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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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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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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5: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憐憐略想了想,嬌嗔地看了岑壽一眼,總算放過了他,與思思一起隨今夏行至亭中。

  「大楊,趕緊給姐姐們煮一壺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個眼色。

  楊岳會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隨著憐憐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問道:「兩位姑娘怎麼稱呼?」

  今夏替她們介紹道:「這位是陸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嘗與這類女子應酬過,淳于敏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尷尬地朝她們笑了笑。

  「我姓袁,在陸大人手底下跑腿打雜的。」不待她們說話,今夏轉個頭,拉了拉憐憐衣袖便開始誇,「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著又軟又滑,顏色也鮮亮,襯得姐姐人比花嬌……」

  稍遠的拐角處,岑壽背靠著牆,聽著今夏與那兩名女子說得熱鬧,不由皺緊眉頭。正巧見楊岳端著茶盤路過,一把抓住他,沒好氣道:「你們……那兩個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你們還上趕著獻殷勤,六扇門好歹也是官家,你們做事也該有個樣吧!」

  楊岳扶穩茶盤,皺眉道:「你別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曉她們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就該知曉如何與她們打交道。這趟來要查的就是胡總督,她們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這般費勁心力,為得不就是從她們口中套些話出來麼。」

  岑壽微怔,嘴硬道:「區區兩個煙花女子,能知曉些什麼,何必浪費功夫,攆出去乾淨。」

  楊岳原本是厚道人,這些日子卻因翟蘭葉的事情心中一直鬱鬱寡歡,連帶說話不甚客氣,當下道:「要攆你去攆,方才是誰直著她們躲著走。你若有那個本事,今夏也不用費這個勁了。」

  「你……」

  岑壽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擊,楊岳卻已端著茶盤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這丫頭能套出些什麼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冷哼道,轉去灶間端了煎好的藥,向阿銳房中行去。

  才一進屋,岑壽就發現阿銳整個人又滾到地上了。

  「你這是滾上癮還是怎麼得?」他搖搖頭,把藥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著去扶阿銳,「吃藥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沒意見,就是痛快點,別讓爺我費勁。」

  阿銳艱難地扶著床架子,想撐起自己的身體,但費勁全身氣力,還是只抬起了一點點,最後仍是頹然倒地。

  「鏡子,我要照鏡子。」他沙啞道。

  岑壽看他眼下那模樣,滿是刀疤,也就勉強能辨出個囫圇的人樣來。饒得在北鎮撫司見多識廣,他心下還是生出點滴不忍來,粗聲粗氣道:「一個大男人照什麼鏡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動彈了,再自己尋摸去,爺可不是給你使喚的!」

  「給我照鏡子!我要照……」阿銳重複著,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著他。

  「別使喚爺,聽見沒!」

  「我要照鏡子,照鏡子……」

  從淳于敏被他駭得跌坐在地,阿銳心下便已生出隱隱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麼模樣?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見到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淳于敏一樣驚恐萬分地看著他?

  被他不停重複的單調話語逼得煩躁不安,岑壽怒氣一起,雙手將他半拖半扶到客棧房間的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別後悔。」

  阿銳望著鏡中人,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他想去摸自己臉上的傷,可是手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岑壽看著他的神情,想了想還是勸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鏡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臉上有幾道傷,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對不對?女人才會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無妻呀!」

  阿銳卻似下了什麼決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前撞去。

  岑壽原本半拖半扶著他就夠吃力的,冷不丁他這麼一掙,整個人失去重心也跟著往前倒去。兩人砰地撞在鏡子上,只聽得一聲脆響,鏡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嘩嘩落了一地。

  今夏正與人聊到胡總督的脾性,就聽見阿銳房間傳來一聲脆響,緊接著又是玻璃嘩嘩落地的響聲,動靜大得讓她想裝若無其事都難。

  聽見這響動,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個怪人鬧出事來,心裡惶惶不安。

  憐憐和思思自然也聽見了,詫異道:「想是什麼人失手砸了東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話道,「說不定就是方才攔著你們的那位,粗手粗腳得很,我去看看,別砸了金貴物件……對了,我瞧你們衣裳上繡的花樣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繡,正好可以向兩位請教請教。」

  說著,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個眼色,淳于敏雖明白她是要自己與她們應酬,但她從未做過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聽她們說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該怎麼辦。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獨自陪著憐憐和思思。

  「我……我其實也繡得不好。」淳于敏斟酌著,細聲細氣道,「杭繡名滿天下,還得請兩位姐姐多指點才是。這上頭是我繡的花樣,繡得不好。」她取自己隨身的帕子出來,帕子下角綉了朵玉蘭花。

  憐憐和思思是何等樣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樣便知曉她是大家閨秀,後來又得知她是陸大人的表妹,大戶人家出身,只怕心裡頭瞧不起她們。眼下見她主動開口,對她們又是有禮有節,並未有輕視之意,再加上她畢竟是陸繹的表妹,兩人本就有親近之意,當下接過帕子,與她有說有笑起來,竟是毫無罅隙。

  離了憐憐和思思的視線,今夏連忙奔至阿銳房中,見楊岳已經事先趕到,將兩人都扶了起來。岑壽手上被玻璃劃了兩道口子,陰著面,甚是難看。

  看見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問道:「出什麼事了?鬧這麼大動靜。」

  「你問他!」岑壽沒好氣道,「鬧著要照鏡子,我就扶他照了,誰曾想他一頭往鏡子碰過去。」

  「……你!」今夏聽得惱火,「你缺心眼呀?他傷還沒好利索,你讓他照什麼鏡子。」

  「虧得是沒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沒準這一屋的物件都得讓他砸了。」岑壽忿忿道。

  甫剛回來的岑福跨進門來,看見玻璃渣子也是詫異,卻先問道:「外頭院裡一地的箱子和提盒,還有那兩位姑娘是哪裡來的?怎麼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樣?」

  「哥,你回來的正好。」

  岑壽把事情向岑福噠噠噠說了一遍,末了不忘補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麼人,居然被她帶得和兩個煙花女子說說笑笑,這事可不能讓大公子知曉。」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塊,沒救了你。」

  比起岑壽,岑福確是穩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來再作處置,可也別散了一地,你好歹歸置歸置,先放一旁。至於那兩名姑娘既然是胡總督送來的人,就得以禮待之,總不能駁他的臉面,袁姑娘留她們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腦袋:「小爺做事,自然妥當……大楊,你去前頭看著點,淳于姑娘若是應付不了,你也好幫襯著些。」

  楊岳沒多言語,徑直去了。

  床上阿銳雙目緊閉,由於心情激蕩,面上的傷疤愈發猙獰,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曉你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沒法再去見上官姐姐,所以你心裡懊惱得很。」

  「滾開!」阿銳低低道,「你們都滾開。」

  今夏不理會,接著道:「眼下你身上餘毒未清,陸大人已經在給你找大夫,待餘毒清了之後,傷口肯定也會痊癒。你犯不上這時候就自暴自棄吧。再說,你原本也不是潘安衛階之流。男子漢大丈夫,要麼能文,要麼能武,長得好看有什麼用。」

  阿銳未有反應,倒是岑壽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將就著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話你也聽見了,她說,若你在便好了。想來她這一路遇過不少艱險,所以才特別惦記你。你也知曉你們那位少幫主是個不頂事的,他只要不闖禍你就得燒高香了。這麼個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為了激起阿銳對上官曦的保護慾,今夏把謝霄貶得狠了些。

  想到謝霄在揚州時屢次鬧出的事,阿銳皺緊眉頭,默然不語。

  岑福適時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給你打聽擅長解毒的大夫,我已打聽過,倭毒雖然兇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藥,將養些時日,必可恢復。」

  阿銳沉默著。

  「你把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壽道。

  岑壽不滿道:「為何是我?」

  岑福不理會她,轉向今夏道:「我們先出去吧,讓他好好歇息。」

  他們還未邁出門檻,就聽見阿銳悶聲道:「等等……告訴你家大公子,別收胡宗憲的東西。這是個圈套,有人想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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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5: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月上中天,陸繹方才回來。

  一進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點著燈,人挨著人,只聽得內中傳來「梅花、斧頭、銅錘……」

  「大……」倚在亭外瞧熱鬧的岑福最先發覺陸繹,卻見大公子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把下面兩個字咽回去。

  陸繹緩步行至亭旁,其餘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壓根就沒發現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掛著笑意,手法嫻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莊家架勢。今夏旁邊是淳于敏,手裡嚴嚴實實遮著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倒叫他有些驚訝,不知今夏用了什麼法子竟會把她也給拖下水。另外兩名姑娘,看著面生,穿著華麗,神態舉止略顯輕浮……

  發完牌後,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處排布,便知曉自己手中是什麼牌。

  「發了財,莫忘了欠我的銀兩。」有人在她耳邊輕輕道,弄得她耳朵直癢癢。

  「……嗯?」

  她一轉頭正對上陸繹含笑的雙目。

  其他人此時方才看見陸繹。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錯事一般,連忙把牌往桌上一擱,輕聲喚道:「大哥哥,你回來了。」

  憐憐和思思見狀,再看陸繹身姿氣度,忙繞開桌子,向他施禮道:「奴家參見陸大人。」

  「她們是?」陸繹看著今夏。

  「回稟大人,這兩位姐姐是胡總督派來服侍大人您的。」今夏盡心盡責地替他介紹道,「這位是憐憐姐姐,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哦。」

  岑福上前補充道:「胡總督還派人送了許多東西,大公子沒有發話,我等不敢擅動,現下都擱在那邊……大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待將陸繹引至稍遠處,確定亭中人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岑福才稟道:「阿銳方才說,讓大公子莫要收胡宗憲的東西,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要加害於您。我們想細問,他卻又不肯言語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開口。」

  陸繹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曉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讓店家給這兩位姑娘另外開兩間上房,離我們這小院越遠越好,那些東西也都搬到她們房中去。」

  「卑職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個……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們推牌九事出有因,是為了……」

  「我知曉。」他話未說完便被陸繹打斷,「你去吧。」

  「您別怪她們。」

  岑福說完這句,才領命走了。

  憐憐和愛愛見陸繹並未攆她們走,反倒因為小院中房間不夠,而另開上房給她們住,便順從地跟著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陸繹此時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終是沒敢違背陸繹的意思,低垂著頭默默回房去了。

  現下亭中獨獨剩下今夏和陸繹。她一臉的坦蕩蕩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開口,便呵了呵氣去撓他癢癢。

  「憐憐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還挺親熱。」他抓了她的手,不許她鬧,沒好氣道。

  今夏笑道:「兩位姐姐漂亮吧?你看著,是不是心裡也癢癢的?人家還向我打聽你的喜好,對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說,我家陸大人于女色上並不十分要緊,只是對財物看得比較重。」

  「……我對財物看得比較重?」陸繹挑眉。

  今夏謹慎地挪開一步,提醒他道:「我沒亂說,在揚州你明知我付不起,還逼著我付船的租金,還有,動不動就要剋扣我的俸銀。」

  陸繹欺身過來,輕柔道:「你這就叫賊喊抓賊。那夜在橋頭,是誰死乞白賴地非要朝我討二兩銀子,你不記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誰死乞白賴了,你們砸了我的攤子,我當時持理力爭,所以你才乖乖把銀子給我。」

  「我那是嫌你吵嘮,想趕緊打發了你。」想起當時橋頭的情形,陸繹也不禁笑了笑,手隨意取了塊牌九玩弄,接著問道,「你跟她們耗了這大半日,套出些什麼了?」

  六扇門的辦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曉一點,因三法司限制頗多,六扇門辦起案來也比錦衣衛和氣得多,能套出來的事兒絕對不會威逼恐嚇。像今夏方才那般與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讓對方放下戒心,想來應該套出了不少事兒來。

  「這事不急,稍候再說。」今夏想起阿銳,忙拉著他往阿銳房中去,口中嘀咕道,「這位爺今兒把鏡子給撞碎了,挺大一面鏡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這敗家子的腿打折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阿銳與岑壽住在同一間客房。

  此時地上的鏡子碎渣岑壽已經都打掃乾淨,眼下靠著椅子,一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合目瞇瞪著。聽見陸繹的敲門聲,他猛地驚醒,差點跌下來,連忙過來開門:「大公子。」

  床上的阿銳倒是一直醒著,聽見陸繹來了,緩緩把頭轉過來,不待陸繹開口,便啞聲道:「讓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臉啊你!」岑壽忿然。

  陸繹淡淡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

  岑壽不敢違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銳,轉身出門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沒忘記替他們將門嚴嚴實實地關好。

  聽見外間並無腳步聲徘徊,阿銳才緩緩道:

  「他之所以沒有在揚州為難你,就是想放你到揚州來,讓你作胡宗憲的陪葬。」

  他所說的「他」,自然是嚴世蕃,陸繹心知肚明。

  「胡宗憲明明是嚴黨,他為何要他死?」

  「胡宗憲是趙文華的人,他一直對趙文華非常厭惡。」

  趙文華,字元質,號梅村,慈溪縣城驄馬橋南人,嘉靖八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國學時,嚴嵩為祭酒,他認嵩為義父,被委派為通政使。

  陸繹不清楚嚴世蕃為何厭惡趙文華,也許是因為趙文華膽敢越過嚴嵩,私自送百花酒給聖上;也許是因為趙文華對嚴世蕃之母百般獻殷勤;也許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對趙文華看不順眼。

  「他為何認為我站到胡宗憲一邊?」陸繹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他想給胡宗憲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這事,就死定了。」

  陸繹面沉如水。

  聖上看似一心修道,但當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諱的事情,一則是邊將結交朝臣,例如夏言,雖身居首輔之位,說斬就斬了;還有一則便是勾結外敵,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觸者滿門抄斬。

  嚴世蕃這一手確實夠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憲與倭寇往來的證據。陸繹深吸口氣,接著問道:「他身邊,可有與胡宗憲十分熟悉親近之人?或是與倭寇熟悉?」

  「確有一個人,但我也不知曉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銳頓了頓,「在揚州時,此人混跡倭寇之中,會說東洋人,為我們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滅後,我發覺此人出現在他的船上。」

  「那人樣貌你可還記得?」

  「若是見到應該能認出來。對了,袁姑娘也見過他,還審了他幾句。」

  今夏正拖了剛回來的岑福到一旁算賬,推牌九的本錢是岑福的,說好了輸了算他的,贏了就對半分。

  「你居然還贏了?」岑福把銅板一股腦倒進錢袋裡,除了本金,另外還賺了三個銅板。

  將三枚銅板仔細地收到錢袋,今夏對自己的財運也很是滿意:「老天保佑,財運亨通。」

  岑壽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銅板?!我算是知曉什麼叫『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今夏剛想回嘴,就聽見陸繹開門出來,沉聲喚道:「今夏,到我房中來。」

  「啊……哦……」

  陸繹接著命道:「岑福,備筆墨紙硯,再讓楊岳煮點醒酒湯送來。」

  「卑職明白。」

  岑壽在旁忙挺直身軀:「大公子,那我呢?」

  陸繹看了他一眼:「你啊……沒你的事兒,睡覺去吧。」

  岑壽頓時蔫下來,無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兩個姑娘推牌九也就罷了,你是怎麼拖著淳于妹妹也和你們一塊兒?」陸繹進了房,脫了外袍,徑直拋給今夏。

  「我問她會不會推牌九,她說在家時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頭蓋住,扯下來不滿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點,別老在我面前脫衣裳?」

  陸繹披上寬鬆的家常衣袍,舒展了下身體,下一刻,他伸臂將今夏攬入懷中,頭往她肩上一靠,溫熱氣息就在她耳邊:「換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換一遭,那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今夏臉一紅,推開他怒道:「想得美!」

  陸繹笑道:「好好好,這事以後再咱們細談,先說說你今晚從那兩位姑娘身上套出什麼了?」

  這事還需要細談!今夏覺得自己臉皮實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肅,正色道:「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她們倆肯定是胡宗憲的女人。她們倆對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曉甚多,只可惜大多數都是女人間爭風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這裡來了,對你可謂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陸繹的神情。

  陸繹神色波瀾不驚,道:「接著往下說。」

  「家宅中能養這麼多女人,再加上她們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胡總督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的人物,乾淨不了。對了,你爹惦記的徐渭徐文長,我也問了兩句,他可真是胡宗憲眼前的紅人呀,連那些女人都羨慕他在胡宗憲心目中的地位。」

  「怎麼說?」陸繹倒了杯茶,推給她。

  今夏笑道:「這其中還有個故事呢,說是有一日胡宗憲召集了手下將領在議事廳討論軍務,旁人絕不能入內。誰想這位徐文長連門都不敲就闖進去了,滴溜溜轉悠了一圈,什麼都沒說又走了。這若是換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個半死,胡宗憲居然沒和他計較,壓根就不提這事兒。她們這些女人那叫又羨慕又妒恨,後來有一位最得寵的也想去試試,結果被侍衛擋在院門口,連院子都進不去。」

  陸繹不以為然:「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不足為奇。」

  今夏聳聳肩:「至於外頭的事情,徐海、汪直什麼的,她們都不甚清楚。不過有件事我覺得算一條線索——她們提到去年中秋佳節,胡宗憲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時還曾向她們提過年底帶她們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陸繹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這些年因為鬧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島,幾乎沒人敢冒險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說了這話,而且還是在年底,至少說明那時他對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詫異道,「為何汪直還未被抓,他就有這麼大的把握?」

  說到此處,正好岑福叩門進來,托盤中放著筆墨紙硯。

  「此事稍候再說……」陸繹起身,將紙鋪好,問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門,楊捕頭就應該教過你識別人面,畫出草圖吧?」

  「自然教過。」今夏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我心裡記得清楚,只是畫的不太好,平日裡畫得也少。」

  「不要緊,能畫出來就行。阿銳說你們曾經一塊兒抓過一個會說東洋人的漢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還記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皺眉想了想:「時日隔得有點久,我擔心記得不甚清楚。」

  「不要緊,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筆。」

  陸繹示意岑福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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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那日在船上的情景,今夏閉目凝神,仔細回想那人在船頭求饒的模樣。

  想著,她持筆蘸墨,在紙上開始作畫,一筆一劃,頗為認真。

  陸繹、岑福在旁等著,也不打擾她。

  足足過了快一頓飯功夫,今夏才擱下筆,細瞅自己的畫,又不放心地拿回筆描畫描畫,這才總算起身,長吐口氣道:「畫好了。」

  陸繹繞過去一看,半晌沒說話,默默摸了兩下今夏的頭。

  見狀,岑福也繞過去,看見畫的那瞬,就呆住了:「……這是,夜叉吧?」

  紙上人物,倒是畫得頗為細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只可惜鼻歪眼斜,五官沒一處待對地方,三庭五眼全都亂了套。

  「胡說,哪有這麼醜的夜叉。」陸繹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不要光看外形,要看神韻。我覺得畫人,模樣倒在其次,關鍵是要傳神。」今夏侃侃而談,片刻後猶豫道,「要不,我再多描幾筆?」

  「別了,我怕夜裡做噩夢。」陸繹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重新鋪了張紙,道,「你來說,我來畫吧。」

  「你也會畫?」今夏奇道。

  陸繹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比你要強些吧。你只管說便是。」

  「此人臉型上寬下窄,生得一雙羊眼露四白,腮邊長短淡黃鬚,鼻頭尖尖短人中,」今夏邊說邊側頭看陸繹作畫,驚奇道,「你真的會畫?比頭兒畫得還好。」

  岑福在旁笑道:「別的倒罷了,論起畫人,京城裡許多畫師還比不上我家大公子呢。可惜大公子只有辦公事時才畫一回,其他時候不見他動筆。」

  陸繹眼都不抬,邊繪邊道:「整日都是你們幾個大男人在邊上,看都看煩了,哪有畫的興緻。」

  今夏湊近,諂媚笑道:「大人,回京城後,不如有空拿我練練筆?我娘答應要給我作新衣裳呢,肯定好看。」

  陸繹歪頭看她,微微一笑,並未回答,轉頭仍是接著畫人像。

  「你不吭聲我可就當你應承了。」今夏拿眼瞄他。

  陸繹仍是不做聲,慢條斯理地描繪著,最後放下筆,問她道:「如何,像不像他?」

  今夏瞧了瞧:「大概有五成相似了,只是眼睛還得再小些,眉毛稀疏些,鼻翼再大些,嘴角是往下彎的。」

  陸繹點了點頭,又取了張紙重新畫過。

  今夏在旁看著他持筆時專註的神情,暗暗扯了扯岑福,悄聲問道:「你家大公子有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會的?」

  岑福好笑道:「怎得,現下才發覺大公子的諸多好處?」

  「……我家大楊還會做飯呢,他肯定不會吧。」

  「君子遠庖廚,大公子怎麼會學這些。」

  「哥哥,你別逗我了,錦衣衛裡頭哪裡還有君子。」今夏眼看岑福皺眉,忙拍拍他肩膀補道,「這年頭這世道,當君子哪還活得下去,都挺不容易的。」

  岑福謹慎地躲開她的手,不安地看了陸繹一眼,暗自慶幸後者連頭都沒抬。

  「畫好了,你來瞧瞧。」陸繹忽得喚今夏。

  今夏湊上前一看,喜道:「就是他,就是他!簡直一模一樣,城頭貼的告示都沒你畫得好。」

  待墨跡乾透,陸繹將畫交給岑福,吩咐道:「此人會東洋話,在沿海這帶肯定待過很長時候,你去查查他的身份,越快越好。」

  岑福收好畫,領命離開。

  「怎得突然想起要查他?」今夏覺得奇怪,在揚州不查,反倒到了浙江來查。

  「阿銳說,他在嚴世蕃的船上看到此人。」

  今夏驚詫道:「阿銳身上中的是東洋人的毒,莫非就是被他所傷?沒想到此人狠毒至此。莫非他是為了報那日船上被擒的仇?」

  「我只擔心,不僅僅如此……」陸繹沒再說下去。

  「阿銳說,這是一個圈套,有人要害你,指得是嚴世蕃?那麼此人與嚴世蕃有關係?」

  官場上知曉得越多,危險就越多,陸繹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眼下情況不明,他並不願意她過早捲入其中,只道:「慢慢總會查清楚的。」

  他這話說得含含糊糊,今夏心生詫異,細察他神情。

  「怎得,你莫不是在疑心我?」陸繹掃了她一眼,笑道。

  今夏正待說話,正好楊岳叩門端著醒酒湯進來,陸繹吩咐他道:「你去看看那兩位姑娘,讓她們冷了餓了只管和店家說,一應開銷都有我來付賬。」

  楊岳心中雖有疑慮,卻也不敢多問,望了今夏一眼,便領命出去。

  「哥哥,你是打算明日將她們送回去嗎?」她問道。

  「為何要送回去?」陸繹挑眉,「胡總督一番盛情,駁他的面子終歸不好。」

  「你還真打算收下,你……你莫忘了阿銳說這是個圈套,讓你別受胡宗憲送來的東西。」今夏皺了皺眉頭,「莫不是,你當真看上那兩位姑娘了?捨不得送回去?」

  陸繹欺近她,似笑非笑道:「你現下,可是在吃醋?」

  「我……我才沒有。」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可心裡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看臉蛋還是看身材,自己都及不上那兩位姑娘。

  下一刻,她被陸繹徑直攬入懷中,他的口氣簡直稱得上是滿意:「幸而你還會吃醋,今兒我看你一口一個姐姐叫著,我還以為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

  今夏掙了掙,沒掙開,坦然道:「就算我是在吃醋……那個,你不會半夜偷偷溜到她們的房間去吧?」

  陸繹摟著她,頭舒適地埋在她肩胛處,聞言禁不住笑開,連背脊都笑得直抖。

  「你笑什麼,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今夏伸手掰他腦袋。

  「喜歡半夜溜到別人房間去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他略抬頭,看著她笑道。

  「我什麼時候……」今夏話才說一半,就想起上次為了翟蘭葉之事,自己半夜偷偷摸進他的房間,只得訕訕停了口。

  陸繹不依不饒道:「心虛了吧?」

  「什麼心虛,我那時候是有正經事,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做出的身不由己、萬般無奈、那個……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嘛!」今夏義正言辭,面皮卻泛著紅。

  「說實話,那時候你就對我有企圖了吧?」陸繹逗她。

  今夏臉通紅,用力推開他:「怎麼可能!……哥哥,你喝多了,趕緊喝了醒酒湯,早點歇息吧。」說罷,她快步出了房門。

  陸繹靠在桌邊笑了笑,心下暗舒口氣:今夜總算是將她糊弄過去了,只是她那般聰明,又是個刨根究底的性子,不知還能拖多久。

  次日一早,就聽說出事了。

  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被停放在距離東城門不到十丈遠的地方,就在路中間。畢竟是個晦氣的物件,雖然擋在路中間,但來來往往的百姓也沒人敢去挪動它,都是繞開來走。直到有細心的人發現,棺木近旁的塵土盡數被血浸濕,透著紫黑,這才有人趕著去報了官。

  「後來呢?」今夏咬了口三鮮包,盯著店小二,「棺材撬開後,裡頭是誰?」

  店小二用汗巾子抹了抹汗,生怕驚動周圍其他客觀,壓低嗓門道:「聽說是胡都督的養子夏正,被割成一塊一塊的,完全沒人樣了。胡都督親自趕過去,把棺木給運回府邸,正滿城請有經驗的收殮師傅,要把屍首縫起來才好下葬。」

  坐在旁邊的淳于敏何曾聽過這些,臉驚得煞白。

  陸繹沉默不語,這顯然是倭寇的復讎,胡宗憲斬了汪直父子,所以倭寇也將他的養子殘忍肢解。

  「岑福,你備些禮金,隨我往胡都督府上走一遭。」他吩咐道。

  今夏忙道:「我也去。」

  陸繹搖頭:「你留下來。」

  「好歹我會驗屍。」今夏爭取道。

  淳于敏轉頭驚詫萬分地看著她。

  「他眼下是喪子之痛,怎會容忍我們去驗屍。」陸繹叮囑她,「你就待在客棧,等我吩咐,不許生事。」

  今夏沒奈何,垂頭把剩下的半碗血糯粥一股腦全吃下去。待陸繹與岑福離開後,又趁著岑壽去餵馬,她朝楊岳道:「大楊,咱們去城外瞧瞧。」

  楊岳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你想去看那具棺材擺的地方。」

  「總得讓我瞧一眼吧,這麼大個案子。」今夏不去看看案發所在,渾身上下不舒服,「那些人放下棺材就跑了,現下肯定沒抓到,咱們去看看有沒有線索。」

  楊岳猶豫道:「不好……陸大人剛剛才吩咐你……」

  「就去看一眼而已,我沒生事呀。」今夏催促他,「大楊你趕緊的,這城外進進出出都是人,去得越遲,線索可就越少。」

  楊岳向來是拿她沒法子,邊起身邊道:「說好了,看一眼就回來。」

  「你們……」淳于敏想攔今夏。

  「放心吧,我們很快就回來。」

  今夏拉上楊岳,兩人一出門就沒影兒了。

  剛剛餵過馬匹的岑壽回到桌旁,只見到淳于敏一人,詫異問道:「淳于姑娘,他們人呢?」

  淳于敏只得如實告知。

  「六扇門的小捕快,哼,還真拿自己當根蔥。」岑壽搖搖頭,哼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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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5: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城門之外,棺木擺放之處因滲著鮮血,頗為顯眼,尋常百姓也都因忌諱而繞著走。今夏在血跡旁蹲下身子,手指蘸了點滲血的塵土,細細揉搓了下,皺眉道:「這人死了不會超過三個時辰。」

  楊岳從地上的痕跡,丈量了棺木的大小。

  棺木末端血跡最多,且地上有較深的痕跡,今夏在周遭來回走動,不知從何處撿了一塊馬蹄鐵來,聚精會神地觀察地面,幾次停住,半蹲下來仔細查看……

  「棺木不是抬過來的,是從馬車被推下來。」今夏指著地上的深痕,朝楊岳道,「從血跡來看,能淌這麼多血,應該是人剛死就拖過來了。以馬車的腳程,殺人之處距離這裡不會超過兩里地,大楊,我們過去看看。」

  楊岳忙拉住她:「還是先稟報陸大人吧。」

  「就兩里地而已,咱們先過去偷偷瞧一眼,然後再回來稟報。萬一倭寇已經走了,讓他們白跑一趟,豈不是要怪我們多事,咱們就去看一眼,又不和他們交手。」

  楊岳拿她沒轍,嘆口氣道:「……又是看一眼。」

  今夏拽著他走,,揚揚手中的馬蹄鐵:「大楊,你也留神看地上,是一輛雙輪馬車,卸棺木的時候,馬車後傾斜,馬匹蹬腿的時候後蹄鐵掉了。」

  兩人循著黃土路上時斷時續的線索,往東南方向直追下去,果然還不到二里地,就看見了一個村落。

  很尋常的村落,三三兩兩的炊煙,雞鳴犬吠,去井邊挑水的農家,還有孩童在路上追逐嬉戲,一切都再尋常不過。

  「不像有倭寇在此地呀。」楊岳朝今夏低聲道,「你會不會跟錯車,走岔了。」

  今夏顰起眉頭,接著查看地上的車轍和馬蹄:「不會錯,肯定是這輛馬車。」

  車轍最終拐進了一戶農家,她隔著籬笆牆望進去,看見那輛馬車,一匹棗紅馬安靜地待在馬廄裡吃著草,左後蹄果然沒有蹄鐵。

  一個中年農婦自屋裡出來,瞧今夏和楊岳朝裡頭張望,奇道:「姑娘,你有事嗎?」

  見到這個農婦,楊岳愈發肯定是弄錯了,拉著今夏就要走,朝農婦笑道:「沒事,沒事。」

  「大嫂,撿了塊馬蹄鐵,不知曉是不是你家的。」

  今夏不肯走,朝農婦笑道。

  農婦一愣:「馬蹄鐵?」

  「是啊,你瞧瞧你家馬兒是不是掉了塊蹄鐵。」今夏繞到籬笆門外頭,揚起蹄鐵給她看。

  農婦也不去看,擺擺手道:「不是我家的,你走吧。」

  「走吧走吧……」楊岳也拉著今夏走。

  今夏未再堅持,順從地跟著楊岳,直至走開十餘步後,才暗暗長吐口氣悄聲道:「大楊,你也發現不對勁了?」

  楊岳說話時連嘴唇都不動:「你問話的時候,周圍三、四間屋子都有人探頭出來看,這裡壓根就是個賊窩,咱們趕緊走。」

  「這村子老弱婦孺全都有,怎麼會藏身這麼多倭寇。」今夏想不明白。

  「別想了,聽見後面的腳步聲嗎。」

  「得有七、八個吧?」今夏步子雖然仍是不緊不慢,卻覺得背脊冒寒氣,她的眼前,幾位農婦正飛快地把路上嬉戲的孩子抱走,「這是預備滅口的架勢吧,咱們打,還是跑?」

  「得回去報信才行。」楊岳道。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默契,同時猛地發足疾奔。

  才跑出不到幾丈,迎面有暗器破空射來,兩人皆被逼停下腳步,而身後數人也已追了上來。

  今夏與楊岳背靠背站著,前有三人擅長暗器,後有七人持刀而立,「還想跑!」其中一人惡狠狠道,「殺了他們!」

  「等等!」看似小頭目模樣的人制止住,朝今夏他們喝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是不是把官兵也引來了?」

  「大哥,不管有沒有引來官兵都得殺了他們。」

  小頭目手一抬:「不急,橫豎他們逃不掉,先問清楚。」

  今夏揣摩他的意思,沒弄明白是問清楚之後就打算放了他們,還是問清楚之後再殺了他們?

  「誤會誤會,一場誤會!」今夏陪著笑道。

  「怎麼,非得見點血才肯說實話嗎?」小頭目遞了個眼色,擅暗器者手一抖,從袖底激射出三枚暗器,分打今夏、楊岳上中下三路。兩人各自旋身躲開。

  旋身之間,楊岳腰間露出六扇門的制牌,被小頭目收入眼底,狠狠道:「原來你們就是官府的人!那就不必再與你們客氣,殺!」

  「等一下!」今夏疾聲道,「你們為了報汪直的仇,綁走夏正,將其肢解,難道以為胡都督會放過你們麼!大批官兵即刻就到!」她想讓他們有所忌憚,速速離去,她和楊岳才好脫身。

  小頭目冷笑道:「胡都督當日將夏正送來,就該想到有今日。他殺了老船主,難道還想養子能活著回去麼!」

  夏正是被胡宗憲送至倭寇處?!今夏愣住。

  「上!殺了他們,免得回去報信!」小頭目一揮手。

  使刀者揮砍上前,今夏側身避過,擒住對方手腕,試圖奪下刀來。這些人並非是武林高手,出招也沒個章法,但下盤甚穩,氣力也大,大約是常年在海上的緣故。今夏反被他手肘一格,正擊在胸口,頓覺得氣悶,仍摒氣疾手點在他麻筋上,硬是搶下刀來。

  楊岳也奪了柄刀,且飛腿踢翻兩人。

  今夏楊岳飛快地交換了下眼神,齊刷刷地朝小頭目攻去。擒賊先擒王,拿了小頭目,他們有了忌憚,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且這般近身搏鬥,暗器容易誤傷,料他們也不敢輕易將暗器出手。

  兩柄刀堪堪砍向小頭目,忽然從旁邊伸出一柄東洋刀,雪般錚亮,牢牢地格住他二人的刀。力量之大,震得今夏虎口隱隱生疼。

  東瀛浪人!

  小頭目朝東洋人嘰嘰呱呱說了一串東洋話,今夏和楊岳一個字沒聽懂,就看見小頭目揮了揮手,其他持刀者皆退開些許,獨獨那名東洋人邁步上前。

  「他這是打算一個單挑咱們兩個,膽子被慣得夠肥的。」今夏知曉這些東瀛浪人習得是什麼劍道之流,沾此在沿海橫行,十分囂張跋扈。

  楊岳用僅能讓今夏聽得的聲音道:「沒必要和他硬拼,脫身要緊。」

  「嗯……」

  兩人作勢拉開架勢,預備與東瀛浪人應戰。

  東瀛浪人持刀緩緩踱了幾步,看他二人的目光就像在看毫無反抗之力的牛馬之流。

  下一刻,今夏毫無預兆地將馬蹄鐵擲出去,正砸在東洋人的臉上,趁著他沒反應過來,她與楊岳飛掠而出。

  臉上被砸出血來,東洋人氣得哇哇直叫,小頭目也怒了,數枚暗器破空而出,朝些許落後的今夏激射而來。

  今夏反應已算快,避開一個,用刀擋開一個,卻仍被兩枚射中腿部,疼得跪倒在地,無力再跑。

  白刃如虹,東洋刀向她劈下。

  杭州城內。

  岑壽已不知曉在院中來來回回踱了幾趟。淳于敏見他這般焦躁不安,忍不住開口道:「我在這裡很好,還有丫鬟和嬤嬤陪著。你若有事,儘管去辦便是。」

  「淳于姑娘說得那裡話,我沒什麼事兒要辦,大公子原就要我照顧好姑娘,不可怠慢。」岑壽忙有禮道。

  「你……是在擔心袁捕快他們吧?」淳于敏揣測問道。

  不提還好,一提岑壽就一肚子氣:「大公子命他們待在客棧,這下好了,跑得人影不見,待會兒大公子回來叫我如何交代。」

  淳于敏思量道:「我記得袁姑娘說去看一眼就回來,想是東城門遠,所以還未回來吧。」

  「那丫頭嘴裡哪有實話,說是去東城門看一眼,說不定逛西湖去了。」岑壽沒好氣道。

  正說著,陸繹與岑福邁進院來。

  「誰去逛西湖了?」岑福笑問道。

  「袁……」岑壽支支吾吾道,「袁姑娘和楊兄弟出去了。」

  「他們去逛西湖?」陸繹問道,他原還想著難得來趟杭州,該抽個空帶她逛逛西湖才是,沒想到她倒自己溜了去。

  「不是,他們說要去城門外瞧一眼,也不知怎得,現下都沒回來。」

  陸繹皺起眉頭:「何時走的?你怎得不攔著他們?」

  「他們趁著我去餵馬的時候溜走的,」岑壽冤枉道,「……大公子您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溜了。」

  岑福見陸繹眉頭深皺,溫言開解道:「他們頭一遭到杭州城,年紀又小,愛新鮮熱鬧,逛逛街忘了時辰也是尋常,我現下就去沿路找找,大公子您不必太擔心。」

  陸繹對今夏卻了解得很,想當初在桃花林差點送了命,她都敢接著往裡頭闖,現下她若在城外面發現了蛛絲馬跡,肯定會一路追蹤下去。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楊岳和她在一塊,若遇到危險,還可相互照應。

  「岑福,跟我去東城門。」

  陸繹淡淡吩咐道,顧不上與淳于敏說話,轉身就往外走。

  岑福責備地盯了岑壽一眼,趕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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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今夏!」楊岳折返回來,架開東洋刀,攙扶起今夏,心中焦灼不已。

  由於暗器上淬毒的緣故,今夏感覺到四肢正在慢慢麻木,對方那麼多人,眼下她又受了傷,要與楊岳脫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楊岳來不及考慮太多,將今夏負到背上,側身躲開一柄砍過來的刀,踢翻兩人,就預備砍殺出去。

  「大楊,把我放下,趕緊去報信。」今夏朝他急道,「你背著我,咱們倆的命都得撂在這裡。」

  楊岳似完全沒聽見,刀緊緊握在手中,只聽得「當、當」兩聲,單刀擊飛兩枚暗器。

  東瀛浪人臉上的傷還滴著血,手持長刀,衝楊岳直接劈下——刀鋒堪堪觸上的一瞬,不知從何處飛來數柄長竹竿,砰砰砰砰,接連擊倒數人,連東瀛浪人也不例外。

  楊岳還來不及轉頭去看,便有一輛馬車馳到身側,一人喚道:「快上來!」

  當下形勢由不得他多想,楊岳負著今夏躍上馬車,聽今夏驚喜交加地喚了一聲:「叔!你怎麼在這裡?」

  丐叔顧不得和他們多說,雙手把持著韁繩,只道:「坐穩了!」

  他手中攥著數枚石子,激射向試圖攔截馬車的人,眨眼功夫,馬車衝出包圍。

  幾名東洋人剛要往車上射暗器,卻被小頭目匆匆攔下,發狂大叫:「誰也不許動,我婆娘和孩子在馬車上!」

  楊岳將今夏放下來,今夏朝沈夫人艱難一笑道:「姨,真好,又見著你了。」旁邊還有一位緊緊摟抱著孩子的農婦,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愛。

  「你何時又認了個姨?」楊岳奇道。

  「你別管,趕緊給我姨問個安。」今夏臉色蒼白地笑道。

  楊岳拱手道:「多謝兩位相救。」

  沈夫人微微一笑,先查看今夏腿上的傷,手法輕巧地把兩枚袖裡劍拔了出來,接著取了藥丸,內服的,外敷的,一一處理妥當,馬車顛簸對她而言毫無影響。

  「姨,她是誰呀?」

  今夏喝了點水,朝農婦努努嘴,好奇問道。

  沈夫人道:「她是村子的人,昨日她孩子被蛇咬了,我正好經過此地,便留下來給孩子瞧病。今兒這麼巧,就碰上你們這檔子事兒。」

  後邊有馬蹄聲,楊岳撩開些許車簾,看見正是那名小頭目滿面焦灼地追上來,奇怪的是,他的身後並無其他人,竟是孤身一人追來的。

  沈夫人也看一眼,朝農婦道:「你娃他爹追來了,你放心,到城門外不遠的地方,我就把你們放下去。」

  農婦點點頭,目中似有哀求之意,又不敢多言。

  「這孩子命是保住了,這些藥丸你收著,每日研磨半粒覆在傷口上,直到傷口消腫為止。」沈夫人交給她一小包藥丸。

  農婦千恩萬謝地收了。

  今夏身上雖有傷,仍掩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們村子裡頭那些男人是倭寇,你們可知曉?」

  「他們是幾年前外出找營生做的,一開始他們也不說,我們也不知曉究竟是什麼營生,只曉得來錢多,後來才知曉是跟著汪老闆下海。這是掉腦袋的大事,誰家也不敢對外說,都只說自家男人在外頭做販賣生意去了。」農婦低聲道。

  「他們綁了夏正,你們可知曉?」

  農婦搖搖頭:「夏正是誰?」

  楊岳嘆口氣道:「這些事,他們不會告訴家裡人的。」

  城門已在眼前,丐叔停下馬車,後頭追來的小頭目也不敢近前,遠遠勒住韁繩,佇馬望著這邊……

  「官兵很快會到,你們女人孩子,能躲還是躲一躲吧。」今夏在農婦下馬車時忍不住勸了一句。

  農婦神情有點發愣,仍是點點頭,下了馬車,抱著孩子給沈夫人磕了個頭,才朝自家夫婿緩步走去。那小頭目接到了她們,扶上馬背,朝馬車這邊盯了一眼,才策馬離開。

  馬車內,今夏撐了撐身子,朝楊岳嘆道:「一個村子的男人都去當倭寇,這事兒誰想得到?咱們今兒真是掉賊窩裡去。」

  楊岳回想起來,一身冷汗:「下回你再說看一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外頭有個熟悉的聲音道:「兩位前輩,不知有沒有看見今夏?」

  甫一聽見這聲音,今夏就把眼一閉,頭一偏,徑直作昏睡狀。楊岳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掀開車簾躍出去,施禮道:「陸大人,我們在這裡。」

  陸繹看見車內今夏的身影一動不動,掩不住語氣中的緊張:「她怎麼了?」

  沈夫人道:「腿上受了點傷,好在並未傷筋動骨。」

  「你們遇上什麼事了?」陸繹看向楊岳,語氣已有責問之意。

  「我們、我們就是……」

  「我親侄女都掛了彩,險些連命都送掉,你這麼凶神惡煞地還打算問罪麼!」丐叔開口就訓斥他,順手把馬車的韁繩丟給陸繹,「趕緊的,進城找個地方喝口茶給我們壓壓驚。」

  岑福見狀,上前喝斥道:「你是何人,膽敢對我家大公子無禮!」

  「嘿!你這娃娃哪裡冒出來的,我管教自家孩子,你管得著嗎?」丐叔示意陸繹,「乖孫兒,晚上罰他睡馬廄去,要不然你爺爺我氣不順。」

  陸繹哭笑不得,自然也沒法和岑福解釋清楚,只將韁繩遞給他:「兩位前輩與我有恩,不得無禮。」

  岑福接過韁繩,不敢再多問。

  馬車進城,一路上楊岳將所發生之事一一向陸繹作了稟報。陸繹眉頭深皺,吩咐岑福趕緊去向胡宗憲稟報此事。

  到了客棧,陸繹探身到馬車內,將今夏抱出來。

  因覺得這事著實不好交代,今夏依然在裝睡。丐叔探頭過來看了眼:「剛才還挺精神的,怎麼這會兒就蔫了?是中毒的緣故?」

  沈夫人笑了笑,道:「東洋人的毒只怕還沒有這麼強的功效。」

  靠著陸繹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今夏忍不住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卻正正對上陸繹的雙目,她趕緊復閉上。

  「你若真睏就睡,這麼裝不累嗎?」陸繹抱著她邊行邊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今夏偷眼看他神情,想知曉他是不是著惱。

  剛進小院,一直不安等著他們回來的淳于敏看見今夏被陸繹抱著,先是一愣,緊接著關切問道:「袁姑娘怎麼了?受傷了?」

  今夏大窘,趕忙掙扎下地:「我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為了證明自己當真沒事,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挨到沈夫人身側,扶著她笑道:「姨,我們這邊還有個人,得請您去看看。」

  「你這孩子事兒還真多,」丐叔直搖頭,「像你這麼會生事兒的,得弄個太醫院跟著才好。」

  「叔,太醫院哪裡比得上我姨。」

  今夏挽著沈夫人,引著她往阿銳房中去,轉頭望了陸繹一眼,滿滿的欲語還休:我這趟也算是頗有收穫,您大人大量,就別和我計較了。

  阿銳房中,沈夫人為阿銳把過脈,皺了皺眉頭,又取了銀針試探他的穴道,連著試十幾處穴道才停手。

  「如何?」陸繹問。

  阿銳也緊盯著沈夫人。

  「能治,」沈夫人簡短道,「只是……」

  「前輩但說無妨。」

  「中毒之後,他身上經脈受損,毒雖已解,但要使經脈回復,需每日用金針刺穴,由此刺激經絡,讓經絡慢慢回復。」

  「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少則數日,多則月餘,要根據他的身體狀況而定。」

  陸繹問道:「不知前輩可否能留下來替他療傷?」

  「正是此事為難。」沈夫人抬眼看他,不避不讓道,「我離開揚州,便是不想與你們官家有瓜葛。當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阿銳眼中原本已有些許光亮,聽了這話,頓時暗淡下去。

  「姨……」今夏未料到她這般乾脆地拒絕。

  「可是他並非官府中人,前輩可否再考慮一下,」陸繹勸道,「診金方面我可以加倍。」

  沈夫人搖搖頭,朝一旁的丐叔道:「我們走吧。」

  今夏瘸著腿,蹦躂著追上前,急喚道:「姨、姨……等等……」

  「你這傷口,再換兩次藥就好了。」沈夫人停住腳步,看著今夏,「你該知曉,我並不欠你們的,想治什麼人,全憑我自己做主。」

  「是是是,姨,當然都聽您的!」今夏陪著笑,扶著她朝外走,邊走邊道,「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當晚輩,肯定一個不字都不說。我和大楊今兒的命是您和我叔救的,您總得讓我們好好謝謝你們吧,我家大楊最會做飯了,姨您就賞個臉,和我們一塊兒吃頓飯,我叔也得喝杯酒,壓壓驚是不是?」

  沈夫人瞥了眼丐叔。

  丐叔立時做出一副婦唱夫隨的模樣,恭順道:「我都聽你的,酒什麼的……我不在乎。」

  沈夫人忍俊不禁,笑了笑。

  今夏趁機踢了踢楊岳,楊岳會意,忙道:「兩位稍坐,我現下就做飯,很快、很快就好。」說罷,他就急急趕去灶間。

  「先說好了,用過飯我就走。」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姨,您稍坐一會兒,我給您煮一壺好茶來。」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沒奈何地拉住她:「你別鬧騰了,傷口若是裂開,又要換一次藥。」

  今夏呲牙道:「好像已經裂開了。」

  待沈夫人重新給今夏換過藥,陸繹才將她送回房中休息。

  將她放到床上,陸繹輕輕嘆了口氣,雖然知曉她的傷口沈夫人已處理過,沒有大礙,可此前聽楊岳那番講述,她今日著實驚險萬分,若非正巧遇上丐叔,說不定現下她早已……他不敢再往下想。

  今夏腦中轉的還是怎麼才能留住沈夫人一事:「沈夫人這事,怎麼辦才好?」

  「她的事怎麼辦我不知曉,不過你私自出行,是要扣銀子的。」陸繹悠悠道。

  今夏不滿道:「哥哥,能不能別老拿銀子說事兒,傷感情。」

  陸繹靠過來,近到她都能數清楚他的睫毛時才低低道:「你,能不能聽點話?」說這話時,他眼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水澤,她看著,心裡隱隱不安。

  「你真的很擔心我?」她問。

  也不知為什麼,她雖然知曉陸繹喜歡她,可總覺得並不真實,想他多半是覺得自己有趣或是好玩,喜歡自己便像是喜歡小貓小狗一般。加上陸繹平常對她也是戲弄調侃,玩鬧一般,她並不曾想過他當真會為自己擔心。

  陸繹不語,目光挪開些許,手輕輕掠著她前額的頭髮。

  「不用擔心,我命大得很,不是和你說過麼,我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這樣,倒叫今夏心中愧疚得很,覺得還不如被他狠狠責罵一通,只得胡言亂語地安慰著他。

  聞言,陸繹微微笑了笑,過了半晌,才道:「就算是為了我,再小心一點,再謹慎一點,行不行?」

  「……嗯,我知道了。」甚少聽他說這般軟話,今夏心裡也不好受。

  陸繹長長地嘆了口氣,似要將心中的不安遣走。

  今夏岔開話題道:「沈夫人不肯留下來給阿銳療傷,這事怎麼辦?」

  「她對官家排斥得很,看來是沒辦法。」

  「哥哥,你是堂堂錦衣衛四品僉事,怎得會沒法子呢?」

  「沈夫人於我有恩,」陸繹嘆了口氣道,「錦衣衛的手段,我不想對她用。」

  「……我叔若是開口的話,說不定沈夫人會肯替阿銳療傷。」今夏犯難道,「只是,不知曉我叔肯不肯幫這個忙?對了,上回我叔肯幫你,因為你們是爺孫倆,要不,咱們就說阿銳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陸繹看著她,半晌才道:「我替我爹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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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心裡頭裝著事兒,便是身上有傷,今夏也躺不住,待陸繹一走,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灶間看楊岳做飯。

  「潤餅?」她看楊岳正在燙麵團,「這回陸大人出銀子,你可著好材料做,用不著這麼省。」

  楊岳笑了笑:「你看沈夫人像哪裡人?」

  「她往東南走,應該不是浙江就是福建。」

  「我猜是福建人,方才見店小二給她端茶時,她不喝龍井,要的是安溪的鐵觀音。」

  今夏撫掌笑道:「還是大楊你機靈,知曉投其所好。」

  待楊岳將諸樣菜肴齊備,布置妥當,請沈夫人和丐叔入席。今夏腿雖傷著,熱誠倒是不減半分:「姨,你們是不是頭一回來杭州?杭州美景甚多,西湖、雷峰塔、靈隱寺……要不多留兩日,我領著你們去逛逛?」

  「腿都瘸著,還這麼貪玩。」丐叔道,「丫頭,我記得你也是頭一遭來杭州吧?還領著我們去逛。」

  沈夫人看見潤餅果然怔了怔。

  「你怎得會做這個菜?」她問道。

  楊岳道:「我爹爹愛吃,在家時也常做,只是這個滸苔不易得。」

  今夏在旁笑瞇瞇道:「姨,你若愛吃大楊燒的菜,就多住幾日,讓大楊天天燒給你吃,我保證不帶重樣的。」

  沈夫人知道她想法設法勸自己,笑著搖搖頭,也不理會她,接著問楊岳道:「你爹爹是福建人?」

  「哦,那倒不是,想是他早年間吃過,一直記著這個味道。」

  沈夫人笑了笑,動手取了餅皮,挾菜道:「我也好些年沒吃過,真沒想到在這裡能吃到……你爹爹是誰?」

  「我爹爹是六扇門的捕頭,楊程萬。」

  聽到這個名字,沈夫人神情驟然定住。

  楊岳並未留意到沈夫人神色有異,尷尬笑道:「您大概沒聽說過他,他腿上有傷,也不會派大案子給他,我沒出息,爹爹的本事只學到皮毛……」

  今夏卻已留意到沈夫人神色不對,試探問道:「姨,你聽說過我師父?」

  「……沒、沒有,應該沒有。」沈夫人回過神來,「只是這名字聽著有像一位故人,請問『程萬』是哪兩個字?」

  「鵬程萬里,裡面的程萬。」楊岳答道。

  「哦……同音不同字,是我弄錯了。」

  沈夫人低首將餅皮慢慢捲起來,不知為何,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今夏看在眼中,心下不免生疑,只是記掛著阿銳的傷勢,顧不得這層,想著還得趕緊想法勸沈夫人留下才行。

  「姨,您是不是有什麼故人在京城裡?要不我幫你找?我好歹是六扇門的捕快,雖說沒官階,可人面還是有的,找個把人不成問題。」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轉頭看著她,也不言語,就是盯著她看,時候長得讓今夏有點發毛。

  「叔、叔、叔……我姨怎麼了?」

  丐叔也不明白,嗅了嗅碗盤:「你們不會在菜裡頭給她下藥吧?」

  今夏氣結:「叔,你這腦袋就是個擺設,也就我姨才不嫌棄你。」

  此時,沈夫人方才緩緩開口,神情認真問道:「袁姑娘,你為何總喚我『姨』?」

  「……」今夏愣住,「就是、就是看著您特親。」

  「她看誰都特親。」丐叔適時地插上一句。

  今夏不滿:「你是我親叔嗎?」

  「你是我親侄女嗎?」

  「您別忘了,您還有個親孫子在這裡。」今夏清清嗓子,繼續辦正事,「他方才在樓上就和我說,特別希望您多住些日子,好好孝順孝順您,這樣回了京,向他爹爹也有個交代,向列祖列宗也有個交代。叔,您看他一片孝心,要不您委屈委屈,成全他吧!」

  丐叔聽得很受用,卻半點沒往心裡去,笑道:「你這娃娃真是會說話,我覺得,他應該請我進京城,然後和他爹爹一塊兒來孝順我,這樣才有誠意,是不是?」

  「行!」今夏豪爽道,「我這就讓陸大人寫信給他爹爹,讓他們在京城備好三進三出大宅子,您多留幾日,等回信到了就接您進京城。」

  楊岳在旁連連咳嗽,示意今夏別亂說話。

  丐叔提醒她道:「丫頭,你還沒嫁過去呢。」

  說話間,陸繹緩步踱進堂來,溫和道:「今夏,前輩若是主意已定,你就不用再勸了。阿銳那邊,我再想法找大夫就是。只是現下不太平,兩位前輩再往南走,一定多加小心。這裡除了一點盤纏,還有我的一封親筆書信,若是遇到為難之事,希望此信能替前輩解圍。」他將一方木盒遞給丐叔。

  「你寫了封信?」丐叔要打開盒子,卻被陸繹按住手。

  「將來用得上的時候再看吧。」陸繹自嘲笑了笑,「我也知曉我人微言輕,不過幸而有個爹爹,旁人多半還肯看他的面子,所以我偶爾也不妨狐假虎威。」

  今夏猜不透陸繹用意,正自心中疑惑,卻聽見沈夫人道:「我們不走了,就留下來先替他療傷。」

  「姨!」今夏驚喜道,「您,當真肯留下?……為什麼?」

  丐叔也不解:「為何又不走了?」

  沈夫人平靜如斯,淡淡解釋道:「孩子們一番盛情,菜做得又好,不妨多住時日便是。」

  陸繹亦沒想到沈夫人會突然改變主意,笑道:「如此甚好,我讓店家給兩位前輩安排兩間上房。」

  「不用了。」沈夫人看向今夏,「何必破費,我與這孩子擠擠就成。」

  今夏再次愣住。

  沈夫人自自然然道:「你腿上還有傷,住在一起照顧你也方便些,總不能讓你白叫我一聲姨。」

  「那我……」丐叔轉向楊岳,深情道,「你睡覺不打呼嚕吧?」

  「……」

  趁著沈夫人給阿銳施針,今夏瘸著腿將陸繹悄悄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你查出沈夫人的身份了?」

  「嗯?」陸繹皺著眉頭打量她的腿,「你怎得就不能好好歇著?」

  「你莫瞞我了,若是不知曉她的身份,你何必寫什麼書信。」今夏道,「他們遇上倭寇,你的書信能管什麼用,必定是官家找她麻煩時,讓她把書信拿出來解困。」

  陸繹暗嘆口氣,不知該埋怨她太聰明,還是慶幸她太聰明。

  「我也是剛剛才收到飛鴿傳書。」他只好如實道來,「沈夫人她是……福建泉州原先有個林家,六代行醫,沈夫人是林家的小女兒,閨名林鷺羽,十幾年前許給沈煆,還未來得及過門,沈煆便出了事。」

  「沈煆是何人?」

  「你不記得沈煆,應該記得沈鍊,沈煆是他弟弟。」

  「沈鍊!」今夏驚訝之餘,明白了些許,「沈鍊被嚴嵩所害,連兩個兒子都死了,如此說來連他弟弟也沒逃得了?難怪沈夫人是望門寡……不對啊,哥哥,沈夫人既然沒過門,就應該住在娘家,難道她娘家也被牽連了?」

  陸繹長嘆口氣:「此事倒還不至於牽連她娘家,只是她娘家還有個姐姐,她姐姐的夫婿是夏長青。」

  「夏長青?」今夏覺得這名字似乎有點熟悉。

  「夏長青是夏言的長子。」

  前首輔夏言之子,今夏這下子全明白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夏言死後,林家也被抄了家,當時林鷺羽因寄住在外婆家中,逃過此劫。」陸繹看向今夏,「所以沈夫人肯搭救你,我已感激不盡,不願再多為難於她。」

  「真沒想到沈夫人身世如此坎坷。」今夏輕嘆口氣,「不過,她為何突然又答應留下來了?」

  陸繹搖頭道:「我也不明白,難不成你那些花言巧語起了作用?」

  「花言巧語……那叫舌燦蓮花,哥哥。」今夏呲牙,「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岑福匆匆從外面趕回來,向陸繹稟道:「大公子,官府派兵過去,村落裡的人已盡數逃走,追出數里也只抓到些老幼婦孺。」

  陸繹點頭。

  「胡都督也親自去了,還找到了夏正被肢解的那間屋子,兇器是一柄鈍鐮刀。」岑福嘆了口氣,「……是活剮,想來夏正受了不少罪。聽說回來的路上,胡都督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是被抬回府裡的。」

  「現下呢?」

  「我打聽過,說是急痛攻心,人已經醒了,沒什麼大礙。」

  今夏不解:「既知有今日,他何必把夏正送去。斬汪直之時,他就該知曉夏正是死定了。」

  陸繹回想昨日胡宗憲的神情,。難怪他始終心事重重的模樣,與自己觥籌交錯、欣賞歌舞之時,想必他一直懸著心,等待著夏正的死訊傳來。

  「夏正何時走的,你可查清楚了?」陸繹問岑福。

  岑福點頭道:「是去年中秋前,夏正前往舟山,當時汪直的養子毛海峰正在舟山。之後,夏正再也沒有回來過。」

  「去年中秋!」今夏提醒陸繹道,「昨夜兩位姑娘就曾說過,去年中秋胡宗憲的心情甚好,說過年要帶她們去普陀山,莫非與此事有關?」

  陸繹靜默不語,眼風掃過屋脊處,看見黑影一閃而沒,淡淡笑了笑。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轉身蹦躂著往回走,才走了幾步,全身驟然騰空,已被陸繹輕鬆抱起。

  「我不回房,我要去看看阿銳!」她比劃方向。

  「他在施針,衣衫都脫了。」

  今夏不解:「不礙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個大男人,還是錦衣衛四品僉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頗費口舌地向他解釋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會長針眼的,她當捕快以來,活的死的都看過,壓根沒事。結果陸繹眉頭皺得愈發厲害,只問了她一句:「若是有個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面前,我是看還是不看?」

  「當然不能看!會長針眼的!」今夏義正言辭。

  「你知曉就好。」

  陸繹施施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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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6: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時候,今夏還在試圖想出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卻不能看的道理來,絞盡腦汁而無果。

  「姨,您辛苦了。我給你捶捶腿?燙個腳?……」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來的今夏:「你就坐在那裡別動,對我好就消停點,免得傷口又得換藥,更麻煩。」

  今夏只得不動,笑眯眯道:「還是我姨知曉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長一張嘴就夠了。」

  沈夫人淨了手,坐到梳妝台前,仔細地將髮髻拆下來,把頭髮慢慢梳通。今夏靠著床框,看著她梳頭,笑道:「您頭髮保養得真好,跟緞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邊梳頭邊問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張羅著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難道不知曉自己何時出生?」

  「我是我娘從堂子裡抱回來的,所以具體的日子我也不知曉。」今夏如實道。

  「哦……」
  沈夫人復轉過頭,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頭,過了良久,才聽見她問道:「那年抱你回來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歲光景。」今夏回想著,笑道,「我娘說,堂子裡的小孩就數我最能吃,她想著肯定好養活,就把我帶回來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緊緊地攥著,尖齒深深嵌入肌膚,沈夫人定定坐著,頭也不敢回,呼吸卻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麼了?」今夏問道。

  沈夫人深吸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沒事……只是沒想到你是個可憐孩子。」

  「才不可憐。」今夏笑道,「那條街的孩子就數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沒人敢動我一手指頭。」

  她滿臉幸福地回想著兒時戰績,沈夫人悄悄回頭望著她,目中無限溫柔。

  「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聾子吃了聽得見……」

  幾個小孩子在靈隱寺前邊玩邊唱。

  旁邊,一位身穿灰衫兩鬢斑白的老婦人扶著一位比她更老的白髮蒼蒼的老婦人,白髮老婦雙目渾濁,手中竹杖哆哆地戳著石階,已是看不見路,全靠灰衫老婦人來引路。兩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發白,腳步蹣跚地慢慢地沿著石階往上走。

  到了靈隱寺,灰衫老婦尋到一位小沙彌:「小師父,我們要找大和尚為我家相公做場法事。」

  小沙彌雙手合什,施了一禮:「兩位施主,我師父和諸位師叔日前並不在寺中。請兩位施主改日再來吧。」

  白髮老婦失望道:「請問你師父何時能歸來?」

  「岑港官兵死傷過千,師父和師叔趕去超渡亡靈,恐怕短期之類不會回來。」

  「岑港……」白髮老婦口中喃喃著,轉向灰衫老婦,「誰啊,誰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婦嘆了口氣。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髮老婦喃喃著轉身,竹杖哆哆嗦嗦地點著地。

  小沙彌只道這兩位婦人的親人也在軍中,眼下倭寇橫行,軍中死傷甚多,想來她們也擔憂家人的安危。他嘆了口氣,返身回到廟中,跪在木魚前喃喃念經。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會兒吧。」灰袍老婦尋了塊石頭,用衣袖撣撣乾淨,小心翼翼地扶白髮老婦坐下。

  不遠處,孩童們還在唱著:「……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

  白髮老婦痴痴地聽著,突然道:「五兒也愛吃豌豆糕,家裡沒有,我得去給他買……我要回家了。」

  「好,咱們這就回家。」灰衫老婦順從答道。

  「回徽州,回歙縣。」

  「……娘。」灰衫老婦沒料到她這麼說,楞了楞。

  「這些年,委屈你了……」白髮老婦的手摸索著撫上灰衫老婦的臉,「五兒白白做那麼大的生意,你也沒享過一天福。」

  「娘,您別這麼說……您坐一坐,我去討些水給您喝。」

  灰衫老婦匆匆背過身,抹去不願讓白髮老婦發覺的淚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聽見身後動靜不對,回頭一看,不知從何處冒出兩個蒙面人,手持利劍,朝老婦刺去。

  「娘!」她驚恐大叫。

  老婦目不能視,雖不知曉發生何事,但從兒媳婦的驚叫聲中也有所察覺。她非但不驚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劍鋒堪堪刺到老婦的一瞬,斜地裡突然刺出一支細細長長的竹枝,上面竹葉青翠,看似柔弱,卻生生將兩柄長劍格擋開來。

  一人藍衫蹁躚,輕飄飄地落在老婦身前,對蒙面人笑道:「兩人貴姓?」

  「哪來的野道士,滾!」

  蒙面人自然不會理會他,長劍一抖,綻出數朵劍花,朝藍道行攻去。只見長劍雪亮如銀,竹枝青翠欲滴,竹葉紛紛,片刻後再分開時,兩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劃開……

  「還不走?」藍道行笑道,「我奉勸一句,臉也就罷了,若是褲腰帶被割開來,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暫交手之後,蒙面人已意識到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彼此對視一眼,轉身縱身躍走。

  「娘、娘、娘……」灰衫老婦撲向白髮老婦,連聲喚道。

  白髮老婦一動不動,身上雖未受傷,卻已是呼吸全無。

  藍道行轉身,探她的脈搏,長嘆了口氣:「壽數已到,還請施主節哀順變。」他伏身背起老婦的屍首,往山下緩步行去,灰衫老婦蹣跚跟上。

  客棧小院的內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過,今夏尚來不及招呼他吃點東西,就見他一臉肅色地快步拐過內堂,徑直朝陸繹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腳不便,攛掇楊岳上去聽聽牆根,楊岳直搖頭。

  過了一會兒,岑福方才出來,今夏忙招呼他來用飯,關懷備至地替他盛了飯送至面前。

  「出什麼事了?」她殷勤地將整碟子四喜燒賣推過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瞞她:「趙文華,你可知曉?」

  「工部尚書趙大人,誰能不曉得。」

  岑福點頭:「趙大人因築正陽樓不利,被貶為庶民。」

  「正陽樓?」今夏想起來,「是聖上的新房子吧,聽說去年就動工了,還沒修好?怨不得聖上著急上火。不過,嚴大人怎麼不幫著勸兩句,幫乾兒子一把?」

  趙文華認嚴嵩為義父,是嚴黨的重要幹將,在朝中橫行多年。去年雖因私自向聖上進獻百花仙酒而得罪了嚴嵩,好在又送了許多重禮補救回來。莫非嚴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於援手?

  或者,這是嚴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聽了這事怎麼說?」今夏問岑福。

  「大公子說——『哦』」

  「就這樣?」

  「就這樣。」

  岑福已開始吃燒麥。

  今夏在旁一徑出神,連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嚴世蕃定然看出趙文華的異心,便是嚴嵩念舊情饒了趙文華,以嚴世蕃睚眥必報的性格,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

  陸繹獨自一人在房中,眉間若蹙,也在仔細思量著——趙文華被貶一事,若如阿銳所說,那麼說不定就是嚴世蕃所籌劃,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趙文華是胡宗憲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貶,胡宗憲朝中無人說話,一旦被彈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無疑,這很有可能是嚴世蕃的第二步棋;至於第三步棋……

  正如阿銳提醒,他若幫了胡宗憲,那麼通倭的罪名也會有他一份,胡宗憲罪名落實,他便逃不了干係,到時便是爹爹也難說上話。

  讓陸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嚴世蕃為何認為他一定會幫胡宗憲?

  自入浙江以來,他所查的證據,皆是對胡宗憲有弊無利,加上他與胡宗憲也無交情,根本沒有理由幫胡宗憲。

  入夜,陸繹在桌旁,半披素袍,點燈夜讀。

  窗欞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開窗,正看見藍道行人影飛掠而出,停在不遠處屋脊上等著他。

  攏好衣袍,熄了燈,陸繹躍出窗外,追上藍道行。

  兩人皆是輕功了得,一路騰挪跳躍,飛檐走壁,月影般無聲無息,直至杭州城內一處偏僻的老宅內,藍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剛剛去世。」藍道行簡短道。

  陸繹眉頭一皺。

  藍道行補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是壽終正寢,不是被人所殺。不過,你所料也沒錯,確實有人想殺她們。」

  「這裡是什麼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憲去年特赦汪直母親之後,特地撥給她們婆媳倆住的宅子。」藍道行看著陸繹眼色,聳聳肩道,「這處宅子已經被封多時,胡宗憲怎麼也想不到她們敢回來的……走,我帶你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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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6: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點燈,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內,汪直之妻,汪楊氏平靜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見陸繹進來也絲毫未有驚慌之色,似乎這世上已再無能讓她動容的事情。

  「藍道長是個好人,幫著我給婆婆置辦了棺木,讓她入土為安,我心裡很感激他。他說,有人想問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楊氏開口問道。

  陸繹點頭:「正是在下。」

  「你想問什麼,說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過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沉吟片刻,才問道:「這處宅子是胡宗憲讓你們住的,看這桌椅,那時他對你們很好呀。」

  汪楊氏的語調沒什麼起伏,平平道:「那時是很好,他把我婆婆從牢裡接出來,給她請了大夫瞧眼睛,還送了好些人蔘肉桂,讓她補養身子。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聖上決定開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來了?」

  「他很多年沒回來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賞格貼得到處都是,他連上岸都沒法子。在他砍頭前,我上一次見著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楊氏半仰著頭,目光並無焦點,似沉浸在回憶之中,「胡宗憲總哄著我婆婆,說我相公就快回來了,馬上就能一家團圓了,我婆婆歡喜了許久,眼睛不好使還納了好幾雙鞋,讓人給我相公送去,就盼著他回來。」

  「你相公有來信嗎?」

  「有,搬進這宅子後,相公的信也多了。信裡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汪楊氏的手往虛空處指去,「婆婆還醃了火腿、臘肉,就吊在那裡,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不會,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會寫,若是旁人寫信,不懂得這些避忌,一看便知曉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憲騙了。」汪楊氏平靜地敘述著,此時已不見悲傷。

  「後來,你們為何離開這所宅子?」

  「去年中秋剛過,大街小巷都在說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憲也還總送補品來,還讓我們莫聽外間的閒言碎語。直到小峰送了信來,我才知曉胡宗憲翻臉了。小峰擔心胡宗憲會對我們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們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陸繹微一思量,就明白過來,「是毛海峰吧?」

  汪楊氏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答道:「小峰,聽說他現下在岑港,胡宗憲大概也要他死……這位公子,我知曉你是官家人,你能見到胡宗憲吧?」

  「可以。」

  「那就好,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他——」汪楊氏頓了頓,然後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原本立在堂外的藍道行聽見此話也轉過身來,望向汪楊氏。

  過了半晌,陸繹才輕輕點頭:「好,我一定帶到。」

  汪楊氏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起身道:「藍道長,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藍道行望向陸繹,見陸繹點了點頭,想是已無話可問,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幫我送這位公子出去吧。」

  汪楊氏顫顫巍巍地拐過內堂,雖無燈火,但她對此間甚是熟悉,摸索著往前走著,寂靜的夜裡,能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月色清冷,陸繹緩步行至中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你打算怎麼辦?」藍道行問道。

  「她雖是汪直之妻,但是……」陸繹搖搖頭,「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藍道行點頭:「此事不難,只是胡宗憲那邊不見得肯放過她,今日那兩名殺手,若我沒猜錯的話,就是胡宗憲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著我,大概是擔心我知曉太多。」陸繹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現下才想起要殺她們?」

  「或許毛海峰將她們藏得好,他一直沒找到。我若非在亂葬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還是不對……」

  陸繹顰眉: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一開始就存心欺騙她們,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殺了她二人,胡宗憲非但沒有,反倒還繼續送補品安撫她們。除非是……

  「怎得?」藍道行問道。

  「汪楊氏所說,雖是事實,但以她這些日子的經歷,恐怕話中的偏頗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陸繹道,「她的丈夫、兒子都死在胡宗憲手下,現下婆婆也死了,養子正被圍剿,她對胡宗憲定是恨之入骨,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轉告的那句話。」

  「你覺得胡宗憲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個養子。」陸繹嘆了口氣,「夏正屍首被送來的那日,你若見過胡宗憲,就知曉夏正之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了。」他尚記得弔唁時看見胡宗憲頭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動不動,撫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世道,都在比誰的兒子死得快麼。」藍道行嘆道,「胡宗憲若是汪楊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說明他沒有勾結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關係並不一般,這事兒捅到上頭,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當心點,我瞧胡宗憲這兩浙總督來之不易,他可不願挪地方。」

  陸繹笑了笑:「你自己也當心。」說罷,他翩然躍上屋頂,足尖幾下輕點,人已行遠。

  藍道行獨自在中庭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入內,經過汪楊氏屋子時,側耳細聽片刻,卻聽不見呼吸聲,心下一沉,推門入內,看見汪楊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柄帶血的剪子,脖頸處湧出的鮮血將灰衫染得暗紅。

  原來她所說的回家,竟是這般……

  藍道行佇立著,深閉起眼,長嘆口氣。

  夜闌人靜,鼓靠著鼓,鑼靠著鑼,月亮爺靠著沙羅樹,牛郎織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臉慈愛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腳;丐叔一臉嫌棄地踹了腳打呼嚕的楊岳;阿銳面無表情地盯著床頂,不知在想什麼,四下寂靜無聲。
  
  月明星稀,陸繹仍自窗口躍入屋中,剛一落地,便發覺不對,左右兩側各有勁風襲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雙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兩柄長劍自他眉梢險險掠過。

  他未用兵刃,僅憑步伐精妙,在兩柄長劍之間避讓躲閃。數招之後,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順勢將一柄長劍奪過。

  陸繹旋身站穩,也不急著出劍,藉著月光打量來者。

  打鬥聲驚動左右,門外岑壽急急趕來:「大公子,可是有事?」

  「來了兩位客人。」

  陸繹說著,手腕輕抖,長劍激射而出,劍穿過其中一人的肩膀,釘入窗欞,那人慘叫出聲。

  另一人見狀不妙,持劍想逃,岑壽破門而入,見狀拔出繡春刀,刀劍相擊,迸出火花,叮叮噹噹,打得好不熱鬧。

  由得岑壽去對付,陸繹也不理會。

  門外,岑福趕了來,今夏瘸著腿也趕了過來……「大公子,您沒事吧?」岑福忙道。

  「沒事。」陸繹回頭看見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還真愛湊熱鬧。」

  看見陸繹沒受傷,今夏就安了心,探頭去看被釘在窗上的人:「他們是誰?」

  「你看呢?」陸繹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問她。

  今夏大樂,點了燈,搓搓手上前道:「看著雖然面生,不過搜個身大概就能知曉了。」

  這邊有岑福相助,岑壽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認得他,他是胡宗憲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認出。

  陸繹掃了兩人一眼,面上絲毫未有驚訝之色:「你們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嗎?今日怎麼有興緻到我房中來?」

  兩人沉默不語,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壽在詔獄多年,早有防範,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鉗住他們的喉部,讓他們動彈不得。

  「這樣就要尋死?真是兩條漢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嘖嘖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強一點呢。」陸繹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轉向黑衣人道,「兩位對胡總督一片赤膽忠心,在下很是欣賞。你們也不必急著尋死,我有句話請你們帶給胡都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說罷,他示意岑福放了兩人。

  兩名黑衣人見陸繹果然放了他們,拾起劍,從窗口躍出去。

  「就這樣放了他們?也太便宜他們了!」岑壽忿忿然,「敢來動大公子,活得不耐煩了吧,胡宗憲是吃了豹子膽,他就不怕老爺嗎?」

  今夏好心解釋給他聽:「人若死在這裡,胡宗憲肯定告訴你家老爺,是倭寇幹的,說你家大公子壯烈殉國,說不定還給他封個抗倭英傑,撫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還真看得起我。」

  陸繹順手替她攏了下頭髮,因為是從床上趕過來,今夏頭髮都是披散著的。岑壽看著自家大公子這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將他的頭別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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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6: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見你反應這麼快,今夜怎得比我還早趕過來?」岑福問他,岑壽的房間比他的還遠。

  「阿銳說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時還不信,後來察覺不對才趕過來。」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這麼好!」

  陸繹道:「阿銳受傷之前,功夫就在你們之上,不奇怪。」

  門外,淳于敏的丫鬟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下子就看見了窗欞上的血跡,嚇得哆哆嗦嗦,聲音也直發抖:「是不是死人了?」

  「沒有。」陸繹沉聲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說明緣由,別嚇著她們。」

  岑福領命,見岑壽還杵在當地,便連他也一併拖了出去。

  陸繹低頭看見今夏的腳,鞋襪都沒穿,燭光下,白皙地晃眼。

  「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就趕來看我。」他將她抱到床上,拉過被子把腳裹起來,微笑著看她,「看來你真的很擔心我。」

  「那是……不過,哥哥,你究竟查到什麼了,逼著胡宗憲非得殺你不可?」今夏扳著他的臉,「不許騙我,不許瞞我。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剛剛從外面回來,正好撞上屋子裡的黑衣人。」

  陸繹讚許道:「說說看,我哪裡露了痕跡?」

  「你的靴底沾著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還有地上……」今夏指著窗子,比劃著,「你從窗子躍進來,滑身躲過偷襲,然後再一轉……再清楚不過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陸繹說著,身子欺過去,就勢吻住她。

  被他一親,今夏腦袋就有點糊裡糊塗起來,又總覺得什麼事情沒弄明白,過了片刻,猛得推開他,大怒道:「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為何胡宗憲要殺你……不許對我用美人計!」

  想不到她還是惦記著這事,陸繹抿了抿嘴唇,偏頭看她道:「美色當前,頗有定力,看來袁捕快年內升職有望。」

  見他繼續東拉西扯,今夏更加確定他有事故意瞞著自己,眉間蹙起:「怎得,我就這般讓你信不過?就是不能告訴我?」

  「不是……」

  陸繹嘆了口氣,便將今夜見到汪楊氏之事告訴了她,只是隱去藍道行的身份。

  今夏聽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覺得此事實在是一團亂麻,叫人無從判斷,只得道:「那,胡宗憲到底有沒有通倭?」

  「你覺得呢?」陸繹照例反問她。

  「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將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說明胡宗憲是用計,並沒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後,胡宗憲還往她家送東西,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場誤會,他還想將汪直放出來,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許胡宗憲是為了穩住倭寇,不然他們動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們,那麼他還是沒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頭萬緒,「不過最要緊的一件事,今晚胡宗憲派人刺殺於你,顯然心中有鬼,說明他還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場之上,無風也能起三層浪,他或許對我有所誤解,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也是有可能的。」陸繹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著他:「哥哥,我怎麼覺得你在幫他說話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處的,他又派人追殺汪直家眷,現下還來殺你,這些事情層層疊疊,至少能證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絕對有問題。」

  「此案證據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細查。」

  陸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門外忽得響起叩門聲,隨即是沈夫人的聲音:「今夏,你在裡面嗎?」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開門,被陸繹攔住,他自己去開了門。

  沈夫人立在門口,拎著她的鞋子,也不進來,口氣不善地責備道:「今夏,你是個姑娘家,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大半夜的待在男人屋子裡成何體統,趕緊回來。」

  「啊,哦……」今夏有點楞住。

  陸繹面上倒是平靜得很,還將鞋子遞過來給她。

  今夏穿了鞋子,帶著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後回了房。

  陸繹掩上門,既有點捨不得,卻又暗鬆口氣:她再待下去,刨根究底的,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次日清早,楊岳盛了白粥,端給今夏,問道:「昨夜裡發了什麼事?」

  今夏拿了個三丁大包,邊吃邊詫異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裡鬧那麼凶,竟是一點不知曉嗎?」

  楊岳很是鬱悶:「我早就聽見動靜,想趕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說陸大人對付得來,用不著我多事,說什麼也不許我上去。他功夫那麼好,勁道又大,我哪裡是他的對手,被摁得動都不能動。」

  「想不到我叔還挺聰明的,不用看就知曉陸大人肯定沒事。」今夏讚歎了幾句。

  楊岳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今夏附耳過去,正欲告訴他,忽見店小二領著一名小廝進來。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將此物呈給陸大人,並請陸大人過府一敘。」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廝,昨夜剛鬧那麼大陣仗,今早胡宗憲就像沒事一樣派人上門,還要請陸繹過府一敘,真當旁人都是呆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見,啟了匣子看一眼,才皺眉合上。

  「大公子,胡總督派人請您過府一敘。另外還送了……」

  聽見岑福聲音略頓了頓,陸繹拉開門,看見旁邊還有一名小廝,手中捧著個寬寬的長匣子。

  岑福已知曉匣子內是何物,當下伸手打開給陸繹看。

  匣內有兩柄長劍,還有兩條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來偷襲陸繹的黑衣人的胳膊。陸繹皺了皺眉頭,示意岑福將匣蓋合上,向小廝嘆道:「我昨夜已放了他們,胡都督這又何必。」

  胡宗憲昨夜派人殺他,應該是聽到趙文華被貶後,生怕自己對他不利,急病亂投醫。眼下又斬了屬下的胳膊來求和,希望自己不計前嫌……看來,夏正慘死,加上趙文華被貶,朝中彈劾摺子堆如雪片,這些事情讓胡宗憲方寸已亂。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級,但徐師爺說陸大人是胸襟廣闊之人,既放了他們,定不願見他們以命謝罪。」捧匣小廝道。

  「徐師爺?」陸繹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長。」

  陸繹略一沉吟,點頭道:「好,我隨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讓我與岑壽隨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約,自然信得過胡都督。」陸繹擺手拒絕,入內更衣。

  見陸繹一身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本色廂邊經帶,行至內堂,今夏不安道:「你當真要去他府裡,你莫忘了……」

  陸繹攔了她的話:「不妨事,我心中有數。」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還未痊癒,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禮了。」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忐忑地看著他的背影,今夏洩氣地咬咬嘴唇。
  
  之前弔唁夏正時,陸繹已來過一趟胡府,只不過僅在外堂停留了一盞茶功夫便告辭了。今日由小廝引著,一路往裡走,直把他帶至後花園。

  正是初夏十分,園中數株石榴樹正值花季,花開似火。

  胡宗憲沉著臉,負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處。身側石桌旁坐著徐渭,手撫茶杯,亦是不言不語,一徑出神。

  聽見腳步聲后,胡宗憲轉過身來,看見小廝身後的陸繹,面色稍稍放鬆,由於昨夜之事,他一直擔心陸繹不肯赴約,眼下看見他來了,想來此事還有商量餘地。

  徐渭也看向陸繹,因見他經昨夜一事,竟還敢孤身前來,目中便多了幾分欣賞之意。

  「言淵啊,」胡宗憲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來便好,我只擔心你因昨夜之事誤會了我,不肯登這個門了呢。」

  陸繹笑道:「既是誤會,卑職又怎會掛懷。」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這般胸襟,我們這些老傢伙自嘆不如、自嘆不如啊!」胡宗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請他入座。

  陸繹卻不忙坐下,轉向一直靜靜立在旁邊的徐渭,施禮道:「這位,便是人稱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師爺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還禮道:「文長參見陸大人。」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言淵之幸也。」

  「文長愧不敢當。」

  胡宗憲倒未料到陸繹對徐渭這般敬重,當下招呼他們入座。家僕奉茶之後,他讓他們盡數退下,後花園中不許任何人入內。

  眼見家僕都退了出去,陸繹知曉胡宗憲要說正事,但先開口的卻是徐渭。

  徐渭問道:「陸大人今日孤身前來,自然是信得過都督。那麼我們說話也就開門見山,不必忌諱。昨夜,陸大人讓人帶回的那句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麼?」

  陸繹一笑,卻並不明說,只道:「我知曉因趙文華被貶一事,而且現下朝中又有許多人彈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賄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悶得很,所以我讓他們帶話安慰大人。」

  聽出他不願明說,想是對自己仍有顧忌,胡宗憲便乾脆道:「我知曉言淵你此番來兩浙身負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沒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職責在身,請大人見諒。」

  「不必請我見諒,你今日肯孤身前來,我對你也就不再隱瞞。」胡宗憲手一揮,「文長,你把我們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都告訴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來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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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7: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徐渭重重點了點頭,將手邊的兩浙海防圖展開,請陸繹來看。

  「陸大人應該知曉,從八九年間,沿海就時有倭寇出現,但一直也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倭亂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亂的背後有兩個人在操控。其中一個是徐海,去年被我們用計降服,已投水自盡;還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與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稱為老船主,兼並了幾十股海上勢力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圖上數處點了點,「這些勢力裡,以東洋人為主,還有沿海漁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讓他們服服帖帖,一旦殺了汪直,他們失去控制,就會更加麻煩。」

  「我與都督研究許久,只能設計誘汪直上岸,然後加以控制,憑此操控海上勢力,平定倭亂。結果……」

  說到此處,徐渭長嘆了口氣,才接著道:「大事將成之時,御史王本固橫插一桿,將汪直抓入牢中,後來的事,陸大人你應該都知曉了。」

  後來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陸繹自然知曉: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殺之聲,獨胡宗憲上書請求不要殺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可惜無人認同。朝中紛紛指責胡宗憲放縱罪犯,必有內情。也因為此事,陸繹才會奉命往兩浙調查。

  此時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說的話——「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對應起來,真相已然就在陸繹面前,他很清楚胡宗憲並沒有說謊。

  「將夏正送至毛海峰處,是汪直的要求?」陸繹問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憲的痛處,他深閉起眼,無奈地點了點頭:「……是我害了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這些年為了請他上岸,可以說是費盡心力,折損得又豈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個蠢笨如豬的王本固,何至於此!將都督數年心血,毀於一旦。」

  陸繹低頭看著海防圖,沉默片刻,之後道:「我想到軍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憲尚在揣測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陸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狀況,然後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雖說胡都督為了汪直,費數年心力,但若無有力證據,只怕朝中人還是會誤解都督。」陸繹道,「何況聖上那邊,也須得呈上詳盡的回稟。」

  胡宗憲點頭道:「此事不難,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與毛海峰對峙,你若有興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時啟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帶你去。」

  「如此甚好,多謝都督。」

  胡宗憲卻仍是憂心忡忡:「難得言淵你處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擔心的是……京城裡面,那些言官恐怕不會消停,我在朝中無人幫襯,只怕聖上偏信小人之言。」

  陸繹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聖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會叫我來走這一遭了。」

  「所謂孤鳥難鳴,這朝中無人,終歸不是長久之策。」

  陸繹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嚴嵩嚴大人那裡……」

  胡宗憲話才說一半,便被陸繹止住,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展開給胡宗憲看。

  「都督可認得此人?」

  「羅文龍!」

  胡宗憲一下子就認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屬?」

  「是個叛徒,原來曾幫我接近徐海,後來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塊兒去了。」胡宗憲狠狠道,「此人對我記恨在心,我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你怎得會有他的畫像?」

  羅文龍的身份完全在陸繹的意料之中,嚴世蕃既然要對付胡宗憲,必要會找一個與胡宗憲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證據也好,製作偽證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據我所知,此人現下就和嚴世蕃在一起。」陸繹注視著他。

  胡宗憲足足楞了好半晌,如夢初醒的同時,一臉的大禍臨頭:「他在嚴世蕃身邊,莫非是他挑撥嚴世蕃來整治我?嚴家何等勢力,我豈非是無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嚴家勢力再大,這天下還是聖上說了算。」陸繹好意提醒他。

  胡宗憲聽出他的言外之音:「賢弟的意思是?」

  陸繹笑道:「都督不妨靜心想一想,也許就有轉機了……對了,前幾日都督送來的兩位姑娘,還有幾箱子物件,言淵一直沒動過,閒時讓人來抬回去吧。眼下這時局,讓人鑽了空子,說閒話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憲又是美女又是財物相送,為得便是要收買陸繹,讓他在摺子替自己美言幾句,而眼下看來,此事萬一落人口實,陸繹便會懷疑收受賄賂,而他自己只會下場更慘,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胡宗憲嘆氣道:「我馬上派人去辦此事。」

  「多謝都督體諒,言淵先行告辭!」陸繹拱手辭別胡宗憲,轉身離開。

  徐渭朝胡宗憲道:「我送一送陸大人。」

  說罷,他快步追上陸繹。

  心中對徐渭甚是尊敬,陸繹放慢腳步,與他緩步同行。

  「對了,前幾日都督送來的兩位姑娘,還有幾箱子的東西,先生還是讓人接回去為好。」陸繹道。

  徐渭點頭:「說的是,讓陸大人為難了。」

  「言淵好奇,當年我爹爹請先生出山,先生拒絕了,為何胡都督請先生,先生就答應了呢?」陸繹問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紹興人,兩浙倭寇橫行,我怎好袖手旁觀。」

  陸繹微笑:「先生高義,非名利可取,言淵佩服。」

  「都督在兩浙多年,針對倭寇操練兵馬,手下頗有幾員得力幹將。」徐渭道,「我擔心的並非僅僅是都督的烏紗帽,而是一旦兩浙總督換人,軍中必然要大換血,等於數年心血付之東流。如此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亂。」

  他停住腳步,轉向陸繹,深施一禮,陸繹忙要去扶,他卻不動。

  「文長這一禮,並非為都督一人,而是為兩浙百姓。」

  「言淵明白,必當儘力而為。」

  陸繹扶起他,沉聲應道。
  
  經過沈夫人的兩次施針,阿銳的傷勢已有明顯好轉,雖還無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進食,省卻了岑壽許多麻煩。

  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過針,收拾了醫包出來,又喚了今夏去換藥。

  「今日這藥怎得不一樣?」今夏詫異問道。

  沈夫人將藥敷好,用布細心替她包紮起來:「我在裡頭加了一味藥,癒合起來不容易留疤。」

  「還是姨對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過來,打著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趕我出城採藥去,跑了好些地方才總算找著的。」

  「還是現採的藥?!」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讓丐叔採藥去,心中不免受寵若驚,「姨,不用這麼麻煩,我這傷又不在臉色,留疤也沒人瞧得見,沒事。」

  沈夫人皺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對了,你手上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滿不在乎地撓撓:「嗯,我特別招蚊子,這屋子裡只要有我,比熏艾草還管用。我們衙門的人,夏日裡都喜歡和我待一塊兒。」

  聽著她的話,沈夫人悵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澤,低低道:「……和姐姐一樣……」

  「嗯?和誰一樣?」今夏奇道。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強笑道:「沒什麼,我以前也遇見過這樣的,回頭採點藥,弄個香袋掛身上,再配一些方便塗抹的藥汁給你。」

  「很麻煩嗎?」

  「不麻煩。」

  沈夫人起身,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離開。

  今夏坐著沒動,看著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嘆道:「叔,我姨真是菩薩心腸,我被蚊子叮幾口而已,她就難過成這樣!」

  丐叔也覺得有點奇怪:「天沒亮就讓我給你採藥去,採回來又蒸又碾,然後是配藥,折騰了好些時候,對我都沒這麼上心過。你說你那點小傷,至於嘛。」

  「叔,你不會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著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蕩蕩地承認,「她最近成日圍著你轉,給你換藥配藥,等她閒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記著要去買布料,說你成日穿得沒個姑娘家的模樣,這樣不行,說是要給你做幾套衣衫……」

  今夏張口結舌:「她、她還要給我作衣衫?!」

  「你說她現下是不是滿腦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幾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沒發現。」

  「沒事,我讓大楊幫你補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聽見外間岑福的聲音,知曉陸繹回來了,連忙蹦躂著出去尋他。獨留下丐叔一人,搖頭嘆道:「都說女生外向,真是一點不錯。」

  陸繹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動身去岑港,你替我準備好行裝,因此次是往軍中,行裝越少越好。」

  「胡宗憲為何讓你去軍中?」

  今夏瘸著腿蹦躂出來,詫異問道。

  「是我提出來的,到軍中去方便詳盡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勢。」陸繹答道。

  岑壽也迎了出來:「大公子,您要去軍中,我隨您一起去。」

  「不用,軍中比不得別處,我只帶岑福一人。明日,你護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陸繹吩咐道。

  今夏忙問道:「我和大楊呢?」

  「你們走官道往新河城,過些時日,我過去與你們會合。」陸繹說罷,便先回房更衣。

  眾人散開,今夏尚在原地顰眉思量,丐叔過來挪揄她:「丫頭,捨不得?」

  「捨不得什麼?」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捨不得我乖孫兒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會,蹦躂著往陸繹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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