特作為教皇,坐鎮皇宮,受身份所限出行不便,困於一隅,他可什麼都看在眼裡。維斯帕冷笑,從伯克‧哈德耍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盯上了哈德府的一舉一動。

  哈德老頭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想藉著自己的手,趁機殺了他的殿下?

  呵,伯克‧哈德就等著爆出消息朝世人邀功,成了,文森特高興自然是好事,文森特若不高興,老頭子手裡可多了一個大把柄。這算盤打得真不錯,沒想到伯克‧哈德多年忠臣,竟然算計到他老弟頭上來了。

  膽子肥的他不敢恭維。

  不過,老哈德既然要玩兒他,也得看看自己手頭有沒有髒活。

  身為當前最有權勢的紅人,伯克‧哈德家的信既不投遞給專門負責貴族信件業務的職業郵遞員,也不投遞給幫忙捎帶信件的騎士團,反而選擇了私人性極強的魔法協會,與平民的書信混雜一團,能因為什麼?

  呵,不過是想掩人耳目、遮擋心虛罷了。

  除非哈德家全都死了僵了,整棟宅子沒有一絲動靜,否則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保住哪怕一件底褲!

  信封表面的收信人明明白白寫著薩洛揚‧哈德……唔,寄給他堂侄的信,有點意思。

  翻過另一面,信封口子上脆弱美麗的圓形火漆上印了防偽防窺的哈德家徽。

  維斯帕輕車熟路地拿出自己特製的膠粉糊在火漆表面,等它凝固之後,用小刀從底部撬起火漆揭離信封,非常熟練地將凝固的模具與火漆分離,打開封口,放在光亮處用鑷子探裡頭的東西。

  顯然,他不是第一次幹了。

  噢,什麼紙都沒有,更沒有家信,只裝了一張手帕。

  維斯帕皺起眉頭,不急於用手拿著,他繼續用鑷子夾出手帕甩了甩。出於不確定這塊手帕功用的前提下,他可不敢直接用手去碰。帕子展開繡紋普通簡潔,針線配色貴氣大方,中間留白一片。

  維斯帕懸在空中湊近嗅聞,一股子酸澀味充滿鼻腔。

  ——明礬。

  可真是低級的密寫術,維斯帕嗤笑,搖頭晃腦打了一小盆水回來。

  維斯帕打小就鑽研這些東西,他輕蔑地拎起手帕往盆裡扔,連哈德也只能玩玩他當年玩剩下的玩意兒。

  手帕一沾水,四行藍色字體從手帕的留白處顯現:

  The war is approaching

  The border must be heavily guarded

  If you get the order

  Revolt

  (戰爭將近,邊境重防,領命則反。)

  果然,哈德之所以做下先前的事,僅僅是一次試探,他背後的野心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經過上回對伊薇爾的失敗刺殺,他順勢而為乾脆借快要來臨的戰事為突破口,暗自圖謀。

  維斯帕立刻重新摹寫一份,抄完便拿去在火上烘烤,隨著水分蒸發,字跡隨之消失。

  維斯帕將抄件與碎裂的火漆包在一塊,轉身切了一段蠟條放在銀勺上過火融化,用方才的膠質模具做了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新火漆封口。

  明日他找那些孩子重新郵遞這封信,路上晚不了幾日。

  他今晚有更重要的事。

  深夜,蘭頓教皇寢殿偏廳的一處寢臥,布蘭奇值夜所宿之處,窗栓悄然自動打開。

  小布包「咚」地落在布蘭奇床面,上頭紮了片長字條,隨布包墜落微微搖晃。布蘭奇驚醒,他拿起布包翻過字條,借月光看清上面一行字。

  「給你的主人」。

  他倒吸一口氣,起身坐在床沿思量了一會,從衣架上取過外披套上。

  布蘭奇拉響搖鈴,沒多久,一牆之隔的屋子傳來了應答。

  「進。」

  他立刻拉開身旁與牆同色、渾然一體的門,通過秘密通道直接進入歷代教皇居住的臥室。

  床上的人襯衣凌亂,胸前敞出一片雪白,他皺眉撩開散落的額髮,顯然才剛剛從睡夢中被打攪。布蘭奇識相地撇開眼,等待他的主子稍整儀容。

  唯有深夜才有可能見到端莊持重的教皇陛下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倦怠隨意的模樣。

  卸去沉重的禮服,被光環與權威模糊了的容顏露出,遠比手上那顆象徵身份的紅寶石戒指還要昳麗撩人。

  「什麼事,布蘭奇。」文森特嘆了口氣,攏過長髮披在肩頭,他支起一條腿,手肘撐在上頭,做好了聽聞布蘭奇匯報的準備,「能讓你半夜叫我起來的多半是大事。」

  布蘭奇沉默,他躬身,雙手遞過布包。

  文森特瞟過字跡,哈了一聲:「他親自送來的?我那個哥哥到底有點良心。」

  布包攤開,文森特取出抄件,他將剩下的幾片大塊碎火漆拿起。

  「布蘭奇,點燈。」

  燭火燃亮,跳躍的燭光中,布蘭奇低頭站在一旁,用餘光打量主子的臉色。

  文森特一直凝視著那堆物件,沒有任何變化。

  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但是一貫的直覺告訴布蘭奇,大事不妙。

  短短幾行字與殘破的火漆片能值得陛下捧在手上如此之久……怕是……

  「明日私下召見默里‧林恩。」

  文森特把手上的東西重新收回布包,放入床頭抽屜內。

  布蘭奇應下,退出教皇寢臥,暗暗揣測主人的心意,他想,怕是要發生動搖根本的大事了。

  ……伯克‧哈德?文森特吹熄蠟燭,燭火熄滅繞出的黑煙吻過他陰鷙不定的半側臉,是他疏忽了,三人結黨的時候就該給伯克一個教訓,放任只會讓貪婪的狐狸得寸進尺。

  借亂起勢?

  故意在平日政務中表現的低調謙和,背後想著給他演一齣大戲。伯克‧哈德啊……文森特不由得回想起原先尚在繼承人位置上掙扎時對方給自己的支持。

  命運難測,人心易變。

  維斯帕吹著口哨一人漫步在蘭頓皇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沐浴寒風與月光。一陣妖風颳過,他打了個噴嚏,縮成一團哈哈笑開,只覺得自己現在一副倒霉模樣滑稽好笑。

  他笑了一段路,忽然止住,痴痴駐步抬頭望向頭頂圓月。

  無論多大多小的屋子,無論他再購置多少套屋產……沒人等他回家啦。

  回去了也是一個人。

  他朝手心哈了一會氣,自言自語喃喃道:「老弟,你最好多活幾年,不然你老兄連個能幫忙埋屍的人都沒有,聽上去怪可憐的。」

  總的來說他老弟對他不錯,這回聯合外人壞事算他不地道。

  不過鑑於先前文森特坑了自己一把的行為,維斯帕並不打算徹底截下這封信件。沒必要,他老弟神通廣大,自個就能搞定,他可懶得操那份心,讓那些愛操心的人忙去吧。

  默里‧林恩侷促落座,今日政務廳會議結束時,他被一個負責打掃皇庭的小侍女半路攔住,通知說有人要見他。默里‧林恩本來不想理搭這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毛手毛腳連規矩都不懂。然而下一刻,小女孩張開了掌心,其中赫然躺著一枚紅寶石戒指。

  ……那個人的戒指。

  「您還是不和我走麼,大人?」女孩難辦地撓撓後腦勺,「那我只能回去覆命了。」

  默里‧林恩:「……帶路。」光明啊,他剛剛差點就拒絕了。

  現在他腿有點軟。

  侍從已經為兩位擺好了茶點。

  「請坐,林恩大人。」年輕的教皇陛下與他的國務大臣聊了一會家常,說到他新近出生的外孫女,話題不經意繞到重點,「我聽說,您的外孫女十分可愛,小哈德夫人特地帶她回來見您。」

  「是的,陛下。」默里‧林恩附和道,「是的,她和貝內特小時候一樣可愛,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孩子了。」

  默里‧林恩說完,卻許久不見文森特接下話題,無言的沉默使他抬頭望向對面。

  對方正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注視著他。

  「……」

  默里‧林恩不說話了。

  年輕的女兒一旦遠嫁,怎麼可能會在孩子生下沒多久的時候就抱著她回來看父母?甚至沒有丈夫或者男方的家屬陪同,獨身一人返歸皇城。

  他的女兒婚姻上過得並不好。

  可是陛下想要借此說什麼呢?默里‧林恩不明白,這畢竟是人家小夫妻的私事。

  「薩洛揚伯爵前妻之子繼承家族的勢頭已定,對吧?」文森特淺抿一口紅茶暖身,「您女兒誕下的那名女嬰在繼承權方面似乎並不被人看好。」

  「即便小哈德夫人以後誕下男孩,在家中也不過是次子,在家中佔不到什麼實質上的好處……而您,由於沒有親生兒子,除了小部分贈予您女兒的財產,剩下大部分基業將歸於您的侄子。由於您女兒的丈夫尚在人世,所以您贈予她的那筆財產也將歸於薩洛揚‧哈德,這位日益風流名揚的伯爵大人,您的女婿。」

  默里‧林恩臉色難看起來,青得同塗了苔蘚一般。

  「說實在話,我想您近來一直都在憂心此事。」文森特站起身,繞過桌椅,拍了拍默里‧林恩的肩,「這場婚姻有我促成的成分,說到這個我也深自內疚,沒能為您的女兒尋一門美滿婚姻。」

  「陛下不用自責,薩洛揚近幾年的確變化很大……我想其實矛盾在他們成婚前那一場妓館醜聞已經埋下,貝內特總是拿那事翻來覆去地抱怨,薩洛揚一直強調他是無辜的,不過貝內特不太能聽進去……直到他現在真正流連花叢,簡直傷透了貝內特的心。」

  默里‧林恩別過臉去,縱然他人人敬畏,女兒照樣不得開懷,權傾政壇半輩子,臨了做不好一個父親。

  人前風光,人後難言。

  文森特眉頭一跳,他哪想得到當年伊薇爾意圖算計他,故意安排用來破壞哈德與林恩兩家婚姻的一場好戲,轉過頭還能變成如今他破局的墊腳石?

  真是世事無常。

  「那麼,我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建議,還請您讓小哈德夫人就此脫離苦海。」

  一語驚破,默里‧林恩猛地抬頭,仰望身旁的教皇。聖潔混雜蠱惑,被他隨心玩弄在言辭之間。

  「與其平白受牽連,跟著一個並不愛她的夫婿赴死,不如抓住正確的機會安享富貴。」文森特嘶聲低語,彎腰附在默里‧林恩耳畔,「哈德一族的榮光閃耀不了多久了,林恩大人。」

  「?!」默里‧林恩驚恐地抓住了文森特的胳膊,「陛下,請問您……為何這樣說?」

  文森特撥去默里死死扣住他的手,以兩人相互能聽見的音量平靜地宣佈一個事實:「伯克‧哈德與他的侄子欲謀皇冠。」

  「不久我們與西境將要迎來一場戰爭,但在此之前,西林極有可能憑藉溫暖氣候比蘭頓更早度過冬天,與西境前後合作來攻我領土,一雪前恥。伯克‧哈德料到了這一點,所以秘密寫信給他的侄子,等我下達在極南之地布陳重兵的命令,臨時賦予薩洛揚指揮權的時候,就是他造反之時。」

  「十分不巧,這封信落入了我手中。」

  文森特緩步歸位,端然坐下:「如果您想小哈德夫人下半生安穩不愁,需要她憑自己的努力好好爭取才行,我對功臣的獎賞一向不曾吝嗇——哈德家的財產、土地、奴隸,統統獨歸她一人。」

  「怎樣才能不讓她不忠貞的丈夫得到這筆財產呢?」

  默里‧林恩十指緊握扶手,指節發白,他目視前方,不敢搭話。

  怎樣?

  「當然是讓那個男人就此消失。」

  默里‧林恩低頭不答,肩部肌肉一個抽搐,遮不住顫抖:「……您要現在出手麼?」

  「不著急,林恩大人,不著急,我們需要您女兒的幫助,她最好盡快啟程返歸洛里昂城與她的丈夫重修舊好……假如行不通,我另有計較。安全起見,別帶上孩子,把她留在皇城養育吧。」以免被哈德家做了人質。

  或者另一種理解,放在文森特眼皮子底下,給他做人質。

  「是。」

  「等哈德老狐狸的牌全打出來,我們再行收網。」文森特將茶杯提至唇邊,唇角觸紅茶已溫涼,他皺眉放下,沒了喝的欲望,舉杯向默里‧林恩晃晃,別有深意,「一個自立門戶、親掌權勢、坐擁傾城財產的寡婦,怎麼看都比愛而不得、自怨自艾、受盡生活磋磨的妻子強吧?」

  「往後她若喜歡,還有數不清的年輕男孩等著小哈德夫人,您覺得呢?」

  默里‧林恩起身,將右手扶在心臟處,深躬應答:「必不負陛下期望。」

  你不斷揉按太陽穴,思考該如何和打翻了的醋罈子再做一做思想工作,讓他同意將你暫時傳送至西林,與凱撒關於此次合作進行親身商談。

  你窩在床上小小一團,瞅一眼窗邊冷硬的美人……艾斯本還在和你生氣呢。

  思來想去這一會薇諾妮卡的氣也不會消,昨晚兩人背對背躺了一晚,恐怕她一夜未眠。

  好不容易歇息一日,還不如自己簡裝出門逛一逛街,正好去郊外縱馬放肆一回,帶上劍筒和獵槍,看能不能遇上駝鹿和棕熊……算為你臨近的親征做準備了。想到這裡,你立刻起身找了套輕簡的男裝,起床下樓去。

  「你敢走!」身後一聲不吭的人突然厲聲道,嚇得你一個激靈,立時站在原地不敢邁步,「伊薇爾,你今天要敢出這個門,我們兩個以後都各歸各的,別再來打攪我。」

  你緩緩轉頭,脖子一格一格擰到後頭,瞥見薇諾妮卡幾乎倒豎的眉頭。

  「……我沒打算走,艾斯本。」

  「你沒打算走?伊薇爾向來喜歡編謊話騙人,她不僅想好了什麼時候走,還謀劃好了後半輩子的退路。她正等著利用完我一腳踹開呢,是不是?」

  「艾斯本,我從來都沒有打算做這種事,你別太過分!」

  「我對你與凱撒‧卡文的關係一忍再忍,也該有個盡頭了吧?!」薇諾妮卡臉色慘白如鬼魅,步步朝你走來,逼問道,「他與你合作的唯一條件便是你嫁給他……你早就打定主意無論什麼條件都會和他共同進攻蘭頓,所以婚姻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過場……但你想過我嗎!伊薇爾!你與他結婚後,將我置於何地?!我在你那兒算什麼!」

  「現在你要求我幹什麼?讓我親手,親手把你送到凱撒‧卡文那個貪得無厭的短命鬼床上去?!」

  薇諾妮卡步履艱難,她被氣得眼前直冒白光,呼吸連帶哽咽。不甘、怨憤、崩潰、暴怒連番閃過,你甚至在她臉上讀出了恨意。

  極端偏執,近乎魔怔。

  沒有任何預兆,神壓降臨,不穩定的氣場將你環繞。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脊樑一同被壓下,額頭觸地,全身不得移動。

  ——你從來沒有以這樣屈辱的姿態跪過任何人。

  從來沒有。

  哪怕光明神臨世那回都未感到如此難堪。

  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你的頭顱摁壓在地,你無法掙脫,但思維反倒更加活躍。

  你忽然有些想放棄了。

  從來都沒想過你能撐到如今的境地,已經夠了,不如就此結束吧,隨便怎樣也好。想要脫離束縛並不難,以你的能力完全能夠直接達成條件為更改下一週目開局做鋪墊。

  活到如今,只不過想看看自己能走多遠罷了。

  為什麼非要堅持呢?

  身邊的人要麼背叛,要麼離去,要麼結怨,要麼為敵,堅持下去到底還有什麼意思?

  威壓之下,你的思緒逐漸渾噩,眼前能看見的事物出現重影,血液從嘴角與鼻中流溢……會被殺死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也許真的會被暴怒的驕傲神明殺死吧?

  ……站在他的立場來說,你狠狠戲弄了艾斯本一回,連同尊嚴一塊兒踐踏。

  落得這樣的下場再正常不過了。

  「伊薇爾——!」

  好像有人抱著你在哭,無措地像個孩子,並不溫暖的懷抱還略有些發抖。

  吵、煩、晃。

  除了好聞的香味,你一點兒也不喜歡。

  你闔上眼,誰也別吵你了,讓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用想,好好地,好好地睡一覺……

  天下大亂,與你何干。

  凱撒掀開窗簾,習以為常地在窗櫺的窄木條上捕獲一隻炸毛貓。不顧手裡毛絨絨一團生物的抗議,他熟練地一手揪起後頸皮另一手托起後腿將貓取下,放在地毯上。

  他有點無奈地盤腿坐下,抱臂與弓身齜牙的貓水平對視:「貓也能殺人麼?」

  「喵?」你什麼意思?

  「你昨晚站在那個地方盯了我一夜。」凱撒玩笑似的從腰間取下火銃上膛,槍口一懟,貼實布偶額頭,半威脅半警告,「我最清楚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代表什麼。」

  「你想我死。」凱撒另一手掐住貓咪的喉嚨將整個貓身拎起,面無表情,「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他來不及看清什麼東西閃過,自己手腕莫名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湧,傷口上方悠悠閃爍暗藍色的光芒。

  凱撒吃痛,鬆開貓咪,布偶來回磨牙,恨恨地亮出利齒。

  ——黑暗的力量。

  痛覺來的比視覺遲鈍些許,他不得不起身找繃帶包紮。

  多餘鮮血從傷口不斷湧出,凱撒抬手吮吸流出的血,將手臂染上的血污舔舐乾淨。他嘴角留下一兩點猩紅的髒污,本該由痛苦扭曲的臉極度興奮,平白駭人。

  「你討厭我和伊薇爾接觸。」

  「可你無法阻止。」

  「你想殺了我。」

  「可她不同意。」

  「你想要獨佔她。」

  「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

  「而你只能站在一旁喵喵叫,發洩無能為力的憤怒。」

  「我說的對不對,黑暗的渣滓?」

  接下來,凱撒親眼見證了貓咪如何變化成人的姿態。那個女孩滿臉憔悴,雙目通紅發腫,一副哭過的模樣,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光景,伸手拉起凱撒的領子單手將他提到半空。

  臂力驚人。

  她極力克制自己想要殺戮的衝動。

  「別惹我,小子。我不會殺你,但我能放乾你一半的血,還叫你痛苦地活著,半生不死,像具屍體般乖巧。」

  凱撒嘲諷地勾勾右嘴角的皮:「噢,我真害怕,可那樣有人要傷心了。」

  他被女孩一把摜在地上,像片破布。

  艾斯本滿腦子充斥著你昏睡了三日醒來對他說的唯一一次話。

  「戰,尚有生機,不戰,龜縮一世;西境與教廷戰,無盟友,必死無疑,得西林,或許有勝算。艾斯本,假如你想要我死,儘可能痛快點,別心軟誤事。」

  字字誅心。

  他說不出口那一句對不起,好在心底巨大的恐懼迫使他必須採取行動。

  問題比他想像的要嚴重的多,無論他將姿態擺得再低也好,你毫無所動,即將失去的恐慌在他心底擴大成一個吞噬生機的空洞。

  吞噬你的生機。

  沒有溝通,沒有親密,沒有對視,宛如一對陌生人。

  恐慌將他最後一根心理防線壓倒,做出了他曾經想都不曾想的舉動:主動前來找尋問題根源,凱撒‧卡文。

  艾斯本想,他得做點什麼能夠彌補過錯的東西,必須得做,否則後果將是他所能承受之外的東西。

  所以,昨夜他站在凱撒‧卡文的窗檯上,糾結了整整一夜。

  他真的很想乾脆……呼,不,別想,冷靜,什麼都別想。

  「我勸你先閉嘴,小男孩。」薇諾妮卡聲線冰寒,「我來通知你,她過幾日將來西林商談合作事宜,你打算將會談安排在哪?」

  凱撒聳肩,眼前人果然不能拿他如何:「我的臥室當然是最佳的會面地點,能夠及時攔阻他人隨意走動,確保會談足夠秘密。」

  薇諾妮卡譏笑:「要麼你瘋了,否則就是我瘋了。我怎麼可能把伊薇爾送進你的臥室?」

  凱撒一愣,皺眉與少女對視。過了一會他眉頭驟然鬆開,紅暈從脖頸處迅速爬升至耳尖,咳得昏天黑地。

  天啊,光明在上,他真沒想到那一層!

  討論了各種方案皆無定論,凱撒不耐起來,讓薇諾妮卡自己定一個位置。

  「王城郊外獵場。」

  少女的身影隨黑紗一齊落在陰影裡,她返歸馬迪爾堡某處溫暖的小屋,從背後抱住已多日未同她說話的你。

  「伊薇爾,我認輸了。凱撒‧卡文將在獵場與你會面,屆時我帶你過去。」她輕聲道,「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別把我拋下。」

  「別不理我。」

  枯葉浸在冰冷水中,馬蹄踏過,披風飛揚。

  你與凱撒兩人並肩騎行,慢悠悠在空曠的獵場中商討大事。

  他先清了清嗓子,整個人看上去不太好意思:「我……呃,伊薇爾,你說過,不會嫁給愛哭的男人……」

  「所以那個哭泣的女孩,不管她是什麼生物,你完全不用考慮她,對嗎?」

  你:「……」好像他是在說艾斯本。

  一本正經地連外貌為女的情敵都懟,真不愧是您,凱撒‧卡文。

  「我們從我尚在逃亡的時候已經開始商量婚姻大事了,不是嗎?」凱撒握住你的韁繩,雙馬並排慢行,控制在他的節奏裡,「我的意思是,它……不是要挾或者其他什麼……而是我,和你,兩個人關於未來的計畫。」

  「對於臣下來說,國王需要一個妻子,而我只想要你。」

  「你也想要我的,對吧伊薇爾?」

  凱撒轉頭朝向你,笑顏燦然,看起來單純地像個大男孩。

  你溫柔抿唇,將手覆在他控制你韁繩的手上:「當然。」

  你覺得自己越變越可怕,當年絞盡腦汁怎樣博得旁人歡喜的女孩,已經學會了如何用情感來換取利益。

  「所以,其實我們應該把時間更多地放在其他項目上,不用繼續討論必定發生的事情。」凱撒心情明快,他話雖如此,肉眼可見地長舒一口氣,「西林將會使用新式武器。我希望西境能夠提供原料並輔助生產,負責運送,西林方面將會提供製作圖紙與配方及使用方法。這個交易你能同意嗎,伊薇爾?」

  「我覺得很合適,是一筆好買賣。」你盈盈地彎了眉眼,「凱撒,你要從極南之地進軍,以為前事雪恥麼?從曾經被蘭頓鐵騎踐踏過的地方找回西林王室的榮光?」

  但是凱撒極其篤定地告訴你,他要繞過極南之地,首先從海上進攻。

  出乎意料。

  你感到滿心疑惑,據你所知,西林海事發達是因為它與海外來往密切經濟發達,商業繁盛,並非海軍強健。

  凱撒瞧見你懵懂的模樣,被逗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沒錯,是你想的那樣!西林根本沒有所謂正規的海軍,伊薇爾!」

  「那麼……」

  他歪頭解釋,痞裡痞氣勢焰囂張,你看在眼裡不覺莞爾,為他獨屬少年人的可愛:「西林幾乎不供養專門的海軍,因為沒有必要。所有獨立擁有一隻船、能持許可證不用納稅隨意出海的商人,特殊時期聚集起來就是一支軍隊。伊薇爾你所說的西林海軍,實際上正是指這群人。西林平日從來不限制他們的自由,與其禁錮他們的腳步,還不如讓他們在閒時做生意為國家繳納稅收。」

  凱撒擺擺手,愉悅地在空中比劃。

  「這些人平日不受任何人控制,包括各路貴族,既不歸屬王室軍隊需要供養,也非某個大臣的私兵,再好用不過了!」

  「他們真的能應對戰爭嗎……」你仍然很擔心。

  凱撒笑嘆道:「遠海可比你想像得危險的多,伊薇爾。你可別小瞧他們。」

  「等到什麼時候沒生意做了,他們可就不是商人,人們更喜歡對他們使用另一個稱呼。」

  「什麼?」

  「海盜。」

  令蘭頓沿海聞風喪膽的名詞,你不禁愣住。

  下巴被人扳過,吻落鼻尖,輕淺短暫,極為動情。他想,伊薇爾怎麼也會露出傻乎乎的模樣?自己怎麼看也看不夠。

  凱撒習慣了你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態,此時你的訝異對他來說比發現新大陸還高興。

  你乖乖聆聽帶給他的成就感讓凱撒的好心情更上一層樓。

  「在船上,他們是水手,在陸地,馬上他們是重型騎兵,馬下能做重型步兵。伊薇爾,西林有能力前去遠海的商戶都不簡單,西林好歹也是與蘭頓平分克帕大陸相互抗衡的大國,沒你想的那麼虛弱。」

  「……它只是,需要一位可以勝任職位的君主。」

  凱撒從腰間抽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一飲而盡,權當暖身。

  「所有人都以為我會首先以陸軍出其不意急攻極南之地,我偏不。」

  剔透晶瑩的瓶子別回腰間皮革長帶,他伸手探過揉揉你的頭:「等到蘭頓軍隊前往支援西海岸之日,便是我西林鐵騎在它極南之地一雪前恥之時。」

  獵場內環繞的綿延山脈,樹林密佈,失落的人靠在樹幹上,遙望成雙的兩個模糊黑點。

  薇諾妮卡想,要是奧爾德里奇能夠長距離轉移就好了。

  用不著她親自往自己的傷口上再宰一刀。

  大型船隻秘密在西林各港口集結完畢,統一按照指派北上。利刃在濃霧中以熟練的技巧穿梭,往蘭頓柔軟無防備的薄弱處插去。

  「陛下!您怎麼能繞過議政會議擅自決定了婚姻與戰事!」

  唉,煩人的質問總是逃不掉的。

  凱撒睜開一隻眼,手肘撐在長桌上,極不耐煩,懶懶以問題作答:「我此次出兵是否動用了各位繳納的稅收?是否擅自調用了各位的私兵?」

  「……這,沒有。」

  「我的婚姻,非得經過各位的同意,而我自己的意願算不了什麼?」

  「不,陛下,我只是認為您應該事先告訴我們!」

  凱撒花了點力氣賞安斯艾爾老公爵一個濕漉漉的眼神:「噢,現在知道也不晚。」

  極其欠扁。

  老安斯艾爾氣得倒仰。

  「對了,既然諸位已經提到戰事,我順便一齊說了吧。」凱撒伸手撥弄了一會綁住短短髮尾的髮帶,心不在焉道,「不可避免的,不久西林陸軍亦將投入戰爭。所以,明年開春的稅收與軍隊,還請各位大臣多加支持。」

  艾利克‧萊斯特抿嘴甜甜地笑了:「請陛下放心,萊斯特家世代忠誠,定不辱使命。」

  凱撒見那孩子識相,轉頭看向安斯艾爾老公爵:「您呢,閣下?」

  老安斯艾爾保持沉默以對抗。

  凱撒拖長了調子,眯起眼直勾勾盯住老安斯艾爾:「潘多拉……」

  安斯艾爾老公爵臉色刷地失了顏色。

  「……是,陛下。」

  艾利克暗地裡朝凱撒點頭示好,正身時一臉嚴肅。

  艾利克心中得意地哼了聲,他轉手將伊薇爾‧萊諾送他的那包關於安斯艾爾家的把柄交給了凱撒,一點力氣沒耗,平白為萊斯特家贏得了君主的信任。

  蘭頓那位置可沒戲了,他還得在西林混個幾十年,不把萊斯特捧到西林僅次於卡文家族的雲端,做陛下身邊深得信任的寵臣,人人敬懼,豈不可惜?

  「海盜!救命!海盜來了!海盜上岸啦——」

  羔羊們撕心裂肺的嚎叫阻止不了豺狼入侵。

  戰爭,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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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 00:34:2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七章 九周目騙術

  「一群廢物!」

  來自至高位的怒火幾經忍耐終於爆發。

  文森特閉眼後仰,以手撫額平復過於急促的呼吸。他很久都沒有當眾發怒了,準確點說,幾乎沒人見過他暴怒的姿態。

  別以為他不清楚,底下不少人議論他,說這一任教皇和前幾任不同,整天一副笑裡藏刀的模樣,最讓人放鬆警惕。

  無論年輕年長,政務廳內的大臣們紛紛低頭保持沉默。不管他們心中到底有幾分畏懼,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足。

  當然,杯盤擲地碎裂的那一刻,在座的確實都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

  能讓從來習慣內斂的陛下將情緒顯露,該是多麼嚴重的後果!

  「一個自詡克帕大陸霸主三百年的大國,居然輕而易舉地讓海盜長驅直入,深入內地?!」文森特的權杖雨點急落,叩擊地板,敲出沉悶的震響,混合地板的顫動傳達至每一個人腳底,「簡直是個笑話!」

  哈德環視一圈,結合資歷與職務相關來看,他此時不得不起第一個來迎接統治者的怒火:「陛下……按您之前的指示,我們的軍隊早已調往與西境接壤的極南之地。誰也沒想到西林的那些海盜們,他們會從地形崎嶇的海岸翻山尋徑,在沒有任何政府組織指揮的情況下集體作戰呀!」

  「而且,陛下,您看,只要洛里昂城再多撐幾日,等我們的部隊一到,那群烏合之眾定然作鳥獸散!」

  文森特豎起眼,陰陰掀了眼皮,朝斜前方獻言的伯克‧哈德望去。

  「陛下?」

  「定然?」文森特重重咬字,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他差點被氣笑了,連連搖頭感嘆,「您的肯定是從風裡刮來的吧?」

  「西林海盜此次掠奪我蘭頓三城,來去迅捷。見馬偷馬,見食則搶,見人則殺……他們的武器、食物、各色裝備,哪一樣用的不是我蘭頓子民的物件?!三城了,整整三城了,三城的常備守軍控制不住一批亂賊,竟要勞動我的精銳?你們瞧瞧,一斧頭下去就是一匹戰馬,再一斧頭砍掉騎士的頭顱!一個西林的海盜,劍、盾、斧、甲齊全,等同我蘭頓一個訓練精良的重型步兵!」文森特冷笑,指尖劃過此次千里迢迢呈上來的作戰報告,指節骨扣桌,一聲響過一聲,落在寂靜的政務廳內,敲得每一個人背後發涼,「我給了你們多少時間,你們留予我一個靜候佳音的答覆?」

  「前線的軍士還在用性命作戰,你們什麼救命的指示都沒有,就讓他們乾等著?!」

  「他們,他們輕易丟了性命,你們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溫暖的政務廳,領著高昂的薪俸在我眼皮子底下混日子?!」

  「在座的諸位從西林的亂賊登岸的那一刻,每晚便是枕在同胞的血泊裡入眠,你們如何睡得安心?!」

  沒有人敢接他的質問,環桌氣氛愈發低迷。

  文森特氣結,他再一次直觀地見識了,這個屹立克帕大陸將近七百年的龐然大物,縱然外表光鮮亮麗,內裡已然腐朽到了極點。

  無可救藥。

  往往強大存在的頹敗,都是先從內部開始的,外部的摧殘,不過助了它內裡一臂之力而已。

  他心中暗想,感嘆愛德文‧萊諾怎麼不會青年白髮!

  一個細若蚊蚋的蒼老聲線打破了沉默:「陛下……我雖然不大懂戰事,不過,我多少清楚這些西林海盜為何會突然蜂擁而至。」

  「說。」

  福勒主教頂住所有人異樣的目光,終於做了一回並非單純簽字同意的工具人。

  「冬末春初,西林沿海尚無生意可做。西林海盜平日統統為遠洋大商……也許正是因為牽涉到錢財上的事,我比各位瞭解的更多些。他們一船能容五十到一百人,多數有家族親緣或世交關係,日日一同生活作息、戰鬥,相互之間無需指揮自成默契。再等個大約一個月左右,等天氣完全回暖,才到開船遠航的時節。這群人做生意的時候都見首不見尾,西林政府對他們施行免稅政策,一味放任自由,只頒發證件,要求一旦國家有需,立刻響應徵集調用。」福勒主教兩手叉握放在鑲嵌玻璃的橢圓形根雕長桌上,雙手大拇指時不時交錯相別,他有些緊張,「現在西林君主選定的時間點,恰好趕上絕大多數遠海船商未曾離國……」

  「供養海軍太貴,西林行商重利,所以實際無定員。艦隊保養、造船木工、製圖員、船塢、領航員、軍械專家……一個個全都是錢砸出來的真傢伙,也只有蘭頓能夠聚集舉國財力統一供養。」

  「受地形所限,蘭頓西海岸不適宜搭建港口,發展海軍。我們的力量主要部署在東海岸一側,常年主要用於後方包抄阿塔納老窩,於地理位置上本就難以朝西林發起同等攻擊。且經前些年幾回戰事下來,西林人對蘭頓積怨已深,才有了今次凱撒‧卡文的一呼百應。」

  文森特兩手虛虛包握,抵在下巴底下,權杖作為支撐。他碧瞳半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說了半天,照樣一個法子都沒有。」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調前往洛里昂城的一小部分軍隊分兵西南,同當地常備守軍一齊作戰。」

  威廉‧卡萊爾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開口問道:「陛下,為何不直接改將大部隊派向西海岸?」

  文森特瞟他一眼:「誰也保不準西林陸軍什麼時候就將馬蹄踏入蘭頓南境。有了海盜偷潛的例子在前,還沒長記性?」

  「既然是海盜,抓不住他們還抓不住他們的船?……派人趕赴西海岸圍船塢燒船,讓他們無海可回。」

  文森特想不通,他手下這群人政治場裡勾心鬥角倒是一個賽一個手段高明,到了真刀真槍的戰場上怎麼可以蠢到如此地步,他嚥下冒到喉嚨口的一句「蠢貨」,開始懷念起羅傑‧卡萊爾來。

  羅傑‧卡萊爾可是為數不多一級級真刀真槍幹上來的寒門,他那個廢物兒子威廉和老爹比起來差遠了,無非一個紈袴公子哥!要是那老頭沒有生不該生的念頭,活到現在,肯定能派上大用場。

  等會議結束,所有人站起朝文森特躬身,等待他離開才開始離去。默里正準備要返家,邁出政務廳時,瞧見上回帶他見文森特的小女孩躲在柱子後向他招手。

  「這裡,這裡。」她揮舞小手,神情有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默里‧林恩走近,轉頭看看四處情況,人幾乎走光了,大體安全。

  小侍女將紙條塞進默里手掌心:「陛下給你的。」隨即一溜湮沒影了。

  默里忙不迭收下,他不敢在皇宮內部閱覽,怕不知道哪個地方就有一隻不清楚來路的眼睛注視他。默里穿過了通往皇宮大門的長道,鑽進馬車,一拉搖鈴示意車伕駕馬。

  車軲轆滾滾轉起,默里將紙條張開。

  「哈德將原形畢露,可讓堂侄前去接手薩洛揚手頭軍隊,與您女兒相互配合。」

  貓兒搖搖晃晃顛著尾巴跳進議政會議所在的大廳內,門被它擠開一角,一線陽光照入地面,傾斜拉長。

  本應秘密進行的會談驟然停頓,方才討論熱烈的場面戛然而止。

  凱撒臉色不太好看,那隻貓是故意的。

  故意給他找不痛快。

  列席的大臣們紛紛將視線投向凱撒,幾乎都在等待與觀察他的反應。

  ……真是煩人的貓,伊薇爾到底喜歡它什麼!

  布偶見裡頭的人都在等它離開,索性抬前腿拉長腰部,愜意地扒在地上伸了個懶腰。

  「喵~」

  凱撒:「……」他真想把這隻貓扔出去。

  布偶三跳兩跳上桌,沿桌子中線往主位走去,完全無視兩側異樣的目光。

  它挑釁似的跳上了凱撒的肩頭,兩排鬍子搔得他想打噴嚏,考慮到場合問題,凱撒生生忍住了。

  布偶以兩人相互能聽見的音量,口吐人言:「伊薇爾讓我帶話給你。」

  「第一,滑膛手最好與弓箭手相搭,弓箭手圍於外側配合行動,新式武器射程過近,無法滿足在沒有機動性掩護的情況下有效殺傷對手。」

  凱撒點頭。

  「第二,文森特不會輕易放棄洛里昂城,西林陸軍主要力量儘可能支援西海岸,維持原有戰果;小部分急攻洛里昂城,佯裝意圖破城,吸引蘭頓陸軍注意力,做完樣子立刻退兵與大部隊匯合,支援海軍。」

  凱撒提筆記下,以餘光掃視一圈大臣的反應,一個個臉色跟多年便秘似的。

  他悄聲問:「還有什麼?」

  「第三,前往蘭頓南境,渡河的時候,可設七處渡河點。不斷朝西方移動設點搭橋,但是事實上,從東部最遠一處再移,找到條件合適的,繞山路隱蔽渡河。」

  「第四,答應為西林生產的武器裝備不久由西境運至西海岸,供西林取用。」

  凱撒踟躇了一會兒,再問:「其他的呢?」

  「沒有了。」

  布偶舔舔豎起的前爪,意態悠然。

  「一定還有。」

  「都說了沒有了。」

  「不,還有。」

  凱撒偷偷將手指藏在皮毛後邊,用兩隻捏住布偶的後頸皮。

  艾斯本:「……」

  「她一定還說了想我,是不是?但你出於某種不可明說的心態,絕對不會告訴我。」凱撒趁布偶在愣神,一把將貓兒揪到地上自個待著去了。

  被人類扔在地上的艾斯本恨恨刨地毯:「……!」

  風化的各路大臣:「……」

  「行了,會議繼續。」凱撒宣佈道,「我們來商量渡河點的問題,嗯……我想咱們可能需要多架幾座橋,這個費用……」

  藍天高樓,舊雪新融。

  你雙手撫摸在專門按你尺寸新打造的貼身鎧甲上,感受手心冰涼。

  親自帶兵出征的日子不遠了。

  戰爭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場硬碰硬的人頭戰,而戰略本就是種欺騙。

  但看你與文森特,誰騙術更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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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3 00:11:3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九周目興奮

  莊園內,陽台外淅淅瀝瀝小雨連下了六七天,沒有哪一間屋子不透著一股陳舊潮濕的黴腐氣息。安斯艾爾老公爵負手走到窗檯處,厚睡袍腰間繫著的帶子拖拖蕩蕩,他極不滿意地咒了一句外頭的壞天氣,嘟嘟囔囔等侍女把早餐端上來。

  他現在腿腳不好啦,懶得遵守那麼多規矩下樓和年輕人一齊用餐。

  屋外急哄哄的腳步鼓點樣地砸在台階上,老安斯艾爾一聽就知道誰來了,頭痛地轉身朝外頭吼道:「休,不要毛毛躁躁的!說了多少遍,不管出什麼事,你的儀態和風度呢,像什麼樣子!你叫我怎麼放心把安斯艾爾家交給你!」

  臥室的門被推開,侍女尷尬地端著早餐盤站在門外,偏身讓火急火燎的少爺先進。

  休氣急,他攤開雙手朝父親發洩自己的不平:「為什麼安斯艾爾要同意這場無謂的戰爭?為了幫那個女人?那個將安斯艾爾的把柄親手送到萊斯特手上的女人?!陛下真是瘋了,他簡直為色昏頭!」

  「我們為什麼不把亞瑟陛下迎回來,她至少不會受女人擺佈。亞瑟陛下不貞也好無能也罷……父親,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讓我決定參與將妻子推下王座,送入要塞監禁下半生的新王居然是一個罔顧西林利益,只知道博美人一笑的庸徒?!」

  一把銀勺結結實實砸在休的腦門,他痛得摀住腦袋叫了起來。老安斯艾爾恨鐵不成鋼,抓過小刀還要扔,被眼尖的侍女抓住了手,苦苦哀求,理智好不容易回籠。

  「用用你那可憐的老鼠腦子吧,小牲畜!」老安斯艾爾氣得跳腳,覺得懲罰力度不夠,取下牆上的長鞭往不成器的兒子身上劈頭蓋臉地抽了一頓。

  休被老爹抽的嗷嗷直叫,四處亂躲,大叫著讓父親注意腿腳別摔著,下手輕點別打臉他下午還要見人。侍女哭笑不得,將早餐放好偷偷退下了。

  老父親甩起鞭子頗有年輕時出獵的風範:「我叫你再胡言亂語,我叫你再想亞瑟,我叫你……死小子你還躲?!」

  「我做錯了什麼您告訴我啊,您別什麼都不說就上手!」休抱頭藏在衣櫃與牆的夾縫裡,回頭朝光亮處吼了一聲,繼續縮回去裝死,叫父親的鞭子甩不過來。

  老安斯艾爾見打不著兒子,火氣蹭蹭直冒,將繩子綁了幾圈在把手上,當棍子給扔了進去,正著休的後腦勺。

  「哎呦!」

  「我今天非要你長長記性!你問我你做錯了什麼?你還有臉問?!西林王室歷代天生纖美脆弱,到陛下這一代足有三子,陛下排行老二,他能夠在無人庇護的情況下活到成年,這是其一;西林與蘭頓戰敗那年,陛下十五歲,被迫忍辱負重送至蘭頓代替亞瑟履行質子職責,受盡白眼,最終能安然回返,這是其二;陛下回歸西林,從王子至親王蟄伏忍耐多年不見動靜,甫一出手,逼走穩坐王太子之位多年的亞瑟,甚至西奧親王的死也與他脫不了干係,這是其三;身份揭穿,流放困苦異鄉,竟然還能東山再起,在危難之時親自帶兵驅離侵略我西林的蘭頓兇徒,這是其四……他如何不能稱上一個合格的國王?!」

  「凱撒‧卡文,他尚未及二十,磨難至此。能親手將胞弟送上死路,將親姐囚入要塞,休,我的兒子……這樣一個人,能存活到最後的西林王室你以為有多單純?色令智昏?你以為這麼簡單?」老安斯艾爾冷笑,「那只是他計畫上的一環而已。」

  不管是傾王室財力研製新式武器、主動答應與西境合作發動戰爭還是擅自與伊薇爾‧萊諾定下婚約,統統屬於凱撒‧卡文擺脫貴族控制,復興卡文王室中的一環。

  年輕的國王在壯大自身力量的同時,不斷試探貴族們的底線,同時施以威懾,觀察各派的態度。

  參與西林與蘭頓的戰爭,怎麼可能毫無好處。

  君王以戰爭來贏得讚譽,人民以戰爭獲予職業,凱撒也不外乎此。

  他的蠢兒子怎麼會把霸道多疑的雄獅當作羔羊。

  縱馬飛馳,西境的軍隊從繞遠航行的巨船著陸後,一路急行軍直奔蘭頓西海岸。數百馬匹牽拉密閉封死的箱子,掀起滿地煙塵,迷亂人眼。

  趴在山體上用望遠鏡瞭望的軍士瑟瑟放下鏡筒,身後的長官在等待他的回答。

  「有多少人?」

  「報告長官,塵土過度遮蔽視線,我們難以判斷西境來人多少!」

  長官罵了一句髒話,抬腳往軍士的屁股上踹了腳,讓他滾一邊去,自己支起鏡筒遠眺。

  「……」什麼也看不清,人藏在沙塵中,勉強看得出輪廓。

  他似乎看見了中間那匹士兵包圍著的馬匹,被保護著前進。長官拉下鏡筒,皺眉思索……似乎是個女人,亞麻色頭髮的女人。

  !!!

  那不正是西境異端伊薇爾!她竟然親自帶軍出征來了?!

  「是伊薇爾‧萊諾!前代教皇遺留在人間的孽種,她是信奉黑暗的魔鬼化身!」

  馬上奔馳的少女鐵甲寒涼,反射出耀眼的日光,所過處風聲颯颯,似是若有所感,眼神一時往他的方向狠戾殺了過來。

  他心下大駭,被那樣可怕的目光從身上掠過,流淌的血頓時凍住了一半。

  她俐落地從身後箭筒抽了一支箭,快到殘影,長箭破空飛貫,直中眉心。

  張弓搭箭,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英氣十足。

  長弓弓繩仍在餘韻中高速彈顫,而數百米開外的山丘上,獵物已經被收割了性命。

  藏在一旁的小兵愣愣地接住長官倒下的身軀,他淒惶跪地,從腸子一路梗到喉嚨口。

  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就此流逝,顫抖抽搐,猙獰扭曲,最後轉為冰涼無力。

  「……救救,救……我……」

  連最後一個詞都來不及發完整。

  屍體被扛在肩頭,倖存者淚痕滿面,一面勾著身後人的手,一面抓緊突出的岩石,艱難下山報信。

  西境女大公來了,可怕的悍婦親臨西海岸!

  天可憐見,願大軍早點來支援他們吧,他今年才剛剛成年,還沒向心上人求過婚……

  剩餘的守軍在接到命令的幾天內與西林海盜幾經拉扯爭奪,蘭頓南境的守軍一部分吸引海盜進攻,將他們拖住不得回返,另一部分另拐一條小徑,日夜兼程奔往沿海邊緣圍塢燒船,不可避免地與剩下來看守船隻的海盜起了衝突。

  由於人數上的優勢,蘭頓守軍一度佔領上風,連燒十數隻巨船,捷報傳回了後方戰場,一時士氣振奮。

  另一方卻低迷下來,逐漸退守沿海陣地,限於先前三城已遭掠奪,元氣補給不復從前。

  大軍將至,海盜們已經做好了最後戰鬥一回即撤退的準備。他們要吸引蘭頓主要戰力將方向拐向西部,意圖使南部的空洞暴露。可蘭頓軍隊似乎接受了什麼指示,無論遭到多過分的侮辱與挑釁,絕對不肯大肆追擊,絕對堅守城池。

  他們無法成功將軍隊引離,而蘭頓援軍已壓境而下,只好暫時無奈退縮,等待西林陸軍來援。

  「調轉方向。」凱撒引韁調馬,睥睨軍隊全貌,戰馬前蹄高踢,風吹亂了凱撒的額髮。

  他振臂召來傳令官,臨時更改了陸軍前進的路線。按照計畫他本應往西築橋,迷惑敵人視線,而後東渡突襲,趁南境守備空虛一舉直入打擊對方士氣,可現實生變,他不得不據實況調整布排,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尤其在離此地最近的城池將將迎入大批援軍之時。他需要的是缺口,不是石頭。

  「前往西海岸。」

  西海岸的陣地尚在,從那兒進入蘭頓比直面南境的蘭頓大軍更為可靠。更何況,西海岸還有一批物資在等待他的到來。

  她也在那兒。

  「報——伊薇爾‧萊諾率兵已入西南境!我親眼見到,好大的煙塵,來的至少有七八千人!」

  從小兵將消息傳入當地軍營的那一刻,它已插上翅膀飛向皇城及各地,播散四方。

  伊薇爾‧萊諾女大公已率西境十三城大部分軍隊接應西林。

  是麼?

  文森特拿起桌上另一份關於西林軍隊調度報告,兩份拼在一塊兒看。

  他眼皮微跳。

  果然,她不會傻到以西境的彈丸之地來對抗整個蘭頓,西林此次趁虛而入正是伊薇爾的手筆。

  「傳令莫迪羅山脈外三城炬者,即日起,圍包馬迪爾堡。沿線城池進入戰時狀態,隨時待命。」

  威廉‧卡萊爾已經按他的命令率軍抵達南境,不日將至邊防。其中順便分兵急赴洛里昂城供薩洛揚抵禦隨時可能降臨的進攻,薩洛揚暫時獲得對他管轄範圍內軍隊的指揮權。

  ……狐狸尾巴什麼時候才肯露出呢?

  馬迪爾堡的入口恰好隱在山谷之間,河流經過,過多兵力貿然進入不利於排佈陣隊,人數上導致的擁擠只會讓本佔優勢的一方變成活靶子。

  如果能順利進入山口,到達後方平原地帶,地形開闊起來,一切會有利許多。

  本應鬆口氣的當口,文森特無緣無故地心慌,有什麼東西是他將要捉住,但一不留神就從腦海中溜走的。輕微的焦躁感揮之不去,來自未知的震懾使人時刻保持清醒,不得休憩。

  命運為他的未來安排了什麼?瞬息萬變的戰爭明日又會呈現出何種走向?

  文森特起身,站於光亮處,修長的指節落在玻璃窗面上。

  他有些迷茫。

  如果他是伊薇爾,會怎麼做?她會定下怎樣的策略來與蘭頓這一龐然巨物較量?

  所有關於她的訊息統統從旁人或傳聞飄入他的耳中,已經久未相見。

  糾纏的熱度與氣息彷彿似在昨日,他仍清晰地記得最後一次會面時的失控與崩毀。看似完美無瑕的保護殼在沒人發現的時候裂開一道難以自癒的長縫,露出底下被迫藏起的傷口——它們在看不見的黑暗處發炎、流膿、潰爛、腐敗直至散發出壞朽的惡臭。

  從來不曾自我痊癒。

  他終於肯卸下堅不可摧的外殼,乞求另一個人能夠將他從崩潰的邊緣拉回,救他一把。只有那一回,文森特沒有考慮到底眼前的人是否合適,是否能夠安全可靠到足以令他暴露自己的軟肋。

  他那時想著的出奇簡單,不曾攜帶任何一點彎彎繞繞。

  ……除了她還能是誰?

  人在許多事情上往往過於矛盾。避無可避地排斥自我,連帶著肖似的人一塊兒徒然厭棄;可有誰又能完全不愛惜自己,所以轉身便不可抑制地相互吸引。

  最親近的人成了敵人,最恨的敵人是親人。

  他們之間的仇怨牽扯太廣,有些放下了,有些放不下,你來我往糾纏交錯成一團理不直的亂麻。

  兩人相互不放過太久了,也許這場戰爭會是一場了結。於他,於她,都一樣。

  曾經抱在懷中安撫的幼獸長大,超出了他的控制與預料。文森特沿腦海中的印象在玻璃上以指描摹,她被世事雕琢地越發像了他的模樣,足夠站在對立面掙扎相抗。

  「你知道喜歡人是怎樣一種心情嗎?」隨時有人經過的長廊內,陰暗光線與復古色調相得益彰。

  十三歲的女孩已經頗具後日的頑劣,將自己抵在牆上,靠在他胸前聆聽心跳,天真惡劣,纖指圈描。

  「這裡,看見他,想到他,聽到別人提起他,都會比平時更快一些,越來越快……整個人都變得不可思議。」

  當時自己回覆了什麼?文森特凝望窗外的天空,放空思緒,靜靜回想。

  「可惜那種感覺我並不瞭解。」

  她不依不饒地糾正:「你瞭解。」

  「你只是習慣把它們隱藏、銷毀和埋葬。」

  ……

  「啊……心跳的好快,你在興奮,文森特。」(58章八週目蜂花)

  是的,文森特以掌根摀住自己半張臉,倒影在玻璃表面形容詭異,說的一點沒錯。

  他在興奮。

  看見她,想要捕獲;想到她,意圖毀滅;聽見別人提起她,明知立場相反仍忍不住一時失神。

  清脆的叩擊聲響過,復歸寂靜。

  文森特注視倒影中的自己,笑了。

  「我很期待你下一步會怎麼做,伊薇爾。」

  幾經跋涉,翻越山林穿至暫時相安無事的西海岸,西林軍隊駐紮在狹小陣地處。

  據探子來報,蘭頓南境大軍其中一支已然開至洛里昂,不知為何遲遲未曾動兵,似是城中有變。

  勒馬停駐,經人進帳篷通報後,凱撒掀起帳簾進入內室,眼看朝思暮想的人朝他望來。

  「?!」

  他不禁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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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伊薇爾線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九周目戰略

  數千雙眼睛靜靜看著下面的軍隊朝前聚攏,他們隱在草叢中,眼見線性排列的兵陣受山體形狀所限,被擠成類於「凸」的形狀。

  底下的軍隊正急於通過狹窄的小口,到達通往他們家鄉的樞紐馬迪爾堡。

  他們在等。

  正如同以網捕蟬,需靜心等待蟬走到網兜底下,再有動作。

  對面山頂處同樣趴臥的人抬頭,兩相對望。

  所有人均已準備好。

  大半軍隊進入狹窄的山道。

  ——抬手,下斬!

  「轟隆隆——」

  數不清的亂石從山頂刮過峭壁向山腳砸落,一時間底下整齊有序的軍隊人仰馬翻,四處哭嚎。

  「保持隊形!不要踩踏!逃叛必死!」各城的掌旗官仍努力維持秩序。

  血肉橫飛,煙塵斗亂,山體受到震動,儘管第一波巨石已投擲完畢,仍有不斷的小石子受餘震從高空墜落。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將剩下的活人召回,七零八落的軍隊重新聚集,「前路堵了!有埋伏,折馬回返——」

  人們蜂擁著從身後往入口奔,後陣轉前鋒。

  「不!停下,別跑了,我們被包圍了!不!」前方聲嘶力竭地大吼。

  隆隆的馬蹄聲從山頂衝下,尾部士兵視線遭受遮擋,無法得知外界情況,一往無前地向前衝鋒。他們不清楚,自己唯一的生路已被人就此切斷。

  西境外八城的軍隊加上內五城的一小部分,層層長弧將西境入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來自蘭頓本土的三城軍隊畢竟訓練有素,短時間內控制住了場面。總指揮岡瑟眼尖地發現了對方軍隊中明顯人為特地空出的一小塊空間。

  你身騎高馬,意態悠閒,感覺到有人在關注你,朝他昂了昂下巴。

  伊薇爾‧萊諾?!

  她不是帶西境大部分軍隊前往沿海了麼?!

  岡瑟霎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臉上失了血色,幾從馬上墜下。

  ……伊薇爾‧萊諾編織了好一齣驚天騙局。

  你引韁調步,斜睥對面僵立在原地的岡瑟,傲睨自若,由他看去。

  「那人是誰?」你召來身旁跟隨的赫爾曼,他連忙上前附於你耳畔告知對方身份。

  啊……總指揮?

  赫爾曼還想說點什麼,被你抬手阻斷。你笑起,大聲朝對面喊話;「岡瑟閣下,馬迪爾堡附近的景色如何?」

  岡瑟陰沉著臉,勒馬原地打轉,並不應答。

  他被人擺了這樣一道,臉都丟盡了,哪裡不知道你在嘲諷他。

  「你們的軍隊很不錯!我佩服您手下人的軍紀!」你歇了一口氣,再次高聲回吼,「可惜,您可能還沒能來得及從方才的混亂中緩過神……」

  「諸君前往西境的時候,我等已遊覽過諸君居處。果然,三城都是好地方,將不請自來的我等熱情招待了一番。」

  岡瑟臉色徹底灰敗下去,頹然組織最後的應戰。

  對面軍心已徹底潰散,不堪一擊。你志在必得地欣賞困獸最後的鬥爭,退至隊伍後方,讓赫爾曼上前指揮去了。

  沒錯,你壓根沒有去西海岸。帶領西境軍隊護送武器與凱撒會合的人,是打扮成你模樣的薇諾妮卡。

  世人總是過於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看見的即是真實。沒有多少人親眼見過你,能認出不過憑一些長相上的標誌;如果旁人也有,加之賦予你本具有的待遇,除了相熟的人,誰能分辨?薇諾妮卡本就與你相像,再將區別最明顯的髮色與瞳色稍作改變,完全足夠迷惑不知情的旁人。

  所謂西境大軍,被他們傳得足有七八千的軍隊,尚且還留在西境,跟隨你秘密活動。而彼方自以為的大批兵力調至沿海,西境空虛,無非馬匹拖拽運送武器的車具所掀起塵霧製造的障眼法而已。

  真正的部隊,還隨你一同留在西境鎮守,等兔子親自送上門開宰呢。

  聲東擊西,替身迷霧。

  在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離開,妄圖趁勢入侵西境的時候,再次突然出現在世人面前,打他們個猝不及防。

  西境不可能被放過,既然已經不存幻想,不若先下手為強。

  從凱撒動手的那一刻起,你時刻關注近城動靜,提前預判緊跟其後。三城軍隊想要進入馬迪爾堡的時候,趁對方後方空虛,你已經領人霸佔了城池。除了留一部分人看守戰果,剩下的重新與你亦步亦趨跟隨三城軍隊的腳步,踏上重返家鄉的路途。

  數日籌備,正是為了在山道上,借地勢之便,居高臨下拉口袋陣包抄!

  你早就計較妥當,即便亂石無法堵住敵人也無妨,馬迪爾堡的居民在軍隊離城的那一日已打包行李乾糧、拉上家畜,暫時避居外七城。現屬初春,蘭頓西境的覆雪尚未消融乾淨,留給敵軍的只會是一座連補給都找不著的空城。

  堅壁清野,以挫敵銳;化守為攻,出奇制勝。

  你最重要的打算只有一個,不能把戰場西移;戰爭,絕對不可在西境的領土上開打!

  補給,從敵人處找,戰備,從敵人處挖。

  西境本來資源有限,且一路東進拉長陣線,怎麼能輕易消耗自身力量。

  對於整體處於劣勢的你來說,戰爭以外的準備做得越多局勢越有利,大量正面會戰才是最愚蠢的選擇。

  附帶週遭連連不堪入耳的罵聲,赫爾曼與你並肩而立,目光在一個個被押綁的俘虜身上流連。

  赫爾曼探身耳語,長鞭隨意指了指從你們面前蹣跚走過的可憐鬼們:「殿下,您打算怎麼處理他們?」

  「殺嗎,殿下?」他用鞭子捲出漂亮的翻花,甩開清脆的破風聲,「我們可沒飯給他們吃。」

  在場的所有人耳朵皆豎了起來,聽你的決定究竟如何。

  一場小戰役剛剛結束,所有俘虜可都集中在戰場上。明目張膽在旁人處議論這種可怕的事情,倘若你點下了這個頭,不怕軍隊嘩變?!

  你狠狠剜了赫爾曼一眼:「殺?殺什麼殺?整天腦子裡剩下什麼?!」

  赫爾曼撓撓後腦勺,一拍手:「那您說怎麼處理吧?」

  「能付得起自己贖金的,通通放還回家。付不起的,一律扔去十三城農村耕種,充作農奴。注意,價位看人定,聽明白沒有,動點腦子,不用我處處說的那麼細吧?」你壓低聲線,大致吩咐了一通。

  你提起韁繩,低低橫瞟著他,暗示道:「事關你自己與咱們全部人的好處,上點心,嗯?」

  「是,殿下!」赫爾曼眼睛頓時亮了,「我一定盡心盡力榨乾他們的油水!」

  你無語,拉馬朝前方馳去:「……別那麼直白,赫爾曼。」

  「好的殿下!」

  算了算了,沒辦法和他說清楚,由他去吧。你好笑地搖頭嘆氣一會,遙望遠方。

  今日處理完剩下的事務,打掃戰場之後,踏上路途繼續東進。

  這第一戰,倒是打得不錯。

  凱撒掀簾瞧見裡頭人的第一眼,就分辨出了眼前的人並非他想的那位。

  儘管確實十分相像。

  他以前怎麼沒有注意過呢?換去標誌性的髮色與瞳色,再套上掩飾身高的高跟鞋,眼前的人與伊薇爾的分別恐怕只能體現在氣質上了。

  伊薇爾從來不會用如此淡漠冷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人,從來不會像看一隻隨時都可以碾死的螻蟻一般注視他。

  「你是……那隻貓。」凱撒全身戒備,猶豫了一會,補充道,「那個幻化出的女孩也是你。」

  薇諾妮卡躺在帳篷內的軟塌上急於休憩。

  人類的身體,尤其是這具貴族身體,一點也不耐受折騰。連日馬上奔波,一個強大的靈魂被迫適應一具疲憊的殼子,被束縛的不適感愈發強烈。

  她不得不隨時休息。

  薇諾妮卡不滿之處更在於力量,為了不被老頭子發現,她必須借助人類低劣的武器,附加使用有限的魔力,比指甲蓋還不起眼。

  與先前施放大型魔法比起來,射那一箭的手感直接傷壞了神明的自尊心。

  弱小!窩囊!廢物!

  眼前的蠢東西實在沒有眼色,幹嘛非得趁著她不爽的時候在眼前晃來晃去惹人嫌?行了行了,能讓他閉嘴嗎!薇諾妮卡煩躁地眯起眼,順著凱撒的聲音看去,她擺擺手,凱撒的嗓子發不出聲了。

  「我不喜歡廢話太多的人類。」

  凱撒哽住,他方才差點說出口的話嚥回了肚子裡。

  ……這個女孩手上那枚戒指……他記得!

  閃電將混沌的記憶破開一道模糊不清的口子,眼前的一切逐漸褪色,混合扭曲成過去的深淺蒼白,朦朧瞥見了那枚在他眼前,生死之間見過的戒指。

  風雪,樹林,蘭頓,馬車,男人……柯達爾家徽——獅掌棲鷹。

  劇烈的疼痛一時俘獲了凱撒所有的意識,他掙扎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麼。

  雙膝跪地,玉山崩倒。

  可惜徒然。

  帳篷裡頭的巨響吸引了外部守衛的注意。

  「柯達爾大人!您有事麼!」

  薇諾妮卡應了一聲,讓他們不用再問。她揉按眉心,一邊思想自家小孩到底怎麼看上了一個幹什麼都不行的病秧子,一邊伸過手指探了探鼻息。

  行,活著,沒大問題。

  她不出手弄死他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如果不是現在伊薇爾還用得上凱撒‧卡文,自己早就想借人類之手,除掉這個污染她眼睛的禍害。說到底還是她倍受阿克圖索壓制,無法直接插手人類世界。攪亂規則,還需借助人類本身的力量。

  地圖上的敵旗被拔起,從馬迪爾堡移除,一把向前推進五城,再次插下。

  軍用地圖上的地名細密標註,放大鏡安然放置在一旁。

  西境異端伊薇爾行蹤詭異,出沒隱現不定,半夜襲擊也是常事。

  「您不擔心嗎?」福勒主教被單獨召見,他眼看著陛下今日看見捷報,連一絲脾氣都無,「她一口氣奪了您六座城池了。」

  甚至命人偷偷潛入將要攻陷城池附近的城市,在街道四處故意塗畫滿了「Thew」的標語,讓所有居民都能看見,弄得人心惶惶。正當城內做好防禦準備、呼喊周圍城市支援的時候,她的軍隊偏偏出現在原先守城軍士已然離去的地方,等人反應過來匆忙回還補救,便一舉包抄。

  西境女大公領兵,虛虛實實分不清真假,從來不肯正面會戰,同一群幽靈遊蕩在各城炬者頭頂,進入他們每晚的噩夢。

  她的軍士可能一部分上午在斯塔城的酒館內吆喝劃令,另一部分下午跑去了塔利城享用麵包,第二天偷偷摸摸清早出城,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地方集合。

  若是被發現了便跑,當街搶過一匹馬,一溜湮沒影了。吃的喝的,統統是蘭頓本土的糧食!倒也不曾吃白食,只是……用的恐怕多數來自過去俘虜的贖金。

  一點兒都不肯虧待自己,精明地堪比他眼前這位。

  她公然表態,「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西境要在敵人的廢墟上強大」。

  多囂張跋扈的宣言。

  教皇陛下端坐案前,並無言語,抬手召過布蘭奇上前。

  布蘭奇遞過一封信,解釋道:「其中一位名叫『門羅』的男人寄來的,據說曾經是風廷之所的人,原先號令西境內五城軍隊。他與現在負責領兵的赫爾曼不對盤,是個手下敗將。」

  「主教大人,您看看吧。」布蘭奇掠過文森特的臉色,又復躬身囑咐道,「陛下召您來,是因為最信任您一人,還請大人珍惜。」

  福勒惶惑地雙手接過早已被拆開的信封,展開信紙細細閱覽,指頭忍不住顫抖。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無非簡述一番情況:

  首先吹捧教廷一通,接著貶低異端統治下的生活如何水深火熱。一向的套路跳讀而過,福勒身體前傾,拿近紙張閱覽。這個叫門羅的男人寫道,他們的部隊先行探路,大約有八百左右,皆可投奔教廷,自己還偷到了伊薇爾‧萊諾將要寄與凱撒‧卡文的作戰計畫圖,由於害怕被伊薇爾發覺,只敢閱覽後完好放回,僅記住內容。

  西林的軍隊將死守海盜們爭下的陣地,接著從沿海邊緣而上,與西境軍隊再行匯合。

  福勒心中大駭,他閱畢後將信恭敬放在一旁,垂首等待眼前人的指令。文森特挑弄了一會燭火,似是無意道:「伊薇爾攻奪了六城的事,人盡皆知,主教。」

  「我倒認為它並非不是什麼好事。」

  教皇陛下敲敲剪去燭花的剪子,把它尖嘴處糊上的蠟油叩至案几。

  「伊薇爾‧萊諾一手身份互換倒是演得巧妙,將我們所有人都騙了過去。但西境十三城畢竟軍隊有限,她每攻下一城,勢必需要留下一批人守衛戰果,再派另一批人遣俘虜押回西境。西境的軍隊看似勢如破竹,一路來實際上也在逐漸減少,等他們到達更遠的城市,伊薇爾的花招騙術統統使完,總要面對面地來一場硬仗,這正是她所畏懼的。」文森特手持放大鏡掃過西境軍隊戰線延伸的方向,骨節隨他的動作張弛凸顯,白皙分明,依稀能辨別皮膚底下青藍色的血管。

  他這段時日到底瘦了。

  「與西林比起來,伊薇爾的軍隊相形見絀,不可能命令大軍掉頭回救。至於教皇的一萬親衛隊,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不能輕易離城出征,否則皇城空虛,蘭頓危矣。」

  福勒點頭應下。

  「我身坐高位,牽一髮而動全身,有太多顧忌需要思量,她卻是個不要命的打法。」文森特輕笑道,安撫對面的臣子,「兩者相較,蘭頓難免被動。」

  「卻不會被動很久了。」

  「所以,文森特現在在得意了吧?」你收攏了帳篷內臨時搭建小桌上的信紙,「他應該不會還沒收到門羅那傢伙的信吧?光明啊,但願蘭頓教皇的消息網能夠再靈通一些。」

  似真似假地抱怨,句句嘲諷。

  赫爾曼無語,他尷尬地立在身後,才匯報完門羅轉投教廷懷抱的消息。

  「您早就知道了?信是假的?!」赫爾曼不滿道,「但是您白白損失了八百兵力!」

  你打了個哈欠,懶懶地打了個響指,火花從指尖冒出,將信紙燒成灰燼。

  「我是在給他機會,赫爾曼。門羅已經看不慣外八城很久了,你以為他擠兌你是為了什麼?內五城的人與咱們的矛盾一路上磕磕碰碰還少嘛?」你豎起一根手指,朝身後人搖搖,「不能利用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累贅。」

  「累贅嘛,挖掘他最後一份價值,然後拋掉。」

  「正好哥哥那邊來消息,那些人守著城池跟守寶貝一樣,無論怎麼引誘死活不肯離城,我借此事幫凱撒他們一把,算發揮了門羅那傢伙最後的餘熱。」

  「我還該感謝門羅,他敢帶的這八百人,個個由他親自篩選,都不用我再清理一遍有異心的傢伙了。」

  赫爾曼:「……」事情比他表面看起來要複雜的多太多。

  難道有叛徒叛逃不是一件悲傷憤怒的事嗎!殿下都高興地就差唱首歌歡慶豐收節了!

  「想預判我?」你小聲嘟囔,拔開腰帶上繫著酒壺的塞口,卸下來灌了一口,「也不怕我預判你的預判。」

  每個人都各有天賦。

  對於文森特來說,政治是門藝術,對你來說,戰爭是門藝術。

  「走著瞧,維納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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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薇爾:你以前忽悠我,我現在忽悠你,你以為我在第二層,其實我在第五層√。(齜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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