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5-1-16
- 最後登錄
- 2024-11-25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860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8085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裡頭,似有位女捕快,怎麼不見她在這裏?」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裡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總捕頭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幹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面不改色,並不准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聖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麼?」嚴世蕃瞇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聖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只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岳:「什麼八百兩?」
楊岳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麼知曉我們在這裡?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麼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鬆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只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緊,雙目緊緊盯著他,只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言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閒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雲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面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言,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麼,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後居然定罪為區區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言,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面上的笑漸漸變為冷笑,寒意滲人。
三日後,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配雷州。
而聖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摺,立斬!
從表面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實則不然,聖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只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遊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聖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聖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札,遂在扶乩時,假託神仙之言,對聖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聖上對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再多的人也無用,只有讓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聖上痴迷仙道,在聖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夥倭寇在兩浙沿海遊盪,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於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於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聖上。聖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陸繹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鬆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的身子經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後,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嘆了口氣,調轉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只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餵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託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乾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裡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嗎?」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鬍子拉碴,看著足足瘦了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布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了!」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知曉了。除了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只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了我姨?錦衣衛?」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麼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麼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靜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了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兩日,夜宿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了,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後頭髮現了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後他又試了幾次,險些喪命,只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了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嗎?」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了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裡來的馬車何止數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丐叔指著車轍道。
今夏蹲下身,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麼大的馬車。」
「京城裡頭的這麼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著,一面沿著車轍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著。由於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面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麼?」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了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麼?」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今夏直搖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於尋常市面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言,丐叔又使勁嗅了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於女人家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裏?」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復進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裡面?!」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於何人。
「這是錦衣衛經歷沈鍊的舊宅,自從他被發配之後,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今夏的心漸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家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是……
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註之極地看著面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捨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融匯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他讚歎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只有鞋襪被脫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捨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他嘆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了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並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了皺眉頭:「什麼事?」
「聽說是因為宮裡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了,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了,嚴世蕃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兩步,眼看就要走了,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了好半晌,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鬆下來,手心額際儘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與丐叔翻過院牆。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牆,怎麼也沒想到裡面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緻,塗刷木橋的漆面大概由於混入了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裡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後,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制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裡?」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麼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敢動嘴:「是有這麼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裡?」
「她、她在公子的房裡。」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衝到頭頂,制住侍女的手猛然發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家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裡,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後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裏一陣陣發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慄。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也同樣無人,只是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後面,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後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後面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台階,她費了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儘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了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只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麼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癒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了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湧出來,濡濕了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嚴世蕃再回來時,面色有點沉鬱,不像出門時那般輕鬆。
「公子,您走後,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現下已經被制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見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後,沈夫人便悠悠轉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麼所迷倒,皺眉縮足,儘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慾望。
「我只是離開這麼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嘆息著,「把你放在這裡,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言,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裏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後思量在京城裡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了摸,自己卻並未受傷,那麼這血……
「人在哪裡?」她控制著語氣的不穩,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她點頭。
「好,我帶你去。」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現壓根沒有鞋襪,便乾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裡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彷彿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了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了,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於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下看見是今夏,倒有了幾分興緻,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了嗅。
解藥逐漸驅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紮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瞇起,方才今夏不經意的一聲「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麼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面上卻只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麼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乾侄女。」
對於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言不發,探究地注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言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麼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緻上來,思量片刻後,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家,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面色,她們的面上並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了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了,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家仇,所以疏遠於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後來回京後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御女無數,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了,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麼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麼,腦袋被門夾了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了。」
嚴世蕃隨即轉身,皺眉盯著來人:「怎麼會死?我不是囑咐過麼,先別用刑了嗎?」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來人小心稟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只有短短數面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聖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閒雲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了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只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只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並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麼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家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勢立時逆轉。
嚴世蕃緩緩轉頭望向今夏。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閒。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了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麼了?」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復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嚴世蕃笑道,「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鍾意『愛別離』嗎?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裡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整長釘的長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乾。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讚歎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了。」
「你,到底,把她怎麼了?」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了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於死地吧?現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裡。」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麼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下一定冷得直發抖了。」
陸繹轉身疾步離開。
身後,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家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來騙過嚴世蕃,但轉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中的書籍盡數拿出,然後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麼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家僕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家僕膽戰心驚道:「稟大公子,除了尋常打掃的人外,只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裡。」
家僕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了,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陸炳坐在書桌前,擱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麼。」陸繹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裡的東西?」
陸炳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鬆了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麼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只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家的有力證據,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了,「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下沒有什麼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了!」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了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麼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了那麼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後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言!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了。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了他的把柄,只能乖乖任由他擺布。」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了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麼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陸炳道,「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只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陸繹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吧?」
「真的。」
陸繹面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陸繹重複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了看天光,嘆息般道:「已經不早了,你知曉身體裡面扎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嗎?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只能撐住二日。我估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
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面上卻必須裝得鎮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了你,你又怎麼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陸繹道。
嚴世蕃眯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又笑了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家。」
「哪個沈家?」
「把口供給我。」嚴世蕃笑得一派輕鬆。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復問道:「哪個沈家?」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沈家?
京城那麼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撫司,此時陸炳已經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陸炳皺了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家在京城中的數十處家業都已標註出來,但並無一處與沈家有關聯。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裡關帝廟附近出現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麼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嗎?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鍊的家。
「爹爹,沈鍊的家在何處?」
陸炳想了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後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了,沈家就是沈鍊家!」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衝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鍊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面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後,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裡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裡面,便亮出錦衣衛制牌,朗聲道:「官府辦案,裡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只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了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裡?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面,顫聲道:「在下面,從屏風後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趕到,率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了房間裡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裡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後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麼多錦衣衛,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復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鬆了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了,我帶你去。」
沈夫人顧不得發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逃走,屋內只剩下傷痕纍纍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裡?」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裡一陣陣地發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了。」
今早就帶走了?!
陸炳已命錦衣衛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家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了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願放棄,陸繹自己又搜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裡!
嚴世蕃耍了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彷彿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裡?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復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裡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了嗎?」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家。」
「說話要厚道,明明是你騙了我。」嚴世蕃朝桌上那疊紙努努嘴,隨意拿了兩張擦了擦手,然後丟到地上,「這是我要的東西嗎?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樣,相較而言,我可比你實誠多了。」
「她到底在哪裡?」
陸繹怒吼出聲,他已再無耐心,雙手抵在鐵欄上,力量之大,整片連在一起的鐵欄都在震動。
他越怒,嚴世蕃就越感歡愉。
「……已經是上燈時分了。」嚴世蕃偏頭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曉你急,再一會兒,等過了亥時,你就不用急了,因為就算找著了也沒用了。」
「砰!」
陸繹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上,整片鐵欄嗡嗡作響。
「你求我吧。」嚴世蕃施施然往太師椅上一坐,「你求我,說不定我心一軟,也許就給她一條生路。」
陸繹看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嚴世蕃笑看著他,翹起的腳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訴她究竟在哪裡。」陸繹靜靜看著他。
嚴世蕃慢吞吞地晃著腳:「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事兒不用我教你吧。」
陸繹撩袍,單膝跪下。
「咳咳。」嚴世蕃故意咳了兩聲,「一條腿可沒什麼誠意。」
陸繹沒言語,正預備跪下另一條腿,忽然聽見監牢通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不用跪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從那頭行過來,將陸繹拉起來。
「當年,有人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嚴嵩門前,日夜磕頭,直到血流滿地,嚴嵩父子二人都不為所動。你以為你這一跪,他就能告訴你今夏的下落嗎?」
嚴世蕃斜眼睇楊程萬:「老頭子,你這樣掃我的興,可不好?」
楊程萬不理會他,只朝陸繹道:「我們走!」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後面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只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復回到沈鍊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緻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裡,可她究竟被藏在哪裡?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面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只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裡,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了。
「之後,應該是被人抬出去了,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制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了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裡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麼,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杆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並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麼,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杆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裡頭了!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麼?!」
陸炳被他駭了一跳。
「她在水裡!我想到了,她在水裡!」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面,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於,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了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面,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只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於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了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言,陸繹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餵今夏服下,然後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湧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於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於,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嘆了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復讎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後,今夏才算蓄養了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了?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後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了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面喂她喝紅豆湯,一面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了你兩日,我看著眼裡,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嘆了口氣,「後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了。」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裡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家裡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家,又因是公事,家裡頭不好追問,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岳告訴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癒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了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了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家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了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麼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麼多,只讓她好好在家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家中只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言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了門,他便愣住了,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嗎?」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裡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嗎?」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僕,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几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佔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閒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衊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藉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藉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裏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裡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於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陸繹面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陸繹輕聲問道。
她儘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經好多了。」
兩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了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與陸繹擦身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身,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復轉過身來。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待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嗎?」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待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乾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裡?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佔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藉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裡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裏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佔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余兩,白銀二百余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復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罈,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岳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朴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夭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岳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髮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嚴世蕃死後,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了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後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乾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岳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岳,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岳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岳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乾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衚衕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麼。」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裡頭麼,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嗎?」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裡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岳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嗎?」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岳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岳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岳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瀰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呻吟,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扎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裏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獃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霉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嗎?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下身子,輕聲喚道:「是你嗎?」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髮,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裏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嗎?」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麼,因為你在這詔獄里,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裡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