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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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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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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4: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後,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們明日就隨白鹿回京,可現下頭兒來了,是不是可以暫緩回京呢?

  想著,她急忙去尋陸繹,叩了半晌房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更無人來開門。她試著推了推,才發現房門並未栓著,進門一看,陸繹壓根不在屋內。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把手放上去試了試,床鋪冰冷,顯然陸繹並非早起出門,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處了?

  今夏心中正自詫異,聽見身後有輕微聲響,轉頭望去,正是陸繹站在門口,神情間難掩疲憊,靜靜地望著她。

  「陸大人,你……」今夏上前細察他神情,「你怎麼了?昨夜去哪兒了?」

  陸繹原以為她已經知曉所有真相,眼下看見她神色如常,還這般關心自己,顯是還不知情,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見他也不說話,今夏心底有點發慌,問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陸繹搖搖頭,澀然開口問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麼?」

  提起這事,今夏心中歡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問道:「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早就知曉她的秘密,陸繹心中痛楚,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曉的,現下我終於知曉生身父母是誰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還知曉我有好多好多親人……只是可惜,他們好多人都已經死了,我見不著他們。」

  說到此間,她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復打起精神來,笑道:「你怎麼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親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還是知曉了,陸繹艱澀地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笑道:「是麼,這麼巧。」

  「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長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搖頭,「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輔有這層關係。還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醫家,常常義診舍葯,難怪沈夫人醫術那麼好。」

  「嗯……」

  「對了,嚴嵩居然是我仇家,當年沈夫人還曾經試過刺殺嚴世蕃,可惜功敗垂成,險些喪命,幸而丐叔及時搭救……」

  陸繹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應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你都不要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我來替你辦!」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發覺他的手冰冷之極,微微吃了一驚,「你要替我辦什麼事情?」

  「你絕對不要學沈夫人那樣!」陸繹深吸口氣,問道,「她有沒有叫你一定要報仇?」

  「沒有。」

  「那就好,嚴家的勢力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絕對保密,絕不能再像這樣隨隨便便講給旁人聽。」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著他,理所當然道。

  陸繹怔了怔,然後道:「對,但這事連你爹娘都不能說,知曉嗎?」

  爹娘畢竟都是市井中人,說出此事,恐怕給他們平添煩惱,今夏想了想,點點頭。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陸繹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你記著,不管仇家是誰,你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的,今夏估摸著他是擔心自己魯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放心吧,嚴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齒,我也夠不著他呀。」

  陸繹這才稍稍鬆開他,目光卻仍未有半分稍離,似心中還有無限擔憂。
  
  把鹹香可口的蘿蔔乾切碎了炒肉末,蝦皮上淋上些許香醋,煮好熱騰騰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黃噴香的香酥小魚兒,這些都是楊程萬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楊岳仔仔細細地備好了,請爹爹來用。

  認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想帶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沒意見,於是她又詢問楊程萬的意思。

  楊程萬倒是沒意見,道:「我替她在六扇門告個假就行。」

  「對了,」沈夫人與他商量道,「夏兒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機靈些,可留在六扇門整日裡打打殺殺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現下也不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也該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楊程萬點頭,波瀾不驚道:「我想過了,她和岳兒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來,你若不嫌棄,擇個日子就替他們把事兒辦了吧。」

  此言一出,不僅楊岳呆楞住,連正幫忙端碗來的淳于敏也在門口駐住腳步。

  「爹,您……您什麼有這個主意?怎得也不問我一句?」楊岳急道。

  楊程萬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父母之命,你聽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曉今夏與陸大人……」

  「她和陸大人不成!」楊程萬打斷他,重重道。

  「只要陸大人願意娶她,這是好事呀,有什麼不成的?」楊岳就是不明白為何爹爹非得攔著此事。

  沈夫人此時也開了口:「楊大哥,夏兒和陸大人的事兒我也知曉。我是這麼想的,陸大人畢竟是陸炳的長子,他若娶了夏兒,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絕對不行!」

  楊程萬仍是斷然否決。

  此時今夏正好挽著陸繹來到門口,聽見裏面的話,忍不住出言問道:「究竟為何不行?!」

  聞聲,楊程萬轉頭看向今夏,又看見她的手和陸繹挽在一起,皺眉責備道:「夏兒,你過來!」

  今夏搖頭,往陸繹身旁挨了挨,道:「究竟為何不行?您總得讓我知道個緣故吧。」

  見說不動今夏,楊程萬轉向陸繹,沉聲問道:「陸大人,夏兒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訴你了?」

  陸繹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應該知曉,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不待陸繹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頭兒,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報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頭兒,我求您了,您就答應我們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話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可在心裏對自己說了好多次。」

  握著陸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陸繹低頭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胸中氣血一陣陣翻騰,心痛得不知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回報她。

  「頭兒……」今夏哀求地望著楊程萬。

  「楊大哥,」沈夫人幫著今夏道,「兩個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們便是了。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因為我娘攔著才不得不分開,將心比心,你該多為夏兒想想才是。」

  楊程萬長嘆口氣,站起身來,對她道:「好,你隨我來,我告訴你究竟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來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過去。

  今夏握緊陸繹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頭兒說什麼,我都不會改主意,你等我!」

  陸繹卻知道她這一去,兩人之間便是萬丈鴻溝,心中凄涼,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輕聲道:「你也記著我說的話。」

  今夏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追上楊程萬。

  陸繹立在原地,掌中所殘留她的餘溫,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楊程萬走進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進來之後,示意今夏將門關好。

  「頭兒,您說吧,究竟是何緣故?」今夏問道。

  沈夫人也望著楊程萬,等待著他說出真正緣由來。

  「你知曉,真正將夏言置於死地的是仇鸞的那封摺子。」楊程萬望著今夏,「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仇鸞寫的那封摺子?」

  今夏沒多想就道:「自然是嚴嵩。」

  楊程萬點頭道:「嚴嵩算一個,但當時他並沒有出面;親自到牢中提出仇鸞,指示他寫下這份摺子的人是陸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驚,追問道:「陸炳與夏言雖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為何要害夏言?」

  「因為此前夏言曾經收到一封彈劾陸炳的摺子,證據確鑿,他原本預備上奏聖上,嚴懲陸炳。但陸炳上門苦苦哀求,最終夏言還是放過了他。」

  沈夫人聽得愈發不解:「既然夏言放過了他,他更應該感激才對,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陸炳是何等樣人,他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此事之後,他對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豈能不知。」楊程萬緩緩道來。

  「所以、所以……陸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楊程萬望著她,頗心疼道:「對!正因為陸繹是陸炳之子,所以我才會阻攔你和他在一起。一則,以陸炳對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夏言的孫女,雖不至於殺你,但也絕對不會讓你進門;二則,陸繹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還有林家七十余口,都是你的親人,你怎能戀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說嫁給他!」

  今夏原本靠著多寶閣站著,聽罷他的話,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寒氣透骨噬心,讓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靜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楊程萬:「此事,你昨日為何不說?」

  楊程萬不作聲。

  「你是不是因為陸炳對你照顧有加,所以還想瞞住此事,若非這孩子執意要和陸繹在一起,你就將此事瞞過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著楊程萬,微微發抖,「你照顧讓我今夏這麼多年,我感激你,無法為姐姐報仇,我一點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瞞我!」

  楊程萬說不出話來。

  想起自己還曾救過陸繹,沈夫人更是將自己恨得無以復加:「真沒想到,我竟然還救了陸炳的兒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陸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還救了他兒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艱澀,滿目痛楚。

  過了片刻,沈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口中喃喃道:「好在還來得及,他還在這裡,我配一劑藥就能殺了他,就能殺了他……」說著她就朝外走。

  聞言,今夏大驚,連起身來不及,從地上連爬帶滾地撲過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開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著她,埋著頭,手不肯鬆開一絲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開我!你知不知曉什麼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該與你最親近的人,他們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連仇都不報,枉為人子!」

  每一句話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嘗不知,何嘗不懂,早已滿面都是淚水,手卻始終不鬆開。楊程萬在旁看著,攔也不能攔,擋也不能擋,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昨夜裡白白和你說了那麼多事,在你心裡,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你自己報不了仇,但你不能攔著我!你可以不當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憤之下,打了今夏好幾下。

  今夏無言以對,哭得哽咽難抬,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傷害陸繹。她稍稍鬆開沈夫人,膝行退開些許,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頭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磚被她磕得咚咚直響。

  「你……」

  沈夫人立在當地,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竟說不出話來。

  丐叔原就在外頭,聽見裡頭動靜不對,推開門一看,驚道:「這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把頭都磕紅了?」

  沈夫人低頭看著今夏,眼中也滿是淚水。

  知曉最不應該攔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沒有立場攔她,今夏沒臉開口勸阻,只管咚咚咚地磕頭。

  「到底是怎麼了?」見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當年是陸炳指使仇鸞寫的摺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說說,難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餘口人,還抵不上她一個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發抖,「早知曉,當初我就不該救他,也算對得起爹娘。」

  「陸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拚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

  「從今往後,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言,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麼辦?別把孩子往死裡逼啊。」丐叔著實看不下去,勸道。

  原本在內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言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的交代。」

  「交代?什麼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質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儘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後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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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裡頭逼。」丐叔看著床上的今夏,唉聲嘆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言不發,已經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紮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麼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裡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麼模樣都不記得,她怎麼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於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乾淨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你肯定也捨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準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麼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捨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於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麼,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迴轉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麼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禍亂,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只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麼人,麾下錦衣衛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丐叔也不問去哪裡,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裡已經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麼。

  今夏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去哪裡?」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嘆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嘆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乾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麼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瀰漫著的空寂和凄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後,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嗎?」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嗎?」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癒,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裡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裡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裡……」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裡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衝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後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于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裏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嗎?」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餘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麼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這裏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麼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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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餘,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麼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裡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閒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裡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麼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麼……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裡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嗎?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裡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麼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里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后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僕,招招手示意家僕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裡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麼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裡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京城六扇門。

  「什麼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裡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乾凈,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麼?有這閒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乾淨。嚴公子特別愛乾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麼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麼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裡,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待牢裡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裏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朴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麼捕快,抓什麼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裏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岳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裏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摺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裡用飯吧。」

  「這裏?」寇尚書面上尷尬,「這裏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個屏風就是。」嚴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麼。」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

  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裡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摺扇,隨寇尚書往裡頭行去。

  耳房內,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岳也是眉頭深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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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裡頭,似有位女捕快,怎麼不見她在這裏?」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裡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總捕頭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幹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面不改色,並不准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聖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麼?」嚴世蕃瞇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聖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只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岳:「什麼八百兩?」

  楊岳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麼知曉我們在這裡?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麼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鬆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只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緊,雙目緊緊盯著他,只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言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閒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雲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面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言,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麼,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後居然定罪為區區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言,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面上的笑漸漸變為冷笑,寒意滲人。

  三日後,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配雷州。

  而聖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摺,立斬!

  從表面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實則不然,聖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只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遊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聖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聖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札,遂在扶乩時,假託神仙之言,對聖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聖上對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再多的人也無用,只有讓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聖上痴迷仙道,在聖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夥倭寇在兩浙沿海遊盪,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於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於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聖上。聖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陸繹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鬆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的身子經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後,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嘆了口氣,調轉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只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餵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託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乾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裡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嗎?」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鬍子拉碴,看著足足瘦了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布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了!」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知曉了。除了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只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了我姨?錦衣衛?」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麼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麼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靜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了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兩日,夜宿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了,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後頭髮現了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後他又試了幾次,險些喪命,只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了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嗎?」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了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裡來的馬車何止數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丐叔指著車轍道。

  今夏蹲下身,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麼大的馬車。」

  「京城裡頭的這麼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著,一面沿著車轍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著。由於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面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麼?」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了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麼?」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今夏直搖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於尋常市面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言,丐叔又使勁嗅了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於女人家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裏?」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復進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裡面?!」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於何人。

  「這是錦衣衛經歷沈鍊的舊宅,自從他被發配之後,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今夏的心漸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家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是……
  
  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註之極地看著面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捨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融匯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他讚歎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只有鞋襪被脫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捨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他嘆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了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並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了皺眉頭:「什麼事?」

  「聽說是因為宮裡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了,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了,嚴世蕃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兩步,眼看就要走了,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了好半晌,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鬆下來,手心額際儘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與丐叔翻過院牆。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牆,怎麼也沒想到裡面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緻,塗刷木橋的漆面大概由於混入了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裡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後,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制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裡?」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麼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敢動嘴:「是有這麼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裡?」

  「她、她在公子的房裡。」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衝到頭頂,制住侍女的手猛然發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家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裡,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後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裏一陣陣發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慄。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也同樣無人,只是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後面,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後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後面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台階,她費了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儘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了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只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麼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癒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了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湧出來,濡濕了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嚴世蕃再回來時,面色有點沉鬱,不像出門時那般輕鬆。

  「公子,您走後,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現下已經被制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見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後,沈夫人便悠悠轉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麼所迷倒,皺眉縮足,儘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慾望。

  「我只是離開這麼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嘆息著,「把你放在這裡,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言,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裏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後思量在京城裡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了摸,自己卻並未受傷,那麼這血……

  「人在哪裡?」她控制著語氣的不穩,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她點頭。

  「好,我帶你去。」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現壓根沒有鞋襪,便乾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裡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彷彿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了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了,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於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下看見是今夏,倒有了幾分興緻,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了嗅。

  解藥逐漸驅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紮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瞇起,方才今夏不經意的一聲「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麼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面上卻只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麼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乾侄女。」

  對於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言不發,探究地注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言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麼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緻上來,思量片刻後,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家,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面色,她們的面上並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了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了,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家仇,所以疏遠於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後來回京後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御女無數,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了,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麼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麼,腦袋被門夾了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了。」

  嚴世蕃隨即轉身,皺眉盯著來人:「怎麼會死?我不是囑咐過麼,先別用刑了嗎?」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來人小心稟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只有短短數面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聖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閒雲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了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只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只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並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麼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家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勢立時逆轉。

  嚴世蕃緩緩轉頭望向今夏。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閒。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了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麼了?」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復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嚴世蕃笑道,「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鍾意『愛別離』嗎?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裡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整長釘的長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乾。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讚歎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了。」

  「你,到底,把她怎麼了?」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了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於死地吧?現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裡。」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麼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下一定冷得直發抖了。」

  陸繹轉身疾步離開。

  身後,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家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來騙過嚴世蕃,但轉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中的書籍盡數拿出,然後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麼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家僕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家僕膽戰心驚道:「稟大公子,除了尋常打掃的人外,只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裡。」

  家僕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了,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陸炳坐在書桌前,擱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麼。」陸繹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裡的東西?」

  陸炳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鬆了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麼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只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家的有力證據,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了,「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下沒有什麼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了!」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了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麼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了那麼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後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言!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了。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了他的把柄,只能乖乖任由他擺布。」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了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麼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陸炳道,「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只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陸繹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吧?」

  「真的。」

  陸繹面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陸繹重複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了看天光,嘆息般道:「已經不早了,你知曉身體裡面扎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嗎?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只能撐住二日。我估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

  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面上卻必須裝得鎮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了你,你又怎麼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陸繹道。

  嚴世蕃眯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又笑了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家。」

  「哪個沈家?」

  「把口供給我。」嚴世蕃笑得一派輕鬆。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復問道:「哪個沈家?」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沈家?

  京城那麼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撫司,此時陸炳已經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陸炳皺了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家在京城中的數十處家業都已標註出來,但並無一處與沈家有關聯。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裡關帝廟附近出現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麼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嗎?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鍊的家。

  「爹爹,沈鍊的家在何處?」

  陸炳想了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後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了,沈家就是沈鍊家!」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衝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鍊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面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後,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裡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裡面,便亮出錦衣衛制牌,朗聲道:「官府辦案,裡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只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了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裡?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面,顫聲道:「在下面,從屏風後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趕到,率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了房間裡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裡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後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麼多錦衣衛,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復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鬆了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了,我帶你去。」

  沈夫人顧不得發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逃走,屋內只剩下傷痕纍纍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裡?」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裡一陣陣地發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了。」

  今早就帶走了?!

  陸炳已命錦衣衛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家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了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願放棄,陸繹自己又搜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裡!

  嚴世蕃耍了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彷彿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裡?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復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裡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了嗎?」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家。」

  「說話要厚道,明明是你騙了我。」嚴世蕃朝桌上那疊紙努努嘴,隨意拿了兩張擦了擦手,然後丟到地上,「這是我要的東西嗎?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樣,相較而言,我可比你實誠多了。」

  「她到底在哪裡?」

  陸繹怒吼出聲,他已再無耐心,雙手抵在鐵欄上,力量之大,整片連在一起的鐵欄都在震動。

  他越怒,嚴世蕃就越感歡愉。

  「……已經是上燈時分了。」嚴世蕃偏頭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曉你急,再一會兒,等過了亥時,你就不用急了,因為就算找著了也沒用了。」

  「砰!」

  陸繹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上,整片鐵欄嗡嗡作響。

  「你求我吧。」嚴世蕃施施然往太師椅上一坐,「你求我,說不定我心一軟,也許就給她一條生路。」

  陸繹看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嚴世蕃笑看著他,翹起的腳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訴她究竟在哪裡。」陸繹靜靜看著他。

  嚴世蕃慢吞吞地晃著腳:「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事兒不用我教你吧。」

  陸繹撩袍,單膝跪下。

  「咳咳。」嚴世蕃故意咳了兩聲,「一條腿可沒什麼誠意。」

  陸繹沒言語,正預備跪下另一條腿,忽然聽見監牢通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不用跪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從那頭行過來,將陸繹拉起來。

  「當年,有人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嚴嵩門前,日夜磕頭,直到血流滿地,嚴嵩父子二人都不為所動。你以為你這一跪,他就能告訴你今夏的下落嗎?」

  嚴世蕃斜眼睇楊程萬:「老頭子,你這樣掃我的興,可不好?」

  楊程萬不理會他,只朝陸繹道:「我們走!」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後面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只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復回到沈鍊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緻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裡,可她究竟被藏在哪裡?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面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只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裡,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了。

  「之後,應該是被人抬出去了,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制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了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裡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麼,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杆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並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麼,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杆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裡頭了!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麼?!」

  陸炳被他駭了一跳。

  「她在水裡!我想到了,她在水裡!」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面,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於,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了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面,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只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於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了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言,陸繹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餵今夏服下,然後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湧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於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於,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嘆了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復讎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後,今夏才算蓄養了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了?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後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了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面喂她喝紅豆湯,一面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了你兩日,我看著眼裡,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嘆了口氣,「後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了。」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裡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家裡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家,又因是公事,家裡頭不好追問,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岳告訴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癒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了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了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家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了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麼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麼多,只讓她好好在家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家中只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言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了門,他便愣住了,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嗎?」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裡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嗎?」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僕,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几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佔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閒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衊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藉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藉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裏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裡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於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陸繹面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陸繹輕聲問道。

  她儘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經好多了。」

  兩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了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與陸繹擦身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身,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復轉過身來。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待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嗎?」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待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乾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裡?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佔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藉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裡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裏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佔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余兩,白銀二百余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復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罈,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岳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朴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夭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岳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髮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嚴世蕃死後,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了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後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乾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岳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岳,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岳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岳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乾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衚衕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麼。」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裡頭麼,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嗎?」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裡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岳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嗎?」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岳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岳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岳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瀰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呻吟,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扎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裏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獃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霉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嗎?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下身子,輕聲喚道:「是你嗎?」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髮,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裏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嗎?」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麼,因為你在這詔獄里,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裡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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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此後,今夏、還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於為陸繹昭雪。

  三年後,陸繹再次上折,首輔張居正也為其雪冤,認為陸炳救駕有功,非謀反叛逆奸黨。此時當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萬曆。萬曆下旨,赦免陸繹,免去追贓,並令陸繹官複原職。

  正是臘月裡,江南飄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帶著兜帽,手持貨單,在渡頭一樣一樣地清點此番自京城送來的貨品。一陣寒風捲起,掀開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貨單從手中鬆脫,被風捲走,飄向河面。

  她還未去追,便見一抹人影飛身躍出,翩若青燕,足尖輕點過船篷,接住那張貨單,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後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舊如舊日裡那般,阿銳喚了她一聲,將貨單遞到她手中。他面上的舊痂已經盡數脫落,但仔細看還是可看見條條傷痕。

  上官曦看著他,唇邊泛開一絲笑意:「喚錯了,現下我可是幫主。」

  阿銳一愣:「這麼說,你和少幫主,不,和謝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斷他:「我沒成親,那兩罈子酒還在湖底沉著呢。謝霄去了西北,這偌大個幫無人料理,我幫著老爺子暫時料理著罷了。」

  「……」得知她還未成親,阿銳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輕聲道:「等天暖了,你幫我把湖底的兩罈子酒撈上來吧。」

  阿銳看著她,嗯了一聲。

  京城中,雪下得正緊。

  淳于敏繫上圍裙剛進灶間,便被楊岳攔住。

  「天太冷,我來包羊肉餃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裡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來幫你燒火,今日大哥哥從詔獄出來,我也該盡點心才對。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餃子可來得及?」

  「來得及。我聽今夏說,還要去聖上賜還的老宅看一眼。」

  陸繹走出詔獄,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冰冰涼涼的,卻是久違的清新沁人。

  前頭不遠處,今夏牽著馬匹,笑意盈盈,正等著他,肩上積了些許雪,顯然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他走過去,輕輕替她撣落肩上的雪花,兩人之間,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滿足,再無須過多言語。

  兩人翻身上馬。

  「那所老宅被封許久,裏面定然是……」今夏不願他看見破敗的老宅而傷情,「要不等過幾日,打掃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陸繹輕聲道。

  今夏便不再勸,隨他一起馳向陸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碩大的銅鎖掛在上面,鑰匙在陸繹出詔獄時才還給他。陸繹打開鎖,推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吱吱呀呀地響……

  原本以為會是滿目蒼夷,但卻因為大雪的緣故,將所有的破敗都隱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皚皚的一片。

  陸繹舉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復當年模樣,桌椅殘破,畫漆斑駁,屏風上的綢緞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陸繹:「等等,後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風後面影影綽綽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陸繹並未聽見其他呼吸聲,但看那黑影確是可疑,遂一把將屏風拉開。

  那瞬,兩人齊齊定住身形。

  屏風後,竟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

  面容用細瓷製成,笑容僵硬而詭異,雙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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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6: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初心
  
  六扇門有位女捕快,陸繹其實早就聽聞,但卻不曾在意過,直到那日。

  兵部司務廳丟了薊州布防圖卻不敢言語,捂了好幾日,直到實在捂不住了,才急急稟報。此時司務廳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蹤數日,要尋他不易。正好曹昆還與一宗殺妻案有牽連,想來六扇門那邊就算沒未抓人,也應該有線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親自往六扇門走一遭。

  快到六扇門時,他便看見有兩名捕快押著一男一女進門去,之前他見過曹昆的畫像,一眼便認出那男子與畫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馬,命岑壽牽著馬在外間等候,他則帶著岑福入內,亮出制牌,說明來意,差役引他們往側堂等候。

  還未至側堂,他便隱隱聽見壁屏後傳來的聲音……

  「……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聲,想來就是方才押著曹昆進門的女捕快。

  緊接著便是喝斥她的男聲:「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已能聽出她語氣中壓抑的氣惱。

  陸繹皺了皺眉頭,六扇門中杠頭多他是知曉的,素日與錦衣衛之間磕磕碰碰也難免,沒想到連個小小女捕快都這般不識實務。

  引路的差役也聽見了裡頭的對話,面上頗為尷尬,正好旁邊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經過。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楊,你進去說說,讓他們趕緊把人帶出來,經歷大人親自在這裏等著呢。」

  老捕快「嗯、嗯」兩聲,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頭裡去了。

  差役轉向陸繹,陪著笑道:「陸大人,你到側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願再聽裡頭的糾葛,陸繹微微頷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進去之後不久,曹昆與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頗殷勤的捕頭押了出來交給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將人帶回了詔獄。

  對於刑訊一事,他向來並不熱衷,並非是心腸軟,而是人在肉體極致之下的慘叫聲總是刺得他腦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鎮撫司停留,大多時候留在南鎮撫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內,周遭斑駁乾涸的血跡讓他心驚肉跳。

  「我、我、我沒犯事兒,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裡?」

  陸繹往太師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覺得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飛快。

  陸繹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這樣吧,你可以問我,十個問題,以此來猜一猜你為何在這裡?」

  曹昆謹慎地看著他:「我問?」

  陸繹點點頭。

  從隔壁刑室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驚得曹昆毛骨悚然,陸繹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和兵部司務廳有關?」他遲疑著問道。

  「對。這是第一個問題。」

  「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對,這是第二個問題。」

  曹昆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丟的是什麼?」

  「薊州布防圖,這是第三個問題。」陸繹始終極有耐心。僅從曹昆所問的三個問題,他已經能確定下來,薊州布防圖的失蹤與他有關,抓對人了。若是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而曹昆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們懷疑此事與我有關?」

  「對,這是第四個問題。」陸繹微微一笑,「才四個問題你就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裏,現下該我來問你了,薊州布防圖眼下在何處?」

  曹昆驚慌道:「……我、我不知曉,此事與我無關,你們找錯人了。」

  又是一聲慘烈之極的嘶吼,穿透薄牆,直刺耳膜,陸繹皺了皺眉頭,看向他,聳聳肩道:「刑具都是現成的,我倒是不想費事,你也別逼我。」

  曹昆面上猶豫不決,口中斷斷續續道:「……我不知曉、真的……真的不知曉……」

  陸繹望了眼岑福,岑福會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跡斑斑的條凳上,陸繹自己則起身出了刑室。

  才過了一盞茶功夫,岑福就出來了,稟道:「他招了,說是已經賣了,但他也不知曉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裡替人斷字算卦的道士來與他接頭。」

  「住處呢?」

  「他說不知曉,我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謊,」岑福稟道,「不過,我已經叫人繼續審訊。」

  「賣了?」陸繹思量片刻,吩咐道,「這樣,你派人扮成塞外蠻族,放出風去,就說想高價買,把人引出來。」

  「卑職明白。」岑福快步離開。

  刑室裡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便是出自曹昆。陸繹皺了皺眉頭,便出了詔獄。

  近黃昏時,岑壽匆匆來報,說已經有人來傳話,說是要先收到銀子再給布防圖,開價五百兩。要求把銀子在戌時放到土地廟裡頭,然後站著金水橋頭等候,自然有人會把布防圖交到手上。

  「五百兩,倒是個實誠價。」陸繹冷哼了一聲。

  他遂命人裝了一箱子石頭放到橋洞中,然後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熱鬧之時,一名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手中還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廟附近。

  那土地廟頗小,只有半人來高,算命先生趁旁邊無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錦衣衛料定就是他,衝出來欲擒。不料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卻是不錯,當即打翻兩人,奪路而逃。

  京城夜市頗為繁鬧,人群擠擠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邊酒樓內的陸繹聽到稟報之後,再趕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蹤影,只能分頭沿著大街一路搜尋下去。

  陸繹一直追至金水橋頭,忽在嘈雜聲中辨認出鈴杵的響動,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一飄飄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無聲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過的痕跡,脖頸還有一道帶血的抓痕,顯然是方才與人動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機敏,陸繹雖未穿飛魚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往前疾步行去。

  見陸繹跟上,他見勢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著衣袖朝陸繹刺來。

  已經能確定是此人無疑,陸繹懶得與他糾纏,一腳便將他踹飛出去。這一揣不要緊,只聽見乒乒啪啪一連串聲音,木頭與碗碟的碎裂聲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麼小攤子,陸繹搶上前,正看見算命先生揚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揮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傷無辜,陸繹飛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勉力支撐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一腳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脫手而落。

  他頗嘴硬:「……不知道。」

  陸繹再稍加氣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腳下格格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已是凄厲之極。

  當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陸繹目光閃過寒芒,五百兩銀子就肯賣的情報,這會兒寧可廢了手都不肯說,正待再給他些顏色瞧瞧,旁邊忽有人插口。

  「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官府辦案,閒雜人等讓開!」辦案時最不喜人多事,陸繹露出繫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示意旁人退開。

  見著錦衣衛腰牌,果然圍觀眾人各作鳥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見錦字腰牌,面色大變。

  岑壽領著幾名手下匆匆趕到,向他稟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動刑時手下沒個輕重,陸繹暗嘆口氣,偏偏這時又聽見方才多事的女聲,聲音裡頭還帶著些許哭腔。

  「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陸繹之前便已看見地上被砸的豆干攤子,尚冒著熱氣的豆干和各色醬汁灑了一地,他不堪其煩地皺了皺眉頭,先命岑壽將算命先生押回詔獄。

  知曉詔獄之恐怖,加上剛剛聽說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願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過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岑壽「啊」了一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陸繹搖了搖頭。

  「搜身!」陸繹命道。

  先將帶毒的匕首仔細包起,岑壽一揮手,幾名錦衣衛上前仔仔細細地搜算命先生的身,從髮髻到腳底,無一處放過……

  陸繹凝目看著他們的動作,身後卻傳來低低私語。

  「活做得還挺細。」男聲道。

  「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聲,語氣卻已大不相同,帶著些許輕蔑,「咱們衙門」四個字引起陸繹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許耳熟,微微側頭……

  「陸大人,沒有!」

  搜尋結束,並未在算命先生身上發現他們要找的薊州布防圖。

  陸繹微微皺眉,眼下曹昆與他都死了,卻找不到布防圖,著實麻煩,身後卻又傳來竊竊私語。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說話的應該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聲音雖輕,仍可聽清大案兩個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長又慢,顯然對錦衣衛有譏諷之意。此時陸繹已經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門內押著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對錦衣衛頗有不滿,只是這豆干攤子跟她又有何關係?

  陸繹側頭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時他才看見她生得頗為清秀,雙目靈動之極,倒與他預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樣。

  她立時朝他誠懇道:「官爺,我這些豆干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岑壽上前:「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陸繹正待開口,便聽見她居然在此時提高了嗓門。

  「咳咳,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這下,不光是陸繹,連其他幾名錦衣衛也都聽見了,皆轉頭來看什麼人居然敢在此時呱躁。

  陸繹冷眼看著,見她不僅絲毫不懼,還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們看滿地的豆干。

  「二兩銀子就夠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樣,陸繹就知曉她肯定是多要了,雖然二兩銀子也不算多,但連這種小錢都想多敲一點,這六扇門的捕快也是窮出花樣來了。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岑壽朝她吼道,他來得遲,並不知曉這豆干攤子是怎麼被砸的。

  她不依不饒道:「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為了公事煩惱,現下還攤上這麼個糾纏不清的婆娘,岑壽作勢欲打,想著嚇唬嚇唬她。

  陸繹擺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給她銀子讓他們滾!」

  岑壽無法,只得取出二兩銀子給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未再囉嗦,立時離開,倒是乾脆。只是那腳步之輕快,顯出她心中歡悅,被陸繹收入眼中,不免對六扇門有點瞧不上。

  行出幾步之後,她忽然剎住腳步回頭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跡,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跡。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她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再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陸繹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話已說完,她便與那大個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觀察力這般敏銳,陸繹復站起身,吩咐道:「你們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橋,橋上橋下都要搜,尤其是橋下的暗處,橋洞縫隙之類的地方不可放過。」

  岑壽不解:「大公子,她只是個賣豆干,她說的話怎能當真?」

  「她是六扇門的捕快。」陸繹催促道,「你們快去吧!」

  雖然不明白一個賣豆干的姑娘怎麼會變成六扇門的捕快,還從自己這裏訛了二兩銀子去,但大公子的話不敢不聽,岑壽遂率人去細細搜查。

  半個時辰之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總算是虛驚一場。

  再遇見她時,便是數日後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陸繹之前便已得知隨行的捕頭是楊程萬,且知曉那女捕快喚作袁今夏,正是楊程萬的徒兒,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個便是楊程萬的兒子楊岳,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前後腳當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頗早,等了半個多時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和楊程萬等人才登船。

  原想著先去與劉相左照個面,他剛剛行至船艙口,便看見袁今夏與楊岳兩人扒在船舷邊說話,正誇河裡頭的野鴨……

  腳步微滯,他看見楊岳塞了個油紙包給她,聽見她預支了兩個月的月俸,居然還因缺錢不吃飯……

  她到底是有多缺錢?

  身旁有船工經過,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不解他為何立在此處不進不出。陸繹躊躇片刻,轉身回了船艙,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廂的兩人無知無覺,還在閒聊之中,正說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連弟弟每年的束脩都可以省下來。陸繹聽得有趣,礙於尚有船工往來,又不能笑,只得低頭抿茶做掩飾。

  直至她無意中轉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甲板上還有他。

  明明眼角瞥見,他仍佯作未看見,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雙目只看著江景,等著他們自己來見禮。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楊岳。

  「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然後才是她,上前施禮,語氣中透著不得已:「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他抬起眼簾,隔著裊裊茶香,氤氳水汽看見她。比起那夜,她現下規規矩矩地穿著捕快的紅布罩甲,內著青衣,頭上還帶著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嗯……」他淡淡問道,「楊程萬,楊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上前答道。

  陸繹抬手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讓楊岳帶路,端著的茶碗故意往旁邊一遞,讓她接著。知曉她瞧不上錦衣衛,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銳氣,對她而言,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之後,他與楊程萬之間的談話並不順利,楊程萬雖始終客客氣氣,不失恭敬,但無論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疏遠,顯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裡,王方興所押送的生辰綱丟失。陸繹原本想看看楊程萬究竟有多少能耐,卻被他以眼疾推脫,只讓袁今夏和楊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數語,此番他算是真正見識到袁今夏細緻入微的勘察能力,從船上殘留的氣味,再到地上的蠟油、牆上的微小划痕,她雖未親見,卻能說出箱子的材質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後,對於賊人究竟是誰,被楊岳截去了話頭,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過去。

  陸繹估摸著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問,料他二人也不會如實相告。回站船後,他眼看兩人進了楊程萬的船艙,沉吟片刻,便先隱在暗處。

  不多時,他便看見袁今夏和楊岳諾諾地退了出來。

  打著呵欠想回艙的楊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麼了?」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陸繹聞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綱在水下?

  楊岳連連搖頭:「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楊程萬不許他們插手?為何?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待見仇鸞,壓根就不願幫他找到生辰綱;又或者,楊程萬在他面前,不願顯露鋒芒,是在提防他?陸繹不禁眉頭微皺。

  這廂,楊岳與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說不攏,她抬腿就走。

  陸繹看著楊岳無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笑瞇瞇地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楊岳咕噥著。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綱?陸繹面色沉了沉,看著兩人都上了甲板,這才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艙房,換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著,但對於藏匿生辰綱的所在,說實話,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麼地方?

  他潛入水中,往王方興那條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見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見他的出現,她樣子委實有點滑稽,先是愣住,然後開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後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換氣。

  陸繹不傻,知曉她想趁機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頗賞識地看了一會兒她手足亂蹬的憋氣狀。其實演得一點不像,他在詔獄多時,憋氣的人什麼模樣再清楚不過,她這樣子倒是一臉的做賊心虛。

  總算等到她老實下來,識相地不再逃走,陸繹這才鬆開她,游到她方才折騰的那塊船板,細細端詳,然後力灌於拳,將那塊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來,看見了內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這裡面!這艘船這麼大,船底有上百塊船板,她怎麼就能偏偏找到這塊船板?陸繹轉頭去看她,她只盯著箱子,似渾然不覺。

  此番陸繹出門,未帶手下,連岑福和岑壽也未跟著來,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後,見袁今夏水性著實不錯,船上還有楊岳接應,遂命她將其他幾口箱子也都盡數搬上船來。

  他回船艙換過衣衫,打開生辰綱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貴重之物比比皆是,顯然仇鸞在邊塞也沒閑著,能貪的他恐怕一點沒放過。

  門被輕輕叩響,料想是袁今夏與楊岳,他道:「進來。」

  她進來時,陸繹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頭髮尚濕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著倒叫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意來。畢竟是個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裡頭凍著了。陸繹平素差遣人慣了,方才讓她把箱子都抬上來,並未多加考慮,忘了她還是個姑娘家,現下不由稍有些許悔意。

  偏偏她對他的目光毫無察覺,雙目骨碌碌直盯著樟木箱子,與楊岳竊竊私語:「……瞧,點翠銀獅子!」

  「……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怕是有了。」

  她嘖嘖而嘆,雙目那叫一個熠熠生輝,陸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底甫升起的一點點憐惜也蕩然無存。

  「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他冷著面問道。

  他這一問,袁今夏與楊岳頓時急了,連聲解釋,頗有些語無倫次。

  虧了還是捕快,被人一問竟這般慌張,陸繹暗自好笑,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讓看上去老實些的楊岳先回答。

  「……嗯、嗯……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跡……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楊岳結結巴巴道。

  陸繹忍無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說。」

  她有點無賴地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盯著她,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裡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她乾笑兩聲。

  陸繹目光未有稍移,仍舊盯著她。

  她只得一條一條地將各種發現和推測如實道來,未再隱瞞。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她討好地朝他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還是一隻沒道行的小狐狸,陸繹不由暗暗好笑。他讓楊岳去把王方興請過來時,見她站在哪裡無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兩句,看她明明氣得咬牙切齒卻硬忍著,他無端生出些許愜意來。

  沙修竹是個北方漢子,且沒經過多少事兒,看見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陸繹再稍稍一詐,他就誤以為事情已經敗露,坦然認了。陸繹心知,此事雖是他做的,身後卻一定還有人在為他出謀劃策。

  窗下還有人在偷聽,陸繹知曉是何人,心中暗自惱火。這兩個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聽了楊程萬的授意,竟然膽大到來聽他的牆角。

  沙修竹性情倔強,不肯說出同夥究竟是誰。陸繹瞥了眼窗口,驟然出腿,疾電般掃向他的腿……

  隨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沙修竹慘叫倒地。

  陸繹面色不改,轉向窗外,正對上袁今夏吃驚的雙目。此舉,一來給這兩個小捕快一點警示,莫再作這等越逾之舉;二來也是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陸繹此行未帶隨從,袁今夏與楊岳二人連他的壁腳都敢聽,顯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讓他行動不便,便是有人來搭救也要多費些事兒。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將沙修竹帶回底艙關押,然後徑直去叩了楊程萬的艙門。

  「陸大人?」楊程萬一瘸一拐開了門。

  陸繹溫文爾雅地有禮道:「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故而心存芥蒂?」

  楊程萬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朝陸繹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大人千萬莫要誤會。小徒頑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責,我一定讓他們向大人您好好賠罪。」

  「前輩言重了,」陸繹風輕雲淡地笑道,「言淵年輕,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前輩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楊程萬忙道。

  「既是誤會一場,那麼前輩好好歇息,言淵就不打擾了。」

  陸繹轉身走了,留下楊程萬在原地眉頭深皺。

  楊程萬也曾是錦衣衛,他知曉,錦衣衛行事時盯梢竊聽是家常便飯,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卻是犯了大忌。沒想到楊岳和今夏竟然會如此不識好歹,敢跑到陸繹的窗下偷聽,憑陸繹的官階身份,要收拾這兩個小兔崽子輕而易舉,還肯來告訴他一聲,已是給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剛剛開始,得讓陸繹消了這口氣才行,不然只怕以後楊岳與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虧。

  正想著,楊程萬就看見了磨磨蹭蹭過來的徒兒,暗嘆口氣,板起臉來,有意重重道:「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爹爹,孩兒知錯了!」楊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連忙跟著跪下:「頭兒,您別聽那位陸大人瞎說,其實我們……」

  她話未說完,就被楊程萬狠狠一瞪,只得收了聲。

  「頭兒,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們好好反省,也是為了做出樣子給陸繹看,楊程萬不理會他們,砰得把門關上,任由他們在外頭跪著。

  這日,陸繹上下樓梯幾次,遠遠就能瞥見兩個小捕快跪在楊程萬門口,他心中知曉楊程萬是為了做樣子給自己看,但這二人連自己的牆角都敢偷聽,當真是不知輕重,也該好好受些懲戒才是。

  何況,不過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經輕饒了他們。

  直至日暮時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補充淡水和食物。陸繹靠在船頭看落日,同時留意著此處碼頭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傷,同夥若是講義氣之人,只怕今晚就會來救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踱過來,與他閑聊了兩句。陸繹請他同去用飯,楊程萬推脫不過,兩人便一同往裡行來。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故作詫異狀。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不必理會他們。」

  陸繹瞥了眼袁今夏,見她低眉垂目,一聲不吭,倒是難得一見的乖順模樣。果然讓她受些教訓是應該的。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含笑對楊程萬道。

  這句話,楊程萬已等了許久,兩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進的,他早就心疼了。現下好不容易聽見陸繹這麼說,便順坡下驢道:「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曉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陸繹下意識就要出手去攙扶她,幸而及時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她拐著腿,與楊岳走了。

  楊程萬嘆了口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過謙了,昨夜生辰綱一事,還得多虧了他們倆才能找回來,假以時日,必有所作為。」

  「他們倆,不惹禍我就安心了。」

  沉沉夜幕中,一葉小舟消無聲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個人影如貓般躍上船來,輕盈無聲。

  隱在暗處的陸繹一直等到那人潛入船艙,這才現身,躍上那人的小舟,取過槳桿,對著船底接縫處,猛力一戳,槳桿戳穿船底,河水嘩嘩地漫上來。

  靴底微濕,他一個鷂子翻身,復回到站船上,靠著船舷等待著。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船艙口才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陸繹轉過身,看向矇著面的大高個: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嗎?」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便搶先動起手來。兩人你來我往,九節鞭舞得烈烈生風,他的功夫不弱,陸繹存心想試出他的來歷,故而並未盡全力。

  出乎陸繹意料的是,數招之後,竟然看見沙修竹挾持著袁今夏出來了。一個斷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挾持一名六扇門的捕快?

  看見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頸上,陸繹腦中的想法是:六扇門的捕快是豬嗎?她是存心的吧?怎麼能蠢成這樣!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沙修竹將匕首往她脖頸上頂了頂。

  陸繹瞳仁縮了縮。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

  她倒是很冷靜,陸繹暗嘆口氣,用冰冷的語氣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嗎?」

  她呆了一瞬,立時向他懇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從旁攻上來,他的功夫不弱,陸繹不得不先對付他。

  沙修竹始終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頸上,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蒙面人吃虧。

  陸繹一邊對付蒙面人,一邊還聽見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她居然還在抱怨,而不是趕緊想法子脫身?陸繹此時的心聲是:這丫頭當捕快是怎麼混到現在的?

  沙修竹與蒙面人喊來喊去,無非是兄弟義氣之類的話,陸繹趁勢急攻了幾招,在蒙面人身上劃出幾道血口子。

  正在這當口上,楊岳冒出來了,陸繹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來,沒想到,他居然還給沙修竹讓了條路出來。

  陸繹要想攔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節殘鞭閃電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間,袁今夏跌過來,正擋蒙面人前面。

  根本來不及多想,陸繹瞳仁一縮,急撤內力,胸口被撤回的內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而已無內力支持的九節鞭堪堪劃過她的脖頸,滲出些許鮮血。

  沙修竹撲上前抱住陸繹的雙腿,朝蒙面人嘶聲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話後躍入水中。楊岳則緊張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著脖頸,疼得直呲牙。

  暗中調理氣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減,陸繹才朝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楊岳惱怒回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釋,但看她站在那裡摸著脖頸,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傻氣,若是此時不說明白,恐怕當真會誤以為自己想殺她。陸繹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劃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的樣子也有點傻。

  胸口還在隱隱作疼,需得趕緊回艙打坐調息,陸繹不耐煩道:「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嗎?」她看著他問道。

  這丫頭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

  陸繹頗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釋,然後轉頭吩咐楊岳把沙修竹帶走。衣袍上沾著血跡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陸繹暗嘆口氣,停住腳步,微側了頭看向她,卻還是簡短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原本還想責罵她幾句,但看她脖頸上還淌著血,陸繹只淡淡說了一句,遂轉身回艙房去。

  打坐調理氣息過後,胸口疼痛稍減,陸繹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時,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頸上的傷,陸繹思量片刻,起身從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藥膏。

  畢竟她是被自己所傷;畢竟她還是個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畢竟還得給楊程萬三分薄面,他想著,將小藥瓶揣入懷中,想著用過飯後去探一探她,順便將藥膏給她。

  待用過飯,他行至她的艙房外,正欲叩門,便聽見裡頭有話語聲:

  「我看你以後離那位陸大人遠些,爹爹說的沒錯,對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楊岳的聲音。

  接下來是袁今夏,嘴裡似乎還吃著什麼東西:「揚州的案子還未開始查,姓陸的身邊連個隨從都不帶,到時候肯定來差遣咱們倆,怎麼遠著?躲都躲不過。」

  姓陸的?陸繹皺皺眉頭。

  楊岳又道:「咱們只照著吩咐辦,莫讓他挑出錯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陸的那般陰險、狡猾、奸詐,怎麼可能不挑咱們的錯。昨夜裡割我喉嚨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的,大楊,他可是北鎮撫司的人,面冷心冷……」

  聽到此處,陸繹眉頭皺得愈發緊,已經不願再聽下去,藥膏也不必給了,徑直回自己艙內去。

  如此過了幾日,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碼頭,正是:

  今年東風太狡獪,弄晴作雨遣春來。

  江南一夜落紅雪,便有夭桃無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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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婚後生活二三則
  
  第一則

  陸繹上門提親的時候,今夏比他還緊張,本想躲在門外偷聽,卻被娘親打發出去買菜。待她把菜買回來,陸繹已然得到了二老的首肯。袁陳氏歡歡喜喜下廚,一家子齊聚,桌上有鯽魚豆腐湯、紅燒豆腐、香乾回鍋肉、大煮乾絲、油豆腐燴豆芽等等諸多好菜,吃得袁益滿嘴流油,巴不得準姐夫能天天來家中。

  吃過飯,將碗筷送到廚下洗凈,等陸繹喝過高沫,今夏才送他出門。

  陸繹沿著金水河,將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急不緩地踱著步。

  「你快和我說說,你是怎麼說服我娘的?」今夏好奇道。

  陸繹瞥了她一眼:「很難嗎?你娘一直都想把你趕緊嫁出去,有我上門提親,應該是正中下懷。」

  「哥哥,你莫忘了你可是錦衣衛,我娘可是尋常百姓,聽見錦衣衛躲都來不及,我之前都沒敢告訴她,你是錦衣衛。」

  陸繹微微一笑,回想了下初見時袁陳氏的神情,還真是有些戒備警惕之意。

  今夏催促他:「快說,你到底怎麼和我娘說的?」

  陸繹想了想,慢吞吞道:「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娘之所以嫁給你爹,是怕你爹太老實被別人欺負嗎?」

  「對!」今夏偏頭思量,笑問道,「你也這麼對我娘說?怕我被別人欺負嗎?」

  陸繹搖搖頭:「我和你娘說,娶了你就不用擔心你去欺負別人了。」

  「……」今夏匪夷所思道,「我娘就答應了?」

  「你娘說你打小就是街中一霸,擔心你將來到了婆家鬧得雞犬不寧,看我是制得住你的模樣,沒考慮太久,就答應了。」

  今夏楞了半晌,繼而大怒:「你們這是娶親,還是收妖啊?!」

  第二則

  茶餘飯後,陸繹在書房整理過卷宗,行到外間。

  「來吃西瓜!」

  今夏在院中招呼他,身旁驅蚊的熏香煙霧繚繞。

  陸繹在她身旁坐下,取了一片西瓜,閒聊問道:「這幾日你似閒得很,都辦了些什麼案子?」

  提起案子,今夏就有點蔫:「閒?今日一日內就接了十幾宗案子。」

  「十幾宗案子?!」

  「有門被娃娃從裡頭栓上,找我們捕快幫他從二樓翻進去;還有夫妻倆為了買浴桶打起來了,為夫者臉都被抓花了;對了,今日還抓了一個冒充錦衣衛吃白食的……」今夏長嘆口氣,「你近日辦什麼案子?」

  陸繹看向她:「涉及機密,不能說。」

  「哦……和什麼人有關?」今夏好奇道。

  「不能說。」

  「涉及軍情?」

  「不能說。」

  他口風嚴實,今夏也拿他無法,只得忿忿拿了塊西瓜繼續吃:「莫得意,我早晚也會接到大案子的!」

  此後過了數日,陸繹一回家便看見今夏歡欣鼓舞的笑臉。

  「六扇門發月俸了?」他奇道,「可現下又不是月初。」

  今夏笑瞇瞇地晃著腦袋。

  「接到大案子了?」陸繹猜道。

  她得意非凡道:「不能說!」

  總算有機會說這三個字,今夏自己感覺再好不過。

  陸繹好笑地看著她,關切問道:「有沒有危險?」

  「非但沒危險,而且還是個美差。」

  「美差?」陸繹挑眉。

  「對!」今夏連連點頭,「對了,今晚我得出去辦差,恐怕會晚些回來,你不用等我。」

  陸繹頷首:「那你自己要當心。」

  京城內最大的歌舞坊非仙樂坊莫屬,坊內歌女舞女甚多,以一位擅跳胡旋舞的舞女最為聞名。每晚她上台之時,無數公子哥往高台上扔金珠、翡翠項鏈、銀墜子等等各種值錢物件。

  今夏坐在最偏最不起眼的桌子,想叫些茶點,被楊岳及時制止住。

  「小爺,咱們可不是來吃東西的。總捕頭撥下來的經費可有限得很。」

  「你看看,別桌都是又吃又喝,就咱們什麼都不點,一看就知曉有問題。」今夏大義凜然道,「都是為了案子,就多花點吧。」

  楊岳瞧瞧周遭花錢如流水的富家少爺,嘆了口氣:「只能要一壺茶,絕對不能多要。」

  「至少再加一碟瓜子吧?」今夏討價還價。

  「這裡頭的一碟瓜子比外頭要貴出三倍,你傻啊?」

  「……」

  今夏只得作罷。

  之前今夏還覺得這是一趟美差,比蹲守荒郊野外不知好多少倍。可現下兩個人一壺茶喝了整晚,又受了夥計不少白銀,著實叫人憋屈。

  直等到夜深時分,樂師的曲風驟然一變,頗有異域風情,十幾名姑娘身穿鮮艷亮麗的長裙,打著旋登上高台,絢麗的裙子鋪展開來,如花朵燦爛綻放。

  從衣裙花朵中脫穎而出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異族姑娘,藍眸棕髮,腰肢纖細,風情萬種,雙目流轉之間,更是勾魂攝魄。

  今夏捅了捅楊岳:「瞧瞧,這才叫人間尤物!」

  楊岳瞪她一眼,警告道:「回頭在敏兒面前,你可別亂說話!來仙樂居的事情也別提。」

  「你就是看看而已,又沒做什麼,心虛什麼?」今夏奇道。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我也是女人,怎麼會不懂。信我,嫂子脾性好,說了也沒事。」

  楊岳頗無奈地看著她一眼,嘆道:「還記得上回德興街那個裁縫嗎?」

  「記得,有人故意用壞的布匹訛她,你幫了她化解了此事。」

  「她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打聽到我家,作了兩身衣裳送來,敏兒連著給我看了好幾日的臉色。」

  「好事,嫂子有血性!」今夏雙目一直盯著台上的姑娘,口中不忘誇讚道。

  楊岳還了她一個大白眼。

  台上一曲舞畢,棕髮姑娘向台下眾人鞠躬謝禮,金錠銀錠、各色玉器等等朝檯面上拋去,紛紛落在那姑娘足下。

  棕髮姑娘只是含笑謝禮,足邊琳琅滿目的珠寶都不去撿,讓挎著小籃子的丫鬟在收拾。她獨獨撿起一串珍珠手鏈,珍珠渾圓,居中那顆最大的有嬰孩的大拇指一般大。

  今夏瞇眼望去,看著她把那串珠子揣入袖內。

  這時,這位棕髮姑娘步下高台,繞場謝禮。

  今夏所坐之處著實過於偏僻,視線內已看不見她,急得趕緊站起來,往前探身,這才看見棕髮姑娘那襲黛紫衣裙的一角,旁邊還有另一人的衣角,居然甚是眼熟!

  她往前邁了兩步,才把這幅情景收在眼底。

  棕髮姑娘正倚在陸繹懷中,陸繹攬著她纖細的腰身,手順著她雪藕般白皙的胳膊摸進去。那姑娘擺動腰肢,神態扭捏,頗有些欲拒還迎的意思。

  今夏雙目死死盯著那姑娘的玉臂,人定定立在原地,足足望了好一會兒,然後衝了出去,用力把棕髮姑娘從陸繹懷中拽出來,扯到自己這邊。

  「她是我的!」她義正言辭地從陸繹道。

  看見今夏出現在此地,陸繹倒不詫異,將手中那串剛剛取出來的珍珠手鏈朝她舉了舉:「她是我的。」另一旁,岑福已經制住了那位拋珍珠手鏈的人。

  「我的!」今夏一把拽過棕髮姑娘的胳膊,拉開衣袖,露出她手肘處的傷,「她涉嫌一起入室行兇殺人案,我要把她帶回去審訊。」

  陸繹手指捏在珍珠手鏈上最大的那顆珍珠上,稍一用勁,珍珠碎裂,露出捲在內中的絹條:「她同時涉嫌通敵,得跟我走。」

  今夏拽著棕髮姑娘不鬆手,堅決搖頭:「不行,先跟我走!」

  早在意料之中,陸繹溫和道:「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案子的口供也一併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今夏寸步不讓:「還是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案子的口供也一併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楊岳與岑福立在一旁,神情淡定,對於此種情形已是見慣不慣,習以為常。

  陸繹嘆了口氣:「那麼,老規矩吧。」

  今夏毅然點頭,摩拳擦掌。

  片刻之後,兩人出手:「鎚子、剪刀,布!」

  今夏的布對上陸繹的剪刀,鎩羽而歸。楊岳頗同情地望著她。

  「早些回去歇息。」陸繹替今夏掠了掠臉頰邊的碎髮,「吳媽給你備了小餛飩。」說罷,他押著棕髮姑娘和岑福一起走了。

  今夏留在原地,忿忿不平地看著自己的手。

  「大楊,為何每次都是我輸?」她問。

  「這就是命。」

  楊岳拍拍她肩膀。

  第三則

  為了核定一份考成,陸繹出門數日,走了一遭江寧府。回到京城,正是滿城柳絮飛舞之時,他將公務交接妥當,便往家中去。

  今夏正在書房內,埋頭正寫著什麼,聽見他的腳步聲,抬首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繼續埋下頭,繼續寫。

  升了捕頭,架子也大了?陸繹皺了皺眉頭,繞過桌子,低頭看她在寫什麼……

  「朴刀磨損,這也要寫格目?」他奇道。

  今夏寫完最後幾個字,擱下筆,起身抱住他的腰身,無比委屈道:「六扇門新來了一位陳主事,也不知是什麼來頭,總捕頭對他是言聽計從,可苦了我們了。」

  「嗯?」

  陸繹攬住她,頗有興趣地聽她抱怨。

  「這位陳主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來就說了,六扇門經費緊張,開源難度太大,只能從節流上想法子。這不,連朴刀缺了口,都必須寫詳細格目上報,經過審批,查驗,確定無法再用,才能換刀。」今夏靠著他抱怨,「我手下有兩名弟兄要換刀,我只好替他們寫格目。」

  聽罷此事,陸繹雖同情,但也只能做到同情而已。

  「從你們身上能省出幾個錢來,」他笑著搖搖頭,「得想法讓戶部多撥點銀子才是正理。」

  今夏抬頭看他,不滿道:「銀子都撥到你們錦衣衛那裡去了。」

  陸繹失笑,將她攬得再緊些,閑閑問道:「為夫我離家數日,想我了嗎?」

  「啊……」

  「啊什麼,怎得,壓根就把我拋諸腦後了?」

  「不是,主要公務纏身,實在是忙、太忙!還請多多見諒……你餓不餓,我下碗麵給你吃?」今夏討好朝他笑道。

  「就一碗麵?」

  「晚上我還得去巡街。」今夏看了眼屋裡的西洋鍾,急道,「哎呀,過會兒就該換班了,我還得先把格目送過去。要不你去大楊家蹭頓飯?」

  陸繹睇她,不吭聲。

  今夏掂起腳尖,笑盈盈地親了親他,下一刻被他騰空抱起,徑直往裡屋行去。

  「不行,我就快趕不及……」

  她的話未說完,便似被什麼堵住一般。

  屋內屋外,春光正好。

  梆子咚咚咚地敲過三下,已是三更天。

  料峭春寒,凍得今夏腳發麻,原地跺了好幾下。

  「夏爺,我們去那邊看看。」兩名手下的弟兄指著東大街朝她道。

  「去吧,這邊我看著。」

  東大街此時還有不少吃食店,估摸著他們想去吃口熱乎的,今夏心知肚明,倒也不攔著他們。

  轉過身,獨自一人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人笑道:

  「你不餓嗎?不叫他們給你帶點吃的?」

  今夏轉身,看見陸繹含笑而立,寂靜的街道,他的笑容顯得那般溫暖。

  「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你出遠門才回來,該好好歇著才是。」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心裡眼裡卻滿滿是笑意。

  「我也有公務。」

  今夏一愕:「什麼公務?」

  陸繹笑而不語。

  此前往東大街的兩名捕快行過來,先朝陸炳施禮,然後向今夏稟道:「我二人想去城隍廟那邊看看,但是那邊太暗,得點燈籠才行。」

  「嗯?」今夏沒弄明白他們到底想說什麼。

  「夏爺,您忘了?陳主事說了,夜裡頭巡察用的燈籠,裡頭用的蠟燭也得節約,我二人方才想了半日,也沒想起來按規矩,蠟燭究竟是用八分粗,還是一寸粗?」

  今夏愕然:「……用蠟燭也定了規矩?!」這位陳主事真是能把人逼瘋。

  陸繹為了忍住笑,只好稍稍別開臉。

  「讓我想想,你們先去巡亮堂些的地方。」她只好道。

  待兩名捕快走遠,今夏才把陸繹的臉轉過來:「你還笑!現下知曉六扇門有多摳門了吧。那位陳主事還發話,出差補助減了一半,真是沒活路了!」

  陸繹笑道:「頭回見你就缺錢,現下嫁了我,還在整日為銀錢著急。乾脆,我把你調到南鎮撫司來,何必留在六扇門。」

  「不要!」今夏立時拒絕。

  早知她會如此說,陸繹笑著搖搖頭:「想出來沒有,蠟燭究竟是八分還是一寸?」

  「……」

  「想不出來,為何不去問問陳主事。」他出主意道。

  今夏一楞:「現下?可……已過三更了,恐怕他已經睡下了吧。」

  陸繹不以為然道:「你不是還在巡街嗎?」

  「……說得也是。」

  陳主事所住之處,距離此處倒不遠,今夏偏頭想了想,果然去叩了陳主事家的門,咚咚咚敲得甚是響亮。

  過了半晌,才有一位家僕來開門。

  今夏亮出制牌,朝家僕有禮道:「六扇門捕快,有事找你家老爺,公事!」

  家僕糊裡糊塗的,以為是什麼大事,趕緊去喚陳主事。過了一會兒,衣袍不整的陳主事匆匆忙忙趕過來,急問道:「出什麼事?」

  今夏朝他一拱手,故作詫異道:「咦,陳主事,您不會這麼早就睡下了吧?您不是一直都說為了六扇門,日日廢寢忘食,苦尋開源節流之法嗎?」

  陳主事生生忍住一個呵欠,問道:「是,我還沒歇下,正看六扇門往年賬目。」

  於是,今夏十分有禮地詢問關於夜間蠟燭粗細的事宜,並道:「他們還叫我莫來打擾陳主事,我跟他們說陳主事為了六扇門殫精竭慮,得知我們都是為了節儉行事,定然不會計較。」

  寒夜風涼,陳主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勉強道:「……當然不會。」

  今夏遂拱手告辭,聽得身後門戶關閉的動靜,才一溜煙跑過街角,撲到陸繹身上大笑出聲。

  「對了,還有件事我忘了問……」她玩不夠,想著再去一趟。

  陸繹一把拽住她:「現下別去了,我們先吃碗小餛飩,暖暖身子。」

  今夏玩心未泯:「我再把他叫起來一趟就去吃餛飩。」

  「等我們吃過餛飩,他也差不多睡著了,那時候再去。」陸繹道。

  「……」

  今夏驟然覺得,論起戲弄人,他著實比自己高明一籌。

  第四則

  正是三月初,陸繹領了月俸回家來,今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看著。

  「撥給南北鎮撫司的銀子,若能分兩成給六扇門,六扇門也不至於這麼憋屈。」她看著銀子嘆氣,「人窮志短,真是一點沒錯。」

  陸繹好笑,朝銀子努嘴道:「使我的銀子,不好嗎?」

  「不是不好,可我想你使我的銀子!」今夏昂昂頭,「明日六扇門就發月俸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頓大餐!」

  「行,聽說醉仙樓的八寶鴨做得不錯,正好去嘗嘗。」陸繹笑著點頭。

  次日,陸繹剛進家門,便問管事夫人可回來了。管事剛要回答,兩人便聽見門外傳來今夏艱難的聲音。

  「快來……幫忙……」

  以為出了什麼事兒,陸繹一個箭步衝到門外,頓時愣住:今夏拖著一輛板車,正奮力往家掙,車上堆了滿滿的物件,層層疊疊。

  他忙上前幫著她把車拉過來,停在門口,才問道:「你這是……把六扇門洗劫了?」

  今夏沮喪地看著他:「六扇門缺銀子,發不出月俸,這一車的物件就是拿來抵月俸的,說是讓我們自己拿去賣,他們核算過,換成銀兩正好是四兩銀子。」

  「……」

  陸繹行到車旁,仔細看了看上頭堆放著的東西:瓦罐若干、鹹魚若干、香菇若干、還有棉花……等等一些令人想都想不到的東西。

  今夏扁著嘴,站在一旁咕噥道:「……八寶鴨吃不成了。」

  示意管事幫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物件都拿進去,陸繹順手拿了個鹹鴨蛋,朝她笑道:「正好,這幾日有點上火,煮點清粥,切個鹹鴨蛋,挺好。」

  「……挺好?」

  「挺好。」

  陸繹肯定道,擁了她肩膀進門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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