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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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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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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大人,莫非你應承了胡宗憲要幫他?」

  她連門都來不及敲,直接推門進去問道。

  陸繹披上家常衣袍,側頭問道:「你為何這麼想?」

  「你往軍中去,必定需要胡宗憲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應讓你往軍中,必定是相信你會幫他。」今夏眉頭緊皺,「今早,他邀你過府,是為了脅迫你麼?還是……」

  陸繹溫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並未脅迫於我,只是我想詳盡瞭解現下沿海倭寇的局勢。」

  今夏疑惑地看著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軍中正是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計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麼與汪直死前的話對應得上。我就是想證實這點。」

  「證實?」今夏何等聰明,立時猜到,「他親口對你說,他是對汪直用計?」

  陸繹點頭。

  「這隻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見殺你不成,攔不住我們查他的底細,所以又準備了這套說辭來騙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計!」

  陸繹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測他對汪直用計嗎?」

  「我是這麼猜過,可……你莫忘了,昨夜他還想殺你,今日就對你和盤托出,可信嗎?再說軍中都是他的人,刀槍環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讓人害你性命,我覺得實在危險得很。」

  「會,眼下他的靠山已倒,嚴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線生機就在我身上,他只會拿我當救命稻草,哪裡還捨得害我。」陸繹捏捏她的臉頰,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明日你們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須得謹慎小心。好在你還瘸著,倒也惹不出什麼事來,我總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說了,傷口已經癒合,再過兩日我就能行動自如。」

  「沈夫人的醫術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對我真是沒話說。」今夏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暖暖的,「我叔說,她還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給我做衣衫。還有,今兒她就看見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幾處,居然難過得掉眼淚,你說怪不怪?我娘都沒這麼心疼過我。」

  聽了這話,陸繹確實覺得奇怪:「是不是她覺得與你特別投緣?」

  「我也不知曉,可總覺得無功不受祿,心裡沒底。」

  今夏幽幽地嘆了口氣。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來,陸繹就已經覺得奇怪,眼下她又無緣無故對今夏這麼好,更讓他覺得詫異。他仔細回想,問今夏道:「我記得,沈夫人願意留下來,是因為你和楊岳請她吃了頓飯,席間你們可是說了什麼?」

  「說了潤餅,福建特色什麼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楊說因為頭兒也喜歡吃,對了,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說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頭兒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說我可以幫她尋故人,然後……然後她的樣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與楊前輩有關?」

  「會不會頭兒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說。」今夏猜測道,「所以她看我是頭兒的徒兒,對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應該對楊岳更好才對。」陸繹問道,「她對楊岳如何?」

  「……誇他菜做的好,別的好像就沒有了。」

  陸繹偏頭看她,作思量狀:「如此說來,應該是她看上你天資聰慧,伶俐可人。」

  聞言,今夏著實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裡哪裡。」
  
  入夜,沈夫人至灶間熬藥時,正巧遇見楊岳在裡面揉麵。

  「還沒用飯?」她問。

  楊岳笑了笑:「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麼,我想烙些餅備著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備著。」

  「還是自己烙的餅瓷實些,再說今夏也愛吃這個。」楊岳邊揉邊答道,「往日我們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餅帶在身上。」

  「你對今夏可真好。」

  將藥材放入藥罐中,沈夫人邊舀水邊看向他。

  楊岳笑道:「自家人嘛,沒什麼好不好的,我們倆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她就跟我親妹子一個樣。」

  「聽今夏說,你爹爹對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個親閨女估計也不過如此了。」楊岳回想道,「家裡若有好吃的,總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們兩家是鄰居吧?」沈夫人拿銀挑子慢慢攪藥,似順口問道。

  楊岳也沒甚提防,答道:「一條街上的,我記得剛搬過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時候她個頭雖頭,氣勢倒是很足,爹爹特別喜歡她,還叫我買桃花糕和她分著吃。」

  「那時你多大?」

  「也就六歲光景……」楊岳看藥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邊,便熱心道,「前輩您去歇著吧,我來看著火就好,等藥熬好了,我再喚您。」

  沈夫人囑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記著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間之前,拐角處翩然閃過一方衣角,陸繹波瀾不驚地朝迎面而來的丐叔一笑,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次日清早,諸人的行裝該搬上馬車的搬上馬車,皆收拾停當。

  今夏坐在車轅上,探頭看陸繹在不遠處似在吩咐岑壽,然後他行到淳於敏的馬車旁似又說了幾句,接著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這邊走過來,楊岳看見前頭馬車動彈了,忙一策韁,馬車噠噠噠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楊,你等會兒,那個……陸大人肯定還有話要吩咐。」

  楊岳只得勒住韁繩。

  陸繹行過來,朝楊岳簡短道:「路上小心點,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氣惱,雙目直望著他……

  馬車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錯而過,陸繹微微笑著,動了動嘴唇,似對她說了兩字,卻並不出聲。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氣惱頓時化為烏有,心裡甜滋滋的,將身子探出馬車又瞧了好多眼。只覺得他站在那裡,身姿挺拔,溫潤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給他好幾回。

  直至馬車拐過街角,陸繹才收回目光,此時岑福才與一位軍士牽著馬過來。

  陸繹自岑福手中牽過馬來,翻身躍上,持韁策馬:「我們走!」

  馬蹄翻飛,三騎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飛馳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經把關於俞大猷的資料拿給陸繹過目。

  陸繹看罷,提醒他道:「這位俞將軍是實打實憑著戰功升遷,想必對我這個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會待見。你記著,到了軍營,便按軍營的規矩行事,且不可擺架子,言語進退都須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時在外頭打著您的名號招搖過。」

  「這位俞將軍所率領的又叫俞家軍,皆經過他親手操練,與別處不同。到了軍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盤,咱們行事也須謹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誰敢給咱們臉色看?」

  陸繹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一日之內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軍正駐紮在此地,還未至軍營,沿路便遇到許多潰敗下來的官兵,輕傷者扶著重傷者,蹣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見陸繹翻身下馬,不知為何事,連忙也跟著下馬。

  陸繹一言不發地將馬匹讓給傷者,岑福不敢再多問,將自己的馬匹也跟著讓出。隨行的那名軍士見狀,陸繹的官階比自己高出許多,絕對沒有他走路自己騎馬的道理,只得將自己的馬匹也讓了出來。

  炎炎烈日,陸繹與潰兵一同走回大營,途中得知岑港位於舟山之西,其地山嶺逶迤,山徑崎嶇狹隘,嶴口眾多,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此番進攻,倭賊將諸條道路皆堵了起來,只留下一條路,且艱險難行。明軍進攻別無選擇,從隘道魚貫而入,快至盡頭時,被倭賊抄了後路,前後夾擊,明軍大敗,死傷過半。

  陸繹微微皺眉,如此容易被倭賊前後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數,為何還要冒險強攻?

  步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終於到達了俞家軍的軍營,等候通傳之後得知俞將軍尚未回營,他們只得在帳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一位身穿軍袍的虯髯大漢大步進營來,身上還負著一員重傷兵,營內有官兵迎上去,接過重傷員,他才大步往大帳行來。

  「將軍!」帳前候著的小軍士忙恭敬喚道。

  俞大猷嗯了一聲,看向陸繹與岑福,目光詫異,與陸繹一同前來的軍士忙上前說明,並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憲的親筆來信,陸繹見俞大猷皺著眉頭看完信,然後抬眼復望向自己。

  「陸僉事,對吧……那個,還沒用飯吧,祥子,你先帶他們用飯去,然後安置下來。」他吩咐小軍士,又朝陸繹道,「待我處理過軍務,再為陸僉事接風洗塵。」草草說完,他便一頭進了大帳。

  見俞大猷對陸繹這般怠慢,隨行軍士尷尬解圍道:「剛剛打過一場大戰,想來俞將軍甚是疲憊,還請陸大人多多體諒才是……我還得趕回去向都督回稟,就先行告辭了!」

  陸繹點頭。

  他正要走,大帳的帳簾被人猛地一掀開,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將他擒住。

  「將軍、將軍……這是做什麼?」軍士領口衣袍被拽住,險些氣都喘不過來,忙告饒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記著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問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增援?!」

  「將軍,您又不是不知曉,現下各地倭患頻起,人手根本調不過來。前幾日台州告急,戚將軍剛剛才趕過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鬆鬆,讓我喘口氣先。」

  俞大猷煩惱地鬆開手:「這些話我聽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將軍,您就多體諒體諒。」軍士整整衣袍,復拱手道,「卑職先行告退!」

  眉頭皺得像個鐵疙瘩,俞大猷連看都沒有再看陸繹一眼,徑直回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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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隨陸繹在外頭辦事,還從未被人這般無視過,岑福面色已不太好看。

  「兩位大人請隨我先去用飯吧。」

  被喚過祥子的小軍士年紀尚幼,只知陸繹是個僉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鬧不明白,領著他們用飯。飯菜也未吩咐灶間單做,而是從大灶中燒出來,粗糙得很,但總算是有葷有素,想來與一般官兵無異。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見陸繹也吃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礙於陸繹事先的囑咐,並不發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歲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將軍重用?」陸繹吃了幾口,溫顏問旁邊伺立的小軍士祥子。

  畢竟還是個孩子,聽陸繹說自己受將軍重用,祥子心裏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回稟大人,卑職已經不小了。」

  陸繹好笑地看著他:「屬什麼的?」

  「回稟大人,卑職屬豬。」

  這下連岑福都笑了:「才十四歲,還說自己不小了。」

  「回稟大人,十四歲也不小了,將軍說再過兩年,就讓卑職上船學著用火銃。」說這話時,祥子面上發著光。

  陸繹笑問道:「怎麼,喜歡火器?」

  祥子連連點頭。

  「跟著你家將軍好好學,說不定將來有機會,還能進神機營。」陸繹笑道。

  祥子卻連連搖頭:「卑職就跟著俞將軍,哪裡也不去。」

  岑福笑著搖頭朝陸繹道:「真真還是個孩子。」

  眼看他們就快吃完了,祥子請灶間師傅再為自己備一提盒飯食:「將軍剛回來,還沒用飯呢。」

  岑福見提盒內的飯菜與他們所吃無異,不由問道:「俞將軍也吃這個飯菜?」

  祥子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當真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陸繹,後者只是淡淡一笑,並不詫異。

  用過飯,祥子帶他們到所處之處,也不幫著安置安置,就趕著去給俞大猷送飯,一路小跑著走得。

  「這孩子……」岑福搖搖頭,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嘆了口氣,「大公子,要不您到外頭轉轉,我先把屋子歸置齊整了,您再回來了。」

  這屋子簡陋得很,只有簡單的傢具,四面土牆,未加任何修飾。

  陸繹倒不介意:「不必了,在軍中自然一切從簡。」

  岑福用銅盆打了水給陸繹凈面凈手,饒得他比岑壽沉穩許多,此時也有些忿然:「將我們晾在一旁,這位俞將軍好大的架子,說起來,大公子你與他官階相同,他在我們面前耍什麼威風!」

  打來的井水冰涼沁人,布巾覆在面上好不涼快,陸繹過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雖說都是四品官階,但他可是手握兵權,確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帳外頭打發咱們的樣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資料,」陸繹嘆道,「他若是個處事圓通長袖善舞之人,就不至於這些年管了那麼多閒事,又被整了那麼多次,吃了那麼悶虧。」

  俞大猷,字志輔,又字遜堯,號虛江,福建123言情人。嘉靖十四年中武舉人,被任命為千戶,守御金門;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揮僉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戰功先後升任都督僉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然而,與他升遷經歷相比,他在官場吃虧的經歷更為豐富。

  空有一身領兵才學,卻得不到重用。從最早,兵部尚書毛伯溫對他十分欣賞,曾誇獎過他,卻不用他;後來毛伯溫將他推薦給宣大總督翟鵬,翟鵬也對他十分欣賞,可仍是不用他。後來在王江涇大捷中,明明是打了勝仗,功勞別人領,貶了他官;而後他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雖然戰敗,但傾盡全力十分英勇,最終的結果卻是被聖上免去世襲百戶,責令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可以說,從嘉靖十四年來,俞大猷在官場裡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

  「對咱們都這樣,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場上肯定吃不開,不被整才怪。」岑福環顧下屋子,雖說還算乾淨,可確是簡陋得很,「他現在還能帶兵打仗,我都覺得奇怪。」

  「他現下能帶兵打仗,是因為他確實有才能。」

  陸繹將布巾拋給尚看屋子不順眼的岑福。

  岑福將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轉身問道:「他算是胡宗憲的人嗎?」

  「恐怕誰的人都不算。」陸繹側頭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個沒派系的人不容易,他算一個吧,一門心思就是打仗,什麼派系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涇大捷他協同張經,被趙文華認定是張經的人,罷了他的官;沒多久他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被曹巡撫認定是胡宗憲的人……贏了他被貶官,輸了他背黑鍋,這種事你幹不幹?」

  岑福笑道:「卑職自問,這點可比不上俞將軍。」

  「不只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陸繹道,「……聽說他武藝了得,擅長荊楚長劍,若有機會能切磋一番,倒不失為一件樂事。」

  「眼下岑港還未攻下,恐怕他沒心情與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實上,俞大猷不僅是沒心情,連空都抽不出來,軍務繁忙,足足過了兩日,經通報之後,軍士才領著陸繹進了軍中大帳。

  「啟稟將軍,陸僉事已帶到。」軍士朝正低頭扒飯的俞大猷稟道。

  之前雖料想過軍中將領忙於戰事,可能不修邊幅,但看到眼前這位俞大猷將軍,陸繹還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舊是之前剛回營的那身裝束,衣袍沾有硝煙,衣未換,面未洗,連脖頸上所染上的鮮血都尚在,只是已經凝固結痂。

  俞大猷沒起身,揮手讓軍士出去,又揮了揮手示意陸繹坐下,隨意之極。

  「稍等片刻,我先把飯吃了。」他邊嚼邊朝陸繹道。

  陸繹道:「將軍請便,我不著急。」

  俞大猷果然沒再理會他,緊接著吃他的飯,連菜帶飯,連湯帶水地往下咽,那架勢就像是三年整沒吃過飯的人。陸繹連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時還能聽見他用飯的動靜,著實叫人難過得很。

  總算這個過程不算長,沒一會兒功夫,帳內回復平靜,俞大猷將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亂抹抹嘴,朝陸繹勉強笑了笑,道:「見笑了!我們行軍打仗的人,有了上頓沒下頓,不習慣細嚼慢咽。你看現下天暖和起來了還好,天冷的時候,羊肉飯一出鍋就結一層白花花的羊油,那飯吃得,比嚼蠟還受罪。」

  陸繹淡淡一笑:「以前到關外時,我試過這滋味。」

  一直以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還曾去過關外,俞大猷頓了頓,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說明,」陸繹也看著他道,「言淵雖不才,但此番來軍中,也希望能盡些許綿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乾笑兩聲:「陸僉事您是貴人,都督也有所交代,這樣……」

  他的手指向緊靠著桌邊的青花小缸,裏面密密匝匝裝滿了各種作戰地圖、卷宗,手再往上一揮,桌後的書架堆著層層疊疊的資料、戰報,諭令等等。

  「都督發了話,讓我配合陸僉事,本將自然不會違令,至舟山以來的所有作戰資料盡數在此,請陸僉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著道,「來日的作戰會議,若陸僉事有興趣的話,我也會派人請您列席。」

  陸繹正欲說話,俞大猷卻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陸僉事您慢慢監察,我軍務在身,還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還請見諒。」

  「……將軍請便。」陸繹只能道。

  再無一句多餘的話,俞大猷大步出了營帳,示意祥子看好陸繹。大帳之內,陸繹苦笑片刻,暗忖胡宗憲的那封信只怕是幫了倒忙,俞大猷顯然以為自己是來監軍。

  他起身,隨手從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軸地圖,在桌上鋪陳開來,凝目細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回到大帳後看見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將他晃醒。

  「……將、將軍,您回來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張望,「陸僉事呢?」

  俞大猷皺眉道:「你怎得連個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著他,陸僉事整夜都在這裡,後來我……」祥子懊惱道,「我大概是太睏了,就睡著了。」

  「他一整夜都在這裡?」

  「是啊,他說想儘快了解與倭寇的作戰狀況,所以一整夜都在看這些東西。我勸他去歇息,他只說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許他已經回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緩緩掃過桌面,卷宗資料多而不亂,最上面擺放著的是岑港的海戰圖……

  「他有沒有問過你什麼?」

  「倒問一些,可都是些瑣事,問我多大了,老家在何處,我就照實說了。」祥子細察俞大猷臉色,「……將軍,不能說嗎?」

  「還有別的嗎?」

  「別的……」祥子努力回想,終還是搖搖頭,「沒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這陸繹畢竟是錦衣衛,便是要查探些什麼,恐怕也不會如此直白。
  
  即便熬了一夜,陸繹回到屋中,雖感疲倦,卻是毫無睡意。一夜的資料看下來,岑港的狀況比他預想中還要糟糕幾分。

  岑港崎嶇狹隘,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何況毛海峰作困獸之鬥,於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時,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個戰況對於明軍來說極為不利。想必胡宗憲那邊給俞大猷的壓力也甚大,否則俞大猷不會冒險行隘道向倭寇發動攻擊。

  岑福勸他歇一會兒,陸繹腦中始終想著海防圖,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換了套半舊衣袍,想著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圍繞一繞。陸戰如此艱難,若從海上進攻說不定能有轉機。

  兩人一路行過軍營,縱然陸繹是一身尋常衣袍,並未著飛魚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側目。錦衣衛不招人待見,他向來是知曉的,但官兵的目光與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們的厭惡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更不會刻意躲避。

  行至營門附近,見有數騎飛馬而至,穿得正是錦衣衛的飛魚服,為首之人翻身下馬,立於營門,命軍士通告俞大猷速來接旨。

  聽聞有聖旨駕到,軍士飛奔通報,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錦衣衛朗聲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過聖旨,原本就黑的面皮,又多了一層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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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宣過聖旨,錦衣衛並未看見陸繹,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兩句好自為之的話,轉身復上馬,很快離開。

  「將軍……」

  祥子見將軍立在原地半晌不動,小心探問。

  俞大猷攥緊聖旨,頭痛不已搓了搓前額,命道:「把人都叫來,游擊將軍以上統統都叫來!」

  「遵命!」

  祥子趕緊去碼人。

  「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岑福倒吸口氣,「看來聖上真是著惱得很。」

  陸繹暗嘆口氣:「現下你該明白,為何胡都督提議我來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曉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誅筆伐者甚多,聖上已有不耐。他讓大公子您來此地,就是想證明岑港攻不下來事出有因,絕非是因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們替他說好話?」

  「這是一層,但還有一層……」陸繹輕聲道,「聖上現下這般惱火,絕不是咱們幾句話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來,這黑鍋就得有人來背……」

  聞言,岑福楞了楞,驟然間恍然大悟,也壓低嗓門道:「俞大猷不善交往應酬,況且眼下戰事吃緊,他得罪咱們的可能極大,正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陸繹輕嘆口氣:「這就是官場,俞大猷雖是一員良將,但和胡宗憲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比起來,自然就算不得什麼了。」

  此時正好手攥黃布的俞大猷轉過身來,遠遠看見了陸繹,面上雖無表情,眼底卻有著對這位擺明了是來監軍的錦衣衛掩飾不住的厭煩。

  「我想從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將軍可否方便派條船?」陸繹緩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麼都不知情,笑了笑道,「當然,若將軍能同行就更好了。」

  剛剛接到聖諭的俞大猷眼下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硬梆梆道:「我馬上要開會,陸僉事要出海,我會派條船,讓祥子跟你去。」

  「多謝將軍。」陸繹也不勉強。

  俞大猷微微頷首,正欲離開,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賊寇,望陸僉事保重……莫要連累我等!」

  「將軍多慮了。」陸繹淺笑以對。

  俞大猷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岑福著實惱怒:「什麼叫做不要連累我等?!」

  「往好處想,至少俞將軍說話很直接,咱們不用猜他心裡想什麼。」陸繹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麼想?」

  「仗還沒打完,官場上的事兒暫且擱一邊。」

  陸繹淡淡道。

  站在營門口等了好半晌,陸繹與岑福二人才等到連喘帶呼哧趕來的祥子。

  「將軍說,讓您上大福船。」祥子給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補上一句,「這可是將軍的旗艦,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當上賓待。」

  陸繹笑了笑:「那要多謝你家將軍。」

  大福船,配備官兵一百二十餘人、大佛狼機八架、鳥銃二十門、神機箭一百枝、噴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陸繹巡視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軍嚴謹,火器皆被擦得乾乾淨淨,連鳥銃的銃筒內都被仔細擦過,彈藥火藥庫看管嚴格,一丈內不許閒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緩緩駛出軍港。

  這日天氣晴好,海面上無霧氣阻擋視野,可看見岑港就在不遠處,它的港口呈三角狀,與海防圖上所繪一樣,而海防圖上看不出來的是,港口兩邊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築,遠遠便可看見石壁上的炮筒……陸繹一望便知,要經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陸路更難。

  「你家將軍從海路進攻過幾次?」他問身邊的鳥銃手。

  「至舟山後,海路進攻過五、六次。」鳥銃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縱深太長,船一駛入便受到三面夾擊,船被火炮擊沉了好幾艘。」

  陸繹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轉身問噴筒手:「噴筒應該是船上射程最遠的,有多遠?」

  「大概數十丈。」

  「數十丈,那麼可以攻到岑港內的倭船。」

  「是,但噴筒殺傷力有限,僅能讓倭船的帆燃燒起來,不足以克敵制勝。若倭船在海上,船燒起來,他們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們只需上岸滅火。」噴筒手也很是煩惱,「若是能把倭船引出來就好了,可惜他們狡猾得很,無論怎麼叫陣,都縮在港口裡。」

  「如此……」陸繹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祥子,「所以你家將軍後來就只能從陸路進攻?」

  「將軍也是沒法子啊,船沉了好幾艘,上頭撥的銀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夠,更別提再造戰船了。」

  海路沒法打,陸路打不下來,聖上還要撤職查辦,連陸繹光想想都覺得頭疼,俞大猷被逼到這份上,肩上的擔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與此同時,在軍中大帳內的俞大猷確實已經是窮途末路,面對眾位參將、游擊將軍,他也顧不上是不是丟面子,取出聖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總兵而下,全數撤職查辦!」

  最末一句念完,眾將面面相覷,皆有烏雲罩頂之感。

  收起黃布,俞大猷看向眾人,似在等著他們說些什麼,但等了半晌也沒人吭聲,只好開口道:「聖上的意思,你們都知曉了,岑港的狀況,你們也一清二楚……說吧,誰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說出來,只要能攻下岑港!」

  眾將低垂著頭,四下無聲。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擊將軍猶豫著開口道:「將軍……」

  「你有法子,說!」俞大猷鼓勵他。

  「不是,卑將是在想,咱們營裡不是來了位陸僉事嗎?聽說他是陸炳的長子,陸炳頗受聖上看中,咱們能不能請陸僉事替咱們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實話實說,把咱們這裡的狀況告之聖上,讓聖上再寬限數月?」

  俞大猷捏捏眉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他跟聖上有交情,可跟咱們沒交情,你憑什麼讓他幫我們說話。送東西是吧,銀子全買了火器都不夠用,你是送他鳥銃,還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游擊將軍嘆了口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皺眉道:「將軍,咱們已經攻打過數次,以岑港的地勢,根本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點一點往前挪。」

  其他眾將皆不吭聲,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說得是大實話,但事實卻比這句實話更加殘忍,以俞家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願意拿命來填,一個月內非但攻不下岑港,連人都得全搭進去。

  看著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接著打!但絕不能白白讓兄弟們去送死,你們回去各自擬定詳細的作戰計劃,明日一早送給我看。誰的作戰計劃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會為他請功!」

  「卑將領命!」

  眾將離開,獨獨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隨俞大猷多年,隨他多次出戰,對於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過。

  「將軍,仗要接著打,可咱們也得想想後路……」王崇古勸道,「打不下來有打不下來的緣故,總得讓聖上知曉,咱們不能老是替上頭背黑鍋。」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陸僉事在此時來到岑港,絕非湊巧,將軍,你再仔細想想。」

  「我早就想過了!」俞大猷掏出懷中胡宗憲的親筆信,「你看看,都督這通篇信裡,寫得都是要我們如何如何待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這些作戰資料,只要他想看,盡數給他看。今早他說要出海轉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給他坐,你說說,我還能做什麼……我全身家當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就算雙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變成個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罷胡宗憲的親筆信,王崇古聽俞大猷說得激憤,不由苦笑。

  「要不,回頭我尋個機會,和陸僉事吃頓飯,探探他的口風。」他道,「有些話,將軍你不方便說,我來說會好些。」

  俞大猷嘆了口氣,自腰間掏出些散碎銀子,塞他手裡頭:「整點菜,別還沒吃就讓人瞧不上了。」

  「這點銀子我還有,您留著吧。」

  王崇古笑著把銀子塞回來,擔心他推脫,趕緊走了。
  
  往南行了兩日,在沈夫人照顧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連阿銳也能慢慢走幾步,他的內力也在逐步恢復之中。

  這日打尖時,今夏湊到岑壽旁邊,好言好語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圖給我瞧瞧。」

  岑壽避嫌地躲出三丈遠,連聲道:「沒有沒有沒有。」

  「在客棧啟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圖交給你,我都看見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小氣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壽沒好氣地把地圖從懷中掏出來給她,嘀咕道,「真不知曉大公子看上你哪點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過地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道:「他自然是覺得我哪裡都好,你的眼光又怎麼比得上他。」

  岑壽說不過她,寒著臉自顧去取水。

  這地圖是錦衣衛內部所用的地圖,比起六扇門的,更加精細,一川一河皆歷歷在目,連不起眼的村落都會標註出來,今夏一拿到就愛不釋手,在樹蔭下細細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還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陸繹此時是否已經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讓丫鬟跟著,獨自行到今夏旁邊,柔聲問道:「袁姑娘,咱們現在走到哪裡了?」

  「到這裡了。」今夏挨近指給她看,「再往前就得過河……你看,新河城在這裡……」

  淳于敏邊看邊點頭。

  「官道好走,應該過兩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圖,順手從懷中掏出烙得金黃的圓餅,遞給她道,「嘗一個,大楊的手藝,比外頭的餅好吃許多。」

  「多謝。」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淳于敏與他們相熟許多,也不再見外,拿了餅一點一點撕著吃。

  楊岳行過來給今夏遞過水囊,見淳于敏也在吃餅,笑道:「粗糲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慣嗎?」

  「嚼著很是香甜,手藝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檯面,」楊岳謙虛道,「姑娘過譽了。」

  同一片樹林的不遠處,也有歇腳打尖的人,今夏嚼著餅,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們好幾眼,面上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馬車邊。

  「叔,我姨怎麼也不下來透透氣?」她問丐叔。

  丐叔沒好氣:「還在給你縫衣衫,馬車顛簸,針都戳了好幾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話音剛落,車簾內便傳來沈夫人的聲音:「別信他,我不過是不願閒著,縫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車簾:「姨,餓不餓,我拿點吃的過來?」

  「不用,大楊放了好些乾糧在車上,餓不著。」沈夫人手中針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間你記得來試試,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著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囑咐道:「不著急啊姨,您別累著眼睛。」說罷,她放下車簾,將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見那邊的人了嗎?」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連頭都不用轉,就知曉她說得是那些人:「早看見了,都是些逃難的,眼下沿海倭寇鬧得凶,背井離鄉的比比皆是。」

  「這一亂就難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顧著我姨,當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這裡,誰也占不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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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歇過之後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又以拖兒帶女、攜老扶幼者居多,推著獨輪車的,或是拉著板車,竟都是舉家外出。岑壽打聽後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寧海,這些老百姓都是出來逃難的,其中許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沒想到,兩浙都亂成這樣了。」今夏坐在車轅上,極目望去,前頭官道上密密匝匝儘是人,竟是看不到頭。

  馬車在人潮中艱難前行,直至午後才到達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氣——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遊走走,下遊走走。

  河邊的樹蔭下也坐著許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上貼著一張張招貼,留言的、尋人的,漿糊順著樹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紙,和著蟬鳴之聲,刺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種情景,莫說今夏他們,便是連丐叔也未見到過。

  「有船家嗎?」今夏立在車轅上,往河邊張望。

  楊岳用手搭了涼棚,也在張望:「這麼多人要過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況咱們有馬車,還得找條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兩條船在擺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馬牽上去都勉強得很,馬車肯定是過不去。

  岑壽擠到渡口去詢問,半晌後才回來,眉頭皺得像鐵疙瘩:「軍中緊急調配糧草,徵用了好些船,這裡就剩這兩艘小船了……聽說別的渡口也一樣。」

  「那沒法子,只能在這裡等。」今夏思量著該辦的事兒,「先找個地方歇腳,然後把馬車賣了,等到了對岸再重新雇馬車。」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壽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將淳于敏並丫鬟嬤嬤一起請下馬車,尋了處樹蔭讓她們歇腳。楊岳將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馬車。阿銳已經能自行走幾步,只是面上傷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給他尋了頂黑紗帷帽扣在頭上。

  來回幾趟,馬車上的行裝也都搬下來,岑壽將馬卸下,張羅著去找個買家,讓眾人在樹下等著他。

  「姑娘,喝點水吧。」丫鬟從水囊裡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邊,同時不安地瞥了好幾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阿銳。

  淳于敏接過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這種逃難的景象是她見所未見,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畢竟經歷過大亂,沈夫人心無旁騖地縫著衣衫,丐叔也不知曉從哪裡折了片芭蕉葉,在旁替她扇著,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真真是風小些怕她熱,風大了又怕她煩。

  今夏是個閒不住的,在樹蔭下,邊乘涼邊看樹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過河,望隨後趕來。」「武兒,兄決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帖漿糊還在往下滴,人已不見所蹤。林中看招帖尋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樹挨著一棵樹,如讀碑文。

  「今夏……」

  楊岳輕喚了她一聲。

  今夏轉頭,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幾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長棍的僧人朝渡口這邊快步行來,僧人後面還有幾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們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沒想到在此地能遇見他們,又驚又喜。

  聽得上官兩字,阿銳身子頓時綳得僵直,雙目透過黑紗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見上官曦的身影。雖然明明知曉自己眼下這幅模樣,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認不出自己,但阿銳還是立時別開臉側過身子,避閃著不敢再看。

  這廂,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謝霄迎過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與謝霄也看見了她,顯然也是未曾料到,兩人都楞了楞。謝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頭,到了今夏面前皺眉問道:「你怎得在這裡?也逃難出來了?」

  「我們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後的淳于敏。

  楊岳也迎上前朝他們一拱手。

  謝霄草草拱手,眉頭皺得愈發緊,語氣不善道:「此地危險,你們趕緊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見上官曦也是眉間緊蹙,「你們也要過河?現下就兩艘小船來來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搖頭,低聲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聞言一凜,看向謝霄,後者點了點頭。

  「我們是一路追下來的,現下他們很可能喬裝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險,你們還是速速離開為好。」上官曦沉聲道。

  「他們既然喬裝打扮,你們可分辨得出來?」今夏與楊岳對視一眼,低聲問道。

  上官曦搖頭:「我們在路上看到他們殺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測他們已經混入難民之中。但東洋人長相與我們並無二致,甚難分辨,寺裡的師兄們也甚是煩愁。」

  此時可看見武僧們分散開來,緩步而行,目光銳利地掃過周遭的逃難百姓,只是從衣著上無法辨認,而從面孔上要辨認又實在太難,看了幾遍都毫無收穫。

  「你是什麼人?」謝霄看見一旁遮著面的阿銳,拽著他問道,「為何要遮面?」

  阿銳想掙脫,無奈內力未完全恢復,謝霄手似鐵鉗,完全掙脫不開。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緊張,愈發煩躁不安。

  今夏連忙上前解圍:「哥哥莫為難他。他是和我們一塊兒的,錦衣衛,面上受了傷,不願見人。」

  謝霄這才鬆了手,楞了楞:「錦衣衛?」

  「他也是被倭寇所傷,身上面上都被劃了好些道道,幸而撿回一條命。」今夏補上。

  聞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銳兩眼,見他全身裹得嚴實,想是自慚形穢不願見人之意,不由心生憐憫,輕輕嘆了口氣:「倭寇忒得狠毒。」

  隔著黑紗,阿銳飛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觸到她的目光,連忙垂下頭去。

  「我來幫你們找!」今夏道。

  謝霄道:「我們和他們交過手都認不出來,你就別跟著亂了。」

  「哥哥,我可是受過訓練的捕快,你認不出未必我就認不出。」今夏轉向楊岳,「你照顧淳于姑娘,沈夫人那裡有我叔在。」

  楊岳不放心道:「你當心些,認出來後悄悄告訴他們,莫要貿然動手。」

  謝霄朝著今夏邁了一步:「放心,我跟著她,寸步不離。」

  聚集在這個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將扶老攜幼者排除在外。雖說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帶著一家老小出來打劫,委實是個拖累。大部分東洋人慣用的東洋刀頗長,在剩下的人裡頭,仔細看是否有行裝特別的人……

  如此一來,很快讓她察覺出蹊蹺來,有好些個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這些過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尋常百姓衣物身上背著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並無異處,可仔細一想,便覺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難者,即便砍柴也是臨時燒頓飯,夠用便好,決計不會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資,河對岸的樵夫不會過河來砍柴;其三,這些柴禾他們並不叫賣,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會遭至兇狠的目光。

  今夏垂著頭,目光偷偷掃過樵夫腳上所穿的鞋,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從而漏出馬腳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這些樵夫腳上穿得是東洋人才會穿的分趾靴子,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樵夫定是東洋人所扮。

  而東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謝霄性子急,今夏擔心一告訴他,他就會露出馬腳,便佯作沒有找出線索,搖著頭緩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開口,謝霄便道:「我早就說過,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遠,謝霄也不計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邊,雙目繼續盯著人群巡視。

  上官曦正欲出言寬解,便聽見今夏以極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要垂頭嘆氣,目光切不可以張望,以免打草驚蛇。」

  雖聽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會意,先嘆了口氣。

  「那些擔柴的樵夫有問題,他們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東洋人才會穿這種靴子,東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裡面。」今夏繼續道。

  上官曦身上一凜,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時記起今夏的話,低垂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數了下,一共是十八人,兩人為組,每三組成犄角之勢,守望相助。」今夏繼續低低道,「他們旁邊有許多尋常百姓,你們若要動手,一定要趁其不備,速戰速決,否則很有可能會連累無辜人捲入。」

  上官曦顰眉,長長地嘆口氣,這次的嘆息不再是佯裝,而是眼前的情況確實難辦:「我和師兄們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過來如何?」

  「好……」

  今夏剛剛應承,便察覺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轉頭一看是阿銳。

  阿銳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著她們,方才今夏的話他已盡數聽見,此時也不說話。今夏楞了楞,才試探道:「你……也一道過去?」

  他點頭。

  「他……」上官曦見他行動間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銳啞聲道:「我和倭寇交過手,對你們有用。」

  他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些許請求之意,倒不似錦衣衛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他卻將頭垂得更低。

  「好,你們一起過來吧。」上官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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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為首的廣湛大師兄說明緣由之後,才向他們引見了今夏和阿銳。

  「大師兄,這位是六扇門的捕快袁姑娘;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壓根沒問阿銳姓甚名誰。

  「叫我阿金就好。」阿銳及時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過手,身上的傷便拜倭寇所賜。」

  廣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謝兩位施主仗義相助。」

  今夏連忙拱手道:「大師兄言重了,你們南少林弟子,心繫百姓,出山抗擊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這才叫大慈悲。」

  廣湛笑道:「施主謬讚,愧不敢當。」

  因所談之事不能讓倭寇察覺,當下廣湛安排幾位師弟負責警戒,今夏折了樹枝在地上畫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點陣圖給他們看,同時低聲道:「此事最難之處,便是容易連累無辜百姓。他們一共有十八人,須得同時制服,不知師兄們可有把握?」

  謝霄到此時方知曉她早已發覺卻不動聲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廣湛沉吟片刻,問道:「你方才說,猜測他們的東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拿刀,勝算會大得多。」

  「我們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樹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個,等號令同時動手,這樣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勢,也來不及相互救助。大師兄,你以為如何?」

  廣湛搖頭道:「人數不夠,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們這邊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個,而且我還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著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對二都不成問題。

  「還有我。」阿銳悶聲道。

  「阿金是吧……」廣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傷勢未癒,還是不要勉強涉險。」

  「我可以的。」阿銳伸出一直隱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數道觸目驚心的刀疤,他緩緩收攏手指,沉聲道,「我的手已經恢復知覺,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暫的靜默,不知是由於他的傷,還是他的話。

  「大師兄,我正好擔心自己無法單獨對付倭寇,讓他幫我吧。」上官曦開口道,或許是同情,或許是某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沒由來地特別想幫助他。

  廣湛點頭:「如此也好。」

  謝霄看向今夏:「你那兩三下花拳繡腿,就別讓倭寇撿便宜了,幫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曉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們,加上腿上還有傷,雖行走無礙,但與人動起手來還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爭辯。

  謝霄朝廣湛道:「我這邊還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個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內,廣湛數了數人頭,搖頭道:「還差兩人。」

  「我把我叔和大楊喚過來。」今夏道。

  謝霄先反對道:「楊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麼一點點,不行。你叔,就那個老乞丐?他會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個就能頂兩,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轉頭去看,正巧看見岑壽折返回來,面露喜色,「還有一位高手,你們且等等,我去把他喚過來。」

  馬車沒賣出什麼好價錢,幾乎是半賣半送地處理掉,岑壽正自懊惱,又看見今夏不好好待在樹下,反而到處溜達,不由更加惱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開口,他便先道:「不是讓你們在樹下等我,你這樣到處轉悠,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氣不順,若在尋常,她必定三言兩語頂回去,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但眼下有求於他,少不得陪著笑臉。

  「說得是,是我太魯莽了。」她一臉誠懇道。

  岑壽愣住,自與她相識以來,還沒見過她這麼好說話的模樣:「你……中邪了?」

  「哥哥說得那裡話……」今夏拉著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廣湛大師兄對哥哥仰慕得很,讓我請你過去一見。」她沒忘記把丐叔也一塊拉上。

  「仰慕我?不能夠吧。」

  岑壽倒是看見了南少林的那群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們怎得會想見自己。

  待將岑壽和丐叔帶到廣湛面前,確定倭寇聽不見,今夏才將事情緣由向他們說了一遍。

  丐叔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推諉,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曉你這丫頭鬼鬼祟祟准沒好事。」

  「此事……」

  岑壽有點猶豫,臨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護好眾人的安全,莫要節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麼好,獨自對付一個倭寇,應該不成問題吧?」今夏誤以為岑壽的猶豫是擔心對抗倭寇。

  謝霄在旁,冷哼道:「錦衣衛就是錦衣衛,他們只管抓朝廷的叛黨,倭亂於他們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廣湛看出岑壽為難之色:「想是施主有為難之事,不要緊……」

  此時,一直負責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趕來道:「大師兄,河面上又多了幾條渡船。」

  廣湛極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條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曉此地難民甚多,特地調派漁船幫忙擺渡。

  謝霄急道:「大師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皺眉道:「萬一讓他們過了河,失了蹤跡,且不知曉要禍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夠,動起手來會連累無辜百姓。」廣湛仍是搖頭,「老人孩子太多,若無速戰速決的把握,不能動手!」

  「大師兄!」謝霄望著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壽在旁,眾人模樣皆落入眼中,躊躇片刻,決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謝你了!」

  廣湛朝他拱手道:「多謝施主相助!」

  楊岳得知後,二話沒說,讓今夏老實在樹下待著,由他來替她。

  「大楊,我……」

  今夏試圖爭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還沒好利索,你再胡鬧,信不信我讓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過他們倆,只得妥協,「好好好,我老實待著。」

  一時間諸事安排妥當,約定好以廣湛哨音為號,眾人齊齊動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動手,只得靠在樹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實則在觀察幾路人馬的狀況——謝霄、楊岳、丐叔並幾名武僧為一路,慢騰騰地往距離河邊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為神態自若,邊行邊與楊岳說說笑笑;上官曦、阿銳和廣湛大師兄率的師兄弟們為一路,阿銳始終沉默著,與上官曦保持著一定距離,朝東邊樹下的倭寇行去;最後一路由岑壽和其餘武僧,他們負責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盞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與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確保兩三招內可以克敵制勝。

  丐叔悠閒地靠著樹,望著河面,頗有心情地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楊岳接詞。

  楊岳楞了楞,壓根就是不過腦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聽著,接著用手點了點謝霄,示意他接下去。

  當下謝霄全身如緊繃的弓弦,那裡有心境來吟詩,皺緊眉頭擺了擺手:「這裡又不是長江,吟什麼詩呀。」

  丐叔嗔怪道:「你這孩子,忒得掃興……」

  大事當前,怎麼攤上這麼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謝霄頭疼之極。

  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會發覺他們的真正用意。

  讓人擔憂得是西路,其中有幾名年輕武僧不甚會掩飾,目光犀利,時不時就盯一眼偽裝的樵夫。今夏看著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將手伸向捆紮好的柴禾堆裡,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擔憂地看向廣湛一路,總算他們這路也已就位。

  廣湛毫不拖延,一手緊攥住長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長如鳥鳴的哨音響起。

  上一瞬還靠著樹,閒吟詩詞的丐叔已經一腳將樵夫身側的柴禾堆踢飛出去,柴禾散開,一柄東洋刀從空中沉甸甸地落下來。倭寇正欲起身發難,他一拳擊在倭寇喉骨上,骨頭碎裂的聲音在倭寇喉間格格作響,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當下猛然轉身,亮出隱在兩脅的雙刀,對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經被取走。

  岑壽的繡春刀仍在腰間,手中卻多了柄三寸來長的短匕首,無聲無息地捅進倭寇背心,那倭寇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便栽倒在地。

  謝霄與楊岳這邊也乾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幾名年輕武僧的眼神讓他們有了戒備之心,動手之後,四名倭寇很快閃過武僧攻擊,並且抽出了刀來,邊打邊退。

  人群騷動,這些百姓深受倭害,對東洋人恐懼莫名,見狀紛紛四下逃竄,混亂不堪。廣湛等人便是要趕過去相助,一時間卻被百姓所阻礙。

  南少林的武僧這陣子因接連大勝倭寇,在沿海名頭甚是響亮,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曉不是他們的對手,交手之時也一直在伺機逃走。眼看百姓慌亂,正中他們的下懷,隨手抓過一名婦人,將東洋刀架到她脖頸上,逼著武僧退開……

  生怕他們傷著婦人,武僧一時不敢上前,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們架著婦人退去。

  距離他們不遠處,便是今夏他們歇息的地方,旁邊還拴著三匹馬。那倭寇看中馬匹,拖著婦人快步往這邊來。

  今夏猜出他們的用意,飛快解開馬匹的韁繩,狠抽幾下,馬匹受驚,飛奔而去。

  近旁再無馬匹,倭寇見狀大怒,推開婦人,疾步去追馬匹。不巧淳于敏與丫鬟原本躲在樹後,不想與倭寇撞了正著,倭寇想都不想,揮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閃過,淳于敏與丫鬟兩人皆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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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今夏大驚,就要衝上前,卻被沈夫人死死拽住。

  此時武僧從後頭追趕而來,上官曦和廣湛也從另一方向趕來,正擋在倭寇的去路。

  眼見無路可走,倭寇狂怒地揮舞著東洋刀衝向上官曦,想從最薄弱之處突圍。阿銳衝上去擋刀,卻不慎被東洋刀挑開斗笠,露出布滿疤痕的面容……

  乍然看見他的臉,饒得是見多識廣,上官曦也不由心驚,楞在當地,一時沒顧得上倭寇,腿上吃了一刀。傷口疼痛,疼得她半跪在地,阿銳見她受傷,又怒又悔恨,明知自己功力未恢復,抵不過倭寇,卻以不要命的架勢擋在她身前。

  見上官曦與淳于敏都受傷了,今夏腿上傷勢初癒,使不得勁,掙不開沈夫人,又不知沈夫人從何而來那麼大股勁道,看上去就算把她胳膊拽斷都不會鬆手的架勢。她急得不行,朝沈夫人急道:「你快鬆開我!」

  「不行!我不能讓你再去送死!」

  幸而阿銳因模樣駭人,加上他盛怒之下,東洋人望之心悸,竟也占不了他的上風。

  廣湛獨立挑開兩名倭寇,騰出手去幫阿銳,正好師弟們也趕到,亂棍之下,倭寇再無處可逃,傷的傷,死的死,乖乖束手就擒。

  直至此時,沈夫人方才鬆開今夏,她連忙奔出去。

  「上官姐姐,你怎麼樣?」她焦切問道。

  謝霄也總算趕了過來,急道:「姐!」

  廣湛已先替上官曦點了止血的穴道,上官曦面色蒼白,勉強笑道:「不過是皮外傷,老四,你不必大驚小怪。」

  今夏卻方才卻看得分明,這傷深可見骨,絕對不是什麼皮外傷,而刀上有沒有抹毒還不知曉。

  「姨,姨……你來幫上官姐姐看一看吧。」她轉頭懇求沈夫人。

  此時,沈夫人並未推辭,帶著醫包過來,蹲下身子查看上官曦的傷口。上官曦雖是師妹,但畢竟是女子,廣湛等武僧都避嫌地背過身去。獨獨謝霄後知後覺,還關切地盯著看,直至被廣湛拽開才醒悟過來,鬧了個大紅臉。

  阿銳不敢再近前,默默將斗笠撿起來戴好,靜靜侯在稍遠處。

  「袁姑娘,這邊!」岑壽高聲喊今夏。

  今夏快步奔過去,看見他正扶起淳于敏的丫鬟,而淳于敏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她已經沒氣了。」岑壽按在丫鬟的頸部,已無脈搏跳動。

  「那她呢?」

  今夏緊張地看著血泊中的淳于敏,弄不清她究竟傷在何處,根本不敢下手碰她。

  若是淳于敏出了事,大公子那邊如何交代得過去,岑壽皺緊眉頭,先探了探淳于敏的脈搏,頓鬆了口氣:「還活著。」

  今夏也鬆了口氣,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淳于敏雖嬌氣些,人卻甚好;再說她還是陸繹的表妹,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將淳于敏照料好才對。

  「你看看她哪裡受傷了?」

  岑壽不好動手檢查,起來背過身去。

  今夏把淳于敏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詫異道:「她身上沒傷口,連衣衫都沒破。她身上的血應該都是丫鬟的血。」

  「那她怎麼……」

  岑壽回過身來,話才說了一半,他與今夏已經同時明白過來。

  淳于敏有暈血的病症,加上驚嚇過度,應該是厥過去了。

  兩人同時暗鬆口氣。

  「掐人中就能醒了。」岑壽示意今夏。

  今夏猶豫了下,看了看旁邊丫鬟的屍首,嘆口氣與岑壽商量道:「這會兒把她弄醒了,估計她還得厥過去,還是讓她再暈一會兒吧。」

  「你……」

  岑壽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但也不得不承認今夏說得是大實話。

  此時渡口的百姓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原先幾乎擠得水洩不通的渡口此時反而顯得空空蕩蕩。南少林的武僧們包紮傷者,掩埋死者,有條不紊,連倭寇的屍首也同樣掩埋妥當。待埋好之後,廣湛領著師兄們在墳前念經祝禱。

  「連倭寇,都要為他們誦經?」今夏不解道。

  謝霄聳肩道:「大師兄說眾生皆有佛性,算了……我也不懂。」

  沈夫人已經替上官曦包紮妥當,囑咐道:「傷口頗深,這些日子都需靜養,不可下地,經脈才能慢慢複原。」

  上官曦皺眉道:「可是我……」

  此時廣湛已念誦完畢,行過來道:「上官師妹,我們送你回寺裡,還是你想回揚州?」

  「我一人受傷,怎能拖累師兄們。」上官曦咬牙道,「倭亂未平,我暫時還不想回揚州。我可以自己在附近住下,待養好傷就去尋你們。」

  今夏提議道:「上官姐姐,過了河就是新河城了,不如你與我們一道去新河城,你師兄們也放心是不是?」

  廣湛點頭道:「如此甚好,新河城是戚將軍駐兵之地,聽說訓教有方,城中秩序井然,師妹你可以留在那裡養傷,過些日子我們也可以來尋你。」

  思前想後,這確實是最妥當的作法,也不至於拖累師兄們來照顧自己,上官曦點點頭。

  謝霄思量片刻,朝廣湛道:「大師兄,我陪她留在新河城,也好有個照應。」

  「老四……」

  上官曦沒想到他會留下,畢竟謝霄性如烈火,又好行俠仗義,這些日子跟著師兄們掃蕩倭寇,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我得把你看好了,若出了差池,我爹爹肯定得把我腿打折了。」謝霄攔了她的話,「這事就這麼定了。」

  原來是擔心老爺子責罵,上官曦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絲苦澀。

  淳于敏悠悠轉醒之時,發覺自己靠坐在樹幹上,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寬大的外袍。她抬眼望去,周遭甚是平靜,沒有了那麼多逃難的百姓,連武僧也不見了,今夏等人正往渡船上搬運行裝。

  莫非方才只是南柯一夢,她緩緩站直身子,茫茫然地想著……

  「淳于姑娘,你醒了,正好上船吧。」楊岳溫和道。

  「楊大哥……」淳于敏左顧右盼,想找自己的丫鬟和嬤嬤,「她們,人呢?」

  楊岳為難地嘆了口氣:「那個……姑娘的丫鬟已被倭寇所殺,姑娘的嬤嬤我們也沒找到,想是方才混亂之時走失了。」

  「被倭寇所殺?!」

  淳于敏腦子還有點蒙:那麼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倭寇衝過來是真的,刀砍下來也是真的,丫鬟碧兒身上濺開血花,倒在她身上,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碧兒死了……」

  見她身子搖搖欲墜,楊岳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迅速縮回手來:「我們已經把她好好埋了,就在樹林邊上,作了標記的,以後她家人想接她回去也尋得到……今夏,快過來!」後一句是衝著船邊的今夏所喊。

  今夏轉頭看見淳于敏醒了,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淳于姑娘,你醒了。」

  淳于敏眼中有淚,凄聲道:「能帶我去看看碧兒葬在何處嗎?」

  「行。」

  今夏扶著她往樹林邊走,沒多遠便停下來,指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墳頭道:「就葬在這裡了,旁邊的樹上刻了記號。南少林的師兄們還給她念經超渡。」

  「多謝你們想得周全。」

  淳于敏謝過今夏,便朝墳頭跪下來,端端正正磕了頭。今夏怔了怔,便是稍遠處的楊岳也怔了怔……論理,淳于敏是主,丫鬟碧兒是僕,縱使碧兒死了,主人家念其情分,可以厚賞其家人,但倒沒聽說過主人家親自到墳前磕頭之事。

  「她是為了我才會命喪倭寇之手。」

  生死關頭,淳于敏記得清清楚楚,碧兒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她的。

  今夏也在墳前拜了拜:「想不到碧兒姑娘小小女子,竟有這般義氣,在下欽佩得很。」

  淳于敏緩緩起身,再次看了一遍周圍,都沒有嬤嬤的身影。

  雖然不是時候,今夏覺得還是應該讓淳于敏知曉:「嬤嬤不見了,我們四下找過也沒找到她的蹤影。若我沒記錯的話,姑娘隨身細軟的包裹在嬤嬤那裡,想是她以為你們出了事,當時又亂得很,所以……」

  嬤嬤帶著細軟獨自逃走了,淳于敏靜默片刻,面上並無責備之色,只道:「她人沒事就好,東西都是小事。」

  逢此大亂,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胸襟,今夏之前以為她不過是個好脾性的千金小姐,現下則真真對她另眼相看。

  坐上渡船,看著船緩緩離開渡口,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來。

  「想什麼?」

  岑壽見今夏獨自一人坐在船尾,衣袍被濺濕也不理,徑直出神。

  今夏嘆道:「我只希望,陸大人和你哥別碰上這樣的事兒。」

  「放心吧,沒你,他們碰不上。」岑壽調侃道。

  今夏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懊惱道:「丟了多少東西,你清點過了?還剩多少銀子?」

  方才那一陣大亂,他們原來擺放在樹下的包袱銀兩也不翼而飛,一併連同岑壽賣馬車剛剛得來的銀子也沒了,想是有人渾水摸魚,趁亂摸走了,難民那麼多也無從尋找。

  岑壽卻不說還剩多少銀子,只面無表情道:「淳于姑娘的伯父就在新河城內,也是大戶人家,不會不招待我們……等到大公子和我哥來了,就好了。」

  「蹭吃蹭喝?」今夏倒是不以為恥,可還是擔心,「咱們這裡還有兩個受傷的,阿……那模樣,人家未必肯讓咱們住長久。」

  「實在不行就去官驛。」

  「我叔和姨都不是官家,上官姐姐和謝家哥哥也不是官家,官驛怎肯讓他們住?」今夏覺得不妥。

  岑壽哼了一聲:「錦衣衛辦事,誰敢多問一句。」

  「霸氣啊哥哥。」今夏嘖嘖道,「我們六扇門行事就不敢這般不講理。」

  日頭緩緩落下,河面上,濁浪一波一波湧來,拍打著船舷。

  過了河,前方不遠便是新河城,今夏一行人入城後,便先送淳于敏去她伯父家中。

  岑壽他知曉今夏與楊岳兩人是窮得叮噹響,至於其他人他又不好問,而他身上所剩銀兩有限。若是這麼一大群人住客棧的話,開銷實在太大;住官驛,因為阿銳的緣故又不方便,所以想著在淳于敏伯父家蹭些日子,等大公子和岑壽回來。

  此時天色已晚,拐過好幾條街才到達她伯父的宅子,楊岳上前叩門,等了許久,才有一位老伯出來應門。

  「徐伯。」淳于敏上前有禮喚道。

  今夏從半開的門往裡頭張望,看見黑漆漆的一片,並不似有家眷住在此間,心中暗叫不妙。

  徐伯老眼昏花,舉著燈籠打量淳于敏半晌,才後知後覺道:「你……你是二姑娘吧?」

  「是啊,老祖宗讓我回來祭祖,大伯和大伯母可在家中?」淳于敏問道。

  「姑娘來得不巧了,如今比不得往年,到處都在鬧倭寇,前些日子也不知哪裡來的消息,說是倭寇要進攻新河城。老爺覺得此地實在不安穩,所以舉家前往常山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再回來。」

  伯父一家已經搬走!淳于敏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說新河城由戚將軍駐守,城中秩序井然嗎?怎麼也逃難去了?」今夏詫異問道。

  「從去年汪直被捕入獄後就不行了,倭寇鬧得厲害,隔三差五就聽說倭寇要攻來,叫人提心弔膽的。老爺也是沒法子啊。」

  徐伯看今夏無論如何也不像個丫鬟,楊岳與岑壽自然是武夫模樣,又往台階下面看了看,見謝霄背著上官曦,見阿銳黑紗蒙面,見丐叔邋裡邋遢卻與沈夫人站在一塊兒,對於這麼一行人心下泛起了嘀咕,忍不住問道:「二姑娘,你沒帶丫鬟嗎?嬤嬤呢?這些人又是什麼人?」

  淳于敏只能道途中遇上倭寇,丫鬟遇難,嬤嬤走失,至於今夏楊岳等人的身份也如實告訴了他。岑壽擔心這老伯將他們拒之門外,上前亮了錦衣衛的腰牌,又特別提到是陸繹奉了老夫人的吩咐送淳于敏回鄉。

  聽聞他們是官家,且還有錦衣衛,徐伯頓時熱絡了許多,想了想道:「如今老爺雖不在家,姑娘不便住這裡,但往西面還有一處別院,姑娘若不嫌棄,收拾收拾可以先讓諸位住下。只是那處別院空置了些日子,物件倒都還齊全,只是沒有人使喚,等明日我就替姑娘招些人來。」

  「不用不用……」岑壽連忙制止,「我們不習慣有閒雜人等,不必忙活,我們自己住下就行了。」招僕人就得花銀子,眼下這檔口,能省就得省著點。

  徐伯連忙道:「對不住,我不知曉你們官家的忌諱。我現下就去拿別院的鑰匙,諸位稍等片刻。」說著,他便回身去宅內取鑰匙。

  大門外,今夏瞥了岑壽一眼:「你會洗衣裳還是做飯?」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事情明擺著,別院沒有僕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幹,小到燒水倒茶,大到洗衣做飯,咱們都得有人做才行。」今夏侃侃而談,「我姨和叔那是咱們請來的貴客,肯定不能讓他們幹活,還有兩個身上有傷,也不能幹活。剩下的就是我們幾個,你還是個男人,總得分擔點活兒吧。」

  「你們六扇門能不能有點出息,怎得整日想的都是這些雞零狗碎的……」

  岑壽話未說完,淳于敏已怯生生道:「袁姑娘,你看我做點什麼才好?」

  今夏一怔,緊接著便被岑壽狠狠瞪了一記。

  「淳于姑娘,您別聽她瞎說,哪裡能要您幹活。」岑壽趕忙道,使勁朝今夏打眼色,「亂說話,還不向姑娘解釋解釋。」

  「哦……那個,我覺得縫縫補補的活兒可以交給淳于姑娘,你女工學得好,上次我瞧繡的花樣好看得很。」今夏鼓勵她。

  得知自己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淳于敏頓覺得安心多了,朝今夏報以一笑。

  岑壽著實沒想到今夏居然敢指使起淳于敏,便是大公子對她有所青睞,以她小小捕快的身份,著實讓他心中不快。

  「光知曉指示別人,你呢,你幹什麼活兒?」岑壽沒好氣地問她。

  今夏一派從容,道:「不急,等你們分工都定了,但凡你們幹不了的活兒,都由我來。」

  「吹吧你!」岑壽嗤之以鼻。

  楊岳只在旁笑了笑,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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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徐伯取了鑰匙,將他們一行人領到別院,開了門,點了燈,將別院上上下下領著他們都看了一遍,見他們安置妥當才回去,說是明日他會再送些日常物件來。

  阿銳因今日驚嚇到上官曦,害得她腿上中刀,心中又是自責又是自慚形穢,一路上都特地與上官曦隔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後頭,看著她被謝霄負在背上的背影。眼下,他見上官曦被安排在東面的廂房,便獨自朝西面的廂房行去。

  「阿……阿金,你往哪兒去?你住這兒呀。」今夏喚他,指著旁邊的廂房道。

  「不,我住那頭吧。」

  「你住這裡,我姨給你們瞧病也方便些,你總不能讓她兩頭跑吧。」今夏道,「再說了,淳于姑娘已經在那頭廂房住下了,說是東面廂房日頭好,陽氣足,有利於養病,特地讓你們住的,她一番好意,辜負了可不好,這處還是人家瞧在她的面子上才讓我們住進來的。」

  她啪嗒啪嗒一通話,阿銳壓根連說話的空隙都插不進去,好不容易待她說完,剛想說話,就見謝霄自隔壁廂房出來。

  「我去買些吃的回來,你們想吃什麼?」謝霄順口問道。

  自渡河後眾人都還沒用飯,這處別院的廚房坑灰灶冷,缸中無米無麵,一時間肯定用不起來,得等明日買米買麵,置辦蔬果肉食之後才能煮飯煮菜。

  「我叔姨和淳于姑娘他們也都還餓著,」今夏想了片刻,「哥哥,你去街上找個餛飩擔子,叫他擔進來,咱們就在這裡吃現成的,又鮮又熱乎,豈不好。」

  謝霄想著有理,快步去了。

  丐叔探頭喚今夏:「親侄女,你姨叫你呢。」

  「來了、來了……」今夏忙不迭要走,看見阿銳還杵住,叮囑他道,「你住這屋,別亂跑了,待會兒我姨就過來給你施針,你別亂跑。」

  說著,聽見丐叔又喚了一聲,今夏以為什麼要緊事,趕忙走了,獨留下阿銳一人立於廊下。

  今夏給他安排的屋子就在上官曦的隔壁,他有點疑心她是故意的,默默站了一會兒,正準備挪步,便聽見上官曦房中傳來她的聲音:「外頭,是阿金兄弟嗎?」

  阿銳怔了怔,往前行了兩步,隔著紗窗,艱澀答道:「是我。今日、今日……」

  不待他說完,上官曦便道:「今日是我失態,多有冒犯,還請阿金兄弟莫往心裡去。」

  「沒有、沒有、沒有。」阿銳連聲道,「是我不好,連累姑娘受了傷。」

  「我自己學藝不精,怎能怪你。」上官曦頓了頓,又道,「我聽說那位沈夫人出身醫家,醫術精湛,我的腿經她治療包紮,也覺得好了許多。」

  「是,有她在,姑娘定能很快痊癒,不用擔心,安心養傷才是。」阿銳在窗外道。

  窗內,上官曦柔聲安慰道:「有她在,你的傷也會好起來的。」

  「是,我知曉。」

  阿銳知曉這才是她繞了一彎想要說的話,聽著她的聲音,心中似有一股涓涓暖流遊走,明明知曉此時她根本不認得自己正是阿銳,還是本能地不願意違她的意思。她既然開口安慰他,他自然不能讓她失望。

  「上官姑娘,您好好歇息,我先回房。」他望著紗窗內暖暖的燈光,鼓起勇氣道,「我、我、我屋子就在您邊上,若有事便喊一聲或是敲敲牆,我替您把沈夫人喚來。」

  「好,多謝你了。」

  阿銳留戀地將紗窗望了又望,才慢慢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想到多日前還以為今生再難相見,想不到此時竟能與她比鄰而居,實在已經幸運之極。
  
  今夏被丐叔一陣催似一陣地叫喚,還道沈夫人有什麼要緊事,急急忙忙趕到她房中,卻見沈夫人正用手撫平雪青衫子的細小褶皺,一派安然……

  「姨,你找我有事?」

  「來,試試這衣衫看合不合身。」沈夫人朝她笑道,「鬆了或緊了,我晚上再改。」

  今夏遲疑地走過去,目光掃過桌上的針線盒,又掃過床上的包袱,沒想到沈夫人進屋之後連包袱都顧不上收拾就先給她縫衣衫。她心下感動歸感動,又有點莫名其妙地發虛,總覺得沈夫人近來對自己好得有點離譜了。

  「就、就是這事?」她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眼睛看著丐叔。

  丐叔咳咳兩聲:「還有啊,你家大楊呢,我餓了。」

  「沒米沒麵,他也沒轍呀。叔,你還是餓著吧。」今夏攤攤手道。

  「你這個小沒良心,」丐叔作勢戳她腦門,被今夏偏頭躲過,「用得著我的時候一口一個叔叫得甜,現下用不著我,就不管我死活了。等我乖孫兒來了,看我怎麼告狀。」

  今夏笑嘻嘻地好言好語道:「我是說,您再忍一會兒,謝家哥哥出門去了,過會兒就給您劫一餛飩擔子回來,到時候蔥花、蝦皮、海苔絲我都給您加雙份。」

  「蔥花、蝦皮、海苔絲加雙份,給我塞牙縫啊你,你怎得就不說餛飩加雙份……」

  丐叔忿忿不平地計較著,被沈夫人輕推出門。

  「姑娘家換衣衫呢,你別進來啊。」沈夫人道。

  對於沈夫人的話,丐叔是一點違抗都不敢,應了聲,瞧著關嚴實的兩扇門,慢悠悠地晃去尋楊岳。

  雖然沒米沒面,楊岳依然在灶間忙活著,先到井邊打了水將水缸洗凈,接著挑水裝滿。然後刷了鍋,將灶膛裡的灰清了清,所幸還剩了些柴禾,便升了火燒水。

  「這些孩子裡頭,就數你最勤快。」丐叔領了兩根柴禾進來。

  楊岳抬頭,笑道:「前輩,累了一天了,您怎麼不歇著?」

  「我哪有你累,」丐叔把柴禾遞給他,溜了眼他被爐火映得紅通通的臉膛,佯作不在意道,「今夏那孩子被她姨叫去試衣袍,過會兒我就把她逮來幫你忙。」

  「不用,我這裡沒什麼事兒。」楊岳忙道,「前輩您也去歇著吧,過會兒等水燒好了,我給你們送去。」

  「不用不用,我也是閒著。」

  丐叔往灶台旁一靠,一副壓根沒打算走的模樣。

  楊岳便是再遲鈍,也察覺出了什麼,試探問道:「前輩,您有事?」

  「嗯……你是個老實孩子,不像今夏那孩子滿嘴跑舌頭。」丐叔先把他誇了一通,才神神秘秘問道,「你姨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我姨?」楊岳楞了楞。

  「就是沈夫人,今夏不是姨姨姨地叫麼。」丐叔原先說你就缺她的機靈勁兒,硬忍著沒說出口。

  「哦……沈夫人和我說過什麼?」楊岳似乎不解他問這話的用意。

  丐叔只得循循善誘:「你不覺得她對今夏特別好嗎?」

  「是啊。」楊岳點頭,笑了笑,「今夏嘴甜,最會哄人,不稀奇。」

  「……」真是個木頭腦袋,丐叔暗地裡直咬牙,「沈夫人是不是問過你一些事情?或是關於今夏的事情?」

  楊岳往灶膛裡塞了根柴禾,抱歉地看著丐叔:「是閒聊過幾句,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我也沒在意,記不得了。」

  「你……」

  丐叔搖頭,不解他怎麼能當上六扇門的捕快,轉而一想,原來他爹爹是捕頭,頓時更加不滿,轉身走了。

  楊岳看著他背心,不動聲色,仍舊接著燒火。

  過了好一會兒,今夏端了碗餛飩進來,口中道:「我就知曉你在這裡,趕緊來趁熱吃餛飩。一碗你不夠吧,我再給你端一碗去。」

  「等等。」楊岳喚住她,先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雪青衫子,「沈夫人給你縫的衣衫?」

  今夏點點頭,小心地避免讓新衣衫沾到灶灰,顰眉對他道:「你覺不覺得她對我好得有點離譜?」

  「不光是我,連你叔都來找我,問我沈夫人是不是從我這邊打聽過什麼。」楊岳道。

  「你怎麼說的?」

  「我想著這事古怪,找你商量後再做計較,就把他糊弄過去了。」

  今夏皺眉頭:「也就是說,她為何對我特別好,原因卻連我叔都不知曉……大楊,今日在渡口,淳于姑娘摔倒的時候,我原要衝過去的,可被她死死拉住,我都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勁而,她好像、好像……」她費了半日勁兒,也沒法說出那種感覺來。

  「像為娘的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涉險一樣。」楊岳替她道。

  「為娘的?!」今夏彆扭地念著這三個字,皺緊眉頭,「不能夠吧,沈夫人可是出生大戶人家,就算要認閨女也得像淳于姑娘那般的才對。再說,她又不喜歡官家,更沒道理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這事情追蹤溯源,是從你那段飯開始,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就不對勁了。」

  楊岳思量片刻:「要不,我寫封信給爹爹,問他認不認得她?」

  今夏想了想:「過幾日吧,反正這事也不是什麼急事。等上官姐姐腿傷好了再寫。頭兒現下住在謝家,若對上官姐姐受傷之事避而不談,來日謝老爺子難免知曉心生罅隙。可現下告訴他們,平白地讓他們擔心,還是等上官姐姐傷好了,一併寫信去,他們看了信也放心些。」

  「也好。」楊岳點點頭。

  眾人吃了餛飩,洗漱過後各自歇下,一夜無事。
  
  「你的頭髮該好好保養,毛裡毛糙的可不行。」大清早,沈夫人邊替今夏梳頭邊皺眉頭,「改明兒買點黑芝麻、何首烏磨成粉,你每晚吃一碗才行。」

  今夏瞅著鏡子,極力忍住被梳得生疼的頭髮:「不用麻煩……我頭髮隨便一束就行,不用梳得……啊啊啊,輕點、輕點……不用梳這麼繁瑣的髮式。」

  梳好一縷,替她挽上去,沈夫人把她的頭扶扶正,道:「別動!你得記著,你是個姑娘家,雖說是公門中人,可也不能失了姑娘家的模樣。正好這些日子閒著,我就教教你,總得讓你像個樣子才對得起……」後半截話她及時收了口。

  今夏從鏡中詫異地瞥了她一眼,轉頭問道:「對得起什麼?」

  「對得起你叫我一聲『姨』!別動!」

  沈夫人把她的頭扳回去,繼續幫她梳頭。

  好不容易梳好頭髮,今夏彆扭地照了照鏡子,偷眼瞧見沈夫人正整理妝奩,起身便朝外溜,口中飛快道:「好像聽見大楊喚我,我走了啊!」

  「等等!」沈夫人喝道。

  今夏人已在門口,不得不剎住腳步,轉頭陪著笑臉道:「對了,我還得去買燒餅,姨,你喜歡吃什麼,鹹的還是甜的?」

  沈夫人壓根不理她的問話,認真叮囑道:「走路也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別風風火火的,讓人瞧著不穩重。」

  「哦。」

  今夏應了,輕緩地替她掩上門,暗吐口氣,估摸著她從紗窗還能瞧見人影,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至拐過牆角,才一溜煙跑起來。

  丐叔正和楊岳一塊兒從外頭買了些包子回來,今夏迎頭撞上他們,立馬把丐叔拽到一旁。

  「叔,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姨娶了?」她問。

  「大清早的,這孩子腦子裡想什麼呢?」丐叔睜大眼睛看著她,莫名其妙道。

  今夏催促他:「趕緊的,給句痛快話!要不我就另外替我姨物色人選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今夏氣勢迫人,「看見我腦袋沒,一早就把我提溜過去梳小辮,疼得我,還說要好好調教我,才對得起我叫她一聲姨。」

  「她還要調教你?」丐叔思量了片刻,才道:「……反正又不是我的腦袋。」

  今夏大怒:「叔,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我姨這是到年紀了,得有個孩子。」

  丐叔徹底愣住。

  「你麻利點,娶了她再生個娃,我姨就找著人教了,用不著在我身上瞎耽誤工夫。」今夏拍拍丐叔肩膀,一副任重道遠的表情,「趕緊的啊,叔!她再這麼找我練手,我就得躲出去了。」

  心裏惦記著剛買回來的包子別冷了,說完,她就丟下丐叔追著楊岳去了。

  丐叔立在原地,怔怔出神,徑直一動不動。風過,將一隻正結網的蜘蛛吹到他肩上,蜘蛛順著他脖頸往上爬,爬到他頭髮上,發覺此間甚好,遂勤勤懇懇結起網來。
  
  淳于敏挽起袖子,幫著洗木桶裡的竹筷子,洗淨了再用清水沖過,然後用乾淨布巾抹乾竹筷上的水滴。

  楊岳擦過桌椅回來之後便發覺她竟把筷子都洗好了,忙道:「淳于姑娘,這都是些粗活,我來就好了。」

  「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會做的事兒太少了,我也想慢慢學著點。」淳于敏溫柔笑了笑,按人頭數出筷子數,便拿到飯桌上擺放。

  因昨日渡口與倭寇遭遇之事,淳于敏的丫鬟死了,嬤嬤跑了,岑壽自覺有負大公子的交託,心中很是不安。加上聽徐伯說倭寇將要來攻打新河城一事,不知真假,讓人心中愈發忐忑。他整宿翻來覆去,到了天蒙蒙亮時才合了一會兒眼,此時疲倦不堪地行到廳中,看見淳于敏正在擺放碗筷,連忙上前急道:「淳于姑娘,你怎得能做這等事,是不是袁姑娘故意差遣你?」

  以今夏一貫百無禁忌的行徑,他連想都不想就認為必定是今夏有意使喚淳于敏。

  今夏正循著包子香味進廳來:「我差遣她?」

  淳于敏忙要解釋:「不是,是我自己……」

  她話未說完,已被岑壽打斷,後者氣勢洶洶地朝今夏怒道:「我告訴,你別以為淳于姑娘是好性,可以由著你使喚。她和你不一樣,這等粗活豈是能叫她做的。」

  「此事與袁姑娘無關,是我自己要做的。」淳于敏已經用了她有生以來的最大嗓音,可惜岑壽還是一副壓根沒聽見的模樣。

  今夏倒是不急著反駁,打量了下岑壽,看他眼眶泛青,揣測道:「昨夜沒睡好?難怪一早火氣這麼大……想什麼想得睡不著覺?想昨日渡口的事情?覺得沒把淳于姑娘照顧好,又丟了銀兩,擔心大公子回來責罰?或者是聽徐伯說倭寇就要攻打新河城,你覺得待著這裡也不安全,可還得等你家大公子來會合,走也不好走,所以整夜輾轉難眠?」

  岑壽愣住,沒料到她竟然把他的心思說得分毫不差:「見鬼了你!」

  今夏笑嘻嘻道:「被我說中了?哥哥,來,坐、坐……稍安勿躁,吃口包子潤潤嗓子。」

  沒聽說過吃包子還能潤嗓子,淳于敏掩口一笑,見今夏總算是把岑壽安撫下來。

  「淳于姑娘,你也坐。」今夏招呼淳于敏道。

  淳于敏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去喚兩位前輩。」

  這跑腿的活兒怎麼也讓她做,岑壽又要開口,就聽見今夏道:「多好的姑娘!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姑娘是個大家閨秀,我們大家都知曉,就算這會兒她什麼都不做,有你護著,也沒人會去使喚她。可她不這樣,這就叫識大體,知曉眼下艱難,所以更要同舟共濟。」

  「怎麼理全被你佔著?」

  「其實哥哥你也懂,只是你憐香惜玉,不忍心罷了。」

  被今夏這一通話說得沒脾氣,岑壽伸手原想去拿包子,想想縮回手來:「等兩位前輩來了再吃吧。還有你那位上官姐姐和少幫主,他們吃過了嗎?」

  「應該沒有,她腿腳不便,我給她送過去……對了,還有阿銳的。」

  今夏端了盤包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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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一頓早飯吃完,也沒瞧見丐叔的人影。但他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眾人也不以為異,估摸著他是去城裡轉一圈,過得半日也就回來了。

  沈夫人一用過飯就把今夏喚過去,拿了幾塊帕子出來,說是要教她刺繡。今夏吃驚不小,找了無數藉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識穿,硬是要她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

  「刺繡只是第一步,接著我還會叫你裁衣。」沈夫人把針線遞給她,「來,穿針。」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個捕快,又沒打算當繡花大盜,學這個派不上用場。」

  「衣裳破了,你都不補嗎?」

  「有大楊呢。」今夏理所當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皺眉看她:「將來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衣裳破了,你難道也讓楊岳來補?你不能連給夫君做一身衣衫都不會吧?」

  「……姨,你這也想得太長遠了吧。再說,街上還有裁縫鋪子呢,大不了我出銀兩給他做身衣裳不就行了麼。」

  「裁縫鋪做的,和你自己親手做的,能一樣麼。」沈夫人毫不讓步,盯著她道,「快穿針,今兒先教個簡單的,把帕子走個邊就行。」

  「一條邊還是四條邊?」今夏打量那條帕子,掙扎道,「……這帕子也太大了,有沒有小一點的?」

  沈夫人偏頭看她,滿眼無奈,正待發話,就聽見楊岳的聲音。

  「今夏,你叔怎麼還在院子裡站著,叫他吃飯也不應,你到底跟他說什麼了?說得他現下跟中了邪似的。」

  聽見楊岳的話,今夏如蒙大赦,擱下針線就跳起來:「我去看看!」

  「他怎麼了?」

  聽說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點擔心,跟著起身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楊岳所說,丐叔仍站在之前與今夏說話的角落,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眼神盯著不知名的某處,動都不動一下。

  岑壽、淳于敏、謝霄都圍著他看,連阿銳都來了,總之除了腿腳不便無法下床的上官曦,全都到齊了。

  今夏撥開眾人,習慣性地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轉頭安慰眾人:「沒事,還喘氣。」

  「廢話,我早就探過了。」岑壽道。

  淳于敏猜測道:「會不會是被邪物上了身?我聽老祖宗說過,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夠,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麼敢上他的身。」

  今夏說著,細瞅丐叔模樣,心裏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喚了他半晌他都不應,像是壓根聽不見我的話。」楊岳擔憂地皺著眉頭,「我也不敢碰他,他功夫高,萬一是體裡真氣亂竄,走火入魔了怎麼辦?」

  「我聽說江湖上有一種點穴功夫,能把人點住不動,該不會是被人點了穴吧?」謝霄不知何時也冒出湊熱鬧,猜測道。

  沈夫人默不作聲,撥開眾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徑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針。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叫著回過神來,瞠目望著圍觀自己的眾人,莫名其妙道:「幹嘛啊你們,圍著我幹嘛,個個跟看猴似的。」

  見他無事,沈夫人鬆了口氣,收起銀針,復回屋去:「今夏,快來,接著練刺繡。」

  「我馬上就來!」今夏口中應著,腳底下壓根沒挪動過,揪緊丐叔的衣袖,「叔,瞧見了吧!還得刺繡!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剛剛準備散去的眾人,聽見這話,又都紛紛停住腳步。

  丐叔撓撓腦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曉她怎麼想?萬一冒犯了她,以後她不理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麼好,肯定願意。」今夏鼓勵他。

  丐叔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極沒信心:「她待我好,是因為她覺得我以前幫過她。你也知曉,她當年雖說沒有嫁過去,可一直守著望門寡,說明她心裡一直惦記著……」

  「不可能,她沒準連那人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怎麼可能一直惦記著。」今夏連連搖頭,轉頭去問眾人,「你們覺得我姨對我叔好不好?」

  眾人把頭點成一片,雞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胸有成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們一幫小毛頭,什麼都不懂!萬一惹惱了她,我怎麼辦?我後半輩子怎麼辦?」丐叔攆他們走,「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沒法,只好道:「這樣,您不敢開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風,如何?」

  丐叔騰地看向她,雖不言語,但雙眼炯炯有神,飽含期望、期待、期許……

  「行了,叔你不用多說,包我身上!」
  
  「姨,您覺得我叔這人怎麼樣?」

  今夏一邊老老實實地給手帕絞邊,一邊偷眼溜沈夫人的神情。

  伏在屋頂上偷聽的丐叔,屏息靜氣地等著沈夫人的回答。

  「是個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簡短,自顧著指點她針法,「針從這裡挑上去……對,就是這樣……」

  一同趴在屋頂上的謝霄和岑壽,皆同情地望了一眼丐叔。

  今夏戳了幾針,接著問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聞言,丐叔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腹中滿是辛酸:說好是探口風,今夏這孩子怎麼能直接問出口,下次再不能信她!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色很快恢復如常,淡淡問道:「是他讓你來問我的?」

  「是啊,您也知曉我叔那膽子,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著他實在可憐,所以就替他來問問。」

  這孩子兩句話就把他給賣了!一小塊青瓦無聲地在丐叔掌中化成粉末,恨得牙根直癢癢。

  未料到他內力竟然這般深厚,岑壽和謝霄眼睜睜地看著,彼此交換下眼神,連喘氣都十分謹慎。

  「他為何自己不來?」沈夫人問道。

  「他哪裡敢,生怕把您惹惱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裡的針線,認真道:「說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沒啥缺點了,能文能武,對您還痴心一片。」

  「你這是在當他的說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麼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裡還用得著我當說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著問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沒答話,屋頂上的丐叔已經連氣不敢喘了,就等著她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點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沈夫人才輕聲嘆道:「你這句話,我一直等著他來問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輕聲問謝霄:「她什麼意思?……肯,還是不肯?」

  謝霄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問不就知曉了麼。」

  「一邊去……」丐叔接著問岑壽,「她什麼意思?」

  岑壽沉吟片刻,嚴謹分析道:「她這句話的重點其實在於『一直』兩個字,也就是說,長久以來她都知曉您對她的情誼,所以有兩種可能,一則她希望捅破這層窗戶紙,與您修秦晉之好……」

  丐叔一臉幸福。

  岑壽繼續道:「……二則,因為她說話時還嘆了口氣,那麼她可能是想和您說清楚,讓您對她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談舉止間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臉色難看。

  「說了半天跟沒說一樣,兩個沒用的東西!」丐叔趕大蒼蠅似的把他們倆全趕了走,悄悄把屋瓦複原,這才縱身躍走。
  
  自接了聖旨,對岑港的攻打愈發頻繁,明軍幾乎是日夜攻打,但見效頗微,俞大猷連日督戰,數日不曾回營。陸繹等人在軍營中僅能見到絡繹不絕被送回來救治的傷兵,想找個參將都找不著人。

  陸繹除了在大帳中看軍事資料,便是從傷兵中打聽前線情況,倭賊在進攻岑港的路徑上所設制的重重阻攔,他了解得越多,眉頭就皺得愈發緊。

  「大公子,我們已經在此地盤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舊看著海防圖的陸繹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營門口守著,只要俞將軍一回來,馬上來回稟。」

  「您這是……」

  「什麼都別問,快去!我有要事須與俞將軍商量。」

  岑福不敢再問,只得聽命。

  過了大半日,陸繹沒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見岑福把王崇古領來了。看模樣,王崇古也是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滿面硝煙,衣袍幾處破損。

  「陸僉事,我看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將軍,擔心您這裡有什麼急事。」王崇古說話倒是和氣得很,「將軍這些日子衣不卸甲,一直在前線督戰,何時才能回來我也說不好。俞將軍之前還吩咐過我,讓我請您吃頓飯,可您看著戰事就沒停過,我心裡惦記著,可就是抽不出空來,您可千萬別見怪。」

  「王副使客氣了!」陸繹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線戰事如何?」

  王崇古搖搖頭:「我也不必瞞您,戰事吃緊得很。這幫倭賊著實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們在山上築堤蓄水,趁著我軍進入低窪地區,就開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艱難,怎得還不撤回來休整?」陸繹問道。

  「岑港裡頭所剩的倭賊人數其實不多,將軍想得是一鼓作氣,讓倭賊沒有喘息之機,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記恨在心,他並不想逃也不想贏,他只是要更多的明軍死在岑港,他是在復讎!」陸繹沉聲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們的屍首一具具浮現在他眼前,層層疊疊,疊疊層層,鮮血滲入土層……

  陸繹繼續道:「我仔細查閱過毛海峰的資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戰方式,也計算過幾場戰事的火藥消耗,以岑港的火藥貯備絕對不足以支撐毛海峰打這麼久,他一定有為他運送軍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為何不逃?」

  剛剛說完這句話,無須陸繹回答,王崇古就已經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卻不走,卻費盡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答案正如陸繹所說,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明軍,為了把更多的明軍絞殺在岑港。

  「您……是怎麼想到這點的?」

  看著眼前尚還如此年輕的陸繹,王崇古忽然意識到他和將軍都低估了陸繹。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況俞將軍還要背負重重壓力,以攻下岑港為第一要務。」陸繹道,「但恕我直言,現下將軍這樣日夜攻打,其實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懷。」

  「說的不錯。」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陸繹一拱手,快步離去。

  在王崇古的力勸之下,加上士兵連日作戰,疲憊不堪,折損嚴重,俞大猷終於在次日清晨撤軍回營休整。

  在營中,等待著俞大猷的是又一道聖旨。

  當今聖上是個急性子,一個月的期限還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總兵之職,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倖免,總兵以下被盡數撤職。但總算聖上沒把事情做絕,聖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則讓他們官複原職。

  俞大猷看著這張聖旨是哭笑不得,連日作戰讓他身心俱疲,連話都不想說,揮手讓眾將散去,拖著腳步回到大帳。

  「將軍!」在大帳內等候他多時的陸繹站起身來。

  俞大猷看見他,面色沉水,一言不發地行過他身側,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般。

  畢竟俞大猷是連著打了十來日仗的人,疲憊些可以諒解,陸繹倒並不計較他的態度,仍道:「將軍,我仔細研究過海防圖,西面有一處很可疑,應該是個漏洞……」

  極力壓制住怒氣,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話,把手中的聖旨揚了揚,問道:「此事,想必陸僉事已經知曉?」

  陸繹只得點頭。

  「一個月之期未到,聖上就撤了我的職。」俞大猷看著他,緩聲道,「這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陸繹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誤會了。

  「我若說沒有,將軍可信?」他反問道。

  俞大猷冷笑一聲:「陸僉事的話,我怎敢質疑,再說,我現下剛被撤了職,將軍二字,實在擔當不起。此地廟小,恐怕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這些日子,委屈陸僉事了。不知陸僉事準備何時動身回京城?」在他看來,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陸繹卻在背後放暗箭,讓聖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職,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為止,我還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戰況,還未來得及向聖上回稟。」陸繹本是不願解釋的人,但眼前戰事為重,想讓俞大猷聽取自己的建議,就不得不解釋,「聖上也是心急,這道聖旨其實是他急於看見岑港大捷,催促將軍之用,將軍不必過於介懷。」

  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俞大猷陰沉著臉:「陸僉事的意思是,還要繼續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陸繹道。

  「你已經儘力了……我還有軍務在身,請!」

  俞大猷重重把聖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揮,朝陸繹比劃了下帳門的方向。

  「言淵告辭。」

  眼見他盛怒之下,什麼都聽不進去,陸繹暗嘆口氣,只能告辭出來。

  「大公子,撤職是他的事,咱們管他這破事兒作什麼,何必受他的氣……」岑福替陸繹不平。

  「住口!你何時變成這般模樣,竟說出這等話來!」

  陸繹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與陸繹雖是主僕,但他自幼就在陸府,可以說和陸繹一起長大,習武嬉戲都在一塊兒,感情甚是親厚。陸繹也甚少在他們面前擺架子,像今日這般重重地斥責,卻是前所未有過。

  陸繹斥責道:「什麼叫做這破事兒……這些日子,你隨我在軍中,應該看到為攻下岑港,官兵死傷無數。還是你當錦衣衛當久了,心裡只剩下朝堂傾軋,官官相鬥,已忘記什麼叫做國事為重!」

  砰得一聲,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錯了!」

  「你比岑壽年長,我一向都認為你比他沉穩知事,可我沒想到,你的眼裡,什麼時候只剩下我這個大公子,只剩下陸家,而全然看不見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著頭。

  眼看他如此模樣,陸繹長嘆口氣,伸手將他拉起來:「起來吧,替我把王副使請來,俞將軍聽不進我的話,只能盼王副使能勸得動他。」

  「卑職這就去。」

  岑福連忙去請王崇古,不多時便將王崇古請至屋內。

  非常時期,兩人皆免去見面客套的虛禮,陸繹開口便道:「我本有事想與俞將軍商量,無奈他誤會聖上撤職的旨意與我有關,根本不願聽我所言。」

  聖上旨意一下,連王崇古也未幸免於難,他苦笑道:「這些日子連日作戰,將軍已是數日未睡,精神頭兒也不好,偏巧剛一回營,就接到撤職的旨意,難免想偏了,錯怪陸僉事。我替將軍向您陪個不是,請您千萬體諒才是。」

  「哪裡話,我是想請王副使替我解釋解釋,畢竟戰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陸繹道,「待俞將軍氣消時,關於如何攻下岑港,我想與他談一談。」

  王崇古聞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斷言,但就眼下的狀況看來,勉強算是個法子吧,只是需要將軍首肯。」

  「好好好,將軍那邊包在我身上。」王崇古急不可待,邊笑邊朝外走,「您放心,這法子若有用,讓將軍向您斟茶認錯都行。」話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開外。

  掩上門,岑福詫異地看向陸繹:「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陸繹點點頭。

  「什麼法子?」岑福好奇道。

  陸繹看了他一眼,簡潔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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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絞了三條邊,才從沈夫人處脫身的今夏頭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曉他在屋頂上偷聽到她們的對話,估摸他這會兒心裡該是樂開花了。

  「叔,剛剛都聽見了吧?」她笑嘻嘻地走進去,卻看見丐叔在發愁,「怎得了?我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您怎麼還坐在這裡?」

  「她也沒說肯不肯,萬一不肯呢?」

  「她話的意思當然是肯,而且一直等著您開口……我說,您怎麼就不開竅呢!」今夏有點急了,「莫非你還等著我姨先開口?」

  「沒有,我這不是……怕為難她嘛。」

  「您不說才是在為難她呢。」今夏拽他起來,狠狠地激將道:「叔,事兒我已經幫您問過了,我姨也說一直等著您,但凡是個男人,都聽到她這話,這會兒就該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說您要娶她。您若是再當縮頭烏龜,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開口,會不會是為了讓我死心?」丐叔猶豫道。

  「別胡思亂想了,有您這功夫,娃都生三個了,趕緊的……」今夏原本準備把他往外頭,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個澡,把鬍子刮刮,頭髮梳齊整了,再換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還得洗澡?不用這麼麻煩吧。」

  今夏正色道:「必須的,叔!您想,到時候您一問,我姨一答應,那什麼,兩情一相悅,外頭小風吹著、小花開著,氣氛那麼好,您得抱抱她吧。結果您沒洗澡,一身的餿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暈過去了。您覺得合適嗎?」

  「……她、她能讓我抱嗎?」丐叔覺得不敢想。

  謝霄去灶間替丐叔燒洗澡水,楊岳替丐叔刮鬍子梳頭,岑壽的身量與丐叔最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給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討論成親的步驟,對於三個未出閣的姑娘,倒是有些難為她們。

  按民俗,成親得有問名、納采、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節,簡單些辦也得行納采、納徵、請期、親迎四項禮節。如今丐叔與沈夫人成親,沈夫人雖是望門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說法,今夏她們全然不懂。

  「我記著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銀錢金玉之物外,還有奩飾、帷帳、臥具、枕席,然後鼓樂擁導,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妝送去。」淳于敏回憶道。

  「其中帷帳、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繡。」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綉兩針做個樣子。」

  今夏嘖嘖而嘆,問道:「男方的聘禮呢?」

  「牛、豬、羊、花紅、布帛等等總是要的,表示不失荊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卻有著些許苦澀,三年前謝家送來聘禮,她家送了嫁妝,結果卻是……

  因錢兩著實有限,能省則省,今夏當機立決:「既然是表示荊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於嫁妝嘛,沈夫人自己繡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數……別的物件,紅燭總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轉轉,若有就先買回來,保不齊他們這幾日就用得上。」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對於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發覺正如徐伯所說,整個城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鋪裡頭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討價還價,只有銀貨兩清的乾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臨城下的時候,京城裡大概也是這般情景吧。今夏暗嘆口氣,找著一家香燭店,便進去買了兩支紅燭,想了想,又買了幾張紅紙剪成的窗花,貼上必定喜慶得很。

  抱著紙捲蠟燭往回走時,有行人迎面過來,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正準備避讓開,卻發現迎面而來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裡的倭寇小頭目,手裡提溜著一捆油條。

  他怎麼會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凜,側身避讓,沒忘記微垂下頭。此時她穿著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頭髮也被沈夫人梳得極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樣,與那日交手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小頭目雖然與她擦肩而過,但壓根沒留意到她會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幾步之後,今夏自自然然地轉過身,佯作有東西忘了買,款款前行,不近不遠地跟上他。

  對於擅長追蹤術的她而言,跟蹤不在話下,頗有興緻地看著左右兩旁店鋪,僅用眼角餘光定住小頭目。未行多遠,小頭目拐過街角,徑直進了條巷子,今夏不好跟著拐過去,只得繼續朝前頭走,停住一家糕點店前故作挑選糕點的模樣。

  挑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頭目出來,今夏擇了幾塊定勝糕,問店家道:「我待會去城東的淳于老爺府上,從這條巷子過去可近些嗎?」

  店家搖頭道:「這條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爺府上可就繞遠了。」

  「青泊河?對了,我還想買魚,這裏的魚市每日幾時開始?在何處?」今夏又問道。

  「穿過這條巷子,朝東面走,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面就是魚市。姑娘要買的話得起早,魚市每日卯時初刻開市,辰時不到就已經賣完。」

  今夏笑著謝過掌櫃,付過銅板,拎起糕點就往回走。

  一進別院,她便看見丐叔春風滿面地迎上來,想是已經從沈夫人口中聽到了想聽的話。

  「你跑到哪裡去?再不回來,你姨就要我出去尋你了。」

  今夏把紅燭往他懷裡一擺:「知道你們好事將近,瞧,最要緊的東西我置辦回來了!有了它,您想什麼時候洞房都行。」

  「你這孩子,正經點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著,手裡半點沒含糊,穩穩噹噹拿好紅燭。

  「我說得就是正經事啊!」

  今夏提溜著定勝糕,抱著一大卷紅剪紙往裡頭走,到了內堂把物件放下,連聲喚楊岳來幫忙,不想除了腿腳不便的上官曦外,其餘人全都出來了。

  淳于敏接過剪紙,一張張展開來看,有魚躍龍門、有福壽雙星、有年年有魚……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壓倉底的貨拿來賣你,你瞧,這是做壽才用的、這是過年才用的,不是辦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紙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給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鯉魚的剪紙,笑道,「沒事,咱們全都貼上。娶到我姨,對我叔來說,那就相當於過大壽,過大年了。」

  「誰說的!」丐叔反駁,認真更正道,「比那些還歡喜百倍不止。」

  眾人大笑。

  趁著眾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楊岳拽到外邊,將今日遇見倭寇小頭目一事告訴他。楊岳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會到新河城來,你得趕緊報官。」

  「你別忘了,咱們就是官家。」

  「可憑咱們根本對付不了他。」楊岳煩惱地推一推額頭,「對了,此地是戚將軍的駐地,我們可以向戚將軍稟報。」

  「等等、等等,還沒到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為了把夏正送給胡宗憲。胡海峰能把此事交給他,想必對他頗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來新河城做什麼。」

  岑壽忽然從楊岳身後冒出來,把今夏嚇了一跳。

  「屬貓的你,走路怎得沒聲?」

  緊接著謝霄也冒出來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訴我,你們倆想私吞啊?」他搭著楊岳肩膀問道。

  想瞞沒瞞得住,今夏暗嘆口氣,欲哭無淚:「哥哥,誰敢跟你搶……我知曉你功夫好,不過這人你現在不能碰,我要放長線釣大魚!」

  「想私吞大魚。」謝霄戳她腦門。

  「真沒有……」

  岑壽雙手抱胸,沒好氣地看著他們:「你們倆膽夠大的,上回在杭州吃那麼大虧,這回怎麼還敢捂著事兒?若是再出了事兒,我怎麼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訴你們,全告訴你們。」

  今夏沒法,只得遇見小頭目的事兒原原本本向他們說了一遍。

  「……」謝霄聽罷,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讓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壽。

  岑壽沉吟道:「他拎著油條,所住之處應該不遠。」

  「挨家挨戶找?」謝霄直皺眉頭。

  「不用挨家挨戶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邊大槐樹下的魚市就能找著他。」今夏道。

  謝霄詫異地看著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今夏解釋給他聽,「我剛剛跟你說過,那人拎著一捆油條,身上飄著一股魚腥味,他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頭髮絲裡夾了點槐花,靴面有魚鱗,而且不止一種魚鱗。我又問過店家,知曉魚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樹下,所以……明日咱們可以去買條魚來吃,大楊,清蒸還是紅燒?魚頭燒湯也甚好,魚身就做炸魚條,我好久沒吃過炸魚條了。」

  後半截話已經被她岔得十萬八千里遠,謝霄與岑壽乾瞪著她。

  「說正事行不行?」岑壽提醒她把話題扯回來。

  今夏總結陳詞:「總之你們現在不能碰他,這是最要緊的。」

  「倭寇不殺,留著讓你曬乾下飯嗎?」謝霄,「我們從嘉興一路下來,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倭寇,沒聽說過不能殺。」

  岑壽倒還算冷靜:「不殺有不殺的理由,你不妨說說?」

  「我看見他懷裡還露著一個撥浪鼓,」今夏看向楊岳,「你知曉,他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楊岳皺眉:「如此說來,他連妻兒都帶來新河城?」

  謝霄忿然道:「他殺了多少人,難道有個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話!」

  「哥哥,你聽我說,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見他時,他是個小頭目,身邊可用之人少說也有七、八個,還有東洋人在內。今日他連油條都是自己出門買,可見身邊沒有使喚的人,又帶了妻兒同住在新河城,看來是存心隱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釋道。

  「莫非他改邪歸正,決心脫離倭寇?」謝霄猜測。

  今夏搖頭:「不可能,若是想改邪歸正,他應該帶著妻兒遠走高飛,離兩浙越遠越好。」

  岑壽接過話去:「所以你覺得他隱藏在此地,是別有所圖?」

  「不錯,胡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絕對不會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們,「幾位哥哥,咱們何不放長線釣大魚,看看他究竟圖些什麼。」

  岑壽沉吟片刻:「好是好,只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馬腳。你和楊岳,他都見過,你們倆最好是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以免打草驚蛇。」

  「這個好辦,」謝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賣魚的麼,我也去弄條船去賣魚,看他都與什麼人來往。」

  「你?你會打魚嗎?」岑壽不甚信任。

  「爺打小在水邊長大的,打魚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魚我知曉你沒問題,可……你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叫人家瞧出破綻來。」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數,放心吧,有大魚吃,我就不會貪小魚。」

  當下今夏給謝霄編好身世,與他自身身世極為相近,出入處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親戚家中,現下姐姐又病著,他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踏踏實實打魚賺錢,給姐姐治病。楊岳原還想給謝霄備一套破舊點,岑壽直接把之前丐叔換下來的那套拿過來給謝霄。

  「不行,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謝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圍:「不行,此人在杭州見過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萬一他覺得眼熟,豈不糟糕。」

  聞言,謝霄如釋重負。

  最終解決辦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謝霄的衣袍鞋襪,由她來負責作舊。

  「你們六扇門還真是……」岑壽其實想說幾句讚賞的話,話到了嘴邊卻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楊岳只道他又想譏諷兩句,便道:「做舊的事情交給今夏盡可以放心,她精通細枝末節的處理,雖不敢說天衣無縫,但連行內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綻來。」

  岑壽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並無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現下才知曉,大公子把你們自六扇門借調過來,還真是有他的道理。」
  
  給上官曦端藥時,謝霄便將這事對她一說,笑道:「我還道這些日子無事可做,定然憋悶,沒想到還能遇上這事,照那丫頭所說,弄不好還真能釣上大魚。」

  他孤身涉險,上官曦心裡甚是不放心,卻又不好相阻,不由面有憂色。

  「姐,你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吧?」謝霄看她神情鬱郁,安慰道,「我和今夏說好了,她會照顧你,還有沈夫人在這裡,你的傷也不用擔心。對了,沈夫人咱們很快就得改口喚她為陸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曉,陸大叔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等到了。」

  「我說他活該啊,他自己膽子小,不敢開口,若是早些年開口,娃都能打醬油了。」謝霄估摸著藥該涼些了,便遞給她喝。

  上官曦接過藥,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見謝霄坐不住又朝外頭去,不禁問道:「你又去忙什麼?」

  「那丫頭把我衣衫拿去做舊,也不知磨了幾個洞出來,我去看看。」謝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揚州你要我見我爹,你挑的,非逼著我穿的那件。」謝霄已行出甚遠,聲音從外間遠遠傳過來。

  尚記得那是一件青蓮緯羅直身,她暗嘆口氣,低低道:「既然知曉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藥冷,愈發苦澀。

  與她僅僅隔著一堵牆,阿銳靠床而坐,唇角掛著一絲苦笑。面上傷疤陣陣發癢,他著實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塊硬梆梆的死皮被他蹭掉下來,他吃了一驚,想照鏡子卻整個屋子都找不到。

  原來今夏等人擔心他照鏡子會不快,故意將他房中的鏡子盡數拿走。

  阿銳無法,只得到水盆前細看,脫皮之處露出一小塊粉嫩的新膚,雖然刀口仍看得見,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猙獰恐怖。

  水面波光模糊了他的視線,阿銳胸膛起伏難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門去尋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看了看阿銳脫皮的地方,然後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會開始脫皮,會有點癢,你忍著點。繼續用藥,反反覆復脫上三次皮,刀痕就會淡得多。」

  天雖未黑,為了讓阿銳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點了燭火,取了面鏡子來給他看。

  阿銳的手微微顫抖著,不敢觸碰那一小塊新膚,他只是仔細地看著,不敢相信道:「那,還看得出我原來的模樣嗎?」

  「你若原先皮膚便黑,那麼連刀痕都不怎麼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樣。」沈夫人答道。

  今夏見阿銳強制按捺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帶帷帽了,我們也不用騙她你是阿金。」

  阿銳楞了楞,轉瞬即道:「不,千萬不要告訴她,我……」

  「這是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曉我以前在幫中是為了當細作,定然不會原諒我。」阿銳想到此層,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悅化為烏有,轉身默默離開。

  見狀,今夏嘆了口氣,替他們愁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沈夫人用手輕巧地將燈芯一捏,熄了燭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沒甚麼可抱怨的。」

  「姨,我叔總算是開了口,您也應了他。」今夏問道,「你們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我紅燭都買好了。」

  「何必還要辦什麼喜事,等回了老家,在爹娘墳前磕個頭,就算是把事兒辦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回去啊?」今夏沒多想便問道,剛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緩聲問道:「我記得我沒與你提過這事,你怎麼會知曉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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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我叔說的。」今夏反應甚快,「不過您別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會知曉。」

  「我再三叮囑過他,沒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面沉如水,「他明明知曉我對家中之事忌諱莫深,卻隨隨便便讓旁人知曉,如何看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見沈夫人真怒了,有點著慌。

  「像他這樣,將我家世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如何能帶他去爹娘墳前……」

  「姨,我錯了,我錯了,不是我叔說的,真的不是,您千萬別冤枉他。」今夏趕忙解釋,「關於您的家世,我叔一個字都沒提過,嘴嚴實著呢。」

  「不是他,還會是誰?」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曉的,我是官家人……自從桃花林之後,我就暗暗讓人查這事,對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沒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卻一刻不放鬆,接著問道:「我知曉你是官家人,我還知曉你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動的人,大概只有楊岳一個人吧,更不消說,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連看的許可權都沒有。你告訴我,你怎麼查?」

  「那個……有錢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著笑臉,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陸繹供出來。

  「你全身上下碎銀子加一塊兒也沒有一兩重,你能通什麼神?」沈夫人側頭看她。

  「……可以賒賬,這是我們六扇門的規矩,您不懂。」今夏回答得有幾分艱難,覺得不能再被這麼追問下去,「對了,楊岳讓我看著灶上的粥,肯定撲了,我差點忘了,我先去看看……」

  說著,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聽著她蹬蹬蹬的腳步聲,忍不住笑了笑:「這孩子,還挺護著陸大人,死活不肯說出來。」

  其實她何嘗不知,此事塵封多年,細枝末節處,除了善長收集消息的錦衣衛之外,旁人又能從何處查起。他們這一行人中,只有陸繹才能輕而易舉地查出她的底細。好在他並無惡意,不管是出於對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於感恩,他都沒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圖。對此,沈夫人心中有數。

  次日,天還未亮,謝霄就穿上今夏做舊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襪,準備往青泊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剛行到別院大門處,便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躬著腰在門口處來來回回地踱步。

  「請問,您是誰?」

  何時冒出這麼個老婦,謝霄一時摸不著頭腦,只道是淳于家的親戚。

  「兒啊,你今日要去打魚,為娘放心不下,想跟著去看看。」老婦顫顫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臉,驚得謝霄直往後退。

  看把謝霄嚇得那樣,老婦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這才恢復了正常的聲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連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謝霄聽出是今夏的聲音,皺眉頭端詳她:「你怎麼扮成這樣?」

  「扮成這樣去買魚,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今夏對自己的扮相著實滿意得很,「走!」

  謝霄也是個貪玩的,瞧著有趣,倒也不攔著她。為了避免讓人發覺,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槐樹下……

  眼下世道亂,大槐樹下已成了新河城裡頭唯一的魚市,每日聚集到此處賣魚的船只有十來條,魚的數量也有限,還得先把大魚供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剩下的魚才擺在船艙裡頭賣。

  魚市有魚市的規矩,魚主人來了方才能開市賣魚,魚主人若未來,則一條魚也不能夠賣,否則違了規矩,來日就進不了魚市了。

  船艙裡鮮魚活蹦亂跳,大槐樹的石階下面,預備買魚的婦人們擠擠挨挨地等著。今夏扮成的老婦自然是擠不過別人,只能站在人群後頭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個穿著大絨繭綢衣袍,全身上下只能用圓潤來形容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行過來,眾人自發自己地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男子連話都懶得說,先瞇著眼打量了下各個船艙裡頭的魚,小胖手指頭一點一點,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價格,自己能抽多少銀子。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拖長音調:「開——市——」

  魚市頓時陷入一陣喧騰之中。

  挑魚的、拿秤的、挑肥揀瘦的、討價還價的……今夏見縫插針地挪到前面,特地去小頭目的船。

  「有沒有四、五斤重的鱸魚?」她用蒼老的聲音問。

  「沒有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擺手,接著把一條草魚重重地拋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魚,有沒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艙裡頭張望了好幾眼,裡頭的魚不多,遠遠少於其他條船,看來他在此地打魚也是做個幌子,壓根沒認真打魚。

  那廂,謝霄找到了魚主人,表明自己也想來打魚。魚主人正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叼著茶壺嘴,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瞇了眼把謝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揚州人。」

  「哦,好地方啊。會水?」

  謝霄饒得是滿心不耐,也知曉得適當裝一裝孫子,遂點了點頭。

  「會打魚?」

  謝霄又點了點頭。

  魚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曉揚州是什麼規矩,在我這裡呢,規矩是按三抽一,明白嗎?」

  烏安幫才按五抽一,這孫子居然按三抽一,這麼黑!謝霄心中暗暗咒罵,面上還得作恭順狀:「是,都按您的規矩來。」

  「行!跟我來吧。」

  魚主人這才起身,帶著他慢騰騰地從石階下去,徑直走到小頭目的那條船前頭。方才謝霄已經瞥見今夏故意在此船買魚,知曉這個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當下魚主人帶他到這條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與今夏已被人識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著條鱸魚,看見一幕,不由心下一緊。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魚啊?」魚主人皺著眉頭往船艙裡頭看,「人家都是百來斤魚,你這船連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這樣的,我不得喝西北風去!」

  董三,就是小頭目,也不知是他真名還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魚主人說慣了,懶懶虛應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說這話……我也不用等明日了,從今日開始,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條船捕魚,至於你們倆之間怎麼分賬,我不管,反正這條船上的魚得按三抽一給我。」魚主人把謝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點急了,「不行,他什麼人我都不認得,憑什麼我就得和他一塊打魚。」

  「就憑這話是我說的!」魚主人惱怒道,「每天交的那點錢還不夠塞我牙縫的,不想幹就給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賣魚的身份作為掩護,董三沒再和魚主人計較,瞪了眼謝霄,沒好氣道:「寅時就要出河打魚,你行不行?」

  「行!」謝霄應得很痛快,讓董三面色愈發難看。

  此事進展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但董三不僅是倭寇,還是倭寇中的小頭目,謝霄單獨與他待在一起,萬一他瞧著謝霄不順眼……

  不僅今夏這麼想,上官曦在聽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謝霄不以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說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裡頭,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尋常毛賊,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機暗算你,你根本躲不過,到那時候,他再把你往河裡一拋,你……」她沒再說下去,面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姐,你盼我點好行不行?」謝霄被她說得有點煩了,皺眉道,「什麼呀,我就被人拋屍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下身子,傷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皺緊眉頭:「老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曉你為我好,你什麼事情都是為了我好,」謝霄煩惱地撓撓頭,「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頭闖蕩了兩、三年……是,我挨過揍,我受過傷,進過大牢,可我現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嘛。」

  「老四……」

  上官曦還想說話,卻被謝霄打斷:「姐,這事我不去,今夏他們肯定還會再想法子混進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得為老爺子想想吧,萬一你出了什麼事……」上官曦急道。

  「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就算老爺子知曉這事,他也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你信不信?」謝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回去,這才是最要緊的。」

  「姐,這趟來兩浙,你也是因為我才來的,對不對?」謝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氣,然後不解地看著上官曦,「姐!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在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覺得我魯莽,衝動,做什麼都不行?」

  「……我沒有……」上官曦試圖反駁,謝霄卻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我在外頭闖了三年,是,是沒闖出什麼名堂來,可天大地大我覺得快活!我回到幫裡,你說為了老爺子,我得留下來當少幫主,好,我就當少幫主,可我這少幫主有什麼用,幫中樣樣事情他們照樣要聽你的吩咐,我就是掛牆上的畫!還有,這趟來兩浙,你原不想來,可為了看著我,你還是來了。和寺裡的師兄們在一塊兒時,你是師姐,對我管手管腳,我沒話說,我身為師弟應當應分讓你管著。現下,我幫著今夏他們辦正經事兒,你又不讓我去……是,你是幫了我很多很多事兒,你比我能幹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這樣處處管著,弄得我綁手綁腳,到底何時才到個頭兒?」

  「我……」話未出口,淚水已不禁湧出,她飛快擦去,極力讓聲音顯得鎮定些,「好,我知曉了,以後我不會再攔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謝霄也在氣頭上,轉身便出了屋子。

  靜靜的屋內,上官曦用被衾掩面,堵住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她怎麼也沒想到,對於謝霄而言,自己的關心竟然會讓他這般厭惡。
  
  炸魚條的火候控制地剛剛好,黃金璀璨,外酥裡楞,剛剛端上桌香氣便四下溢開,勾得今夏甚是嘴饞。她將蒸好的米飯端上桌,便連聲招呼丐叔:「叔,趕緊叫我姨來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于敏擺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魚條,抿嘴笑道:「別急,楊大哥還在灶間調醬汁,他說炸魚條沾著醬汁才好吃。」

  「大楊就是賢惠!」今夏嘖嘖道,「哪家若是娶了他真是有福氣啊。」

  正巧看見謝霄,今夏趕忙招呼他:「來得正好,快來吃飯!」

  謝霄應了聲,剛準備跨進來,身後就追上來一人,不分由說,重重一拳擊在謝霄的下顎骨上,力道大得驚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坐在桌邊。

  眼前直冒金星,謝霄還來不及看清來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呼過來,中拳的同時他猛踹出一腳,將那人踹飛出去,重重撞在門板上。

  「阿……阿金,你瘋了!」

  今夏生怕他們把桌子撞翻,沒忘記把炸魚條捧在手上。

  謝霄掙扎站起來,看著眼前面上仍舊遮著黑紗的阿銳,怒道:「你瘋了!」

  阿銳功夫雖已恢復了一點,但決計不是謝霄的對手,方才是偷襲才暫時得手。此時他掙扎地站起來,也不答話,又是一拳揮來。謝霄不屑與他對陣,側身閃開,他收勢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于敏嚇得趕緊把一屜蒸好的米飯也端起來,躲到旁邊。今夏頗讚許地望了她一眼。

  「她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這樣傷她的心!」阿銳嗓子沙啞,轉頭怒瞪謝霄。

  「誰啊……」謝霄先是楞了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我師姐的事情,你懂什麼!何時輪得到你來多事?」

  「你傷她的心就是不行!你這樣對得起她麼!」

  阿銳怒道。

  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何處也曾經聽過,謝霄怔了怔,盯住阿銳那張臉,片刻之後,終於被他看穿:「你是阿銳!」

  阿銳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來帶上,口中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

  搶上前一步,將他的帷帽踢飛,謝霄鉗住他咽喉,令他呼吸艱難動憚不得,伸手就去抓他疤痕交錯的臉……

  「哥哥,不可!」今夏疾聲道,放下盤子,格開謝霄的手。

  「你認得他?」

  今夏嘆口氣,簡要道:「他受了重傷,被陸大人所救,因為……他的臉,他不願讓你們知曉,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和上官姐姐。」

  謝霄這才鬆開手,不滿道:「我說嘛,老覺得他鬼鬼祟祟盯著我們,就知曉有問題。」

  「他的傷快好了,本來也想就這兩天告訴你們的。」今夏補上一句。

  「不……不要讓她知曉。」阿銳撿回帷帽,復戴上,語氣中有微微地顫抖。

  「這是為何?我告訴你啊,我姐可不喜歡被人騙。」謝霄方才看阿銳的傷痕甚是猙獰,想是也受了許多苦,便不計較方才之事,拍拍他肩膀道,「沒事,她若知曉你是阿銳,肯定歡喜得很。在揚州,你失蹤數日,她動用了好些人去找你,還因此欠了鹽幫的人情呢。你說說,你再這麼瞞著她,對得起她嗎?」

  「我是對不起她……」

  阿銳低低道,不願再說下去,帷帽低低壓著,匆匆走了。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背影,然後轉向今夏:「這話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姐的事?」

  再把這事揪出來,恐怕這頓飯都不消停,今夏嘆口氣:「哥哥,咱們先把飯吃了,再說其他事兒行嗎?」

  「不行!」謝霄不依不饒,「這事不說明白,誰吃得下。」

  「我吃得下。」

  今夏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謝霄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只得道:「……邊吃邊說吧。」

  一時楊岳自灶間端了醬汁過來,岑壽幫忙端上了魚丸湯,淳于敏扶正翻倒的圓凳,今夏替眾人盛好飯,丐叔和沈夫人也來了。

  「開始拆房子了,有出息!」丐叔瞥見半扇落下來的門板,嘖嘖道。那門板是被謝霄踹了一腳的阿銳所撞倒。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自古風雲出我輩……姨,這是我今天買來的鮮魚,大楊手藝好,您待會多吃點。」

  沈夫人微微一笑。

  「回頭我把門裝上就行,多大事兒。」謝霄催促今夏,「你倒是快說呀。」

  先扒了口飯,又挾了幾口菜,今夏含含糊糊地邊嚼邊道:「是這麼……回事……那個……這個……桃花……這魚湯真鮮……後來她就……」

  在一堆「魚丸、魚湯、炸魚條」中,謝霄總算聽出一點要緊事:「你說,翟蘭葉是被他殺的?!」

  楊岳原本正拿湯匙喝湯,聽到這話,手微微一僵,湯灑了大半,被淳于敏看在眼底。

  「不止她,桃花林中還有……三具女屍,被蛇啃得差不多了。」今夏聳聳肩,「估計都是他下得手……想想他後來吃的苦頭,那般生不如死,真是報應啊!」

  謝霄隔了好半晌,才皺眉道:「這小子,平日裡沉默得像塊石頭,沒想到狠起來這麼狠,連女人也下得了手。我可不能讓他繼續待在我姐身邊,太危險了!」

  楊岳吃完了碗中米飯,默默離席。

  「楊大哥怎麼了?」淳于敏悄聲問今夏,「他好像不太對勁。」

  今夏看見楊岳的背影轉出院門,懊惱地連連拍額頭:「糟糕,我不該說這事的……都是你,非要我說!」後一句是衝著謝霄。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怎麼了?這事跟他有關係?」

  「不說了不說了……」

  今夏飯也不吃了,先趕著去安慰楊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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