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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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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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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這一路往南,山路頗多,曲曲折折,馬車行起來並不快。

  楊岳給昏迷中的阿銳餵了些米湯下去,又給他的傷口換過一遍藥,才爬出馬車外,與駕車的今夏並肩而坐。

  「他怎樣了?」今夏低聲問道,他們這輛馬車殿後,距離其他三輛馬車尚有些距離,倒也不怕被人聽見。

  「傷口倒是癒合得很快,就人總不醒,會不會是這裡頭受了傷?」楊岳用手指了指頭。

  「不會,我檢查過他的頭部。」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心裡也有點犯嘀咕,「……不過萬一有牛毛針之類的暗器,說不定沒看出來。」

  楊岳道:「我想,還是該找個大夫給他瞧瞧。」

  「嗯,等歇息的時候我找時機和陸大人說。」今夏道。

  聞言,楊岳楞了下,想起爹爹的話,遂道:「……還是我去說吧。」

  聽出他語氣有異,今夏瞥了他一眼:「你怎得了?這幾日我就覺得你古里古怪的,好像老防著我。」

  「哪有。」

  楊岳不自在地從她手中接過韁繩,做專心駕車狀,豈不料他這幅模樣落在今夏眼中更顯心虛。

  「快說,爺沒耐性你是知道的。」今夏伸手作勢欲撓他腰眼。

  「別鬧,待會驚了馬可不得了。」

  今夏睇他:「……是不是頭兒吩咐了什麼,你不敢告訴我?」

  楊岳不做聲,專心致志地趕車,今夏也不迫他,歪著頭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看。過了半盞茶功夫之後,楊岳終於敗下陣來,嘆了口氣道:「爹爹說了,叫我看著你,讓你離陸大人遠點。」

  今夏一怔:「頭兒是怕我得罪他?」

  「爹爹也沒說特別清楚……」楊岳抖了抖韁繩,「我估摸他的意思,一層自然怕你無意中得罪了他,還有一層大概是擔心男女有別,怕你被他佔了便宜。」

  「頭兒就是容易想太多。」今夏無奈地嘆了口氣,朝前頭努努嘴,「你瞧人家表妹知書達理如花似玉,怎麼可能瞧得上我。」

  「說得也是。」楊岳附和著,隨口問道,「那位表妹叫什麼來著?」

  沒好氣地轉頭瞪了他一眼,今夏才答道:「淳于敏,她是陸大人的外祖母的娘家大哥的二公子的女兒。」

  「啊?」楊岳一下子沒聽懂,在腦中捋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她是陸大人外祖母的侄孫女,如此說來,她也是大家閨秀呀。」

  「還用說,服侍她的老嬤嬤比我娘都氣派。」今夏嘖嘖道。

  正午日頭正烈,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家山野小店打尖,但小店中唯有大餅和野兔肉,做得粗糲,莫說淳于姑娘,便是隨伺的丫鬟嬤嬤也都皺了眉頭。

  見表妹食不下咽,陸繹便讓店家復去做些清淡點的菜肴端上來。今夏在旁無趣,自取了大餅到店外邊,邊看著車夫給馬匹飲水邊撕餅吃。不多時,整張餅便已囫圇吞下,究竟什麼滋味也沒嘗出來,只管個肚飽。

  給馬飲過水,兩名車夫自她身旁經過,徑直進小店去。今夏若有所思地轉頭看了眼他們的背影,眉間微微顰起。

  一根兔腿從旁遞過來。

  「兔肉是老了些,你多少也吃點吧。」楊岳道。

  今夏搖搖頭:「你吃吧,天熱,我吃不下……你看見那倆車夫沒有?」

  楊岳也不勉強她,縮回手來,點頭道:「看見了,是練家子吧?」

  「不是一般的練家子,」今夏擰眉,「瞧他們走路的模樣,哪裡像個人下人。」

  「興許大戶人家的車夫是比尋常車夫要氣派些,再說,淳于姑娘出遠門,外祖母派幾個身手高強的人護衛著,也是情理之中。」楊岳轉向她,「怎得?你疑心他們有問題?」

  「就是覺得不像車夫……你待會記得提醒陸大人一句,對他二人多加留意。」今夏叮囑他。

  楊岳點點頭。

  說話間,有人自身後行來,今夏心有所感,扭頭看去,正是陸繹,身旁還跟著淳于敏。

  陸繹對楊岳吩咐道:「淳于姑娘因車馬顛簸,脾胃虛弱。我看這店家的飯菜也尋常得很,你善廚藝,能不能料理兩個小菜,好歹讓她多吃幾口。」

  「大人過獎,卑職只擔心山野之地,只怕食材上……」楊岳頗為難。

  「你先去灶間看看,不要你做山珍海味,可口就好。」陸繹溫和地堅持。

  楊岳只得去了。

  剩下一個今夏在原地,只能乾看著他們兩人,偏偏陸繹也不開口。

  「……那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大楊待會兒若做的不好,大人您也別怪他。」今夏朝淳于敏也是一笑,「淳于姑娘也請多包涵。」

  淳于敏溫婉笑道:「袁姑娘說得哪裡話,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該請你們多包涵才是。」

  寒暄客套是今夏的拿手活,當下笑道:「山路崎嶇難行,天又熱,怪不得姑娘,便是我們也無甚胃口。」

  「你們當捕快,成日東奔西跑,甚是辛苦吧?」淳于敏問道。

  「分內之事,都是應當的。」今夏笑道,「其實,這一路行來尚好,若是遇上大雨,那才真叫辛苦。」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遠遠天邊滾過一陣悶雷。

  陸繹斜睇了她一眼,什麼都未說,轉身仍入內去。淳于敏朝她笑了笑,也跟著進店去了。

  今夏瞇眼,手搭起涼棚,朝遠處眺望,果然看見天際處雲層烏壓壓的。

  「也許只是過路的雲,不一定會下雨吧。」她喃喃道。

  吃過楊岳所做的山珍小菜,一行人復啟程,才行了不到一個時辰,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原本就崎嶇的山路泥濘不堪,愈發艱澀難行。馬車時不時陷入泥坑之中,今夏所在馬車因載物最多,車上還有個阿銳,故而是馬車中最沉的一輛。

  今夏與楊岳忙活著將粗毯鋪在車輪下,再策馬推門,淋得像落湯雞一般。饒得是這樣,還是有些坑實在難以逾越,幸虧陸繹讓前頭一名車夫來幫他們推車,這才順利前行。

  除了他們這輛,其他幾輛馬車狀況也好不了多少,連陸繹都親自來推馬車。除了淳于敏,因陸繹堅持不讓她下馬車,其他眾人皆是全身濕透。

  終於在日暮時分到了鎮上,住進客棧之後,各自先回房中梳洗更衣。

  今夏才換好衣裳,邊想心思邊擦著頭髮,聽見有人敲門,開門後她便怔了下——已換過一身竹青直身的陸繹立在門口。

  「大人……」

  她原想問他有何吩咐,轉念想到自己方才思量的事情,連忙伸手把他拽進來,徑直把門關上。

  見她秀髮半濕,又見她緊張地關門,陸繹頗好奇地靜觀其變。

  「大人,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今夏正色道,「不知道大楊向你提過沒有,淳于姑娘所帶的兩名車夫有古怪。」

  「有什麼古怪?」聽聞是這事,陸繹興緻不高,淡淡問道。

  「那兩人都是練家子,而且功夫不弱。今日幫我推馬車的那人,內力明顯要強過我一大截,著實不像尋常看家護院的武師。」

  「那麼,你覺得他們會是什麼人?」

  今夏皺眉忐忑道:「那就保不齊了,會不會他們像阿銳那般,也是嚴世蕃的人?」

  陸繹嘆了口氣,靜默了片刻,才道:「我會留意他們……你這整日就在想這事?」

  「當然,我越想越覺得他們可疑,大人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今夏說罷,這才後知後覺地發覺陸繹手裡還端了碗湯,「……這是薑湯?」

  「嗯。」陸繹點頭。

  「大人您還特地端薑湯給我喝,您真是太客氣了,卑職何德何等……」

  今夏滿心歡喜,一邊客套著一邊就去接薑湯,卻見陸繹縮回手去。

  「不是給你的,是讓你替我端去給淳于妹妹,她是姑娘家,我不好進她屋子。」陸繹吩咐道,「你快端過去吧,薑湯趁熱喝才好。」

  「……卑職遵命。」

  同樣都是姑娘家,但身份地位不同,果然是雲泥之別,今夏暗嘆口氣,把半濕頭髮隨意一挽,接過陸繹手中的碗,就去給淳于姑娘送薑湯。

  待她復回來時,陸繹已經離開,有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好端端地擺在她桌上。她楞了一瞬,估摸著是楊岳給她送來的。

  「還是自家人好。」她心裡雖這麼想著,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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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2: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客棧人多眼雜,雖然請店家專門將載著禮品和阿銳的馬車停入庫房之中,楊岳還是不甚放心,用過飯後便匆匆趕到庫房,尋思著他若還是昏迷就將他偷偷背上樓去,讓陸大人請個大夫來看看才行。

  當他掀開車簾,再挪開特地遮擋住阿銳的幾個禮品盒子,看見阿銳時——他的雙目已經睜開,定定地盯著馬車頂棚,一眨不眨。

  「你醒了!」楊岳喜道。

  聽見他的聲音,過來好一會兒,阿銳才緩緩把目光挪到他臉上,望了片刻,然後冷笑一聲。他面上的傷尚還結疤,一笑,疤痕牽扯著面皮,愈發顯得怪異之極。

  楊岳倒不在意,安慰他道:「你身上的傷基本都已癒合,只怕你現下覺得癢得很,不過不用擔心,再忍耐幾日,待痂都掉了就沒事了。」

  「你……」阿銳乾澀艱難地發聲。

  見狀,楊岳忙先將他扶起,餵了些清水讓他喝下。

  儘管嗓子潤澤過,阿銳目光中的冷嘲卻絲毫未減,看著楊岳道:「你,救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楊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那夜,巷子裡的事,你莫非都忘了?」阿銳冷冷地看著他。

  楊岳臉色大變:「你在說什麼,什麼巷子?什麼事情?……」

  「難不成你都忘了,翟蘭葉,愛別離,你都不記得?」

  面上血色褪盡,楊岳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不可置信地緩緩問道:「你是說,那不是一場夢?是真的?」

  阿銳大笑,面上疤痕扭曲猙獰:「當然不是夢,那是我費勁安排的,就是為了讓你看見翟蘭葉死在『愛別離』懷中,你怎麼會以為它是夢!」

  「她死了?!」楊岳一時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她真的死了?那不是夢?」

  這下子,輪到阿銳微微愣住,從陸繹找到翟蘭葉的金飾起,他就以為自己殺翟蘭葉一事已經敗露,沒想到楊岳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怎麼死的?是誰殺了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楊岳神態間已顯出癲狂之態,也不再管阿銳是不是傷者,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領,力道之大,差點讓他窒息。

  見他喘氣艱難,連話都說不出來,楊岳才略鬆開少許,兇狠道:「快說!你快說!」

  阿銳冷笑道:「真正的兇手是你自己!」

  話音剛落,楊岳就重重地給他當頭一拳,打得阿銳頭暈眼黑,面上數道傷痕迸裂開來,鮮血滲出,甚是可怖。

  「說!到底是誰!」楊岳怒吼道。

  「呵呵……若非你執意將她送走,她也不至於會死。」阿銳抿了抿嘴角的血,冷笑道,「她是誰的人你都沒弄清楚,就敢把她送走。」

  「她是誰的人?!說!」

  阿銳嘿嘿笑著,卻又閉口不語。

  胸中滿漲著怒氣,楊岳又「砰砰」給他兩拳:「說!她是誰的人?到底是誰殺了她?!」

  「你何必如此,其實她也沒受什麼苦,」阿銳已滿臉是血,笑著,緩緩伸出自己的手,作勢在咽喉處一掐,「女人家的喉骨很脆弱,輕輕一捏,就碎了。」

  「是你殺了她!」

  楊岳連想都不用想,雙目充血,兩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死死的,用盡全身力道地掐下去……

  「大楊!」今夏不知何時衝進馬車內,一記手刃斬在他手臂的麻筋之上,迫他鬆開手,「你瘋了嗎!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任意殺人!」

  從楊岳手中脫身的阿銳軟綿綿地倒在一旁,不受控制地連連咳嗽。

  「他殺了翟姑娘!他殺了她!」楊岳如受傷野獸般嘶吼著,「我看見她的那晚,不是夢!不是夢!她真的死了!」

  終於,他還是知道了!今夏怔在當地,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的神情落在楊岳眼中,他頓時明白了:「你,早就知曉了!」

  今夏艱難地點了點頭。

  「何時知曉的?」

  「……你告訴我,夢見她死在巷中的那日我就已經知曉了。」

  楊岳深吸口氣,定定地盯住她,目中有悲傷有憤怒有失望等等諸多情緒交織。

  「你為何不告訴我?!」他怒道。

  「我就是怕你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今夏也是滿腹無奈,「這件事情牽扯太大,我不敢告訴你……我……」

  「你、你怎麼能……你明明知道、明白知道我對她……」有淚自楊岳眼中滾出,燙得灼人,「你怎麼能瞞著我!怎麼能!」

  「我錯了,大楊,我錯了……」

  今夏懇切地望著他。

  楊岳靜默了好一會兒,不再理會她,轉頭復看向阿銳,一手已從靴筒內抽出隨身匕首,身子欺過去……

  「大楊,不可!」今夏急喚道。

  「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只剩下這件事!」楊岳低沉道,「是他殺了她!」

  「大楊,你不能殺他!真的不行!」

  阿銳身上想必還隱藏著許多秘密,今夏也急了,探身去奪楊岳的匕首,但他牢牢握住,紋絲不讓。

  一把匕首在兩人之間,刀光雪亮,映著阿銳漠然的面容。

  「大楊,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私下殺人!」今夏搶不下匕首,口中苦苦相勸。

  「我只知曉,他殺翟姑娘!」

  楊岳狠狠道,雙目通紅,他氣力原就比今夏要大,現下猛得一用勁便將匕首奪了回來。

  「大楊!」

  今夏搶不過匕首,只能護住阿銳。

  正在此時,馬車側板被人以猛力生生地卸下來,一人立在馬車外,掌風渾厚,擊向楊岳背心——此人正是今夏疑心許久的車夫之一。

  「大楊小心!」今夏疾聲喝道。

  感覺到背後勁風,楊岳欲側身躲避,卻已來不及,背後重重挨了一掌,噴出口血來。

  見楊岳被襲,今夏再顧不得阿銳,順手在近旁抓了件禮品盒朝車夫砸過去,隨即揉身撲出車外,連環掌直取車夫。

  她此番原是來尋楊岳,兵刃皆未帶在身側,加上內力有限,比不得那車夫內功渾厚,與他拼掌著實占不得上風,不一會兒便甚感吃力。

  「大楊!快走,去稟報陸大人!」她朝楊岳急道。

  楊岳正欲走,門口處卻又進來一人,正是另外一名車夫。

  「岑壽,住手!」他喝道。

  正在與今夏交手的車夫,也就是岑壽,以掌風逼得今夏退開數步,才停手冷道:「他們方才要殺車上的人。」

  今夏聽得一愣:難道他們是來保護阿銳?

  門口處的車夫掃了眼今夏和楊岳:「你二人為何想殺他?」

  「是這樣,岑福,」岑壽復開口,解釋得清楚了些,「男的要殺人,女的想攔,不過沒攔住,故而我才出手。」

  今夏扶住受傷的楊岳,惱怒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岑福與岑壽對視一眼,片刻之後,岑福自懷中掏出一塊制牌,亮給今夏看——上面赫然是一個「錦」字。

  「你們是錦衣衛?!」今夏一驚,繼而便是懊惱,他們行路步態說話口音皆露出蛛絲馬跡,自己早就該看出來才對,「你們是從京城來的?陸大人認得你們?」

  「我們奉大公子的命令,暗中保護。」

  大公子,應該指的是陸繹。今夏暗暗心忖:他們稱呼陸繹為大公子,顯然並不僅僅是錦衣衛中的上下級關係,應該與陸家關係密切。此事陸繹瞞她瞞得甚緊,說不定也叫這二人暗中監視她,大概還是信不過她吧。

  岑福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知曉你們是六扇門的人,暫時借調到大公子手下,本不該互相為難,但他意圖殺人,此事我須帶他去見大公子,請他定奪。」

  「他、他是因為意中人死在阿銳手上,一時激憤,才會想殺阿銳。」今夏忙道。

  「我會向大公子稟報。」岑福轉向岑壽,「人在這裡不安全,你悄悄把人送到你房中去。」

  岑壽點頭。

  說罷,岑福走過來欲架起楊岳,卻被楊岳甩開。

  「我自己會走。」他面無表情道。

  岑壽在旁冷哼了一聲,岑福也不著惱,淡淡道:「那自然更好。」

  「大楊,你覺得如何?」方才他吐了血,今夏很是擔心。

  楊岳搖搖頭,並不吭聲,徑直出門去,岑福隨後跟上。

  今夏遲疑片刻,終還是不放心,快步跟了出去。

  眼看著岑福帶著楊岳拐過樓角,今夏忙跟著行到樓梯上,迎面正遇上欲下樓用飯的淳于敏,兩個丫鬟隨伺在旁。

  看見今夏的一瞬,淳于敏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出來。

  「淳于姑娘,你沒事吧?」今夏好心問道。

  見她欺近,丫鬟急急忙忙護住淳于敏,受驚地喝斥今夏:「你、你、你快走開!你怎麼一身都是血啊?」

  今夏低首望去,這才發覺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時沾染了許多血跡,斑斑點點,確實甚是可怕。她回想片刻,應該是楊岳吐血時不慎沾染上的。

  「……這不是我……」她話未說完,淳于敏身子一軟,已然暈厥過去。

  丫鬟顧不上與今夏多言,急急將淳于敏扶回房去。

  原來這位淳于姑娘還有暈血的病症,今夏扶了扶額頭,心下難免有三分歉疚。待她接著朝陸繹屋中行去,卻見岑壽掩門出來,正立在房門外。

  此舉不言而喻,陸繹並不希望有人打擾。

  今夏靠著牆思量片刻,估摸著礙於頭兒的面兒,再說阿銳也還好端端地活著,陸繹應該不至於對楊岳太過苛刻,於是她便先回房換衣衫。房中,僅有的兩套換洗衣衫濕的濕髒的髒,她躊躇半晌,只好先拿出沈夫人所借的那套衣裙換上。

  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半晌,直至聽見隔壁房間的響動,想是大楊回房了,她連忙竄過去。

  「大楊……」

  她的手剛剛觸到門上,欲推門而入,就聽見裏面「哢嚓」一聲,楊岳把門栓上了。

  「大楊,你還在生我的氣啊?」今夏懊惱問道。

  裡頭是楊岳悶悶的聲音:「走開!讓我靜一靜。」

  楊岳平日性子溫和憨厚,但卻是個一根筋,他若當真著惱起來,連楊程萬都不會與他硬來,只會等到他心境緩和之後再作商量。當下,今夏也不敢再勸,只道:「那你自己靜一靜,但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房間裡頭,再無動靜。

  今夏慢吞吞地回了自己房間,呆坐在桌旁,也不知該幹什麼,只支棱著耳朵留意隔壁房間動靜,就怕楊岳一時鑽了牛角尖做出自殘之事。

  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有人敲她的門。

  今夏有氣無力道:「誰啊,門沒關,進來吧。」

  進來的人是岑壽,仍是一臉的冷然,跟棺材板沒啥兩樣。

  「大公子讓你過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緒不快,見他擺出官架子,平地裡生出一股惱意,身子紋絲不動,問道:「他找我有何事?」

  見她這幅模樣,岑壽著實惱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過是個小小賤吏,怎容得你多問。」

  「我好歹是六扇門的人,只是暫時借調過來,為何不能問?」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狀啊!」

  「……你還橫起來了!你知不知曉,你方才上樓的時候,把淳于姑娘給嚇得暈過去。淳于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訴你,就這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大公子面前吃不了兜著走!」岑壽怒氣沖沖地斥責她。

  「砰」得一聲,今夏拍桌而起,嗓門一點都不比他小:「她只不過是暈血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楊岳打得口吐鮮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知曉楊岳的爹爹是誰嗎?他是六扇門赫赫有名的捕頭,我告訴你,就著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六扇門吃不了兜著走!」

  「你、你……」岑壽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什麼你!」今夏餘怒未消,道,「虧你也算個男人,衝我嚷嚷,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是?挑軟柿子是不是?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氣悶難平,她不願與岑壽待在一個屋子裡,抬腳就朝門外走,在門口處正正撞上陸繹。

  也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究竟聽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憤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聽見身後的岑壽恭恭敬敬喚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們的大公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她將脖子一梗,朝陸繹乾脆道:「你去告黑狀吧!爺我不伺候了!」

  說罷,她咚咚咚下了樓梯,消失在陸繹的眼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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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彎溪水從山間蜿蜒而來,穿過小鎮,供鎮上的人淘米洗衣,再嘩啦啦地奔向下一站。今夏出了客棧,過了橋,沿著溪水而行……

  此時,大雨已歇,日頭西沉,餘暉把溪水釀成酒紅色,晶瑩剔透。今夏行到石灘上,撿了塊溪邊的大石,爬到上頭看日頭,眼看著它從山那邊落了下去,餘暉消失,周遭籠罩上一層蒼蒼茫茫的灰白。

  心中悵然若失,她坐下來,抱住雙膝,愣愣地看著腳下溪水。

  「唰。」從側旁傳來一聲輕響。

  她轉頭看去,距離她約十幾步遠的溪邊,不知何時多了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一身半舊藍灰道袍,頭上束著髻,面皮側著看不分明。

  他正在垂釣。

  「天快黑了才來釣魚,此人怎得這麼古怪?」今夏心忖,又多看了他兩眼。

  那道士轉過頭來,也看向今夏,繼而愉悅一笑——他雙目湛然清明,旁若無人,笑容真摯,宛若孩童,縱然相貌尋常,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脫俗之氣。

  今夏性情良善,也無遷怒旁人的習慣,當下一肚子的氣雖然還未消,但見他笑得這般好看,便也勉強呲了呲牙,作出笑模樣來。

  「你是哪個觀裡?」她喊過去。

  那道士笑瞇瞇地指了指魚桿,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今夏便不做聲,抱著膝蓋歪頭看他垂釣。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去,直至將周遭的一切完全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可以看見鎮上一家家的燈火亮起來,橘黃的,溫暖的,看得今夏心裡酸酸的。

  她想回家了,想著爹偷笑著從懷裡摸出一包豬頭肉;想著娘一邊給她縫補磨破的衣裳一邊絮絮地念叨她;想著弟弟趴在自己肩頭不屑地指出紙上的錯別字;連家中那股長年不散的豆腥味她此時此刻都甚是懷念……

  吸吸鼻子,她深吸口氣,殘酷的現實就擺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把那副傷春悲秋的柔腸先高高擱起來,考慮一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方才一時氣憤,衝著陸繹撂下狠話,往後再怎麼辦?

  萬一,他當真去告黑狀,端了她的鐵飯碗,又該怎麼辦?

  今夏惆悵地嘆了口氣,就算她把這事往好處想,陸繹不至於去告她的黑狀,可她如此頂撞,他來日必定是要給她小鞋穿的。

  ……

  如此才好?她愈發煩惱。

  「小姑娘,我請你吃魚,好不好?」大概是今夏太出神了,此前一點聲音都沒聽到,冷不丁的,那道士無聲無息地從她身側冒出來。

  今夏吃了一驚,瞠目看著他:「你是誰?」

  那道士攤攤手:「我就是個道士。」

  「道士也得有個名號吧。」

  道士低頭想了片刻:「我穿藍衣,道行不高也不低,名號不妨就叫藍道行吧。」

  這人倒是有趣得很,今夏頓了頓,喚道:「……小藍道長。」

  「這個稱呼也行,既親切又朗朗上口。」藍道行很歡喜,旋身從大石躍下,招呼她道,「快來吃魚!」

  看他躍下時身姿翩然若蝶,輕功竟是極好,今夏躍下大石,走過去,才看見所謂的魚竟然是一條條風醃過的小魚乾。

  「這是……你釣的魚?從溪裡釣的?」她提溜著魚乾問他。

  藍道行搖頭,認真道:「我是個道士,雖說不必戒葷腥,但也只能吃三凈肉,怎麼可能釣魚給自己吃呢。」

  「那你剛才不是在釣魚?」今夏詫異道。

  藍道行把魚竿遞給她。

  魚線上壓根就沒有綁魚鉤,卻垂著一個銀制小鈴鐺。今夏搖搖鈴鐺,不響,再一看,裡面沒有鈴舌。

  「這玩意兒放水裡做什麼?」

  「用它,可以感知水底的暗流。」

  「水底的暗流?」

  藍道行立在溪邊,望著在夜色中泊泊流動的溪水,答道:「你莫看這溪水面上平靜,水底下卻是激流暗湧,這些魚兒逆流而上,著實不容易呀。」

  看不清他的臉,今夏聽著,總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卻又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麼。

  「有些魚兒游不上去,沉在溪底,屍首層層壘起,托住其他的魚,讓它們得以順利前行。」藍道行靜默了一會兒,轉過來笑了笑,忽然換了話題,「這魚乾是不是太鹹?其實把它裹在飯糰裡味道還不錯。」

  「……」

  一陣夜風拂過,山林間樹木搖曳,沙沙作響。

  藍道行側頭往山林方向望了望,收起魚竿,朝今夏笑道:「我去鎮上討些飯做小魚乾飯糰,你來嗎?」

  今夏搖搖頭,她還沒想好怎麼回去面對陸繹。

  他也不勉強,反倒笑得愈發愉悅:「如此也好,將來有緣的話,我再請你吃。」

  今夏點頭,拱手作別:「道長保重。」

  石灘上這般崎嶇難行,眨眼間藍道行卻已行遠,背影很快隱沒入夜色之中。

  方才藍道行打了個岔,現下她獨自一人,煩惱復翻騰上來,撿了一把小石子在溪面上打水漂玩。

  「咚、咚、咚……」小石頭跳躍過溪面,最後沉入暗處。

  一把小石頭扔完,她轉身正欲再去撿一些,卻看見有手伸過來,掌心攤開,內中是五、六顆光滑潤澤的鵝卵石。

  她抬首看向它的主人,怔住……

  陸繹翻撿著自己掌心的鵝卵石,自顧言語道:「打水漂的石頭得挑扁平的,這樣才能彈起來……這個不行,太圓了……」

  今夏愣愣地看著他,遲疑開口道:「大人,你、你……你不惱嗎?」

  此時,陸繹方抬眼瞥了她一眼,奇道:「我以為,是你在惱我。」

  「呃,我確實是……」今夏訕訕道,「你不會真的想去告我黑狀吧?」

  陸繹把挑出來的小石頭一股腦放到她掌中,挑眉看她:「後悔了吧?就知曉你會後悔。你倒是痛快,逞一時之勇,若不給你台階,我看你怎麼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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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3: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不知怎的,聽他這麼說,今夏眼中不由自主瀰漫上一層水霧,連近在咫尺的陸繹都變得模糊起來。「我不是故意想嚇唬淳于姑娘的,你不能因為這事怪我,」她低下頭,咬著嘴唇,「我也不知曉她有暈血的……」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攬入他的懷中,陸繹一手緊摟在她腰上,另一手扶在她腦後,將她的頭擱在自己肩膀上。

  「以後若難過了,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帶著些許嘆息。

  這般親密的舉動,今夏便是再後知後覺,也意識到了。意識到她與陸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的那刻,她懵了。

  尚有一滴小淚珠掛在眼角,她卻已經渾然忘記方才為何傷心,怔怔靠在他肩上,反覆思量著他的話,半晌之後,她猛然抬頭,雙手用力一撐,掙開陸繹的懷抱,往後退開。

  「你、你、你……我雖然只是個小吏,你不要以為可以隨便輕薄我!」她惱怒道。

  陸繹往前邁步,靠近她微微皺眉道:「明明是你先輕薄我的,你居然還惡人先告狀?」

  「我!」今夏又急又驚道,「我何時輕薄過你?!」

  「在沈夫人家中,你親口向我承認的。」他手指順勢撫上她的嘴唇,藉著月光,歪頭細細研究,「上面的牙印已經消了?這麼快……」

  「那那那那是為了餵你喝藥,怎麼能算是輕薄呢!」

  他迫得這般近,今夏不得不再往後退去,卻因心慌意亂被石灘上的亂石絆住,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幸而陸繹眼疾手快,復將她撈回懷中。

  她正欲掙開,就聽見陸繹低低道:「別動!」

  以為有什麼異常情況,她本能地定住身體。

  下一刻,陸繹微側著頭,溫柔地,親上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些發燙,先是落在她的唇角,輕輕地抿了抿,這讓今夏感覺到瘙癢,她的背脊迅速僵直。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略微移動,吻住她柔軟的唇,反反覆覆輾轉吮吸,力道一點點地增加……

  對此事的陌生,讓今夏慌張地幾乎都快站不住了,連手都不知該擱在哪裡。

  感覺到她的不知所措,陸繹輕輕離開她少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今夏腦子裡亂糟糟的,幾乎連怎麼吸氣呼氣都不會了,就像夜裡所有的星星都偏離軌跡,每一顆都變成流星,在空中到處亂竄,完全沒有秩序和章法可言。

  「你……」她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繹接過她的話,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過,將來與我相伴一生生兒育女的女人是什麼樣子,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這個樣子。」

  這話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過。

  今夏覺得眼前的事情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打算娶我回家吧?」

  陸繹點頭:「我正是這麼想。」

  「……」

  今夏試著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呲牙。

  「你當真?不是為了占我便宜?」她皺著眉頭,「我娘說了,但凡只想佔便宜又不肯成親的男人都是登徒子、浪蕩子、無恥淫賊!」

  陸繹繼續點頭:「你娘說得很對。」

  饒得他如此,今夏還是滿腹疑慮地看著他,緊接著,把石頭都丟了,手伸到他面皮上又捏又掐……

  「你在做什麼?」陸繹面皮被她扭得奇形怪狀,完全弄不懂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陸大人不會這樣,你肯定是易容改裝,想來誆我的!」

  今夏言之鑿鑿,手在他面皮上扒拉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扒拉下來。

  這輩子還沒被誰這麼扒過面皮,陸繹當下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奇怪了……你、你真的是陸大人?」今夏訕訕收回手。

  「這下肯相信了?」

  今夏仍舊搖頭:「還是不對,你怎麼可能……這事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得好好查一查。」

  陸繹已經沒脾氣了:「你打算怎麼查?」

  「您今晚會不會吃錯了什麼東西?」今夏思量著,「說不定那家客棧藏著什麼奇人異士,您聽說過降頭師嗎?還有苗蠱……都是很邪門的玩意兒,能讓人身不由己,我得去查查。」

  話音才落,她轉頭就走,走得還很快。

  剩下陸繹孤身一人在石灘上,搖頭嘆氣。

  這晚,今夏把客棧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除了發現賬房先生與對門買豆腐的寡婦很有些曖昧,後頭廚子偷藏了半斤豬肉之外,別的啥都沒發現。

  也許自己忽略了什麼細節,她熄了燈,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忽得又想到陸繹微微發燙的唇瓣,頓時紅了臉,把頭拱進了被窩裡。

  這事若是真的……

  不可能。

  也許,說不定,是真的?

  不會,怎麼可能。

  ……

  她埋著頭,石灘上陸繹說話的樣子復浮現出來,心下隱隱覺得,他是在說真話。若是真的,自己肯不肯嫁他呢?

  這個問題似乎並不用思索,她心裡便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回答:自然肯的。緊接著,她就被自己嚇了一跳——何時對陸大人起了這個念頭?

  往昔的一幕幕重新浮現在她眼前,林林總總,他與她之間一點一滴的改變。她意識到短短數十日,自己對他的信賴已經遠遠超過相處數年的旁人,她不知曉這種情感究竟是什麼,可它讓她不願離開他。

  若這是真的,該有多好。

  她睡著了。

  次日清晨,她很早醒來,在客棧前後轉悠了兩圈,找到了在灶間忙活的大楊。

  楊岳沉默著在和麵,旁邊籠屜裡有包子、花捲、燒賣、豬蹄卷等等各種琳琅滿目正在發酵的麵點。灶間廚子樂得清閑,把粥煮好便出去晃蕩。

  「大楊,你在忙啊……」今夏討好地湊過去,熱心道,「來來來,我來幫你和麵。」

  楊岳用手肘擋開她:「不用你,爪子髒得像猴。」

  聽他口氣像是不惱了,今夏大喜,連忙道:「誰說的,我剛洗過了,乾淨著呢。」

  「燒火去吧,水燒開就能上籠了。」

  「行行行。」

  今夏樂顛顛地去燒火,一邊燒火一邊偷眼看楊岳的臉色。

  「大楊,你昨兒挨的那掌,現下覺得怎麼樣?」她問。

  「沒事了。」楊岳道,「昨日我氣血攻心,也虧得那掌把心頭淤血逼出來,算是好事吧。」

  「……那就好。」

  楊岳頓了半晌,低聲問道:「你是在哪裡看見她的?」

  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今夏答道:「在桃花林邊上的一處山坳裡,和其他幾具屍首在一塊。」

  楊岳點了點頭,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說,是我害了她,我若不送她去姑蘇,她也不會死。」

  「這事怎麼能怪你!」今夏沒料到阿銳竟會說這種話,惱怒道,「明明是他……大楊,他存心這麼說,就是想激怒你,你莫要中了他的計。」

  用乾淨的木梳在荷葉夾上壓出花紋來,一個一個擺上籠屜,楊岳語氣平和道:「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她身後的那個人,扳倒他,才算為她報了仇。」

  「你能明白就好。」今夏長鬆口氣,緊接著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人可不是尋常人物,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我知曉,昨日陸大人已吩咐過。」

  聽他提到陸繹,今夏的臉刷一下頓時紅了,幸而原本灶膛的火氣就把她的臉烤得熱撲撲的,臉上的異樣並不十分明顯。

  待各色麵點蒸好,今夏撿了幾個到盤中,又盛了粥,端到客棧堂中,與楊岳用早飯。

  此時眾人也陸陸續續下樓來。

  最先下樓來的是岑福與岑壽,兩人仍舊是車夫打扮,看情形是打算這一路都這麼改裝。

  岑福率先過來,朝楊岳有禮笑道:「昨日的傷如何?身子可還有不適?」

  楊岳起身相讓:「已不礙事了……坐吧,我早起做了好些點心,不嫌棄的話,就湊合吃一點。」

  岑福也不客氣,拉開長凳就坐下,還順便招呼岑壽也坐下。

  哥哥招呼,岑壽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得坐下來。他的側旁便是今夏,昨日兩人才吵過一架,他被今夏嗆得沒話說,今日相見自然是裝著沒看見。

  岑福見狀,打圓場道:「岑壽,昨日之事,雖是情有可原,你也該向楊捕快陪個不是才對。」

  岑壽朝楊岳草草一拱手:「得罪之處,還請多包涵。」

  「不敢不敢。」楊岳還禮。

  岑福接著吩咐道:「還有,聽說你昨日對袁捕快說了些很是失禮的話,氣得她跑了出去,此地人生地不熟,她又是個姑娘家,若是出了什麼事,你怎過意得去。」

  「我對她說失禮的話?哥,你當時沒聽見,根本是她在罵我。」岑壽不服道。

  今夏瞥了他一眼,不理會,只管朝岑福道:「岑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昨夜之事,我早就忘了,不必再提。」

  「袁姑娘果然好性情。」岑福又朝岑壽道,「你瞧瞧你這肚量,還比不上人家。」

  被自家哥哥埋汰,岑壽大概已經習以為常,一聲不吭,只管伸手盛粥。

  今夏拿了個荷葉夾,習慣性地往裡頭添些小菜,塞得鼓囊囊的,渾似個肉夾饃一般,才擱下竹筷,正準備吃,從旁伸過來一隻手把荷葉夾拿走了。

  「喂……」今夏怒了。

  奪食是她平生三大恨之一,剩餘兩恨尚且空白,為日後留著。

  她轉過頭,見到來人,剛剛燃燒起來的氣焰頓時自覺自發地消於無形。

  陸繹姿態悠閒地咬了口荷葉夾,嚼了嚼,問楊岳道:「此間有煙熏肉嗎?切了片端一盤出來。」

  楊岳應了,起身往灶間去,陸繹制止了欲起身的岑福岑壽,自己在楊岳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就在今夏旁邊,與岑福岑壽聊了幾句今日所走的路線以及路上歇息的站點。

  而今夏這邊、這邊……不知怎麼,他往她身邊一坐,她就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又想起昨夜的事情,臉就一陣陣地發燙,他們在說什麼她壓根完全聽不見。

  「昨夜睡得好嗎?」陸繹轉向今夏,閒談般問道。

  今夏費了好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嗯?」

  「我問,你昨夜睡得好嗎?」陸繹頗有耐心地復問了一遍。

  「好。」今夏看陸繹神情風輕雲淡,似乎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便生出些許疑慮,「你呢?……我是說,您睡得好嗎?」

  「不好。」陸繹道,「頭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雨的緣故。」

  難道是生病的緣故?今夏試探問道:「頭昏沉沉的?那昨日的事也記不清了吧?」

  「什麼事?」陸繹問她,一臉坦誠,「很要緊嗎?」

  「沒沒沒,沒什麼要緊的,我就是隨口一問。」

  今夏暗暗咬牙切齒,抓了個包子,叼著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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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眾人用過飯各自回房整理行裝,今夏拎著個小包袱,蔫頭耷腦地正欲下樓,卻被人喚住。

  「我的扇墜找不到了,你過來幫我找找。」

  陸繹站在房門前,喚了一聲,轉瞬便復進房去,她連回絕的餘地都沒有。她左看右看,除了自己再無旁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扇墜?!

  今夏拖著腳步往他房中行去,心中暗自嘀咕著,從來也沒見他用過扇子,扇墜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剛進陸繹房中,還未看見他人,便聽見身後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她還未反應過來,溫熱的氣息逼近,整個人已被攬入陸繹懷中,他的唇重重地壓住她的,滾燙而炙熱,帶著強勢的掠奪,完全不同於昨晚的溫柔……

  腰被他緊緊攬住,後背抵在門板上,包袱不知何時已落地,今夏幾乎是不能思索,雙手本能攀住他的肩膀。而陸繹愈發緊迫地貼著她,隔著衣袍,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緊繃的肌肉。

  過了好久,就在今夏覺得自己雙腳發軟就快喘不上氣的時候,他終於鬆開她些許,唇瓣細細啄吻著她,挪到耳邊,聲音略帶沙啞道:「你早間擔心我忘記的要緊事兒,是不是這個?」

  心跳如鼓尚未平復,今夏微微喘息著,沒忘記搖搖頭。

  「那是什麼事兒?」

  他與她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能清晰地感受他的鼻息,溫熱,弄得人癢癢的。

  今夏抬起頭,躊躇了半晌,問道:「你說要娶我的事兒,是認真的嗎?」

  「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陸繹深看著她,緩緩道,「也從來沒對別的姑娘有過這樣的念頭。」

  今夏望了他半晌,昨夜裡輾轉反側糾結之事,終於有了答案,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地沁出笑意來:「所以我才覺得不對勁,你怎麼會……當然了,我知曉我身上的好處多得很,不過你看上的是哪點好處?」

  「這事我也還沒想明白,到底看上你的哪點好處?你容我好好想想這事……」

  陸繹好笑地退開一步,做思量狀,今夏略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算了,還是別想了。」片刻之後,今夏誠懇勸他道,「感情的事兒本來就是糊裡糊塗的,還是莫細想的好。你只要心裏知曉我有諸多好處就行了。」

  陸繹從諫如流地點了點頭,反問她道:「那我的諸多好處,你可知曉?」

  「當然了!我一直都覺得大人你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娘肯定喜歡你得緊……」她頓了下,驚道,「不好,我娘正撮合我和易家三公子,這事可怎麼辦?」

  「這事兒也不難辦,只是——你自己想嫁給誰?」

  陸繹低垂眼簾,理了理衣袖,隱下眼中的期待和不安。

  「我還是想……」眼下,今夏確定了他的心意,心底滿滿地甘甜,笑瞇瞇道,「嫁給你。」

  陸繹抬眼,雙目之中,光彩斐然,面上極力淡然笑道:「如此甚好,你不必擔憂,此事我來解決。」

  「你來解決?」今夏先是一喜,緊接著便不安地叮囑道,「哥哥,你可別把易家三公子直接抓到北鎮撫司裡頭去啊。」

  「怎得,現下就開始替他擔心了?再說,我看上去有那麼簡單粗暴嗎?」陸繹瞪她一眼。

  「我就是隨口這麼一說……」

  今夏話音未落,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叩門。

  「大公子,外間馬車都已準備妥當,可以出發了。」是岑福的聲音。

  陸繹應道:「知道了。」

  然後,是岑福腳步走遠的聲音。

  今夏彎腰去撿方才落地的小包袱,背上肩膀就欲走:「又該出發了。」

  她的手還未觸到門,人就被陸繹拉了回來。「等會兒,不急,你把方才那句話再說一遍。」他低首朝她道。

  「哪句?別把易家三公子弄到北鎮撫司?」

  「不是。」陸繹慢吞吞道,「是你想嫁給誰的那句話。」

  今夏楞了楞,認真地慢慢道:「你想娶我,我心裏歡喜得很,我也特別特別想嫁給你。」

  望著她笑瞇瞇的臉,陸繹不禁低俯下頭,正要吻上她時,冷不丁她湊上前,在他唇上用力地親了一下。

  「我可以這樣的,對吧?」她笑得眼睛瞇起。

  「嗯……」陸繹歪頭看她,「其實你私下裡想了好久吧?自從那夜在沈夫人家中之後。」

  今夏志滿意得地嘻嘻一笑,轉身出門去。
  
  因昨日之事,擔心楊岳與阿銳再起衝突,岑壽與楊岳調換了馬車,岑壽負責運載禮品和阿銳的這輛馬車,而楊岳則被調到載著丫鬟和老嬤嬤的馬車。

  今夏坐在車轅上,望著前頭陸繹的身影,越看心裡越美滋滋的。

  行了好長一段路,旁邊駕車的岑壽終於忍不住,斜眼睇她道:「你到底在傻笑什麼?」

  「山青水秀,爺看著喜歡,不行啊!」

  今夏伶牙俐齒地頂回去。

  「一個姑娘家,整天『爺、爺』的,也不嫌膈應。」岑壽看她不順眼得很。

  「這有什麼,我出去辦案子,人家才不管我是不是姑娘家,官爺官爺叫著。」今夏滿不在乎道,「再說,六扇門裡頭,男人能幹的活兒我都能幹,和他們比,我一點不差。」

  說到此處,行在前頭稍遠處的陸繹回頭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顯而易見。

  今夏心情大好,看著陸繹的面子上,之前與岑壽的過節也拋到了九霄雲外,與他閒扯道:「哥哥,你昨日那掌,生猛得很,你學得是什麼功夫?」

  「說了你也不會知曉的。」岑壽冷淡道。

  「你得先說,我才能知曉我到底知曉不知曉,對不對?」今夏話繞得像在說繞口令。

  岑壽哼了一聲,不吭氣。

  好在今夏對他原本就不感興趣,轉而又問道:「你家大公子是自小習武吧?」

  岑壽斜了她一眼,警惕道:「打聽大公子作什麼?」

  「仰慕!仰慕已久。」今夏一臉誠懇。

  「哼,我為何要告訴你。」岑壽還真是油鹽不進,「京城裡頭仰慕我家大公子的人多了,我有那閒工夫一個一個跟人說去。」

  今夏晃晃腦袋,暗自心想:你不說就算了,難道我不會自己問他麼,你家大公子的性子可比你好多了。

  馬車顛簸,車內傳來阿銳幾聲咳嗽。

  不待岑壽有所動作,今夏已掀簾進了馬車。

  不知是否因為餘毒未清的緣故,阿銳身上的傷口雖都已在癒合,並沒有潰爛的跡象,但是他自醒來之後,四肢一直使不上力,連咀嚼食物也甚是費勁。陸繹給他把過脈,除了脈象虛弱,也看不出其他異樣。

  最要緊的一點,阿銳整個人渾然沒有一點想活下去的跡象,激怒楊岳之後,他再未說過話。

  有人餵他吃食,他便木然地吃下去;若無人餵,他也絕對不會表示餓了或渴了。

  他只是木然地躺著,要麼合目休息,要麼雙目直直地看著虛空的某處,沒有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什麼。

  若說以前的阿銳像一柄隨時出鞘的刀,那麼現在的他只是一塊半截埋在土裡的腐爛木頭。

  今夏探頭看了他一眼,他的樣子和一個時辰前一模一樣,分毫都未曾挪動過。

  「想喝水嗎?」她問道。

  渾似沒看見她一般,阿銳連眼珠都不曾動過,定定盯著車篷頂。

  既然他不吭聲,今夏也不勉強,湊過去端詳了下他面上的傷疤,自言自語道:「你現下的樣子,若上官姐姐見著,不知認不認得?」

  聽見她提上官曦,阿銳的眼珠總算動了一動,今夏沒有忽略這細小的變化。

  「你想回去見她?」她接著往下說,故意唉聲嘆氣道,「不過可惜呀,莫說現在你像個廢人一樣根本回不去,便是能回揚州去,你也見不著她了。」

  聞言,阿銳雙目迅速對上她,目中恨意凜然。

  「她、她……怎麼了?」他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卻是用盡全身氣力。

  今夏不答,卻不急不緩和他聊起來:「上官姐姐原來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我也才知道,你知曉嗎?」

  不等阿銳回答,她又接著道:「現下沿海一帶倭寇鬧得凶,上回不是還跑到揚州了麼。對了,那次你也遇見的,還為了上官姐姐受了傷……你身上中的也是東洋人的毒,是被誰害的?」

  阿銳狠瞪著她,並不言語。

  「你不肯說,我也猜得出來,雖說是你殺了翟姑娘,可在那人眼裡,你們倆也沒甚區別。翟姑娘是一枚棄子,你也是一枚棄子。」今夏慢悠悠道。

  聽到此處,阿銳下顎微凸,牙關緊咬。

  「唉,上官姐姐趕到浙江抗倭,也不知是不是很危險,她若弄成你這樣子,可怎麼好……你瞪我做什麼?」

  「不許你咒她!」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今夏這才低首正色看他:「胡總督請了南少林的和尚下山抗倭,方丈書信給俗家弟子,請他們趕往浙江抗倭。不光是上官姐姐,還有謝霄,我在謝府連送行席都吃過了……上官姐姐是怎樣的人難道你不知曉?她在做什麼事,你又在做什麼事,你在這裡心裡想著她有用嗎?能幫她擋刀還是能幫她擋劍!」

  將嘴唇緊緊抿住,阿銳目中有質疑有猶豫,卻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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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3: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因昨日大雨,道路泥濘,這一路行得甚慢,直至日上中天都沒有找到可以歇腳的小店,連茶寮都沒見著一個。

  一行人中陸繹、今夏等人皆是在路上顛簸慣的,倒不覺得如何,但淳于敏並丫鬟嬤嬤卻吃不消這般勞累,陸繹尋了一處稍稍乾爽的地方,讓她們下馬車歇息透氣。岑福則奉命先往前頭探路。

  礙於身份有別,今夏心裡雖然甜滋滋的,言行間卻絲毫不敢造次,連多看陸繹兩眼都生怕被旁人看出端倪來,反倒對他愈發疏遠。

  「袁姑娘,這是我家姑娘讓我送來給你的。」一丫鬟行過來,手上托盤上擺著一杯水。

  「多謝你家姑娘,我帶了水囊。」

  今夏推辭道。

  「這是滴了玫瑰露的清水,有助於提神醒腦,姑娘特地讓我送過來的。」丫鬟口齒伶俐,很會說話,「姑娘說,昨日她在袁姑娘面前失態,聽說還差點讓人誤會袁姑娘你,姑娘實在慚愧得很,還請袁姑娘原諒。」

  「不不不,暈血嘛,我知曉這毛病,怪不得她。」今夏忙道,見丫鬟仍殷勤地捧著托盤,只得把那杯水拿過來一飲而盡。

  既然淳于姑娘這般知書達理,她也須表現下自家的寬廣胸襟,行到淳于敏跟前,笑道:「多謝姑娘的水,昨日之事,不必介懷。」

  「袁姑娘快請坐。」

  淳于敏嫣然一笑,忙命丫鬟取了綉墩,請今夏坐下。

  今夏瞧她面色蒼白,大概是山路顛簸的緣故:「淳于姑娘不常行遠路吧?」

  「見笑了……」淳于敏慚愧笑道,「大概是昨日下雨的緣故吧,馬車有點顛簸。你們平素在外辦案,若是遇上大風大雨,想來必是辛苦得很。」

  今夏擺擺手:「大風大雨其實挨一挨也就過去了,最怕是遇上塌方,那才叫走背字呢。」

  不遠處岑壽聽見她的話,本能地皺了皺眉頭,卻看見身旁的陸繹看著樹林無緣無故地微笑,他循著陸繹的視線往林子裡頭望了又望,什麼異常都沒有,著實叫他費解得很。

  不多時,便看見岑福折返回來,面帶憂色,翻身下馬,急行至陸繹面前稟道:「大公子,前頭不到二里地塌方了,沒法過去,恐怕我們得折返回去,又或者另尋一條路。」

  塌方!今夏扶額,居然真讓她給說中了。

  岑壽沒好氣地瞪了眼她,目中含義不言而喻,嫌棄她是個烏鴉嘴。

  陸繹神色間波瀾不驚,自取了地圖查看,片刻後道:「折返到方才的路口,然後朝東南方向走,再往前就到玄音觀。」

  「咱們要去道觀?」今夏忍不住探頭問道。

  「玄音觀原是道觀,因香火好,來往的人多,漸漸在山腳下就形成了一個鎮子,鎮子也叫做玄音觀。」陸繹側頭看她,忽而一笑,「半仙,說句吉利話來聽聽。」

  「……」今夏笑嘻嘻的,腦子都不帶轉一下,出口便是,「步步高升,早生貴子!」

  也沒料到她竟會說這話,陸繹也怔了怔,繼而大笑,連連點頭道:「說得甚好。」

  岑福與岑壽就候在一旁,他兄弟二人本是陸家的家生子,打小便認得陸繹是大公子,知他性情沉穩,喜怒內斂,難得見到他笑得這般暢快。兩人對視片刻,一人瞭然,一人詫異,心下各異。

  淳于敏對陸繹並不相熟,在此次同行之前,也只在陸繹探外婆時打過一、兩次照面而已。但陸繹的事情,她卻自家人口中聽說不少,文才武略如何如何出眾,做事有條有理,性情又是難得沉穩,不像尋常官宦子弟那般跋扈。此番同行,陸繹對她也甚是照顧,言談舉止溫文有禮,她卻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生疏隔閡。這時見到陸繹大笑,眉目間光華盡綻,並無平日所見的收斂,她不由也怔怔了,望向他身旁的今夏……

  改道玄音觀,從地圖上瞧,雖是繞了些遠路,但路卻好走了許多,馬蹄踢踢踏踏,行起來快了許多。

  這一路過去,路上的人愈行愈多,到了天快黃昏,已接近玄音觀時,簡直就是被人群簇擁著在往前走。

  今夏環顧四周,心下著實詫異,探頭問馬車旁一位胖乎乎起勁趕路的大嬸:「大嬸,您也是往玄音觀去?」

  因走路而走得臉紅撲撲的,大嬸氣都喘不勻,顧不上與她攀談,只點了點頭。

  「咱們同路,要不您上來歇口氣?」今夏招呼她坐到車轅上,岑壽斜睇了她一眼,沒吭聲。

  大嬸猶豫了片刻,身子一挪,坐了上來,邊抹汗邊朝今夏謝道:「多謝了……哎呀……還是你們馬車舒服,你們這是去瞧病的吧?」

  「瞧病?給誰瞧病?」今夏奇道。

  大嬸也是一楞:「你們不是趕著去玄音觀找道長的嗎?」

  「找哪個道長?」

  大嬸見她全然不知道,這才好心告訴他道:「明日是穀雨,這兩日鎮上有廟會,有一位極有本事的道長來玄音觀,在山門外擺攤為人消災解難,周圍十里八村的人除了趕廟會,一多半都是趕著去會這位道長。」

  「道長?算卦的?」

  「不光算卦,他還給人看病、合八字,靈得很。去年我找他算何時能嫁出去,他算得一點都不差,所以今年我還得找他算算什麼時候能抱個男娃。」

  今夏聽得心思也有點活絡:「這麼靈,那我也得去算算,看什麼時候能升職加薪。」

  聞言,岑壽鄙夷地盯了她一眼。

  「那道長什麼名號?」今夏趕忙問道。

  大嫂神情惋惜:「那位道長可是高人,來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名號都不曾留下。」

  身為捕快,這幾年在衙門裡面耳濡目染,今夏見過的十位高人倒有九位是騙子,當下默了默,心下暗忖:說不定是個行走江湖的騙子,不敢留名號,說不定是怕被人追債吧。

  往前行了不久,黃昏時分便進了玄音觀山下的小鎮,由於廟會的緣故,原本就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儘是人,通往山上道觀的石徑也可看見人頭攢動。

  客棧生意幾乎間間爆滿,岑福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家尚有兩間空房的客棧,加了價錢,才總算順利讓陸繹和淳于敏住進去,剩下的人只能在馬車上將就一宿。

  岑福將陸繹的行裝拿到房間,打點好一切,見陸繹始終不開口,不得不試探問道:「大公子,袁姑娘那邊,卑職是不是再找店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給她騰間房出來。」

  陸繹思量片刻:「不用……」

  今夏是風餐露宿慣了的,往日錯過宿頭,野地裡隨便一裹也照樣睡覺。眼下見陸繹與淳于敏住進客棧,不禁嘆了嘆人家投胎的準頭,隨即就被客棧不遠處琳琅滿目的小攤子吸引住了心思。

  因人就歇在馬車上,馬車上的諸樣物件都不用卸下來,倒是省事得很,加上岑壽一副極不待見她的神情,今夏索性躲開來,向楊岳交代了一聲,美其名曰了解周遭環境,便沿著小街一路逛下去。

  雖是個捕快,整日裡舞刀弄棒,可今夏骨子裡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家,看見光潤細緻的小瓷人、小巧精緻的竹編馬車等等小玩意兒就走不動道兒,躬著腰一樣一樣地細看,詢價,搖頭嘆氣,然後接下去瞧下一件……

  就這麼慢騰騰地順著小攤走,不知不覺間行至通往山上道觀的石徑之下,周遭華燈初上,抬眼看蜿蜒上山的石徑小道,提著燈籠的行人由上而下,燈火閃爍其間,別有一番景象。她仰頭看著,正尋思著自己是不是也該上山找道長算上一卦,又躊躇囊中羞澀,恐怕香火錢也付不起……

  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溫厚。

  今夏怔了怔,轉頭看去,正是陸繹。

  陸繹神情自若,瞥她道:「逛得這麼出神,你錯過飯點了可知曉?」

  今夏呆住,如夢初醒繼而一臉的悔恨:「……你們都用過飯了?」沒趕上飯點就意味著得自己掏錢吃飯,這對於今夏來說絕對是人生中不可饒恕的錯誤。

  陸繹點頭:「岑福他們,還有楊岳都吃過了。」

  今夏聽出些許生機:「大人,你還沒用飯?」

  陸繹不做聲,淡淡掃了她一眼,便仰首去看燈火闌珊的蜿蜒山路。

  「正好,我陪你啊,一個人用飯多無趣。」今夏笑瞇瞇地歪頭看他,「大人,你想吃什麼?」

  「你呢?」陸繹反問她。

  「我什麼都吃,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只要煮得熟,沒有我吃不下的。」今夏很是豪邁。

  「失敬失敬。」陸繹睇她。

  今夏作謙虛狀:「哪裡哪裡,是六扇門領導有方。」

  陸繹往前信步而行,手仍舊挽著她的,口中道:「聽說此地的竹鷓鴣很有名,肉嫩味鮮,既然來了,不妨嘗一嘗。」

  近旁便有一家飯店,今夏喜滋滋地隨著陸繹踏進去,便見方桌邊有一人,藍衣飄逸,遂上前笑喚道:「小藍道長!」

  藍道行抬首,看見今夏,也是一笑:「姑娘今夜可比昨夜有神采。」

  說話間,他看見今夏身後的陸繹,也看見相挽的手,微笑著看向陸繹。

  「看來我與姑娘有緣,不介意的話,請坐。」他起身相讓。

  今夏自然是不介意,但卻不知陸繹是否願意,目光詢問地望向他。陸繹見藍道行雙目清澈,舉止間並不似尋常江湖術士,遲疑片刻,看了今夏一眼,方才坐下:「叨擾道長。」

  藍道行的行囊擱在旁邊長凳上,一根細竹竿挑著布幡歪靠著,今夏側頭瞧了瞧布幡上的字,興緻勃勃地問道:「小藍道長,你還會算卦?」

  「行走江湖,混口飯吃而已。」藍道行笑了笑,伸手將自己的布幡豎起來搖了搖,「奇門遁甲,紫微斗數,四柱八字,陰陽五行,九星風水我皆略通一二。」

  「這麼多都懂……」今夏嘖嘖,「你為了混口飯吃真是挺拚命的。」

  「哪裡,不瞞姑娘,醫術我也略通一二,什麼灰甲、牛皮癬、痔疾等等難言之隱,便是家中小貓小狗有了毛病,我也都看得。」

  今夏肅然起敬:「道長果然博學多才……當真治得好?不會是騙人診金吧?」

  藍道行不緩不急,淡然答道:「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陸繹在旁始終一言不發,直至聽到此處方才微微一笑,問道:「是命又該如何?」

  「命,是骨子裡的病,投八卦爐,壓五行山,銅漿鐵汁,也許就能等到一線生機。」藍道行答得甚快,似乎早就知道他會有如此一問。

  兩人四目相對……

  這道士似俗非俗,見識異於常人,倒不能小覷於他,陸繹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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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4: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今夏嘿嘿壞笑著,小聲道:「小藍道長,你知不知曉自己闖下大禍了,居然偷看!你可知我們是誰?」

  「看姑娘這落落大方的氣度,還有這位公子通身的氣派,該是公門中人吧。」藍道行神情自若道。

  被他誇的很受用,今夏笑眯眯地轉頭去問陸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落落大方?」

  陸繹思量片刻:「用沒臉沒皮比較準確。」

  「……」

  今夏呲牙。陸繹伸手揉揉她腦袋,輕而易舉地把她鎮壓下去。

  「小藍道長,給我算個命,我要算前程!」她轉向藍道行,「我想知曉我什麼時候才能升職加薪。」

  藍道行笑著點點頭。

  「等等……你那些奇門遁甲、紫微斗數,哪個最便宜?」今夏不放心地問。

  「姑娘測個字吧,只要五個銅板。」

  聽聞才五個銅板,今夏頓時一喜,緊接著又擔憂道:「……不會便宜沒好貨吧?」

  「價廉物美,童叟無欺。」藍道行笑如春風。

  於是,請店家取了紙筆過來,今夏持筆沉吟片刻,心想自己是六扇門的捕快,便在紙上寫了個「捕」字。

  她將紙朝著藍道行推過去。

  「捕。」藍道行看著紙上的字,思量道,「捕,左手右甫……」

  「怎麼樣?年內能升職嗎?」

  見今夏一臉關切,陸繹在旁看著不免好笑。

  「左側為手,手者,拳也,姑娘所做之事免不了要與人動拳腳,甚是辛苦呀。右側為甫……」藍道行抬眼看了下她,才接著道,「有水便是浦,浦者,瀕也,近水之處方有生機。」

  「等等,等等!」今夏不解,「為何要添水,添別的不成嗎?」

  藍道行笑著指指她的手邊,她低頭望去,正好是一杯茶水,方才順手拿來喝的。

  「所以姑娘所問升職之事,一來是要與人動拳腳,二來是在近水之處。」藍道行接著道。

  「近水之處?這範圍也太大了,是井水、還是江水、或是海水?」

  「浦,應是江河入海之處。」

  今夏想了想,這番正是往沿海,可不就是近水之處,如此說來年內升職有望。如此一想,她頓時喜滋滋的。

  瞧她神情,陸繹豈會不知她在想什麼,附到她耳邊笑道:「看來這趟你是準備蟾宮折桂去了,恭喜呀。」

  今夏心情甚好,也不理會他的取笑,慫恿道:「道長是奇人,算得真準,大人,你也測個字吧。」

  「我……」

  他尚在遲疑,藍道行已經微笑著將筆遞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也罷,我就當是陪你。」陸繹笑了笑,接過筆來,寥寥幾筆便寫了一個字。

  今夏望去,紙上赫然也是個「捕」字。他與自己用同一個字,此舉多少有些故意為難藍道行的意思,大概他還是覺得藍道行是個江湖騙子吧。

  藍道行看了看字,不慌不忙,面上微笑不變,問道:「公子所問何事?」

  陸繹沉吟片刻,對上他雙目,慢慢道:「未竟之志。」

  藍道行點了點頭,低首仍去看字:「捕,左手右甫;艮為手……從艮卦來看,公子行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說則說,一切必須審慎抑止為是。」

  陸繹淡淡一笑:「道長說得雖是,卻含糊了些,當行則行,當止則止,這話擱誰身上都可用。」

  「公子莫急,再來看右側,甫者,有車才是輔,如今偏偏缺了車……」

  「等等!」今夏奇道,「方才你說我的甫添水,是因手邊有水;為何他的甫就該添車呢?他的手邊可什麼物件都沒有。」

  藍道行笑道:「這位公子與姑娘不同,他是朝上之臣,為臣者,君之輔佐也,他本就該佔個輔字。只是眼下,缺了車,這便是公子未竟之志的緣故。」

  似聽出些許弦外之音,陸繹面色漸漸凝重,問道:「何為車?」

  「可長驅直入,可以一當十,最後……」藍道行頓了頓,才含笑接著道,「還可以棄車保帥。」

  他二人這番對話,今夏聽得雲山霧罩,只覺得雙方神情各自有異。

  過了好半晌,陸繹才道:「敢問道長從何處而來?」

  藍道行雙目看著他,笑著緩聲道:「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今夏一怔,斜月三星洞,這不是《西遊記》中孫悟空拜師修行之地嗎?這道長看笑話也就罷了,還在陸繹面前說這般頑笑話,只怕陸繹輕饒不得他。

  陸繹聞言,並未著惱,接著問道:「師從何人?」

  藍道行不答反問:「你說,流沙河中沒有水,只有沙,還住了位捲簾大將,怪不怪?」

  聽得此言,陸繹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想來是高人,可惜我無緣識得。」

  藍道行笑了笑,擱在茶杯旁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叩了幾下桌面,總算未再說那些神神叨叨的話,伸手取了桌上的兩張寫了「捕」的紙,瞧了又瞧,然後望向今夏笑道:「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就不想問問姻緣?」

  「想啊。」

  今夏忽意識到一件大事,把陸繹寫得那張「捕」字端端正正擺到藍道行面前,傾身低聲問道:「小藍道長,你再幫我瞧瞧,他以後的老婆是誰?他會納妾嗎?會納幾個妾?」

  話音才落,她就被陸繹扳著肩膀,摁回長凳上。

  「你想得夠長遠的。」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事,我當然要問清楚了。」今夏咕噥著,「萬一,你是想著三妻四妾的人……」

  「什麼三妻四妾,我何曾想過……」陸繹微惱道。

  「兩位、兩位,」藍道行忙打圓場道,「我看這位公子不似貪戀美色之人,姑娘不必憂心。這樣吧,除了測字,我再送你們一對姻緣石,如何?」說著,他從隨身行囊中掏出來,花紋斑斕的小石頭編在紅絲繩中。

  既是送的,今夏笑瞇瞇地接了過來,端詳片刻,怎麼瞧都覺得上頭的小石頭尋常得很。陸繹拿在手中把玩著,也不說究竟要不要。

  「有什麼用?」今夏問道。

  「莫瞧它不起眼,這可是在宋城月老祠前開過光的。」藍道行笑著補充道,「可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今夏瞅瞅陸繹,他也瞥了她一眼。

  「道長說得這麼好,你收著就是,看我作什麼?」陸繹道。

  「也是,我娘老說有棗沒棗打三竿,那我就收著,說不定真的靈驗。」今夏朝藍道行笑道,「謝謝小藍道長。」說著,她自懷中摸出五個銅板,戀戀不捨地付給藍道行。

  正巧,店小二將藍道行所點的路菜包好送了過來,藍道行收了銅板,整理好行囊,起身向陸繹今夏告辭,便徑直飄然遠去。

  陸繹瞧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神情若有所思……

  「怎得?覺得他有古怪?」今夏問道。

  「你覺得呢?」他反問她。

  今夏仔細回想了下:「道袍半舊發白,靴梆磨得起毛,頭上髮髻束得一絲不亂,他是個真道士,至少是做了一陣子的真道士,否則衣衫靴子不至於這般合身。只是他說話行事,確是古怪得很。」說著,她便將昨夜藍道行把鈴鐺繫在魚線上一事告訴陸繹。

  聽了這段,陸繹陷入思量之中,忽聽今夏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我知道了,斜月三星洞,就是一個『心』字,他原來是心學門人,難怪行事與旁人不同。」今夏瞭然道。心學,作為儒家的一門學派,為明朝王守仁所創建,與宋朝朱熹的理學對立,強調心則是理,知行合一。

  「你認得哪些心學門人?」陸繹問她。

  「哪裡認得,只是聽說唐大人、徐大人似乎和心學有點關係。還有京城裡頭,隔三差五就有光著身子滿大街跑的,抓到衙門裡就說他自己是心學門人,要從心所欲什麼什麼的,壓根沒法和他說理,只能打一頓大板。」今夏搖頭嘆氣。

  陸繹扶額,半晌後又問她道:「昨夜遇見藍道行的事情,你可對旁人提起過?」

  今夏搖頭:「沒有。」

  「好,關於他的事,莫再向第三個人提起,便是楊岳也不要說。」陸繹沉聲道,看見今夏疑惑的目光,「先莫問我緣故,將來我弄清楚了再告訴你。」

  既然他這般說,今夏便不問緣由,點了點頭。

  「我只問一句,」她不放心地拿起姻緣石,「這東西還能不能收著?」

  陸繹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今夏喜滋滋地將姻緣石繫在腰帶上,卻見陸繹將姻緣石收入懷中。

  「你怕被人瞧見,是不是?」她取笑他,「堂堂錦衣衛正四品僉事,一表人材,還繫塊求姻緣的石頭,生怕人笑話吧?」

  陸繹理了理衣袍,淡淡道:「我是擔心與人動手時不小心碰壞了。」

  「……」

  未料到他竟是愛惜之意,愛惜姻緣石,自然便是愛惜與她這段緣分,今夏頓覺得自己及不上他,訕訕一笑,將自己的姻緣石也在懷中放好。

  這夜諸人睡下,直至夜半無事。

  三更剛過,聽得四下寂靜,陸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躍出,潛入夜色之中。沿著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飛掠而過,來到玄音觀山下的溪邊石灘。

  月如霜,一人半舊藍衫,背對著他,魚線仍舊垂在溪水之中。

  陸繹緩步上前,一言不發,也看著暗沉沉的溪水。

  過了好半晌,藍衫人轉過頭來,正是藍道行,笑著看向陸繹:「陸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邊叩了三下,是讓我三更過後到水邊來的意思吧。」陸繹淡淡道,「今夏提過,你在溪邊以鈴鐺垂釣,我猜這水邊應該就是溪邊,而非井邊。」

  聽罷,藍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轉而面色肅然,整理衣冠,朝陸繹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隱之命,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這是書信。」他自懷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書信,遞給陸繹。

  果然是何心隱,流沙河中沒有水,卻有個捲簾大將,河字去掉水,加上單立人,便是「何」字。陸繹早已隱隱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開書信,讀罷後方才看向藍道行。

  「你可知何心隱為何讓你來見我?」他問道。

  藍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來,我自幼在道觀修行,無父無母,既沒有牽掛,也不至於牽連他人。」

  陸繹思量道:「進宮一事,安排起來要費些功夫。聖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補進一個。」

  「小道靜等大人安排。」

  「你……之前所說的車,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記得藍道行的那些話。

  藍道行笑了笑,不答反問道:「大人覺得小道可否?」

  陸繹不答,只看著溪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既甘願當我的車,以一當十,長驅直入,那麼我自然也會儘力保你周全。」

  「陸大人此言差矣。」藍道行正色打斷他,「此事要順利,就不能牽扯到任何人,否則必被嚴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所說的,陸繹怎會不知,當下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你這般想,甚好。」

  藍道行俯身將身側的魚竿拿起,連魚竿帶魚線,乾脆利落地擲入溪中。只聽得溪水作響,片刻後歸於平緩的流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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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接連又行了幾日,即便聽了今夏的話,但阿銳似乎並不相信,仍是不願進食。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扶起阿銳,鉗了他喉部,手法嫻熟地硬是把米湯灌進去。今夏在旁看著,讚歎之餘,總覺得這手法應該是在北鎮撫司裡頭灌毒藥練出來的。

  終於,他們到達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還有宋嫂魚羹、西湖醋魚、蜜汁火方、叫花雞等等讓人僅聞名就食指大動的名菜。

  若在往日,來到這等美食薈萃的寶地,楊岳必是心情激蕩,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蘭葉之死的陰霾,連話都少得很,更別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見楊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著帶他去吃幾道好菜,畢竟是他興趣所在,說不定能讓他打起些許精神來。遠遠瞧見杭州城門時,她便按耐不住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來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曉?」

  岑壽斜睇了她一眼:「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樣,若是知曉,待會進了城應該就有一頓接風宴,菜品想來必定不俗。」今夏雙目晶晶發亮。

  岑壽哼了一聲,教訓她道:「雖說你們是六扇門的,但既然現下借調過來了,還跟著大公子,就別露出這等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模樣,平白地給大公子丟臉。」

  今夏聞言,也重重哼了一聲,譏諷道:「昨兒的烤豬蹄,一盤子總共六個,也不知曉是誰,一口氣就啃了三個,弄得別人都沾不到邊,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長長的。

  被她這麼說,岑壽臉不禁一紅,昨日的烤豬蹄又香又彈牙,他一直沒禁住口,多吃了兩個,沒想到就被這丫頭瞧在眼裡記在心裡,著實可惡。

  今夏見他悶不吭聲,便勾了頭去瞧他:「那會兒,你怎麼不惦記著是不是給你家大公子丟臉呀?」

  「你……」

  「你什麼你,民以食為天,想吃點好吃的,不丟人。」今夏扮鬼臉,「你家大公子才不會介意呢,你還端著臭架子,矯情!」

  說話間,馬蹄噠噠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進城門。

  城門外,莫說前來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個街面上,連走動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見,商鋪只開張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會這般蕭條,不知何故,眾人皆十分詫異。岑福不等陸繹吩咐,便尋了路旁尚開張的商鋪詢問:「請問,這街上的人怎得這麼少,城中可是有變故。」

  「今日正午在北門外斬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熱鬧去了。」商鋪老闆道,「等過了正午,就慢慢熱鬧起來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趕上這檔事兒,陸繹一怔,繼而翻身下馬,上前問道:「監斬官是何人?」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鋪老闆見他們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聽說有兩浙總督胡大人,還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陸繹思量片刻,疾步上馬:「走,去北門!」

  此時的北門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水泄不通,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裡三重外三重。汪直身為倭寇頭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佔地為王,招募了許多日本人,擁有火槍和戰船,可以說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區倭寇橫行,與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關的。此番汪直被捕,兩浙百姓無不紛紛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數,皆對汪直恨之入骨。

  陸繹等人趕到北門時,看見的正是群情洶湧的百姓,口中痛罵汪賊,恨意溢於言表,令人膽顫。

  將淳于敏和丫鬟嬤嬤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壽與楊岳守著,陸繹本想讓今夏也留下,但轉眼間就找不著她人影。

  「今夏呢?」他皺眉。

  「馬車剛停下,袁捕快就竄出去了。」岑壽指了指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不可思議地嘖嘖道,「這丫頭是泥鰍變的吧,這樣她都能鑽進去。」

  陸繹暗嘆口氣,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頭開路。

  岑福頷首領命,自懷中掏出錦衣衛的腰牌,原本擁擠的人群,見到這個銅製腰牌,無不紛紛避讓。陸繹緩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頭,行刑台前丈余處,方才停下腳步。

  數隊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嚴陣以待。

  此時已是初夏,正午將近,日頭將刑台曬得熱烘烘的。陸繹瞇眼望去,為首的監斬官正是胡宗憲,他身側還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著官袍,卻立在距離胡宗憲最近的地方,眉頭緊皺,甚至不快的模樣。

  胡宗憲面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罵聲潮一波又一波,他渾然充耳不聞。陸繹等人近台前來,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陸繹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過照面,故而不識的,只知是錦衣衛。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車,送上刑台之時,百姓們的憤怒之情達到頂峰,紛紛怒罵,更有甚者,帶了穢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擲,弄得劊子手一時不好近前。

  穢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鬚髮上,臭味四下溢開,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後轉頭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憲,唇邊嚼著一抹冷笑……

  對上汪直的目光,胡宗憲目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是眉間緊皺。

  兩人對視良久。

  今夏擠到陸繹身旁,詫異道:「他盯著胡大人做什麼,莫非胡大人許諾要保他無事?所以恨他言而無信?」

  陸繹不語,只搖搖頭。

  正午時分已到,胡宗憲側目躲開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斬立決的令牌,往刑台上拋去……

  令牌落地有聲,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爹爹……」汪直兒子哀哀喚了一聲。

  「孩兒莫怕,黃泉路上,有爹爹陪著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憲,轉而望向周遭百姓,朗聲道,「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儘是嘩然之聲。這些百姓久居於此,受盡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斬了這個倭寇頭子,豈會相信他的話,只當是汪直垂死掙扎胡言亂語。

  行刑台上的胡宗憲聞言卻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揮手:「斬!」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百姓中爆發出歡呼喝彩之聲。

  「一個倭寇頭子,居然說他死之後,會苦了兩浙百姓……」今夏費勁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於此,難不成他還覺得自己有功?」

  陸繹不動,低聲朝她道:「胡宗憲旁邊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個師爺?」今夏瞇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黃面皮,鬍鬚細長,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他是徐渭徐文長。」陸繹淡淡道,「當年我爹爹打算請他入幕,卻被他拒絕。沒想到,他竟到了胡宗憲的帳下。」

  今夏嘖嘖道:「如此看來,果然不是一般人,連你爹爹都沒瞧上。」

  陸繹瞥了她一眼。

  今夏趕忙改口道:「其實都是緣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呀,讓你爹爹看開些。」

  陸繹沒搭理她的話,接著道:「徐渭此人雖無功名,卻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詩詞書畫,還有兵法……」

  說到此處,今夏已意識到了什麼,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憲離開。

  「斬汪直的時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臉的不痛快。」徐渭若是個看重名利之人,當年就不會拒絕陸炳的入幕之情,今夏憶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難道,汪直此案另有隱情。」

  陸繹轉向她:「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偏頭瞧她,順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鬢邊擠亂的髮絲。

  汪直父子的屍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沖洗著行刑台,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陸繹等人也回到馬車邊。

  淳于敏久居閨中,何嘗見過這等場面,雖未親眼看見行刑,但光是聽周遭的聲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離開馬車。聽到陸繹回來,連忙掀開車簾,緊張問道:「人斬了?」

  陸繹點了點頭,見她臉色煞白:「受驚了吧?」

  淳于敏連忙搖搖頭:「沒有。」

  「咱們最好先去吃點東西壓壓驚。」今夏在旁好心提議。

  岑壽難以理解道:「剛看完斬首,你怎麼還惦記著吃?」

  陸繹轉向她,面上似笑非笑,問道:「你餓了?」

  「哥哥,我一受驚嚇,就特別容易餓。」今夏滿臉誠懇,不容人質疑,「我想淳于姑娘大概也是這樣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麼。」陸繹挪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飯再找地方落腳。」

  今夏笑瞇瞇地正欲躍上馬車,眼角處晃過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實。她轉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謝霄卻是誰,離開烏安幫後他復蓄起鬍子,根根如短針,很有些氣勢。

  「謝家哥哥!」今夏連忙喚道。

  與謝霄在一起的,還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氣;另外還有一人,人高馬大,一頂黑斗笠壓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

  瞧見上官曦,今夏比看見謝霄還要歡喜,提高嗓門喚道:「上官姐姐,你也來了!」

  清脆的聲音傳入馬車內,阿銳豈能聽不見,全身一震,豎起耳朵留意聽外間動靜。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溫婉一笑,繼而向陸繹拱手施禮。

  楊岳也過來與他們拱手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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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4: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於周遭嘈雜人聲中,毫不費力地辨出她的聲音,短短几個字,對於阿銳而言,如驚雷如烈焰如沒頂洪水,腦中完全無法思考。僅僅隔著馬車隔板,兩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經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卻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時,竟然還能聽見她的聲音。

  謝霄看見今夏倒還歡喜,只是看見陸繹在旁,便沒好氣,甕聲甕氣道:「你們走得比我們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還有……」今夏不便說因為淳于敏同行,為了照顧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許多,「總之是一言難盡。你們呢?是特地瞧熱鬧的?」

  「我們那裡有這等閑心,剛進嘉興就遇上倭寇,攆了他們一路,昨兒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順道來看看倭寇頭子長什麼模樣。」謝霄傲然道。

  「攆了倭寇一路?聽著就好生威風!」今夏笑道,「哥哥,記不記得初見時我就喚你作大俠,你果然有大俠風範。」

  謝霄聽得甚是受用。

  陸繹在旁輕輕瞥了一眼今夏,並未說話,將目光投向旁邊一直未說話的黑斗笠人,忽然淡淡道:「看來,你的腿傷已經無礙了。」

  那人聞言,怔了怔,將斗笠取下,聲音生硬而戒備:「陸大人,別來無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當初陸繹一腳踢斷他腿骨的情景尚歷歷在目,儘管後來陸繹故意放了他,他仍對陸繹十分警惕。

  陸繹對他卻有讚許之意:「你是隨他們來此地抗擊倭寇?如此看來,你當初在船上說劫生辰綱是為了邊塞百姓,倒是一句實話。陸某佩服!」

  聽他這麼一誇,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來,訕訕道:「陸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舊相識,正好大家一塊吃頓飯去吧。」今夏熱情道。

  上官曦婉拒道:「不了,廟裡的師兄們就在不遠歇腳,我們還得過去和他們會合,馬上要離開杭州了。」

  「對了,我記得離開揚州時阿銳下落不明,可找著他了?」今夏故意問。

  「還沒有。」上官曦嘆了口氣道,「我爹爹說會幫著我繼續找,你們是官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訴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曉姐姐在此地,說不定也會趕了來幫你。」

  「他若在此地……」上官曦似有點愣神,過來片刻,才半是嘆息半是傷感道,「他若在就好了。」

  馬車內的阿銳聽著,手指死死扣在車壁上,雙目痛楚地緊閉上。

  今夏略有些失望:「啊,你們就走了?那以後該去何處尋你們呢?」

  「眼下倭寇四處流竄,我們也是居無定所,只跟著廟裡的師兄們走。」上官曦笑了笑,「說不定,哪一日咱們就又碰上了呢。告辭!」

  謝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別。

  今夏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灑脫豪邁,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遠了,還看。」陸繹輕道,「這般捨不得嗎?」

  今夏壯懷激烈地嘆道:「我也想去抗擊倭寇,好生痛快!」

  陸繹點頭贊同道:「你的功夫雖然三腳貓了點,不過給和尚們當個伙頭軍倒是可以,他們應該不嫌棄三頓吃蘿蔔。」

  「……」

  今夏默默無語。

  住進客棧,推開窗子,楊柳曉風拂面,今夏舒展下身體,趴在窗邊看西子湖上的一葉葉小舟,回味著剛剛吃過的佳肴,不得不感嘆杭州天堂之名不虛。然後,她輕盈轉身,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老規矩,你若還是不肯吃,我就去喚岑壽……」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阿銳生硬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飯。」

  「……總算開竅了。」今夏笑道,「你現下知曉我沒騙你吧。」

  接著,阿銳道:「給我請大夫,我不想這麼一直躺下去。」

  「行,我會告訴陸大人。」今夏答應地很爽快。

  「你告訴他,只要能讓我身體複原,我會把我所知曉的都告訴他。」阿銳目中有冷意,「他讓我這麼半死不活地拖到現在,為得不就是這個麼。」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曉些什麼?說來聽聽。」

  阿銳冷眼瞪她:「除了陸大人,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你這人還真是挺見外的,不曉得你這次失蹤,烏安幫會不會有人會滿城地尋你。」今夏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這才晃晃腦袋出門去。

  陸繹剛剛才換上飛魚袍,今夏一進屋便被搶眼的大紅晃了眼,怔在當地,不知他何故要換上這襲官袍。

  「你來的正好,幫我把絛帶繫上。」陸繹自然而然喚她道。

  「哦……」

  今夏取了掛在一旁的絛帶,自後繞過他的腰間,仔細繫好。

  甫一繫好,陸繹回轉過身來,雙手圈上她的腰身,略緊了緊,皺眉道:「明明這一路上都用好飯好菜喂著你,頓頓不拉,怎得一點也不見長肉?」

  今夏隔開他的手,作恭敬狀:「卑職為大人效力,每日殫精竭慮,也是很傷身的。」

  「所以……」陸繹等著她的下文。

  「大人不妨試試每天再加頓宵夜。」今宵誠懇地提議。

  陸繹忍俊不禁,正欲說話,便聽得門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總督派了轎子來接您,我讓他們先侯在棧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憲?他知曉你來了杭州了?」

  「我們已用過飯,又落了腳,他若還不知曉,這兩浙總督不當也罷。」陸繹理理衣袖。

  「對了,阿銳那邊……」今夏忙將阿銳所提之事告訴他。

  「他身上的病症古怪得很,應該和東洋人的毒有關。我已讓岑壽去打聽此地有沒有擅長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針對東洋人的毒。」陸繹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嘆了口氣:「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現下也不知曉她人在何處。」

  「不急,我已讓人調查沈夫人的身份,她不是回老家去麼,待身份查出來,自然就知曉她去了何處。」陸繹不放心地叮囑她道,「晚間我恐怕回來得遲,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揚州,你切勿亂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識時她瞞著楊程萬一頭扎進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尋找生辰綱,陸繹便覺得她這個分寸委實有點讓人信不過,道:「莫怪我沒提醒你,你若偷溜出去,惹出事來,那可是要扣銀子的。」

  「……」

  看著今夏的神情,陸繹頓覺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淳于敏倚在窗邊,看著西湖美景,順口念道。

  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披風:「姑娘,仔細風大受涼。」

  老嬤嬤將自家帶的被衾鋪鋪好,換下客棧的被衾,又將衣物整理妥當,朝淳于敏道:「連日在馬車,總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我去讓店家備熱水。」

  「不急,你們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柔聲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著,有事喚我們。」

  看著老嬤嬤與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輕輕嘆了口氣。她們是祖姑母家中的家僕,雖說祖姑母待她親厚,服侍她的丫鬟嬤嬤都是厚道人,可她畢竟是投靠了來的,在丫鬟嬤嬤面前也客氣得很,並不敢多使喚她們。何況這趟出遠門,想來她們心裡也是不情願的。

  她坐回桌邊,順手取過一本書來看,翻了幾頁,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這一路行來,她隔著馬車,看表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別是那位女捕快……雖然有時覺得女子這般舞刀弄槍著實不成體統,可更多的是讓她覺得新鮮好奇。

  原以為那女捕快是女子中的異類,但今日隔著車簾她又看見那位「上官姐姐」,那般英姿颯爽,那般不讓鬚眉,著實讓人羨慕。

  伸手想去倒杯熱茶,提壺裡卻一點水都沒有,她剛想喚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過是喚店小二來添水,這點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這般想著,她仔細理了理髮鬢和衣衫,便輕輕開門邁了出去。

  因為不願讓人發覺阿銳的緣故,陸繹讓岑福包下客棧的一處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擾。淳于敏入住時並不曾留意此間格局,只管低頭垂目跟著走,現下跨出門后,便怔了怔,猶豫地向前行去,想著也許馬上就能遇見人。

  行了好幾步,拐過牆角,也未遇見人,她遲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接著往前走。正在這時,她聽見旁邊房間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是個男聲?

  難道有人生病了?會是誰?她忐忑不安,手指緊張地扣著窗欞,試探著往裡頭看。

  什麼都看不清,而那人還在呻吟,聽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掙扎。

  住在這個小院內都是一路同行過來的人,若置之不理,實在說不過去,淳于敏鼓起勇氣行至門口,叩了叩門,輕聲道:「我進來了。」這才推門進去。

  幾乎在她推門的同時,在床上掙扎著想起身的阿銳砰地一聲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駭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應該上前把他扶起來。

  「你……沒事吧?」她試探著走上前,由於阿銳背對著她,她只能胡亂猜測著,「你不是岑福岑壽吧,那麼,你是楊捕快嗎?」

  阿銳艱難地翻身,把自己的手抬起來,想去夠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幾道猙獰的刀疤。淳于敏本已伸手去扶他,看見那手,嚇得連忙縮回去,抬眼間看見阿銳的臉,頓時嚇得驚叫出聲,不由自主地退開數步,身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間正熬藥,聽見這邊動靜,拿著攪藥的竹筷子就趕了過來。

  同一時刻,岑壽、楊岳皆聽見動靜,趕至阿銳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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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4: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楊岳將阿銳復扶回床上,手法雖重了些,但總算是公事公辦的做派。

  「淳于姑娘,您怎麼在這裡?」岑壽本欲上前扶起她,但想到她畢竟是大家閨秀,而男女有別,恐怕多有不便,只得扎著手乾站著。

  今夏連忙將淳于敏扶了起來,順道替她拍拍衣裳上的灰塵。

  「他、他、他……他是誰?」淳于敏驚魂未定,「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當然是人。」今夏拿著竹筷子朝床上點,分析給她聽,「你看他的腳,腳趾頭都是全乎的。鬼沒有腳,所以他是人。」

  岑壽在旁翻了個白眼。

  聞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誰?」

  「這個嘛,此事說來話長,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們到院中喝杯熱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拋給岑壽,「灶間的藥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細別糊了。」

  「你……」

  礙於淳于敏在場,岑壽敢怒不敢言,沒好氣地拿著筷子去了灶間。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緻,今夏領著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熱茶來,給她壓壓驚。

  淳于敏抿了幾口茶水,便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樣?」

  「姑娘,您知曉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對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瞇瞇地問起她來。

  淳于敏點點頭。

  今夏這才接著道:「其實在京城裡,六扇門和錦衣衛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與陸大人同行,也是因為正好缺人手,被借調過來,要不然錦衣衛的事,即便是六扇門也是從來不會過問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讓我別問吧?」

  「不愧是大家閨秀,果然是冰雪聰明。其實姑娘不知曉,反而對姑娘您更好。錦衣衛的事情終歸是知曉的越多就越危險。」今夏小小嚇唬了下她,然後往回找補,「您看,您是陸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貴,我們也得把您保護好是不是?以後那間房您就別進去了,那個人您就當沒見過,跟旁人也別提起這事,這樣我們才安心,陸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繞得有點暈,不過大概意思淳于敏還是聽懂了,就是讓她不要問不要說,權當沒發生過此事。

  「我明白了。」她輕聲道。

  今夏歡喜,接著又叮囑一句:「您的嬤嬤、丫鬟,也莫要對她們提起才好。」

  「我知曉。」淳于敏抿了口茶,柔聲細語道,「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我雖幫不上忙,總不會故意去壞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這般知書達理,倒讓今夏無端地生出些許愧疚來,也不好立時拋下她就走,便閒談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處?」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腦子裡把地圖搜了一遍,「那還要行些時日呢。老家可還有人在?」

  「大伯家還在城裡住著。」

  「哦,你大伯是作什麼營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與人閒聊也習慣性一句一句地問。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門眾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實回答。兩人聊的時候不長,今夏就把淳於家五服內的親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尋聲找了過來:「原來姑娘在這裡,叫我好找。姑娘餓不餓,蘇杭點心最是有名,我讓店小二送些來給姑娘嘗嘗?」

  「對對對,我在京城就聽說杭州的桂花糕、龍井酥做得極好,別處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沒嘗過。」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讓店家送些過來,咱們倆一塊嘗嘗。」說罷,她便轉頭吩咐丫鬟,丫鬟卻不甚歡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楊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喚來。」

  說著,今夏便去把楊岳拖了來。初時,楊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著她走,待見到淳于敏也在,連忙停了步。

  「到底什麼事?」他問今夏。

  「當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龍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嘗嘗嗎?」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麼說也是位大家閨秀,楊岳覺得多有不便,回絕道:「以後再說吧。」

  正巧,丫鬟端著托盤進小院來,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龍井酥,還有一碟子定勝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們見外,你一個大男人扭捏什麼。」今夏把楊岳拉入亭中,摁著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點,禁不住讚歎道,「大楊,你看!南邊的東西就是秀氣,桂花糕都切得這麼精緻。」

  別的不提,單單說桂花糕,便是楊岳在京城沒見過的,每塊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狀,由上至下分為兩層,上層晶瑩透明,下層雪白如凝脂,只是看著,便叫人賞心悅目。

  楊岳端詳著,心中也不由暗暗讚歎,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還未動,忙相讓道:「姑娘先請。」

  淳于敏含笑讓道:「楊大哥不必客氣。」

  兩人還在相讓,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點頭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點都不膩。」

  楊岳方才拿了一塊,咬一口,仔細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為下面是酥酪,沒想到是用椰漿,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難怪吃在口中一點都不膩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個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會精於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你趕緊學會了,回京城咱們也有的吃。」今夏三口兩口吃完桂花糕,緊接著又拿了塊龍井酥。

  楊岳搖頭道:「你道這椰漿是容易得的麼,便是學會了也沒用。」

  院門口,店小二領進一大隊人來,有擔著箱子的、有拿著提盒的、還有抬著轎子的……兩頂小轎子在隊伍最末端,堪堪擠進院子裡。原本就不大的一個小院,頓時被他們填得滿滿當當。

  今夏費勁地把龍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為首之人,帶著頂木瓜心攢頂頭巾,似個主管的模樣,轉頭瞧見楊岳今夏等人,連忙笑著拱手道:「兩位官爺,路上辛苦了。」

  這般陣仗,今夏還真沒見識過,拱手回禮,斟酌答道:「……還好,也不算太辛苦。你們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陸大人與諸位官爺原道而來,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來送些日常用品。」木瓜頭巾呵呵笑著,面皮上滿是和氣,叫人都捨不得說一句重話。

  今夏還未作答,便見岑壽匆匆趕了過來。

  「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岑壽一開口便是喝斥。

  木瓜頭巾將方才對今夏所說之話,又朝岑壽說了一遍,也不待岑壽回答,便轉身命眾人將物件都送進去。

  「等等,等等……」岑壽趕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這東西我們不能收,你們都拿回去吧。」

  木瓜頭巾笑道:「陸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談公事,我正是從那裡過來的,你們放心收下便是。」

  聽他話中意思,陸繹是知曉此事的,岑壽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該如何是好?何況對方是兩浙總督,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這會兒工夫,木瓜頭巾已率著一眾人等退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兩頂小轎。

  「這轎子裡頭有人吧?」

  今夏實在好奇得很,繞過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開轎簾,手指觸到轎簾的那瞬,轎簾被自裡撩開,一名穿著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裊裊地走出轎來,朝眾人微微一笑,有著閉月羞花之嬌態;而另一頂轎子,下來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樣的朱唇玉面,裊裊娜娜。

  「你……你們又是什麼人?」岑壽皺眉問道。

  「奴家憐憐。」

  「奴家思思……我們是來服侍陸大人的起居日常。」

  兩人異口同聲,難得連聲音都若黃鶯出谷,甚是好聽。

  「你們趕緊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們。」岑壽平素就不耐煩與女子糾纏,何況又是這等嬌弱女子,打不得罵不得,愈發叫他頭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來,便已是陸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們回哪裡去?莫不是要我們露宿街頭?」憐憐作嬌怯狀道。

  說話間,兩人已自發自覺地朝內行去,岑壽連忙攔在前頭。

  「大公子沒點頭,你們倆不許踏進來。」他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腸,不讓我們進去,是要我們在這裏罰站嗎?」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壽也不看她模樣,面無表情道:「總之就是不能進。」

  他們三人徑直糾葛不清,亭子裡今夏看著直想發笑;淳于敏長這麼大何嘗見過這般媚態百生的女子,說不好奇是假的,只顧睜大眼睛瞧她們;唯獨楊岳皺了皺眉頭,附到今夏耳邊低聲道:「阿銳在這裡,這兩人若當真住進來,可麻煩得很。」

  「我知曉,所以岑壽不會讓她們進去。」

  眼看憐憐的手就快攀到岑壽肩上去,岑壽這輩子還沒對女人動過手,不好動武,只得將身子避讓開,今夏看得直搖頭,清了清嗓門,高聲喚道:「兩位姐姐,何必與他計較,過來坐坐,吃杯茶如何?」

  憐憐和思思轉頭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線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為捕快,在煙花之地來來往往是常事,與這些女子們打交道更是輕車熟路。當下她笑瞇瞇地走過去,挽了憐憐的胳膊:「姐姐還看不出來麼,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擔心陸大人回來責罰。你們呀,就放他一馬,在亭子裡歇歇腳,等陸大人回來了,還怕進不去嗎?」

  岑壽聽了她這話,重重哼了一聲,好在也知曉今夏是在替他解圍,未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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