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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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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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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9: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觀星(下一)

    這些黑衣人與士子們在大總管府衙門前遇到的一樣,個個都帶著傷殘,但彼此之間配合後發揮出來的戰鬥力,遠非趙大、劉二這種角色能比,轉眼間,就將衝突的雙方徹底隔離開,然後再分別捉起來,在看台下蹲做一堆兒,劈頭蓋臉地數落道:“打啊,接著打啊,趕緊著,爺們還沒過夠癮呢。”

    那趙大和劉二豈肯吃這眼前虧,趕緊抱拳於頭頂,不停地作揖求饒:“哥哥,眾位哥哥,小人知錯了,知錯了,請各位哥哥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我呸,就這點兒尿性,還動武把式。”黑衣人的頭目張口,朝地上吐出一大口唾沫,用敲鑼的布錘,照著二人腦門猛戳,“有種去陣前殺韃子,跟自己人窩裏橫,算什麼玩意兒,這衙門裏頭還沒讓你們說的算呢,真讓你們說得算了,去不是一言不合,就得退出去斬首示眾,。”

    “哪能,哪能呢,瞧哥哥您說的,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隻是切磋,切磋。”趙大、劉二被罵得麵紅耳赤,繼續不停地作揖。

    那黑衣人的頭目見他們肯服軟,也不懶得再繼續罵,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布:“現在知道錯了,早幹什麼去了,咱們議政園門口的大牌子上,寫的是什麼你們倆也別裝著不知道。

    趙能、劉北,你們兩個,各自罰款五貫,三個月內不準再上台,如果半個月內不到衙門交清,後果自負,。”

    那趙大、劉二兩個聽了,後悔得連腸子都想往外吐,趕緊繼續大聲哀求對方高抬貴手,那黑衣人的頭目卻狠狠敲了下銅鑼,大聲宣告:“晚了,犯了規矩,就得挨罰,你們倆若是不服,可以過後向揚州府去申訴,但申訴結果下來之前,該交的錢一文都不能少。”

    隨即,又用力敲了下銅鑼,把臉轉向在場中其他人,“下一個輪到誰了,趕緊上,別耽誤功夫,注意,誰要是再敢動武,老子就跟他一對一單挑,甭看說漂亮話說不過你們,用拳腳講道理的話,以後這議政園裏頭,肯定就是老子自個兒說了算,你們全得好好聽吆喝。”

    “轟,,。”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裏,立刻爆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誰都知道,這群身穿黑衣服的殺材,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動起手來,個個能以一當十,假如真的論拳腳決定誰說得算的話,大夥就隻能乖乖趴下聽吆喝去了,誰也甭指望還能活著站在台子上。

    “下一個,趕緊著。”黑衣人頭目撇撇嘴,帶領手下爪牙分開人群,繼續走到外圍維持秩序,把講台留給周圍的看客們,後者則先是本能地觀望了一陣兒,看看周圍不像還有麻煩的樣子,便又慢慢恢複了活躍。

    隻見一名臉上帶著條長疤,卻做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順著梯子,一步一晃地爬山了靠近水畔的講台,先拱起手來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舉起銅喇叭自我介紹:“在下王守義,乃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曾經讀過幾天書,後蒙大總管賞識,提拔為縣學的訓導,前年十二月在江灣新城”

    話才說了一半兒,底下就有人大聲起哄道:“行了,王秀才,別整天把你那點兒功勞掛在嘴巴上了,不就是幫著吳將軍守城時,臉上挨了一箭麼,大總管都把你直接提升為縣學教諭了,你還想怎麼著。”

    “是毒箭,是挨了一支毒箭。”王守仁立刻羞得滿頭是汗,臉上的疤痕如蜈蚣般上下湧動,“毒箭,老子在醫館裏躺了半個月,才把命撿回來,老子的教諭職務,是拿性命換回來的,你不服,不服你也去跟韃子做一場再來說嘴。”

    那台下起哄的人聽了,頓時氣焰就矮了三分,擺擺手,撇著嘴回應,“得,得,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咱們想聽的是你有什麼好主意要獻給大總管,不是聽你擺功。”

    “哪個擺功來,王某隻是說,王某隻是說,王某不是為了,不是光為了自己而已。”王守仁氣得直哆嗦,卻不肯放下鐵皮喇叭,先氣哼哼地解釋了幾句,然後繼續說道:“各位鄉親,王某家住城北柳樹坊,可每回想去城南走親戚,都得繞行三四裏路,從康樂坊那邊過橋,前幾天聽知府大人說,大總管府衙門將專門撥下一筆錢來,要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王某琢磨著,這筆錢雖然說要花在咱們揚州人頭上,可也不能按人頭分不是。”

    “哈哈,,。”台下有許多消息靈通者,都搖頭而笑,大總管府要將去年的一部分盈餘返還給地方,這件事情已經白紙黑字印在報紙上,但具體怎麼個用法,還真是個問題,眼下揚州城、江灣兩城內,人丁已經又恢複到了百萬以上,再多的錢按人頭數平分下去,落在每個人手裏的恐怕也不夠買一個燒餅。

    “所以呢,王某今天就有個提議,請知府衙門撥款,給咱們城西北百姓,專門修座石橋,讓咱們以後去城南,直接從柳樹坊就能過河,不用再頂著大太陽繞上三四裏地,弄得像隻狗一般拚命吐舌頭。”

    “轟。”台下的人群,頓時又笑成了一團,都覺得王守義不愧是個讀過書的秀才,想得就是周全。

    眾外地來的士子和名流看到此景,忍不住又一個個把眼睛瞪得溜圓,“這樣也行,這官府怎麼花錢,哪論到草民來決定了。”

    然而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那王守義帶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學童,拿出紙張來開始征集聯署,眾看客們則紛紛走上前去,或者借王守義遞過來的汲墨鐵筆,簽下自己的大名,或者按個手印,再由兩個學童代簽,轉眼間,就簽了滿滿七八頁紙,即便不夠一千,也有九百七八十出頭了。

    趁著王守義繼續征集人聯署的時候,又有一個姓蘇的胖子爬上了講台,舉起銅喇叭,開始說出他自己的提案,那就是,請大總管府加派黑衣城管,打擊城裏流竄的扒手和騙子,凡抓到者,皆送進煤礦,永遠不許這類人重見天日。

    這個提案比先前那個,得到了更多人支持,凡是生活在城裏有手有腳的,誰也不希望自己辛苦了一個月賺來的薪水,被小賊轉眼摸走,或者被騙子設套給騙個精光,故而很快,蘇姓胖子就拿到了十幾張大紙的簽名,高高興興地捧在手裏,找相關衙門去存檔備案了。

    緊跟著,又有第三、第四、第五個人上台,公開宣講自己的提案,或者拿到了滿意的支持,或者鎩羽而歸,眾旁觀的士子名流們粗略算了一下,基本上涉及到市井草民切身利益的,就容易得到聯署,而相對空泛或者長遠的,則很難受眾人響應。

    “讓我也來試試,就不信天下百姓都願意跟著朱屠戶一條道走到黑。”來自恩州的名儒王蓬,找了個機會攀上一座講台,拿起銅皮喇叭,扯開嗓子喊道:“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上古之時,人茹毛飲血,淩弱以強,行止無異於禽獸,有聖人降世,以禮教化萬民,故人始知上下、長幼、順逆,繼而知忠孝、尊卑,始有別於禽獸,今大總管府推行“平等”之策,乃惑亂之始也,若人皆不知上下,無守禮儀”(注1)

    ‘“他說什麼。”周圍的百姓被突然冒出來的“之乎者也”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互相詢問,立刻有進過學堂者隨口翻譯道:“他說禮是天經地義的東西,有了這東西,人才和野獸有了區別,而禮的意思就是,知道上下,長幼、尊卑的區別,如果不懂得這些,就是禽獸不如。”

    “去他娘的,又是那一套,讓老子繼續受一輩子欺負還不敢抱怨!”百姓們聞聽,立刻如沸水般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大聲議論。

    朱重九的“平等宣言”雖然今年正月才正式付諸文字,但三年多來,隨著地方上的士紳和儒生被驅逐的驅逐,收編的收編,隨著各類作坊和店鋪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淮揚一帶沿河運河的城市裏,百姓對貴賤尊卑的教條已經非常淡薄,隻覺得像現在這樣憑力氣和手藝吃飯,凡事都求個公道最愜意不過,誰也願意再回到過去那種必須要仰人鼻息日子裏繼續受罪吃苦。

    因此,大夥根本不肯給王蓬把話說完的機會,很快,就有一些嗓門大的人帶頭喊道:“兀那書呆子,你一個外地人瞎叫喚什麼,你願意給蒙古人當驢子,盡管自己當去,別拉上老子,老子沒那個當驢子的癮。”

    “就是,自己願意當奴才不算,還想拉上咱們,咱們淮揚人的事情,哪輪到你們這些外來的書呆子瞎嘚啵,。”

    “滾下去,滾下去,你自己願意當狗,自己去當,把你的老娘和妹子,全送給蒙古人暖被窩,說不定還會賞你個官兒當。”

    “有官當也長不了,等咱們大總管北伐之時,他們還得滾下來。”

    “滾下來,趕緊滾下來,張明鑒火燒揚州時,怎麼沒見你們站出來說話,韃子掘堤放水時,怎麼沒見你們言語一聲,現在老少爺們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你們就又跳出來了,你們到底是安得什麼心思,。”

    “就是,還有別於禽獸呢,韃子殺人屠城,你敢上前放一個屁麼,,你有那膽子麼。”

    “怎麼可能,他們敢來咱們揚州,就是摸準了咱們大總管不亂殺人的好脾氣,換了韃子那邊,他們才不敢胡亂放屁。”

    一句句,雖然粗鄙無文,卻全都罵在了點子上,把個老儒王蓬罵得七竅生煙,偏偏又找不到官府和家丁可以替自己撐腰,震懾群氓,身體在台子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猛然噴出一口老血,仰麵朝天栽倒在了木製台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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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觀星(下二)

    “原吉兄。”

    “最閑居士。”眾士子名流看得肝膽欲裂,衝上看台,抱著老儒王逢放聲悲鳴。

    台下圍觀的眾百姓,也沒想到說話者居然被大夥給活活罵死了,一個個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眾士子名流們見狀,心裏愈發覺得悲憤莫名,於是紛紛拖長了聲音,對著屍體哭拜,“原吉兄,你半生高潔,不染塵事,沒想到,居然喪於鄉野愚夫之口。”

    “最閑居士,你衛道而死,終將青史名標,小弟不才,願尾隨於後。”

    “最閑園丁,你以傳大道為己任,今天罵賊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最閑,最閑,你”

    正哭得熱鬧間,耳畔卻又傳來一陣刺耳的銅鑼聲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緊跟著,黑衣人的頭目又帶領一幹爪牙衝上台,先不由分說命人將士子名流們從王逢的“屍體”旁架開,然後蹲了下去,用手指探了探死者的鼻息,隨即掄起拳頭,衝著“屍體”胸口便是重重一擊。

    “你,他都死了,你還辱屍,此舉與禽獸又有何異。”名儒周霆震火冒三丈,一把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衝到近前對著頭目做勢欲撲。

    那黑衣人頭目隻是隨便揮了揮胳膊,就像趕蒼蠅一般將他掀到看台角上,然後又朝著屍體的左胸口捶了兩拳,拍了幾掌,隻聽“唉呀,,。”一聲悲鳴,先前被大夥當作“殉道而死”的王逢,突然就哭出了聲音來。

    “他這是氣血攻心,老子當兵時若是沒學過幾手救護之道,由著你們咒他,他才真的死定了。”黑衣人頭目站起身,衝著目瞪口呆的士子名流們大聲叫嚷,“不懂,就別裝大頭蒜,這天底下爾等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自大加一點就是臭。”

    一番話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卻讓眾士子名流們個個無言以對,畢竟,他們剛才都以為王逢已經死透了,把悼念的文章都隨口做了出來,誰料老儒王逢卻命賤如斯,居然被一個兵痞隨隨便便朝胸口打了幾拳,就又回轉陽世。

    那黑衣人頭目見眾人接不上話,臉上的表情愈發輕蔑,“爾等既然準備說理,就別指望別人誰都洗耳恭聽,準你們說話,不準別人反駁,這算說得哪門子理。”

    “你”眾士子氣得火冒三丈,卻不敢跟他動手,隻能還以怒目。

    黑衣人頭目見此,索性抓起銅喇叭,大聲吼道:“我什麼我,,我這是好心才勸你們,你們別不知道好歹,外邊人過的日子什麼模樣,我揚州人過的日子什麼模樣,你們一路上沒帶著眼睛麼,想憑著幾句空話就讓我等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再回去給蒙古人做牛做馬,難道你們以為人人都像你們一樣,腦袋都被驢踢過了,,不服,不服你們盡管繼續在台上瞎吆喝,今天你們若是能湊夠一百個簽名,老子把眼珠子摳出來讓你們當泡踩。”

    “罵得好,李隊長,就該這麼教訓這群外鄉人。”

    “一群書呆子,你們怎麼不去勸蒙古皇帝,趕緊把位子讓給朱總管坐。”

    “日他娘,老子跟在大總管身後拚了命,還換回了幾天舒坦日子,誰要想拿去,先過來問問老子手裏的刀子。”

    “甭跟他們廢那話,吃屎吃慣了的東西,哪聞得到五穀香。”

    霎那間,台下叫罵聲如潮,一浪浪鑽進周霆震、鄭玉等等士子名流的耳朵,令後者臉色由紅轉黑,又迅速由黑轉白,再也沒勇氣宣揚自己的君臣貴賤大道,扶著老儒王逢,落荒而逃。

    “唉,主公何必如此折辱斯文,。”湖麵上的一艘毫不起眼的畫舫裏,劉基劉伯溫拱起手,鐵青著臉進諫。

    剛才那幾幕,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一時間竟有些物傷其類,本能地就覺得是朱重九故意設了套子,讓外地趕來質問他的士子名流們自己往裏頭鑽。

    “伯溫,你這可是冤枉我了。”朱重九被問得一愣,趕緊收起臉上自豪的笑容,低聲解釋,“我既然決定利用他們試探淮揚民心,就不會自己再故意派人收拾他們,否則,試探出來的結果又有什麼價值。”

    說罷,又將頭快速看向坐在艙門口另外一張桌子旁的張鬆和陳基,帶著幾分懷疑問道:“那裏邊有你們的人麼,我是說,剛才找士子們麻煩的那些人。”

    “主公明鑒,他們都不在軍情處的監視範圍。”軍情處陳基拱了下手,正色回應,看向劉伯溫的目光裏,卻隱隱帶上了幾分怒氣。

    “微臣的人,隻負責暗中盯著他們別做太出格的事情,卻不會主動與他們發生糾葛。”內務處主事張鬆則站了起來,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般辯解。

    “坐下說話。”朱重九笑著揮了下胳膊,示意張鬆不要太緊張,“那就繼續盯著吧,務必保證他們在我方境內的安全,真的有花光了路費回不了家的,就想辦法派人偷偷資助一些,過後去找蘇長史,讓他從我自己的賬上單獨撥款給你。”

    “主公慈悲。”內務處主事張鬆聞聽,立刻大拍朱重九馬屁,“他們要知道主公如此折節相待,一個個真該活活羞死。”

    “有什麼好羞的,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朱重九笑著搖頭,不經意間,臉上又露出了幾分索然。

    的確如後世一些史學家判斷的那樣,在將自己的“平等之道”推出時,朱重九根本沒有預料到,此舉會遭到大半個儒林的拚死阻擊,這些人,非但掌握著一個時代的話語權,同時也承擔著將華夏族的文明精華以文字相傳的使命,除非萬不得已,朱重九根本不想站在他們的對立麵。

    而當士子和名流們紛紛跳出來宣布跟淮安軍勢不兩立後,淮揚大總管府無論如何應對,結果好像都是得不償失,若是動刀子去殺,等於把精華與糟粕,一並丟進了血泊,若是聽之任之,早晚有一天,這些讀書人會覺得大總管府軟弱可欺,進而做出更無法無天的事情。

    “主公何必跟這群狂生一般見識。”內務處主事張鬆最見不得的,就是有人敢惹自家主公不開心,立刻又站起來,大聲安慰道:“據微臣所知,他們在蒙元那邊,也不怎麼受待見,蒙元官府對他們的態度,一向是‘敢亂說話就狠揍’,根本不管他們是支持官府,還是反對官府,結果這麼多年下來,他們一個個反而自詡為在野孤忠,恨不能立刻就為蒙古朝廷去死,。”

    “夠了。”沒等朱重九做出反應,劉伯溫已經怒不可遏,“騰”地一下站起身,手指張鬆鼻子,“你,你好歹也出身於士林,多少給自己留一些臉麵。”

    雖然已經發誓要追隨朱重九一輩子,但是他在內心深處,依舊無法擺脫多年來所受的理學影響,所以聞聽張鬆像剝筍般,將從前的儒林同道剝個精光,一瞬間,竟有些感同身受。

    而那張鬆,隻是對朱重九一個人五體投地,對於劉伯溫,卻絲毫也不肯客氣,迅速伸出一隻巴掌,將鼻子前的手指拍歪,然後冷笑著道:“臉麵,臉麵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留的,他們但凡還知道士林臉麵,就不該來揚州現眼,有本事去大都城敲鼓鳴鍾,讓蒙元皇帝準了他的策,提兵百萬南下,不掃平淮揚誓不罷休,,一張臉早就被妥歡帖木兒給坐屁股底下了,還來淮揚還充什麼道德君子,我呸,剛才大夥說得好,脫脫水淹徐睢時,怎麼沒見到他們放出個屁來,。”

    “你”劉伯溫氣得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晃晃,無論寫文章,還是用計謀,他都強出張鬆十倍,唯獨這唇槍舌劍,三個他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張鬆這種官場老油條的對手。

    “行了,都給我坐下。”身為淮揚大總管,朱重九當然不能由著下屬在自己麵前爭吵,用手指敲了下桌案,低聲呵斥,“看看你們兩個,成何體統,怪不得那些人覺得我淮揚內部有隙可乘。”

    這句話,說得的確有些重,張鬆和劉伯溫二人聽了,趕緊收拾起眼睛裏怒氣,將身體轉向他,雙雙施禮,“主公恕罪,微臣一時魯莽,請主公責罰。”

    “行了,都給我坐下”朱重九瞪了二人一眼,用力擺手,“以後都注意些,有力氣用在外邊,別朝自家人身上使。”

    “是,微臣知錯。”劉基和張鬆兩個各挨了“五十大板”,誰心裏都不痛快,但終究不敢再繼續爭執下去,互相橫了一眼,相繼歸座。

    “那個叫王守義的教諭,是什麼來頭,看樣子早就輕車熟路一般。”朱重九不願再於調節兩人矛盾上浪費時間,將目光轉向坐在自己對麵的揚州知府羅本,低聲詢問。

    “主公看人相當準。”羅本立刻心領神會,笑著拱手,“此人的確非同一般,自打被提拔為縣學的教諭之後,凡是出頭露臉的事情,全都少不了他,光是提案,基本上每月都能送到府衙裏頭一個,並且每個都能湊足五天的千人聯署。”

    “那你就由著他,要是人人都像他這麼折騰,揚州知府衙門就不用幹其他事情了。”胡大海很少插手政務,在旁邊聽得納罕,忍不住低聲質問。

    “胡將軍有所不知。”羅本轉過頭,笑呵呵地解釋,“兩年前初施此政時,知府衙門上下,的確有些頭疼,但現在,卻唯恐提案不夠多,畢竟,光憑著羅某和府衙眾人,怎麼勤於政事,總會有所疏漏,而有人能送提案上來,好歹也能為大夥拾遺補缺,反正最後準與不準,決定權在府衙這邊,提案再多再怪,也折騰不出什麼麻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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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移宿(上)

    “這”胡大海費了一些力氣,才完全琢磨清楚羅本的話,笑了笑,低聲道:“這辦法的確是獨辟蹊徑,至少府、縣兩級官老爺能及時體察到民情,不會被胥吏和豪族聯合愚弄。”

    “主公的一些善政,的確是需要施行一段時間之後,才能體味到其中妙處來。”羅本偷偷看了朱重九一眼,略帶幾分拍馬屁的味道點評。

    “那又如何。”劉基心裏不痛快,因此毫不客氣地指出其中紕漏,“從古到今,什麼政令初立之時,不是暢行無阻,然用不了幾年,就被有心人鑽了空子,似剛才那位王守義,若是背後有個奸商塞些錢給他,再給雇幾百個人幫他聯署,然後再買通了各科胥吏,分說此提案的諸多好處,這揚州城的縣君和府君,不照樣會被奸商玩弄於股掌之上。”

    “劉參軍這話就過了,羅某雖然愚笨,卻非無目之人,更不敢屍位素餐,有負大總管所托。”羅本雖然是劉基的晚輩,也受不了這位師叔當著自己的麵兒,把拿府、縣兩級的主官比作娼妓,立刻紅著臉,低聲反駁。

    “劉某隻是打了比方,未必說得就是你。”劉伯溫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誤傷了一個友軍,衝羅本拱了下手,權當賠罪。

    “其他各地的縣、府主事,也未必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蠢貨。”張鬆卻趁機插了一句,故意放大劉伯溫的話,給後者樹更多的敵人。

    “那要看是誰來做官。”劉伯溫正愁沒有發泄對象,迅速將目光轉向了他,“羅知府乃劉某的同門,當然知道輕重,但換了某些隻懂媚上欺下的,可就真未必,比如說當年大元在揚州路的那些狗官”

    “你”張鬆恰恰就是狗官之一,立刻氣得臉紅脖子粗。

    眼看著二人又要當場針鋒相對地鬧起來,朱重九不得不再度輕敲桌案製止,“行了,伯溫,張主事做事一向用心,你不要老拿他當出氣筒,永年,你也不必多心,咱淮揚的諸多機密能不外泄,內務處功不可沒。”

    “是,主公。”張鬆聞聽,立刻起身長揖,“主公當年不嫌微臣曾屈身事虜,卻待臣如腹心,微臣,微臣,當時,當時就曾經立下誓言,這輩子,這輩子必粉身以報。”

    這些話原本半真半假,但他親口說出來後,卻又觸動了自家心中之痛,頭一低,兩行眼淚緩緩淌了滿臉。

    那劉伯溫見了,心中好生不屑,但一些過分犀利的話,卻再也無法宣之於口,畢竟張鬆已經把他自己最大的短處暴露了出來,如果有人繼續刻意針對他,就等於捏軟柿子,非但得不到周圍同僚的支持,反而容易落下仗勢欺人的印象。

    “行了,你的辛苦我知道。”朱重九見張鬆落淚,也覺得不能冷了此人的心,先安慰了一句,然後沉吟著補充,“內務處的差事若想辦得好,肯定會得罪很多人,但是你放心,你這些年的功勞,我和蘇長史都看在眼裏,眼下我手中還沒有合適的人替代你,所以你還得繼續辛苦兩年,等將來後生晚輩們成長起來,我便許你調任他職,永年,你意下如何。”

    “主公,多謝主公厚愛,臣沒齒難忘。”張鬆聞聽,歡喜得立刻顧不上再淌眼淚,一個長揖拜將下去,半晌都不願意直腰。

    除了油滑之外,他性子裏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謹慎,知道自己現在的角色,與曆史上侯封、來俊臣等酷吏極為類似,而他自己偏偏在淮揚大總管府內沒任何根基,若是樹敵過多的話,早晚也會落到侯封、來俊臣等人一樣的下場,所以巴不得早日將內務處的差事交卸出去,哪怕是平級或者降級調動,都心甘情願。

    今天終於被朱重九當眾答應了,等有了機會,就另有任用,試問張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因此連帶著對劉基,都不再懷恨了,反而於內心深處存了許多感激。

    “行了,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先給我把合適的人才培養起來。”見到張鬆歡喜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忍不住又搖頭苦笑。

    他自問不是一個涼薄的人,但這個時代的傳統觀念,好像能成大事者,就一定會無情無義,所謂孤家寡人一詞,其實最恰當不過,隻要你坐上了那張椅子,就迅速脫離了人類範疇,轉眼間就蛻變成了一頭怪獸,心髒中沒有任何溫暖可言。

    朱重九不願變成一頭怪獸,哪怕將來失去一些權力,他也不希望自己對周圍這些忠心耿耿的追隨者們舉刀,因此,又想了想,笑著對眾人說道:“剛才劉參軍的話,雖然過分了些,但也給大夥提了個醒,隨著咱們淮揚的攤子越來越大,百官當中,難免有人會偷懶,所以兩位長史和吏部,在監察與考核方麵,還得更認真些,能想出辦法來防患於未然,就盡量別等到下麵出了錯,再亡羊補牢。”

    “遵命,老臣定不負所托。”蘇明哲和逯魯曾兩個聞聽,立刻雙雙起身施禮。

    “我記得蒙元那邊,有禦史台,專門負責糾察百官善惡、政治得失。”朱重九笑著點點頭,然後低聲向逯魯曾請教。

    逯魯曾早年,就曾經做過蒙元的禦史大夫,當然對其中門道了如指掌,因此拱了下手,笑著回應:“主公說得極是,禦史台乃秩從一品,地位略低於於中書省,但不受中書省管轄,設大夫二員,從一品;中丞二員,正二品;侍禦史二員,從二品;治書侍禦史二員,正三品”

    “不妨搬來。”朱重九擺了擺手,笑著打斷,“咱們不用分那麼細,就設立一個監察處,諸君以為如何。”

    “善。”不待別人回應,蘇明哲搶先表態。

    隨著淮揚大總管府越來越龐大,他這個長史肩頭的擔子就越來越重,因此巴不得多設立幾個機構,替自己分擔一些政務,也好讓自己有時間鬆口氣,好好享受享受高官厚祿,嬌妻美妾的生活。

    “臣以為,監察處位置太低,不足以審核百官,而若是將檢察處擺得太高,又會令我淮揚大總管府內部官製失衡,所以,主公還當效仿中書省,再多設幾處機構,並行於上,共同為主公承擔國事。”逯魯曾則稍微慢了一步,斟酌著提議。

    作為朱重九和祿雙兒兩人的長輩,他現在竭盡全力,替淮揚設立一套相對完整的運行製度,那樣的話,即便有生之年他看不到孫女婿一統天下,至少新朝的官製出於他的手,祿家的子孫後代,也將永遠受到他的餘蔭。

    “我淮揚今年上半年戰事不多,恰好該重新梳理官製,否則,將來問鼎逐鹿之時,必受其苦。”雖然於同僚們依舊合不到一處,但是在商量正經事時,劉基卻非常盡責,拱了下手,非常認真地補充。

    “微臣附議劉參軍之言。”

    “微臣以為,主公當早定官製,以圖將來,。”

    “微臣以為,兩位長史和劉參軍,所言皆有道理,主公既然已經受封吳公,左相,麾下官製,也應重新調整。”

    “微臣以為”

    其他在船上的文武官員,也紛紛站起身,低聲表態,重設官製,就意味著朱重九距離稱孤道寡又近了一步,大夥也跟著都有機會升遷,所以此時此刻,誰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那就這麼定下來。”朱重九向來能從善如流,大手一揮,做出決策,“大總管府之下,,先設立一個政務院,由蘇長史兼政務院知事,主持日常,祿長史從第一軍團長史,調任政務院右副知事,其他職位不變,馮參軍遞補為第一軍團長史,兼樞密院左副知事,其他內部職位,由你們三個商量著定,然後再從六局內酌情選拔。”

    “臣等當鞠躬盡瘁。”蘇明哲、逯魯曾和馮國用三人,立刻齊齊躬身。

    “知事,比各局主事略高半級,副知事,與各局主事齊平,具體相應等級,則由政務院來決定,除兵局和工局之外,政務院直轄其他六局,日常瑣事,及縣令以下官員任免,在政務院內商議決定,政務院內無法決定,或者超出決定範圍者,則上交本總管,或者交由大總管府召集百官公議。”朱重九想了想,又大聲補充。

    他現在也早不是當年的朱屠戶,對日常政務處理越來越熟練,對整個淮揚係的未來也有了一套相對完整的規劃,因此舉手投足間,都露出了一股無法掩飾的自信。

    “是。”蘇明哲和逯魯曾等人見了,心中隻有歡喜的份兒,哪裏會想著阻撓,又紛紛躬身下去,大聲領命。

    “與政務院並列,再加設監察院、樞密兩院。”趁著眾人士氣高昂,朱重九索性趁熱打鐵,“監察院形同蒙元的禦史台,設知事一人,左右副知事各一人,級別與政務院等同,專門負責糾察百官善惡、政治得失,必要時,可以與本總管請令,調用內務處人員配合,禮部祿主事調任監察院知事,戶局副主事陳寧,刑局副主事魏觀,分別調任左右副知事,三人所空出職位,由政務院和各部官員商議,另外推選賢能,經大總管府公議通過後就職。”

    “臣,定不負主公所托。”

    “微臣,謝主公知遇提拔之恩。”

    被點到名字的人,紛紛起身施禮,特別是陳寧和魏觀兩個,前年秋天才經集賢院舉薦出仕,不到兩年時間就身居顯職,激動得聲音哽咽,熱淚盈眶。

    “都請坐。”朱重九笑著衝大夥點點頭,示意眾人回到各自座位,然後又吸了口氣,大聲宣布,“樞密院,則由本總管親領,兼管兵局、工局、軍情處、內務處、總參謀部和大匠院。”

    “理當如此。”蘇明哲、逯魯曾二人,帶頭附和。

    “非主公,無人能勝任此事。”張鬆、陳基、羅本、於常林等年青官員,也紛紛表態。

    兵局和總參謀部涉及兵權,而兵權乃重中之重,任何諸侯都不會交給他人代領,至於大匠院、軍情處和內務處,則是朱重九的獨創,別人想管,也不知道該如何管起,唯獨工局,名字聽起來與工部有些類似,但執行的日常任務,卻又是造炮、造槍和諸多涉及到淮揚根本的東西,事關過於重大,輕易也沒人敢插手,所以這六個部門,歸於樞密院之下,再好不過。

    但是朱重九接下來關於樞密院人事的的任命,卻令所有人大吃一驚,“樞密院不設知事,左副知事由總參謀長兼任,右副知事由兵局主事兼任,從即日起,劉伯溫出任總參謀長,劉子雲兼任左副知事,其他各職位,由樞密院下各局主事,及各軍團都指揮使舉薦,經左右副知事考核後,再由本總管親自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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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移宿(下)

    “主公”蘇明哲一直對劉伯溫心存提防,雙手用力一扶桌案就準備站起來反對,然而,他的袍子下擺卻被逯魯曾悄悄地拉了一下,於是乎,反對的話立刻就變成了支持,“主公此舉甚善,子雲行事穩重,正適合出任右副知事一職。”

    “劉參軍算無遺策,左副知事一職非其莫屬。”聰明人可不止是逯魯曾一個,內務處主事張鬆也站起來,大聲替他的老對手造勢。

    有這兩個人帶頭,其他原本對劉伯溫驟得高位心存抵觸者,也紛紛將反對的意見憋回了肚子裏頭。

    左副知事地位雖然高,手中畢竟沒有任何實際兵權,而將施政、監察和軍機諸事分開後,也省得劉伯溫再對其他人繼續指手畫腳,讓大夥都省去了不少麻煩。

    倒是劉伯溫自己,萬萬沒想到在屢屢得罪同僚的情況下,朱重九依舊以重任相托,紅著臉站在原地,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顫抖,“主公,主公厚愛,微臣,微臣愧,愧不敢當,在座諸君,才能過微臣十倍者車載鬥量,微臣,微臣”

    “行了,伯溫,你就別推辭了。”朱重九大手一擺,打斷劉伯溫自謙,“我可沒時間跟你弄那套三辭三讓的花樣,參謀長讓你擔起來你就擔起來,反正最後到底打不打,如何打,還有我這個大總管最終做決定,你隻需要根據軍情處獲取的線報,以及我方力所能及,出謀劃策就行了,謀劃準了,大夥自然會服你,若是接連出了餿主意,年底評測時,蘇、祿兩位長史想必對你也不會太客氣。”

    “哈哈哈”眾人聞聽,立刻又笑成了一團。

    大總管府就這點好處,任何人在其位就必須負其責,誰也甭想屍位素餐,做事用心肯幹,升遷快不說,年底分紅之外還能拿到厚厚的一筆嘉獎,不用收什麼賄賂,就足夠全家老少花上好些年,可要是站著茅坑不拉屎,或者屢出昏招,所受到懲罰也絕對令人肉痛,最殘酷的例子就是戶局兩位主事,去年因為很小的疏失,就比同級官員少拿了兩千餘貫,疼得二人足足有三個月嘴角都是歪的,連吃飯、喝水都無法掰直。

    “今後地方官製,也依照大總管府為樣本進行梳理。”朱重九將手微微向下壓了壓,繼續闡述自己設想出來的組織架構,“路、府之下,設政務廳,監察廳和樞密廳,與政務院、監察院、樞密院相對應,再下分設八科,對應大總管府下的八局,州、縣一級,則不單設三廳下屬衙門,由八房直接對應八科,軍情、內務兩處在府、州、縣所設衙門,皆由兩處直轄,不參與地方政務,監察廳的人事安排,亦由監察院直接做主,不受地方管轄。”

    另一個時空中的三權分立,朱重九自知無法搞起來,但把軍事、行政和監查部門彼此分開,卻是淮揚大總管府眼下力所能及,畢竟將監查的權力收歸中樞後,對地方官員無形中也能達成一定的威懾效果,而不受地方官員擎肘,監察官員就更容易履行自己的職責。

    至於兵權,擁有二十一世紀記憶的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將其交給別人的,沒有武力做後盾,任何美好的理想,都會被瞬間對手踩在腳下。

    蒙元和故宋,地方官製和中央官製也有類似的劃分,所以眾文武無論聽懂沒聽懂朱重九的構想,誰也不會輕易就站起來表示反對,整個畫舫迅速靜了下去,從蘇明哲、逯魯曾兩位長史開始,一直到有幸恰逢其會的各局屬吏,大夥都瞪圓了眼睛,飛快地在心中權衡新官製即將帶來的變化,唯恐揣摩不夠仔細,體味不夠及時。

    片刻之後,卻是新任樞密院左副知事劉基劉伯溫又站起來,帶著幾分猶豫發問,“主公,微臣有一事不明。”

    “說罷,我也是臨時想到這些,有疏漏在所難免。”朱重九禮貌地做了各請的手勢,笑著吩咐。

    “軍機諸事皆歸樞密院,而戶局卻歸政務院,若樞密院決議向某處用兵,而戶局卻不能及時撥付錢糧,豈不會延誤軍機。”劉伯溫回頭看了一眼蘇明哲和於常林兩人,帶著幾分小心補充。

    “要依照具體情況而論,若是臨時發生戰事,來不及在議事廳內付諸公議,則由各軍團都指揮使自行決定戰守,然後再呈報樞密院,由後者與政務院相協調,若是國戰,則決策之前,必須由樞密院先行拿出提案,與政務院正副知事及各部主事一道,在議事廳中公議,然後再決定是否執行。”這個問題其實不難,朱重九想了想,很快給出答案。

    “若是決策之後?”劉伯溫做正事兒時素來謹慎,又行了個禮,小心翼翼地追問。

    “決策之後,各部必須執行,無論是隸屬於哪個院,歸誰管轄。”朱重九用力揮了下胳膊,大聲打斷。

    “主公,老臣也有一事不明,請主公解惑。”逯魯曾聞聽,也趕緊站了起來,大聲詢問,“主公剛才聲言,各路或者各府,下設三廳,三廳之下,還有八科,監察廳歸監察院直轄,樞密廳是否也如監察廳之例,抑或樞密廳由知府與樞密院共管,兵、工二科主官,將由誰來任免,地方有事,兵、工二科,可否受知府調遣。”

    朱重九想了想,非常小心地給出答案,“樞密廳除軍情、內務兩處下屬的衙門外,皆參照政務廳,由地方與樞密院共管,工、兵兩科主官任免,由地方提名,報樞密院審核,工、兵二科,日常諸事,受地方管轄,若戰時或者臨時淪為戰區,則劃歸樞密院或者軍團長官直轄。”

    “各軍團與駐地所在衙門之間,將如何相處。”逯魯曾拱了下手,繼續大聲相詢。

    “這個”朱重九又仔細斟酌了一番,繼續回應,“若是邊陲,或者軍團都指揮使奉命在此開府建牙,則由軍團與政務院共同管轄,若是腹心之地,則軍團無權幹涉地方之事。”

    “多謝主公解惑。”盡管年齡和輩份都在朱重九之上,逯魯曾卻一絲不苟地行了個下屬之禮,然後繼續追問,“地方主官,如知府、知縣,由誰來任免。”

    “知府兼任政務廳知事,由政務院提名,交大總管府公議後任命,若不能盡職,則由監察院彈劾,亦經大總管府公議後罷免,知縣及知縣平級或者以下,則由政務院自行任免,然後向大總管府報備,公議之時,三院正副知事及下屬輔官,八局兩處正副主事、僉事,凡非公出或者告病者,必須到場,若是本總管在,則公議由本總管主持,若是本總管出征,則由蘇長史、祿副知院兩人,擇一主持,將公議結果送往本總管批複後,便可生效。”

    “多謝主公,微臣請將即日之言交有司記錄在案。”逯魯曾又鄭重行了個禮,大聲說道。

    “可以,伯溫,你組織參謀將今日之言整理記錄。”朱重九會意,點了點頭,大聲吩咐。

    見無論如何提問或者質疑,朱重九都不生氣,其他在場官員也大受鼓舞,紛紛站起來,就三院職責的劃分,地方與中樞權力的分割,以及各局各科之間的行為界限,地方與軍方管轄權的疑問,接二連三提了出來。

    改製之事,雖然今天是臨時提出,但私下裏,朱重九早已經琢磨了很長時間,做了相當充足的功課,因此,對當場能做決定的,就盡量給出決定,一時無法做出決定的,則吩咐劉伯溫帶領參謀們記錄在案,交由日後在議事廳內,由三院八局兩處公議,然後再做定論。

    一時間,整座畫舫裏人聲如潮,大夥都知道事關本部門日後權益範圍和發展方向,誰也顧不得再溫良謙讓,隻有大匠院,始終超然事外,既不參與這種權力的盛宴,也不受分割結果的影響,隻歸朱重九本人直轄,從財務到人員都完全獨立,誰也甭想染指。

    直到天色全黑,本輪官製重新架構以及權力劃分,才暫時宣告一段落,朱重九被累得頭暈眼花,一上岸,立刻跳上了徐洪三調來的馬車,逃一般遠遁。

    各級官員則帶著滿足或者失落的表情,搖搖晃晃地登車回家,今天的事情,看似臨時起意,但誰都知道,早晚都勢在必行,而為了得到一個相對完美的結果,從朱重九本人,一直到在場的各局僉事,大夥都累得不輕。

    逯魯曾年齡最大,蘇明哲則因為當年做小吏時放浪形骸糟蹋了身子骨,所以累得最厲害,然而兩人全都沒心思立刻休息,拖在最後下船,然後互相看了看,相跟著跳上了同一輛官車。

    剛剛在車廂中坐穩,蘇明哲就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低聲詢問:“善公,今日為何要阻止蘇某,莫非善公也覺得,我淮揚若設立樞密院,就一定離不開那姓劉的狂生麼。”

    “主公在千斤市馬骨而已,哲公何必掃他的興,。”逯魯曾早就知道蘇明哲會跟上來,同樣打著哈欠回答。

    “嗯。”蘇明哲沒想到重用劉基,還有這樣一層意義在,愣了愣,臉上露出幾分佩服,“主公,可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是越來越有帝王風範了。”逯魯曾則欣慰地點頭,“肯為我用者,哪怕政見相左,也可以推心置腹,不能為我用者,哪怕名滿天下,也絕不假以辭色,消息傳出去,用不了多久,那些遠道而來的士人中間,就會自動發生分化。”

    “主公,主公,唉。”蘇明哲歎息著搖頭,“主公居然事先也沒知會蘇某一聲,今日多虧了善公,否則,蘇某差一點兒鑄成大錯。”

    “不至於,你出言反對,頂多是讓主公再多強調幾句劉基的功勞罷了。”逯魯曾又笑了笑,繼續大發感慨,“你以為主公是臨時起意麼,如此重要的職位安排,他怎麼會臨時起意,包括今天三院分立,主公想必也琢磨了許久。”

    “這,何以見得。”蘇明哲越聽越糊塗,拱了拱手,虛心求教。

    “三院並行,呵呵”逯魯曾手捋胡須,洋洋得意,“不就是故宋的東西兩府,外加一個禦史台麼,連主官的職稱都懶得換,直接將知院給搬了過來,經過今日之後,他再說無問鼎逐鹿之誌,老夫第一個低頭偷笑。”

    “啊,。”蘇明哲又是一愣,嘴巴頓時張得老大。

    小吏出身的他,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自己試圖阻撓劉伯溫出任樞密院左副知院時,為什麼先被逯魯曾拉住了袍子角,然後又被張鬆欲蓋彌彰,這兩人一個做過蒙元的中樞閑職,一個做過蒙元的地方知府,當然知道從宋到元的官製演變,所以一聽到朱重九的話,就知道自家主公已經有意或者無意地起了準備。

    而在此時,身為政務院知事,文官之長的他,卻不關心政務院的“地盤”大小,反而為了一個沒有任何兵權的總參謀長人選,去拂主公的意,絕對是一記昏招,弄不好,非但未能阻止劉伯溫上任,反而惹得自家主公警醒,果斷限製政務院的權力,得不償失。

    逯魯曾所想的,卻遠不止這些,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蘇明哲,歎息著道,“哲公,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該恭喜你,還是該提醒你了,咱們淮揚,雖然還沒立國,但你卻始終都是吳公麾下第一人,放在春秋,就是一國之相,位極人臣,權傾朝野,一舉一動,也關乎國運。”

    “啊,這,,。”蘇明哲又發出一聲驚叫,好險沒栽到座位之下。

    這幾年,他這長史做得很舒坦,門生故舊對他也足夠尊敬,可他卻真的沒想到,自己日後要做開國宰相,那可是薑子牙、諸葛亮等星君下凡,才能觸及的高位,而他不過是一個落第秀才,無良小吏,即便在長史位置上,也多數時間都是個管家角色,怎堪得了如此大任。

    “哲公也不用過於擔心。”見蘇明哲被嚇成了如此模樣,逯魯曾趕緊又笑著安慰,“你對主公忠心耿耿,主公對你信任有加,此乃為相的頭兩個必備要素,至於其他,做不來可以慢慢學,反正以主公之才,為相者也無須操心太多,而以主公之仁,即便哲公日後有所疏失,他頂多也就是數落你一頓,罰你些錢財罷了,而你哲公,恐怕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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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紫微(上)

    “那是,那是,主公給蘇某的幹股實在太多了,蘇某,蘇某有時候都犯愁這麼多錢,該怎麼拿去用才能用完。”蘇明哲咧了下嘴巴,訕訕地說了一句大實話。

    罰款他是不怕的,隻要幹股不收回去,即便把家底罰光,轉眼就又能分回半座金山來,至於丟官,如果有合適的人選,他還真不在乎把位置交出去,反正隻要朱重九能最後一統天下,他蘇明哲就是排在第二位的收益者,與當不當丞相沒多大關係。

    “那就把錢花到主公花錢最多的地方,如大匠院,百工坊,還有各地學堂。”逯魯曾又看了蘇明哲一眼,帶著幾分羨慕替對方出主意。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緣,像蘇明哲這種才不過中等者,將來居然也能名標淩煙閣之首,不過,此人也有此人的好處,至少,他不貪權,不會引發君權和相權的直接衝突,而後者,則是大元朝急速走向衰敗的罪魁禍首。

    想到這兒,逯魯曾又慶幸地長吐一口氣,操那麼多心幹什麼,那小子裝著什麼都不懂,卻知道現在就跟群臣劃分權力和職責,誰知道,他將來還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驚喜,還是雙兒有眼光,當初隔著簾子,就知道這小子在裝傻充愣,呵呵,一個該懂全都不懂,不該懂全都懂的小家夥,天知道他的老師是怎樣一個奇人。

    帶著滿懷的欣慰和感慨,老榜眼逯魯曾與長史蘇明哲,坐在同一輛馬車裏回了揚州城內,然後又找了幹淨安全的酒館相對小酌了幾杯,直到家中長子派人來接,才意猶未盡地跟後者揮手告別。

    “雙兒的眼光,老夫自愧不如,呵呵,你這做爹的,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哈哈,哈哈。”已經喝得有些半醉了,一回到家中,逯魯曾就拉著兒子的手,大發感慨。

    “阿爺,有客人來訪,正在書房等您。”祿鯤聽得心中大急,趕緊拉了忘乎所以的老爺子一下,低聲提醒,“是監察院的兩位同僚,他們想當麵向您求教做言官之道,我,我不便推脫,所以,一直陪著他們在書房等。”

    “監察院的同僚,。”逯魯曾手扶自己額頭,想了好一陣兒,也意識到自家兒子今天升了監察院知事,而監察院到目前統共才有三名官員,除了祿鯤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兩位副知事。

    一左一右,今天全都齊了,再加上兒子祿鯤,整個監察院,此刻就在他逯魯曾的書房中。

    “胡鬧。”老榜眼心中的酒意,立刻嚇醒了大半兒,趕緊推了兒子一把,大聲命令,“你也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怎麼如此公私不分,監察院的事情,能回到家裏來商量麼,主公雖然待咱們祿家仁厚,可咱們也不能一點都不知道收斂。”

    “父親大人。”監察院知事祿鯤被訓了個暈頭轉向,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敬語。

    逯魯曾則又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兒子脖子上,“快去,快去,請他們各回各家,改日大總管府議事時,再當麵請教不遲,這麼晚了,老夫不想招待客人。”

    “是,父親大人,我這就送他們走。”祿鯤由愣了愣,帶著滿腹的委屈答應。

    “回來。”逯魯曾見此,隻好又出言將兒子叫住,低聲指點,“老夫今日成了政務院副知事,你做了監察院知事,德山是第五軍團都長史,雙兒是吳公夫人,咱們祿家,如今也算得上淮揚數得著的顯赫之門庭了,你真的還嫌不夠引人注目麼,把整個監察院都搬到老夫的書房來,你要老夫如何指點他們,幹脆,咱們爺倆直接把滿朝文武的名單直接草擬出來算了,反正有老夫和你在,不愁做不成這件事情。”

    “父親”祿鯤隻是高興得有點兒過了頭,卻不是個糊塗蟲,聽完了父親的話,頓時,冷汗順著脊背淋漓而下。

    監察院由糾察百官之責,而大晚上的,整個監察院的人都跑到了祿家商議事情,還把政務院副知事拉來參與,這要是落到張鬆那廝眼裏,再經過一番潤色加工,天知道會被歪曲到什麼地步。

    即便張鬆不拿此做文章,萬一被其他同僚看見,直接其捅到議事廳中,恐怕自家女婿再仁厚,心中也難免會留下一些陰影。

    想到這兒,祿鯤趕緊先跟自家父親認了個錯,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書房,以父親大醉為由,將兩位客人以最快速度送走。

    做完了這一切,他依舊覺得心中忐忑難安,趕緊又走到後院正房,畢恭畢敬地站在屋門口,隔著門向自家父親請罪,“阿爺,兒子知道今天做錯了,請阿爺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

    “滾進來,哪學的這套,老夫可沒教過你,阿福,去給大少爺開門。”逯魯曾在屋子裏邊罵了一句,氣哼哼地命令。

    隨著“吱呀”一聲,屋門被老仆人阿福從裏邊拉開,祿鯤三步兩步衝了一句,先看了看自家老父的臉色,然後小心翼翼地解釋,“阿爺,他們今晚來咱家,的確是為了向您求教而來,並非,並非有什麼別的,別的圖謀。”

    “若是有,老夫定然不會放過你。”逯魯曾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餘怒未消,“萬一主公今後問鼎,咱們祿家就是外戚,你懂不懂,有史以來,你見過哪家外戚如此斂權,最後還能得到好下場的。”

    “雙兒,雙兒她,她不是,不是那麼多心的人,主公,主公也不是。”祿鯤被罵得滿臉是汗,低著頭小聲辯解。

    “他們夫妻倆的確都不是那種人,可,可你女婿他畢竟是帝王啊,雖然終日把‘平等’兩個字掛在嘴邊上,可那隻是為了收攏民心為己用,你懂不懂,他,他終究還是個帝王,即便他自己不想做,底下人也會把齊心協力他推到那個位置上。”逯魯曾又瞪了兒子一眼,喟然長歎。

    帝王家沒有私情,那個位置上無論坐著的是誰,都必將斷絕一切人間恩義,李世民一代明君,照樣殺兄逼父,趙匡胤未發跡前義薄雲天,隻要黃袍往肩膀上一披,照樣欺負結拜兄弟的孤兒寡母,至於蒙元這邊,皇後一族被殺得血流成河的事情還少麼,也就是奇氏乃高麗人,沒有能拿上台麵兒的親族,才最終避免了這種麻煩。

    “兒子知錯了,請父親不要生氣。”見老父愁眉不展,祿鯤不敢再狡辯,一邊施禮,一邊低聲補救,“明天一早,我就親自去找主公解釋,他心裏有了準備,自然不會再聽小人挑撥。”

    “笨。”逯魯曾聽了,氣得又抬手給了兒子一巴掌,兩個兒子什麼都好,卻根本不適合當官,原來一個管著禮局,一個管著學局,都是沒啥實權的清貴位置,所以也不怕闖出禍來,而如今老大卻入主了新設立的監察院,唉,真是令人喜憂參半。

    喜的是,孫女婿畢竟是自家孫女婿,信任祿家,也時刻知道給祿家以照顧,憂的則是,以祿鯤這書呆子性格,做了監察院知事,難免會像自己當年在蒙元那邊一樣,動輒得罪同僚,四下樹敵,甚至還有可能連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都沒弄清楚,就胡亂開口,那樣的話,恐怕非但令同僚不喜,朱重九這孫女婿,難免也是一臉尷尬。

    想到這兒,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數落道:“你以為那張鬆就願意做小人麼,不是他想,而是主公需要他做,一個國家想要不出貪官汙吏,就必須有這麼一個小人虎視眈眈地盯著!”

    “那,您說那我該怎麼辦。”祿鯤怎麼做都不對,幹脆直接向父親問計。

    “不用解釋,明天早晨,直接找主公進諫,隻要你們監察院能踢開頭三腳,那今晚他們兩個來,就是因為公事,誰也不好吹毛求疵”逯魯曾雖然對兒子不滿意,卻不得不替他想辦法洗清嫌疑。

    “進諫,進諫什麼。”祿鯤依舊滿頭霧水,瞪圓了眼睛繼續小心求教。

    “那些外地來的書生啊,你沒見主公歎氣麼。”逯魯曾橫了兒子一眼,繼續支招,“監察院的職責是什麼,糾察百官善惡、政治得失,百官善惡,現在你還沒時間去糾察,但政治得失,眼前就有一件,主公無意間,與天下讀書人勢同水火,而來淮揚的讀書人就個個都想以死殉道麼,未必吧,否則你弟弟負責的集賢院中,怎麼會擠滿了人,去年的科舉,報名的地方為何盛況空前。”

    “這?”祿鯤佩服地看了一眼自家老父,低聲回應,“當然是為了前程而來,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如今咱淮揚兵精糧足,最有機會問鼎,所以讀書人自然要爭搶著往這邊趕。”

    “然。”逯魯曾笑著點頭,“不光是普通讀書人,那些士子名儒,有幾個真的從蒙元朝廷那邊得到過好處,真心願意做異族的孤臣,他們看淮揚不滿,無非就是主公的‘平等宣言’而已,而聖人雖然崇禮,卻從沒說過禮不下庶民,我儒家能從兩漢傳承至今,靠得也不是抱殘守缺,而是變中求活,既然能適應得了三國鼎立,適應得了五胡亂華,適應得了大宋和大遼並立,還能針對蒙元馬上得天下得出夷狄入“華夏則華夏”的推論,就不會排斥主公之‘平等’,隻不過,中間缺了一道橋梁,將其溝通連接起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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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紫微(中)

    “橋梁。”仿佛遭到當頭棒喝,祿鯤的身體晃了晃,本能地重複。

    事實上,他最近幾個月來,心情也頗為苦悶,啃了半輩子四書五經,談了半輩子三代之治,本以為在新朝中,能讓往聖之絕學發揚光大,卻萬萬沒料想,自己所輔佐的主公突然徹底跳出儒家窠臼,離經叛道地拋出了另外一套與儒家所持綱常秩序完全相悖的東西,這讓埋首窮了半輩子的他,如何能夠適應,,而祿家,偏偏早已經與朱重九,與淮揚係密不可分,令他想反對都鼓不起任何勇氣,隻能把所有困惑和鬱悶都藏在內心深處,默默地承受煎熬。

    而今天,自家老父的一番話,卻在他眼前猛地推開了一扇寬闊的窗口,抬眼望去,外邊竟是風光無限。

    “對,橋梁。”明亮的鯨油燈下,逯魯曾深深地吸了口氣,笑著點頭,“橋雖然短,價值卻逾大路百倍,重九聰明就聰明在,他的整個約法隻有一句話,“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樣,下麵就有了無數種解釋的可能,而古聖先賢所推崇的聖人之治,其實也語焉不詳,‘禮不下庶民’是禮,‘天下為公’則為大道。”(注1)

    “嘶,,。”祿鯤聞聽,又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的表情迅速由喜悅轉為凝重。

    對於儒林子弟來說,後半句話可是標準的大逆不道之言,但事實上,卻絕對無懈可擊,三代之治,聖人之世,皆不見於史料,先賢之言,關於禮的說法也五花八門,直到漢代,才由儒門大賢戴聖相對係統地編纂出一本《禮記》,但是其內容又過於龐雜散亂,上至王室之製,下至民間之俗,無不涉獵,其中能夠經得起考證的,偏偏少之又少。

    至於“禮不下庶民”也不是孔聖在《論語》中的原話,而是出自《孔子家語》,後者成書不早於漢代,在宋朝時就有許多人直證其偽。

    所以用三代之治的故事,來解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可行性非常高,將儒家經典《論語》加以引申,也不難得出,在古聖眼中,人和人之間的地位沒有太多分別,否則,夫子就不會說什麼‘有教無類’,直接讓草民家的孩子不要讀書就行了。

    “我儒家乃入世之學問,絕非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否則,聖人何必歎無所取材。”見自家兒子目光發直,半晌沒有回應,逯魯曾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補充,“而入世,機必須適應於世,否則,我儒家早就與其他諸子百家一樣,日漸衰微,所以,興新儒,並非單純為了輔佐汝婿,亦是為了我儒家能夠長盛不衰。”(注2)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可乎。”聽老父越說越鄭重,祿鯤也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追問。

    “無可與不可。”逯魯曾深深地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著搖頭,“而是看你要求一時之功,還是求萬世之德業。”

    “這個?”饒是祿鯤學富五車,也被老榜眼的話給繞了個暈頭轉向,遲疑半晌,也無法接上下一句。

    “你的性子,其實不適合做此事,不如找幾個聰慧練達之弟子,由他們列陣於前,你於帳後暗中點撥謀劃即可。”逯魯曾對兒子的表現顯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聲指點。

    “父親大人教訓的極是。”祿鯤訕訕地笑了笑,點頭承認,相比於宦海沉浮了這麼多年的老父,他的確“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煩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當場做出反應,而是過後很久,才會終於想出應對辦法來。

    這種性格,的確不適合衝鋒陷陣,無論血肉橫飛戰場上,還是筆墨橫飛的儒林,但以他的學識和人脈,做個居中調度的主帥,倒也人盡其用,畢竟要想以平等之說開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揚大總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們這些自家人。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乃呂氏之言。”見兒子臉上還帶著幾分不甘,逯魯曾笑了笑,繼續低聲點撥,“而呂氏雖然因變法興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場卻頗為淒涼,為父雖然總是說你愚鈍,卻不忍看著你將來落到如此結局。”(注3)

    “孩兒明白,父親您盡管放心,孩兒不急於求成便是。”祿鯤聞聽,心中頓時一暖,點點頭,非常認真的回應。

    “你明白就好。”逯魯曾笑著點頭,目光繼續在兒子身上緩緩掃動,稚嫩,孱弱,雖然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對即將追尋的大道來說,卻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齡和身子骨,卻恐怕無法堅持到最後,所以,也隻能多為他找幾個幫手,讓他們共同承擔,“儒學之變,雖然不在朝堂,但凶險卻未必比呂氏變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罵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韓昌黎,假托複古之名,卻行革新之實,生前從未遇到大風大浪,而其身後,蘇子瞻說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稱其為君子。”(注4)

    “複古,。”一瞬間,祿鯤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複古。”逯魯曾則像一頭千年老狐狸般,在燈光下笑著點頭,臉上縱橫交錯的每一道皺紋裏,都寫滿了狡詐,“其實革新也好,複古也罷,最終目的都是求變,隻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錯,滿盤皆輸,而複古,效果雖然慢些,卻如細雨潤物,所以古來變法者,即便事成,亦難免身敗名裂,而複古者,無論韓昌黎還是司馬文正,皆受萬世景仰。”

    “父親大人說得是,兒謹受教。”祿鯤越聽眼睛越亮,越聽眼睛越亮,忽然站起來,向著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謂知子莫如父,愛子也莫如父,身為父親的逯魯曾知道自家兒子不甘心被當作“因女得勢”的外戚,急著做一番事業,所以就將另立儒學門派的大業交給了他,而與此同時,身為父親的逯魯曾也知道自家兒子的缺點在哪,唯恐他惹禍上身,所以幹脆連具體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並教之。

    那就是,假托複古之名,行新學之實,畢竟,無論三代之治,還是聖人經典裏,都有無數現成的東西可以曲解引申,將其牽強附會為“平等”,不會比“夷狄入華夏則華夏”難度更大。

    “起來,起來,咱們父子,用不到這些。”逯魯曾伸出雙手,用力將兒子拉起,然後,帶著幾分期盼的意味低聲補充,“其實,儒學早就該變了,當年,兩宋均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臨了,士大夫除了陪著少帝投海之外,卻想不出任何力挽狂瀾的辦法,不是士大夫不肯盡心,而是世易時移,而儒學中治國之術卻沒隨之而變,都說半本《論語》治天下,半本《論語》,怎麼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為父當初為芝麻李所掠,未必沒有殉難之心,然而在徐州見了紅巾賊所為,見了汝婿朱重九如何製器、練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說激勵將士舍生忘死跟他一道與大元拚命,為父才意識到,這世道早就變了,而大元那邊,卻依舊連半本《論語》都沒學全,豈能推陳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當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將就木,而我淮揚,卻是乳虎嘯穀,不怕聲音稚嫩,就怕發不出聲音,即便聽起來不倫不類,終究是虎嘯,足以令百獸震惶俯首。”(注5)

    “您放心,孩兒定將我淮揚的聲音傳出去,讓天下豪傑拜服。”祿鯤被說得滿懷豪情壯誌,望著老父的眼睛用力點頭。

    “非但要傳揚,而且要自成一係。”逯魯曾拍了拍兒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時間已經是深夜,但是他卻依舊神采奕奕,仿佛瞬間又回到剛剛金榜題名那一刻,對自己,對未來,都充滿了期望,“你幕後謀劃調度,選三、兩個機智變通,又學識廣博的少年才俊列陣於前,一道複往聖之絕學,應時勢之變化,若成,則我祿家,何止受五世之遺澤,即便是與國同休,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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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1: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紫微 (下)

    鯨油冰翠燈下,老榜眼的身影顯得格外耀眼。

    逯鵬不願意因女婿而成事,他又何嘗願意因孫女而得名。在遲暮之前,總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情,留下一些痕跡。讓後人提起來逯魯曾這三個字,不是那個「背主二臣」,也不是那個紙上談兵所向披靡,一上戰場就手足無措的前朝榜眼。

    古語云,人有三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立德,逯魯曾知道自己就不用想了。儒家講究「忠」,而他先『以身事虜而不能自省』,後又『畏死而降』,無論怎麼塗抹,都高大不起來。

    立功,對於祿家來說,卻未必是一件好事。眼下祿家無論在朝堂,還是在軍隊之中,權力都已經足夠龐大。龐大到根基已經無法支撐,再試圖獲取更多的話,很容易就物極必反。

    所以唯一的選擇,只剩下了立言。雖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卻最方便現在就開始著手開始干。

    此舉既不威脅到朱重九身上日益增長的帝王權威,又能讓祿氏子孫永遠享受遺澤。並且在眼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被儒生們群起而攻之的時候,也最容易大放異彩。

    在四書五經裡浸淫了一輩子的逯魯曾深知,儒家是一門最強大的學問,同時也是一門最孱弱的學問。說其強大,是因為在諸子百家中,唯獨他傳承了一千八百餘年依舊不朽,並且每隔幾百年就有一個大賢出來,將其向上再推進一大步。

    說其弱,則是因為有史以來,刀柄從沒掌握在儒生手裡。他們必須依靠著握刀者才能一展心中所學。從前秦之王猛,到蒙元之許衡,都是如此,雖然按照眼下淮揚最為暴戾的觀點,王、許之流,都該於秦檜同列。但做為儒林名士,逯魯曾卻非常理解王、許兩人當時的選擇。

    他們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與上位者碰撞。無論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還是為了整個儒門道統,他們都不敢去碰撞。雖然《孟子》裡分明寫著,「雖千萬人吾往矣!」但這種碰撞的結果卻是誰也承受不起。

    焚書坑儒,史書裡不過是四個字。對整個儒林來說,卻是永遠擺脫不了的噩夢。所以,每逢改朝換代,甚至異族入主,儒林中選擇為國殉難者固然車載斗量。到最後,肯定有一批人會站出來,主動接受新朝廷拋出的嗟來之食,哪怕幾年前還大罵過對方是滿身腥羶的「化外蠻夷」。

    不是他們不要臉,而是他們必須生存,必須延續。只有與握刀者妥協,才能入世。只有按照握刀者的要求做出改變,他們才能將往聖之絕學傳承下去,找到機會再次發揚光大。

    如今,又到儒家做出選擇和改變的時候了。逯魯曾佩服那些真正準備殉道者,但同時也確信,只要朱重九能一統天下,這場碰撞的結果,就必然是儒林自己選擇屈服。而屈服後的儒林,短時間內,必將極度勢微。所以,還不如從現在起,就去主動去求變,積極去適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橫渠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但張橫渠終其一生,也沒機會實現他的目標。如今,這個機會對祿家卻伸手可及,試問,祿家父子憑什麼不牢牢把握?

    大亂之後,便是大治。從眼下淮揚徐宿日漸繁榮的實情上看,將來朱重九若是得了天下,不敢說一定就能建立太平盛世,至少其在位期間,民生不會比貞觀之治差得太多。平等之道,本身就已經側重於生民,所以以平等為基石的新儒,自然可為生民立命。至於為天地立心與繼往聖之絕學,這裡邊講究可就多了。聖人和亞聖,雖然強調禮,卻更注重於仁。認可「人人都可以為堯舜」。到了荀聖和董聖之後,禮才日漸躍居於仁之上。

    老榜眼學富五車,所以當他想從古聖先賢之言推導出任何結論,都可以輕鬆從往日的知識積累中找到支撐點。老榜眼同時又深通權力鬥爭和學術鬥爭之妙,所以當他想達到某鐘目的時,謀劃起來肯定是準確且步驟分明。

    那一晚,父子兩個談至雞鳴,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各自睡去。父子兩個都有一種預感,此事需要絕對做充足準備,自己即將明著或者暗地裡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儒林引發一場前所未有的狂風暴雨。但當風暴真的來臨後,父子兩個才豁然發現,他們的引發得豈止是一場風暴?分明是天崩地裂。

    蹶石之風,起於萍末。

    就在淮揚大總管府宣佈在紫金山建立一座觀星台後不久,在儒林內頗有影響的《春秋正義》上,忽然於最不起眼的第六版角落裡,刊發了一篇名為《原禮》的短文。總計加起來只有七八百字,並且在開篇當中,還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名言,「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輿之仁義禮智之性也。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之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 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乍看之下,這無疑又是射向朱屠戶及其《平等宣言》的一支利箭,然而,在此文的後半段,卻悄悄地拐了個小彎兒,從《大學章句序》繞向了《中庸章句》。同樣,又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原話,「是以君子必當因其所同,推以度物,,彼我之間各得分原,則上下四方均齊方正,而天下平矣」。

    這兩段看似風馬牛各不相及,但接下來,文章就開始質疑:朱子後半段話,為什麼看起來彼此矛盾?前面說的分明是人和人之間有很大差別,所以必須各司其職,各守其序。後面的話,為何又要上下四方均齊方正?

    莫非朱子早就認為,人和人之間除了秩序之外,還存在著平等麼?那秩序和平等二者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如果二者彼此水火不能同爐的話,為何聖人也曾經親口說過,「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 人。」亞聖也擲地有聲地言明,「人皆可以為舜堯?」

    文章的末尾,執筆者則試探著提出疑問,夫禮者,術也。仁者,道也。夫禮之所施,乃令大道能行。若大道不行,則棄禮而求道,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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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1: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科技 (上)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篇文章無論從立意角度還是行文角度,都略顯生澀。如果由周霆震、鄭玉等儒林名宿們來品評的話,恐怕連縣學考試都不會讓其通過。然而,文章末尾那句疑問,卻立刻在揚州城內外引起了軒然大波。

    第一批看到文章的儒生,習慣性地就去問罪於刊載文章的那家報紙《春秋正義》。但發現其是舉國上下為數不多還能替儒林發聲的通道之一後,就迅速將問罪目標轉向了文章的執筆人。

    怎奈令他們非常鬱悶的是,執筆人只按照慣例在文章末尾留了個假號,青丘子。具體是誰,卻根本無從查起。想方設法找到報紙的掌櫃和當天負責審閱報紙的幾個讀書人,後者則非常尷尬地承認,最初做審閱時只是草草看了前半段,所以稀里糊塗地就下令付梓了。萬萬沒想到,那個青丘子狡詐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讓文章的後半段的立意走向了與前半段截然相反的方向!

    找不到罪魁禍首怎麼辦?當然是立刻發文去將這篇《原禮》駁得體無完膚!好在眼下揚州城內大家云集,倒不缺乏運筆如山的儒林名宿。於是乎,就在《原禮》刊發後的第五天,本該每旬一期的《春秋正義》就又臨時增發了一期。八個版面上,刊登滿了由周霆震、鄭玉、王翰等名宿寫的文章,引經據典,將《原禮》中的內容逐條批駁。

    結果不這麼幹還好,新增發的《春秋正義》一出,整個儒林轟動。兩千多份報紙當天就被搶購一空,書鋪老闆趕緊又臨時加印了三千多份,依舊供不應求。許多買不到報紙的人,甚至不惜花大價錢從縣學中僱傭學子謄抄,也要留一份做永久珍藏。

    畢竟執筆的都是當世名流,全天下任何一家書鋪,想同時讓如此多的才子為其寫文章,基本沒有可能。而《春秋正義》偏偏做到了,並且題目立意都一模一樣。即便不支持其中觀點,拿回家去,也可以給孩子當作範文參考,如此一舉兩得,那期《春秋正義》如何能不賣得揚州紙貴?

    這世界上,對金錢最為敏感的就是商人。當發現以往鮮有人問津的《春秋正義》忽然變成了搶手貨之後,淮揚地區的其他幾傢俬辦報紙,如《揚子江軼聞》、《兩淮雜事》等,立刻投入了戰場。於是乎,一家家報紙各自組織人手,東西效顰,關於禮與仁之間的話題,層出不窮。

    只可惜,由於平素過於專注於街頭巷尾的緣故,大多數報紙都因為品位太低,很難入大儒們的法眼。所以根本請不到什麼名家,勉強拼湊出來的東西,看起來也驢唇不對馬嘴。刊發之後,銷量不增反降,真是鬧了個貽笑大方。

    賠錢的買賣,商販們當然不願意做。正當大夥後悔的幾乎跳腳之際,幾家報紙卻同時收到了青丘子的第二篇文章,「說仁」。

    比起上一篇《原禮》來,這篇文章的文筆就提高得太多了。並且不再像先前一樣遮遮掩掩,並且開篇就向如今盤踞在揚州城內的名流宿儒們發出了問詰。

    文章依舊引經據典,文四駢六,想完全讀懂並不容易。但刨除那些複雜的旁徵博引後,大體的意思卻簡單而清晰。子曰:「當仁,不讓於師」。所以青丘子身為晚輩,就有足夠的理由,跟前輩名宿們一較短長。

    這不是不尊師重道,也不是自不量力,而是要捍衛聖人之本意。

    而《春秋正義》刊發了青丘子的《原禮》之後,卻將《說仁》拒之門外,明顯是背叛了聖人之言,也辜負了其報刊之名。那些在《春秋正義》上撰文批駁青丘子,卻不肯讓青丘子發出聲音的名宿們,則要麼是膽怯理虧,要麼是蓄意曲解聖人的經典,試圖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

    罵完了名流了宿老。青丘子筆鋒一轉,直奔主題。理直氣壯地自問自答。何為仁?聖人在《論語》裡頭其實說得非常明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在這方面,聖人將他的本意表達得極為清楚,人和人之間完全是平等的。按照聖人的觀點,人人各盡其知能,才力,各得分願,則大道將興。雖為父者,不得以非禮束縛其子,而論其他乎?

    而接下來,青丘子又借題發揮。由聖人之仁,引申到揚州乃至全天下義軍都在做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沒有人天生喜歡被當四等賤民對待,更沒有人天生喜歡受奴役。所以,紅巾軍起義,就是順應的聖人之仁,具有無法反駁的正義性。

    而淮揚當前所信奉的人人生而平等,就是仁的具體體現。「蓋非談平等,則不能去奴隸心,非示眾生可為聖賢,則則不能去退卻心。進而欲求大道而無望。」

    眾人皆可為聖賢,乃亞聖孟子所云,非青丘子首創。

    亞聖孟子以為,「人皆能為堯舜」。堯舜於堯舜不分高下,則人與人之初生而平等。

    聖人曰,「有教無類」、「學而優則仕」,則是平等的條件下,後天努力不同,而給予那些肯努力向上者,出仕,去更好地推行「仁」之道。聖人最初,就不認為有人天生便可以高高在上。讓大夥出仕,也不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意踐踏同族。

    聖人希望門下弟子,相處以友。取長補短,平等互助。即便聖人曾推崇以禮治世,退一步講,聖人的門下弟子之間,儒生與儒生之間,在聖人眼裡絕對平等。

    若是聖人門下子弟繼承聖人絕學,認同彼此之間的平等,那「推己及人」,儒林子弟與非儒林子弟,也沒有互相奴役的道理。聖人講究「有教無類」,若是全天下百姓都了讀聖賢書,皆為聖人門下的子弟呢?則平等之道必然大行,天下必然大治。

    ......

    「這,這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兩淮雜事》的掌櫃周玨的哪管文章的觀點對不對,沒等將一篇《說仁》文章讀完,就意識到了,自己獲得一個翻本機會。隨即也不管什麼上旬還是下旬了,迅速組織人手,將此文在報紙下一期的頭版付印。同時,在報紙上最上方專門用最大字號寫了一個標題,青丘子舌戰群儒!

    聰明人可不止他一個,第二天,與最新新版的《兩淮雜事》同時,另外就有四家報紙,都將《說仁》放在了頭版。而看熱鬧的從不嫌事兒大,發現有幾家報紙同時對《春秋正義》展開群毆之後,許多原本對此話題不感興趣的市井百姓也紛紛掏出餘錢,去買份報紙去查探究竟。

    大夥都看得懵懵懂懂,分辨不出對錯。但不可否認的是,青丘子的《原禮》和《說仁》與名宿們反駁他的文章,同時傳遍了整個淮揚。並且還隨著商販和報紙的腳步,迅速向全天下快速傳播。

    而《論語》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己所不欲,勿施於 人。」「有教無類」等名言,以及《孟子》中,「人皆可以為舜堯」「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警句,也迅速以另外一種解釋被廣為人知。

    「曲解聖人之意,其罪當誅,當誅!」揚州城最大的一家客棧的上房裡,師山先生鄭玉揉著一份《兩淮雜事》,恨不得將青丘子的肉身從報紙中揉出來,然後依「夫子誅少正卯」之舊例,當場砍死。

    「當誅,當誅!」

    「必須把他找出來,驗明正身,然後綁到夫子廟前處以極刑!」

    「還有這幾家報紙的掌櫃和東家,也必須追究到底!」

    .....

    伯顏子忠、曹彥可、韓因等次一級名儒紛紛擦拳磨掌,怒不可遏。如果此事發生於淮揚之外,大夥絕對可以將報館掌櫃、東家扭送官府,然後逼著他們找出到底誰是青丘子,處以私刑。過後官府非但不會追究,反而會認為他們捍衛了儒林正道,加以大肆褒獎。

    而在淮揚,眾人的願望就很難實現了。首先,他們各自身後的人脈,都對此地鞭長莫及。其次,街頭巷尾不停走來走去的那些黑衣人,也絕不會容忍任何私刑,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

    「最可惡的是那《春秋正義》!」忽然間,有人調轉劍鋒,直奔大夥身後。「要不是它先刊發了青丘子小兒的文章,我等豈會如此進退維谷?」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夥瞬間就感覺受到了出賣,幾乎個個怒髮衝冠。如果《春秋正義》不疏忽,大夥就不會撰文反駁青丘子。而青丘子的謬論,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傳播的人盡皆知。《兩淮雜事》、《揚子江軼聞》這些不入流的小報,就不可能找到機會渾水摸魚。

    「那,那《春秋正義》哪裡是疏忽,分明是為了錢財而公然愚弄我等!」有人在猛醒之後,循著同樣的思路,迅速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事到如今,除了青丘子這個罪魁禍首之外,收益最大的,無疑是《春秋正義》的背後東家。沒多花一文潤筆,就請了如此多名宿為他撰稿。讓《春秋正義》從原本苟延殘喘的狀態,轉眼間躍居淮揚三大報紙之一。而最可惡的是,那報紙掌櫃居然忘恩負義,公然聲稱,接下來幾期,他們要同時將儒林名宿們的文章,和青丘子及其支持者的文章,並列刊刻發行。絕不再輕易授人以柄,毀了報紙和諸位才子的名聲!

    「要不是我等,它怎麼可能起死回生?!」

    「說是不授人以柄,分明是巴不得我等跟青丘子永遠爭執下去,他好坐收漁利!」

    「該死,其心當誅!」

    「當誅,當誅!」

    .....

    剎那間,大夥就發現了第二個該滿門抄斬的對象,恨不得立刻拔出刀來,將其亂刃分屍。

    「其罪固然當誅,但吾輩如今身在匪窩,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妙!免得又像上次一樣,中了那朱屠戶的圈套!」儒林名宿周霆震年齡稍長,出身也相對寒微,所以想得更多一些。衝著怒不可遏的眾人拱了拱手,小聲提醒。

    「呃!」眾人聞聽,先是衝著他怒目而視。隨即,就想起來老儒王逢被氣吐血的場景。那一刻,朱屠戶也是什麼都沒幹,由著他們折騰。而最後,他們卻落了個自取屈辱!

    莫非,這又是朱屠戶的詭計?剎那間,眾人背後就冒出一股森然涼意。

    肯定是,那朱屠戶老謀深算,估計此刻就等著大夥忍受不住,主動去觸犯淮揚那多如牛毛的苛法。然後他好將大夥捉拿治罪,名正言順。

    呸!什麼不因言罪人,狗屁。找如此多報紙來圍攻大夥,撩撥大夥搶先動手,與因言罪人還有什麼差別?!

    「的確,我等切不可輕舉妄動!」

    「然,那朱屠戶最喜歡自我標榜公平公道,只要我等不上當,他多少還要顧忌著一些臉面!」

    「如今之際,最好的策略,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時機!」

    .....

    在場當中不少人,如老儒王翰,才子伯顏守中等,都曾經在官場中打過滾兒,熟知官府慣用的害人手段。沉吟片刻,相繼補充。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怕什麼,死則死爾!」

    也有不少性格剛烈者,揮舞著胳膊反駁。既不能當面罵賊,又無法讓當地百姓明白什麼是大義,還每天看著自己荷包裡的錢流水般向外花,他們的耐心已經被消耗到了極限。所以寧願拼掉最後所有,好歹博取青史留名。

    「不需要太久了,下個月,觀星台就會落成。屆時,朱屠戶肯定會去江南!」師山先生鄭玉想了想,咬著牙說道。「集慶乃新下之地,百姓受朱屠戶的愚弄未深。而臨近集慶,便是吳越。天下才俊半數居於此。老夫就不信,聽聞朱屠戶歪解聖人之言,他們卻個個都無動於衷。」

    「師山先生是說.....?」眾才子名流們微微一愣,遲疑著問。

    「我等可一面於那青丘子論戰,一面四下奔走,聯絡同道。一起前往集慶,以逸待勞。若是那朱屠戶不來則已,若來,便讓他當場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待!」師山先生鄭玉繼續冷笑,兩眼中緩緩湧現出幾道寒光。

    「不妥,人心難測。一旦把朱屠戶逼入絕境,恐怕會流血漂杵!」老儒周霆震被嚇了一跳,連忙低聲提醒。

    「就是要流血,那朱屠戶富甲天下,又頗董收買人心。若不流血,絕無讓天下人認清其真實面目的可能!」師山先生鄭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捨生取義的決然。「諸君儘管放心,屆時某絕不藏於人後。不流血則已,若流血,則以鄭某始!」

    注1:關於儒學和平等,就不都寫了。國學名宿熊十力有《原儒》一卷可供參考。若儒學能夠浴火重生,功歸他,過亦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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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1: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科技 (中)

    能留到現在還沒有離開揚州的,都是些心志相對堅定之輩,聽鄭玉說得慷慨激昂,紛紛大聲附和道:「師山先生所言甚是,若流血,請從吾等始!」

    「捨生取義,乃我輩之幸!」

    「昔子路以死殉道,我輩幸隨其後,必將名垂千古!」

    .......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最後一句,卻實在有失妥當。話音剛落,周圍的氣氛頓時變得極為尷尬。大宋最後一位丞相文天祥乃血戰不敵,才落入元軍之手。曾經多次拒絕忽必烈的拉攏,寧死不屈。而他們這些人,現在卻是為了大元朝的恩義,在處心積慮找朱重九的麻煩,跟文丞相當年所為根本就是背道而馳。

    然而老儒鄭玉畢竟為一代宗師,反應甚為機敏。發現眾人的士氣迅速下降,立刻清了清嗓子,高聲補充道:「魯齋先生有云,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我大元立國七十載,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死者有葬。行漢法,收民心,優渥養士。而那朱屠戶雖托光復之名,卻行顛覆之實。重小民而慢士大夫,好刑罰而輕仁德。其言其行,與禽獸何異?依鄭某所看,他才是真正的化外蠻夷!」

    「然,那朱屠戶軍中,就多有羅剎、色目之兵,也赤髮碧眼,形如鬼魅!」伯顏手中、王翰等曾經在官場剛打過滾的人,立刻高聲補充。

    「其所行之事,從不見華夏史冊。」

    「故我等今日,非為朝廷,,乃求華夏萬世之正統。千秋之大道。縱死,必流芳百世!」

    「師山先生說得對!」

    「身死而骨香,死得其所!」

    「我儒者,知有君父。縱死,亦不與逆賊同車!」

    「我心如鐵,必報大元!」

    ......

    眾人紛紛接口,為自己的行動尋找天然正義性。

    雖然他們叫喊的聲音極大,但比起先前來,畢竟氣勢還是弱不少。那老儒鄭玉見狀,知道不可再久拖下去。趕緊趁著大夥的心氣還沒完全降到底的時候,開始分派任務。「守中,汝家乃江左望族,人脈頗豐。這前往徽州廣邀同道之事,就拜託汝!」

    「敢不從命!」伯顏守中立刻心領神會,飄然下拜,然後大笑出門。

    「原吉,汝乃兩江名士。可否往長洲一行?」目送伯顏守中的背影離開,鄭玉又將目光轉向前幾天剛剛吐過血的老儒王逢,大聲詢問。

    「正,正如吾願!」老儒王逢支撐著快散架的身子,喘息聲中透出幾分悲壯。

    「子義,你可願速往杭州一行?遍邀儒林同道,共襄盛舉?」鄭玉衝著他點點頭,然後又找上了來自嘉定的名士王彝。

    這種氛圍下,誰還敢推辭?當即,名士王彝就做了揖,慨然答應道:「必不負諸君所托!」

    揮手跟他告別,鄭玉又趁勢打鐵,連珠箭般點了其他人,「耀祖.....」

    「不羈山人....」

    「陽江散人.....」

    「半坡居士....」

    .......

    凡是被點到名號者,無不做出壯懷激烈模樣,發誓回去一定要召集充足的儒林正義之士,與朱屠戶不死不休。

    剎那間,屋子裡又瀰漫滿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味道。原石先生鄭玉擦了擦淚眼,繼續給將餘下的人分派任務。或者繼續持筆為刀,在《春秋正義》等報紙上,繼續征討青丘子小兒;或者外出打探消息,摸清朱屠戶的具體行程和淮揚官府的最新動向;或者放棄前嫌,去拜訪已經「從賊」親朋古舊,看看能不能以三寸不爛之舌,勸得對方翻然悔悟。或者去拜訪淮揚當地不得意的士紳才子,收集朱重九倒行逆施的鐵證......

    正所謂盛名之下絕無虛士,這些人學問做得好,智力和行動能力也相當出色。憑著過去的經驗和人脈,如水銀般四下滲透開去,開始悄然醞釀一場風暴。

    然而,與已經存在了兩年多的軍情、內務兩處相比,名士們的行動,又顯得極其業餘。很快,第一波警訊,就由兩處的基層眼線之手,迅速傳遞到了剛剛成立的樞密院,傳到了朱重九面前。

    「這是什麼鳥事兒啊?」朱重九將被陳基、張松兩人歸納總結過的情報仔細翻了一遍,滿臉鬱悶地抱怨,「他們又不是淮揚人,老子以什麼為治國方略,他們管得著麼?」

    「主公請慎言!」新任樞密院左副知事劉伯溫聞聽,立刻起身直諫。「一則樞密院不比軍中,諸公言行皆為我等之表率。其二,那些人行事雖然孟浪,但終究,終究是士林翹楚。如果主公始終對他們不理不睬的話,恐怕,恐怕會對主公聲望有損!」

    「我搭理他們,他們就會說我的好話麼?未必吧!」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聳肩冷笑,「再說了,他們一邊罵著我是賊頭兒,一邊給我上書議政,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麼?要上書,他們也該去找妥歡帖木兒和張士誠才對?」

    「這......」劉伯溫雖然內心深處對鄭玉等人的觀點頗為贊同,卻也解釋不了那些人的做事邏輯。臉色頓時開始發紅,拱了拱手,非常無力地解釋道:「儒者向來以拯救萬民為己任,也許,也許他們以為,主公日後,主公將來,這天下將來非主公莫屬吧!所以,所以才,才唯恐主公定錯了治國方略!」

    這話顯然是驢唇不對馬嘴。鄭玉、王翰、伯顏守中等人,要麼是被各路紅巾軍擊敗,退隱山林的前大元底層官吏,要麼是自詡心懷忠義的地方名宿,唯恐淮安軍打過來,讓他們與草民一樣繳納賦稅。如果朝廷肯派兵征討淮揚的話,他們一個個恨不得都投筆從戎,怎麼可能會認定了這日後的天下必將姓朱?!

    當即,樞密院右知事劉子雲便站起來,笑著反駁道:「伯溫,雖為儒林一脈,你也不能對他們回護過多。這些人分明是欺軟怕硬,知道主公不會拿他們怎麼樣,才由著性子折騰。若是主公早抓幾個,當眾打得他們屁股開花。這股子歪風早就剎住了,豈會拖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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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2: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科技 (下一)

    對於劉子雲這位樞密院右副知事,劉伯溫就不太好張口就噴了,斟酌片刻,拱了下手說道,「劉將軍此言,請恕伯溫不敢苟同!聖人門下,古來不乏捨生取義之士。他們只是心憂大道被廢,而蒙元那邊又言路閉塞,才特地趕來揚州,欲說服主公改弦易轍罷了。伯溫當初,做得也是同樣之事。然主公卻不怪伯溫狂悖,始終視如腹心!」

    「那可不一樣!你劉伯溫畢竟跟大夥共患過難,且有保全揚州之功!」劉子云素來有主見,怎麼可能三言兩語被劉伯溫說服?搖了搖頭,笑著反駁,「而他們,裡邊不少人都是被各地紅巾所敗,才畏罪辭官的吧!他們的前程被紅巾軍給毀了,心中豈能沒有恨意?他們連我淮揚大總管府之下百姓都不是,卻終日四處妖言惑眾,拉幫結夥,亂我軍民之心。就憑著他們的所作所為,說他們乃蒙元朝廷派來的細作死間都不為過,憑什麼跟你伯溫相提並論?!」

    「劉將軍此言甚是!」軍情處主事陳基也早就看一眾老儒名流不耐煩了,不待劉伯溫繼續辯解,搶先接過話頭,「我淮揚大總管府不因言而罪人,乃是針對我淮揚官員百姓,他們這些人有什麼資格受此律條保護?若是按照蒙元那邊的規矩,他們即便不被抄家充軍,也早被剝奪了功名,站枷羞辱了。哪還有膽子私下裡拉攏人手,聚眾鬧事?!」

    「的確!陳主事所言不虛!」內務處主事張松做過大元朝的官,對這群士子名流的底細最為清楚不過。撫了下 掌,大聲補充,「都說聖人門下不乏捨生取義之士,但他們這些人捨得是哪門子生,取得是哪門子義?不過是發現在我淮揚鬧事,既無性命之憂,又可以快速揚名罷了!放在蒙元那邊,哪個敢如此造次。早一頓板子打下去,個個哭喊求告,發誓痛改前非了!」

    「二位,二位大人也是儒林翹楚,相煎何必如此之急耳?」劉伯溫以一對三,當然招架不住。氣得狠狠瞪了陳基和張松二人幾眼,怒氣衝衝地質問。

    「非相煎何太急,乃各為其主,各忠其事也!」張松跟他兩個素來就不對付,冷笑著接過話頭,大聲回應,「張某食大總管之祿,當然處處要捍衛我淮揚利益。而他們受的是大元的皇恩,念的是大元的好處,當然恨不得將我淮揚基業付之一炬!劉知事你到底應該站在哪邊,還是仔細斟酌一下為好!」

    「你....」冷不防被張松狠狠咬了一大口,劉伯溫氣得直打哆嗦,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他現在的確是朱重九的臣子,理應急自家主公所急,想自家主公所想。然而他內心深處,卻始終無法放棄浸淫多年的理學要義,不知不覺間,就會站在城中鬧事的那批讀書人之立場上說話。

    正被憋得進退無路之時,軍情處主事陳基,卻又在旁邊衝著朱重九拱手:「主公,佛經有云,行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主公今日若對那些人多加寬宥,其必定會得寸進尺。萬一哪日圖窮匕見,屆時主公要處置的,恐怕就不是這區區二十幾人了!且主公也知,彼等視我淮揚若仇讎。雙方之間,根本沒有化干戈如玉帛的可能!」

    「主公,自古以來,亂世治國除奸,必須秉持重典。」張松得到了支援,於是口齒愈發機敏,「趙宋之所以失國,待士人太寬,乃至縱其亂政耳!且主公乃百戰立國,縱使現在就面北稱稱朕,也沒人能說出什麼話來。何必學那逼人孤兒寡母的趙大,拉攏儒生士子,以搏什麼仁義虛名?!」

    到底是官場中滾打多年的人精,說出的話來,都每一句引經據典,每一句看上去都似乎恰如其分。

    第一句話引自蜀漢丞相諸葛亮,他在劉備的支持下辣手打擊蜀中士紳豪強,才讓蜀國迅速安穩下來,並且在劉備死後還能繼續堅持數十年。

    第二句話,則借鑑了北宋和南宋滅亡的教訓。在保衛汴梁和保衛杭州的兩個關鍵時刻,士大夫和讀書人的過分干預,都沒起到什麼正面效果。反而讓朝廷自亂陣腳,給了敵軍可趁之機。

    第三句話,依舊說得是趙宋。趙匡胤之所以對士大夫優渥有加,是因為其得國不正,所以怕讀書人們私下裡編排他。而朱重九的基業,是親手一刀一刀砍出來的,即便現在就當皇帝,也名正言順,根本沒必要想方設法討好全天下的讀書人!

    整個樞密院中,除了黃老歪、焦玉和最近隨第二軍回揚州整訓的老伊萬之外,其他人都算得上是讀書人,因此對張松的話理解起來絲毫都不費力氣。很快,大夥就紛紛點著頭,滿臉佩服地附和道:「張主事所言有理,亂世必以重典。如果不及時處置了這些腐儒,難免有人會受其蠱惑!」

    「然。我淮揚乃主公帶領大夥***下來的。那批腐儒既沒跟我等一道拚命,又未曾繳納過任何賦稅,憑什麼天天在城內品頭論足?再言者無罪,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外人!」

    「要我說,早打早好。一頓板子打過去,是真不怕死,還是賣支求名,立刻就清楚了!」

    ......

    林林總總,觀點或急或緩,卻沒有一個站在劉伯溫這邊。包括聽得暈頭轉向的伊萬諾夫,都拍打著桌案,低聲嚷嚷道:「打,狠狠地打,這事兒要擱在歐羅巴那邊,都得把他們綁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也就是咱們華夏,還講究什麼不因為亂說話就打屁股!」

    「哈哈哈哈......」這番不著南北的話,瞬間又引發了一陣哄堂大笑。但笑過之後,大夥卻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朱重九,等待著他做出最後決斷。

    「主公且聽微臣一言!」劉基頓時額頭見汗,衝著朱重九深施一禮,滿臉惶急地求肯。

    「主公,微臣這裡,也有一言!」張松唯恐劉伯溫再給那些腐儒名士們求情,也緊跟著站起來,衝著朱重九深深俯首。

    「算了,伯溫!」朱重九看了一眼劉基,又看了一眼張松,輕輕擺手,「你也算了,張主事!都坐下吧!你們倆想說的話,我都知道了!」

    「是!微臣遵命!」劉基和張松被朱重九說話的語氣嚇了一跳,互相橫了一眼,相繼退回原位。

    「伯溫想說的,無非是他們背後站著幾乎全天下的讀書人,處置起來必須慎重,以免壞了我淮揚的口碑!!」又看了劉伯溫和張松二人各自一眼,朱重九緩緩補充,「而你,張主事,無非想說,這種時候,得殺一儆百,或者人才非我所用必該為我所殺!」

    深深吸了口氣,他的手指在桌案上緩緩敲打。咚、咚、咚,每一下,都彷彿直接敲在大夥的心臟上。

    憑心而論,朱重九真的非常認同張松等人的看法,需要行霹靂手段,剎住十幾個讀書人帶頭掀起的這股妖風。但另外一個世界的經驗卻不停地告訴他,息怒,必須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所謂言論自由,是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權力,哪怕他說得是蠢話。而不是「我們在討論言論自由,你趕快給我閉嘴!」

    想到這兒,朱重九又深深吸了口氣,搖著頭說道:「只是朱某既沒想過,還能從他們這幫人嘴裡,落到什麼好名聲。也不願意,下重手處置了他們,以儆傚尤。他們只是他們自己,不是天下儒林。犯不著朱某花太多心思討好或者針對他們。至於我淮揚之不因言以罪人,也不是光為了鼓勵人進諫!更不是只適用於淮揚!」

    「朱某其實早就氣得想殺人了,但殺人容易,腦袋砍掉之後,卻無法再接回來。並且此事只要有了開頭,就誰也預料不到結尾在哪兒!」目光緩緩從大夥臉上掃過,又深吸了一口氣,他笑著補充:「今日朱某隻是因觀念不合,處置了他們。他日就不敢保證,會不會因為跟爾等觀念起了衝突,便循此舊例。然後你們幾個之間,先是因為治國的觀念不合,而互相痛下殺手,然後是因為吏治或者某一項政事不合,再恨不得將對方抄家滅族。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接著就是朱某的私事,或者爾等說出來的話,朱某聽著不順耳,命人將你等推出去斬首。然後大夥接著殺來殺去,終有一天朱某耳根子徹底乾淨了。再一低頭,帳下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諸君都是聰明人,諸君請仔細想想,朱某所言有沒有道理?!」

    「主公聖明,微臣慚愧之致!」張松第一個站起來,頂著滿腦袋汗珠拱手。他原來一直以為,朱重九是顧忌到名聲,所以才一時半會兒不肯下令抓捕那些老儒。到了此刻才發現,自家主公竟然想得如此長遠。

    若論得罪人之多,整個淮揚大總管府內,除了劉基劉伯溫之外,就得排到他張松。若是真開了因言罪人的頭,哪怕朱重九對他再信任,最後他也難逃身敗名裂的結局!

    「主公,主公此言,微臣必銘刻五內!」陳基、黃老歪等人沉吟了片刻,也紛紛站起來,衝著朱重九拱手。

    他們的思維侷限於時代,但卻不代表著他們理解不了,此後六百年中那顆人類智慧的結晶。

    不因言以罪人,保護的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類標新立異者。這條準則是雙向的,約束和保護的,是持不同觀點的雙方。

    「主公智慧如海,微臣愧不能及!」這輩子第二次,劉基為朱重九所折服。自家主公貌似讀書不多,自家主公經常從嘴裡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新詞和怪話。但這些新詞和怪話在仔細揣摩之後,卻無不透出絕頂的智慧。彷彿有人已經對著史冊總結了幾千年般,才能參悟得如此之深邃!

    但接下來朱重九的話,卻讓大夥的印象急轉直下,「你們先別忙著拍我的馬屁,光拍馬屁解決不了問題。終究還得想一些辦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繼續折騰。敬初,此事便交給你們軍情處來負責,永年帶內務處全力配合。除了不准動武抓人之外,其他辦法都可以考慮。就當他們是蒙元派來的細作,我就不信,一群專業人士,還會輸給幾個業餘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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