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力寶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1
發表於 2021-7-1 00:22: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科技 (下二)

    朱重九嘴裡經常會冒一些誰也沒聽到過的新詞,這點,樞密院眾人都深有體會。但從沒有一次,大夥聽得像今天這般滿頭霧水。專業?還有業餘?如果前者出自韓退之那句「術業有專攻」的話,後者又語出何典?

    正困惑間,卻又聽見朱重九敲了敲桌案,繼續說道:「會後你們兩個打報告向蘇長史請一筆款子,專門用在這上面。我會讓蘇長史直接從我的私庫裡撥付,不必通過戶局,也不必經過三院公議。」

    「是!」軍情處主事陳基和內務處主事張松二人,雙雙躬身領命。

    「從寬了花,不必給我省錢,不夠可以再撥!」深深吸了口氣,朱重九咬牙切齒地補充,「我就不信了,人民幣玩家......,老百姓放著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會跟著他們走!」

    因言治罪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幹的。因為他記憶裡多出來的那六百年經驗告訴他,這是最壞的一種選擇。此外,在所有應對辦法中,動用武力也是效果最差的一個。往往壓制得越厲害,反彈也就越大。一不小心就助漲了對手的聲威。

    「是!」陳基和張松兩個再度施禮。然後互相看了看,相繼大聲進諫,「主公,微臣以為,大總管府對各家報館的補貼金額,應該盡快重新議定!」

    「微臣附議!主公不能由著他們拿了主公的錢,卻專門跟主公對著幹!」

    「嗯,有道理!」朱重九聽後,笑著點頭,「就由永年負責出個具體提案,從下半年起,各家報紙的補貼,不再光和銷量掛鉤!具體考核辦法是什麼,內務部自己去琢磨。」

    「是!」陳基和張松兩人欣喜地答應了一聲,雙雙歸座。

    「主公.....」劉伯溫本能地就想勸阻,但話到嘴邊兒,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所有大總管府的核心人物都知道,眼下淮揚各地的報紙,全靠朱重九私人出錢在扶持。無論是銷量最好的《淮揚旬報》,還是以往最不受人待見的《儒林正義》,每季度都能根據相關規矩,從大總管府內拿到一筆數額不菲的辦報補貼。如果沒有這筆從不間斷的投入,即便採用了水力印刷和硬木活字,以一個大華夏銅元一份報紙的售價,各家報館也根本無法收回本錢。用不了幾個月,就得相繼陷入關門的邊緣。

    「怎麼?我從自己的私庫花錢,伯溫也覺得不妥當麼?」聽到劉伯溫的聲音,朱重九笑著反問。

    「不敢,微臣,微臣只是覺得,此舉,此舉未免,未免有銅臭,有逼人就範之嫌!」劉伯溫臉一紅,擺了擺手,用極其孱弱的聲音回應。

    「不是逼,是引導。他們可以不聽,但不能指望我自己花錢鼓勵別人跟自己對著幹!」朱重九笑著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將目光轉向張松,「永年,你不妨再加一條,大總管府鼓勵私人辦報。頭三個月的本金,皆可向官府申請補貼。三個月後的虧贏,就得看他們的銷量及考核成績!近千萬人口,卻就這麼六七分報紙,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是,微臣遵命!」張松先是愣了愣,然後喜出望外。

    「坐下說話!」朱重九衝他揮了揮手,笑容裡露出幾分狠辣。

    政治正確,這可不是另外一個時空前蘇聯的專利。事實上,在朱大鵬那個時代,被資本所控制的媒體,往往比受政府所控制的媒體更為「自覺」。從經理,主編,編輯再到一線記者,都本能地遵照著一條看不見的紅線,輕易不敢踰矩。

    所以,另外一個時空有句話說,寧得罪默克爾,不能得罪默克多。得罪了德國鐵門娘子,頂多被鐵娘子的粉絲數落一番,德國政府未必拿你怎麼樣。得罪了報業大亨默克多,他卻有足夠辦法,讓你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現在,淮揚大總管府不但掌控著地方政權,並且掌控著資本。朱重九就不信,幾個老儒和所謂的名士,能跳出這兩隻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手。

    想到這兒,他頭腦中忽然又是靈光乍現,拍了下桌案,大聲道:「不光是報館和讀書人,其他行業也不該忽視。這樣吧,從今年起,本總管每年拿出十萬貫來,重賞那些在各行各業有傑出貢獻者。就叫,就叫炸藥獎,算了,還是叫華夏獎吧!具體怎麼分配,等改天三院齊聚時,再另行公議!」

    「主公英明!」張松、陳基、黃老歪、焦玉等人齊齊起身拱手。

    眼下揚州城附近的上好天字號水田,每畝售價才四貫華夏通寶。而到了睢陽、宿州附近,普通良田每畝頂多一貫半。十萬貫華夏通寶,哪怕被分成二十份,也夠每個受獎者立刻變成大富豪。全部置換成土地來種,足夠子孫後代揮霍好幾輩子。

    可以預見,當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後,會給淮揚各地,給全天下帶來何等的震撼。「平等宣言」再驚世駭俗,受影響的也只是士紳和儒林。普通百姓和那些小門小戶,並沒感覺到任何威脅。而十萬貫華夏通寶,卻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好銅錢,只要你有本事,肯上進,就有機會將其賺到手裡,從此往後不必再看任何人臉色吃飯,也不必再拍任何人馬屁。

    「主公視金銀如糞土,微臣欽佩之致!」即便是劉伯溫,當琢磨明白十萬貫的威力之後,也只能嘆息著拱手。

    和先前鼓勵百姓辦報一樣,這也是朱重九從他私人分紅裡拿出來的錢,誰都干涉不著。哪怕如大唐魏徵這樣的諍臣,可以阻止太宗陛下動用國庫給他自己翻新宮殿,卻也不能插手皇家的私庫如何運作。否則,公私之間就徹底沒了界限,進諫者必將遭到全天下人的唾棄!

    「都是一些小道爾!根子還是沒有解決!」朱重九過夠了人民幣玩家的癮,擺擺手,意興闌珊地回應。「具體如何讓平等之道深入人心,還請諸君以良策教我!」

    如果那些士子和名儒們,不主動前來淮揚找麻煩。也許他還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被逼無奈提出來的「平等宣言」,會被對方如此敵視。但現在,當發覺到四下里那濃濃的敵意之後,他的好勝之心反倒被激得獵獵爆燃。決定傾盡全力跟明裡暗裡的對手們鬥上一鬥,哪怕是失敗了,頂多是自己變成另外一個朱元璋,未必會損失更多!

    「報紙上最近冒出來一個青丘子,末將以為,此子是個大才!」感覺到朱重九心中濃烈的鬥志,胡大海站起身,笑著薦賢。「他說的那些,非但切合主公平等之意。更令末將佩服的是,此君出招,甚得兵家之要。輕而易舉,就把鄭玉等人耍了個團團轉!」

    「的確,這個青丘子的確人才了得!」劉子云也站起來,笑著附和。「末將前一段時間,被那幫腐儒們氣得只想殺人。但看了青丘子的高論,卻又開心得想痛飲三杯。非但觀點與腐儒們針鋒相對,難得的是言必有出處,所引皆為聖人、亞聖和朱子的原話,讓鄭玉等腐儒根本反駁不得!」

    「有這麼一個人才?」朱重九聽得有趣,目光緩緩轉向張松,「該不是你們內務處專門請來的看場子的吧?!」

    「微臣不敢!」張松聞聽,趕緊站起來擺手,「未得主公將令,微臣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如果主公想要查出此人真身,微臣保證,兩日之內就能將其請到大總管府裡來!」

    朱重九略加斟酌,然後笑著擺手,「算了,還是不打擾他了!如果他不願意現身的話,就由著他。如果哪天他想現身了,今年的華夏獎就算他一份!」

    「微臣遵命!」張松在肚子裡偷偷吐了口氣,鄭重答應。

    身為內務處主事,猛然間冒出了個可以跟鄭玉等人一爭短長的儒林翹楚,他不可能不派人去查。但不查還好,一查之下,立刻冷汗直冒。此人居然年方弱冠,跟自家主公差不多大小。而此人的居住地址,居然就是揚州城集賢館。現任山長乃為逯魯曾的小兒子逯鵬,眼下淮揚受推舉入仕者,十個裡邊至少有五個出自此門!

    「像這種有學問,又肯順應時勢而改變的,諸位平時不妨多留意一些!」目光轉回胡大海,朱重九繼續吩咐。他是鐵了心要將自己的平等之路走到底,因此願意吸收任何生力軍。「先推薦他們去集賢館,等適應了咱們淮揚的情況後,再酌情留用。今年的科舉題目,我也會跟逯長史叮囑一下,讓他略做些變化!」

    「多謝主公厚愛!」舉薦雖然沒有成功,卻換來了一道專門的政令,胡大海非常高興地躬身施禮,「但末將今年的推薦名額.....」

    朱重九迅速反應過來,立刻出手將疏漏堵死,「這個屬於特殊情況,不算在你們各自原有的名額之內。但如果所薦之人不堪大用的話,該追溯的責任,依舊會追溯到爾等頭上。再強調一次,我不在乎你們舉薦的是不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我在乎的是,他們是否可用,是否跟咱們一條心思!具體該如何做,大夥自己把握!」

    「末將知曉!」胡大海憨厚地笑了笑,舉手給朱重九行了各標準的軍禮。

    上次他出征在外期間,長子胡三舍勾結其他幾個衙內,打著父輩的名義安插私人,拉幫結夥,惹下了天大的禍事。雖然過後朱重九並未追究,但他心裡,卻始終浮著一團陰影。如今,君臣兩人將話點破了,心中的憂慮自然煙消云散。

    其他幾個人,也因為去年的吏治整頓,在舉薦人才方面患得患失。今天聽朱重九親口強調,舉賢論才不論親疏遠近,也覺得各自的心臟輕鬆了不少。紛紛笑著開口,感謝自家主公的厚待。

    「恐怕,這依舊是治標不治本!」只有劉基,永遠特立獨行。沒等大夥開心的笑聲散去,就站出來,鄭重提醒。「禮教畢竟傳承千年,對也罷,錯也罷,深入人心。即便來的人都口稱平等,內心深處,恐怕依舊還是信得原來那些。只是為了前程,不得不跟主公虛與委蛇罷了!」

    「嗯,伯溫有何良策?」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朱重九卻不生氣。點點頭,笑著向劉伯溫請教。能解決問題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對方這個臭脾氣,尚在他忍受範圍之內。

    劉伯溫果然也不辜負他如此委屈求全,想了想,很是鄭重地問道:「主公的紫金山天文台,到底能看到什麼?」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軍中的望遠鏡,你們手裡也都有。如果夜晚用來看星星和月亮的話,已經與原來大不相同!」朱重九也想了想,據實相告。

    他之所以選擇將天文台建立在紫金山頂,是為了滿足另外一個靈魂關於前世的回憶。具體能看到什麼,自己也沒仔細核實過。但按照現在淮揚工坊的脫色玻璃和望遠鏡製造水平,在不惜成本的情況下,將頭頂的星空放大二十幾倍應該不成問題。那樣的話,軍中那種放大倍數在五到八之間的望遠鏡所能發現的變化,在大截面,高倍數望遠鏡下,無疑會變得更加清晰。(注1)

    「微臣早年間曾得《奇門遁甲》三卷,據傳深研之,即可觀星斷命,推演古今!」劉伯溫忽然嘆了口氣,語氣裡充滿了失落。「然微臣數月前偶然興起,拿起望遠鏡觀星,卻發現星空與微臣以往所學大相逕庭!」

    「唉——!」陳基、張松等人感同身受,不計前嫌,陪著劉基一道長吁短嘆。

    他們也都算飽學之士,當然受傳統影響,除了儒學經義之外,對星相、道法等玄妙的學問,都有所涉獵。然而隨著在大總管府見識到的新東西越多,他們發現自己以往信以為真的玄學越不靠譜。特別是望遠鏡出現之後,廣寒宮變成了一個滿臉大坑圓餅,銀河當中,群星薈萃。

    而傳說中,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代表到足夠倍數大將軍之象的太白金星,被望遠鏡放大之後,居然也是一個暗黃色的圓餅,除了表面沒麻子之外,看上去竟然跟廣寒宮無絲毫差別!(注2)

    這給他們心臟所帶來的衝擊,幾乎不堪忍受。好在跟在朱重九身邊見到的怪異事情多了,大夥已經漸漸學會了自我安慰。大總管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所以看到的東西也受其影響,真假難辨。而這種自我安慰,畢竟經不起推敲。所以被劉伯溫一提出來,就覺得自己以前所學皆是謬誤,頭頂的星空更加遙不可及。

    「諸君切莫嘆氣,請聽劉某一言!」劉伯溫的眼睛,卻看到了更多。「儒家之禮,道家之德,墨家之兼愛,皆起源於天。天人合一,伍德始終,三統三正、三綱五常學,更是與天空星斗密不可分。」

    又深深吸了口氣,劉伯溫非常痛苦地做最後補充,「可以巨鏡觀之,天根本不是原來那個天,星亦非原來的星宿,禮儀道德,綱常統正,自然也失去了依託!」

    注1:當望遠鏡發明之後,伽利略迅速製造出了3倍和九倍望遠鏡,最後又製造出放大三十三倍的望遠鏡揭秘星空。

    注2:因為與地球距離近,在天氣晴朗,沒有污染的情況下,十倍望遠鏡,即可看到金星的球形輪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2
發表於 2021-7-1 00:22: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星圖 (上)

    「伯溫!」朱重九長身而起,繞過書案,在眾目睽睽之下,衝著劉伯溫深深施禮。

    不是為了對方的計策有多高妙,而是為了劉伯溫在淮揚與儒學之間,終於選擇了淮揚。

    正如劉伯溫自己所說,當通過天文望遠鏡,將一幅全新的星圖展現在眾人面前時,自漢代以來儒學所推崇的天命禮儀,所苛求的等級秩序,綱常統正,就會被連根拋起。除非有人故意視而不見,否則,他根本無法解釋面目一新的璀璨星空。

    而劉伯溫為此付出的代價,則是將半生所學都推倒重來。這不單單是簡單的知識重新修正梳理,並且還是信仰的自我否定與重塑。在朱重九的另一份記憶中,對某一種哲學研究得越是透徹,信仰越是虔誠,當發現其與現實發生衝突時,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重。二十世紀末某個年代,許多哲學教授在這種情況下,甚至寧願選擇在高樓頂上凌空一躍!

    「主公!」見朱重九忽然莫名其妙地就向劉伯溫作揖,胡大海、陳基等人都被嚇了一大跳,紛紛站起來,瞪圓裡眼睛驚呼。

    「主公不必如此!」劉伯溫的表現,卻遠比其他人平靜。先是側開身體,向朱重九還了一個長揖。然後紅著眼睛,輕聲長嘆,「不破不立,周禮不復,但聖人道統卻未必不能得以傳承。況且為人謀而忠其事,正是聖人所推崇的大道,微臣並未稍離!」

    「伯溫,我不敢說開萬世之太平,但必竭盡所能,為生民立命!」朱重九抓起劉伯溫的手,用力拍了幾下,鄭重承諾。

    劉伯溫並沒有背叛他的儒學信仰,而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讓他的信仰以適應新的星空,融入新的人間。而作為劉伯溫的前世崇拜者和這一世摯友,朱重九則有義務替他完成這個心願,讓儒學在科學與平等的基礎上,浴火涅槃。

    朱重九對儒學並無成見,事實上,他對任何一種學說流派,除了那種勸人拿起刀子對待鄰居,然後去天國享受七十二處女的之外,都沒有太多成見。在另外一個時空,他親眼目睹過各種狂信徒演繹出來的荒誕,目睹過個各種偽君子一邊高喊著「民主自由」或者「英特納雄耐爾」口號掏干別人的腰包,養肥自己的家族。以至於他對任何一種哲學和信仰,都無法絕對的接受。

    在他看來,儒學也好,道家也罷,甚至明教或者眼下剛剛在中原開始嶄露頭角的天主教,只要能給淮揚帶來繁榮,只要有助於華夏重新崛起,他都可以拿來借鑑其中一部分。但這些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某種信仰或者哲學,與百姓的安寧幸福,與華夏的重新崛起的目的相悖,哪怕它說得再天花亂墜,哪怕是孔夫子、老子和上帝三個手挽著手親臨,朱重九也會毫不猶豫地拔出殺豬刀來迎面而戰。

    用另一個時空二十一世紀的劃分方法,朱重九是各徹頭徹尾的民族主義者。而他的民族主義到了最後,就必然走向平等。若一個民族走向覺醒,將外民族對自身的壓迫視為罪惡,他自然就無法忍受本民族自己人之間的壓迫和奴役。那同樣是罪惡,不比外來者對本民族的奴役高尚分毫!

    而當有一種哲學或者信仰,能與他的民族主義,與眼下的淮揚彼此照應,共同成長的話,朱重九也不介意從背後推上一把。正如十三世紀到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最終成就了歐洲文明在此後四百年裡的長盛不衰。如果儒學能夠在淮揚新的生產方式和平等的人文基礎上重新煥發青春,並反哺於華夏民族,朱重九有何理由不樂見其成?!

    「願附主公尾翼,青雲直上!」好半晌之後,胡大海、陳基等人才多少明白過一點點味道來,紛紛圍上前,大聲表態。

    「願與諸君,共同開闢一個時代!」朱重九被眾人的話語從走神中喚醒,收拾起激盪的心情,大笑著與眾人一一擊掌。

    「臣等,必竭盡全力!」「微臣願效犬馬之勞!」「臣,這條命都是主公給的。主公說怎麼幹,臣就怎麼幹!」.....

    張松、陳基、黃老歪等人也大笑,舉起手,與朱重九拍過來的手凌空相擊。

    這一刻,君臣等人個個躊躇滿志,覺得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再商量起方略來,也是精神抖擻,效率加倍。

    很快,就商量好了最近一段時間與老儒名流們爭奪儒學解釋權的基本策略。並且交代到具體部門和人手去負責實施。然後又迅速把話題轉回最關鍵點,充分利用紫金山天文台的落成,從根子上否決舊儒學的禮制和綱常等級。

    按照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方式,重新分割了職能和管轄範圍之後,大總管府的運轉效率又得到了極大的提高。當天下午,一系列由樞密院簽發的政令,就開始落實執行。於此同時,政務院與各級官府衙門,也做出了最積極的配合,一場看不到血光和硝煙的戰爭,悄然打響。

    俗話說,破壞總是比建設要容易些。鄭玉、王翰這群老儒名士們,雖然既不懂如何治國,也不懂如何帶兵打仗,暗中給淮揚大總管府使其絆子來,動作卻非常利落。發現繼續跟青丘子辯論下去,只會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乾脆把心一橫,直接轉向對淮揚大總管府這幾年施政過程中的出現的問題上。

    於是乎,經過才子的生花妙筆,一個個受盡淮揚官府迫害的悲慘形象,迅速出在在報紙上,茶肆中,甚至變成了摺子戲和散曲,迅速在民間流傳。

    比如某人祖孫三代吃糠咽菜才積累起偌大家業,卻因為戰火所毀啊。比如說某士紳修橋補路,做了一輩子善事,卻因為無意中收留了一位做過高官的恩人,被淮陽大總管府株連,傾家蕩產啊。某夫婦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日子美過天仙。卻因為水力織布機氾濫,家道迅速中落,雙雙投水自盡等,林林總總,一個勝過一個悲慘曲折。

    更有甚者,乾脆將蒙元淮安守將褚布哈塑造成了一個忠義無雙,愛民如子的百戰良將,曾經多次奉命剿滅山賊與水寇,護得兩淮百姓周全。然而紅巾軍殺來,褚布哈寡不敵眾。最後在淮安城外,大喊三聲,勿害我治下百姓,然後拔劍自刎,以死回報君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3
發表於 2021-7-1 00:22: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星圖 (中)

    這些故事實在是過於荒誕不經,凡是曾經在運河兩岸生活過,親眼目睹淮安軍崛起和自家日子變化的父老鄉親,都對其嗤之以鼻。但某些因為淮揚新政失去了特權的士紳子弟,某些曾經為蒙元效力在淮揚各級官府都撈不到位置的在野「遺賢」,還有曾經勾結蒙元底層小吏為禍鄉里的大俠小俠們,卻聽起來津津有味,不時地拍案叫好。

    在他們的帶動下,有些從外地遷來淮揚謀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裡的懵懂少年,也覺得大元朝的統治下曾經是四處歌舞昇平,褚布哈將軍的人格光芒萬丈。而與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聽到的景象,則灰敗且平庸。

    這年頭,基本沒什麼娛樂項目。所以一些無知少年,在學校和茶館聽到新奇故事,難免要回家跟長輩們分享一番,以期待幾句褒獎。然而這回,他們得到的卻不是長輩的誇讚,而是兜頭一頓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幾頓飽飯,就學別人裝大頭蒜!也不看看,你阿爺和你爺爺都是干什麼出身?!要是褚布哈還活著,你甭說你,連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給蒙古人放馬去了,還喝茶聽書呢!想得美!能得主人家幾塊啃過的骨頭熬湯喝,都得跪下磕三響頭!」

    「爺爺,爺爺您別生氣!孫兒我,孫兒我這不是想給您找個樂呵麼?」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著腦袋滿屋亂竄,「再說了,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隔壁的王老夫子還說呢,褚布哈將軍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其主!」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見識,就不至於連考三次府學,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聞聽,氣更不打一處來,「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爺是什麼?要不是佛爺他老人家趕走了韃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窩子裡喝一輩子菜粥。韃子,色目二老爺,官差、二流子,隨便哪個出來把你給打死了,都不用賠一文錢!」

    少年人當然不服氣,梗著脖子,繞著桌案跟自家祖父頂嘴,「瞧您老說得那樣新鮮,莫非早些年,揚州人就都沒法活了?我怎麼聽戲園子的小桃紅說,她家那時候走到哪都能坐轎子,從城裡一路走到海門,夜不閉戶.....」

    「小桃紅他爹是王府的書辦,當然有轎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著。你投錯胎了!你爹當年,想給小桃紅他爹抬轎子都排不上隊!」做祖父的被又氣又痛,不知不覺間,眼睛裡就淌出了淚來,「當然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窮窩子連窗戶都是草編的,還有什麼可偷?!」

    「人家李家坊的來福.....」

    「來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帥,手底下欠了多少條人命?要不是被張明鑑一把火給燒死了,少不得也被吳大人抓去填礦坑!你個小王八蛋,怪不得嘴裡說不出人話來。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除了戲子,就是騙子賭棍!」終究身子骨沒有少年人靈便,做祖父的追了幾圈沒追上,腿腳失了力氣,噗通一聲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嘍,我常老四缺大德嘍!養了個白眼狼孫子,早晚得連個墳頭燒紙的都沒有?老天爺啊,你怎麼不長眼睛啊!怎麼不長眼睛啊!」(注1)

    做孫兒的也沒想到自家祖父氣性如此差,隔著桌子,呆呆發愣:「爺爺,爺爺,您哭什麼啊?不就是跟您說了幾句笑話麼?這有什麼啊?您老不愛聽,我以後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麼?」

    「不說了,你以為不說就算完了。這要擱在蒙古人當政那會兒,咱們全家都得,都得掉腦袋!你給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個沒良心的狗雜碎......」

    祖孫兩個鬧得不可開交,當家的媳婦聽到吵鬧聲早就跑了過來,然而老的是長輩,小的是自己心頭肉,幫哪邊都不是,只能隔著簾子,悄悄地抹眼淚。

    正束手無策間,院子的大門發出「咣當」一聲響。卻是在工坊裡做活的父親常壽和在店舖裡做大夥計常富貴回來了。爺倆聽到正屋裡傳出來的悲鳴聲,各自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三步兩步衝進去,扶起老人,詢問究竟。(注2)

    不問則已,一問,老人更是悲從心來。將自己當年與老伴兒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兒子,如何為了給大兒子娶上媳婦,夫妻兩個數九寒天去水裡摸老貝磨明瓦。老伴如何得了病沒錢治,硬是沒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揚州,以及過去遭受的種種屈辱和苦難,顛三倒四說了一大堆。臨了,則指著自家小孫兒哭訴道:「本以為到了這輩兒上,老常家祖墳上終於出了棵蒿子。誰料到頭來,依舊是烏米一支。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注3)

    「小兔崽子,還不給我跪下!」工坊裡做到三級工的常壽一聽,立刻兩眼冒火。抬腿先狠狠給了自家小兒子常無憂一腳,扯開嗓子喝令。「跪下,給爺爺磕頭認錯!」

    「哎呀!」嬌生慣養的身子骨兒,拿曾受過如此對待。登時,做孫子的就趴在了地上,放聲嚎啕,「爺爺,爺爺我錯了。阿爺別打,別打,我知道錯了!」

    沒等常老四來得及心疼,外邊的兒媳卻哭著衝了進來,抱起自家孩子,轉身露出一個脊背,「打,你就打死我們娘倆好了。他,他小孩子不懂事兒,外邊聽了有趣的,當然想說給長輩圖個一起樂呵。你怎麼能下如此狠心,兒啊,我苦命的孩子.....」

    常壽聽了,抬在半空中的第二腳,自然就再也踹不下去。唯恐老父傷心,拍著桌案,繼續大吼,「還不都是你慣的?既捨不得他去當徒工,又不督促他好好唸書。一天到晚遊手好閒,早晚會惹出禍事來!」

    「那你也不能拿大腳往肚子上踹!」常老四從地上爬起來,將怒不可遏的兒子常壽用力推開。「小孩子不懂事,照著屁股來幾下就行了。怎麼能踹肚子!萬一踹出點毛病來,你還讓我白發人送黑髮人不成?」

    說到這兒,禁不住又是心中一陣悲涼。扶著桌子角,老淚縱橫。

    「我,我這不是想給您老先出一口氣麼?」常壽兩頭沒落到好,攤開雙手,急得滿頭大汗。

    「我看你就活活想把我給氣死!我常老四缺德嘍,卻大德嘍!」老人家捨不得讓孫兒挨打,肚子裡的氣都無從發洩。拍著老腿,繼續哭訴。「老天爺啊,你趕緊把我給收了去吧。早閉眼早利索,省得看著他們爺兒幾個折騰!」

    「阿爺!」常壽是氣不得和恨不得,急得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還是在店舖裡做大夥計的常富貴機靈,見自家祖父、父親、娘親和弟弟鬧成一鍋粥。趕緊搔搔頭皮,滿臉堆笑地說道:「爺爺,您這是怎麼了?您平時不是最疼老二麼?他怎麼惹您不高興了?娘,您也別哭了,阿爺腳上留著力道呢,真下狠心,老二早就門外哭去了!爹,您別生氣,我回來路上給您和爺爺抓了幾條活魚下酒。哎呀,我的魚,我的魚還在筐子裡呢,大熱天的,再不收拾就臭了!」

    除了趴在娘親懷裡裝死的老二之外,家中其他人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豈肯讓剛買的鮮魚白白扔掉?於是乎,爺三個丟下娘兩個,荒手亂腳地去收拾筐子。待把鮮魚去腮剝鱗都下了蒸鍋,老人肚子裡的氣也也全消了,望著鍋口的蒸汽苦笑著搖頭。

    「阿爺,老二到底怎麼惹您了?」常壽在工坊裡好歹也是個小頭目,心思通明,趁著全家人還沒重新坐在一起的時候,低聲向老人詢問。

    「唉,也是我脾氣急!怕他惹禍!」老常四立刻又紅了眼睛,嘆息著,將事情的原委緩緩道明。

    他怕兒子再去打孫兒,自然儘量將事情往小了說。臨了還不忘了補充道,孫兒也是一片小心,自己這當老人的過於苛刻,有點不知道好歹。

    常壽聽了,卻依舊火冒三丈。從灶台旁抄起一把火鉗子,就要去給自家小兒子長記性。老大常富貴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將剛剛恢復安寧的家庭再弄成一團糟,趕緊雙手抱住他的腰,大聲勸阻,「阿爺,阿爺您別生氣,別生氣!老二他是年紀小,年紀小不懂事。想當年大總管剛下揚州的時候,他才十歲出頭。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又全供著他,當然記不住以前的苦處。如今年紀稍長,咱們家的日子在左鄰右舍裡頭,又是數得著的寬裕!所以....」

    「所以我才不能再由著他胡鬧!」常富貴掙扎幾下無法掙脫,急得額頭上青筋亂冒。「我送他去社學讀書,是想讓他學本事,將來改換門庭的,不是讓他去給全家惹禍的。那些混賬話能亂說麼?擱在過去,就是抄家殺頭的罪名!」

    「那他已經說了,您還能怎樣?」老大吳富貴是各見識廣的,跺著腳苦勸,「眼下這揚州城裡,至少有幾萬人在聽在說,也沒見衙門裡有什麼動靜。再說了,哪次改朝換代,沒幾個對前朝唸唸不忘的?淮揚軍兵鋒甲於天下,吳王他老人家還會在乎有人去給敗軍之將哭墳頭?」

    「那也輪不到他去哭!」常壽既沒長子力氣大,又沒長子嘴巴靈光。跺著腳說道,「咱們家以前啥樣,你又不知不知道!再說了,吳公他老人家雖然大度,但自古以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不還沒到那個份兒上麼?」常富貴聽了,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繼續勸道:「即便官府將來真的追究,也不可能同時追究這麼多人。頂多是抓幾個實在沒長心眼的去下礦井!」

    「你看你弟弟這樣,是個有心眼兒的麼?」常壽嘆了口氣,放棄了掙扎,「別抱了,鬆手吧!你說得對,他已經被慣成這樣了,打他一頓,也長不了記性!」

    說罷,心裡又覺得一陣陣難過。自己小時候家裡窮,念不起書。所以現在於工坊裡還是一個三級工匠。而那些多少能識幾個字的同行,如果手藝能有自己一半兒好的話,也早就升了匠師。錢能多拿好多不算,走到哪裡還都被周圍的人高看一眼。

    所以,自己才豁出紙筆錢,送了小兒子去讀書。本想能讀出個人上人模樣,誰料卻眼瞅著越長越歪。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學著鄰居,讓他直接進店舖當學徒,或者進工坊學手藝呢。好歹一天到晚累個半死,沒閒功夫去聽戲子和騙子瞎忽悠。

    「老大,你給他找個地方做學徒吧,最好是外地。越快越好!」常老四一直在旁邊聽完了兒子和長孫對話,琢磨一會兒,斷然做出決定。

    「啥?!」常壽和常富貴兩個被嚇了一跳,齊齊驚問。

    「送他去外地做學徒!好歹你也是能頂大梁的大夥計了,掌櫃的不會這點方便都不給!」常老四這回真的是下了狠心,咬著牙,臉上的皺紋上下抽搐,「俗話說,慈母多敗兒。老二如此不長心,都是咱們和他娘給慣的。送到外地去做學徒,苦上幾年,自然就明白事理了。另外,他去了外地,萬一衙門裡的人秋後算賬,也能避開風頭!不至於被人忽悠傻了,自己抱著腦袋朝刀尖上撞!」

    注1:二路元帥,黑社會裡的扛事兒二哥。通常負責打架,殺人,以及其他上不得檯面的勾當。出了事情則出面頂罪,讓幕後老大得以平安脫身。

    注2:烏米,高粱、黍類經常感染的一種真菌。嚴重時,可以導致整片莊稼顆粒無收!民間觀點是,墳頭上長了蒿子是吉兆,意味著孩子有出息。長了烏米,則是壞兆頭。意味著家門不幸。

    注3:大夥計,古代中國商舖裡的高級僱員,低於掌櫃,但高於普通夥計和學徒。通常,自少年起,就由掌櫃專門選拔培養。待起掌握了基本技能,並且對東家有了足夠忠誠度後,則委以重任。最後通常都會成為掌櫃的接班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4
發表於 2021-7-1 00:2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星圖 (下一)

    「讓他去做學徒?」老大常富貴愣了愣,兩眼頓時瞪得如同雞蛋。

    他自己就是從七八歲開始給人做不拿工錢的學徒,一直熬了整整十年,才爬到了瀚源總號大夥計位置。其中付出的汗水和受到過的委屈簡易難以想像。而怎麼看,自家弟弟都不像是個能吃苦的模樣,真的去做小學徒,估計用不了半個月就得被掌櫃掃地出門。

    常壽也不願自家老二再去走老大同樣的路,猶豫了一下,低聲附和,「是啊,阿爺,現在的孩子,還有幾個做學徒的。要麼百工技校,要麼淮揚商校,學費一文不交還不算,出來之後就有工錢拿!」

    「問題是他得有那個命!」常老四狠狠一巴掌排在鍋蓋上,差點把鐵鍋直接拍進灶膛裡去。「那倆學校,一個在江灣,一個老碼頭。等於沒離開揚州。萬一過後衙門裡頭人找他,不是一抓一個准麼?就這麼定了,讓他去外地當學徒。沒出徒之前,不准再回來!」

    「這.....」常壽好生不捨。但想想自家父親的話也沒錯,讓老二遠遠地離開揚州,至少能躲開不少是非。說不定到了外地,沒有了什麼小桃紅,什麼張來福的影響,他還能收一收心思!

    想到這兒,他把目光轉向長子常富貴,帶著幾分求肯詢問:「狗剩兒,這事兒,你能安排得了麼?不行的話,趕明兒我殺兩隻雞,親自跟趙掌櫃說說去!老二雖然不爭氣,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這當爹的,總不能看著他被衙門抓去挖石頭!」

    常富貴向來孝順,不忍心看自家父親為難,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唉!您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怎麼說?應該能吧!就是您得跟他交代明白,到了下邊,別打著我的名義胡鬧。否則,非但他得被掌櫃攆回來,我這當哥哥的,也少不得要受牽連!」

    「行,行!」常壽也覺得這事兒挺難為自家大兒子,趕緊連連點頭。

    「那就先吃飯吧!明天一大早,我就跟趙掌櫃說這件事。剛好我們商號在集慶在江寧開了一家分號,讓他到那邊去,也不算遠。不過是一水之隔,哪天娘和您想他了,就直接搭船過去!」常富貴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祖孫三個,一時間都失去了談性。悶著頭將蒸好的鮮魚端上餐桌,坐下開吃。待大夥都吃得差不多了,常壽就放下了碗筷,跟自家妻子劉氏說起要安排小兒子去江寧做商舖學徒的事情。那劉氏聞聽,當然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然而常無憂自己,卻頓時覺得鳥出牢籠,魚歸大海,立刻跳起來,拍著巴掌喊道:「我去,我去。阿爺啊,您這回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社學裡頭頂沒意思了!訓導天天板著張棺材臉不說,還要念滿四年才能卒業!卒業後還不給安排差事,還得去念縣學。待縣學念滿了三年,就得去考府學。一旦考上了,就又是三年。前前後,十多年就搭進去了。哪如去做學徒,只要熬過頭兩年,就能領一份工錢!」

    「狗屁!」常壽舉起巴掌朝兒子屁股上摟了一下,大聲數落。「就知道錢!你要是再不務正業,保不準還得讓人家給打發回來。到那時,看你有什麼臉進這個家門!」

    「要麼使點勁,要麼別動手!」常老四瞪了自家兒子一眼,重重地將筷子拍在了桌案上,「就這麼定了,早打發他離開。慈母多敗兒,再讓他跟著你們,還不知道會慣成啥德行呢!」

    說罷,倒背著雙手,氣哼哼地回了後屋。

    劉氏見此,知道無法再讓丈夫改變主意了。頓時心中發痛,將老二摟在懷裡,淚眼婆娑。

    常壽則瞪了妻子一眼,低聲呵斥,「你哭什麼?真要是讓他繼續跟在張來福身後鬼混,有你哭不出來的時候!江寧左右不過一天半的水程,你想他了,什麼時候不能過去看他?碼頭上有專門的客船,一天三趟。咱們家現在,也不是掏不起船錢!」

    話說得雖然硬氣,心中畢竟還是有些割捨不下。於是乎,少不得又將小兒子拉過來,仔細叮囑。然後又是準備四季換洗的衣服鞋襪,又是準備路上的零花錢和平時過日子的開銷。夫妻兩個從當時開始,連續四個晚上,每天都忙活到大半夜。一直到第五天頭上,老大把學徒的名額給求了回來,又定下了可以免費蹭著商號的貨船一併去江寧,才勉強把心放進了肚子裡頭。

    第七天一大早,常老四等人,將常無憂送上了貨船,一家人揮手惜別。已經改裝了布帆的貨船藉著北風,沿著運河緩緩南下,不一會兒,就駛入揚子江。然後猛地一挑船頭,逆著水流朝東南弛去。

    常無憂是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看什麼都好奇,看什麼都興奮。所以旅途也不覺得如何難熬。到了江寧之後,因為他是總號當家大夥計常富貴的親弟弟,整個分號上下,無論是掌櫃的還是已經出徒的老夥計,誰都不敢真的拿他當小徒弟使喚。有什麼新奇玩意,或者時鮮瓜果,卻少不得給他留上一份。這令常無憂愈發覺得自己此番離家離得正確無比,一天到晚,渾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然而,江寧城畢竟去年才落入淮安軍手裡,繁華程度遠遠比不上揚州。茶餘飯後的消遣娛樂手段,更是與前者相差萬里。當最初十幾天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很快,常無憂就覺得百無聊賴。不知不覺中,過去在揚州城的一些打發日子習慣,就又回到了身上。

    好在臨行前,家裡給他行囊中帶足了盤纏。而娘親和祖父,又互相瞞著,各自私下裡偷偷塞給了不少零花。所以一時半會兒,他手頭倒也寬鬆。於是乎,每天收了工,要麼是茶館,要麼就畫舫,日子過得比分號掌櫃還要逍遙。

    這天傍晚,正和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在茶館品茗。卻聽見隔壁桌有人站起來,大聲喊道:「各位父老鄉親,在下周不花,乃中書省碭山人士。就是漢丞相蕭何所居的那個碭山。紫陽書院卒業,至正十三年,就是前年,鄉試第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5
發表於 2021-7-1 00:2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星圖 (下 二)

    「好,周年兄好樣的!」

    「周年兄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話音未落,與常無憂同座的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已經拍案喝起彩來。 剎那間,四下里誇讚聲不絕。幾乎在座的每個人都為能與文魁老爺同屋飲酒而為榮。

    常無憂雖然覺得眾人的反應頗為誇張,但好歹唸過幾年社學的他,也知道科考的艱難。按照屢試不第的王老夫子說法,凡鄉試前十,已經是天上星宿下凡。而從紫陽書院大門走出來的,更是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正激動著,卻又見那周不花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繼續大聲說道:「聖人有云,『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亞聖亦有云,『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取義可乎?』。今有淮揚吳公,欲推平等之政。棄禮治,毀郁離。吾雖然不才.....」(注1)

    「好!」

    「周兄高義!我等願雖其後。」

    「周兄振臂一呼,我等當唯馬首是瞻!」

    ......

    四下里,叫好聲又響成了一片。不少酒客聞聽,便慘白了臉,悄悄結賬出門。但也有許多酒客從二樓或者臨近的館舍裡走了進來,將周不花圍在中間,用喝彩聲和撫掌聲以壯其威。

    常無憂讀書時不肯用心,對周不花所引用的典故,一個也沒弄懂。此時此刻,但是卻被周圍的氛圍感染得心頭之血漸熱,看向此人的目光裡頭充滿的崇拜。

    「今天下飽學之士,云集揚州和江寧。只待覲見吳公,面陳厲害。然吳公身側,卻是群賊環繞,忠直之士輕易不得相近。周某近聞,吳公本月欲往江寧紫金山,祭天拜星。故而,周某不惜千里而來,欲效昔日大宋名相李伯紀,於本月十五吳公駕臨江寧時,叩闕請願.....」

    周不花四下又拱了拱手,聲音愈發地慷慨激揚。

    這幾句話,常無憂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這一代文曲星周不花,是擔心淮揚大總管、吳公朱重九的新政亂了綱常,毀了文明,所以才放棄了前往大都參加會試的名額,拋家舍業,前來淮揚痛陳厲害。

    然而因為朱總管身邊圍著一群小人,周才子和他的志同道合者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正主兒。所以,他們才聯袂南下,準備在朱重九來江寧時,效仿當年大宋名臣李綱,帶著全天下的讀書人去堵吳公行轅的大門。

    此舉,自然風險重重,弄不好,就是有去無回。君不見,當年大宋李綱雖然在太學生的支持下,成功讓朝廷接受了自己的主戰策略。然而在金兵第一次放棄汴梁北退之時,就被趕出朝廷,連貶十數級。若不是大宋有制度不殺文官的話,估計他的腦袋早就像伍子胥一樣掛在城門之上了。

    想到這兒,常無憂只覺得心中一凜。有股悲壯之氣瞬間填滿了整個胸膛。子曰,捨生取義,就不指得是這種情況麼?周不花絕對是讀書人的一代楷模,自己雖然在父兄眼裡不爭氣,如果尾隨於其後做成了此事,也足以光宗耀祖。

    能聽懂周無憂所說之話的,可不止是小常二一個人。在座和圍攏過來的酒客與看客們,也紛紛握緊了拳頭,滿臉慨然。

    轉眼間,就有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氛圍,籠罩了整個酒館。在場眾人,恨不得每一個都變成高漸離,為即將赴死的周荊軻擊築而歌。(注2)

    再看那周不花,身影顯得愈發高大,連長衫上的補丁,都閃著耀眼的金邊兒。躬身下去,毅然說道:「此去吉凶未卜,所以周某就不邀諸君同行了!畢竟我聖人絕學,不能斷了傳承。杵臼程嬰,吾當與諸君分而為之。」

    這句話對於常無憂來說,用典又有點兒深。但同座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卻紛紛主動指點道。「想當年,晉大夫趙朔死於奸臣之手。其妻子卻產下一遺腹子。奸臣欲殺此子絕其後,趙氏門客程嬰與公孫杵臼帶著嬰兒隱藏於民間。為躲避追殺,公孫杵臼行了李代桃僵之計,用假孤兒換走了趙氏少主,然後讓程嬰去出首。奸臣爪牙大喜,抓到了公孫杵臼和假孤兒,一併處死。真的趙氏孤兒卻被程嬰暗中養大,終抱父仇!」

    「這周兄,看來是準備以死相諫了!」

    「不是相諫,是相拚。讓那朱賊,朱總管,知道我儒林正氣未絕。」

    「什麼奸臣環繞?是咱們此刻在那人的地盤上,不得不說得婉轉而已。要我看,周兄此番,定會罵賊而死,留名千古!」

    .....

    說著,說著,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就在此刻,臨近座位卻又有人站起來,振臂呼道,「周兄儘管去,你的家人老母,自有我等奉養!」

    「然也,周兄。我等這就去籌集善款,以壯周兄行色!!」

    「募捐,募捐。我等不能陪著周兄一道去赴死,微薄之力總能出一些!」

    說著話,就有人從口袋裡掏出大把大把的碎銀和銅錢來,朝面前桌案上扔。

    那周不花自然是含淚辭謝,身邊的朋友卻是不准。找了空空的褡褳,將自家桌案上的善款先行收起。然後再由門口向門內,挨個桌案去募捐。

    這年頭,能讀得起書的人,家境肯定都在溫飽之上。所以大夥你一貫,我一兩地,紛紛解囊相助。轉眼間,就把臨時找出來的褡褳,塞了個半滿。

    常無憂見此,心頭愈發火熱得不能自已。手猛地朝裡衣深處一探,就準備將臨行前娘親縫在自己衣角處的兩根金簪子拿出來給周名士送行。就在這當口,門外傳忽然間來一陣炸雷般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緊跟著,又是一陣激越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屋子裡的悲壯氣氛,瞬間就被打了個粉碎。眾人的注意力也頓時從周不花身上,快速轉向了街頭。

    只見略顯狹窄的長街上,四名壯士乘著戰馬,護著一桿百孔千瘡的大纛旗緩緩走過。緊跟在後邊的,則是三輛馬車,每一輛之上,都堆滿了殘破的旗子、頭盔、兵器、印信之類斬獲物。再往後,則是數百名血戰歸來的老卒,一個個挺胸拔背,橫成排,豎成線,如林而進。身上的鎧甲和頭頂的銀盔,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老兵們隊伍之後,則是三千餘輔兵和民壯,雖然走得略顯凌亂,卻一個個也是滿臉自豪。那些受了輕傷的彩號,則坐在沒有車棚的馬車上,被民壯和輔兵們眾星捧月般捧在中間。每走過一個巷子口,便雙手抱拳,朝著道路兩邊看熱鬧的百姓行禮致意。

    「姓徐的這又是玩的哪一出?不過是殺人之事,有何可誇耀的?!」常無憂身邊,一名姓崔的書生不高興地抱怨。

    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只見數名英武少年,騎著高大威猛的大食戰馬,沿著街道兩側,快速超過了自家隊伍。一邊策馬疾行,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錦帛大聲宣讀:「大總管帳下,第三軍第三零五旅指揮使馮國勝,前日於旌德大破黃山盜。擒其首哈拉丁,斬俘賊兵四萬,毀其虞山老巢!」

    「威武!」

    「大總管威武!」

    「馮將軍威武!」

    下一個瞬間,街頭巷尾,歡呼聲宛若湧潮。

    雖然淳安城距離江寧甚遠,但黃山賊的殘暴,大夥卻早有耳聞。這些人原本是蒙元官府旗下的一夥「義兵」,不知道為何就跟東家翻了臉,聚集於黃山腳下為禍一方。蒙元官府多次派兵征剿,卻都被其殺得丟盔卸甲。

    與信仰明教的紅巾軍不同,這伙黃山賊,舉的卻是大食人的星月旗。每次打了勝仗,就將俘虜斬殺殆盡。而萬一他們攻破了某座城池,便宛若蝗蟲過境。將凡是看得上眼的東西,全都掠奪殆盡。看不上眼的,也就地焚燬。城中百姓除了已經宣佈皈依的天方教者之外,其他皆被殺得血流成河。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俱不能得以倖免!

    故而儘管江寧城被淮安軍拿下還不到一年,民心未穩。但凡是頭上還長著腦袋者,卻誰都不願意讓家園落入打著星月旗的黃山賊之手。更不願意因為沒信仰某個神仙,都被當作牲畜般隨意宰殺。

    「此戰,黃山賊被犁庭掃穴。集慶、太平、寧國、廣德、鎮江五路,再無匪患!」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將手中錦帛一收,策馬遠去。

    「萬勝!!」

    「大總管萬勝!」

    「大總管萬勝,徐將軍、馮將軍公侯百代!」

    ......

    街頭巷尾,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老百姓們不在乎治國的方略出自周禮還是什麼秦法,老百姓在乎的是誰能保護他們,誰能讓他們不受土匪和亂兵的禍害。從這一點上,淮安軍顯然已經深得民心。至少,他們打下來的地方,基本沒出現交戰雙方反覆拉鋸的情況。而他們的軍紀,比起蒙元官兵要好上一百倍!

    江南五路再無匪患,就意味著江南五路的百姓,從此可以安居樂業,同時也就意味著,淮安第三軍團經過近一年時間的耐心梳理,已經徹底控制住了這五路膏腴之地,具備再一次出擊的實力。得知此訊,凡是不願意再給蒙古人為奴的軍民百姓,誰會不覺得歡欣鼓舞?很快,便有人主動拿出鞭炮,掛在路邊的樹上,「劈裡啪啦」地放了起來。還有許多紅著臉的百姓家少女,從路邊的攤子上抓了瓜果,直接就往馬車上的傷兵懷裡扔。

    不多時,整條長街,幾乎都變成歡樂的大河。唯一與周圍環境顯得格格不入的,則是周不花、常無憂等人所在的酒肆。先前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悲壯氣氛,早已被來自四面八方的歡樂,沖了個七零八落。任幾個有心人再怎麼試圖收攏,也都無濟於事。

    「唉,連蒙古兵奈何不了的黃山賊都能收拾,依我看那,這天下早晚都得姓朱!」坐在門口的幾個酒客,忽然嘆了口氣,將酒菜錢拍在桌子角上,起身離開。

    手疾眼快的店小二立刻沖上前,替客人結賬,同時大聲謝賞。酒肆掌櫃,則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街頭上收回了,然後滿臉堆笑地朝著賓客們拱手,「各位客官,請慢用,繼續慢用。哪道菜若是涼了,或者還想再添,儘管吩咐。本店從現在起,新點的酒水和菜餚一律七折!」

    「多謝掌櫃!」

    「掌櫃高義,我等心領了!」

    酒客紛紛笑著還禮,卻生不起任何心思去佔店家的便宜。反到有更多的先前捐了錢者,看了兩眼周不花,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命令小二過來結賬。

    「這,這......」沒想到被得勝歸來的「丘八」們橫插了一槓子,周不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去做。鐵青著臉沉吟了好半晌,才又四下拱了拱手,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群武夫,豈不知國雖大,好戰必危之理。諸位仁兄休要生氣,待改日周某前去叩闕,定當面將此話跟吳公理論清楚!」

    「對,諸位仁兄,我等此番,乃是為千秋大義,非一時之短長!」不同的桌子上,有人陸續站起來高聲附和。但底氣方面,卻終究比先前弱了許多。

    正尷尬的時候,二樓上,忽然傳來一聲陰陰地調侃。「爾等當然不會爭一時短長了。爾等明天早晨,就已經跑到千里之外了!怎麼留在這裡等死!」

    「誰,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

    「誰,有話怎麼不敢下來說!」

    「你什麼意思,莫非是官府的爪牙,想朝周兄頭上潑污水不成?!」

    先前力主替周不花募捐的幾個人聽了,立刻橫眉怒目,仰起頭,衝著樓梯口咆哮。

    「哈哈,聰明!不過爾等只猜對了一半兒!」樓上的人陰笑著,緩步走了下來,「張某的確在大總管府帳下當差,但張某,卻不是朝爾等頭上潑污水。因為爾等,原本就是一夥騙子!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來江寧犯案,是欺我內務處無人乎?」

    注1: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出自《論語·八佾》,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意思是周朝的禮儀制度借鑑於夏、商二代,是多麼豐富多彩啊。我推崇周朝的制度。後世也以郁離,指代文明。

    注2:高漸離,刺客荊軻好友。荊軻前往秦國行刺,高漸離於易水河畔為其送別。後荊軻身死,高漸離被秦始皇弄瞎了眼睛,當作樂師招入宮中。他在樂器中藏鉛塊,試圖砸死秦始皇,失敗被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6
發表於 2021-7-1 00:23: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匕現 (上)

    「你血口噴人!」周不花聞聽,第一個跳起來,大聲斥責。「周某乃為弘揚天下正氣而來,豈能受你如此侮辱?今天若不還周某清白,周某就跟你同歸於盡!」

    「拼了,殺了這個朱屠戶的走狗,為民除害!」

    「我輩今日衛道而死,千古流芳!」

    一眾先前帶頭募捐者從腰間撥出匕首、短刃,滿臉悲憤地朝樓梯口處堵去。

    眾讀書人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一個個站起來,不知所措。就在這個時候,周不花卻一把將裝銀子和銅錢的褡褳抄在手裡,大亨喊道:「一起上啊,打死這個官府的狗腿子!打死了他,咱們一起去夫子廟前哭祭。就不信,朱屠戶還敢殺絕了天下文種!」

    「衛道而死,死得其所!」帶頭募捐者們齊聲響應,拔腿就朝樓梯上衝。說時遲,那時快,他們腳步剛剛踏上三五級台階,姓張的差役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半尺長的短銃。右手食指猛地向裡一壓,只聽「呯」的一聲響,青煙滾滾。衝在最前方的那個「讀書人」仰面而倒。

    「呀——!」其餘幾個手持短刃的讀書人嚇得大聲驚呼,隨即,又揮舞著胳膊大聲喊道,「大夥一起上啊,殺了他,抬著徐秀才和他的屍體,一起去夫子廟前論理。看官府能把咱們怎麼樣?!」

    「一起上,火銃只能裝一顆彈丸。一起上殺了他,然後咱們衝到夫子廟前,讓全天下讀書人,都看清楚朱屠戶的嘴臉!」

    「一起上,一起上!」

    .....

    雖然他們喊得大聲,卻誰也不肯搶先向樓梯上多前行一步。倒是那個姓張的差役,笑呵呵地從腰間拔出了第二支短銃,晃了晃,大聲道:「有種!有種就千萬別往後縮。張某就這麼兩支火銃,打完了就只能任由爾等宰割了。趕緊,別耽誤功夫!」

    眾持刃的募捐者聞聽,又被嚇了一大跳。誰也不敢賭,對方腰間藏沒藏著第三支要命傢伙。就在進退兩難之時,先前被火銃射翻了的徐秀才,卻忽然扯開嗓子哀嚎了起來,「啊——,啊——!疼死我了。你們這幫王八蛋,不是說好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麼?還不上去給老子報仇?!」

    「一起上,除魔衛道,乃吾輩之責!」

    「大夥都來啊,我輩讀聖賢書,豈能心中沒了正氣!」

    「人生自古誰無死!」

    「上啊,都別躲。等官差趕來,咱們誰都逃不掉!」

    「我輩受聖人教化幾十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

    .......

    眾持著兵器的募捐者,再度發出慷慨激昂的呼籲。動員酒肆裡呆呆發愣的讀書人們,跟自己一起去和姓張的官差拚命。

    那些讀書人,雖然被嚇得腿腳發軟。聽他們喊得義正詞嚴,忍不住熱血上頭。彎下腰,抄桌子腿的抄桌子腿兒,搬椅子面兒的搬椅子面兒,即便是身體單弱如常家小二者,都把兩個酒壺拎在手裡,隨時準備奮力一擲。

    「受聖人教化?我呸,你們幾個也有臉提聖人教化!」樓梯上,姓張的官差卻一點兒都不著急。一邊將打空了的那支短銃慢吞吞地別回腰間,一邊破口大罵:「聖人教過你們,打著他的旗號騙人錢財了?!聖人教過你們,煽動無辜者替爾等做炮灰了?聖人門下,才不會有你們這種不孝子弟!姓周的,你自稱是前年的中書省鄉試第七。我來問你,中書省當年共錄取了多少名舉人,第一名是誰,主考官姓什麼?」

    「啊!」手裡拎著半褡褳碎銀和銅錢的周不花,被問得頓時一愣。隨即,扯開嗓子大聲咆哮,「他,他這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大夥不要上當,趕緊,趕緊衝過去宰了他。然後咱們共同進退!」

    「退你娘!」張姓差役先抬起手,一槍打在周不花手中的的褡褳上,將其轟飛了出去。裡邊的銅錢、碎銀稀里嘩啦落了滿地。然後,趁著眾人微微一愣的時候,繼續大聲提醒道:「連主考官是誰他都不知道,也敢自吹鄉試第七。老子這裡有一份名單,從第一名到第七十五,就是一個姓周的,還是年過花甲的老儒。他再怎麼長得面嫩,也長不了似這般模樣!」

    說罷,將第二支火銃朝腰間一別,伸手就自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皮紙,用力抖在了半空當中,「你們這群糊塗蛋,都趕緊睜開狗眼看看。這是蒙元官府頒發的鄉試榜,哪個跟姓周的能對上號?」

    「啊!」眾熱血上頭的讀書人,立刻發現事情好像不太對勁兒。紛紛停住了腳步,一個個大眼瞪起了小眼兒。

    「你血口噴人,大夥不要上當!」幾個持刀的募捐者見此,知道越耽擱越要麻煩,大喊了一嗓子,再度帶頭往樓上衝。然而那姓張的差役雖然沒了火銃,身手卻遠比尋常人利落。抬腿先踹翻了沖得最快的二人,然後彎腰抄起他們落下來的匕首,左右一劃,「叮叮」數聲,將其他幾人又全都逼回到樓梯之下。

    「紫陽書院,始建於宋,毀於元兵南下。至元年間重建於歙縣,至正二年北遷。從至正二到今年為止,共卒業學生一百七十八人,在讀二百一十人。姓周的,你既然師承紫陽書院,敢問你的授業恩師是哪個?哪一年卒業,同窗有誰?」張姓差役站在樓梯口,大聲追問,每一句,都如匕首般刺在周不花等人的臉皮上。

    那周不花和他的同夥聞聽,知道事情敗露。卻捨不得掉在地上的銀兩和銅錢,朝其他讀書人們看了看,大聲蠱惑道:「別聽他的。他是朱屠戶的坐探,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夥今天要麼跟他拚命,要麼等著衙門挨家挨戶上門抓人,誰也甭想倖免!」

    「狗屁!」張姓差役反應極快,搶在讀書人們衝動起來之前,大聲反駁:「我家大總管連被俘的蒙古韃子都會放掉,哪有功夫理睬你們幾個窮措大?!至於這姓周的....」

    稍微頓了頓,他快速補充,「先以南下以死相諫之名,在恩州騙足了銀子。然後又一路騙到了淮安。上月初四,在高郵騙了四百貫,全都買了淮揚商號的乾股。本月初三,又騙到了江寧。不信你們搜搜他的身,看看股票是否就隨身帶著!」

    「啊——!」眾讀書人面面相覷,手裡的凳子腿、桌子面和酒壺,再也舉不起來。周不花的文憑造假,看在對方人模狗樣的份上,也許他們還能容忍。但此人居然把捐款買了淮揚商號的股票,不是明擺著覺得淮揚商號前程似錦麼?如何還有臉皮再忽悠大夥跟他們同生共死?!

    想到這兒,眾人一個個對周不花怒目而視。後者和他的同夥們臉皮雖然厚,也知道今天無法再矇混過關了。像事先約好了一般,大叫了一聲,「大夥趕緊一起上啊,除魔衛道,乃我輩之責!!」。隨即,猛地撞開身邊的那些被氣得渾身發抖的書生們,撒腿就逃。

    「哪裡走?」姓張的差役斷喝一聲,將匕首當作飛刀,狠狠地擲向了周不花的屁股。

    「啊——!」周不花的屁股,顯然不及臉皮厚,厲聲慘叫著跌倒,在桌子底下來回翻滾。

    他的同夥們卻誰也不肯停下來施以援手,繼續朝酒肆的門口猛衝。誰料迎面忽然伸過來數根水火棍,「呯呯,呯呯,呯呯!」兜頭幾棒,將他們統統打暈在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7
發表於 2021-7-1 00:2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匕現 (中)

    「城管辦案,閒雜人等迴避!」隨著一聲斷喝,二十多名身穿黑衣的退伍老兵衝了進來,兩個服侍一個,將被周不花和他的同夥們盡數擒拿歸案。

    此時此刻,眾書生心中未免又恨又怕。恨的是,自己白白讀了這麼多年書,居然被幾個騙子耍了各團團轉。怕的則是,此番被抓了現行,少不得要去知府衙門走一趟。即便過後被視作苦主平安脫身,按照過去的規矩,幾十貫的家財也是非破不可的。否則,衙門裡那群虎狼今天提你去做個人證,明天要你去按個手印,絕對能將你折騰得五癆七傷,再也無法得一夕之安枕。

    正後悔得恨不能以頭搶地之時,那張姓差役又走上前,探手從人群中拉出一個姓崔的書生,冷笑著道:「喊啊,你怎麼不喊了。剛才替周不花募捐的時候,你不是喊得最大聲麼?」

    「冤枉!」崔姓書生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冤。「青天大老爺,小人只是一時糊塗,所以才上了姓周的當。小人,小人知道錯了,請大老爺務必網開一面!」

    「我只管查案,不管斷案。具體冤枉不冤枉,你去江寧知府衙門裡分說!」姓張的差役膂力甚大,像拎小雞一樣將崔姓書生拎到門口,跟騙子們摜做一堆兒。「你帶頭捐,然後劉生、李生、鄧生他們幾個跟著捐。過後你們幾個捐的錢雙倍返還,剩下的再提兩成!這話,張某可說錯了!」

    「冤枉!」話音剛落,常小二所在的酒桌一位姓鄧的,還有其他三、兩張桌子的做東者,紛紛跳起來,低頭便朝窗口撲去。

    只是,他們動作再利索,怎麼比得上城管隊裡的退伍老兵?轉瞬間,就被後者給截了回來,一個接一個,繩捆索綁。

    眾書生見了此景,愈發嚇得面如土色。誰也不知道,周圍的同伴們,還有多少把柄攥在姓張的官差手裡。

    然而,那張姓差役面相看起來雖然陰狠,行事卻極為磊落。盯著城管們將渾水摸魚者挨個綁好之後,扭過頭,對著其他人大聲奚落道:「你們這群措大,莫非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哪天姓周的說他是龍王爺的女婿,莫非你們還要請他去行云布雨?以後凡事都仔細想想,即便前年中書行省那邊的鄉試榜,你們這些人抄不到!我就不信,這姓鄧,姓崔,還有其他幾個人平素都是什麼德行,你們誰都不清楚!」

    各行省每年能通過鄉試的就那麼幾個人,甭說官府公佈的紅榜,就連前幾名考試時所做的文章,大夥幾乎都了熟於心。而那幾個帶頭慷慨解囊,後來又張姓差役當作一丘之貉抓拿歸案的傢伙,平素也都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只是先前大夥光顧著佩服周不花敢去找朱屠戶的麻煩,誰也沒心思去分辯這些擺在眼前的破綻而已。

    一瞬間,眾書生個個都被罵得面紅耳赤,誰也鼓不起勇氣來還嘴。姓張的差役看了,忍不住搖了搖頭,繼續數落道:「若是真正有好處可撈,也就算了。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韃子朝廷立國七十餘年,統共才開了幾次科舉?從朝廷到地方,幾曾把爾等當作人看過?『漢人和南人不得參與國事』,這話可不是我家總管說的。如今我家總管又是開科舉,又是辦書院,又是恢復府、縣、社學;他老人家有哪點兒對不起你們了?你們這群措大不知道進取,反倒一門心思地跟他做對?莫非以為,等到蒙古人打回來,人家就會拿你們當同族麼?」

    罵罷,也懶得跟眾人計較更多。從懷裡掏出一疊紙張交給黑衣城管頭目,大聲交代:「按照規矩,我們軍情處只有查案子的權力,卻沒有審問和抓人的權力。所以這件事情,從現在起就移交給江寧府了。大致案情和具體涉案人員都在上面,上面的意思是,依律辦事,不要牽連無辜!」

    「是!」黑衣城管頭目先敬了個軍禮,然後雙手接過案卷。「卑職一定將張大人的話,轉告給知府大人。然此事畢竟關係重大,不知道軍情處那邊......」

    「軍情處會要求江寧府的軍情科,派專人協助知府衙門審案。具體是誰負責, 你回去後就能見到。張某還今天還要趕回揚州向主事大人匯報,就不在此多耽擱了。今日有勞諸位兄弟,咱們哥幾個後會有期!」張姓差役舉起給黑衣城管頭目和他手下弟兄們回了個禮,轉身飄然而去。

    有他的話和所提供的這份案卷在,眾書生所面臨的麻煩,無疑就少了一大半兒。黑衣城管頭目也不另生枝節,僅僅要求在場的人都留下的名字和住址,便押著一干案犯回去交差。把原本已經準備花錢免災的眾書生們,弄得根本無法適應。站在屋子裡又發了好一陣子呆,遲遲不見有人再找上門來算賬,才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一個接一個,軟軟地跌坐回椅子裡。

    酒肆的掌櫃和夥計們,也給嚇了半死。到了此刻,發現自己竟然沒吃任何掛落,禁不住喜出望外。而隨即,他們再看到差點兒把酒館推進火坑裡頭的眾書生,心中就無法湧起半分好感了。拎起算盤、菜刀和火筷子走上前,大聲提醒:「各位爺,本店馬上就打烊了。還請各位爺先把賬單結了,免得有人腳底抹油!」

    「荒唐,我等豈會做出如此有損斯文之舉!」

    「呵呵,翻臉這個快啊。你們不去唱戲,真委屈了!」

    「剛才誰說打七折來著,怎麼轉眼就忘得如此乾淨?!」

    「掌櫃的如此做生意,恐怕不想我等再回頭了吧!」

    頓時,酒客們就紛紛鼓噪了起來,一邊掏錢買單,一邊指著掌櫃和夥計的鼻子冷嘲熱諷。那掌櫃和大小夥計們,送瘟神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再盼著眾人繼續「照顧」自己的生意?所以不論對方說什麼,都不接茬兒,只管板著面孔收錢。

    絕大多數酒客都沒心思糾纏,買了單後冷言冷語離開。少數原本確定了局東兒,卻被黑衣城管當作周騙子的幫兇給抓走的桌子旁,客人們也只能自認倒霉。只有跟常小二同桌的那幾位,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先站起身來。

    「咳咳!」眼見著夥計們的目光越來越冷,桌上年齡稍大的一位姓許的讀書人趕緊清了清嗓子,低聲道:「這個,這個崔兄被當作騙子同夥抓走之事,恐怕有點蹊蹺。他家裡有三百多畝良田,城中又有四、五處宅院出租,說是每日能入百金都不為過。豈會貪圖別人給的那點兒零碎銅子?!」

    「對,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姓張既然盯了周不花一兩個月了,為啥不早點兒阻止他。非要等崔兄他們幾個陷進去,然後再聯絡官府出手抓人?依照我看,分明是尋機打壓異己!」另外一個姓王的書生,立刻拍案附和。

    同座的其他幾個書生聞聽,也瞬間恢復了幾分精神,陸續開口道:「然!我輩家裡衣食無缺,怎麼會設局騙人?那姓張的,肯定是在故意栽贓。」

    「還說不因言罪人呢,我呸,這不是因言罪人又是什麼?」

    「周不花雖然貪財,但好歹也是我輩中人。他走上這條路,還不是朱屠,還不是淮揚官府給逼的?再說了,不就是幾百貫的事情麼,用得著拿匕首戳把他的屁股戳個稀爛?!」

    一句句,說起來都頗為理直氣壯。然而,卻是誰也不肯將手往自家錢袋裡邊掏。只當站在桌子旁收賬的夥計是一團空氣。

    常小二連日來天天都主動付賬,原本是心甘情願。但經歷了今天這麼一場子刺激,未免就多留了幾個心眼兒。此刻見到同桌的前輩們誰都不肯掏錢,便笑了笑站起身,摸著自己的荷包說道:「哎呀,幾位兄長說得是,我輩讀書人,怎麼會在乎那點兒阿堵物。小二哥,一共多少銅錢,把賬給我聽!」

    「是!」店小二聞言,趕緊扯開嗓子,大聲重複,「幾位客官,您這桌點了清蒸江鮮,素炒蘆芽、紅燜野雞、乾燒鯽魚,還有一份蓮子羹,兩壺陳年女兒紅。一共七十三文,承惠了!!」

    「才七十三文啊,不多,不多!」常小二一邊說,一邊將身體悄悄地朝外挪。猛地出手推開店小二,撒腿便逃,「諸位哥哥慢用,我先告退了!」

    「常兄弟哪裡去?」眾書生先是微微一愣人,然後齊齊起身。「常兄弟回來啊!」

    「常兄弟,這點兒小錢,誰出不是出啊!」

    「朋友有通財之誼,咱們兄弟志同道合.....」

    「都給我站住!」那店小二上了一次當,豈肯再上第二次。立刻張開雙臂,將幾個人通通攔在店門口,「站住,幾位客官。既然爾等都是不缺錢的,麻煩把臉買回去再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8
發表於 2021-7-1 00:23: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匕現 (下 一)

    一溜煙跑回店舖給夥計們安排的宿舍,常小二躺在屬於自己的舖位上,輾轉反側。看上去正義凜然的周不花,居然是個騙子!他那紫陽書院卒業的文憑是假的,所謂鄉試第七,也屬於冒名頂替!而連日來將自己當作親兄弟看的幾位讀書人大哥,原來只是圖自己結賬痛快,並非真的像說得那樣,認定了自己是璞玉未剖!平素這些人嘴裡滿滿的仁義道德,原來最終他娘的全都是生意!

    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有些沉重。以至於接連十幾天,常小二都沒緩過元氣來。每天老老實實地跟著其他小夥計們按時去上工,按時下工。結伴抬麻包,盤點貨架,整理賬目,再不偷懶耍滑,怨聲載道。令分號掌櫃都以為他終於轉了性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然而令分號掌櫃非常失望的是,只消停了不到半個月,常小二卻又故態復萌。晚上一到打烊時間,撒腿就往外跑。問其他到底要去幹什麼,卻又支支吾吾不肯老實回應。

    「好像是去紫金山那邊了吧!據說天文台已經落成了!好多人都趕過去看稀罕呢!」當家大夥計王宏武最近跟常小二走動較多,主動替他解釋。

    「已經落成了?這麼早?也好,省得他整體跟那群措大胡混!」掌櫃得聞聽此言,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然而很快卻又被勾起了下一個疑問,朝四周看了看,低聲探詢:「不是說,吳公他老人家要親自趕過來拜星麼?這幫膽大包天的,居然敢搶在吳公前頭去開眼界!」

    「怎麼可能拜星啊,吳公爺可是彌勒轉世,天上的二十八宿只配給他老人家看大門兒,怎麼受得起他的拜祭!」王宏武也壓低聲音,滿臉神秘地回應,「我聽人說,所謂拜星,都是故意傳出來的障眼法。而吳公他老人家,真正要做的是移星轉斗,徹底毀了蒙元的國運!所以,他才不在乎別人搶在他前面偷窺星宿呢,別人看得越清楚,看得人越多,過後才越能證明,他老人家法力高強,的確把星斗的位置都給掉了個!」

    「啊——嘶!」掌櫃的聞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吳公朱重九乃彌勒轉世,這點兒他和市井中大多數普通老人一樣,都深信不疑。否則,根本解釋不了吳公他老人家,為何不在乎士紳和讀書人們的撒潑打滾兒,一門心思地給商販和小民們撐腰做主。

    彌勒佛的位置比二十八宿高,這點兒掌櫃的也同樣深信不疑。二十八宿是什麼,不過是文曲、武曲、財神、姻緣之類的,投胎到了民間,不過出將入相。而吳公他老人家,可是,命中注定要做皇上的。如果這天底下連他都沒資格做皇上的話,其他豪傑則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說吳公朱重九能讓移星轉斗,逆天改命,就有些過於超出掌櫃的期待和理解範圍了。那得多少代的功德,幾世的造化,才積聚起來的大能!傳說中玉皇大帝轉世歷劫九十九回,才終於重歸天庭,成為眾星之主。這吳公要是連星斗都能調動,那在天空中的位置豈不是可跟玉帝比肩?

    「不可能,朱屠戶那種如此造化!」同樣的人和事兒,在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眼裡和市井百姓眼裡,卻大不相同。

    特別是某些家族根深葉大的讀書人,這幾年親眼目睹了朱重九一步步剝奪士紳們的天然權力,一步步將自己與草民同化,心裡的怨氣早已瀕臨爆炸狀態。怎麼可能容忍,朱重九被愚夫愚婦當作玉皇大帝來膜拜?!

    朱重九不可能是神仙,他那種離經叛道的舉止,說是妖魔轉世還差不多。天命也不可能在朱重九,自古以來,皇上都有德者而為之。朱重九學識比劉邦還低,殘暴又勝秦始皇,怎麼可能是真龍天子?

    至於紫金山頂那由一座廢棄道觀改造而成的觀星台,在許多讀書人看來,也屬於大逆不道。觀測星斗運行?天機如果可測的話,還能叫做天機麼?從古至今,即便狂妄如秦始皇,也不過是封禪泰山而已,對著天空依舊要屈膝跪拜?這朱重九是何等的無知,居然試圖一睹星空全貌?等著吧,他一定會鬧一個曠絕古今的笑話!屆時大夥就站在紫金山之巔,看他殺豬小兒該如何收場。

    但很快,那些特地趕到江寧來看笑話的人,就都笑不出聲音來了。觀星台已經落成,並沒引起任何雷劈或者地震之類的懲處。巨大的望遠鏡也提前向所有人出租,只要掏出二百枚淮揚大通寶,就能協同三名好友,登台觀星十分鐘。第一波上去的淮揚官員,也沒有任何人,受到了老天爺的懲處。幾個江寧當地出身,被大總管府留用的小吏,下來之後雖然步履蹣跚,卻沒有任何迷途知返的跡象。反而開始變本加厲地維護起朱屠戶來,彷彿不這樣,不足以證明他們的忠誠。

    於是乎,那些對朱重九滿臉鄙夷的讀書人們,就決定親自掏腰包,看看朱屠戶的觀星台上,到底有那些虛玄。如果能當場揭穿更好,即便揭穿不了,如果星空與漢代以降流傳下來的星圖沒任何變化,或者變化不太大的話,也足以證明朱重九本領有限,勞民傷財弄這麼高一座檯子和這麼大一個望遠鏡,只為了欺騙世間愚夫愚婦!

    然而,大夥在上台之後看到的結果,卻將所有志同道合者,瞬間一隻腳踏到了崩潰的邊緣。

    在特大號望遠鏡的視野裡,廣寒宮居然變成了一塊長滿了黑色深坑的銀盤子。而像征著上公,大將軍,白帝之子,西方金之精的太白金星,則在望遠鏡裡頭,徹底變成了一個渾圓的球。更離譜的則是土星和木星,前者經過望遠鏡窺視後,變成了一個橢圓的大檸檬。而後者,則由被壓扁之後再由一化五,四顆小星在扁球狀旁邊忽隱忽現。(注1)

    不可能,這是妖法,望遠鏡上被施了妖法!朱屠戶想利用妖法,為他的歪理邪說張目!第一批花錢登台,準備親手拆穿朱重九所設騙局的人,下來之後個個面如土色。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先前親眼所看到的是事實。有個別膽大者,甚至一看再看,想盡了闢邪的辦法,甚至帶上了佛家、道家以及亂七八遭的各種護符,依舊被觀測結果打擊得失魂落魄。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星,居然全都是球。其他星斗,之所以沒有五行清晰,不是上天不准他們與五行相爭,而是他們距離比五行更遠。漫天星宿,根本不在一個平面上,更不是天上宮闕,而是一粒又一粒塵埃,飄蕩在浩淼的虛空.....

    對於一直相信天命和天理存在的儒林來說,這個打擊絕對堪稱沉重。但是很快,更嚴重的打擊又接踵而來。有人用望遠鏡從銀河中,找出了成千上萬的新星。有人在五行之外,發現了一顆類似於五行的巨大妖星!更有好事者,居然將二十八宿挨個重新勾畫,除了原有的星官之外,新增的無名星官足足多出了兩倍。(注2)

    「不可能,角宿十一星官,三十星僕,早由漢代大賢張衡測定。怎麼會瞬間變成了九十五?這一定是妖法,妖法!」當第一張星圖,東方七宿之一角木蛟的新圖被公開刻在石板上,供觀星台下看熱鬧的百姓隨意觀摩之後,幾乎所有江寧城中的讀書人,無論是支持新政還是反對新政者,都異口同聲的質疑。

    然而,很快,第二張星圖也被刻在了石板上。由原來的七官二十一僕,新增了亢十二,大角二,左攝提四,右攝提六,頓頑一,折威七,共計三十二星,變為七官五十三僕後。一半兒讀書人都本能地閉住了嘴巴。

    緊跟著,第三張星圖,氐土貉也被刻了出來。新增加的星僕也到達四十五各之多。剩下一半大聲嚷嚷著妖法的人,又瞬間減少了一半兒。

    而隨著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四宿也陸續被銘刻在石,除了一兩個豁出去被罵做瞎子的人,幾乎整個儒林,都陷入了暫時沉默狀態。(注3)

    子不語怪力亂神。光用妖法來解釋星圖,顯然有違儒林祖訓。況且用妖法解釋,原本也不合事實。那望遠鏡可不只是能用來觀星,也不只是光夜間才准許大夥租用。只要你價錢給得足,大白天登台,可以命令負責操縱望遠鏡的小學徒,將其對準任何方向。當親眼看到江面上幾點白帆,瞬間被拉到自家面前,船上的水手和租客都近在咫尺時,誰還有勇氣再說,朱屠戶用妖法遮掩的事實?分明是,從漢代開始,流傳下來星圖就是錯的,大夥以訛傳訛一千五百餘年,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見其真實面貌!

    注1:木星的衛星,在伽利略剛剛將望遠鏡應用於天文學之後不久,就被觀測發現。

    注2:妖星,九大行星中天王星,早期因為望遠鏡倍數不夠,曾經被當作一顆巨大的彗星或者恆星。中國古代也曾命名過心宿二為天王星,但此天王非彼天王。

    注3:比較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圖,在華夏一直拖到是清代中期才測定。在此之前,因為工具簡陋,都只記錄了肉眼可以分辨出來的部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9
發表於 2021-7-1 00:2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匕現 (下 二)

    既然望遠鏡裡頭的畫面沒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漢以來就奉為正統的天命綱常之說,就失去了存在的依託。五德輪迴未必正確,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於天。所謂天人感應,也全都成了虛妄之談。

    一時間,萬馬齊喑。非但儒家子弟變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陰陽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對於望遠鏡下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的星空,無所適從。

    後二者傳入華夏大地時間短,自身相對閉塞,偏偏斂財能力極強。在挺過最初的打擊之後,立刻著手進行反制。但同樣因為相對閉塞的緣故,他們既然無法像儒家那些動員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們在各自的統治地,這個時代西方和中亞那樣,直接動用國家機器鎮壓異端邪說。所以,他們只能「委曲求全」,四處尋找高精度望遠鏡,試圖從觀測結果上,尋找出正在陸續出台的二十八宿圖中致命疏忽。

    望遠鏡的原理和製造工藝都不算太複雜,淮揚大總管府對其銷售範圍的限制,也未曾如對待火炮和火槍那樣嚴格,所以無論從其他紅巾諸侯手裡,還是從淮揚商號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都能買到一、兩具樣品。而這些樣品經過有心人拆卸揣摩後,不難照葫蘆畫瓢!

    一時間,淮揚商號所販賣的脫色玻璃,價格扶搖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鏡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飾的工匠,也瞬間身價倍增。在不計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遠鏡,相繼誕生。棲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寧周圍的山峰上,幾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滿了衣著怪異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級僧侶,一絲不苟地觀測星斗。

    然而,讓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擊的是,在望遠鏡的觀測範圍裡,淮揚大總管府觀星台得出的二十八宿圖,已經無法超越。他們非但未能找到星圖上的錯誤,反而在無意間,發現了更多的真實。

    銀河裡新星閃耀,月宮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軌跡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說,繞地而行。從連續幾夜的觀測結果上看,他們為環繞目標,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陽!而太陽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動。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種軌道,緩緩而行。一如銀河中其他星斗。

    若是正在陸續被刻在石頭上的二十八宿圖,從華夏流傳於西方,天哪......!後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會遭受到有史以來最為沉重的打擊,十字教,則因為地心說的崩潰,直接墜入萬劫不復。

    這個時空,教義的衝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從天而降」的災難面前,淮揚各地原來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講經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時間將警訊委託海船向各自的領地帶回去,請求各自的最高頭領及時想辦法應對。(注1)

    就在各種教派的狂信徒們亂作一團的時候,那個曾經被鄭玉、周霆震等人視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幾家報紙上同時發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氣地指明,儒學自漢代以來,走入了一個誤區。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稱作聖人,而是儒門中的小人。他雖然有促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餘年來的正統地位。但是,他對儒學真義的掌握卻是個半桶水。六經只通其一,並且將陰陽術引入儒家,遺禍千年。

    自漢以來的儒術,實際上是托以天道,釋以陰陽,而歸名於仁義。完全曲解了孔聖的意思。而真正的儒術,重的不是表面規矩,而是內在的大道。所謂道,則如韓子退之在原道中所云,是仁義道德。「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也。」

    大道的傳承,也如韓子退之所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所以自孟聖之後,大道斷絕。荀子名為儒家之聖人,實為帝王術之宗祖。秦之後,因為焚書坑儒之禍,再度興起的儒學已經遠離其真義。《禮記》早已被證偽多年,禮根本就不是聖人求大道的目標,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輪迴,天人感應,天命綱常,更是與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來,真儒推崇韓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講求「存天理,而滅人欲」。這個天理,便是對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終究差了一步,看見了大道的存在,卻未能正本歸源.......

    如果換做一個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群起而攻之。但是現在,即便是最為頑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認,青丘子的話,也許的確有那麼一點兒道理。畢竟從他的這番解釋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師孔聖和孟聖,並沒有犯錯。犯錯的只是後來的不肖子弟,是他們為了功名利祿,曲解和矮化的聖人之學。

    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讓儒學在裝聾作啞中徹底衰亡,青丘子的《原儒》雖然辛辣,卻無疑給儒林指明了一條求存之道。那就是,復古,「復孔孟二聖之本意,棄秦漢豎儒之誤傳。」

    然而想要「復古」,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畢竟大道已經斷絕了這麼多年,中間混雜了太多的其他東西。而孔孟二聖所傳,都是語錄,並沒有一個相對完整且能自圓其說的體系。

    在這種情況下,《儒林正義》於五月下旬所刊載的另外一篇名為《問道》的文章,就顯得彌足珍貴了。其文章開篇,引用了莊子的一句名言,「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隨即根據最近觀星台上看到的種種新奇景象,大膽的斷言,「群星居於宇宙,如塵浮於氣。地居其內,乃萬萬星之一。」

    群星居於宇宙而不墜,乃因為道之所在。而萬物於地上之生滅,同樣也是因為大道。道雖然不可衡量,卻無所不在。孔孟二聖窺探到了道之大,所以謙虛好學。後世之儒再觀大道,則如孔中窺豹。只見其一斑,卻以為得其全貌,所以固步自封。

    今世之儒若想復古,則需要先依照朱子所言,格物致知。先將身邊的事情道理弄清楚了,然後由小及大,自然會距離大道越來越近。

    這篇文章沒有承認青丘子所說,道便是「仁義」。但這篇文章卻給出了一個具體可行的「復古」方法,格物致知。更為令天下儒者欣喜的是,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乃為逍遙子。全天下,以逍遙子為號的賢達數以百計,最出名並且身居淮揚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前禮局主事,現在的監察院知事祿鯤。

    「朱屠戶沒有想將儒林趕盡殺絕!」

    「原來朱屠戶的平等之說,乃仁術也!」

    「怪不得他一直聲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原來是欲復古聖之學,非倒行逆施!」

    ......

    白首窮經,未必能學出什麼人才。但能把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信手拈來者,肯定沒有一個智商低下。祿鯤的文章刊出當日,《儒林正義》再度被賣得洛陽紙貴。幾乎此刻身在淮揚的所有讀書人,無論跟淮揚新政繼續不共戴天者,還是已經投身於大總管府求「兼濟天下」者,都迅速嗅出一股味道。那就是,某個屠戶準備儒林和解了。他和他的幕僚們,正在尋求一種將儒家復古與淮揚新政合二為一的可能,而不是打算求助於其他異端邪說。

    這個消息對儒林所帶來的震撼,絲毫不比星圖現世小。新一期《儒林正義》剛剛流傳到江寧,鄭玉、周霆震、王逢等三十餘名誓言要捨生衛道的「儒林子弟」,就立刻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周霆震和王逢為首,認為大夥的抗爭雖然表面上未被朱屠戶所承認,但已經收到了實效。接下來,應該做的就是「復古」,以求將聖人絕學傳承於世。另外一派以鄭玉、伯顏守中的和王翰三人為首,依舊堅持要當面斥賊。但後三人的求死之心也淡了許多,卻遠不如先前那般視之如歸。

    被他們這三十人從各自原籍拉來的「同道者」,也隨之一分為二。有一部分準備放棄前嫌,矢志去「復古」。另外一部分,則因為自身的利益受所在,堅持不承認「朱賊」的正朔,準備從此歸隱田園,以待天下之變。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條消息,又經報紙之手,傳遍了大江南北。「吳公,左相,檢校淮揚大總管、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朱重九,六月初將駕臨江寧,登台觀星,並賀新二十八宿全圖現世.....」

    注1:在中世紀,基督教遠比儒學封閉。儒學不承認一種學說,多是對其開創者口誅筆伐。基督教則直接綁上火刑柱燒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0
發表於 2021-7-1 00:24: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匕現 (下 三)

    「什麼,朱屠戶要來江寧?!」老儒鄭玉手一哆嗦,將正梳理著的鬍子硬生生扯下了一大綹!

    這個消息,來得可真不是時候。本月初,他懷著必須流血之心,糾集起一大群志同道合者,準備在觀星台落成之日,跟朱屠戶以死相拚。結果原本定在五月十五落成的觀星台,提前七八天就落成了,原本謠傳要登台祭天的朱屠戶,根本就沒露面兒。讓他的諸多準備全都砸在了空處,足足在床榻趴了三天,才勉強緩過這口元氣來。

    緊跟著,星圖的現世,又給了他當頭一棒。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熱血,準備在朱屠戶拿星圖做文章打壓儒學時,再死一回。然而朱屠戶卻偏偏放棄了那個可以將儒學逼入絕境的大好機會,直接讓岳父祿鯤出馬,來了個復古棄今。這令他的第二次努力,又失去了目標,老腰處到現在還疼得厲害。

    如今,鄭玉心裡已經起了放棄的打算,朱屠戶偏偏在這當口又移駕江南了?這不是明擺著禍害人麼?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即便登到高處,拚命扯開嗓子呼朋引伴,還有幾人有力氣響應?!

    ......

    「什麼,朱,朱八十一要來江南?」同一時間,同樣被嚇了一跳的,還有吳王張士誠。自打幾個月前受泉州蒲家教唆,發誓與淮陽大總管府割席斷交之後,他就一天都沒睡安穩過。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夢見淮安軍打了家門口,而自己這邊,卻要兵沒兵,要武器沒武器,只能伸長了脖子引頸就戮。

    為了平息朱重九的怒火,張士誠甚至在得知蒙元朝廷根本不想發兵南下的消息後,立刻就派出船隊,白送了十萬石糧食去揚州。並且讓親弟弟張九六當使者和人質,主動向朱重九認錯。請大總管看在自己以前籌集糧草有功的份上,饒恕自己這一回。如果雙方能重歸於好,自己情願放棄吳王的尊號,繼續奉朱重九為主,並且每年白送二十萬石糧食給淮揚。

    然而讓張士誠鬱悶的是,朱重九收下了他的糧食,卻沒有見他的弟弟張九六。只是派人說了一句「好自為之」,就命令後者隨著空船返回。結果一直到現在,張士誠也沒弄明白「好自為之」是什麼意思。既不敢關閉邊境,禁止雙方百姓和商隊往返。又唯恐稍不留神,朱總管就像當年奇襲淮安一樣,忽然就殺到蘇州城下來!

    「哥,要我說,你還是親自去一趟江寧算了。趁著朱八十一還沒來得及動手!」張九六在整個吳王府中,算是僅有的幾個能勸得動張士誠,並且頗具膽識的。猶豫了片刻,低聲進諫,「我上次雖然沒見到他,但是能感覺到,他非常生氣。但是他這個人有些過於婦人之仁,只要咱們姿態做得足,他即便肚子裡再不痛快,在蒙元朝廷沒垮台之前,也未必會對江湖同道下狠手!」

    「主公,齊公所言甚是。當年漢高祖曾經屈膝侍楚,唐高祖曾經拜李密為兄。此皆能忍一時之辱者,卻終得定鼎九州。」參政楊璉素得張士誠信任,也走上前,低聲勸說。「主公若是不想讓生靈塗炭,何不暫且效仿漢高唐祖,暫且忍讓,以圖將來?!」

    「你們兩個能確定,朱八十一,不是真的去看他的什麼觀星台和星圖,而是為了我而來?」張士誠雖然稱王之後日漸剛愎,聽了自己弟弟和楊璉的話,卻也有些猶豫。皺了皺眉頭,低聲詢問。

    「這個...」被他封為齊國公張九六和參政楊璉二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斟酌了好半晌,才陸續喃喃說道:「哥,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聽說這次南下,他把王克柔留在了揚州。把劉子云、胡大海兩個都帶上了。再加上原本駐紮在江南的徐達,淮安最初的五軍,已經來了三個。」

    「朱重九素來不敬神佛,連淮揚境內的寺田,都沒收了分給百姓耕種。害得佛、道、十字、天方諸教和明教,提起他來都咬牙切齒。怎,怎麼可能突然改了性子,為觀看天上的星斗就跑一趟江南?!」

    「嘶——!」張士誠聽了,心裡頭更加猶豫。以他對朱重九性格的瞭解,也許搶先一步親自登門負荊請罪,的確是解決危機的最佳選擇。但人心這東西最靠不住,萬一朱重九改了性子,翻臉把自己給扣下呢?豈不是等同於自己把吳越這片膏腴之地,主動送到了他的嘴巴上?這可是年餘糧食百萬石,釐金百萬貫好地方,不算鹽稅的話,連當年的高郵和揚州都未必比得上。

    可硬拖著不去的話,萬一兩家真打起來,自己麾下雖然也有幾十餘萬兵馬,卻未必能頂得住淮安三個軍團的傾力一擊。除非,除非自己能得到福漳蒲家和蒙元江西行省的全力支持。

    想到這兒,張士誠心裡猛地一熱。咬了咬牙,低聲跟手下人商量道:「素聞泉州蒲家麾下,有一支亦思巴奚兵,頗為善戰。若是我出一筆重金,請其來援的話.....」

    「大哥!」

    「主公!」

    「主公三思!」

    眾人被嚇了一大跳,趕緊紛紛開口勸阻。「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初趙氏待那蒲家何等之厚,但元兵南下,蒲壽庚卻立刻將泉州城內所有支持趙宋者斬殺殆盡。如今淮安軍兵力遠強於我,萬一那蒲家再來一次臨陣倒戈,我等必死無葬身之地!」

    「不至於吧!」張士誠聽得直皺眉,看了大夥一樣,聲音裡頭帶上了幾分失望。「那徐達,前幾天不是剛剛把黃山盜的老巢給端了麼?據孤所知,那黃山盜,可就是一群大食教徒!亦思巴奚兵也是大食人,跟淮安勢必不共戴天!」

    「可蒲家從始至終,也沒派一兵一卒北上救援黃山盜!」參政楊璉想都不想,根據實際情況力爭。

    「中間不是隔著一個江西行省,道路太遠麼?」張士誠聽得沮喪,看了楊璉一眼,不高興地補充。

    楊璉沒看清楚他的臉色,繼續低聲爭辯,「當時主公已經與蒲家有了密約,蒲家如果想去支持黃山盜的話,完全可以跟主公借路!」

    「是啊,大哥。即便蒲家當初來不及派兵,至少也該給黃山盜一切糧餉方面的支持。但從始至終,蒲家卻是一毛不拔!」張九六怕自家哥哥怪罪楊璉,接過話頭,主動替後者遮風擋雨。

    「嘶——!」張士誠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再度皺眉沉思。如果以黃山盜為先例的話,蒲家的確靠不住。而淮安軍要是真的打過來,江西行省的元兵,估計也會選擇隔岸觀火。那樣的話,自己記得憑著麾下這三十萬兵馬,去對抗淮安軍的三個軍團.....

    「不可能!」猛然間,他又笑著搖頭,「朱八十一那廝素來謹慎,不可能把三個軍團全都派過來。如果來得只是胡大海和劉子云,或者徐達和胡大海,咱們未必不能與其一決雌雄!」

    「不可!」

    「主公三思!」

    眾文武聽到這話,又紛紛開口勸阻,「我大吳立國時間太短,將士未經訓練,不堪惡戰啊!」

    「主公,我軍火器大部分購自淮揚,這兩年雖然不遺餘力仿造,所得卻始終不如淮揚那邊精良。真的戰端一起,很快火炮和砲彈就將供應不上!」

    「杭州靠海,平江臨湖,萬一朱屠戶的船隊傾巢而來,我大吳水師,未必抵擋得住!」

    「主公,那朱屠戶素來守信。高郵之約尚未到期,主公前次只是口頭與他交惡,卻未曾向北派一兵一卒。如今只要肯忍辱負重的話,他沒理由待主公過分苛刻!」

    「是啊,連朱重八派人偷他的造炮之術,他都沒翻臉。怎麼可能厚此薄彼!」

    .......

    話裡話外,竟無一句看好己方。把個張士誠氣得兩眼發黑,頭皮發乍,猛然間看到自己的弟弟張九六正在跟楊璉低聲耳語,心中頓時「雪亮」!狠狠一拍桌案,長身而起:「啪!住口!爾等既然不願意打,張某就走一趟便是。只是張某不在之時,何人主持朝政?」

    剎那間,眾文武嚇得閉上嘴巴,輕易不敢再多吭氣。只有參政楊璉,猶豫了一下,躬身行禮,「主公,微臣以為,齊公賢,可監國。如此,萬一朱屠戶對主公不利,只要齊公不降,主公就無性命之憂!」

    「哈哈哈!」張士誠聞聽,忍不住仰起頭,對天大笑,「我說爾等今天眾口一詞,勸孤去負荊請罪呢!原來爾等早就商量好了,要另立賢能!也罷,九六,哥哥今天就成全你。這吳越之地,全歸你了!」

    說罷,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摘下冠冕,就往張九六懷裡塞。嚇得齊公張九六臉色發白,嘴唇發烏。趕緊後退幾步,雙膝跪倒:「大哥,我什麼樣子,你還不知道麼?我,我寧願現在就死,也不願意咱們兄弟之間互相生疑。大哥,你說戰,戰就是。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這就去校場點兵,先去替大哥死守國門!」

    說著話,趴下去,用力叩頭。「咚咚咚,咚咚咚!」三兩下,就將額角磕出了血來。

    張士誠見此,心裡頓時好生後悔。趕緊戴上吳王冠冕,雙手抱住自家親弟弟的肩膀,「九六,九六,別磕了。哥信你,哥信你還不成麼?哥剛才是說了一句氣話,你別往心裡頭去,別往心裡頭去!」

    「嗚嗚——」張九六這才終於緩過氣來,雙手掩面,放聲大哭。

    張士誠聽了,又羞又噪。轉過頭,衝著眾文武厲聲斷喝,「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去籌集糧草,準備迎擊朱賊。張某養爾等三年,到頭來居然無一人敢言戰。早知如此,張某養爾等何用?還不如最初就乖乖待在朱屠戶手下,好歹也能混個開國功臣當!」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17 17:2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