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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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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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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6: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迎新 (下)

    不是朱重九盲目樂觀,而是根據另一個時空裡的歷史知識,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的辦法切實有效。

    按照朱大鵬同學遺留給他的記憶,蒙元帝國和後來的我大清,在立國之初,都採用了一種標準的綠林分贓模式。即每次作戰,都按照出力多少給支持者們分紅。萬一本輪出征失敗,損失也是所有出力者共同承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雖然上述兩個團夥的分紅算法,遠不及淮揚這邊嚴密。但基本原理卻是相同的。沒有理由適應得了另一個時空的1279和1644,卻適應不了這兩個年代之間的1355。

    此外,非但蒙元和我大清立國靠的是公平分贓,漢初的異姓諸王分封和宋初的杯酒釋兵權,裡邊也都隱隱包含著打下江山後,帶頭大哥和小弟們共同分紅的影子,只是做得遠不如蒙元和我大清露骨罷了。

    唯一不肯按常理出牌的,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恐怕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叫朱元璋,結果他被從明初罵到了明末,又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成為繼秦始皇之後的第二位千古暴君。

    朱重九不想做千古暴君,雖然他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投影朱大鵬,與朱元璋家族有著或真或假的關係。所以當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問鼎逐鹿後,就毫無阻礙地,採取了符合傳統的做法,而不是像朱元璋那樣專門跟傳統對著干。

    只不過,比鐵木真和愛新覺羅兩大家族改採取的綠林模式,朱重九又給淮揚大總管府融入了來自另一個時空二十一世紀的創業公司基因。非但主動為每個部門經理和老員工配發了「原始股」,還根據他們各自的崗位和貢獻,評定出了當年的獎金分配等級。讓大夥除了股本分紅之外,還能再多拿到一筆實惠。真正做到了有福同享,賞罰分明。

    到目前為止,事實證明朱重九的辦法的確能極大的提高隊伍的凝聚力,並且極大地鼓舞了整個淮揚體系的士氣。大總管府的所有核心骨幹們,對不貪污受惠,就能定期從淮揚商號拿到一大筆分紅的待遇,讚不絕口。即便是劉伯溫和章溢這種素來討厭銅臭者,每次拿到分紅的憑據,也都是欣然接受,從沒說過拒絕的話,也從沒將憑據扯碎了擲在泥裡以證明自己清高。

    而一旦數年後朱重九的「淮揚股份」擊垮並且收購了「蒙元牧業」、並且一鼓作氣再將「朱氏實業」、「韓劉聯營」、「張氏屯墾」、「方氏遠洋」和「蒲氏海貿」等眾多小創業公司吞併,最終一統天下。他麾下的「核心員工」們只要沒有中途主動退股,就全都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億萬富翁。屆時,他想讓大夥交出手中部份特權,想必阻力也不會比另一個時空中的朱元璋所面對的更大。(注1)

    本著上述模式和機制,淮揚大總管府的年終評審會議,在熱烈友好的氣氛中,繼續向下進行。除了極少數食古不化者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對大總管府明年的發展和未來的道路,充滿了期待。徐壽輝已經被大總管府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汴梁紅巾在內亂中元氣大傷;張士誠鼠目寸光,不值得一慮;朱元璋被架在荊州軍和淮安軍之間,早晚在劫難逃;細算下來,也就是蒙元還能對淮揚構成威脅。而蒙元朝廷在脫脫死後,明顯是病入膏肓,再拖上幾年,即便淮揚軍不主動誓師北伐,它恐怕也會自己轟然倒地。

    一切看起來都春光明媚,天下早晚必將姓朱。不過,遠在千里之外的大都皇宮裡,妥歡帖木兒顯然不會同意這個觀點。

    半年來的休生養息,不但讓淮揚地區蒸蒸日上。蒙元朝廷在黃河以北的各府各路,也在慢慢恢復著元氣。特別是大都、冀寧、真定、薊州等地,因為集中了大量的皇莊和頂級王公貴族的私人田產,在妥歡帖木兒和哈麻這對君臣的苦心經營下,竟然露出了別樣的生機。

    到年底了,妥歡帖木兒在皇宮裡,也會與妻兒們一道,偷偷的計算這一年的收益,並且為來年的日子做一些粗略規劃。然而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位從小就過慣的擔驚受怕日子的皇帝陛下,驚詫地發現,在失去了兩淮這個鹽稅重地,並且來自南方的大部分稅賦都拖欠未交的情況下,國庫和皇庫,居然雙雙出現了盈餘!

    特別是皇家的私庫,在與奇氏所控制的幾家大商販做了年終結算後,存金的數額,比去年此時足足高出了五倍還多。這讓妥歡帖木兒的手頭一下子就寬裕了起來,再也不用像原來那樣,為了給寺院的佈施,還得親自出面去跟戶部官員扯皮。

    「這都軍械監郭大人的功勞!」奇氏是個有良心的,看完了賬本兒,立刻飲水思源。

    「嗯,沒錯,小六指終究是郭學士的後人!」妥歡帖木兒非常痛快地承認了妻子的見解,笑著點頭。

    夫妻二人都知道,如果沒有皇家作坊裡的那六千多張新式人力腰機,日夜不停地織紗成布,皇傢俬庫裡邊不可能出現如此多的盈餘。此外,由六指神童郭恕仿製的水力紗機,秋天的時候在桑乾河兩岸也大展神威。非但能紡棉紗和麻紗,經過細心調整後,還能將羊毛紡成粗線。如此一來,牧場中所產的羊毛,就不光是用來搟氈子,而是能像棉花一樣紡織成布。質地絲毫不比大食人從海上販過來的毛布差,成倍則不足其售價的百分之一。

    所以今年入秋之後,儘管市面上的棉布和綢緞不停的落價,由皇家所控制的作坊和商號,還是大賺特賺。一些頭腦機靈,心思活絡的王公大臣們,也紛紛派出管家,與郭恕聯繫,試圖從新興產業中分一杯羹。在他們的聯合推動下,一時間,大都、冀寧、真定等地晝夜織布聲不斷,帶動得市面上其他行業,也一併欣欣向榮。

    羊毛乃為世界上最最便宜低賤之物,往年大部分都要被扔掉,所以對於擁有眾多牧場和莊園的顯貴們來說,這東西等同於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意外之財。紡紗機由水力推動,豎在桑乾河兩岸之後,也無需太多花銷。只是水力織布機,到目前為止,六指神童郭恕還沒能仿製出來。但他帶頭仿製的人力腰機,速度也是老式織布機的數倍。

    反正眾王公大臣家裡,都有數不清的奴僕。每天只要給他們口飯吃,就能從早晨幹到深夜。憑藉人數上的優勢,照樣能織出成本低廉的布匹,跟順著運河而來的淮布一較短長。

    蒙古人是個擅長學習的民族,當年成吉思汗西征,就能從西域帶回新式投石車和地獄火。所以當他們再一次發現了敵人的長處後,就立刻不惜代價的進行偷師學藝。非但妥歡帖木兒夫婦和群臣們在努力偷學,民間也有無數有識之士在主動模仿淮揚。這是他們骨子裡的自發本能,雖然經歷了七十餘年的養尊處優之後,被消磨掉了大半兒,剩下的,依舊在發揮著作用,讓他們奮起直追。(注2)

    短時間內,他們的追趕結果就是,國庫空虛的危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皇家和王公重臣家裡,又變得寬裕了起來。御林軍的武器和甲冑,得到了大量的補充。各地義勇的糧食補給,也逐漸得到了恢復。

    雖然有人還在憂心忡忡地提醒,說織機與民爭利,令普通人家女眷,再也不可能憑著一輛紡車和一架梭機幫助丈夫養家餬口。令大都和大都周圍的城池街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乞丐和流民。但他們的奏摺,沒等抵達中書省,就已經變成了廢紙。即便偶爾有漏網之魚成功混到了妥歡帖木兒的案頭,也被視作脫脫的餘黨在故意給朝廷添亂,得不到蒙元天子妥歡帖木兒的任何回應。

    「朕不必非得依靠脫脫!照這樣下去,不出兩年,朕就能再度派出三十萬大軍!這一回朕要親征,親手把朱屠戶的腦袋砍下來,告慰列祖列宗。」跟家人喝了幾碗馬奶酒之後,妥歡帖木兒拍打著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後背,醉醺醺地展望。「到時候,你就留在大都城內監國。你要記得,朝政不能落入權臣之手,哪怕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也必須時刻提防。這人心啊,是天下最靠不住的東西!」

    「謝父皇賜教!」愛猷識理達臘聽得似懂非懂,卻強裝出一幅什麼都明白的模樣,用力點頭。

    他這番做作,當然瞞不過已經在位三十多年的妥歡帖木兒。於是,這位難得今日不想去采陰補陽的蒙元天子笑了笑,繼續說道:「儘管漢人有許多毛病,但他們老祖宗的智慧,卻不能小瞧。三國志裡,魯肅曾經勸過孫權一句話,說什麼,群臣降得,唯獨主公降不得。呵呵.....」

    用目光示意奇皇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一邊喝,一邊笑著搖頭,「群臣不過是皇家的夥計,賠光了東家的錢,還能換一家去幹。說不定還能拿更高的薪水,甚至混個掌櫃來噹噹。而皇家卻是這江山的東家,如果蝕光了本錢,就屁都剩不下。所以,我的孩子,你一定得盯著手下的夥計和掌櫃們,免得他們偷了你的錢,還把你當傻子糊弄!」

    「啪!」一朵巨大的煙花在半空中綻放,落櫻繽紛,照亮夫妻父子的眼睛。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各家寺院的鐘聲,同時響了起來。

    新的一年到了,無分南北,這一刻,所有人目光中都充滿了美好的期冀。

    注1:朱大鵬的歷史和政治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大夥別笑話他。

    注2:投石機很早就在中原出現,但蒙古人使用的回回炮,射程和威力,都遠遠超過了早期的投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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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南鄉子

第一章 春來 (上)

    這個年,朱重九過得非常滋潤!

    淮揚商號宛若一隻會拉金坷垃的怪獸,在年底給他帶來巨大的分紅。除了當作「年終獎」發給各級骨幹的那部分,剩下的依舊是個令人心情無比愉快的數字。而上一年,隨著工商業的蓬勃發展和士紳百姓一體化繳賦納稅政策的落實,淮安軍控制地區的稅收數字也節節攀升。除了維持官府和軍隊的日常開銷之外,還能有不少盈餘。再也不用他這個大總管整天蹲在大匠院裡琢磨還有什麼能賺錢的「新發明」。

    與稅收盈餘增加的同時,大總管府用來應付戰爭的支出也在大幅減少。按照打下一地便穩定一地的思路,淮揚系暫時沒有想法繼續大幅擴張。所以在蘄州戰場,始終只投入了三個旅兵力。光憑著這點兒人馬顯然無法將答失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趕走,但維持戰線的穩定卻絲毫不成問題。特別當軍情處和淮揚商號聯合出手之後,元軍的反撲就越來越沒力氣。有細作甚至傳回消息說,答矢八都魯如今對朝廷已經非常失望。正在偷偷跟手下密謀帶領兵馬返回四川,關起門來裂土稱王。

    國庫和戰場都沒什麼麻煩,朱重九就有了更多的時間跟麾下肱骨們一道歡慶新春。初一上午,他被蘇明哲和逯魯曾兩個像耍猴一樣穿上韓林兒賜給的吳國公袍服,在議事廳了接受了麾下一眾文武的朝賀。中午的時候,就命人在外邊包了一家屬於淮揚商號名下的酒樓,帶著大夥吃「正旦宴」。到了晚上,文臣們各回各家,武將們則非常默契地留了下來,繼續跟自家都督把盞敘舊,一直喝到有人不小心推翻了桌子才大笑著收場。

    初二上午,他則又要換上粗布衣服,跟祿雙兒一起去參加鄉祭。代表整個淮揚徐睢地區的八百多萬百姓,向天地獻上六牲,焚香禱告。請老天爺賜福各地,在本年度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到了初三,則是吳公夫妻當眾表演「親民」秀的時間。在逯魯曾的安排下,大總管府從各地挑選了一百名七十歲以上的老漢,與朱重九、祿雙兒夫婦共進午餐。同時聽取父老們對上一年施政得失以及大總管府治下各地官員的反應,採納其中有益的諫言,並且挑選民怨最大的進行調整。

    初四則是專門留出來接見從揚州路之外的返回給大總管拜年的地方文武官員,以及他們的信使。初五他一整天都花在校場之上,檢閱新兵,撫慰那些因傷退役榮養的老兵。初六再專程前往江灣新城,視察百工作坊以及制幣、鑄炮和造槍等軍機重地。

    一直到了初七,才算終於忙到了頭。上午在議事廳跟八局二處一院的主官,以及參謀本部的骨幹們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重點關注的事項,到了午飯時間,就拖著一身懶筋逃回了後宅。

    空氣中還有幾分寒意,但甬道兩側的梅花卻已經盛開了。每當有微風吹過,花瓣便如雪一般繽紛飛落,讓走在甬道上的人彷彿置身於花瓣的海洋中,暗香撲鼻,溫情也湧了滿頭滿臉。

    在朱重九的記憶中,另一個時空裡的梅花應該不是眼前這般模樣。像這種花開滿樹,花落如雪的植物該為櫻花才對。但是他上輩子的植物學水平和他的追女生水平一樣爛,所以這輩子他就不敢獻醜,只管隨著大流將滿園的落櫻當作梅花看。

    想到另一個時空裡自己不過是宅男一個,連女生的手都沒拉過幾下。這輩子卻一次就娶了九個夫人,他又覺得眼前的情景恍然如夢。想當年趴在網絡上看小說時,他自己對別人娶十七八個老婆,打下個大大的後宮直流口水。等輪到自己頭上,才發現除非心臟足夠強大,否則老婆太多了也未必是福氣。

    至少,每當看到另外八雙眼睛裡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幽怨時,他的心臟總好像被人那針在偷偷地戳。然而,放八位媵妾回家的話,卻提都都不敢再提。因為第一次跟祿雙兒商量時,他得到的答案便是,「夫君欲置妾身於善妒之名?還是要活活逼死她們?既然進了朱家的門,無論您喜歡不喜歡她們,都是她們的命。若是被放出去,甭說沒人敢收留,光是世人的風言風語,就能活活逼她們自尋絕路!」

    「這個......」最初聽到祿雙兒的話時,朱重九還有些將信將疑。可隨著對生活的適應,對民俗的理解,他卻發現妻子說得一個字都沒差。這個時空一個完美的女人,非但要求長得漂亮、性子溫柔,琴棋書畫樣樣涉獵,並且要求能自己掐滅嫉妒之心,懂得給丈夫推薦合適的小老婆。越是諸侯之家,越是如此。否則,她們就是潑婦、嫉婦,就會在生前被扣上種種惡名,死後依舊會被數落幾百年。

    「看樣子,男女平等,恐怕我這輩子都甭想提了!」朱重九不是直男癌,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推行什麼女權主義。所以他只好採取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對於後院的事情,向來全交給祿雙兒做主,自己不聞不問。

    而那祿雙兒,又是個難得的聰明女子。知道自家丈夫的性情,所以也不擔心她自己的地位問題。倒是對其他八位陪嫁,愈發地和氣禮敬。如此一來,朱重九的後宮倒也安寧,從沒發生過什麼亂七八糟的妻妾相爭,也未曾弄出一大堆家務事來讓他心煩。

    只是今天,後院裡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對頭。聽見他的腳步聲,以往立刻會快速迎上來的妻子卻不見身影,其他八名媵妾也都無聲無息。整個後宅都靜悄悄的,連鳥鳴聲都很少。只有掛在二堂門口樹枝的鸚鵡,看見朱重九的身影從花海中穿過,猛地扯開嗓子,大聲喊道:「夫君回來了,夫君回來了,夫君回來了....!」每叫一聲,都換一種嗓音,聽起來無比之嬌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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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春來 (下)

    「調皮蛋,瞎嚷嚷什麼?」朱重九愛憐的衝著鸚鵡數落了一句,快步邁上台階。

    娶一堆年青老婆其實也有好處,至少他一回到後宅,笑容就會變得年青。而不是像對著逯魯曾、劉伯溫等人那樣,每時每刻都必須保持著冷靜和成熟。

    「調皮蛋!調皮蛋!」在鸚鵡眼裡,朱重九這個主人沒有半點兒威嚴。歡快地扯開嗓子,繼續高聲學舌。

    二堂的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邊拉開,八名媵妾中年齡偏大的四名,滿臉恐慌地隔著門檻兒蹲身施禮,「夫君回來了,賤妾迎接來遲,請夫君恕罪!」

    「都起來,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這麼大規矩?」朱重九彎下腰,先一手扯起一個,然後低聲問道,「雙兒呢?她今天沒和你們在一起麼?」

    「嚶嚀!」被他拉到手的兩個媵妾,像觸電一樣哆嗦了著,滿臉通紅,半個字都回答不出。另外兩個則唧唧喳喳地回應:「啟稟夫君。夫人身體不太舒服。」「其他幾個姐妹正陪著夫人在屋子裡頭休息。我們四個是夫人派出來特地迎接夫君的。」

    「不舒服!」朱重九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管另外兩個媵妾為何臉會紅成那樣。邁開雙腿,大步流星朝內堂衝去。一邊沖,一邊頭也不回地大聲追問:「去請郎中了麼?郎中怎麼說?」

    「去請了,郎中還沒到!」兩名沒被拉到手的媵妾一邊追,一邊忙三疊四地答覆,「夫人是今天上午在後花園散步時,突然開始不舒服的。先是吐了幾口,然後又覺得胸悶氣短。姐妹們就陪著夫人回屋子裡休息了。原以為是受了風,喝幾口熱湯水就會好。誰知道熱湯水下肚,吐得反而厲害起來了!」

    「有病就看郎中,你以為你們都是女華佗啊!」朱重九越聽心裡越著急,腳步迅速如風。兩名媵妾根本追不上,咬著牙趕了十幾步,相繼著在二堂後台階旁停下來彎腰喘粗氣。另外兩個到了此刻,才想出攙扶著追二堂後門,望著朱重九風風火火的背影,眼睛裡頭充滿了閃亮的星星。

    朱重九可沒心情管幾個媵妾追得上追不上。祿雙兒天資聰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僅憑著他所回憶的東鱗西爪的知識,就已經將數學追趕到了另外一個時空的大二水準。其餘物理、化學、自然百科,只要朱重九懂,並且能說出大致道理的,她這幾年來也都學得差不多。並且能每每舉一反三,填補朱重九記憶中的疏漏和空白。

    換句話說,除非朱大鵬那個時空恰恰還有一個女生穿越而來,否則,祿雙兒就是這世界上跟朱重九知識面兒最接近,最有可能產生共鳴的人。這種琴瑟相諧,在他這個兩世宅男心裡,比擁有一個巨大的後宮更要幸福的多,也值得他一輩子去珍惜。

    越是珍惜,越是怕失去,一路上,無數恐懼的畫面,在他腦海裡走馬燈般輪換。好不容易來到內堂前門兒,他已經滿頭大汗。將手掌按在門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緩緩推開門,儘量放低的雙腿,一步一挪地繞向臥房。

    房間裡都通著他帶領焦玉等人研製出來的暖氣,越是往深處走,溫度越高。隔著臥房的紗簾兒,他看見至少有十七八個人圍在床榻旁。有另外四名媵妾,還有每名媵妾的貼身丫鬟,以及平素伺候夫妻二人飲食起居的僕婦,就像蒸包子般,弄得滿屋子都是水汽。

    聽到外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丫鬟僕婦們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趕緊紛紛蹲身施禮,七嘴八舌地問候,「國公大人回來了?」「奴婢給國公大人問安了!」「國公大人.....」。

    「好,都好,大家都不錯!」朱重九被吵得一個頭兩個大,擺擺手,耐著性子吩咐,「大家都下去吧,該忙什麼忙什麼去。你們都不是郎中,給屋子裡騰點兒地方,通風要緊!」

    「是!」眾丫鬟僕婦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快,連忙答應著,轉身往外走。不多時,就逃了個乾乾淨淨。

    沒等眾人去遠,朱重九已經撲到了床榻旁,伸手按住正在試圖往起坐的祿雙兒,低聲吩咐,「不要起來,不要起來。你不舒服就躺著。老夫老妻的了,哪有那麼多講究!不舒服時要注意通風,周圍來探望的人越多,反而越不容易好!」

    「夫君!」祿雙兒白了他一眼,聲音裡隱隱透著幾分甜蜜。

    丈夫剛才的舉動很粗魯,但丈夫對自己的關心,卻是如假包換。這讓她想提醒幾句,都不忍心。抓住朱重九的手,借力又往起坐了坐,斜倚在床頭的靠枕上,低聲解釋,「你別聽她們咋咋呼呼的,根本沒啥大事兒。頂多是前幾天在外邊跑得多了些,被風吹了一下。等郎中來看過了,吃兩付湯藥,嘔——嘔——」

    因為提到了一個藥字,她立刻又撲在床頭上開始乾嘔。嬌俏的面孔上,透出幾分虛弱的蒼白。

    朱重九見了,更慌得手足無措。虧得四名媵妾又沖進來,替祿雙兒換過了痰盂,擦拭了嘴角,才終於緩過一口氣兒,坐在床頭看祿雙兒在別人的伺候下慢慢喝水。

    「沒事兒,妾身結實著呢,夫君根本不用擔心!」見他緊張成了如此模樣,祿雙兒忍不住又停下來,小聲安慰。

    「還說沒事兒呢,都快把苦膽吐出來了!」朱重九急得火燒火燎,冷不防抓起祿雙兒的一隻胳膊,就開始找寸脈所在。

    祿雙兒卻又被弄了個臉紅,強忍著羞意,低聲提醒,「夫君,夫君,脈在大拇指那邊,不是小拇指。您弄錯胳膊了,應該是男左女右!」

    「那是醫生瞎扯,左右都是一樣!」朱重九手忙腳亂,低聲反駁。但尋來尋去,他最終也沒察覺出祿雙兒的脈搏有什麼特別變化,又沖著妻子低聲吩咐道,「把嘴巴張開,讓我看看喉嚨。啊——,對,就這樣!」

    「啊——!」祿雙兒遷就地張大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和淡紅色的舌頭。

    朱重九勉強能認得扁桃體和顎垂,沒發現太多異常。祿雙兒卻因為嘴巴張的時間有些長,又開始嘔吐了起來。「嘔,嘔.....」,一口清水跟著一口清水,片刻不得停歇。

    朱重九越看越擔心,忍不住又開始摸額頭,聽後背,查脖頸兩側。反覆折騰了好一陣兒,依舊沒任何收穫,倒是把祿雙兒的注意力給分散開了,不再繼續嘔吐,斜躺在靠枕上,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起了家常。

    「什麼時候的事情?」朱重九卻拿出了自己的科技宅男精神,繼續尋找蛛絲馬跡。

    「今天上午突然開始的!」祿雙兒不想讓自家丈夫太擔心,只要順著他的脾氣如實回應。

    「最近胃口怎麼樣,我在外邊跑來跑去,也沒顧上跟你吃幾頓團圓飯!」朱重九有些內疚,望著妻子的眼睛,低聲賠罪。

    「看你說的。你是做大事的人,豈能把心思全花在兒女情長上!」祿雙兒笑著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滿足。

    「那你胃口到底怎麼樣?」

    「還好吧,其實妾身最近挺能吃的。您瞅瞅,肚子都起來了!」

    說著話,她有些擔心地拉著丈夫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腹。朱重九卻猛地眼前一亮,翻腕將妻子的手緊緊握住,急切地追問道:「你,你,你這個月的月事來了麼?」

    因為緊張,他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開始發顫。祿雙兒被嚇了一跳,手指瞬間深深地扣住了朱重九的手背,「沒,沒來。原本七八天前就該來了,夫君是說,夫君是說.....天啊!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朱重九的心臟,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所填滿。雙手捧住妻子的胳膊,彷彿捧著的是一塊和氏璧,「你想想,你最近是不是老愛吃些怪怪的味道。是不是老覺得頭暈?是不是力氣不夠用。是不是,是不是不願意聞油煙味道?是不是總想嘔吐?......,對,你還嘔吐,不停地嘔吐!」

    「嗯!嗯!嗯!」祿雙兒只顧著小雞啄米般點頭,一剎那,淚水就淌了滿臉。

    夫妻二人成親多年,卻始終一無所出。對她來說,早已經成了一塊心病。而朱重九又不是個見異思遷的人,對八名媵妾始終有些疏遠。結果站在祿雙兒角度上,反倒看成了是因為自己專寵,導致了朱家遲遲無後。所以在丈夫這裡得到的憐惜越多,心中的鬱結就越沉重。

    如今好了,一切都瞬間煙消云散了!只要丈夫的判斷正確....。自家丈夫怎麼可能判斷不正確?他連日月星辰的運行規律都瞭如指掌,怎麼可能看不出女人是否懷了孩子?!!!

    「別哭,別哭,小心動了胎氣!」見妻子激動成如此模樣,朱重九趕緊用粗大的手指,替妻子擦拭面孔。

    話雖然說得體貼,他自己的胳膊,卻也開始不停地哆嗦。一顆心臟在胸膛裡跳來跳去,恨不得立刻飛到半空當中。代替他高聲向全世界宣佈:「我有孩子了。我朱重九有後人了。誰說朱大鵬一定就是朱元璋的子孫!這世界上,又不止他一個人姓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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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建章立制 (上)

    長期以來,朱重九心上一直有一個繞不過去的結。

    朱大鵬是朱元璋的第某世孫兒,如果他最終殺掉了朱元璋,世界上就自然沒有了朱大鵬。然後,自然穿越回來的靈魂也不復存在。現在他的,將依舊被打回當初那個懵懵懂懂的朱老蔫模樣,萬劫不復!

    當正式確定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抱朱元璋的大腿之後,這個結就一直纏繞在他心頭,每過一段時間就不由自主地緊上一下,令他始終無法放手施為。

    雖然有時候他也明白,朱大鵬的家譜和他的歷史知識一樣不靠譜。因為即便不算滿清入關後對朱氏子孫的大肆屠戮,朱大鵬也不可能同時是朱熹與朱元璋兩個人的後代。因為歷史上的朱元璋,曾經非常自信地宣佈,他五代以內祖先都是種地的莊稼漢,根本不屑去跟那個南宋小吏朱熹攀親戚!(注1)

    可萬一呢,凡事都怕個萬一。畢竟朱大鵬記憶中的歷史資料,偶爾也會準確上一回。所以他又唯恐是朱大鵬的家譜偏偏成了真,讓自己一下子就陷入穿越者自己消滅自己的邏輯怪圈。

    此外,還有一個與穿越者相關的「項氏魔咒」也讓他始終放心不下。那就是,當適應了穿越者做出的改變之後,歷史終將還會自我修正,借助巨大的慣性,回到原來的軌道當中。這裡邊,最鮮明的例子就是某部神書中的項少龍,雖然曾經親眼目睹了一個嬴政死掉,最終卻依舊被自己親手扶持起來的假嬴政所驅逐。而他的養子,卻恰恰就是未來的項羽。

    今天祿雙兒的懷孕消息,則瞬間讓兩個魔咒同時崩潰於無形。第一,無論朱重九將來是否在幹掉了朱元璋的同時,心智和性格,又瞬間變得和當初那個朱老蔫一模一樣。按照這個時代的傳統,他的兒子都將繼承他的事業,在眾文武的輔佐下,驅逐蒙元,進而將淮揚模式複製於全國。

    第二,如果歷史真的按照慣性自我修正的話,他現在將歷史推得偏離原軌道越遠,歷史將來自我修正的成功性就越低。項少龍沒有後人,而他卻有。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至少「項氏魔咒」在他身上已經不成立。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當心結徹底打開之後,朱重九做起事情來精神頭格外足。而眾淮揚文武,也因為自家主公有了後人振奮不已。在這個人活到三十歲已經可以自稱老夫的年代,朱重九「無後」,乃是整個淮陽繫上下最大的恐懼。因為萬一朱重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整個淮揚系就失去了主心骨。將來能不能一統天下就瞬間變成了未知。

    如今好了,吳國公有兒子了,淮揚基業就能一代代傳承下去了。哪怕朱重九真的有什麼不測,只要少吳王在,整個淮揚系就不會分崩離析。而以目前的發展事態,只要淮揚系自己不內亂,周邊的各路諸侯,早晚就都會成為大夥的獵物。包括龐然大物蒙元,隨著時間推移,也必將被淮揚取而代之。

    至於為什麼祿氏夫人懷的不是女兒?那怎麼可能!以吳國公的天縱之資,他的第一個後代怎麼會是個女兒!整個淮揚上下,對此都自信得很,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的這種自信有什麼依據。

    特別是老榜眼逯魯曾,自打從郎中嘴裡確定孫女的確懷了孩之後,整個人精神頭就提高了三倍。非但替朱重九準備好了嬰兒的衣服、鞋子、帽子等若干用品,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引經據典取了上百個。只待吳公殿下從中篩選出其中一個後,就要將少主啟蒙之師的位置納入囊中。

    這種盲目的自信,令祿雙兒感到了極大的壓力。而朱重九雖然明白那個著名的染色體決定論,除了妻子之外,卻無法對第三個人說起。因為這裡邊涉及到了一系列實驗和邏輯推導,偏偏朱大鵬的記憶中只有一個最終結果。其他相關具體研究和推導細節,卻是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給他的論斷提供任何有效支持。

    正當朱重九猶豫著,是否先弄出一台簡易顯微鏡來,從細胞開始引入另一個時空的近代生物學之時,劉伯溫卻主動找上了門來。先送上一塊龍岩端硯,為少主賀。然後就迫不及待地提醒朱重九,要以此為契機,建章立制。

    「何謂建章立制?」朱重九將端硯放在書桌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詢問。

    對於眼前這位算無遺策的超級軍師,他現在是徹底沒辦法了。在料敵和定謀方面,大總管府帳下文武百官當中,無一人出其右。但在處事社交方面,朱重九卻越來越堅信,劉伯溫的生澀程度,與另一個時空的宅男朱大鵬幾乎不相上下。

    就拿自己即將得子(女)這件事情來說吧,別的文武要麼送佛像、要麼送金鎖、麒麟之類,以示祝福。只有劉大軍師,才會端著一塊冷冰冰的石頭當賀禮,也不嫌春寒凍手。

    所以怪不得劉伯溫當年在蒙元那邊當官時就總是受同伴們排擠,這情商,再加上這份倔脾氣,能跟他成為知交的,恐怕比鳳毛麟角還要珍稀。

    然而此時此刻,劉伯溫才不在乎朱重九和同僚們怎麼看待自己。先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退開數步,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所謂建章立制,乃是定立一國之祖規。最宜建於創業之初,百法未成。昔日文王初歸西岐,即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立周禮,興德治,約束百官,懷保小民。故而文王之後,方有東西二周八百年國運。」

    看了朱重九一眼,他朗聲啟奏,「高祖初入關中,感秦法之繁苛,即與百姓約法三章。方盡收天下之民心,立前後兩漢四百年之基。」

    「而主公雄踞兩淮已久,百廢俱興,王霸之相漸露。年前又受封吳公之位,年後喜得子嗣,龍興之氣日顯。何不於未沖霄之時,先立典章,定製度,以待將來推行天下?!若典章制度成,我淮安軍每克一地,則勒石為銘,以新法曉諭百姓。如此,則貧富良賤皆有規矩可憑,百官斷獄,亦有法度可詢!天下萬民,有喜我淮揚制度者,自然翹首以盼王師。刁頑矇昧,厭聞禮儀教化者,則自竄他鄉.......」

    注1:民間關於朱元璋的污衊性傳言很多,其中包括向朱熹攀親戚被拒等。而事實上,朱元璋早在做吳王時,就親筆寫了《朱氏世德碑記》,隻字沒提朱熹。所以同時以朱熹和朱元璋為祖宗的家譜,基本上可以認定全是攀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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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建章立制 (下)

    「嗯——!」朱重九**著揉了下鼻子,發現自己的鼻尖有點兒歪。

    劉基的話雖然文四駢六,並且用了許多典故,但最基本的意思卻表達得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朱重九原來沒兒子,所以怎麼任性胡鬧都能理解。反正最後即便打下江山來也不知道會便宜了誰,所以原來你就乾脆由著自己的性子胡折騰,哪管自己死後洪水滔天。

    但是現在不行了,你朱重九也是有兒子的人了。你將來必然會建立一個新朝代,八百年也好,四百年也罷,那就得講點兒規矩。該復周禮就復周禮,該興漢法就興漢法。重農抑商,禮賢下士,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求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東拉一條,西扯一條。總是先出了問題再補窟窿,總是只看眼前利益,過一天算一天!

    「伯溫,眼下還未出正月。」沒等朱重九想起來該如何回答劉基的話,軍情處主事陳基搶先笑著提醒。

    「是啊,劉參軍。如此大的事情,怎麼可能三兩句話就定下來!」平素和劉伯溫關係不錯的馮國用,也笑呵呵地說道。

    非但他們兩個,其餘在場眾文武,也覺得劉基今天的提議有點兒不合時宜。紛紛開口附和:「臣以為,此事不急在一時!」

    「多練兵,廣積糧,緩稱王,此乃主公親口所提出來的國策。劉參軍,你是不是太著急了些!」

    人都是爹娘養的,誰還不通個情理?主公為無後之事已經煩惱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得到個喜訊,你劉伯溫就非要給他填點堵。這不是沒事兒找事麼?況且這建章立制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稍有錯失,就會影響整個淮揚系的前途。

    然而,劉伯溫卻對這些善意的提醒聲置若罔聞,笑了笑,傲然反駁道:「諸君可知,前宋因何而亡?文恬武嬉,朝令夕改。乃至女真人已經殺到了汴梁城下,滿朝文武猶在夢中!」

    這話,就說得越發過分了。

    的確,大宋是因為文恬武嬉,開春頭一個月朝廷基本不理政務而日漸衰敗。也的確,大宋從仁宗皇帝開始,就日日琢磨著變法,結果變來變去,把自己硬生生給折騰死了。可大宋是大宋,與淮揚有什麼關係?大過年的誰不想聽幾句吉利話,就你劉基,卻像只烏鴉般叫喚個沒完。

    當即,老長史蘇明哲先冷了臉。用包金的枴杖狠狠敲了下地面,沉聲呵斥:「劉參軍,請慎言!自你入主公幕府以來,主公雖然未曾對你言聽計從,卻也始終視你若肱骨臂膀。你豈能在主公大喜之日,出言詛咒整個淮揚?!」

    「是啊,劉大人,你今日究竟為何而來。欲賣直邀名乎?抑或嫌主公待你不夠仁厚,急揍一曲長鋏歸來兮?」戶局副主事李慕白一直就看劉伯溫不太順眼,見連老長史蘇明哲都不再對其忍耐,立刻站出來,跟此人劃清界限。(注1)

    「劉參軍此言甚矣!」

    「劉參軍今日舉止太過!吾等雖然不才,卻也知道輕重。哪個敢像劉參軍,每每口不擇言?!」

    其他在場文臣,除了胡大海之外,也或多或少,對劉基表達了不滿。憑心而論,朱重九這個主公,除了行事不拘古禮,對商販百工過於器重之外。其他方面,絕對堪稱一代明君。氣度恢弘,心胸寬闊,從不因言而罪人。待麾下文武也推心置腹,禮敬有加。該給的待遇一點都不比蒙元那邊少,而淮揚系有了發展,還懂得立刻跟大夥有福同享。

    像這樣開明寬厚的主公,你上哪找第二個去?你劉伯溫為何還不知足,非要一次次當眾令他難堪?

    倒是武將那邊,大夥出於佩服的原因,沒有人立刻加入對劉基的聲討。反而由胡大海帶頭出面,先用咳嗽聲打斷了眾人的質問,然後笑著給雙方找台階下,「伯溫,你最近是不是勞心過度了,有些口不擇言?主公,各位同僚,且聽胡某說一句。伯溫他向來就是個直心腸,最近可能忙暈了頭,大夥切莫跟他認真計較!」

    誰料,他不和這番稀泥還好,一和稀泥,劉基反倒更來了勁兒。只見此人,先整頓了一下衣冠和袍服,然後給胡大海鄭重施禮,「多謝胡將軍替劉某美言,但劉某卻知道,自己現在清醒得很。」

    隨即,他再度躬身,又給蘇明哲行了個長揖,「也多謝蘇長史提醒,令下官更堅定了今日報主之心。大總管待劉某之厚,不亞於當年燕王之待樂毅,信陵君之待侯嬴。是以,下官才不敢屍位素餐,對我淮揚眉睫之危裝聾作啞!」(注2)

    沒等蘇明哲反駁,他再度轉頭,衝著朱重九又是一禮,「主公當日與微臣有約,主公當若秦王,微臣當效鄭公玄成。此語,微臣沒齒難忘。但不知道主公依然記得否?!」

    「嘿,好個伶牙俐齒,你倒真敢說!」如果人真的能七竅生煙的話,此時此刻,蘇明哲的鼻孔裡絕對能噴出半丈長的火苗出來。

    君臣之間,當如秦王與魏徵的話,的確是朱重九對劉伯溫說的。身為長史的蘇明哲,過後也曾聽朱重九親口提起過此事。但在他看來,那不過是朱重九珍惜劉伯溫的才幹,勉勵他全力效忠的客氣話。誰料此人居然順著桿子往上爬,居然真拿他自己比起了貞觀名臣,鄭國公魏徵魏玄成來。

    正當他氣得幾乎掄起枴杖,給劉伯溫來一記當頭棒喝的時候。朱重九卻已經緩過來了第一口氣,笑著擺擺手,大聲喝止,「蘇長史,退下。諸位兄弟,也請先行落座。朱某的確要求過劉參軍,若發現朱某有失,勿吝直言而諫。他今日乃依諾前來,有功無過!」

    最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咬著壓根說出來的,心中的真實感受,在場眾人有目共睹。但是,既然身為主公的人都忍到了這個份上,大夥當然也一樣能忍。且按住心頭怒火,看看劉伯溫這個恃寵而驕的傢伙,嘴巴裡到底還要吐出什麼象牙來!

    「朱某未下揚州之前,就已經受已故李平章的提攜,與群雄定立了《高郵之約》。」深深地吸了口氣,朱重九儘量讓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緩和。

    想做一個秦王也不容易,他現在有點兒相信,傳說中李世民某一天在發怒之後,就立刻去推倒魏徵的墓碑的傳聞了。性子再寬厚的人,被劉基這類「諍臣」指著鼻子罵一輩子,估計也恨不得將他掘墓鞭屍。

    但朱重九很慶幸剛才自己沒有爆發,因為他突然發現,劉伯溫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其實一直在顫抖。也就是說,劉伯溫今天,是特地想激怒自己,特地做好了以死相爭的準備。不惜拼著一死,也要將自己,將身後的整個淮揚系拉入他所堅持的正途。

    那個正途,的確看起來美好無比。只可惜,從朱大鵬的記憶裡,朱重九知道大明朝的最後淒涼結局。集中了朱元璋這個草根帝王,和李善長、朱升、劉基等一眾名臣制定的大明國策,祖宗成法,從一開始就運行得十分艱難。導致終明一朝,國君和群臣們都在不停地鬥爭。直到李自成入了北京,依舊還在傾軋不休。結果白白便宜了崛起於關外的女真人,讓華夏再度沉淪於黑暗當中。

    「高郵之約,乃諸侯之間的盟約,並非我淮揚之典章制度!」劉伯溫好像早就料到了朱重九會拿高郵之約來搪塞自己,又拱了下手,沉著臉反駁。

    「攻克高郵之後,大總管府也一刻不停地在整飭律法,因地制宜地下達各種政令。光是經朱某親筆拼閱後交付各路各府執行的律例政令,恐怕就不下兩百條。」朱重九看著他笑了笑,繼續補充。

    能憋住第一口氣,就能憋住第二口。劉伯溫想做個以死相諫的忠臣,他朱重九卻不想做個傳說中的桀紂之君。

    「此乃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應付辦法,非微臣所說,百年之典,千年之制!」劉伯溫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氣地戳破了朱重九的糊弄言辭。

    「那伯溫能否告訴朱某,世間可有千年之國,萬世之君?」朱重九被逼得退無可退,只得迎難而上。

    「大周.....」劉伯溫本能地就想拿周朝為例。但是他卻迅速發現這裡邊存在一個陷阱。東西二周加在一起也不過798年,前後兩漢則是405年。嚴格的說,都無法算得上是千年之國。當然不可能採用了千年不易的典章制度。

    但劉伯溫今天想要朱重九接受的是,儒家之大道,而不是具體時間上的細節。因此眉頭微微一皺,就拿出了另外一套說辭。「周之後,得稱明君者,皆言克己復禮。漢以降,得問九鼎者,莫不先與民約法三章!今日主公欲驅逐韃虜,恢復華夏。卻不興周禮,不言漢法,只是一味地在錢財兩個字上做文章。即便他年逐鹿有成,當為華夏乎?抑或夷狄乎?」

    「嗯——」朱重九氣得眼前又是一黑,好險沒從腰間把殺豬刀給抽出來。他自起兵之後,雖然關於個人的目標一直在變,但關於事業,卻始終定位於「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八個字上。誰料就是因為不肯完全採納儒家的思想,不肯給士大夫們人上人的地位,今天就被劉伯溫認為即便立國,也屬於夷狄。這讓他如何能夠忍受得了?!

    然而,手指反覆開合的數次,他卻依舊把刀刃插回了鞘中。

    朱大鵬的靈魂,始終在影響著他。雖然不能告訴他什麼是正確的道路,卻能告訴他,什麼樣的醜行,必將貽笑千年。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此為言論自由。

    我們在討論民主自由,請你閉嘴,否則掛電線杆。這是王八蛋邏輯。

    想到這兒,他忽然平息了怒氣,搖頭而笑:「好,好,伯溫問得好?何謂華夏,何謂夷狄?三代之治,堯可曾劃萬民以尊卑?舜可曾分百姓以良賤?倒是那外來蠻夷,恃強凌弱,掠男為奴,掠女為畜,禽獸之行不絕於史!」

    趁著劉基說得一愣之時,朱重九將自己的聲音陡然抬高:「是以朱某以為,華夏之所以為華夏,乃因仁,乃因義,乃因好學,乃因包容。乃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乃因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乃因三人行,必有我師;乃因朝聞道,夕死可矣!非因殘虐,凡天下不如我者皆為奴隸。非因佞幸,利不在我,則義無所歸。非因守舊,聞鄰有善,自毀耳目。非因固執,凡他人先達之道,我必棄之!伯溫,你以為然否?」(注3)

    若論詭辯術之大成,莫過於二十一以世紀論壇上的「胡攪蠻纏」之法。看似旁徵博引,實為滿地打滾兒。而朱大鵬對此道也算頗有研究,再加上與祿雙兒成親之後,日日受學霸姐的熏陶,此刻用起典故,一時間竟如同信手拈來。

    這番話,說得劉基半晌都沒法接茬。想找出個破綻來反駁幾句,卻發現處處好像都是破綻,處處好像又都能自圓其說。

    況且三代之治原本什麼模樣,史冊上也多為推斷。而按照儒家標準觀點,堯舜禹三位帝王,的確曾經跟著百姓一起下地干活,捨己為人,不計付出。卻從沒說過要把百姓分為士農工商,區別對待的話。更沒說過官員和讀書人,就應該地位高高在上。

    所以再三品味之後,劉伯溫居然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而朱重九卻被剛才他自己的歪理邪說徹底激發了天性中的執拗,笑了笑,大聲補充道:「伯溫今日勸朱某,效仿當初漢高祖,約法三章,為大漢百法之祖。可朱某的以為,約法三章,還是太繁雜了些。我淮揚若是定立開國之祖法,其實一條就已經足夠了!」

    深深吸了口氣,他目光迅速掃過所有驚愕的面孔。十根手指在腰間緩緩握緊成拳,「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就是朱某與各位,與天下百姓的約法。若立國,則萬世不易!」

    注1:戰國策,馮諼客孟嘗君。馮嫌孟嘗君給自己的待遇差,就彈劍作歌,準備辭行。

    注2:燕王待樂毅,信陵君待侯嬴,這兩個例子,都是古代禮賢下士的典範。所以被厚待者,都以國士報之。

    注3:裡邊的話,都引用於古聖先賢語錄。被朱重九引申,發揮,肆意曲解。他學問底子差,大夥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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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8: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漸近線 (上)

    「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此話一出,滿堂寂靜無聲。

    在這之前,朱重九也曾經提出過「四民平等、人無高低貴賤」等主張,但那都可以被視作他個人受彌勒教影響而生成的一種執念,或者其個人有感於當初做屠戶時被欺凌的遭遇,而產生的一種本能感觸。誰都沒想將這種執念在淮揚大總管府的日常運行中貫徹到底,更沒有人會試著將其上升到《周禮》和《約法三章》的高度,成為整個淮揚系將來的立國之本!

    然而,朱重九今天在情急之下,卻將「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當眾正式提了出來。並且聲言要以此為他與天下萬民的約法,成為將來國家的萬法之母。這就徹底打碎了大夥心中的各種期盼和幻想。而淮揚大總管今後的各項政令律例,也必將以此約為起點!所有與其有相悖之處的,恐怕都不得不做出修改。

    但是,大夥震驚歸震驚,卻誰也對朱重九本人恨不起來。

    畢竟是朱重九最初的時候,並沒有強行逼迫大夥接受他的觀點。事實上,此人雖然一直主張四民平等,一直「重小民而慢士大夫」,然而在選拔賢能時,卻總是給予讀書人最多的機會和最大的禮遇。

    並且按照目前淮揚大總管府的運作方式,士紳和莊主堡主們,也是獲利最大的那批人。只要他們不刻意跟大總管府對著干,他們甚至比原來在蒙元治下,更容易賺取十倍,乃至百倍的巨額回報。

    此外,以往淮揚大總管府所施行的各項律例和政令,有部份模仿於兩宋,有部分生搬於其他紅巾友軍,甚至還有很大一部分照抄於蒙元。朱重九對其也沒有太多牴觸。只要下面人能說明採用的理由,並且證實其的確有施行的必要性,就會立刻用印放行。

    君臣之間,幾乎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不管各自心裡頭的想法是什麼,只要對大總管府發展有利的事情,就可以去做。只要能對治下軍民黎庶有好處的政令,就可以去推行。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剛才短短半個時辰內,卻有一個妄人忽然跳出來,將以上種種默契和妥協,徹底打了個粉碎!試問,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大夥到底應該恨誰?

    當即,無論是堅定的儒家門徒,還是堅定的法家弟子,甚至還有黃老歪、焦玉這種朱重九的鐵桿追隨者,都將憤怒地目光看向了劉伯溫。恨不得立刻將他立刻推出門去,五馬分屍。以恢復整個大宗府原來的那種上下和睦,其樂融融的美好氛圍。

    劉伯溫自己,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要做魏徵,要做朱重九的正身之鏡,要以國士之禮回報朱重九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就不在乎粉身碎骨!

    只見他從最初的震驚當中緩過神來之後,就迅速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隨即無視周圍憤怒或者不解的目光,再度衝著朱重九躬身施禮,「多謝主公明言,令劉某茅塞頓開。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甚妙,甚妙。微臣聞主公富可敵國,微臣請主公與微臣平分之!」

    「嗯!」氣歸氣,幾個心思爽直的武將,如胡大海、伊萬諾夫等,差一點兒就當場笑出了聲音。人人平等,好啊,你家的錢先分我一半兒。否則,憑什麼你那麼有錢,我卻一天到晚吃糠咽菜?!

    「既然人人平等,你憑什麼要拿走原本屬於朱某的錢財?!」正當胡大海等人非常辛苦地強忍笑意的時候,朱重九輕輕搖了搖頭。用一句反問,將劉伯溫駁得體無完膚。

    平等的本身,就意味著彼此間無分高下。當然誰都不具備搶佔別人財富為己有的資格。如此,劉伯溫先前的諷諫,完全就成了對平等的惡意曲解,根本不具備任何說服力。

    屋子裡的氣氛,忽然間就輕鬆了起來。許多原本緊繃著臉的文武,都開始搖頭微笑。看向劉伯溫和目光不再是敵視,而是如假包換的憐憫。

    今天的進諫,根本不可能成功。即便劉伯溫豁出去不惜一死,也不可能讓自家主公做出任何讓步。因為朱大總管就是這種倔驢脾氣,你越是守著他的規矩,按部就班跟他「撕扯」,他越可能欣然納諫。而你越是強迫他,無論出於善意還是惡意,效果只可能適得其反。

    只是作為進諫的當事人,劉伯溫卻不可能再主動後退。因為他深深的知道,此乃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能把主公,把淮揚大總管府拉回正途的機會。萬一就此認輸,恐怕今後便鼓不起第二次勇氣,也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同僚的響應和支持。

    因此,他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先在腦子裡斟酌了一下措辭,然後冷笑著說道:「主公舌辯之術,劉某望塵莫及!然私財之事易定,公事和國事卻未必那麼輕鬆。如果全天下人人平等,那誰來為官?誰來執政?誰來教化萬民?總不能大夥個人管個人的事情,關起家門,老死不相往來!」

    這話問得,也算切中要害。自古以來,任何朝代都得有官,有吏,有君,有臣。否則修路治水之事,就沒人帶頭去幹。鄉間出了盜匪,也沒人組織青壯去抓。鄰里間起了糾紛,更沒有鄉老和官府來裁斷。

    只可惜對於融合過兩世記憶的朱重九來說,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先友善地衝著劉伯溫點點頭,然後他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啊!呀!」屋子裡頭,響起了一陣驚嘆之聲。不光是為了朱重九居然能一字不錯地背誦《禮記》中的名篇,而是因為這段文字中所給出的,關於三代之治的描述。

    選賢與能,當官是參照起品行與能力選拔出來的。而不是因為他是誰的兒子,誰的乾孫!更不在乎他姓什麼,出身於何族!傳說中的三代之治就是如此,與朱重九所堅信的「人人平等」,沒有任何相悖之處。

    再看劉基,發現朱重九又在故意曲解先賢之言,以儒家之矛攻儒家之盾,立刻毫不猶豫地放棄跟後者在經義方面的糾纏,避實就虛。「主公所言,令在下茅塞頓開。選賢與能,人跟人都毫無差別了,如何還能區分賢愚不肖?!」

    「伯溫此言差矣!」朱重九再度笑著搖頭,「是人人生而平等,而不是人和人毫無差別。人之初,皆如一張白紙。然而有人好學,有人懶惰。有人急公好義,有人卑鄙自私。及其長,便選出學問好,智慧深,能力強,有公心者,為官,為吏,才是對每個人最大的平等!而不是努力不努力,好學不好學,最終結果卻是一樣!」

    他現在一點兒也不生氣劉基逼著自己當眾明確目標。相反,他甚至有些感激劉基給了自己一個絕好的機會,把自己心中所想仔細跟大夥分說清楚。所以快速將目光轉向眾人,朱重九又笑著補充道:「就比如現在,朱某和諸君捨命驅逐韃虜,那些坐享其成者,自然要受我等管轄。因為我等付出了熱血,乃至性命為代價。既然人人生而平等,那些曾經甘心為奴的,憑什麼白白享受我等用性命換回來的東西?」

    「大總管所言,令我等茅塞頓開!」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遠見卓識,我等望塵莫及!」

    .....

    話音落下,四周圍,立刻歡聲如雷。不是所有人都像劉基那樣,把儒家的治國理念視為最高信條。也不是所有人願意和劉基那樣,做一個千古諍臣。今天座中大多數人,其實心裡頭最看中的,無非是以下兩樣。第一,自己的家產會不會被別人拿走。第二,自己好不容易獲得的權利,會不會被他人瓜分。

    而按照朱重九的解釋,正因為人人生而平等,他們的錢財別人才無權侵犯。正因為人人生而平等,他們經過努力才獲得的權利,別人才無權輕易剝奪。這讓他們如何不覺得歡欣鼓舞?至於「人人生而平等」是不是該如此解釋,誰在乎啊?!大總管說是就是了,反正它對大夥只有好處沒任何壞處。

    目光環顧四周,朱重九繼續慷慨陳詞,沒有任何掩飾,因為這就是他心中所想,「當然,朱某說,爾等皆因付出巨大,所以有資格為官,有資格走百姓的帶頭人。並不是說爾等就有資格,去巧取豪奪,去搶男霸女。那你等就違反了朱某的平等之道,爾等就跟蒙元韃子沒任何分別。早晚有一天,這世上會出現另外一個朱某,拔出刀來,將爾等挨個捅翻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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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漸近線 (下)

    「啊~!哈哈哈哈哈哈---」眾文武先是一愣,隨即又大笑著叫嚷成了一整片。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遠見卓識,我等望塵莫及!」

    「大總管,您放心,誰要是敢忘本。不用你來捅,我們大夥先就干翻了他!」

    「大總管.....」

    淮安軍獨立門戶其實沒多久,即便是當年最早追隨朱重九從徐州造反的那批老臣子,如今不過才擺脫了苦難三年多一點兒,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當初是如何被別人踩在腳下蹂躪。而陳基、羅本這些後來加入大總管幕府的文官,日子過得雖然比最底層百姓好一些,但對蒙元官吏貪贓枉法,率獸食人的行為也是深惡痛絕。所以大夥很容易就接受了朱重九最後的幾句警告,如果大夥掌權之後反過頭來欺壓良善,早晚就會有重蹈韃子覆轍的那一天!

    唯獨無法跟大夥保持一致的依舊是劉伯溫,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他的身影開始搖搖晃晃。今天他是報著以死相諫的心思而來,卻萬萬沒想到,朱重九對「平等」二字,竟然如此執著,竟然早已在內心深處推演得出了一整套的歪理邪說。更令他萬萬沒想到是,朱重九居然還如此能言善辯,總能突出奇招,駁得他理屈詞窮。

    然而光是這些還不算可怕,最為可怕的是,朱重九的歪理還能自圓其說,還能與古聖先賢的名言相互印證。如果按照他的說法,劉伯溫發現自己先前的所有擔心,幾乎全都是杞人憂天!平等上應三代,下切時弊,乃為治國料民的第一法門,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眼看著劉基被自己氣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心中隱約有些不忍。將雙臂伸開,微微向下壓了壓,然後繼續笑呵呵地解釋道:「諸位先莫叫好,先聽朱某說個明白。朱某提這人人生而平等,是因為朱某不想再被別人騎在自己頭上。不想讓自己的兒孫,再重複朱某當年的苦日子。朱某不能容忍,某些人仗著筋骨強壯,就為所欲為。某些人仗著家中有錢,就橫行鄉里。朱某不能容忍,有些人仗著自己是官,就高高在上,對百姓生殺予奪。朱某亦不能容忍,有些人讀了幾本書,就覺得自己的命格高貴萬分,無論殺人還是放火皆有情可原。朱某不仇錢,不仇權,不仇官,不仇智。朱某所仇的是,有人憑藉錢、權、官、智,去做人上人,把百姓黎庶皆視為牲畜雜草,肆意欺凌踐踏!」

    「好——!」

    「大總管說得好!」

    「大總管說得對!」

    「大總管你真的說道我們心窩子裡去了!」

    ......

    大總管府眾官員聞聽,再度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包括祿鯤、逯鵬和從蒙元俘虜過的張松,都乾笑著頻頻附和。

    朱重九的話雖然糙,道理卻一點兒沒錯。有錢不是罪,當官不是罪,身子康健、頭腦機敏更不是罪。有罪的是憑藉錢、權、體、智為非作歹。有罪的是自己稍稍取得一點兒成就,就不拿別人當人看。

    「過去,韃子不拿咱們當人,所以咱們要起來造反,要驅逐他們回漠北。而如果今後朱某與大夥兒一道取了江山,卻同樣高高在上,為所欲為,同樣拿百姓不當人看。朱某不知道,朱某和大夥現在造反,還有什麼意義?朱某不知道,那麼多兄弟前仆後繼地慨然赴死,還剩下什麼價值?!」在歡呼聲中,朱重九發現自己的頭腦從沒一刻,如現在這般清醒。

    朱大鵬的記憶,朱老蔫的苦難,還有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領悟,在此時,已經徹底融合於一處,難分彼此。「所以,朱某今日與諸君立以平等之約,宣告人人生而平等。朱某所說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互敬互愛,彼此把自己當成人看。是遵紀守法,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華夏諸多先賢之遺志,非朱某一人之夢想!」

    「若他日此約有成,我華夏必將重新崛起於世界。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之子孫必然永不再為奴隸。若他日此約有成,中原大地將再難聞絕望哀哭之聲。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我們的兒孫,無論走到哪裡,都必然可以挺直腰桿兒做人,因為他們父母、他們的兄長從小就沒欺凌過他們,他們的膝蓋,從小就沒有對強權和不義彎曲過!也永遠不會彎曲!」

    他的話,再度被一片潮水般的歡呼聲吞沒。

    可恨的不是蒙古這個民族,而是他們加諸於漢家百姓身上的那些暴行。

    如果漢家百姓在驅逐了蒙古人之後,自己再度奴役起自己,他們的反抗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早晚有一天,忘記了苦難和初衷的反抗者,會被另外一群反抗者推翻。無論當初他們有多大功勞,受過多少擁戴。

    這是一個宿命輪迴。許多人都能看得見。卻從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去打破。

    這其中許多道理和危機,大夥以前隱隱約約也曾意識到過。但大夥誰也沒有仔細去想,更沒有能力如此直白地表達出來。而朱重九,卻替他們說了,將他們的期盼、恐懼於擔憂,都說得一清二楚。

    歡呼聲中,朱重九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濕濕的,有兩行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

    他的心腸很軟,見不得自己人流血,更不願意舉起刀來與昔日的兄弟自相殘殺。但是,他真的很擔心,總有那麼一天,他會不由自主地拔出殺豬刀,把昔日的謀臣、良將、朋友、夥伴,一一殺光。

    沒有人生來就想做暴君。另外一個歷史上的朱元璋,如果生性就與其晚年一樣殘暴多疑的話,就不可能得到那麼多名臣良將的擁戴,一統河山。

    然而,在朱大鵬的記憶裡,朱元璋最後回報給功臣們的,卻是屠刀和毒酒。

    未必全都是君王無情。如果他親眼目睹自己手下的謀臣和良將們,變得比當初的蒙元官吏還變本加厲,變得比蒙元還蒙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也許,最後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甚至明知道這個選擇,會將他們自己也埋葬。

    同樣的悲劇,不僅僅限於古代,也不僅僅限於華夏。

    當羅伯斯庇爾將昔日的戰友,同僚,挨個送上斷頭台後。

    他自己的腳步,距離斷頭台也不遙遠。(注1)

    朱重九不想做朱元璋,更不想做羅伯斯庇爾。

    如今好了,藉著劉基的逼宮,朱重九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擔憂,統統說個痛快。雖然未必足夠嚴謹,但是至少,他讓大夥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到底想要建立一個什麼樣的國度!

    這條路,注定很難,也許有人在中途就會掉頭而去。但是,朱重九堅信,有人會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人會跟自己一直走到底,不離不棄。

    「主公既然心意已決,微臣,微臣.....」劉伯溫分開人群走上前,衝著朱重九鄭重施禮。他的臉色很憔悴,好像剛剛大病了一場般。他的胳膊和大腿依舊在微微顫抖,每走動一步,彷彿都走在釘子尖上,痛徹心扉。

    「說罷,伯溫。如果你想走的話,朱某今天就為你擺酒踐行!」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朱重九微微嘆了口氣,笑著回應。

    劉基和自己所追求的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自己又不忍下手殺掉他,還不如趁著現在,放他遠走高飛。

    「主公恩義,微臣沒齒難忘!」劉伯溫也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痛快地就放自己走,心裡一酸,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他的志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與朱重九所持,或許同歸,但肯定殊途。所以,與其留下來日日在憤懣中煎熬,還不如趁現在相忘於江湖。

    但,告辭兩個字,不知為何說起來卻如此艱難?

    見劉基落淚,朱重九心中又是一陣翻滾。

    他發現自己好像壓根兒就沒名臣緣兒,朱升歸了朱元璋,李善長、宋濂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留下一個劉基,彼此間磨合了一整年,付出了無數耐心,彼此間卻依舊水火難以同爐。

    想到日後,自己早晚會跟朱元璋沙場決戰,而劉基,注定要去給朱元璋做軍師,他忍不住又搖頭苦笑,「算了,你還是現在就走吧,趕緊回去收拾東西。朱某就不送你了。朱某怕自己一時忍不住,就想先殺了你永絕後患!」

    卻沒料到,最後這句大實話,卻結結實實地戳在了劉伯溫的心臟上,令後者愈發顫抖得如風中殘荷。

    初見時的資助辦學之義,一年多來的國士相待之禮,數度小心回護之恩,還有平日間朝夕問對,虛心求教,信任有加。回憶一樁樁,一件件,就像山一樣從半空中壓下來,壓得劉伯溫無法站穩,亦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平緩呼吸。

    的確,朱重八那邊,更符合心中的「大道」。和州那邊,也更有可能重現他心中的漢唐盛世。而朱重九這邊,卻是誰也看不清最後的結果。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

    可若是真的去了朱重八那邊,他劉伯溫怎麼可能,怎麼忍心,用計來對付淮揚,對付曾經將他視為肱骨的昔日主公?!

    那符合他心中的大道,卻不是他劉伯溫該走的路。真的今天轉身離開,他保證自己將要一輩子永遠活在痛苦和悔恨當中。

    看著朱重九寫滿遺憾的面孔,再看看周圍同僚們憤怒或者惋惜的目光,已經到了嘴邊上的告辭話,劉伯溫再也說不出來。雙膝一彎,重重跪在地上,深深俯首,「主公,微臣不敢相棄。前路艱難,微臣願為主公出謀劃策,拾遺補缺。」

    「啊——!」朱重九愣了愣,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倒是蘇明哲最知曉他的心思,趕緊搶先一步,用單手拉住劉基的一條胳膊:「劉參軍,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夫剛才說了你幾句,你就要賭氣離開麼?那怎麼行,咱們淮揚哪有如此規矩?!」

    「是啊,劉參軍,你跟主公兩個今天這到底唱得哪一折啊?君臣相試麼,要不要胡某出去牽一匹白馬回來?!」胡大海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拉起劉伯溫的另外一條胳膊。(注2)

    經過這兩個人一打岔,朱重九終於發現,自己今天人品大爆發。虎軀一震,招得名臣傾心相投。趕緊將蘇明哲和胡大海二人輕輕推開,親手從地上扶起劉伯溫,「原來你不是要走!那,那你剛才說得何必如此鄭重。嚇得我魂兒都快飛了。起來,起來,咱們秦王與魏徵之約,依舊算數!」

    「臣願為主公之人鏡!」劉伯溫忍住眼淚,用力點頭。

    「你放心,朱某將來肯定不會推倒你的墓碑!」朱重九高興得忘乎所以,順口就胡來了一句。

    劉伯溫又聽得滿頭霧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亂用典故。忍不住含淚搖頭,笑著回應,「主公,《新唐書》編纂倉促,其中疏漏頗多,所載之事亦未必屬實。」

    頓了頓,他的聲音再度轉向鄭重,「即便玄成公結局果真如書中所言,能與先賢齊名,臣此生亦無所憾!」

    「噢,噢,我讀書少!」朱重九聽聞,心中好不尷尬。抬起手,習慣性地搔自家後腦勺。

    「主公若是讀書少,大總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兒人是白丁!」劉伯溫終於決定了自己今後的道路,心情愉快,一開口,就又把半數同僚給掃翻在地。「然主公所選之路,畢將步步荊棘。微臣不才,敢問主公心中可有準備?」

    「這.....」朱重九知道劉基現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謀劃,猶豫了一下,輕輕鬆開對方的胳膊,「伯溫,你跟我來!」

    說著話,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專門給自己打造的汲水筆,在一張白紙上迅速勾畫。

    一道橫軸,一道無限貼近於橫軸的漸近線,還有另外一道,則是與弧線起於同一源點,與橫軸呈九十度角筆直向上。

    「這個,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頭看了一眼劉伯溫和圍攏過來的眾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氣,指著剛剛畫好的橫軸說道。

    隨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線,「這個,就是朱某現在想走的路,與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許永遠無法重合,但總歸會越來越近。」

    「而最後這個!」就在大夥微微發愣的時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後一條豎線,「就是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只要我們選了它,就會掉頭而去,永無終點。你爬得再高,頭頂上也會還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著你。一樣會受盡欺凌奴役,永遠不得解脫!」

    注1:羅伯斯庇爾,法國革命家,法國大革命時期重要的領袖人物,是雅各賓派政府的實際首腦之一。他不斷革命,殺掉昔日的同僚。最後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台。

    注2:君臣相試。三國戲,劉備有白馬名叫的盧,伊籍告訴他此馬妨主,勸他將馬送人。但劉備卻認為,與其讓的盧害別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於劉備之仁厚,就效忠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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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機

    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

    正月十六,新年休沐結束之後的第一份《淮揚旬報》,在其第一版,第一條,最醒目的位置,將這十個字原文印發,命其名曰,《平等宣言》。

    緊跟在這十個字之後的,則是大總管府官方,關於為何要提《平等宣言》的解釋,按照他們的說法,人與人相互奴役欺淩,是這世間最大的惡行,蒙元帝國的統治為何暴虐,就是因為蒙元朝廷從上到下,都沒有將漢人和其他被征服的百姓當成人看,而紅巾軍在驅逐了蒙元之後,萬一其中某些文武忘了初心,也像蒙元官吏那樣將百姓當作奴隸來對待,紅巾軍的起事,就失去了任何意義,進而,整個隊伍也失去了存在的正義性。

    所以,為了讓大夥不忘本,不忘初心,為了讓子孫後代永遠不再被當作四等奴隸,吳國公,左丞相,淮揚大總管朱重九與治下官員百姓立約,“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並發誓要以此為萬法之母,千秋不易。

    報刊發出,立刻就在長江南北,黃河兩岸,引起的渲染大波。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各地的報紙。

    就在《淮揚旬報》將《平等宣言》刊出後的第二天,,《淮揚商報》、《運河雜談》、《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多家官辦和私營的報刊,都以最快速度,將這句宣言,以及《淮揚旬報》上所刊載的解釋,原文轉發,同時,也根據各自的位置和需要,或臧之,或否之,大加點評。

    受新興工商業刺激及大總管府不因言罪人政策的鼓勵,最近兩年來,淮揚地區的大小報刊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頭,最多時,市麵上能看到的報紙竟然有四十多種,雖然很快就因為各種原因被淘汰掉了十之七八,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卻憑著各自的獨特風格和立場,獲得了足夠的讀者支持,同時也在各自的讀者群中,發揮著不容忽視的影響。

    每份報紙的來曆都不同,所持觀點也五花八門,像在淮揚地區影響力最大,同時資曆也最老的《淮揚旬報》,最早原本為淮安大總管府的邸報,朱重九為了打通商路,獲取支持淮安軍發展的錢糧,才特地命人將邸報大肆印刷,並且豐富了邸報的功能,令其除了發布官府政令之外,稍帶著再刊載一些舊聞、逸事,以及商家求買求賣的雜亂消息,久而久之,這份邸報就變成了大總管府的官辦報紙,隻會站在官方立場上說話,發行時間從半個月改成了十天,同時名字順理成章地,由淮安改成了淮揚。

    而《運河雜談》,背後的大股東據說是船幫,這兩年兩淮和江南戰火不斷,漕糧徹底不再由運河輸往大都,船幫一下子就成了無根之萍,但借助三位當家人的機敏頭腦和銳利眼光,船幫實力和影響力,非但沒有下降,反倒比原來提高了許多,子弟中願意拿性命博取功名的,隻管去投考水師新兵訓練大營,那裏邊從考官到教官,大部分都出身於船幫,所以對自家晚輩,肯定會有所照顧。

    子弟中不願意當兵吃糧的,則跟著船隊去做一些其他買賣,如淮鹽、淮布、水泥、肥皂,乃至價值不菲的玻璃和冰翠,隻要船幫肯出錢,幾乎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上到大總管府名下的百工作坊,下到隸屬於淮揚商號的各家店鋪,對船幫的生意,總是會高看一眼,非但提貨速度比別人快,折扣方麵也能給予不少方便。

    所以《運河雜談》雖然平時主要刊載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民間軼聞和無從考證的儒林隱私,但隻要涉及到大事,基本上就跟《淮揚旬報》一個鼻孔出氣,凡是淮揚大總管府做的,就是善政、德政,凡是大總管府公開宣揚的,就是遠見卓識,不是也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而由淮揚商號出資興辦的《淮揚商報》,反倒對大總管府沒那麼客氣,特別是涉及到具體某一樣貨物的稅率調整,出入關卡手續,以及商家經營範圍方麵,隔三差五,就會故意跟大總管府唱一次反調,甚至在每年的六月和冬至月,這兩個該結算稅金的月份,總是刊登一些商販們因不堪重負而破產、賣兒賣女,乃至自殺躲債的傳聞,好像兩淮的商人們都是被逼著在做買賣,根本沒賺到任何錢一般。

    但這次關於《平等之約》的探討,《淮揚商報》卻難得地跟《淮揚旬報》完全站在了同一個立場,甚至比官辦的《淮揚旬報》更為積極,更為主動,第一份報紙剛發行了沒幾天,就又提前增發了新年後的第二份報紙,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幾乎每一版都花費了大量幅麵,去刊載眾多商號、店家和掌櫃、夥計們的觀點看法,無一不是在為大總管府搖旗吶喊。

    剩下的《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報紙,態度就比較複雜了,向來以言談怪誕而吸引讀者的《揚子江軼聞》,很難得地嚴肅了一次,認認真真地分析“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們得出的結論,卻讓人看了之後哭笑不得。

    “大總管身邊有小人,劉公伯溫獨木難支”,這是在《揚子江軼聞》上,與《平等宣言》並列刊發的,另外一篇文章的標題,執筆者非常仔細地分析了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多來的各項政令,以及其可能的來源之後,敏銳地判斷出,有人在蠱惑朱重九,令他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劉伯溫,顯然是大總管府內現今為數不多的清醒之臣,但是他的遭遇卻跟以往曆朝曆代的忠臣一個樣,說出的話來根本沒人肯聽,並且還給他自己招來了很大的麻煩。

    《春秋正義》向來就以維護道統為己任,從前就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每一條政令都品頭論足,這一回,當然也不會放過送上門來的抨擊機會,“倒行逆施。”、“桀紂之令”、“嘩眾取寵”、,同一期的八個板麵,幾乎每一版都是在反駁“人人生而平等”的觀點,每一篇讀起來都如洪鍾大呂,震耳欲聾。

    熱鬧,向來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

    就在淮揚各地的報紙開始對《平等宣言》品頭論足後的半個月,長江以南,黃河以北的名士大儒們,果斷地掀起了一場聲勢更為浩大的討伐浪潮,這回,分屬於不同門派,彼此間曾經大打出手的儒林名士們,很難得地放棄了門戶之爭,南北呼應,東西配合,齊心協力地對淮揚大總管府進行了口誅筆伐。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興,其國必亡。”在儒林和其他各地的士紳們看來,朱重九率領淮揚紅巾群賊,顛覆官府,掠奪士紳,已屬於無恥範疇,公然追逐銅臭,參與商號分紅,則為失廉,趁著大賊頭芝麻李病故,而越過趙君用、彭大等人奪權,屬於不義,如今又大肆宣揚什麼“人人生而平等”,視春秋以來的等級秩序為廢紙,更是將周禮破壞一空。

    毀禮、不義、失廉、無恥,這樣的人,這樣的強盜大賊,豈有資格再活於世上,天下有智勇之士,當群起而攻之,滅其軍,毀其城、將其本人和其黨羽抓住嚴正刑典,以還天下太平,乾坤郎朗。

    這個號召聲音非常大,幾乎在一個月之內,就得到了上千個地方名流和當世大儒的支持,甚至一些道士、和尚、綠林俠客、占山為王的蟊賊,也紛紛跳了出來,宣布如果朝廷能重用他們,士紳們能為他們提供便利,他們將不惜一死,替世人鏟除奸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來自民間的討伐聲一浪高過一浪,但真正手握兵馬大權者,大多數卻表現得極為謹慎,除了張士誠公開宣布,從今往後與淮揚大總管府徹底劃清界限之外,其他諸侯,如朱元璋、彭瑩玉、劉伯溫等,態度都十分曖昧,既不阻止各自治下的士紳、儒林,對淮揚狂噴口水,也不斷絕跟淮揚方麵的往來,該派遣使節給朱重九道賀就道賀,該跟淮揚商號做買賣就做買賣,該償還昔日債務的就繼續償還債務,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輿論衝突,根本與他們沒任何關係一般。

    最讓人失望的,還是蒙元官府,非但沒有立刻按照士紳和名儒們的要求,派出大軍,將朱賊重九及其麾下爪牙犁庭掃穴,反而在民間反應最激烈的時候,將部署於黃河北岸和濰水西岸的兵馬,各自悄悄向後撤退了六十裏,雖然對將士們宣稱說,是趁著春天到來,對各地兵馬進行一次例行操演,但明白人立刻就意識到了,蒙元朝廷現在根本不想跟淮安軍開戰。

    “皇上身邊有奸臣。”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的士紳和名儒,怒不可遏,紛紛將矛頭調轉過來,指向大都城內的右相哈麻,不過這回,他們可是真正踢上了鐵板,汲取了上次被人暗害教訓的哈麻,立刻采取了行動,調集自己在中樞和地方官府內的追隨者,按圖索驥,將叫喊聲最大的幾名士紳,全都給抓了起來,然後隨便扣了頂“妄議朝政,構陷大臣”的帽子,就將這幾個民間“忠貞之士”,弄了個傾家蕩產。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不分清濁,枉斷忠奸。”那幾家士紳人脈都頗為寬廣,平白受了委屈,自然有人出頭替他們奔走呼號,然而,沒幾天,大夥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怪異的現象,那就是,開在淮揚的《儒林正義》,依舊聲嘶力竭地在仗義執言,而開在朝廷治下各地的各種報紙,無論是官方效仿了淮揚模式而辦的,還是私人為了賺取錢財而刊刻的,全都啞了下去,再也不願意對朱重九和他的《平等宣言》多說一個字。

    “老天爺,原來你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枉費我等苦心孤詣,不辭辛勞,為你搖旗吶喊。”當頭又挨了一記重棒子,大元朝治下各地的士紳儒生們才終於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想讓他們謀肉食者之事,低下頭,像驢子那樣聽命令才是最好選擇。

    然而他們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挨棒子了,整體上早就養成了一定適應力,很快,就將戰場,從報紙轉向了民間,在戲文、小曲上,再度向淮揚展開了衝鋒。

    戲文和小曲裏,朱重九變成了一個轉世大妖,帶領十萬邪魔,試圖傾覆天庭,而天庭中有個奴才出身的高官賀馬爾,則受了妖魔的好處,屢屢欺瞞玉帝,耽誤戰機,並且將忠心耿耿的太白金星、北鬥星君等文武,盡數打下凡間受苦受難,直到邪魔終於做大,攻破了南天門,直接打到了淩霄殿前,玉皇才幡然悔悟,重新派人拿著觀音菩薩的玉露,到民間點醒太白金星和北鬥星君,讓他們重上天庭,鏟除奸佞,剿滅邪魔。

    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無論是折子戲還是散曲,都迅速在黃河南北蔓延開來,但麵對這新一輪討伐狂潮,蒙元朝廷和淮揚大總管府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

    妥歡帖木兒和哈麻兩個,照舊抓了一批膽大包天者,殺雞儆猴,而朱重九那邊,卻連回應都懶得回應,隻是通過報紙發布了一條消息,宣布大總管府將在集慶路江寧城外的紫金山上,建一座觀星台,台子落成之後,任何人隻要提交申請,並且繳納兩百文華夏大通寶,就可以借助觀星台上的特大號望遠鏡,一窺月宮與星河真容,第一個觀星的日子就定在下個月十五,誠邀天下名士如期蒞臨。

    “呸,那朱重九肯定是窮瘋了,又想辦法斂財。”消息傳出後,有人照例是大聲唾罵。

    也有人非常遲疑地問,“那朱重九不會是想學哈麻,把大夥騙過去殺掉吧,畢竟觀星賞月這事,尋常愚夫愚婦才不會花那份冤枉錢。”

    “怎麼可能。”四下裏,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反駁之聲,“朱重九那廝最是好名,《儒林正義》在他治下辦了也不是一、兩年了</

    4973

    span>你看東家和主筆,不也還都活得好好的,。”

    “對啊。”被駁斥者先是輕輕點頭,旋即,又迅速將眉毛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朱重九的確倒行逆施,禍亂綱常,但朱重九這賊,卻果真沒有因為別人不肯說他的好話,就抄人的家,砸人家的報館,要人的性命,僅此一點,他就比蒙元朝廷大氣得多,也自信了上百倍。

    “那到時候老夫就去看看,看那蒼天之上,到底有誰在護著朱賊,讓他膽敢如此橫行無忌。”微微震驚之後,便有人心中湧出一股浩然之氣。

    光是罵,罵不倒朱賊,既然他堅信,蒼天之下,人人平等,而朝廷又沒心思出兵,唯一擊敗他的方法,恐怕就是一窺天空全貌,從根子上,破掉他的執念。

    此乃涉及到禮義興衰的大事,儒家子弟責無旁貸。

    故,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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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觀星(上)

    儒學在華夏大地上能綿延傳承兩千餘年,並且輻射影響周邊十幾個國家,自然有其精,妙之處,雖然其自漢代之後就屢遭篡改,到了蒙元一朝,更是被豎儒許衡等人糟蹋得麵目全非,但無論是在理論體係的完整性,還是於朱重九那個時代的社會契合程度,依舊是當世無雙。

    換句話說,在一個能完整讀寫自己名姓就算識字,文盲率依舊高達九成以上的時代,能讀得起書的,幾乎全都不是普通人家,而誰家的孩子向著誰說話,當這些讀書人掌握了權力,參與到一個政權的日常運作之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為所出身的階層謀發聲。

    所以儒學無論最初誕生時是什麼模樣,在上千年的不斷演進的過程中,就勢必要替讀書人和他們背後的家族,替整個士紳階層張目,而士紳階層的子弟在讀書做學問時,也會本能地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理論體係,雙方經曆了千餘年的相互選擇,彼此適應,早就成為一個無法分割的整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當一個如此龐大複雜且根深蒂固的體係感覺到自己遭受了威脅的時候,其反撲急切程度和力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重九和他的淮安軍一直占據著民族大義,早早打出了驅逐韃虜的旗號,並且已經在曆次戰鬥中,展示出了足夠的實力,否則,當“平等宣言”發布之,所遭受的反撲力度,至少還要增加兩倍。

    好在蒙元朝廷的戰爭儲備,在上次那場曠日持久的戰鬥中,被脫脫、雪雪等人消耗一空,至今沒恢複元氣,否則,剛剛安生了一年的徐淮大地,肯定又要被再度卷入戰火。

    好在韓林兒和劉福通等人俱出身於明教,與儒家子弟水火不同爐,否則,恐怕汴梁方麵會迅速發現並利用這一次難得的時機,嚐試將淮揚再度置於自己的絕對控製之下。

    好在朱重八的實力與朱重九相差懸殊,而前者又向來行事謹慎,不願為任何人火中取粟,否則,一場慘烈異常的紅巾軍內戰,就要在長江沿岸展開。

    好在淮安軍中絕大部分中高級將領都是曾經與朱重九並肩作戰過的老兄弟,而淮揚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半來,又通過長江講武堂對底層軍官進行了輪訓,極大加強了對軍隊的控製力,否則,自家內部難免會有不測之事發生。

    好在,淮揚各地的頑固士紳,這幾年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不太頑固者,則通過入股淮揚商號及其名下的各項產業,賺到了比以往多出數倍的錢財,對大總管府的態度已經從敵對轉為擁護,否則,很難保證他們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來。

    好在,脫脫當年一場大洪水,讓兩淮的百姓徹底看清楚了,蒙元朝廷對漢人的真正態度,否則,在儒生們的傾力蠱惑下,說不定有人真的會站在他們那一邊,、

    好在,從三年前初下淮安,大總管府有一直通過學堂、科舉考試和集賢館,傾力招納和培養跟自己誌同道合的讀書人,與此同時,大總管府的未來,也越來越對參與者有吸引力

    好在

    不知道多少幸運與巧合交疊在一起,才會得到一個最最幸運的結果。

    這個幸運的概率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後世許多曆史學家,在研究這一個階段的斷代史時,都經常為某一個假設而汗流浹背。

    假設朱重九不是依靠一把殺豬刀殺到了淮揚大宗管之位;

    假設朱重九沒有在先前那一係列事件中證明了他的目光確有過人之處;

    假設劉子雲、吳良謀、吳永淳、徐達等人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將領;

    假設胡大海、伊萬諾夫和阿斯蘭、耿再成等人沒有受過他的恩遇;

    假設朱重九沒有將每年底的商號分紅,大多數都分給了手下人;

    假設逯魯曾、蘇明哲、羅本等人是野心勃勃之輩;

    假設蒙元那邊當時主政的不是根基不穩的哈麻,而依舊是權傾朝野的脫脫

    以上任何一個假設如果成立,剛剛長出犄角和牙齒的淮揚大總管府,恐怕都要直接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然而,曆史終究不能假設。

    雖然,後來是史書上清楚地記錄著,吳國公、淮揚大總管、殺豬屠戶朱重九,在一個非常不恰當的時間,和非常不恰當的地方,被劉伯溫逼得無路可退,所以才做出了一個不謹慎的決定。

    但是,正是這個不謹慎的決定,讓淮揚係走上了與前輩起義者們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終在人類的曆史上留下了一卷輝煌。

    不過,也有一些有良心的曆史學家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們通過大膽假設,非常直接地得出了,‘當時朱重九公開宣布他的《平等宣言》時,完全是投機取巧’這一結論,這份宣言與曆朝曆代的農民起義者所秉持的綱領,實際上並沒太大差別。

    陳勝吳廣曾經提出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小波李順提出過,“等貴賤,均貧富”;甚至被朱重九黑心算計成傀儡的徐壽輝也提出過,“摧富益貧”;其他紅巾諸侯,包括劉福通、彭瑩玉、布王三、朱重八和張士誠,在各自的地盤上,不同的時間,也都宣布過極為類似的政令,因為明教的基本教義裏頭,就有“凡奉明尊者皆為兄弟姐妹,財互通、力互助、彼此平等”的信條。”

    隻不過,這些人誰也沒有朱重九膽子這麼大,做得那麼幹脆,直接把“人人生而平等”當作了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所有政令的根基。

    而在頒發此令的之前和之後,非但蘇明哲、吳永淳等人家資萬貫,府裏使奴喚婢,朱重九自己家,照樣是一個老婆八房小妾,外加丫鬟、仆婦、長工、親兵無數。

    換句話說,通過大膽假設,某些有良心的曆史學家,非常輕易的就證明出,朱重九並非是真心想要“人人生而平等”,而是想標新立異,證明他的淮揚紅巾與其他造反者不同,通過這種投機取巧的方式,吸引世人的目光,進而達到蒙蔽更多的群氓,前仆後繼供其驅策的醜惡目的。

    當然,有良心的曆史學家哪朝哪代都不缺,當他們終於還原了“一代奸雄”朱重九的真實麵目時,被研究對象已經都死了數百年,誰也不會從棺材裏做起來反駁他,也許是不屑反駁。

    總之,曆史是無數偶然碰撞後的結果。

    至於碰撞的過程是慘烈,是血腥,還是風光旋旎,恐怕隻有當時的人自己知曉。

    也許當時的人,也沒考慮那麼仔細,想做,便做了,至於結果,誰能就確定,不做,會比做了走得更遠。

    事實上,恐怕這才是朱重九的真實想法。

    他在將“人人生而平等”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根本沒想到,自己將站到全天下的儒林子弟的對立麵。

    受朱大鵬和朱老蔫的雙重影響,他隻是覺得,人和人之間互相奴役是一種罪惡,曾經發生在朱屠戶一家的悲劇,不該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如果不是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進而對整個社會環境都相當失望的話,朱大鵬也不會從一個技術骨幹,迅速脫變為一個宅男。

    這兩輩子的記憶,都不精彩,都有太多太多的遺憾需要彌補,而能從根子上改變這些,或者說加以修正的,恐怕也唯有“平等”兩個字。

    隻有人和人從精神和法律等諸多層麵,達到了平等,才不會有官員子女仗著其父的餘蔭,去巧取豪奪,隻有平等,才能遏製那種“草民活該忍受陣痛”,我兒子年薪千萬的荒誕,隻有平等,“大教授殺死了農民工應該輕判”的奇談怪論才不會在二十一世紀還有生存空間,隻有平等,“因為當時日本國文明程度更高,所以華北地區該接受日本統治,為此可以做出任何犧牲”這種鬼話,才不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二戰之後的中國法庭上,並且引起無數“公共知識分子”的共鳴

    融合了兩個靈魂,同時也記憶了兩個不同時空所有不平的朱重九,不願意看到悲劇和醜陋再一遍遍重複。

    所以他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他開始努力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改變這個世界,他在那一刻,也許鼓足了勇氣,卻絕對沒想到會引發何等嚴重的結果。

    令他非常開心的是,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公之於眾之後,他發現自己眼前一下子就變得明亮了許多。

    令他開心的是,劉伯溫最終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令他更為開心的是,在座的大多數文武,都對他的想法表示的支持,大夥剛剛脫離苦難未久,對從前的遭遇都刻骨銘心。

    雖然此後的幾個月裏,大總管府內部,依舊陸續出現了一些雜音和反彈,但是在整個淮揚地區,這種雜音和反彈都沒造成什麼影響,朱重九的威望足以將它們壓下去,大總管府的財力,以及逯魯曾、蘇明哲、劉伯溫、馮國用等人的能力,也足以將反對者造成的破壞控製在最小的範圍。

    不過,來自外界的反彈和雜音,朱重九光憑借和威望和財力就無法徹底壓下去了。

    逯魯曾、蘇明哲、劉伯溫和馮國用等人,使盡渾身解數,也隻能保證,周邊沒有任何勢力敢主動向淮安軍挑起戰火。

    而一些讀書人和士紳自發行為,大總管府上下對付起來卻有些力不從心,他們甚至起到的作用還不如蒙元朝廷,至少蒙元朝廷不想讓士紳和讀書人們參與進來,就可以隨意按個罪名將他們折騰至死,而大總管府,卻輕易不敢開因言罪人的先河。

    更令朱重九這個大總管感到無奈的是,蒙元朝庭明明將讀書人和士紳們都虐到豬狗一般了,後者卻依舊心甘情願地站在蒙元那邊,繼續對淮揚攻擊不休。

    端的是,大元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元如初戀。

    更有甚者,竟然變賣的家產,遣散了妻兒奴仆,孤身一人南下,準備要親自前往揚州,當麵質問淮揚大總管府上下為何倒行逆施,。

    罵賊而死,是一種榮耀。

    儒家一脈傳承千年,其中有多少見利忘義的不肖子弟,就有多少甘願為了大道而赴湯蹈火仁人誌士。

    雖然,在他們的大道中,禮儀綱常乃是第一位的。

    隻要接受了禮儀綱常,異族統治不統治華夏沒關係,百姓受多少苦難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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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9: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觀星 (中)

抱著殉道或者沽名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心態,從二月起,大量的士子名流從各地啟程,或者雇車,或租船,陸續趕往淮揚。

    拜淮揚商號貪財所賜,如今跑在陸地上的馬車,也有不少由兩輪改成了四輪。雖然四輪車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走得搖搖晃晃,但裝了鋼製或者木製減震器的車廂,依舊要比原來那種直接跨在車軸上的兩輪同類平穩得多。乘客即便在裏邊晃上一整天,也不會覺得筋疲力竭。

    隻是這種四輪車的租金麼,也是兩輪車的好幾倍。這讓租車者心裏,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拚著血濺五步,也要揭開朱屠戶的“平等”謊言,將其真實麵目暴露於天下。

    至於跑在水裏的客船,也有不少換上了厚布船帆。調節起來更容易,船速比原來也提高了許多。隻是操帆的夥計,再也不能由船老大自己兼任。必須單另花錢雇人,並且薪酬還不能太低。畢竟這東西不是隨便就能玩得轉的,萬一操作失誤,就有可能是個船毀人亡的結局。

    所以有關軟帆取代硬帆所帶來的慘禍,在某些租船者眼裏,也成了朱屠戶的罪狀之一。為了賺錢而草菅人命,這樣惡賊,怎麼有臉指責蒙元朝廷?蒙元朝廷雖然在立國時殺戮狠了些,但也沒用蠅頭小利來誘惑百姓自尋死路。況且蒙元朝廷自世祖時就禮賢下士,啟用“魯齋先生”確立了國家綱常。而那朱重九,卻公然將孔孟之道踏於腳下。(注1)

    那淮揚大總管府治下各地,開春後除了在正南向與蒙元地方官府有小規模的交手之外,其他各處都偃旗息鼓。所以進出哨卡管得很寬鬆。對於過往車船,隻是簡單翻看一下有沒有攜帶弓弩之類遠程武器,就果斷放行。根本沒在乎乘客是不是地方名流,也沒有尋找各種借口敲詐勒索。這倒讓那些遠道而來者,在鬱悶之外,心裏頭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大拇指。覺得朱賊重九雖然行事狂悖,但馭下卻頗有幾分手段,至少不像蒙元那邊,放任貪官汙吏橫行。

    然而好印象沒保持幾天,當他們風塵仆仆趕到揚州之後,心情就立刻又惡劣了起來。整個淮揚大總管府上下,居然沒安排任何人出麵來接待各地名士。僅有的集賢館,也因為住滿了前來投奔大總管府的“儒林敗類”,不再向沒有薦貼的士子名流敞開。倒是城裏的各類客棧,對遠道而來的士紳們倒履相迎。不過客棧老板和夥計們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像剛剛撿到了一頭大肥羊屠戶,讓大夥不寒而栗。

    而那城裏客棧的價格,的確也是刀刀見血。一套帶著裏外間的上房,每天居然以兩百文大通寶起價。即便是不分內外的陋室,每天連飯菜帶居住也要一百三十餘文。至於帶著花園的套院兒,竟然高達每天一貫。真是把全國各地的士子們都當成了白癡。

    倒是城郊和碼頭上的雞毛小店,價格便宜得很。每天隻要十五個大通寶就能租到單間,通鋪則僅僅一文。可心存必死之誌的皎潔名士,怎麼可能與滿身臭汗的小販力棒們同住一個院子?那不是有辱斯文麼?即便最後如願罵賊而死,帶著滿身的虱子如何去見夫子?

    於是乎,很多士子名流,沒等找見合適的“殉道”機會,就先被揚州城的巨額客棧租金,給打得鎩羽而歸。而那些口袋裏不怎麼差錢的,在城內的客棧安頓下來之後,卻又憤怒地發現,他們根本沒機會見到朱屠戶。

    雖然朱屠戶在他的宣言裏口口聲聲地說,“人人生而平等”。可他的大總管府大門,根本不對任何人敞開。即便是如周霆震、鄭玉這兩個成名已久的士林翹楚,親自到門前遞了名帖之後,也沒得到應有的禮遇。僅僅是由集賢館的山長逯鵬出麵客套了幾句,問清了來意之後,就徹底沒了回音。(注2)

    “那朱賊重九既然敢妄談平等,就應該有當麵接受儒林質詰的勇氣。像這般縮起來,豈不怕天下人恥笑?…”當即,便有讀書人在大總管府門口鼓噪起來,要求裏邊的賊人出來傾聽民意。結果才喊了兩遍,就招來了一大堆身穿黑衣,手提木棍,滿臉刀疤的兵痞們,將大夥圍攏了個水泄不通。

    在那一瞬間,立刻有人想了起來,朱重九是賊。跟賊講道理,等同於自己找死。頓時嚇得兩股戰戰,麵無血色。還有一些心氣高潔者,自知殉難時刻已至。當即整頓衣冠,將事先準備好的絕筆詩作大聲吟哦。結果無論是兩股戰戰者,還是慷慨赴死者,都白忙活了半天。那群身穿黑衣,不是缺胳膊就是少眼睛的兵痞們,雖然滿身都是殺氣,卻根本沒動他們分毫…

    黑衣人的頭目長相頗為斯文,拿來塊牌子,非常認真地告訴大夥,大總管府周圍五裏不得喧嘩。如果有民意需要上稟,可以去揚州縣裏相關各科房投帖子,然後等著縣衙和府衙逐級批複。如果是治國之策,則可以先寫好了,到集賢館找小吏遞交。如果單純地想當眾宣讀自己對時政以及對大總管府的看法,請按照木板上的指示徑直向南,在城北保揚湖畔有座議政園,裏邊設有專門的講台和座位,供所有人不平而鳴。

    “汝休要虛言相欺,我們跑到城北對湖而談,豈不是等於自己說給自己聽?你家總管既然自詡“不因言而罪人”,又何必裝聾作啞,貽笑大方?…”眾名士們被黑衣人說得頭暈腦脹,但念在對方手持棍棒卻相待以禮的份上,好歹稱了朱重九一個“你家總管”。但對後者掩耳盜鈴的做法,更是義憤填膺。

    那黑衣人的頭目雖然少了一隻胳膊,但看起來卻好像也讀過幾天書。聞聽此言,便單手舉起來朝著大夥行了軍禮,然後和顏悅色的補充道:“諸君且放寬心,城北的議政園,已經開了一年半,絕非專門為諸君所設。諸君若是真有兼濟天下之心,不妨先移步過去看看。裏邊的規則寫得很清楚,隻要諸君的提議,能說服在場的大多數人,並且持續五天每天能得到一千人聯署,就能直接送到蘇長史手上…”

    “是蘇明哲麼,他算個”士子當中,立刻有人出言不遜。但是很快,他便被同行從後邊拍醒。這是在揚州,蘇明哲那廝雖然是斯文敗類,卻竊居大總管府長史之職多年。乃為朱重九的頭號忠犬,戰書送到他手上,朱重九肯定不能再裝聾作啞。

    但連續五天,每天拿到一千個人聯署,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天下不滿於朱賊苛政的士子名流雖然成千上萬,能夠拚著一死趕赴揚州,並且能受得了揚州高額客棧租金的,也就剩下七八十人。而這七八十人想在一個偏僻的院子裏,鼓動起十倍的追隨者,何談容易?弄不好,忙來忙去,除了湖麵上的波濤聲之外,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但這個問題一提出來,就遭到了眾黑衣人大聲恥笑。“哈哈哈,你以為隻有你們幾個讀書識字麼?真是一群井底之蛙…拜托,你等還是先去看看再說話才好。別是自己瞎了眼睛,卻說天都是黑的……”

    “去就去,還怕了你們不成…”眾士子名流們豈能被一群缺胳膊少眼睛的殘兵給看低了?當即,揮動飄飄大袖,就準備趕往城北議政園。而那帶頭的黑衣人,卻又好心叫住了他們。“先別急,聽我說完。咱們揚州有公共馬車,雖然擠了些,但每一刻鍾就有兩輛前往議政園的。你們去前麵那個涼亭,前麵那個長條涼亭下麵等。再抬頭瞅著十字街頭鍾樓上的自鳴鍾,到了十點鍾,就是原來的巳時半光景,應該就有馬車過來。上麵塗著綠漆的就是,隻要一個通寶,任何人都可以坐上去,坐滿了就走…”

    “哼…”眾士子和名流們氣得直皺眉,讓讀書人和販夫走卒同乘一車,豈不是有辱斯文?然而對方也算是出於一番好意,他們不能過分擺架子。隻得表麵上拱手道了謝,然後商量著到哪去單租馬車。

    好在這揚州城中,除了那種塗著綠色的大塊頭公共馬車之外,拉私活的四輪車也不少。見到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知道有大生意可做。便紛紛沿著街道靠攏過來,將他們一波接一波,運往了各自的目的地。

    一路上心中的忐忑和好奇暫且不說,待來到了議政園,眾士子和名流們立刻又氣得兩眼冒火。供大夥當眾慷慨陳詞的台子是有,並且不止一座。每座上麵,還提供專用的鐵皮喇叭,唯恐說話者的聲音不夠高。但台下台上,那都是一群什麼東西?肩上打著補丁的,腳下穿著草鞋的,還有挑著菜擔子無聊駐足的,生者滿手老繭的,居然都拿自己當成了人物,妄議起時政來。

    剎那間,不少士子就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開始低聲斥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居然想替朱屠戶出謀劃策?…這軍國大事,豈能由黔首白丁妄言?”

    “可不是麼?都說朱重九倒行逆施,我看,這分明是自甘墮落才對。古往今來,欲成大事者,豈能問道於盲?…”

    正怒不可遏間,卻聽見距離大夥最近的台子上,有人透過鐵皮喇叭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都是街坊了,我就不多廢話了。誰都知道,咱們揚州這地方,地裏都快長銀子了。可這銀子再多,也得先由著咱們揚州人先賺是不是?可自打去年以來,南來北往的,還有鄉下山溝的,每天都成百上千人往咱們揚州擠。並且來了就賴著不走,弄得店鋪和工坊招夥計,都一挑再挑。咱們這些老揚州,反倒弄得都快沒飯碗了。這怎麼公平?要我說啊,咱們就得給知府衙門遞個條陳,凡不是本地人,就不能來城裏找事情做…揚州是揚州人的揚州,不是誰想來就來的地方?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趙老大,你說得對…”

    “揚州是揚州人的揚州,外鄉人滾出去,滾出去…”四下裏,眾百姓揮臂響應。一時間,竟然如晴空霹靂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這也是議政?”正當眾士子名流在別處幾曾見過此等熱鬧,頓時一個聽得瞠目結舌。而就在這當口,臨近的台子上,卻又有另外一個人舉起鐵皮喇叭,高聲喊道:“各位父老,各位鄉親。先別著急,都先別著急…大夥想想,咱們朱總管,可是徐州人。咱們羅知府,原籍也不是揚州。如果沒有他們,大夥現在甭說賺錢,有的人連要飯都未必要到熱乎的…這人啊,不能自己抖起來就忘了本。外鄉人怎麼了,外鄉人就不是人了麼?他們願意來揚州,正說明咱們大總管得人心,咱們揚州百姓仗義。古語雲,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咱們大總管將來肯定是要做皇上的,咱們可不能為了自己兜裏多賺幾個,就壞了他老人家的大事…”

    “劉二哥說得對…”

    “是啊,朱總管對咱們揚州人有大恩,咱們不能給他添亂…”

    “趙老大,你怎麼想把朱總管也給趕出去?”

    四下裏,又是一陣附和之聲,吵得旁觀者頭暈腦漲。

    那趙老大眼瞅的著自己的支持者,瞬間就被對方拉走了一大半兒。氣得火冒三丈。跳著腳,大聲喊道,“姓劉的,你瞎放什麼狗屁?咱幾時說過要趕走朱總管來?你個小王八蛋,誰不知道你家前年趁亂霸占了南城半條街?你不就是想多租幾間房子出去麼?幹嘛裝作替全天下的人著想一般…”

    “你才放狗屁?誰不知道你趙老大幹活偷奸耍滑,被人開革了好幾次?”

    “你娘的,你敢汙蔑老子。老子捶死你…”趙老大被當眾揭了短,麵紅耳赤。立刻跳下高台,擼胳膊挽袖子,就準備找劉二拚命。

    那劉二也不是個善茬,見找趙老大想動武。亦掀起袍子下擺,飛身跳落看台。帶著十幾個嘍囉,直撲趙家老大和他的幫凶。

    眼看著雙方就打在了一起,拳頭鞋子亂飛。就在此刻,忽然衝進來一隊黑衣人,手裏的銅鑼敲得震天般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兀那趙大劉二,還不鬆手?再打,就全送你們去挖河溝。奶奶的,還沒當上官呢,就不準別人說話了。要是讓你們倆當了官兒,大夥豈能還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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