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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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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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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6: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裡也算是伶牙俐齒的,可就是偏偏說不過他去,躊躇片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垂頭喪氣地朝外頭走。

  前腳才邁出門檻,後腳還未跟上,又聽見陸繹在身後道:「以後沒旁人在時,你最好莫踏進我這屋子,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開的,陸某雖無清譽,但還想守著幾分清白。」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楞了楞,遲疑轉頭問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為了助你們查案,不得不應酬翟姑娘,不想卻有一干小人,在背地裡說我是什麼色中餓鬼。」陸繹轉過身,連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總算明白這事的緣故了,仔細回想那時窗外有腳步聲,自己不曾理會,想來正是陸繹在窗外,那些話全叫他聽了去。當下再懊惱自己口沒遮攔,已是來不及,她想來想去也沒個好法子,只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錯了!我是為了給大楊解圍,一時情急,才說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

  「口沒遮攔?」陸繹略略挑眉。

  這時候,今夏反應快起來了:「不不不,那些話簡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喪心病狂!大人,您就饒了我這次吧。」

  陸繹仍不理會她,手指似不經意拂過房中的攢接十字欄杆架格,自言自語道:「還有點灰……」

  今夏微微一怔,隨即忙接話道:「我來、我來、我來幫您打掃!」

  「不妥吧?」

  「妥當妥當,讓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職應該做的事情。」她殷勤道。

  陸繹再不說話,返身回到書案前,繼續看他的圖去,抬眼舉止間似只當沒她這個人。

  這該是默認的意思,今夏心領神會,轉出去取了水和抹布來,挽起袖子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來。這些活兒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慣的,順手順腳,麻利得很,現下更加加倍賣力,盼陸繹消了氣把那二兩三錢銀子勾了賬才好。

  過了一會兒,高慶進來,見狀,拿眼多瞄了她幾下,沒敢多問,拱手向陸繹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職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暫且沒什麼要緊事。」陸繹正提筆蘸墨,抬眼朝他道,「你這兩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來。」

  「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高慶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後者正跟個條桌腿子過不去,那腿子下部摳出捲葉裝飾,好看倒是好看,可條條凹處積了灰塵,清掃起來甚是麻煩,她又是用指甲摳又是用抹布蹭,正幹得起勁。再看陸繹,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貓戲老鼠,也不知陸繹究竟因何要為難這個小捕快,他暗自搖了搖頭。

  眼見到了正午,陸繹也不理會今夏,自顧出門,大概是用飯去。她好奇心起,拿著抹布去擦書案,手上雖不停,眼風卻直往案上瞅。

  是地圖果然沒錯,且就是揚州城的地圖,她沒費勁就找著官驛所在,然後是提刑按察使司,接著又找著了昨日去過的翟宅,還有今日上船的碼頭……

  他盯了這地圖半日,究竟在看什麼呢?

  今夏顰眉回想當時陸繹的手指,是一條斜線,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圖西北角,細細掃尋了幾遍,卻始終找不出有什麼問題。

  正當她疑惑時,陸繹已返回來,見她仍在擦洗,皺皺眉頭道:「還沒打掃好嗎?我要歇息了。」

  「好了,已經好了!」今夏緊著抹兩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這桌、這椅、這櫃,我幹活沒得說,乾淨得能用都舌頭舔,不信您試試。」

  陸繹沒接話,乾看著她。

  今夏自己也意識到這話是有點不對勁,一陣訕笑遮掩過去,接著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錯了,那個、那個……銀子……是不是……」

  陸繹盯著她片刻,忽問道:「二兩銀子而已,丟在水裡也不過就聽個響,犯得上你這麼卑躬屈膝委屈求全嗎?」

  聞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頭,習慣性用腳去輕輕蹭門檻,道:「當然犯得上了,你們上頭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我們下頭的難處。如今東廠、西廠、北鎮撫司、南鎮撫司養了多少人,每年開銷多少銀子,想必您心裡也有數。反之,三法司攤派下來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少,上頭一再要我們節儉行事,如今光是租條船就花了我一個月的月俸,頭兒若去找劉大人報賬,定是要受他訓斥看他臉色的。我卑躬屈膝,總好過他卑躬屈膝吧。」

  聽罷,陸繹靜默未語,卻聽她又道:

  「再說,不過只是打掃屋子而已,又不是賣身,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覺得如何委屈啊。怎麼大人您看著,覺得我樣子很憋屈嗎?」

  陸繹扶了扶額頭,不再理會她,徑直往裡頭走。

  「大人、大人……那銀子……」今夏鍥而不捨地陪著笑臉。

  「有兩件事情,第一,你午後出去一趟,看看翟姑娘現下住在何處,替我把這個送給她。」陸繹遞給她一個匣子,「再打聽清楚她平日裡有什麼喜好,想吃什麼想玩什麼。」

  隔著匣蓋子緊嗅了幾下,她抬頭問道:「香料?」

  「麝香和冰片。」

  掂掂匣子的分量,今夏估摸著裡頭香料怎麼也值三、四十兩銀子,只是不知道這銀兩是陸繹自家掏錢袋還是從公中報賬?

  陸繹話鋒一轉,忽看著她道:「上官堂主為人甚好,我瞧你一口一個姐姐叫也甜,烏安幫在此地時日已久,若翟家就住在水邊不遠,找她打聽說不定能快些找著。」

  「您讓我去找上官堂主?」說實話,因船上的事,今夏原就想去找一趟上官曦,可陸繹開口說這話,不由得讓她懷疑是不是被他看穿心思。

  「有問題?」

  「沒有沒有沒有……」

  陸繹接著吩咐:「第二件事,今夜二更,你到周顯已所住的小樓去,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然後,你就在裏面候著。」

  和自縊那晚一樣?還得候著?今夏背脊陣陣冒涼氣:「大人,您這是要作法呀?還是捉鬼呀?」

  陸繹瞪她一眼。

  她不得不小心問道:「那得侯到什麼時候?」

  「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才吹燈下樓……還有,此事不可對旁人說。」

  聽了這話,今夏又是一陣背脊發涼,又不好拒絕:「那……銀子……」

  他淡淡道:「此事日後再議。」

  既是再議,那至少是有商量的餘地,今夏歡天喜地地領命出來。

  此時午時已過,官驛內靜悄悄的,眾人都在歇午,今夏估摸著頭兒也歇下了。估摸著楊岳會給自己留飯,她轉去灶間找飯,卻看見楊岳窩在灶間裡頭抱著根蘿蔔正雕花。

  「大楊?有飯沒有?」

  楊岳往旁邊籠屜裡努努嘴。

  今夏掀開籠屜,見著一碗黃金璀璨的蛋炒飯,大喜,把匣子往旁邊一擱,忙捧了碗出來取箸就往嘴裡撥。

  「這是什麼……」楊岳也隔著匣子嗅了嗅,「麝香、還有冰片,這東西不便宜,你哪裡得來的?」

  「哪裡是我的,是陸大人命我送去給翟姑娘,」今夏咽了口飯下去,「還叫我問她平日裡喜歡什麼、吃什麼、玩什麼,看起來他對這位翟姑娘還真上心。」

  把雕花蘿蔔擱下,楊岳直起身來,語氣已有些興奮:「這是要送翟姑娘的?」

  「是啊。」

  「我同你一道去!」

  未料到這麼快又能見著她,楊岳滿灶間轉個不停,看得今夏眼都花了。

  「你說她身體不好,那該吃些添養氣血的才對……燉烏雞湯?不好不好,太葷腥……」他喃喃自語,「燉燕菜?……」

  「燕菜咱們可買不起。」今夏提醒他。

  「得添養氣血,還得可口的,清爽的,吃起來又不費勁的,她吃了還想吃……」楊岳絞盡腦汁。

  今夏聽著都覺得實在費勁。

  「小米糕,你說好不好?」過了好半晌,他總算想出個主意。

  今夏點頭如啄米,贊成道:「好好好,這個好,順便多蒸點,我也想吃。」

  官驛灶間內小米是現成的,當下,楊岳連忙淘米磨粉,諸樣事情細細做來,無一樣不用心,半個時辰之後,掀開蒸籠,將蒸好的小米糕取出,待熱氣稍散,把賣相好的用乾淨紙細緻地包起,剩下的也包了讓今夏揣懷裡。

  「走走,咱們趕緊走,這個最好是趁熱吃。」

  兩人打聽了烏安幫出沒的幾個碼頭,先往最近的碼頭去。碼頭處停泊了至少數十條船,人聲喧嘩,甚是熱鬧。楊岳正找哪條船上有烏安幫的旗,今夏眼角瞥見一人,分外眼熟,再定睛望去,不由得抿嘴笑道:「咱們今日運氣好,一來便逮著個正主兒!」

  楊岳循她目光看去,一條大漢,身形魁梧,長手長腳,背對著他們正給船栓繩,頭上一頂斗笠壓得低低。

  「哥哥,老爺子捨得讓你出門嗎?」

  今夏繞到漢子正面,笑嘻嘻道。

  這人正是謝霄,見著今夏楞了楞,然後笑道:「你怎麼在這裡,我原還想著去尋你呢。」

  「尋我作什麼?」今夏低聲取笑道,「你那晚禍闖得還不夠大嗎?半個揚州城都震了三震,我要是老爺子,就關你三個月,不許你出門半步。」

  「你怎得知道……」謝霄說了一半就停了口,狐疑地看著她。此時楊岳也行過來,朝他抱拳施禮。

  「上官姐姐呢?」今夏往旁邊張望。

  「她不在這裡,昨日幫裡有事,她去了江寧,還未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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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今夏與楊岳對視一眼,心下皆奇怪,明明上官曦一早去見了陸繹,怎得說還未回來。

  莫非此事她有意瞞著謝霄?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他們自然也不說破。楊岳道:「謝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謝兄可否幫忙。我們現下正在找一位姑娘的住所,只知道在水邊不遠,烏安幫幫眾甚多,不知可否替我打聽下?」

  「這點小事,還用個求字,你也忒小瞧我了。你說,要找的是誰?」

  「她姓翟,名蘭葉,是翟仲翟員外的養女,據說這位翟員外還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

  謝霄聽到這裏,大手一招,從近旁喚來一位賣魚的年輕後生,如此這般問他。年輕後生笑答道:「他家愛喝鮮魚湯,老胡頭隔天就往他家送魚。原是住鳳橋街,最近不知怎得搬到觀前後街去了,倒給老胡頭省了好些事。」

  「觀前後街的何處?」

  「他家後角門緊著棵大槐樹,旁邊還有個土地廟。」

  謝霄是自小在揚州城瘋跑長大的,聽他這麼一說,立時就明白了,當下解開纜繩,朝今夏楊岳道:「你們上來,我帶你們去!」

  沿著水道走,左轉右拐,直到了一處橋頭,謝霄指道:「你們只管朝前走,見著土地廟就是了。我橫豎無事,就在這裏等著,等完了事咱們吃酒去!」

  今夏正欲上岸,又看見楊岳小心翼翼怕碰著小米糕的模樣,乾脆喚住他,將裝香料的木匣子遞過去:「大楊,你去吧,我同謝大哥說說話。」

  楊岳楞了楞。

  「你呀,不用著急,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你啊。」今夏笑道。既是替陸繹送物件,想必翟蘭葉會親見,只怕還得多問上幾句話,讓楊岳獨自去還能與她說上話,多少解些他的相思之苦。

  楊岳接過木匣,撓頭笑了笑,轉身走了。

  謝霄栓好繩子,往船上一靠,奇道:「你們不是來查案的嗎?這姑娘有嫌疑?」

  內中詳情不好對他說,今夏只道:「這位翟姑娘生得極好,陸大人今早在船上見了她一面,回去之後念念不忘,這不,置備了香料讓我們送過來獻殷勤。」

  「陸繹……」謝霄冷哼了一聲,「看不出,他那德行,居然還是風月中人。」

  「就是就是。」

  今夏笑嘻嘻地迎合著。

  「你當他狗腿子當得還挺樂呵呀?」謝霄斜眼睇她。

  「哥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今夏也不惱,認真想了想,「也不是,我這應該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謝霄嘿嘿笑著搖搖頭,問她道:「那晚,你怎得知道是我?」

  「我不光知道是你,還知道用雷明霹靂彈的是上官姐姐。」今夏湊近他,壓低聲音道,「我說哥哥,你也太不當心了,換了身皮就想混進去,那幫錦衣衛雖然不是好東西,可也不是混飯吃的。」

  「行了行了……幫不上忙還說風涼話。」

  「你且安心吧,陸大人現下忙得很,壓根顧不上去理會你兄弟,提刑按察使司的人上趕著巴結他,肯定不敢亂動私刑,把你兄弟看得緊是必然的。他好端端在牢裡頭,不會有什麼事。」

  聽她說的有理,謝霄稍稍放心。

  「我也悄悄替你探聽著,若是打算將他移送到京裡……」今夏瞥他,慢吞吞道,「在路上總是好行事些吧。」

  謝霄不做聲,哼了兩聲。

  今夏手腳閒不住,一邊說一邊起勁地折騰船櫓,這種搖櫓船北方少,江南多,她也沒怎麼見過,只懂拉來推去,弄得船左搖右晃。

  知她圖個新鮮,謝霄跟著船身晃來晃去,也不著惱,由著她頑耍。

  兩人正閒話時,一艘搖櫓船飛快地從橋那邊劃過來,濺起的水花響成一片。

  「少幫主!出事了!」

  謝霄騰地立起身來,喝問道:「什麼事?」

  「十幾名弟兄在賀家莊撞上了東洋人,那些人蠻橫得緊,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打,死傷了好幾個弟兄,剩下的敵不過他們,進了蘆葦盪才勉強逃了性命。」

  「東洋人!」

  今夏吃了一驚,立時想起之前聽楊岳略提過在醫館是有被東洋人打傷者前來醫治,官府竟然還未緝拿他們。

  「你且下船去,我須去看看弟兄們。」謝霄朝她道,「回頭得了空我再來尋你們。」

  「我同你一塊去。」出於捕快本能,今夏想瞧瞧究竟是哪些倭寇如此猖獗。

  謝霄只猶豫一瞬,便痛快地點頭道:「你坐穩了!」

  搖櫓船沿著水道飛快前行,繞出揚州城,箭一般射入大湖,朝西南面駛去,不多時便可看見一大片蘆葦盪,兩艘小船魚一般鑽進去。兩人多高的蘆葦在周圍輕輕擺動,船左一轉右一拐,初時今夏還能勉強記住路徑,但三彎五繞之後就完全迷糊了,每個彎口看著都是一模一樣,實在瞧不出有何不同。

  「莫白費神了,」謝霄看出她想記路徑,「沒我領著,你進來就只能鬼打牆。」

  今夏嘆道:「讀《忠義水滸傳》時,石碣村也有這麼一大片蘆葦盪,阮氏三兄弟出沒其間……」

  「那書為一夥強人著書立傳,你是個官差,怎得也看?」

  「又不是禁書,怎得不能看。」

  「也是,如今朝堂奸佞橫行,俺答都敢搶到北京城外,哪天你若被人逼得落草,我瞧也不新鮮。」謝霄口中說著,搖櫓擺了方向,朝左邊盪去,周遭豁然開闊起來。

  船聚集在此處,上官曦一襲藕色羅衫,立在其中,凝眉沉目正聽手下幫眾回稟事務,分外醒目。幾乎在今夏看見她的同時,她也看見了他們,似未料想到謝霄與今夏會在一塊兒,神情略怔了怔。

  「少幫主,少幫主……」周遭幫眾紛紛喚道。

  謝霄邁開大步,踏著船板躍過去,一直行到上官曦身旁。

  「少幫主,」上官曦又看向跟過來的今夏,「……袁姑娘。」

  今夏朝她拱手施禮:「還請姐姐恕我冒昧,聽說這裏出了事,和東洋人有關,所以我跟過來看看。」

  「言重了。」

  「姐,」謝霄問上官曦:「傷了幾名弟兄?」

  「重傷六個,輕傷三人,」上官曦深吸了口氣,「死了四個弟兄。」

  謝霄沉默片刻,然後道:「帶我去看看……對了,老爺子那邊,先瞞著點。」

  幾名受傷的弟兄已經被送到醫館,上官曦先帶他們去了岸邊擺放屍首的所在。陰沉沉的屋子裡,擺放著四具屍首,都用白布蓋著。

  「我能看看嗎?」今夏雖是官差,但此地畢竟是烏安幫的地盤,仍要講些禮數。

  上官曦望了謝霄一眼,見他並不反對,便上前揭開屍首所蓋白布。

  今夏先探手按了按最近死者的肌膚,尚有彈性,死亡還不到半個時辰,再檢查他身上的傷口。他身上一共有十幾處傷口,其致命傷是胸膛一刀,自右上往左下,刀口頗深;另外十幾處分別在肩胛腹部和大腿,另外還有四處傷口發黑……

  謝霄這幾年不在幫中,這四名死者他都不熟悉,低首詢問上官曦,忽得眼角餘光瞥見今夏湊近發黑的傷口伸手撥弄,連忙探身伸臂把她拽開,喝道:「當心,有毒的!」

  聲音之大用力之猛,把近旁的上官曦都驚著了。

  「我說哥哥,你別一驚一乍地行不行。」今夏無奈,把手亮給他看,「我又不是頭一天當捕快,連這都不懂麼。」

  此刻方見她手中還有根小小的銀籤子,謝霄訕訕丟開她的手,仍是道:「有籤子也當心點,你要死在這裏,給我們惹的麻煩就大了。」

  「放心吧放心吧,我死也爬回去死。」

  今夏滿不在乎地漫應著,又轉身去查看其它幾位死者。

  上官曦見他們兩人口沒遮攔一點忌諱也不講,道:「老四,袁姑娘是客,怎好這樣和她說話。」

  謝霄道:「她沒那些忌諱,姐,你不必與她見外。」

  又過了一會兒,今夏收起銀簽子,皺了眉頭問上官曦:「他們遇上了多少東洋人?」

  「受傷回來的弟兄說,與他們交手的是四個東洋人,在賀家莊渡口遇上的,遠遠地還能瞧見莊裡也有東洋人,估摸著至少有數十人。」

  「莊裡還有!」今夏大驚道,「你們可曾報官?」

  「方才已經派人去報了官。」

  今夏稍稍鬆了口氣,隨即仍是緊皺眉頭:「這幫東洋人頗為兇悍,恐怕……賀家莊怎麼走?距離此地遠不遠?」

  「他們不是好惹的,你莫去湊熱鬧。」謝霄皺眉道,「走走走,我先送你回觀前後街去。揚州地界的官役又不是死光了,要你這外來和尚念什麼經。」

  「我就是去看看,你看這幾個傷口都是被小型暗器所傷,暗器上淬了毒,這毒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卻會讓人行動遲緩。你看這十幾處刀口,簡直就是在戲耍他,直到最後一刀才取了他的性命,說明在當時他已經沒有還擊的餘地,只能任人魚肉。這群東洋人中,用暗器者是最要命的。這毒以前我沒見過……上官姐姐,受傷的弟兄裡可有中毒的?」

  上官曦點點頭:「有,大夫對此毒不熟悉,雖然熬了解毒湯藥,但把握不大。好在不致命,可以慢慢試。」

  謝霄聽罷,目光緩緩在屍首上巡視,片刻後道:「老子廢了他,走!」

  「老四,你不能去!」

  上官曦急忙要勸阻住他。

  「哥哥,我是官差,沒法子,說到底是分內的事,你就別來湊熱鬧了。」今夏也不想讓他去。

  謝霄眼一瞪,手一揮:「老子不能讓這些弟兄白死。」

  「眼下情況不明,究竟有多少東洋人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尋仇,那咱們還是別去的好。」今夏也攔著他,「我就是去看看,可沒打算去拚命。」

  「老子也是去看看。」謝霄瞪著她。

  今夏晃著手指頭,與他約法三章:「那先說好,你不許動手,只能跟著我,誰動手誰是癩皮狗。」

  「還癩皮狗,多大了你……你得跟著我才對。」

  謝霄口中嘟囔著,但總算沒反對,拉了她出門,解了條船就跳上去。上官曦勸不住他,只得跟上船來。早間今夏在船上見到的那個年輕後生一直默默蹲在門外等著,此時也默默跟上船來。

  「姐?」謝霄愣神。

  上官曦也不看他,只吩咐那個後生:「阿銳,從西面水路繞到九里亭上岸。」

  「九里亭?」

  「從九里亭到賀家莊只有半里路,且有大片桑林可以藏身。」上官曦解釋道。

  謝霄還未說話,便聽今夏贊許道:「還是上官姐姐想得周到。」

  說話間,那位叫阿銳的後生已經將船盪開,穿過蘆葦盪,一路隱蔽地駛向九里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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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從上官曦淡淡的神色中,今夏察覺出幾分排斥的異樣,與此同時,她也對上官曦與謝霄之間的關係很是好奇。

  按理說,謝霄三年前拒婚且離家出走,此舉著實傷了上官曦的顏面,她對他即便不恨,也該是心存芥蒂。可照眼下情形看來,她對謝霄著實關心,不似作假。

  眼下上官曦不說話,謝霄偷眼看她臉色,氣氛有點古怪。今夏頗不自在,便行到船頭與阿銳搭訕。

  「你是練內家拳的吧?」她笑眯眯問道。

  阿銳壓根不看她,寒著臉不做聲。

  「哪個門派的?」她接著問。

  阿銳仍不吭聲。

  今夏毫不介意,接著道:「去年我在京城也遇見過一個練內家拳的,年紀吧,大概四、五十歲,青靛臉,一張大口,兩邊胭脂色的鬢毛,三面紫巍巍的虯髯,鼻子像鸚嘴,拳頭像缽盂……」

  這是夜叉還是人啊!阿銳冷眼瞥她。

  今夏卻在驟然間停了口,急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往邊上靠,同時要大家都低俯下身子。

  風起,水波瀾瀾,隱隱約約聽見前頭水灣處有人語聲。

  饒得是船技嫻熟,阿銳將船悄無聲息地滑入近旁的蘆葦叢,高大茂密的蘆葦將他們隱在其中。

  隨著水聲,人語漸近,已經可以聽出他們所說的話是東洋話,今夏將身子俯得更低了點,從草縫間往外看。上官曦也俯低身子,雙目看的卻是謝霄,後者低俯身子,全身緊繃如蓄勢猛虎。最後是阿銳,一手操著船櫓,一手按扶在船幫上,隨時等著上官曦的命令。

  過來的船上,僅有三人,身量都不高,寬衣闊褲,腰佩長刀。一人在划船,另外兩人嘻嘻哈哈地正在翻撿著什麼,今夏聽到的聲音正是發自他們口中。

  定睛望去,他們衣袍上尚有斑斑血跡,手中翻撿擺弄的有女人家的頭釵,男人的玉佩,還有孩子頸中的長命鎖,也不知是從那戶人家劫掠了來的——今夏瞳仁緊縮,在京城就曾聽說過倭寇在沿海一帶燒殺強擄無惡不作,竟是連老弱婦孺也不放過。

  謝霄肩頭才微聳,便被上官曦一把按住。

  「老四,說好不動手的。」她提醒他。

  「才這麼幾個人,怕他做甚!」謝霄掙開她,「咱們那四個弟兄,我得替他們找幾個墊背的。」

  話音才落,這邊動靜已然被船上的東洋人聽見,騰地一下拔出刀來,口中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了些什麼,船調轉了方向朝他們過來。

  「哥哥,你等等。」今夏拽住他,轉頭示意阿銳,「把他們引進蘆葦盪裡頭鬼打牆。」即便人數佔優勢,但不到萬不得已,她向來盡量避免正面交鋒。

  「我說你膽子是老鼠做的!」謝霄朝她嚷嚷。

  阿銳望向上官曦,後者朝他點點頭,船櫓一搖,轉進蘆葦深處,船尾嘩得一下激起大片水花,聲響頗大。

  後頭是嘰里咕嚕地叫喚聲,同時也能聽見水聲嘩嘩,應該是追過來了。

  謝霄一身氣力沒處使,斜瞥了眼今夏:「我說你這點出息,還不如你小時候那會兒呢。」

  今夏不理他,轉頭去看後頭。阿銳對這片水域極為熟悉,絲毫不用人擔心,船兒左轉右拐,如魚兒般輕巧。

  「你慢點!把後頭甩丟了,老子就收拾你。」謝霄朝他嚷嚷道。

  上官曦不用看,側耳聽了片刻水聲,沉聲道:「他們不敢進來,在外頭打轉。」

  倭寇雖通水性,但此間人生地不熟,也不敢隨意進蘆葦盪來。

  「這幫狗娘養的。划回去!」

  謝霄怒道。

  「老四……」上官曦看向他,「這幫東洋人究竟什麼底細,還未查清楚,咱們最好不要貿然動手。」

  謝霄不明白上官曦為何這般縮手縮腳,哪裡還像是獨挑董家水寨的女中豪傑,惱怒道:「幫裡兄弟都死傷好幾個了,怎得?就讓他們白死了?!」

  上官曦只望著他,顰眉不語。

  謝霄盯了她半晌,焦躁地使勁搓了搓腦門,然後道:「姐,我不想回來,可你非要我回來當這什麼破勞子的少幫主。好!現下我也當了,可什麼事我也辦不了!連一個划船的我都使喚不了!」他的手指向阿銳。

  「幫裡事務我管不了,想痛痛快快打一架不行,想替死去的弟兄出口氣不行。你去買一副畫掛起來也比我強,你說,你到底要我回來幹什麼!」

  他衝著上官曦怒嚷道。

  上官曦的嘴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仍沉聲道:「我只是想讓你慢慢熟悉幫務,我以為你明白。」

  「我不明白!」

  謝霄頂回去。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今夏撲倒謝霄。

  一枚暗器挨著兩人頭皮頂斜斜削過,釘在船板上,差點把謝霄頭髮犁出條溝來。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緊接著又是兩枚,分打左右兩路,一枚被阿銳用船櫓擊開,另外一枚劃破了上官曦的衣袖,所幸因蘆葦遮擋,暗器準頭難免偏差,未傷到她皮肉。

  今夏仍壓在謝霄身上,不讓他動彈,探了一隻手到船幫外悄悄划水,配合著阿銳將船滑到旁邊去。

  謝霄看向仍壓著他的今夏,身體不自在的挪了挪,語氣頗有些艱澀道:「謝了,老子欠你一份人情。」

  「噓……」

  今夏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目光仍在蘆葦縫中緊張地搜索著。

  「你能不能先從我身上下來?」謝霄尷尬道。

  上官曦望了他二人一眼,隨即朝旁別開臉去。

  「哦。」

  今夏翻到一旁,朝阿銳小聲問道:「能不能繞到他們後頭?」

  阿銳不言語,探尋地望向上官曦,後者淡淡道:「聽少幫主的吩咐。」

  謝霄半撐起身子,瞥了上官曦一眼,然後朝阿銳冷冷道:「繞到他們後頭去!」

  阿銳面無表情地搖櫓。

  旁邊,今夏自懷中掏出一條帕子,小心地將那枚暗器自船板上拔下來,用帕子包了揣進懷裡。

  也不知道阿銳是怎麼搖的,小船在蘆葦叢中一陣穿行,沒一會兒功夫他停了下去,示意他們往左前方看。

  悄悄撥開蘆葦,今夏又瞧見那船——東洋人只是偶爾往蘆葦裡張望,估摸著以為裡頭是湖上的尋常漁夫,也沒當回事,多半時候彎腰撅腚地尋水裡頭的魚。

  耳畔厲風掠過,竟是謝霄用腳挑起船艙內的魚叉,大力投擲出去。

  魚叉箭般射向中間的倭寇,或許是感覺到了勁風,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魚叉穿過他耳朵,飛入蘆葦叢中……

  左側倭寇發覺他們,手腕微抖,兩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

  上官曦雙刀出鞘,只聽得清脆的「鐺!鐺!」兩聲,暗器被擊飛出去。

  中間倭寇右耳鮮血淋漓,一手捂著耳朵,哇哇大叫,另一手已拔出長刀,雪亮的刀鋒來回揮舞,又朝划船的倭寇大叫,示意他把船靠過去。

  因未帶兵器,手邊也沒個趁手的傢伙事兒,謝霄低首瞧見艙內還有個盛清水的封口木桶,手一伸就把它拎起來,大力一擲,朝著嗷嗷叫的倭寇就砸過去。

  倭寇拿刀來擋,將木桶劈開,嘩啦啦的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將他淋成了個落湯雞,頓時愈發怒不可遏。

  此時兩船之間還有些距離,謝霄手邊再無物件,他又是個急性子,長身一縱,竟徑直躍上倭寇的船。上官曦生怕他孤身吃虧,緊隨其後,也翩然躍上船。

  那船原就是條漁夫捕魚所用的小船,船身狹小,一下子承載這麼多人著實擁擠,更不消說還要你來我往地過招。倭寇想把長刀施展開來需要空間,眼下擠成這樣,刀才揮到一半便被謝霄重重一拳打在腹部,疼得身體蜷縮。謝霄擒住他握刀的手腕,將人死死按住,用膝蓋連連猛擊,打得那倭寇連刀都握不住,癱軟下來。

  旁邊上官曦也制住了用暗器的倭寇,將他按倒在船艙底部。

  划船的倭寇見狀,一下子就棄了同伴,返身朝水中躍去。謝霄伸手想去抓,卻差了一點點,眼睜睜看他入了水。

  「他娘的,屬蚯蚓的吧!」

  他狠狠罵著,一腳踩在倭寇身上,順手撿起那柄長刀當魚叉般用,要往水裡擲去。

  正值長刀堪堪脫手之時,水面上嘩嘩一陣水花,冒出兩個頭來,正是今夏和那名遁水的倭寇,也不知她是何時下得水,在水下又如何制住了他,反正那倭寇軟綿綿地被她拖著,毫無還手之力。

  無須再擲刀,謝霄隨手把長刀往船板上一插,正把使暗器倭寇的手穿了個透骨涼,牢牢釘在船板上,後者吃痛慘叫,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朝今夏抬抬下巴,問道:「你什麼時候鑽到水底下去的?」

  今夏還浮在水上,顧不得答話,把那倭寇使勁往船上推,示意阿銳搭把手:「趕緊的,把他弄上去,看著瘦不拉幾,沉得跟鐵秤砣似的。」

  兩船此時已經挨近,阿銳將倭寇拖上船來,讓他趴在船艙底嘔水。今夏緊跟著濕漉漉地爬上船來。

  「我還以為這幫東洋人有多厲害呢,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謝霄將長刀拔起來,用力踢得倭寇翻過來,「拿你們給幫裡弟兄墊背,算是便宜你們了!」

  說話間,長刀就要往倭寇心口插下去。

  「哥哥不可!」今夏急喚道,她身為捕快,向來是反對民間自行動用死刑。

  上官曦卻瞧出一星不對勁兒來:「老四,小心!」

  那倭寇眼看要死在謝霄刀下,目光異樣,雙唇微啟,從口中疾射出一道銀光,直奔謝霄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上官曦推開謝霄,而阿銳卻撲倒上官曦。

  長刀釘入倭寇心口,他氣絕身亡。那枚細針沒入阿銳的肩膊,他吭都不吭一聲,只額上的青筋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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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7: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阿銳。」上官曦不知該說什麼,趕緊查看他的傷勢。

  謝霄已是勃然大怒:「臨死還想咬老子一口!」說話間手起刀落,將另一個倭寇乾脆利落地殺了,待要去殺之前逃走的那倭寇,卻聽那倭寇滿口求饒。

  「大俠、大俠、女俠……饒命啊,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我是被逼的,被逼的……」

  他竟說的一口官話,口音比久居京城的今夏還標準上幾分,眾人皆是一愣。

  「鬧了半天,你們是一群假東洋人啊!」謝霄拿刀尖輕一下重一下地戳他耳朵,嚇得那人動都不敢動一下。

  「不是不是,他們是真的東洋人,我是被他們抓來的,他們在內陸人生地不熟,就抓了我來,我一點功夫都不會的……」

  扯開衣袍,上官曦仔細查看,阿銳的肩膊處僅能看見一處紅點,細針沒入肌膚,一時找尋不到。

  好在並不見傷口附近肌膚發黑,上官曦鬆了口氣:「還好,這枚暗器他含在口中,沒有抹毒,只是得儘快找磁石把針吸出來。」

  「不……不礙事。」

  不慣在她面前光著膀子,阿銳不自在地趕忙拉起衣衫,也不知是否因為疼痛,臉漲得通紅。

  「臉怎麼紅成這樣?」今夏瞅著他臉色,詫異道,「真的沒事?」

  阿銳怒瞪了她一眼,重重道:「沒事。」

  刀尖在假東洋人的耳畔劃了幾下,沒傷到肉,倒把頭髮剃下來不少,謝霄瞪著他喝問道:「你東洋話說得那麼溜,想騙老子啊?」

  「我真的不是……」碎髮紛紛,不知道下一刀是不是就劃開頭皮,假倭寇嚇得身子直抖。

  今夏示意謝霄先停手,半蹲下身子,拿了他的手掌掃了幾眼,平和問道:「姓甚名誰?何方人士?為何會說東洋話?」

  「小的姓張,單名一個非字,徽州人。早些年、早些年在海上跑過幾年船,跟東洋人做買賣,所以會說一些。」

  「這年頭,敢在海上跑船的,可都是人物啊,失敬失敬!」今夏嘖嘖道,「能問下你跟著誰吃飯嗎?」

  張非道:「那會兒年輕不懂事,聽說下海來錢快,就跟著汪直幹了幾年……」

  汪直,字五峰,號五峰船長,徽州歙縣雄村拓林人。在海上糾集幫眾與日本浪人,組成走私船隊,人數眾多,裝備精良,自稱徽王。明朝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令,走私船隊橫行,倭寇重患,致使江浙沿海民不聊生。

  今夏繼續嘖嘖:「失敬失敬,原來你還是汪大老闆的人。」

  謝霄在旁聽得不耐煩:「你別廢話了行不行,汪直的人不就是倭寇麼,老子給他一刀痛快的。」

  「小的、小的已經知道錯了,就是想洗心革面才離開了船隊。」

  「離開船隊就帶著東洋人進內陸了,你曉得他們不認路,特地帶路的吧。」謝霄揚手就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是被逼的、被逼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又傳來水聲,且有東洋人的說話聲,上官曦側耳細聽:「至少有七八條船,老四,扯風。」

  謝霄雖然忿忿,但眼下船上有人受傷,確實不易久留,便抬腳將兩具死屍踢入水中。

  阿銳雖傷著,還欲去搖櫓,肩膊一痛,半身發麻,差點跌倒,今夏趕忙扶住他。上官曦接過搖櫓划起來,擔憂地看著阿銳。

  張非趁著眾人不留意,朝船舷處挪了挪,緊接著「撲通」一聲,船邊水花濺起,他已竄入水中。

  饒得謝霄反應快,伸臂去抓,可惜仍未來得及。

  「這王八犢子!老子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早知就一刀剮了他。」謝霄惱怒道。

  上官曦將船兒搖得飛快,蘆葦葉啪啪啪地直朝人臉上打,半晌功夫便回到了之前上船的地方。她先將阿銳扶上岸,又急命人去請大夫來,臉色始終鐵青著。

  這幫倭寇人數眾多,且行蹤飄忽,居所不定,今夏想著要趕緊去通知官府,調集兵馬,對他們進行圍剿方可。謝霄攔住她道:「已經有弟兄去通報官府。」

  「我是官差,此事還是我自己去的妥當。」

  「你一外來和尚,連地名方位都說不清楚,去了又有何用。」謝霄鄙夷道,「況且,你若是個三品大員也就罷了,可偏偏你連個品級都排不上,去了誰聽你的。你聽我一句,我們幫裡與官府關係還算不錯,頗有幾個老熟臉,每月裡喝酒吃肉地廝混。他們去通報,比你的話有用得多。」

  他的話確也有理,今夏也知自己人微言輕,況且來江南是為查周顯已的案子,管倭寇之事未免讓人有狗拿耗子之嫌,只得作罷,入內去看阿銳的傷勢。

  大夫來了之後,用磁石吸不出阿銳肩膊處的細針,無奈之下只得用利刃割開肌膚,取出細針。阿銳療傷時吭都不吭一聲,反倒上官曦要親自替他包紮傷口時驚得跳起來,臉漲得通紅直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曦正待皺眉,謝霄已在旁徑直接過布條替他包紮起來。她望了他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自己緩步出去,也不知從何處取了套衣裳,拿給今夏讓她換上。

  今夏謝過上官曦,換好衣裳,等大夫得了空,小心翼翼地取出懷中那枚暗器:「大夫,你瞧瞧,這上頭淬得是什麼毒?」

  那大夫擅治外傷跌打,對於毒物卻不甚熟悉,當下取了暗器到旁邊,用銀針探驗。

  這廂謝霄已經替阿銳包紮好傷口,阿銳嘴唇緊抿,對少幫主連句謝也不說,披上衣袍,起身徑直出了屋子。

  「這幾天你就先歇著,好好將養。」上官曦朝他道。

  肩膊包得結結實實,手都抬不起來,偏偏阿銳還要逞強:「不用歇,這點小傷,不礙事。」

  謝霄行出來,插口道:「讓你歇就歇著,傷口長好才行,我讓兄弟們給你送好酒好菜,你只管養著就是。」

  上官曦沒好氣地瞥他:「他有傷在身,你還送酒?道人人都跟你似的。」

  「呃……錯了錯了,好飯好菜。」謝霄笑著,改口道。

  瞧他的模樣,上官曦微嘆口氣,臉色稍霽,低聲嗔怪道:「就你這性子,也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頭是怎麼過的。」

  謝霄嘿嘿笑著,也不答話。

  見兩人交談,上官曦的臉色總算和緩了許多,阿銳看在眼中,默默轉身離開。

  因這個大夫也說不出暗器上究竟淬得何種毒物,今夏只得將暗器復包好揣入懷中,皺著眉頭自房中走出來。

  「走!我請你吃酒去!」謝霄大力拍她肩膀。

  今夏被他拍得一踉蹌,驟然想起另一件事來:「糟糕!把大楊忘了!走走走,趕緊回去接他。」

  謝霄跳上船,今夏連忙跟著跳上去。

  「姐,快上來啊!」謝霄朝上官曦喚道。

  上官曦站著不動:「少幫主,我還有些瑣事要處理。」

  謝霄是個粗心的,聽她如此說,連勸也不多勸一句,只道:「那等你辦完了事記得來尋我們,我在七分閣等你。」

  今夏原已上了船,瞧見上官曦神色,思量一瞬,又復躍上來岸來,歉然道:「上官姐姐,今日若非我要去探倭寇行蹤,也不會害得阿銳受傷。明兒我一定登門致歉!」

  上官曦淡淡道:「這事不能全怪你,不必介懷。」

  不能全怪,意思是終究還是得怪一點,今夏心領神會,繼續陪著笑臉。

  她將嗓音壓低了些:「今早姐姐見了陸繹的事,他好像不知道?」

  上官曦轉過頭,雙目望向她,看不出情緒:「你告訴他了?」

  「沒有,我看他並不知情,尋思著姐姐大概另有打算,就什麼都沒說。」

  上官曦目光溫和了些:「多謝你想得周全。」

  今夏等了片刻,見她並無告訴自己的意思,便道:「姐姐放心,我不會多嘴。姐姐身為堂主,自然是有膽有識的,只是容我多說一句,那陸繹頗有城府,心機難測,姐姐須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只聽上官曦淡淡道,她頭微微低著,看不清眉目。

  謝霄復將船划回挨著觀前後街的橋頭,今夏一眼便看見楊岳坐在延伸到河中的石階上,低垂著頭,望著河水呆呆出神……

  「大楊!」船還未靠近,她就高聲喚他。

  楊岳慢吞吞地抬起頭,慢吞吞地看向他們,慢吞吞地站起來,等著船靠過來。

  「都見著人,你怎得還是蔫頭耷腦的?」今夏伸手拉他上船。

  「你怎得知道我見著她了?」

  「匣子你都送出去了,以翟姑娘對陸大人的用心,她應該會親自見你,多半還得向你打聽陸大人的喜好。」

  楊岳犯難地推了推額頭:「她確是向我打聽陸大人的喜好了。」

  「你怎麼說?」

  今夏頗感興趣。

  楊岳瞥了她一眼,復垂下雙目:「我說,陸大人閒暇時喜好烹調之道,時常自己親自下廚煮點小菜。」這原是他自己的喜好。

  他頓了頓,又道:「我還說……小米糕是陸大人親手做的,我想這樣她大概不至於把它全賞給丫鬟,多少自己會嘗點。」

  「美得很,美得很,說不定下回她也會做些小菜回贈,這樣咱們也能吃點。」今夏笑道。

  謝霄聽不太明白,莫名其妙道:「什麼小菜?你們不是查案嗎?」

  「有人中了美人計,」今夏笑瞇瞇道,「不過沒事,不耽誤查案。」

  楊岳也不反駁她,蔫蔫坐下。

  身為烏安幫少幫主,謝霄直接領著他們上了七分閣,要了間樓上的雅間,點了一桌子的菜。

  「要不要再找人來唱個小曲?你們好這口嗎?」謝霄果然財大氣粗。

  今夏正把身子探出窗子外瞧景緻,來不及回答。楊岳已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那就不叫,其實我也煩聽哼哼唧唧的曲子,喝酒都喝得不快活。」謝霄拈了幾粒花生米丟入口中,「上次你不喝酒,今日你爹爹也不在這裏,給兄弟個面子,喝幾杯如何?」

  楊岳原就心緒不佳,加上今日已無事,確也想喝幾杯,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行。」

  謝霄招手讓店小二上了兩罈子竹葉青。

  今夏回到桌邊,見店小二正忙,自己便啟了酒罈子,倒了一碗嘗了嘗:「好香的酒,兩罈子只怕不夠喝。」

  「你一個姑娘家,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楊叔交代。」謝霄攔了她的碗,給她換了個小酒盅。

  今夏轉頭就把小酒盅換給了楊岳,依葫蘆畫瓢地囑咐道:「你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頭兒交代。」

  楊岳嘆口氣,果然乖乖接過酒盅,預備斟酒。

  她轉頭朝謝霄解釋:「大楊是出了名的三碗不過檻,換個酒盅子,他還能多喝上一會兒。」

  「什麼不過檻?」

  「門檻呀。」

  謝霄感慨地看向楊岳:「沒事,酒量這東西是練出來的,你在揚州若是能待上三個月,我擔保你喝三罈子也沒事。」

  正說著,樓梯上店小二又引著人上來,隔著簾子剛看見人,今夏便慢慢放下碗,朝楊岳打了個眼色。上樓來的是五、六名錦衣衛,其中一位校尉身穿青綠錦繡服,正是高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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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7: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高慶看見今夏等人的那瞬,她腦中已經把高慶會怎麼向陸繹稟報此事,而她該怎樣向陸繹解釋都思量了一遍,自我感覺應是天衣無縫,臉上便一派輕鬆笑意。

  大概嫌他們是沒官階的小吏,高慶也沒打算進來與他們寒暄,只打量了幾眼謝霄,便不動聲色與旁人邊說邊談地行到另一邊的雅間裡。

  楊岳皺了皺眉頭,正欲說話,今夏已先行安慰他道:「沒事,陸大人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回稟,保管他挑不出錯處。」

  謝霄對錦衣衛並無好感,朝外翻了個白眼,催著店小二趕緊把菜上桌。

  七分閣的幾道名菜確實名不虛傳,其中那道楊岳提過的春筍蒸肉吃得今夏讚口不絕,又想著回京之後再沒這口福,邊吃著邊惆悵著。

  楊岳一改平日對菜品的興緻,低頭悶吃悶喝,連話也不多。

  謝霄看著直搖頭,繞過桌子,重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作這等愁苦姿態。」

  「哥哥,你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今夏頗不滿地皺眉,「什麼叫一個女人而已!女人怎麼了?怎麼就不值得你們男人一往情深相思愁苦。你好好想想,沒你娘,你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投胎去?沒上官姐姐,你能在外頭自由自在晃蕩三年嗎?沒我,……呃,這個……你這一大桌菜找誰吃去?」

  謝霄無話,盯她瞧了片刻才道:「丫頭,你喝大了吧?」

  今夏打了個酒嗝,清醒地堅決否認:「怎麼可能,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喝著淡,後勁可厲害。」

  「沒事……上官姐姐怎得還不不來?」今夏起身往窗外看,潺潺河水上,香船畫舫來來往往。其中一艘畫舫停靠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穿著沉香紵絲行衣的男子摟著一女子半隱在層層紗幔內,看不見男子面容。女子面目隱約可見,緊閉著眼靠在男子肩膊,面上似有幾分哀怨和苦楚。兩人靜靜依偎著,動也不動,只隨著船身輕輕晃動。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今夏轉頭望了眼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的楊岳,默默嘆了口氣,復轉過頭來。

  出於捕快本能,她看出那男子摟著女子的胳膊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受了傷,正待探身瞇眼細看,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楊岳一頭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纖眉似的月牙斜掛在天際,謝霄認命地背著楊岳走在石板路上,心想下回再不能給這位爺喝酒了。今夏拎著兩小包果脯晃晃蕩盪地跟在後頭,頭兒明日就要治腿傷,估摸接下來一段日子湯藥是少不了,正好打包果脯給他潤潤嘴。

  心中總有一絲牽掛,似乎今日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她顰眉費勁地想了想,可是腦袋暈乎乎的,怎麼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她就這麼一路回了官驛,安置好楊岳,與謝霄作別,自己洗漱一番便上床睡去。

  入睡前她還迷迷瞪瞪地想著:「這酒不錯,可以背著娘悄悄給爹備兩罈子……」

  這覺睡得並不穩,夜半,隔著窗紗,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著春寒直透進來,她翻了個身,驟然清醒,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何事!

  糟了!

  騰地一下坐起身,披上外袍套上皂靴,隨便把頭髮挽了挽,連雨具來來不及拿,今夏就直往周顯已的小樓奔去。月黑風高,她熟練地翻牆撬鎖,連滾帶爬上了小樓,見陸繹並不在樓上,且並無任何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會不會他也忘了此事?

  聽見外頭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天了,樹影憧憧,雨聲清冷,顯得這座小樓分外凄清。今夏倦倦打了個呵欠,摸出懷中的火石,把燈點了起來。

  仔細回想了下陸繹交代的話:「……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

  ——於是她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撐開,風夾著雨絲鋪面而來,她縮縮脖子,避到一旁。

  「……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

  ——她抬頭瞧了瞧橫樑,頗有些為難,總不能把自己吊上去吧。轉頭四處找了找,瞧見桌上有一盆蘭花,於是她用布條給花盆做了個活套,正兜在盆沿上,然後把花盆弔到橫樑上。

  「……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可吹燈下樓。」

  ——雞?這附近有沒有人家養雞?若聽不見雞叫,自己還得呆在這樓上過年不成?今夏頗為發愁。

  謝霄說這酒後勁大還真沒錯,隔夜酒尤其不好受,頭暈口渴,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水喝。

  「喵嗚,喵嗚……」

  「我正想著你呢。」今夏親熱地把肥貓一把抱起來,摟在身上取暖,「跟你打聽個事兒,附近有沒有雞啊?有嗎?有嗎?不會被你吃了吧?」

  「喵嗚,喵嗚……」

  雨打得梧桐葉嘩嘩直響,今夏隨意往窗外望了一眼,突然怔住——這個時辰,還點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從西北側的窗子望出去,可巧就有一家還點著燈。

  可巧也是一棟小樓。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中出現在陸繹書桌上看見的那張地圖:翟蘭葉之前所住的地方正好就在此間的西北側!

  難道說……

  今夏丟下胖貓,從懷中掏出黃銅單鏡筒,舉到眼前,調好焦距——

  鏡筒那頭,小樓窗子也開著,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倚在窗前,神情似有些不耐。

  頓時,今夏覺得頭髮有點發麻。

  隔著這麼老遠,今夏硬是看懂了陸繹的手勢,儘管她懊惱地要命。

  出來得急,她壓根沒帶雨具,便順手摺了張美人蕉葉頂在頭上擋雨。剛走出兩步,就聽見阿虎在廊下喵喵直叫。

  她回頭看它:「我身上沒吃的。」

  阿虎接著叫喚,尾巴柔柔地擺動著,目光又是期盼又是委屈。

  「好吧好吧,你跟我一塊兒來,」今夏心軟了一大半,折回去抱起它,「待會有好吃的,我就讓你嘗一口。」

  往翟蘭葉家宅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今夏才走了莫約一半路,堪堪拐過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便看見一柄青竹油布傘迎面而來。

  傘下的人,身量修長,眉目雋秀,正是陸繹。

  今夏微微怔了下,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卑職來遲,請大人恕罪。」

  四目對視,陸繹默然片刻,才道:「……聽說昨夜你在七分閣吃得頗為愜意,酒也喝不少?」

  果然這高慶不是個省油的燈,預料到他會向陸繹回稟此事,好在該如何應對,今夏早就想到,當下立刻做出一副愁苦狀:「您也知道,頭兒當年對烏安幫幫主有恩。昨日我們打聽翟蘭葉的新住處,他家少幫主十分熱情,非得請我們去七分閣吃飯,說不然他爹一定怪他不懂事。酒菜他是一個勁兒地勸,不吃就是不給他面兒,我和大楊想著與他熟絡些,將來替大人您辦事也方便,只好豁出去了。您沒瞧見,大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酒量雖然比大楊好些,可現下頭還昏著呢。」

  「如此說來,你們是為了我才勉為其難地去的?」陸繹頗有耐心地聽完她這通長篇大論,「我還得謝謝你們?」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今夏陪著笑道,「大人您看,卑職一片赤膽忠心,那二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到銀子兩字,陸繹轉身繼續前行:「不急,此事改日再議……你在小樓上,可得了線索?」

  「卑職覺得,在周顯已上弔自盡之時,必定十分恨翟蘭葉。」

  「哦?」

  雨點打在油布傘上,陸繹手持著傘緩步而行。

  「我也只是推測,」今夏還是頂著美人蕉葉在頭上擋雨,肥貓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肩頭,「若是一個男人真心愛著一個女人,怎麼忍心讓她看自己的死狀。他故意要讓她看見自己上弔自盡,這大概就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爭寵不得,故意弔死在廳堂差不多,嘔得老爺夫人非得請人作法事。」

  這個比方著實有點彆扭,陸繹默了默,問道:「你覺得周顯已是因為翟蘭葉另有所愛才上弔自盡?」

  「究竟什麼緣故倒很難說,但憑我這些年的辦案經驗,我認為他死時一定心存怨恨。」她微皺著眉頭,「讓心愛女人看自己吊了一夜,實在不厚道。」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陸繹側頭看見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今夏繼續侃侃而言:「此後,翟蘭葉就搬離了這處宅院,如此看來,她確實對此事心有餘悸……」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肥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到他懷裡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嗎?」

  他沒理她,接著向前行去。

  傘仍舊遮著她,而他自己的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行了一小段路,今夏忽又想起另一事:「大人,您先前為何要我留在小樓上,雞叫過三遍方可下樓?」就算陸繹想試試那夜翟蘭葉究竟看見了什麼,也不用讓自己待整整一晚啊。

  「哦……」陸繹偏頭想了下,「是這樣,上次你說周顯已是冤死的,我恐小樓上不乾凈,想你一身浩然正氣,多待一會兒,鎮一鎮總是好的。」

  「你……」今夏欲哭無淚,「大人你這是逗我玩呢?」

  「在你眼中,我是這種人?」陸繹微微挑眉。

  今夏被噎了一下,正色道:「當然不是,卑職完全能理解大人此舉是為了鍛煉我。」

  「你這麼想,也行。」

  陸繹施施然繼續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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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7: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二月,內卦為乾卦,外卦為震卦,卦名是雷天大壯。兩個陰在上,四個陽在下,陽氣已經上升超過地面。

  楊程萬半靠在醫館內的竹榻上。

  「爹,這是麻沸湯。」楊岳端著葯碗過來,「沈大夫說了,喝了這碗葯,過半個時辰就能幫您重新接骨。」

  楊程萬接過葯碗,仍是有些遲疑:「我這腿……還是算了吧……」

  「別呀,頭兒。」今夏忙勸道,「陸大人親自把您送過來,沈大夫特地騰出空來,大楊昨夜都沒睡好,都是為了您這腿。咱們就差最後這一哆嗦了,可不帶您這樣的啊……」

  這丫頭的嘴嘚吧嘚吧沒個歇,楊程萬拿她沒奈何:「陸大人還在外頭站著呢,你穩重點,好歹是個當差的人。」

  「行!」今夏麻利地答應。

  楊程萬把麻沸湯都喝了,楊岳陪著他。今夏端著空碗出去,看見陸繹斜靠在竹椅上,正懶懶地撫弄著桌几上的蘭花。

  雖然不待見他,不過今夏不得不承認在給頭兒治腿這事上,陸繹確實盡心儘力。暫且不論他的緣由,此事上欠了他份人情。

  「大人,您渴不渴,我給您煮茶?」她湊上去狗腿道。

  陸繹連眼皮都未抬,搖搖頭。

  今夏循著他的視線看那株蘭花,恍然大悟道:「您是想翟姑娘吧?昨兒給她送香料時,翟姑娘還聽打您的喜好呢。說不得,這兩日她就會親自下廚整治幾道小菜,請您一嘗。您應該很快就能見著她了。」

  這下,陸繹總算看向她,慢悠悠問道:「我有什麼喜好?」

  「呃……閒暇時喜好烹調之道,經常自己下廚做菜。」

  陸繹默了默,轉過頭不再理會她。

  隔著油光水滑的木屏風,兩名醫童的對話傳入今夏耳中。

  「你再多燒些水送後廂房去,還有換下來的衣物布條都要用沸水煮,東洋人這種毒師父至今沒試出解藥來,當心著點。」

  另一人擔心問道:「我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快不行了,身子都爛半截了,這……」

  今夏正聽著,就見陸繹一下子站起來,轉出屏風。

  「你們說的,可是三天前被東洋人所傷的那兩人?」陸繹沉聲問道。

  「大人……是、是的,也不知道東洋人用得什麼毒,身上一塊一塊地潰爛。若是能抓到那些東洋人,逼他們交出解藥,說不定還有救。」醫童恭敬答道。

  東洋人用的毒!

  今夏頓時想起昨日烏安幫受傷的人,莫非他們中的是同一種毒,也是被暗器所傷?

  「他們中毒的傷口是什麼樣的?」她急忙出去問道。

  「傷口很小,入肉不深,但切口異常光滑。」

  今夏遲疑片刻,自懷中掏出昨日收藏的那枚暗器,問道:「像不像被它所傷?」

  該暗器為六菱形,六面皆凸出刀刃,微微泛著藍光,陸繹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是東洋人的袖裡劍,你從何處得來的?」

  「昨日我與倭寇交過手,烏安幫那邊被他們傷了不少人,死了四個,還有六、七個中了毒。」

  之前絲毫未聽她提及此事,陸繹盯了她一眼,神情複雜難辨。

  醫童仔細端詳過袖裡劍,才道:「我雖然不敢十分確定,但從刀刃形狀來看,有八成可能是被它所傷。」

  今夏謝過醫童,一徑低頭思量:昨日官府得知此事之後,不知是否派兵圍剿這伙倭寇?這伙倭寇深入內陸橫行鄉野,除了有嚮導之外,莫非還有別人在幫他們?若是官府無作為,烏安幫中毒的六七人也是性命堪憂,自己是否應該儘快告知謝霄或上官曦,讓他們想法子拿到解藥?……

  一時間腦中千頭萬緒,她煩憂地推了推額頭,抬眼正對上陸繹,旁邊的醫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倭寇此事未聽你提過隻字片語,為何?」陸繹淡淡問道。

  「這個……那個……我想此事與本案無關,大人日理萬機,還是不要讓您更操心了。」

  陸繹轉身復行到裏面:「進來,詳細說與我聽。」

  今夏無法,只得跟進去,將昨日倭寇之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張非?」

  「嗯,可此人狡猾得很,我料這名字未必是他真名。他說得一口流利官話,東洋話也說得頗溜,聽不出究竟是何方人氏。」

  陸繹繼續看著她:「還有呢?」

  今夏側頭回想了一下,搖頭道:「他一身東洋人打扮,看不出什麼破綻,膚色偏黑粗糲,符合他所說曾在汪直船上幹過幾年。」

  「外貌有何特徵?」

  「長臉,小眼,無鬚,眉毛稀疏,顴骨高,鼻翼左邊有顆小黑痣。」

  今夏知道錦衣衛的情報網堪稱無孔不入,不要說大明國土,便是在高麗東洋也皆有暗探。若說查出這個人的底細,陸繹顯然比她要更有優勢得多。

  一名醫童進來,道:「外頭有位賣魚的小哥找一位喚楊岳的,在這裡嗎?」

  賣魚的小哥?怎麼會找到醫館來,楊岳也是一頭霧水:「是我,我出去看看。」

  他到了醫館外頭,果然看見一位戴著遮日黑箬笠披著舊布衫的年輕人,旁邊還擺著一副賣魚擔子。

  「你是?」

  「你是楊岳楊捕快吧,我家少幫主讓我給你捎個口信,他有急事找你相商,請你速往城西桃花林一見。」

  原來是謝霄,也不知究竟有何事?楊岳犯難道:「可是我現下有事走不開啊,能不能改日?」

  那小哥無奈道:「我只管把話帶到,別的可做不了主。我想少幫主定是著急得很,才會趕著找你。那桃花林好找得很,出了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里地就是。」說完,他也不管楊岳應不應承,挑起魚擔子竟就走了。

  楊岳煩惱地回到裡間,把今夏喚到外面靜僻處急道:「謝霄派人來傳話,說有急事要我去城西桃花林見面,可我現下走不開,怎麼辦?」

  「謝霄找你?」今夏率先想到倭寇的事,還是詫異道,「他怎麼知道咱們在這裡?」

  「大概是昨晚我說的吧。」楊岳酒量不佳,吃酒後的事情模模糊糊的,「你說他找我什麼?還非得跑那麼遠上桃花林。我這裏走不開啊!」

  今夏想了想:「我替你去。」

  「你去?」楊岳猶豫了下。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你安心守著頭兒,有什麼事我回來告訴你。」

  「行,桃花林出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里地就是。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別節外生枝。」

  出了西城門,今夏從馬背上望去,正是春日,西南面一座小山開滿桃花,遠遠望去,如一大團粉粉的雲彩棲息在地上。她策馬疾行,很快到了桃花林前,昨夜一場春雨,落紅滿地。撿了棵樹拴好馬匹,她往裡行去,邊走邊尋謝霄。

  這片桃花林頗大,往山中深處不知綿延多少里,她往裡只走了一小段路,就覺得此地處處透著蹊蹺……

  春日正是賞花時節,這片桃林距離揚州城並不遠,花開爛漫,按理說應該有許多人來此觀景賞花,可她非但看不見人影,且連地上都少有人跡;其次,桃樹最易招蠅蟲,此間卻幾乎看不見嗡嗡亂飛的蠅蟲,愈發顯得生機寂寥。

  無人跡,也許是因為猛獸出沒,又或者是鬧鬼,所以無人敢來;但連蠅蟲都蹤跡全無,又會是何緣故呢?

  今夏顰眉望著桃林深處……

  醫館內,陸繹冷眼看見楊岳與今夏到外面鬼鬼祟祟說話,半晌後楊岳自己復進來,卻不見今夏,他心中已有些疑慮。等了小半個時辰,也未見今夏再進來,他不由疑慮更甚。

  「我爹爹已經睡著,是不是可以請沈大夫開始了?」楊岳問醫童道。

  醫童進去看了看楊程萬,頷首道:「我去請師父來。」

  「多謝多謝。」

  要把爹爹的腿敲斷重接,楊岳還是有些緊張,總擔心出什麼岔子讓爹爹受罪。他深吸口氣,轉身正對上陸繹。

  「不必緊張,這位沈大夫精研骨科,治好過許多人。」陸繹看出他心思,先安慰了他一句,轉而貌似漫不經心問道,「袁姑娘呢?」

  「她、她……去辦點事?」

  陸繹繼續輕描淡寫地問道:「哦,什麼事?」

  楊岳腦中緊張地臨時措詞:「我讓她去買點果脯蜜餞,等我爹喝湯藥的時候可以吃。」

  「你是個孝子啊,想得倒是周全。」陸繹點了點頭。

  看來他是信了,楊岳才剛剛暗鬆口氣,就聽見陸繹又道:「不過醫館斜對門就有一家賣果脯蜜餞的店,而袁姑娘已經消失了快半個時辰。」

  「……」

  「此番我奉命與你們六扇門協同查案,我自問盡心儘力,卻不料你們對我處處提防,是不是你們與此案有什麼牽連?」陸繹冷冷道。

  「絕對沒有!真的沒有!」這個罪名扣下來可不是好玩的,楊岳急忙道,「我沒說實話是怕大人對我們產生罅隙。方才有人替烏安幫少幫主傳話,讓我去桃花林一見,也不知究竟何事。我因為這裡走不開,所以讓今夏替我走一趟。我真的不知道他找我們做什麼,我們向來公私分明,絕對與此案沒有任何牽連,大人您千萬千萬別誤會!」

  「烏安幫少幫主?桃花林?」陸繹看著他,「何處桃花林?」

  「從西城門出去,往西南方向一里地就是桃花林。」

  說到此處,沈密衣玦帶風進來,旁邊醫童捧著醫箱,徑直朝裡間去。楊岳抱歉而小心地望了眼陸繹,然後急匆匆跟進去。

  片片桃花無風自落,落在今夏的頭上、肩上和鞋子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眼前美景如斯,醉人心脾,可惜與之不相稱的是,鼻端隱約能嗅到某種令人不適的氣味,像沉積數年的屍氣,透著地底冰潭的寒意。

  她謹慎地撕下一方衣角,將口鼻遮掩起來,繼續往內緩步而行。

  雜草漸行漸深,已沒過她的膝蓋,今夏膽子一向頗肥,倒也不是傻的,幾乎可以肯定謝霄並不在林深處。不知是否那氣味的緣故,不知不覺間頭一陣陣發昏,眼前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心中暗叫不妙,拔腿欲往行去,卻在轉頭間看見不遠處的桃樹下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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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雖然模模糊糊的,仍可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被男子擁在懷中,兩人相互依偎著,靜靜地一動不動。

  「你……你們……」今夏張口欲喚,卻發現嗓子乾啞地出不了聲,張口竭力而喊,也不過如蚊蠅般的聲音。

  那二人猶自不動,自然是聽不見她這邊的動靜。

  未帶朴刀,今夏抽出靴筒內的匕首,也不出鞘,就用刀鞘用力砍向近旁的桃樹幹,想著弄出大動靜來,引他們看過來。

  誰知她連著敲了十來下,那對交頭鴛鴦卻是置若罔聞,不理不睬,猶自依偎著。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顧不得眼前的恍恍惚惚,今夏踉踉蹌蹌地朝他們跌行,行到近處,可看見那男子面帶笑意,雙臂緊緊摟著女子,而那女子、那女子……

  神智愈來愈迷糊,整個人猶如在山海經中沉沉浮浮,今夏不得不努力集中神智,讓自己定睛看清楚——那女子的頭擱在男子肩上,面色黑青,嘴角淌出一縷細細的血線,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她死了?!這個男人呢?

  單從外表看不出來,今夏探手想去試男子的脈搏,突然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醫館內,整個治療過程出乎意料地快,沈密用一把小銀榔頭將楊程萬的傷腿敲斷,然後重新進行重接。楊岳一直擔心爹爹會被斷骨之痛折磨,好在楊程萬一直在昏睡中。沈密手法輕穩准,在他醒之前就已經把腿骨接好,上夾板,用布條固定好。

  「接下來還需要觀察幾日,這幾日你們就在這裏住著,我已命人在後廂房安排了房間,待會兒有人會帶你們過去。」處理妥當,沈密邊凈手邊朝楊岳道。

  「好的好的好的,謝謝沈大夫。」

  楊岳連聲道。

  沈密開了方子,讓醫童去煎藥,接著又忙別的事兒去。楊岳千恩萬謝地送他出門,返身長舒口氣,繼續回到床邊守著爹爹。

  昨夜的酒還有點上頭,他靠著床柱閉目養神,心理還惦記著別的事:也不知今夏和謝霄那邊商量什麼事?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別惹出什麼禍才好;不知翟姑娘可吃了小米糕?她喜不喜歡?她若不喜歡自己下回就換個花樣……

  「楊公子,有人找。」醫童喚他道。

  又有人找?楊岳疑惑地起身,剛要伸手掀布簾,布簾已自外被人掀開,謝霄捧著好幾個錦盒出現在他眼前。

  「你……」

  楊岳話剛出口,謝霄便把一摞子錦盒一股腦堆給他,探頭去看床上的楊程萬:「我叔怎麼樣了?怎麼躺著不動彈?」

  「沈大夫剛剛替他接好腿骨,現下麻沸湯的藥勁還未過,大夫說再不到半個時辰就能醒。你、你怎麼在這裡?」楊岳費勁地把錦盒都放下來,詫異地看著謝霄。

  「我昨天和爹爹說楊叔在沈大夫這裏醫腿,爹爹原先把楊叔接到府裡去調養,湯湯水水什麼的也有人伺候著,可又擔心你們畢竟是官家多有不便,就讓我送些虎骨鹿茸人蔘過來。你給楊叔燉了補身子。」

  「多謝老爺子了……今夏呢?她沒和你在一塊嗎?」

  謝霄一愣:「她怎麼會和我在一塊?」

  楊岳楞住:「今早有一位賣魚的小哥,說是替你來傳個口信,約我在桃花林見面談事,我因為走不開,所以今夏替我去了。」

  謝霄面色驟變:「我沒有……等等,是何處桃花林?」

  「說是出了西城門,往西南面不到一里地。」

  他話音剛落,謝霄旋身朝外奔去,只丟下一句話:「不用急,我一定把她帶回來!」

  「究竟出什麼事……你……」

  楊岳急道,追出門去,卻已經看不見謝霄人影。他無法,抓住近處一位醫童,急問道:「你可知道西城門外的桃花林?」

  醫童點頭道:「這片桃花林可危險,尤其這時節千萬別去。桃花林有巨蛇出沒,此時正值春日,蛇蟲復甦,吞吐毒霧,形成一大片瘴氣,我們這裡管它叫桃花瘴。本地人都知曉,有些外地人不知深淺進了桃花林,輕者神智不清,重者連命都丟了。」

  「這瘴毒可有藥解?」楊岳焦急道。

  「我們櫃上有芰荷丹可以解一部分毒性,剩下的還得靠慢慢調理。但若中毒太深……」

  「我要買!」

  揣著買好的芰荷丹,又煩請醫童照顧爹爹,楊岳上了馬背,一陣風似的趕往城西。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往她口中塞了一枚涼涼的物件,叮囑道:「把它含化了,咽下去,能解毒的。」那物件入口雖涼,下一刻卻辣得人整個口腔就如火在燒一般,今夏痛苦地皺緊眉頭。

  又不知過了多久,自己騰空而起,被人抱在懷中,是誰?今夏竭力睜開眼睛,卻始終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能看見頭頂處的桃花像暈染開的水粉,一團團,如夢似幻,飄飄浮浮……

  隨著她的吞咽,火灼般的辛辣到達腹部,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太上老君八卦爐,文武火煆煉……待煉出丹來,我身為灰燼矣……」她神智不清,口中胡言亂語著,隨後復暈厥過去。

  夢中,落英繽紛,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今夏!今夏!丫頭!……這丫頭!今夏!……快醒醒!」

  有人左右開弓在她臉頰上一陣拍打,她皺緊眉頭,吃力地想要掙開眼前濃黑的霧霾,眼皮打開一條小縫,一線光透了進來。

  「是你?」

  她勉強辨認出面前的謝霄。

  見她醒來,謝霄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探了她的脈搏,道:「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裡頭,你也敢闖……」

  頭仍舊昏得很,今夏想站起來,腿動彈了兩下,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上。謝霄也不與她囉嗦,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你怎得……知道……我在這裡?」今夏問他。

  「我去醫館看楊叔,才知道有人假冒我的名頭約你們至此地,這明擺著欺你們是外地人,不知深淺,想藉此地要你們的命。」謝霄忿恨道,「敢冒老子的名頭,等我查出是誰,老子廢了他!」

  他的背頗寬厚,今夏伏在上面,漸漸回神,之前全身的燒灼感已慢慢消退。她慢慢理著思緒:「他想殺的是大楊……我們剛來幾天,沒得罪人……除了……」

  「除了什麼?」謝霄頓住腳步。

  「除了大楊對翟小姐愛慕難捨,可他也就送了點小米糕。不至於因此就要殺他吧?」今夏搖搖頭,覺得不太可能。

  「你們查的案子,是不是牽扯到什麼了?」

  「說查案礙著誰了,那也不該朝大楊下手,要我說,陸繹礙眼多了……」今夏頓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拽著謝霄脖子猛搖,「停!停!停!你快停下!」

  謝霄被她勒得直吐舌頭:「你……鬆手……什麼事啊?」

  「林子裡有對男女,女的死了,你沒看見嗎?」

  「沒見著。」

  今夏愈發奇怪:「不對啊,他們就在我邊上,你不可能看不見的……別走了,轉回去,轉回去瞧瞧!」她使勁拍著謝霄肩膀。

  「找死啊你,幸好中的瘴氣不深,撿回一條命來,還想著去送命。」

  謝霄不為所動,徑直大踏步地往前走,任由她在背上拍拍打打。

  不遠又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片刻功夫便到了眼前,正是楊岳。見著今夏伏在謝霄背上,面色雖差了點,但總算全須全尾的,還能動彈,他頓時鬆了口氣。

  「小爺,還好你沒事。」今夏是替他而來,若是出事他怎能心安,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倒出一枚芰荷丹,「來,把這個吃了,能解瘴毒的。」

  「不要,之前他已經給我吃過一枚,太難吃了這玩意兒。」今夏直搖頭。

  謝霄轉頭奇道:「我給你吃過?」

  「你把我抱出來的時候啊,讓我在嘴裡含化了咽下去,」今夏皺著眉頭,「這玩意兒辣得要命,簡直就是把人串在火上烤。」

  聞言,謝霄將她放下來,轉身莫名其妙地看著楊岳,又看看今夏:「我說丫頭,你是不是腦子給迷糊塗了?還是什麼事情記岔了?我何曾給你吃過什麼東西?」

  今夏楞了半晌,終於意識到其中有什麼事不對勁:「哥哥,你看見我時,我在何處?」

  「在桃花林外,靠著塊大石,人暈暈乎乎的。我想你該是入林之後意識到不對勁,自行退了出來,卻仍是中了輕微瘴氣。」

  「不對不對……」今夏搖頭道,「我進了林子,後來瞧見那對男女,女的已死了,再後來、後來……有人往我嘴裡放了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是他把我抱出林子的?」

  「他是誰?」

  謝霄問道。

  今夏顰眉使勁回想,但那人面目始終模模糊糊,如隔著一層薄霧,分辨不明:「想不起來。」

  「你說,那對男女,女子已死,是不是那男子救了你?」楊岳問道。

  「不知道,」今夏偏頭苦想,「那男子瞧著也不對勁,不知道死了沒有……不行,我得轉回去看看。」

  她還未起身便被楊岳與謝霄齊齊按住。

  「不可魯莽,既是有人故意騙我們來,保不齊人就在附近等著下手。」此事大有蹊蹺,楊岳不安心地朝四周張望,「眼下再進桃花林也是死路一條,今日我們先回去,等想到法子再來。」

  雙腿尚使不上勁道,今夏也知道再進桃花林著實兇險,只得作罷。

  謝霄方才連馬都沒栓就奔去找今夏,現下將手湊到唇邊打了個呼哨,不遠處啃草莖的高頭黑馬得得得地跑到他跟前來。

  「我的馬呢?」今夏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馬匹,伸長脖子四下張望,「我明明……明明栓在石頭邊上了。」

  青石旁空空蕩蕩,哪裡有馬匹的蹤影。

  「糟了,完了完了!這可是官驛的馬匹,弄丟了肯定要我賠!」

  這下,今夏如遭晴天霹靂,一臉的大禍臨頭。

  死裡逃生不見她怕,丟了匹馬倒嚇成這樣,這點出息!謝霄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把她扶上了自己的馬背。終是楊岳眼尖,把晃蕩進深草中的馬匹尋了出來,今夏方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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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他們一行人回到醫館時,聽聞醫童說楊程萬剛剛醒來。謝霄聽說醒了就放了心,他素來不慣那些噓寒問暖的禮數,也不願麻煩楊程萬病中見客,當下請楊岳代為問候便匆匆走了。

  踏入房內前,楊岳與今夏相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桃花林之事暫且不向楊程萬提起,讓他靜心養傷才是正事。

  「爹爹,來,喝藥。」

  楊岳小心翼翼地扶起爹地,今夏端來醫童煎好的湯藥。

  雖剛剛經歷傷腿打斷重接的過程,元氣大傷,楊程萬的目光卻依舊犀利,只望了今夏一眼,便問道:「夏兒,你臉色不對,出什麼事了嗎?」

  「啊……嗯……」今夏支支吾吾,撒了個謊道,「不知怎麼回事,馬丟了……我找了半晌也沒找著。」

  原來如此,楊程萬素知她性情,但凡牽涉到銀兩,對她而言都是天大的事,當下也只能嘆口氣道:「官家的馬都打了印記的,民間不敢私藏,你且慢慢找。」

  「我也是這麼勸她的。」楊岳接過湯藥,岔開話題道,「我方才問過沈大夫,他說腿接得很妥當,這幾日就讓咱們住后廂房調養,方便他隨時給您複診。」

  楊程萬深知自己小小捕頭,能受此厚待,必定是陸繹使了銀兩囑咐下來的,緩聲問道:「陸大人呢?」

  今夏楞了楞,這才想起陸繹來:「不知道,我沒留意,之前他還在的……」

  「你們,」楊程萬頓了下,才已有所指道,「你們要謹慎,說話,做事都要規矩,莫讓人抓住什麼把柄。」

  這個人難道是指陸繹?楊岳詫異道:「他一直熱心給您治腿,只要不越逾,我想他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們吧?」

  對兩個小輩有些話不好明說,楊程萬嘆了口氣道:「他熱心自然有他熱心的道理,錦衣衛何時會做虧本買賣。」

  頭兒指得是陸繹別有所圖?

  可頭兒就算治好了腿,也只是個小小捕頭,以陸炳呼風喚雨之能,又能圖他什麼呢?

  今夏不解,楊程萬卻已不願再說下去。

  服侍爹爹用過湯藥,仍扶他躺下休息,楊岳要照顧爹爹,晚間自然留在醫館內;今夏是個姑娘家,多有不便,只得回官驛去。

  「你記得把這個吃了。」楊岳把那瓶芰荷丹給她。

  「我沒事了。」

  「保不齊身體裡還有餘毒未清,吃下去妥當。」

  今夏只得接過來。

  「六枚藥丸就得一兩銀子呢,你可別糟蹋了!」楊岳擔心她不吃,把藥丟一旁糊弄事兒。

  今夏大驚:「這麼貴!那怎麼能吃,咱們把它退了吧,能不能退?」

  楊岳無語:「我說小爺,命要緊錢要緊?這玩意退不了,你不吃可就糟蹋一兩銀子呢。」

  「我知道了。」

  今夏百般無奈地把藥瓶揣進懷裡。

  夜色如墨,無星無月,亦無風無雨。

  今夏躺在官驛廂房的床上,了無困意,腦中密密匝匝都是這幾日間發生過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來回交替。不知是否體內果真有剩餘毒瘴,她靈台一片混沌,絲毫理不出頭緒,便爬起來倒了一枚楊岳給的芰荷丹吞下去,恐辣得難受,又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此丹完全不像她之前所吃的那枚藥,入口冰涼,帶著淡淡水菱角的清香,簡直可以稱得上爽口。

  那麼,她之前所吃的究竟是什麼?又是誰餵她吃的?

  今夏愈發弄不明白,拖了腳步復躺回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見外間梆子響了兩聲,才模模糊糊睡去……

  恍恍惚惚間,她身處一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上,周遭燈火璀璨,人們摩肩擦踵,處處笑語喧嘩,彷彿在過什麼熱鬧的節日。她茫然四顧,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繁燈似錦,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奔跑著,倉皇尋找,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麼……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飄似浮,聽得流水潺潺,見一艘畫舫緩緩飄來,舫中有絲竹之音,娉娉裊裊,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畫舫自她眼前駛過,她才見到舫內一對男女相擁而立。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朝今夏嫣然一笑,面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蘭葉。

  今夏正想開口,忽見那男子也轉過頭來,正是楊岳。他嘿嘿笑著,眼耳口鼻滲出細細紅線,越來越多,鮮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猙獰。

  「啊!」

  今夏大叫一聲,騰地坐起身,自夢中驚醒過來。外間春雷滾滾,電光將室內照得慘白,她方才想起來,今日正是驚蟄,雷從地底而起,驚醒萬物。

  起身摸到桌邊,想點燈卻一時摸不到火石,摸索間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了個響脆。

  還不及嘆氣,她尚未回神之際,只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有人強行闖了進來。

  身上只著單衣,手邊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她隨手抄起茶壺就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過去再論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這聲音有點熟,今夏手一滯,夜空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人眉目雋秀,正是陸繹,卻又烏髮散落,素袍半披,顯然是急匆匆而來。

  「陸大人?!」

  陸繹原是全身緊繃,見她全然無恙,似鬆口氣,沒好氣地瞥了眼她手上的茶壺:「……這也算是待客之道嗎?」

  今夏捧著茶壺,慢吞吞地看向半殘的門:「您的樣子,也不像是來做客的。」

  「方才我聽到你這裡有叫聲,」他並不習慣對別人解釋,「還有瓷杯碎裂之聲,以為此間在打鬥。」

  想不出什麼藉口,今夏只得如實道:「我被夢魘住了,起身後想點燈,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大人您真是內功深厚耳力非凡,這麼遠都能聽得清楚。」兩人所住廂房相隔甚遠,況且還夾雜著雷聲,她著實由衷欽佩。

  陸繹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屑她的欽佩,還是不齒她驚叫的緣由。

  雷聲陣陣,彷彿從屋檐邊滾過,今夏藉著閃電總算摸著了打火石,將燈點起,看見地上的碎屑,暗嘆口氣,扯了塊布將它們收拾起來,裹了裹丟在屋角。等她做完,回身看見陸繹竟然還在,而且還坐了下來,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齊,烏髮仍舊披散著。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了杯水推過去:「大人,請喝茶。」

  陸繹並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對於這位錦衣衛大人細微表情的含義,今夏已能猜著幾分,無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涼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沒地方燒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將就一下吧。」她自己也口渴得很,自倒了一滿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杯子,陸繹並不解釋自己為何還不走,況且錦衣衛做事向來沒解釋的必要。他似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夢。」

  「……沒什麼,就是尋常噩夢,」今夏本能地不想說真話,信口胡謅道,「被狗追,被蛇咬之類的。」

  陸繹抬眼望她,緩緩道:「我聽說你今天去了城西桃花林。」

  今夏愣住,一時想不出他是從何處聽說,且究竟知道多少,只能順勢應了聲。

  「命還挺大,沒死啊?」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緊縮,今夏背脊繃緊,戒備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我沒死,大人很失望嗎?」

  聞言,陸繹似乎怔了下,復打量她的神情,壓抑著語氣中的氣惱:「你以為是我想殺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種以上的法子可以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為你此時還能在這裡嗎?」

  錦衣衛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曉的,說老實話,她也想不出陸繹有什麼殺人理由,當然她也沒聽說錦衣衛殺人需要理由。

  於是,她只好不吭聲。

  大概也懶得和她計較,陸繹接著問道:「你在桃花林裡遇見了什麼?」

  「一對男女,抱在一塊兒……咳,他們都穿著衣服。」生怕陸繹誤會,她補充道,「女子已經死了,我不認得她的臉。那男子我沒看見長相就暈過去。後來有人往我嘴裏塞了一枚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再後來有人把我抱出了桃花林,我也沒看清他的樣貌。最後,是謝霄背我下山,說起來,我在此事上還欠了他份人情。」

  陸繹冷哼了一聲,才皺眉道:「你能確定真有一對男女,會不會是你中毒後的幻覺?」

  今夏怔了怔,腦海中,那對男女確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麼會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道,「我方才夢見那男子轉過身來,是大楊,臉上都是血。」

  陸繹靜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才道:「你覺得他想殺的是楊岳?」

  「來人約的是大楊,大楊走不開,我才替他去。」

  「此人知道到醫館找楊岳,必然知道楊程萬正在醫治腿傷。自己爹爹在治傷,楊岳多半走不開,而你會替他去。」

  今夏顰眉思量:「有此可能,但來人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許你認得他而楊岳不認得,也許他身上有破綻擔心被你看出來,也許就是故意要讓你放鬆戒備……」陸繹斜眼瞥她,語氣不善,「虧你還是個捕快,怎得連這層都想不到?或者,你是關心則亂?」

  興許是因為謎團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確是有點著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對頭兒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楊出事吧。」

  陸繹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涼水,才道:「福壽天定,楊岳若真殉職,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自掏腰包讓他享受捕頭待遇。」

  「……」今夏怔住,眨巴了幾下眼睛,緊接著又眨巴了幾下眼睛,臉上驟然堆出與此時極不相稱的燦爛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了職,您會不會也讓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個……捕頭待遇?」

  陸繹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別走啊,咱們再聊一會兒……我給您燒水泡茶,行不行……」

  任憑今夏打疊起十分殷勤,陸繹恍若未聞,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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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8: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清晨,橋頭正是一天中最嘈雜的時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滿載著魚蝦,買主或拖著板車或挑著膽子。魚主人一聲開市,到處都是買賣的討價還價聲,魚腥味瀰漫在整個橋頭。

  一柄青竹油布傘壓得低低的,傘下人穿過幾位魚販子,徑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鑽入船艙,青竹傘方才合上,隱入竹簾內。

  他才入內,浪船緩緩盪開。

  艙內的上官曦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到來人,臉上並無詫異,也未有絲毫熱絡。

  「前日有條船進了揚州,」她淡淡敘述道,「是從北方來的,船上的人,雖然還未查出真實身份,但錦衣衛一日之內出入其間三、四次,姿態恭敬,應該是官家的人。」

  「姿態恭敬?」來人問道。

  「上船之後,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內。」

  「出入其間的錦衣衛,你可認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衛指揮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還有提刑按察副使,經歷等等六七人。這等大人物到了揚州,竟然無人知會您嗎?」

  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來人道:「好在這樣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那位賣魚的小哥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魚販子。」

  「就算不是魚販子,只要他在揚州地界上,你們就應該找得出來。」

  上官曦面色一沉,皺眉道:「揚州地界本就蛇龍混雜,我烏安幫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兒僅憑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聽盯梢是件容易事嗎?再說,幫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夠。」死的弟兄都發送了,倒也罷了,那幾名受傷的弟兄卻是傷情一日重過一日,請來的大夫皆束手無策,幫務多的著實令她焦頭爛額。

  「前日之事,我略聽說一二,你們遇上東洋人,死傷數人。」

  「這是本幫的事,不勞您費心。」上官曦冷然道,「能辦的事情我都在辦,您什麼時候能放人?」

  來人也不著惱:「上官堂主很急嗎?」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該拿出誠意。」上官曦加重語氣,微微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來文縐縐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應,我的雙刀只怕不答應。」

  「言重了!」來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歡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內,我會安排此事,但有個條件,你必須讓你家少幫主親自前來。」

  上官曦警覺道:「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誤會,我不過是幫人還少幫主一個人情罷了。少幫主不來,只怕這人犯你們就帶不走。」

  此時,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來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傘,掀開竹簾,撐開竹傘,施施然下船去。

  聽著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漸遠去的聲音,上官曦秀眉深顰,半晌嘆了口氣。

  浪船緩緩盪開。

  沈氏醫館,後廂小院。

  「頭兒怎麼樣?」記掛著楊程萬,今夏一大早就趕過來。

  大概是夜裡頭沒睡,楊岳面容略憔悴,在井邊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撲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裡一早在發燒,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穩了些,你就莫進去了。」

  今夏點點頭,又問:「腿呢?怎麼樣?」

  「腫得跟饅頭似的。」

  「啊?要不要緊?大夫怎麼說?」

  「沈大夫說腿腫是正常的,過兩天就能消;發燒也是正常的,只是爹爹年歲大了,要小心照看著。」楊岳望著她,同樣擔憂道,「你還好吧?藥丸吃了沒有?有沒有什麼不適?」

  「早就沒事了。」

  今夏大咧咧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心中想著要不要將昨夜陸繹的推想告訴他,猶豫片刻,終是不願楊岳再添擔憂,便按下不語。

  「你去睡會兒,我來替你。」她道。

  楊岳搖頭道:「我不累,你還是回官驛去。如今敵在暗處,須萬事小心。」

  「你也是。」

  因心中另有打算,今夏並不勉強,出了醫館。此時雨已漸漸歇住,她翻身上馬坐穩,自懷中掏出昨日楊岳所給的芰荷丹看了又看,似下定了什麼決心,將藥瓶復揣入懷中,雙腿一夾,馬匹朝著西城門奔去。

  再一次看到這片桃花林,與昨日的心境自是天差地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倒要看看,到底這對男女是什麼人!」昨日今夏雖中了瘴氣,但情景卻歷歷在目,她始終不相信那會是自己的幻覺,遂決定冒險再入林中一趟,必要弄個清楚明白。

  還未到桃林時,她就下了馬,尋了個偏僻且有豐草之處將馬拴好。

  從懷中掏出楊岳所給的芰荷丹,她取了一顆含在口中,頓時一股菱角荷葉的清香在口中瀰漫開來,甚是提神。又取兩顆置於手心,收集草尖上的雨露浸之,將藥丸化了,濡濕布巾,最後用濕布巾掩住口鼻處,她直起身來,深吸口氣,鼻端也儘是芰荷丹的清香。

  「六枚丸子就賣一兩銀子,千萬別賣假藥坑我呀!」她咬咬牙,大步朝著桃林行去。

  朵朵桃花帶雨,愈發顯得嬌艷動人。

  行至桃林邊,風過,點點桃紅紛紛而下,幾片花瓣拂到她身上,其中一片沾上手背,涼意沁人,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不讓自己有退縮的機會,她腳步不停,徑直踏入,卻聽得腦後有勁風,還來不及回頭,已被人鉗住左臂,硬生生地被拽出三、四丈遠……

  「送死嗎!」有人嚴厲喝道。

  聲音很熟悉。

  胳膊被拽得生疼,她幾乎以為脫臼了,忍痛抬頭看向眼前人,不由地怔了怔:「陸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繹鬆開手,沉著臉看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昨天沒死成,所以你今日特地來再死一次?」

  「當然不是,」今夏拉下蒙口鼻的布巾,解釋道,「我是做好了萬全之策才來的。事先我已經服下解毒的藥丸,又溶了藥丸浸濕……」

  陸繹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什麼藥丸?」

  「就是這個,解毒的……呃……叫什麼名兒我忘了。」她壓根就沒問過這是什麼藥丸,只聽大楊說能夠解毒。

  他接過小瓷瓶,倒出一丸在鼻端嗅了嗅,皺了皺眉頭:「我看這東西頂多就是提神醒腦,解不了什麼毒。」

  「怎麼可能!這玩意兒貴著呢,一兩銀子才賣六丸。」今夏嘖嘖道,「要提神醒腦,我洗把冷水臉就行了。」

  陸繹無語地看著她。

  今夏復把布巾紮好,悶聲悶氣地問他:「大人,您來此地有何事?」

  「昨夜聽你說有女子死在此地,我過來看一眼。」

  「幸好您碰上我,要不然就危險了。您在外頭等著,我去去就來。」話才說罷,她抬腳就往裡走,隨即被人用力復扯回來,踉蹌一下。

  陸繹顰著眉,惱怒地看著她:「你覺得你有幾條命?」

  「我覺得……」今夏居然思量了片刻,才鄭重道,「按最近的情形來看,六、七條總是有的吧?」

  深覺是沒法和她再說下去,陸繹暗吸口氣,直截了當吩咐道:「你待在這裏,不可亂動。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林子。」

  「大人……」

  今夏還欲說話,被陸繹瞪住。

  「別逼我點你的穴!」他補上一句。

  今夏立即噤聲,往後退開兩步,看他徑直往林子裡頭走,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這瘴氣很是厲害,嗓子一發乾就最好趕緊退出來,。」

  聞言,陸繹腳步略滯,但並未回應,頭也未轉地往桃花林中行去。

  林中一片寂靜,時而風過,片片花瓣落下。

  地上濕潤的泥土,殘破的花瓣,還有腐爛的枯枝草葉。陸繹一雙利目緩緩從上面掃過,浮動在鼻端惡臭讓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與此同時,林外的今夏把蒙面布巾扯下來,原本濡濕的布巾已經半乾。她頗惋惜地想:早知如此,就不用糟蹋兩枚藥丸,忒貴的玩意兒。不過轉念一想,晾乾之後收起來,還可以留待下次再用,也不算糟蹋。

  於是,她一邊晾布巾一邊在林子外來回踱步,時不時往裡頭瞅幾眼。

  陸繹的武功造詣比她要高出許多,這點她是知道的,但憑此他能在瘴氣中撐多久,她就完全沒數了。

  若再過半個時辰,他還不出來,自己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今夏不放心地往桃花林裡瞅了又瞅,尋思著半個時辰是不是太久了些?只趕得上收屍怎麼辦?陸繹若出了事,陸炳定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只怕六扇門一干人等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又是一陣風過,她復將布巾蒙上口鼻,踏入桃花林中。

  濕潤的泥土,陸繹踏過的足跡清晰可辨,她順著他的蹤跡往裡走,詫異地發現他所走正是自己昨日行過之處。

  再往前行去,儘管記憶十分模糊且零落,但憑著職業本能,她還是依稀能辨認出自己昨日見到那對相擁男女的地方。

  那裡,空空如也。

  她怔了怔,手有意識地撫上旁邊的桃樹,樹幹上幾處凹陷,樹皮迸裂,正是被自己昨日用刀鞘所敲。

  至少說明,她不是在做夢。那麼,難道是幻覺?

  她慢慢靠近那對男女原該在的地方,蹲下身子,地上濕泥中最明顯新鮮的腳印是陸繹的,顯然他方才也來過此地,另外還有幾處殘缺的痕跡,其中可辨認出半個腳掌印……

  腳掌?有人光著腳來桃花林?

  今夏皺起眉頭:這個腳掌印纖細小巧,應該是一名女子所留,應該就是那名死去的女子?

  另外幾處痕跡,有兩處陷入泥中頗深,像放置過某種重物,還有一處淺淺的皂皮靴腳印,已十分模糊,莫非是那名男子所留?

  既然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麼這對男女呢?

  今夏四下顧盼一番,未見男女身影,隱約見到桃花間陸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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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陸……大人……」她一開口就發覺嗓子發乾,暗叫不妙,還以為用了芰荷丹至少能在瘴氣中撐半個時辰,不想這才一盞茶功夫就開始被瘴氣所侵。

  也不知是否因為聽見她的聲音,陸繹快步朝她這邊行來,待今夏能看清他時,才發覺在桃花映襯下他一張臉白得不近常理……

  他也中了瘴毒吧?她發愁地想。

  陸繹加快了腳步,在距離她還有近十步之遠時,猛然折了一段桃枝,上面桃花帶雨,開得正嬌艷。

  這都什麼時候,他還惦記著折花插瓶?今夏有點無語,大府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公子哥,莫非是惦記著走桃花運?

  思緒未完,她看見那段桃枝挾帶勁風,化為利器,徑直朝她射來。

  大概是瘴毒的原因,她的腦子遲緩地驚人,下意識地竟然不是躲開,而是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為何會覺得熟悉呢?她努力想——對了,那夜在站船上,九節鞭的銀刃直奔咽喉時就是這種我命休矣的感覺。

  與此同時,桃枝自她耳畔疾射而過,花瓣擦過她的面頰,自有暗香浮動。

  一股森森寒氣自她腦後升起,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響。

  「快走!」

  陸繹不知何時已到了她面前,拽了她胳膊急掠而出。

  今夏被他拽著都快飛起來,仍不忘回頭去看身後究竟是何物,這一看不打緊,驚得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

  眼前赫然是一條碩大無比的赤紅巨蟒,小半截身體直立著,便已有人高。嘶嘶嘶,鮮紅信子吞吐間,騰出一團團猩紅霧氣。方才那株桃枝被它精鋼般的鱗片所阻,並未傷及它,蟒身擦過樹身,朝他們遊動過來。

  逃命之餘,今夏上氣不接下氣地感嘆道:「……這玩意兒吃什麼長這麼大?!」

  陸繹自然不會去答她的話,拽著她在林中穿梭。來時路被赤蟒所攔,無法原路折返,若一味自顧逃命反而會陷入桃花林深處,而那裡是否還有更可怖之物在等著他們,則未可知了。

  他試著從左右側繞過赤蟒,無奈都這條赤蟒居然十分聰明,加上身量頗長,蟒首堵截,蟒尾攔阻,靈活之極,將他二人困在林中。

  逃了一陣,今夏看出了點端倪來,喘著氣問道:「大人……你覺不覺得……它好像不想吃我們,而是……在將我們困在此地?」

  「發覺了。」

  陸繹方才已經稍稍放緩腳步,遂發現赤蟒也放緩了速度,心中十分詫異。當下聽見今夏如此說,便索性冒險停了下來。

  這番急奔剎住,今夏靠著樹幹,氣都喘不勻,其實在平日這點路程實在不算什麼,但眼下身體被毒瘴所侵,自覺雙腿鐵秤砣般沉重。

  氣沉丹田,運勁道蓄滿雙掌,陸繹戒備地盯著赤蟒,正如今夏所說,它的確不想吃他們,正停在兩丈開外,輕輕擺動身體,嘶嘶嘶地吐著鮮紅信子。

  今夏總算把呼吸調勻了點,頭卻是愈發昏昏沉沉,盯著搖頭擺尾起勁「嘶嘶嘶」的赤蟒半晌,嘆氣與它商量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們是官差,有冤情要訴啊?有冤情你要說出來呀,光這麼嘶是不行的。你說你都長這麼大個頭了,肯定有道行在身,口吐人言什麼的會不會?……」

  話未說完,她嘴裡就被塞了個什麼東西。

  「別吞,含化了慢慢咽下去。」陸繹沉聲道,「你禁書看多了吧!別自作多情了,它不是要訴冤情,而是多半想用毒瘴把我們噴暈了,拖回窩裡去。」

  「拖窩裡?餵它的子子孫孫?」

  今夏臉色白了白,再留心時果然發現隨著赤蟒吞吐,周遭的猩紅霧氣愈來愈濃重。而口中之物初始冰涼,此時卻辣得猶如在口腔燃起一把火,這種痛苦感覺實在再熟悉不過。

  是他?!

  怎麼會是他?

  她遲緩轉頭望向陸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

  「嘶嘶——」

  「嘶嘶——」

  「嘶嘶——」

  ……

  凝神細聽,周圍有極輕微的嘶嘶聲,陸繹臉色變了變,伸手撈了今夏,躍上桃樹,踩在枝椏之上,俯身往下看。

  嘶嘶聲越來越多,由遠及近,由輕至響。

  待看清往這邊聚集之物,今夏腿腳發軟之餘,忍不住喃喃道:「……你大爺的,居然生了這麼多!」

  目光所及之處,一條條小紅蛇扭動著身軀游過來,乍一看上去,就像赤紅潮水一波一波翻湧著,與滿樹桃花相得益彰。

  「這麼多,咱們倆也不夠它們吃呀。」今夏再次有「我命休矣」的感覺。

  陸繹涼涼瞥了她一眼:「你還擔心它們吃不飽啊?」

  這些蛇肯定是會上樹的,到時候……今夏望向陸繹,雖然心中尚有疑問,但眼下也不是問的時候。

  毒瘴愈發濃烈,伴隨著刺鼻的腥氣漫上來,她一陣頭昏眼花,差點栽倒下去,幸虧陸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大人,我知道您輕功好,沒有我拖累的話,您應該能脫身。您就先走吧,不用管我。」

  她說的確是實話,陸繹的輕功本不弱,奈何今夏身中瘴毒,手上拽著她,不免大打折扣。若是撇下她,陸繹提氣一搏,從桃枝間騰挪跳躍,應可衝出桃花林。

  聞言,陸繹的手雖然還拽著她,卻爽快地點了點頭:「也好,那你好自為之。」

  沒料到他如此乾脆應承,今夏認命,誠摯地揪住他的衣袖:「容我留幾句遺言總可以吧——回頭您和頭兒說一聲,這裏頭怪危險的,就別來給我收骨頭了;還有,您千萬別忘了那啥……讓我享受一下,捕頭待遇,哦?」

  陸繹尚未應承,就聽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密集的銅鑼聲和鼓聲,咣咣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好不熱鬧。

  原本奔著他們過來的小紅蛇們聽見這銅鑼聲和鼓聲,竟全都調轉了方向,朝著響聲的方向飛快游去。在旁翹首看大戲的赤蟒也不矜持了,扭動粗壯的身軀,但凡它經過的桃樹都下了一場桃花雨。

  「這是,你派來的救兵?」今夏不解。

  陸繹搖頭,同樣不解。

  今夏看著群蛇奔往的方向,片刻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吐出一口長氣,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小爺自有金甲神人護佑,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那有不明不白就葬身蛇腹的道理。」

  陸繹斜眼睇她,正欲躍下樹去,卻見群蛇復奔了回來。今夏趕緊往樹上努力蹭了蹭。

  不止是蛇,還夾雜著橫衝直撞的野豬,和搏命狂奔的野兔,驚濤駭浪般涌過來。蛇的嘶嘶聲,野豬的嚎叫聲不絕於耳,野兔與小紅蛇抵死糾纏。

  今夏眼睜睜地看著赤蟒將碩大的蟒首一擺,一口咬住一頭野豬,看得她喉嚨一陣陣發緊,總覺得赤蟒肯定要噎著。

  還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場蛇群的饕餮盛宴漸行漸遠,沒有蛇再來理會樹上的他們,連赤蟒也不知隱沒到何處打嗝去了。

  待一切歸於平靜,陸繹躍下樹來。今夏也跟著跳下來,卻因為腦袋尚昏沉沉而摔了個跟頭,正跌在尾椎骨上,疼得她直呲牙,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揉。

  「你這輕功……疼?」陸繹問。

  她尷尬點點頭。

  「有金甲神人護佑,還會疼?」他輕描淡寫地譏諷一句,抬腳便走。

  今夏聳聳肩,剛剛死裡逃生,心情著實好得很,也不與他作一般見識。快走幾步,追上他,兩人並肩行出桃花林。

  隨著腹中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向四肢擴散,加上出了桃花林的瘴氣範圍,今夏腦子混沌漸漸消散,泛回幾分清明,方後知後覺地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大人!」她急走至他身前,焦切問道:「昨日,是您救了我?」

  陸繹停住腳步,面上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緒,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為何這般問?」

  「你方才給我吃的藥,和我昨日所服藥丸一模一樣。」

  「這藥名喚紫炎,乃宮中所配製,市面上買不到。」陸繹頓了下,看著她,「但據我所知,錦衣衛中有此藥者,就不下二十人。」

  今夏楞了楞:「您是說,昨日救我者,另有其人,且很可能也是一名錦衣衛?」

  「我可沒這麼說。」

  他慢悠悠道。
  「那您是什麼意思?」今夏不解。

  「救你的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別人。」他瞥她一眼,「你是六扇門的捕快,不需要我教你怎麼查案,可也不能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弄不明白吧。」

  今夏乾瞪著他,著實很想掐著他脖子,讓他把實情痛痛快快吐出來。

  應該不是他,要不然他幹嘛不承認?她暗自心道:這姓陸的最愛挾持人,這麼現成的讓人對他感恩戴德的好事,他沒道理不認,嗯,肯定不是他!

  正思量著,她又聽見陸繹的聲音。

  「不管昨日是不是我,今日總是我救了你一條命,你莫再糊裡糊塗地弄混了。」

  「啊?!」今夏楞了楞,「可、可、可剛剛你差點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陸繹面不改色地提醒她道:「你莫忘了,之前那條蛇在你身後時,是誰幫你逃過一劫。要不然,現下你就該和那頭野豬一塊兒待著。」

  和野豬一塊兒待著?在蛇腹裡嗎?今夏默了默。

  不過,他說得倒是沒錯。

  今夏深吸口氣,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職沒齒難忘,來世結草銜環、執鞭墜鐙……」

  陸繹打斷她道:「別等來世了,這輩子想著還就行。」

  「……大人,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境界很高的人。我以為您會說:區區小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你的性命,你覺得是小事?」陸繹反問她。

  今夏只能道:「當然、當然不是。」

  「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陸繹將身體欺近她,慢悠悠道,「你,千萬,想著還啊。」

  「……卑職明白。」

  今夏行去牽自己的馬,一路走一路想,忽然發覺不對勁的地方,牽著馬回來朝陸繹道:「大人,卑職還有一點點異議——那條蛇本來就沒打算直接吃掉我們,就算您那會兒不拽著我跑,它也只會噴毒瘴,所以,那個那個……不能算救命之恩吧?」

  陸繹靜默片刻,淡淡問道:「你知道紫炎在黑市上賣多少銀子一顆嗎?」

  今夏靜默片刻,轉瞬堆出笑臉,點頭哈腰道:「恩公勞累,快請上馬,卑職為您牽馬如何?」

  陸繹頷首,也不囉嗦,翻身便上馬。

  今夏牽著馬匹,心中自是嘆了又嘆,想不到會欠下他的恩情,若是旁人倒也罷了,怎得偏偏是陸繹。此人慣是會拿捏人的,如今憑藉此恩,還不知將來要她去水裡火裡怎生折騰。待一口長氣嘆罷,她復抖擻精神,心道:憑他怎樣,終歸還有條命可以還,小爺只管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報了他這份恩情便是,怕他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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