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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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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3: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小畜牲
  
    在這個時代,打拳、角抵都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運動項目。不過徐元佐的身体條件略差,如果參與這種活動,很容易就成了被玩的對象。至于經典的有氧運動:跑步,在眼下則很不被人接受,非但是沒有教養的行為,洗衣服的負擔也十分繁重。

    徐元佐在進行力量運動之余,必然要有足夠的有氧運動才能減去脂肪,否則最終只能練出脂肪包裹的五花肉身材。

    于是徐元佐選擇了游泳。

    游泳對体型的幫助很大,減脂效果一般,但是可以避免運動損傷,尤其是對于胖子而言,這點極為關鍵。

    再者,身在江南水鄉,游泳也是每個孩子的必修課。

    以前的徐元佐不喜歡游泳,只是單純因為“雨人”的心理問題:他只要站在河邊,就會忍不住去數船和船上的貨物。現在則不存在這個問題,徐元佐在家里脫光衣服,穿著一條束腿齊膝短褲,一個猛子就從家里后院扎進了河里。

    河水清澈冰涼,深度在一丈上下。因為年年疏浚,河底的淤泥並不厚,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游動的小魚。

    徐元佐沿著河道潛游出三五丈方才從水里竄了出來,只覺得浮力几乎要將他托出水面,看來体積大也是有一定優勢的。

    “胖哥!船來嘍!”有人衝徐元佐喊道。

    徐元佐回頭一看,果然一艘小船朝自己駛來。

    在江南,船比車多,河道比官道多,在河道中間游泳簡直就跟在高速公路上跑步一樣。

    當然,船速也快不到哪里去。

    徐元佐蕩起雙臂,雙腿嫻熟一夾,整個人自然靠向河岸,讓開了船頭。

    “你今天沒去塾里?”徐元佐抹了一把臉,對船上少年道。

    少年頗有些意外。他自然是認識徐元佐的,卻沒想到這位“胖哥”會主動與他說話。說起來他跟徐良佐算是好朋友,但是跟徐元佐卻生疏得很。

    “嗯啊,今天幫家里干活。”少年反應很快,又問道:“胖哥忙什麼呢?”

    徐元佐看看河道里駁船漸多,想游去外面的湖里,想想也有好十來里水道,索性搭個便船。他游過去按住船幫,雙手一撐就要上船。

    小船猛地晃動,船上少年連忙拉住徐元佐手臂,助他一臂之力。

    主要是怕這胖子弄翻了船。

    “我去湖里游水,帶我一程。”徐元佐抹去臉上的水珠,又道:“你這船到哪里去?”

    “上海。”少年看了一眼后面撐船的老大,低聲道:“走東洋的船回來了,那邊正缺人拉貨。”

    “走東洋……是去日本的船回來了?”徐元佐問道。

    少年貼著徐元佐坐下,雙腳也垂進水里,輕輕拍打,神秘兮兮道:“這話可不敢說。咱們就做好自己的事罷。”

    徐元佐看著這個瘦骨嶙峋的少年,頗為贊賞:“沒想到你還口緊。”

    少年沒聽出徐元佐這是誇他,連忙解釋道:“大人們說他們干的都是殺頭的買賣,不能多問的。”

    徐元佐笑了笑:“我是誇你呢。出門在外,多看多聽不議論,總是好的。”

    那少年又生出疑惑來,道:“胖哥,你不去讀書之后,倒像是開朗了許多。”

    “是麼?”徐元佐呵呵一笑:“我沒覺得。”

    “我也不喜歡讀書,等這趟跑完認了路,我就給家里撐船,不去塾里了。”少年道:“認識那麼几個字有什麼用?還不如草碼算得熟練些,日后說不定還能在碼頭上謀個差事。”

    在阿拉伯數字尚未傳來之前,華夏數字書寫已經有了兩個体系。“〡、〢、〣、〤”這樣的數碼方便標注在貨物上,也就是通行的草碼。至于“壹貳三肆”這樣復雜的正体字,只是用來記賬,就連許多賬房都未能流暢書寫。

    “讀書還是有用的。”徐元佐並不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人,看這少年年紀小,不免有些長輩指點的意思。

    少年訝異地看著徐元佐,心中不以為然,卻沒說話。

    “呵呵,我這麼說似乎缺乏說服力。”徐元佐沒得到反饋,只好自嘲。

    少年也跟著憨笑一聲,卻不說話了。

    時節上雖然到了初秋,不過江南依舊悶熱,徐元佐坐在船上也不覺得冷。看著岸上走動的水鄉人家,所有人都過著貧乏而規律的生活。這讓徐元佐很快就融入了這個世界,整個人都沉澱下來。他非但沒有受到萌發的荷爾蒙影響,反倒比穿越之前更加成熟穩重。

    “牛大力沒找你麻煩吧?”少年突然問道。

    徐元佐有些不知所謂。

    以前的自己過于“單純”,跟誰都沒有仇怨。至于少年說的“牛大力”,這個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面孔卻沒有被保留在九成新的大腦里。

    “唔,他為什麼要找我麻煩?”徐元佐問道。

    “你忘了?”少年顯得有些局促:“有回你當著他那幫小兄弟面說他算錯了數,弄得他丟了面子……我這可不是搬弄是非啊,他后來是說要教訓教訓你的話。”

    徐元佐難怪會不記得。

    “哦,這算什麼。”徐元佐毫不介意,想想著不過是少年人之間的青春小插曲吧。他道:“怕是他也不記得了。誰會那麼小心眼呢。”

    “這倒也是,大家都是街坊,沒必要弄得跟結仇一樣。”少年順著徐元佐的話接了一句。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這個少年,突然發現他年紀不大,但是說話挺有意思的。總是順著人家的口風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卻被埋在心里。

    當然,也可能他本來就沒什麼想法。

    徐元佐看看前面水域漸寬,起來活動了一下,做了做熱身,道:“一路平安,我先下水摸兩條魚。”

    少年也站了起來,道:“胖哥小心水草。”

    “放心吧。”徐元佐笑了笑,已經一頭扎了進去。

    少年正看著冒頭出來徐元佐心中羨慕,也頗想下水過癮,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喝:“徐元佐!你個短命的小畜牲!給我過來!”

    一個中年男子,身形矮胖,手持長傘,正站在船頭指著徐元佐叫罵。

    徐元佐循聲望去,眼中剛剛冒出來的一點怒意立刻就被憋了回去。

    因為那個身形肥胖,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正是徐元佐他爹。

    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被爹罵,被娘打,這事儿上哪儿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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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3: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父歸

    照徐父家書所言,九月底十月初就要回來。徐元佐掐指一算,呦,今日正好九月廿九,父親還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只是父子兩人相別經年,好不容易團聚了,見面就是“小畜牲”招呼,略略有些傷感情啊。

    “你為何不去塾里讀書!”徐賀大聲喝問,絲毫不顧船上還有其他人。在他看來,十五歲的孩子還用不著“面子”。

    “想摸兩尾魚孝敬父親。”徐元佐垂著頭,變現得十分慚愧。

    徐賀怒氣消了許多,音量也低了下來,道:“家里就缺兩尾魚的錢麼!”他說著又伸手摘去了黏在徐元佐肩上的一綹水草,倒真有些舔犢之情。

    徐元佐卻沒有被他感動。作為一個離開親爹娘還沒足月的穿越者,他很難對這里的父母有感情深厚。又因為日子過得很平淡,柴米油鹽,沒發生什麼舍身救子割肉治病之類令徐元佐感激涕零的事,所以現在充其量也就是不排斥。

    即便如此,徐元佐有時還會騰起對以前父母的愧疚之情。

    所以當他看到徐賀的反應,心中只是奇怪:父親為何不問我是怎麼知道他今天回來的?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今日回來?”徐賀問道。

    ——這個父親的腦子不是很靈光啊。

    徐元佐雖然腹誹,還是松了口氣,照之前的腹稿說道:“自從接到了父親的家書,全家上下都盼著父親回來,一日盼不到便想著翌日總能回來的……”徐元佐說得自己都感動了,可是父親的反應卻有些怪。

    他偷偷看父親,父親並沒有絲毫感動,只是有些……尷尬。

    ——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人都非常含蓄麼?

    徐元佐的聲音漸輕,終于將后面更露骨的表白咽回肚子。

    “先回家吧。”徐賀抹去鼻子下面掛起汗珠,目光旁顧。

    徐元佐有戴老師的指點,又有閱人無數的積累,察言觀色之功可謂一日千里。他從徐賀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愧疚。

    “你在看什麼?”徐賀被儿子看得渾身不舒服,出聲問道。

    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放肆,連忙道:“父親好像清減了。”他頓了頓又道:“父親此去經年,想來吃了不少辛苦。”

    徐賀輕輕拍了拍儿子的后腦勺,道:“只要家里好,爹辛苦些也是應該的。男人嘛,天生就得撐起這個家。”

    旁人看得這對父子頗為欽羨,正所謂父慈子孝,真是正能量滿滿,讓人恨不得飛回家中與妻儿團聚。

    徐元佐的心卻一點點在下沉。

    他原本吃不准父親的愧疚來源何處,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還是別的什麼?

    此刻出言試探,徐賀的反應分明不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

    反而還帶著些許心虛。

    如果不是父子身份局限,徐元佐真是忍不住要出言逼問了。

    父子倆各存心事,也不說話。好在船很快就到了碼頭,徐元佐搶過父親的行囊,背著回家。

    “娘!父親回來了!”徐元佐一進門便大聲叫到。

    徐母聞聲摜了手里的鐵鍋,三步並作兩步就從后廚跑到了前廳,正看到丈夫邁步進門,一邊解開衣帶,脫下外袍。

    “家里一切都好吧?”徐賀見了妻子並沒有太大感動,也沒有衝上去緊握妻子的手,泣不成聲。

    徐元佐頓時感覺到家里情況有些詭異,似乎父母感情不好?他望向母親,卻見母親三兩步衝了上來,急切道:“今年總賺到錢了吧?”

    “錢錢錢,你就認得錢麼!”徐賀作色大怒。

    “沒有錢吃什麼!喝什麼!”徐母毫不避讓:“我找了先生算過,你此番是賺了錢的!”

    “算命的話能當真麼!喏,我有賬簿在。”徐賀從行李里翻出一本賬簿,比樓上徐元佐見過的那本薄了許多。

    “一共就賺了八兩七錢銀子。”徐賀道。

    “八兩七錢?你家書上不也說此番純彩不少麼!”徐母運指如飛,飛快地翻動賬簿,也不知道看進去多少,倒像是在發泄心中不滿。

    徐元佐湊了過去,只掃了一眼就認出了這筆熟悉的爛字——正與樓上那本賬簿出自一人之手。而且在數字上也是經過了人工修飾。

    粗糙的修飾,甚至算不得精心!

    徐母翻到了賬簿最后,果然看到了總計結余八兩七錢的數目。

    徐元佐如今記憶數字如有神助,當即的想到了上一本賬簿的結余是九兩六錢。

    “樓上我屋里那本賬簿是去年的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徐母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聽到儿子說什麼,將賬簿往徐元佐懷了一塞:“跟那本放在一處!”她氣哼哼道:“二月里就出門奔波,如今回來才帶了八兩銀子,何必還做這等營生!虧得整個朱里你走得最遠,銀錢卻……”

    “閉嘴!”徐賀怒喝一聲道:“你這婦人是要造反麼!我在外面勞累,回家里還要受你念叨!你當這銀子是多好賺的!當是我有個大靠山不成!”

    徐元佐聽這話里似乎不像是單純的發泄,反倒暗有所指,悄悄退到一旁,邊翻看賬目邊聽父母吵架。

    果不其然,徐母毫不示弱道:“你原本沒有麼!我兄弟提攜你,帶你走了多少新路!你自己不爭氣怨誰個!”

    “我有什麼不爭氣的!那是你兄弟要拿捏我罷了!我徐賀豈是那等受人拿捏之人!”徐賀說得頗有骨氣,徐元佐卻抬頭皺眉,因為他聽出了這話里的心虛氣短。

    徐元佐對母親娘家的印象十分模糊,只是偶爾聽到母親說起“兄弟”,卻不知道這位舅舅到底是何等人物,也不知道為何后來兩家斷了往來。照以前徐元佐的性格,當然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費心,不過如今卻頗為好奇。

    說起來,他只知道母親娘家姓沈,因為曾聽里甲拿腔作調地喊過“徐沈氏”,卻連母親的鄉貫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兄弟豈是那樣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作惡與他!”徐母回了一句,想想家里一年進賬只有九兩不到的銀子就糟心。她又道:“因為家里窮,你儿子書都不讀了,如今全供著阿牛。你出去一年,卻只賺回這點,日子還怎麼過!”

    徐賀看了徐元佐一眼,臉上肥肉跳動:“你不讀書了?”

    “家中拮據,先讓弟弟進學我再讀書。”徐元佐答道。

    “那你能干什麼!在家吃白飯麼!”徐賀朝儿子吼道。

    徐元佐也被罵得生氣。他能理解父權在當下的威力,也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是教育學的黃金准則。不過對于一個做假賬、脾氣大、不顧家里的父親,徐元佐卻是十分抵觸。

    “我雖然不讀書了,卻也能寫寫算算。”徐元佐道:“陸夫子也答應幫我在郡城找份差事,薪酬足以幫襯家里。”他頓了頓又望向母親:“娘,這假賬還要存起來麼?”

    “什麼假賬!”徐母徐父同時叫道。

    徐母是吃驚,徐父是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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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宏觀經濟
  
    “母親,咱們不能先入為主。”

    徐元佐面對兩位呆滯的大人,反而柔聲道:“賬目有假是肯定的,但說不定是父親為了家里,虧錢做成盈利呢?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是何等感人肺腑!”他雖然這麼說著,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前世嘲諷別人的口吻。

    “你在這里陰陽怪氣說些什麼!”徐賀大怒,就要衝上來打儿子耳光。

    徐元佐往母親身后一躲,語速飛快道:“我看了這兩本賬簿,通關納稅銀前者是一百三十二兩,這回是一百二十兩,相差不大。另一項開支大頭卻是應酬往來,分別開銷二百三十五兩半和二百四十三兩八分。”

    徐賀剛剛揚起的手停在空中,竟然沒打下去。

    徐母張開雙臂護著儿子,此刻也滿臉不可思議地扭頭看去。

    “去年本金是三百兩,今年本金五百八十兩,其中因為三梭布成本漲了兩成,番布漲了一成五,藥斑布每匹漲了七分……但是因為今年沒有販兼絲布,所以進貨量其實還是比去年多了三成。”徐元佐此刻大顯威能,流水一般報出各種數據。

    “母親,”徐元佐又問道,“前年父親收益几何?”

    徐母毫無設防,應聲答道:“前年還賺了五十余兩,賬簿還在我屋里。”

    “這就是了!前年有五十余兩收益,為何去年和今年跌得這麼厲害呢!”徐元佐望向父親。

    徐賀一時張口結舌,支吾道:“你懂什麼!做買賣哪有包賺不賠的!”他給自己打了底氣,又罵道:“你這小畜牲!竟然敢說你爹做假賬!”

    “做買賣的確有賺有賠,但這賠的也不是時候!”徐元佐從母親身后緩步走出來,面對父母二人毫無懼色。他道:“前年是什麼光景?贛浙礦徒鬧事,兩廣山民鬧事,后來還有山東民亂,朝廷四下彈壓,各種苛捐,是做買賣的年景麼?”

    “這又不妨礙我們松江布市!”徐賀强詞奪理道。

    “路上不太平就不影響腳價麼?”徐元佐眉毛一挑:“我雖沒有看過前年的賬簿,但是不看可知,前年的腳價絕對是去年和今年的倍數之上。”

    這個時代的貨運能力極低,就算人力成本便宜,要運貨到西北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所以前年賺錢,那是賺的辛苦錢!”徐元佐道:“去年和今年卻不該如此!因為去年朝廷開海了!”

    明朝的海禁相比另一個維度的清朝海禁而言,簡直就像是過家家。

    首先滿清海禁是沿海不許住人,划作禁區。明朝禁海卻是因為防倭寇,非但不清場,還要移民實邊、充軍沿海衛所,變相地增加了沿海人口。

    其次,滿清禁海,那就是片帆不許下海。而明朝禁海之后,非但官船慣例出海巡海,就連民船也沒把禁海令當真。而且近海航道一直暢通,只有遠洋受到了影響。

    真正積極推動禁海的也不是朝廷,而是沿海大戶,以此保證自己能夠獨占海貿利潤。

    當時許多明眼人都看到了倭患實則起于海禁,但是要開海卻面臨閩浙豪族重重壓力。甚至于當時提督閩浙海防軍務的封疆大吏朱紈,因為鼓動開海,被朝廷免職,憤而自殺。

    隆慶元年,朝廷風向徹底轉了過來,北人當政者日多,開海派戰勝了禁海派,這才有了月港開海。雖然實情曲折,月港也並非上佳之地,但終究算是打開了一條口子,讓外來的商家擠了進去。

    更多人參與到海貿游戲,自然需要更多的貨物。

    松江布作為大明海貿出口的重要貨物之一,自然因此價格飛漲。

    在生產成本不變的情況下,銷售價格飛漲,傻子都知道意味著什麼!

    “進貨量小了,賣家漲價,但擋不住行商的售價漲得更多!”徐元佐抽絲剝繭一一道來:“這種情形之下,為何盈利反而跌了那麼多!五十兩跌到十兩,這可是跌愈八成!”

    徐賀愣在當場,他還是頭一回意識到隆慶開海對自己的影響之大。之前他還對松江布市暴漲有些疑惑呢,原來都跑去月港了!

    徐母已經反應過來了,面露不善地看著丈夫。

    “去年月港上繳太倉(國庫)的商稅是一万兩白銀。”徐元佐絲毫沒有顧忌二位大人對這個數字的懷疑,斬釘截鐵道:“今年肯定會有更多看風頭的豪門大家參與其中,所以布價持續上漲,而要夾絲的兼絲布已經難以求購。這種大好行情之下,只要能夠進到貨就必然有數倍利潤,父親為何反倒比去年還少賺了兩成!”

    “我這里頭還沒算這兩年國家安靜,衛所軍丁出來運貨,腳價回落呢!”徐元佐給自己的演講畫上了個句號。

    “今年陝西還大震呢!”徐賀總算從腦海中挖出了一些利空消息。

    他奪了氣勢,面色沉重,道:“四月初六日,西安、鳳翔、慶陽同日地震。那真是震聲如雷,塵灰蔽天,城無完室!慘吶!天老爺知道死了多少人畜,余震十几日都不止!

    “到了十九日,咸寧、涇陽又是地震。咸寧縣的霸橋、柳巷,涇陽縣的迥軍、永樂各村鎮,倒塌得如同平地,壓死二三百人!朝廷還命巡撫都御史張老爺祭告華山呢!”徐賀說得痛心疾首。

    “然后,”徐元佐絲毫不受影響,“不是能賣得更貴了麼?”

    徐賀蒙了。

    的確,發生了大災害之后,幸存者總是需要重新生活的。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生活物資都會上漲。即便在后世的物流便利和法律約束下,還有奸商謀取暴利,在如今這個時代,商人更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而且按照徐賀的賬簿標示,四月份他們還在路上,並沒有趕上大地震——充其量趕上了余震。完全是災后第一批趕到的商家,怎麼可能不大賺一筆!

    “銀子去了哪里。”徐母突然用了極其平靜的聲調說話,甚至比平日還要溫柔。

    不過徐元佐可不相信這是母親改變了斗爭策略,硬的不成要來軟的。

    這分明是暴風雨前的氣悶!

    徐元佐悄悄摸向樓梯,突然身后伸出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連拖帶拽地拉入后廚之中。

    正是徐家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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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虛者實之
  
    “你少說兩句會死啊!”徐家大姐恨恨地用手指戳著徐元佐的額頭。

    徐元佐不願跟女孩子一般計較,更何況大姐力氣比他大得多。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徐元佐扭著頭避開帶著魚腥味的手指:“一家人有事說開了不就行了?還要做假賬!去年的假賬還算用心思,今年連假賬都敷衍了事!”

    徐大姐拉著弟弟退到后面,前廳里已經傳來了暴風驟雨的吵罵聲。

    徐元佐前世的父母從未吵過架,頭一回聽到這動靜也著實嚇他一跳。

    “爹娘不會打起來吧?”徐元佐縮了縮腦袋。

    “不正合了你的心意麼!”徐大姐恨恨給了弟弟一個白眼。

    徐元佐反手一撐,坐上灶台,正要說話,只見姐姐揚手打來,連忙逃開。

    “干嘛這麼大火氣?”徐元佐委屈道。

    徐家大姐卻沒有理會他,雙手合十對著灶台一番禱告,隱約能聽到“灶王爺爺恕罪”之類的禱言。

    徐元佐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徐家大姐跟灶王爺溝通之后,繼續擺弄晚餐要上桌的鯽魚,一邊問道:“爹瞞了多少銀子?”

    “不知道,不過五十兩都是少的。”徐元佐對行價還不了解,只是從前年的收益推算出來的。

    論說起來一個行商年收入五十兩也不算少了,尤其是沒有低廉可靠的進貨渠道,掙的都是有血有汗的辛苦錢。

    這個收入已經比縣尊老父母的工資高了——當然,縣尊老爺還有許多其他白色、灰色、黑色、血色等五顏六色的福利。

    不過對于平民百姓而言,絕對屬于高收入家庭了。

    起碼每天可以多加一個肉菜,大米飯里說不定還能添點糯米——現在吃的粳米就徐元佐的口感而言有些過硬。

    而八兩七錢銀子是什麼概念呢?

    如今的米價是每石八錢。八兩七錢銀子可以買十石八斗七升五合大米——姑且不算米價漲跌。

    十石八斗七升五合米吃一年的話,平均到每天就是二升九合七勺九撮。徐元佐對這個容積單位缺乏概念,腦中一轉已經算出了重量,約合每天五斤半的大米。

    平時家里四口人,等于人均每日口糧是一斤多點點。

    如果算上父親在家里的日子,人均口糧更是跌破一斤大關。

    這都還是建立在父親不會因為應酬往來支取更多家庭口糧銀子。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副食品匱乏,光是主糧和青菜、魚,正在發育中的三個孩子肯定吃不飽。

    而且還不能有頭痛腦熱、添置衣裳、人情往來等諸多雜項開支,更別說供養讀書人了!

    多虧了母親和姐姐做針線,貼補家用。

    徐元佐在呼吸之間算完了這筆賬,再看姐姐手腳麻利地干活,心中騰起了一絲熱流。

    “五十兩?”徐家大姐顯然被嚇到了,連忙壓下聲線:“爹存那麼多私房錢干嘛?家里的錢不都是他的麼。”

    徐賀可不是妻管嚴,犯不著藏私房錢。而且大明與其說是宗法社會,不如說是父權社會。父親在家里執掌大權,即便妻子儿女掙來的錢也歸他名下,何必要藏私房錢?要藏也是母親和姐姐藏才對啊!

    退一万步說,就算是藏私房錢,也不能讓全家老小連溫飽都不能保證吧。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你一定是又去賭了!”徐母的聲音尖利刺耳,想來整個朱里都能聽到了。

    徐元佐和姐姐都像是被點中了穴道,呆呆不動。

    也沒聽見父親辯解了什麼,只是短暫的沉默之后,徐母的哭聲又炸響整個朱里:“你個沒良心的!怎麼不叫老天爺把你收了去啊!你這是要害死我們一家人啊!原本三進五間的大宅子讓你賭光了啊,現在又賭起來了啊,這是半點活路都不給我們母子留啊!”

    “咱們家以前還有三進五間的大宅子啊?”徐元佐顯然跟姐姐注意的焦點不太一樣。

    徐家大姐正沉浸在與母親同樣的悲痛之中,眼淚打轉,聽弟弟沒心沒肺地這麼問,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你出生沒多久就讓爹輸出去了。”

    徐元佐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往前廳湊了几步,想聽得更清楚點。

    “我真沒有再賭。”徐賀蒼白無力道:“我是在蘇州養了個外室。”

    “你少拿這種話來唬我!你定是有在外面跟人賭錢!你怎麼不把我跟大姐賣了啊!”徐母只是不信,一口咬定丈夫賭癮復發。

    徐元佐卻是信了。

    “姐,如果爹在蘇州養了外室……”徐元佐轉頭問道。

    徐家大姐面露不信,揮手道:“那是爹情急編的謊子。爹有你們兩個儿子了,還養外室干嘛?再說,養什麼外室這麼費錢?”

    唔,十六歲的少女還是缺乏見識,不知道男人對繁殖的天生渴望。

    關于這點上,徐元佐並不打算教育姐姐,露出慣常的憨笑:“說的也是。”

    話雖如此,蘇州外室卻成了一只猙獰巨獸,在徐元佐腦中扎了根。他並不認為父親的資產理所當然應該由他這個儿子來繼承、享用,但不得不說,在目今的家庭環境之下,把大量資金投入毫無產出的奢侈類享樂,實在是極端不負責任的行為。

    不過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

    別說是外室了,就算母親堅信了父親賭博,那又能如何呢?

    夫妻沒有隔夜仇,吵吵鬧鬧一整天,最終還是得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一家之主回來之后,母親還是可以上桌吃飯,但是姐姐總是會等家里人吃完之后才在廚房吃飯。徐元佐很好奇,不知這是大明的風俗,還是徐家的習慣,因為他見過不少人家並沒有這種習慣,都是不分男女老幼團坐一起吃飯的。

    徐賀看著自己的儿子又是惱怒又是無奈,不管儿子如何惹事,終究是自己骨肉,難道還因為他會看賬目了打他一頓?

    可是賬簿作假的事被揭穿了,往后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別看眼下風平浪靜,只要天色一變,那頭母老虎還是會張牙舞爪地把這事扯出來的。

    “這几月我不出去了,便留在家里教導你們功課。”徐賀吃完飯,在飯桌上宣布道。

    徐元佐看不上徐賀的字,連帶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文化。徐良佐還不知道家里發生的事,猶自沉浸在父親回來的喜悅之中,忙不迭地答應著。

    徐母重重地扒了飯,招呼女儿快些吃飯,晚上還要去人家做針指。

    “輸掉的錢,買油把房子淹掉都足夠了!”徐母恨恨道。

    徐賀只是悶悶不說話。

    徐元佐心中卻是站在母親這邊的。別說點燈了,要靠八兩七錢過一年,恐怕生存壓力會極大啊!偏偏陸夫子那邊不能去催,否則人家嫌煩了隨便敷衍一個差事,吃虧的還是自己。

    不對!

    再過一個半月就要冬至了。

    在江南,冬至節比元旦還要重要,更別提万壽節了。可以說現在的冬至就是后世的春節,家家戶戶要准備祭品祭祖——這非但是傳統民俗,也是大明律里的明文規定。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上面節儉,否則連出門見人的臉都沒有了。

    這樣算起來,那八兩七錢很快就要用出去一大部分了!

    徐元佐將碗里的飯吃得干干淨淨,開始盤算自己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家里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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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進城

    家里的實際開銷遠比徐元佐預計的要多得多。

    徐賀在外經商,一走就是小一年,回來之后街坊鄰里都得打個招呼。如果只是單純“招呼”,就顯得徐家事業、做人兩失敗,所以必須用實際的東西招呼四鄰——也就是筵席請客。

    “徐某人常年在外,多虧諸位高鄰照顧家里,今日請大家前來一聚,不成敬意。諸位街坊們吃好喝好啊!”徐賀簡單過個場面,筵席也就開動了。

    徐元佐看著一桌豐盛的席面,當真是有葷有素,有油有醬,果然不是平日里的青菜腥魚可比。不過他最近健身減脂,需要忌口……忌毛線的口!機會難得,還是先甩開了腮幫吃個痛快吧!

    徐賀看著兩個儿子大快朵頤,前日陰影也淡化了不少。終究是父子連心,儿子坑爹,難道爹就不認這個儿子了?何況也沒坑到外面去,始終還是家庭內部矛盾嘛。

    徐賀大聲招呼鄰里,又低頭夾了肉菜放進元佐良佐兄弟的碗里,悄聲道:“多吃點,看你這些日子瘦的。”

    徐元佐嗚嗚應著,嘴里已經塞滿了平日難得一見的美味。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坨蹄髈肉,他才掃視四周,正好看到母親在女眷那桌並不怎麼動筷,只是盯著他看。

    ——現在不吃,銀子可都讓人家吃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下手更是穩准狠、搶逼圍,吃什麼都不肯吃虧。

    他也是因為初來乍到,並不能理解鄰里的重要性。

    大明的開國者是個小農出身,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安居樂業,別到處亂跑,所以鄉有鄉保,城有街坊。街坊絕對是個封閉的環境,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豈是空話?所以宴請街坊的席面不能小氣,主家生怕街坊吃不好,自己少吃乃至不吃都是常態。

    徐元佐卻哪里會在意這個。

    “阿生哥,你這些天就不出門了吧?”

    徐元佐耳朵一豎,聽到吳家叔跟徐賀說話。

    阿生正是徐賀的小名。

    徐賀應道:“過兩日是要去趟郡城,有些雜務還未交割清爽。”

    聽到徐賀要去郡城,鄰里中多有求他帶信帶物的,徐賀也如笑面佛一般一一應允。不過這些鄰居都很識相,不會白占徐賀便宜,但凡有所求的,總會提供一些小幫助,盡量互利互惠。

    比如吳家借了航船。其他人家沒甚資源,便做些干糧讓徐賀帶著路上吃。

    “爹,我跟您一塊去吧。”徐元佐往徐賀這邊靠了靠。

    徐賀臉上一板,吐口而出:“你瞎玩什麼!”

    “一年都沒見父親了,想跟父親親近親近,幫著提個包袱划個船……”徐元佐面帶委屈,低聲道。

    “阿生啊,小孩子家帶出去走走看看總是好的。”張家阿伯幫徐元佐關說道:“你儿子膽子小,見了人口都不敢開,這怎麼行?多帶出去見見世面就好了。”

    徐元佐臉上一紅。他的確不怎麼叫人,一來是他總覺得朱里這邊的鄉音有些詭異。二來也不知道該叫什麼,生怕叫錯了惹麻煩。三來嘛……之前的徐元佐徐傻子也從來不跟人打招呼。

    有張家阿伯開口,其他鄰居自然紛紛幫腔。

    徐賀想想帶個儿子去郡城也不會增加多大負擔,又想到可以父子親近親近,彼此了解——主要是他想了解儿子到底哪里學了看賬的本事。在一眾鄰里的幫勸之下,便松口道:“你若是亂說亂做不聽話,我就將你丟在河里!”

    徐元佐恨不得給父親一個白眼,卻只能唯唯諾諾道:“肯定聽爹的話!”

    一時皆大歡喜,大家再次將注意力放到了吃席上。

    賓主盡歡。

    徐母自然是將這一幕收入眼中,雖然不喜歡儿子到處亂跑,卻也沒什麼不同意。

    江南民風開放,都以出門長見識為榮。而且水陸交通便捷,以前鬧倭寇的時候還有些不方便,現在天下承平,出門也沒什麼風險。

    徐賀在家里休了兩日,等吳家的船空出來,便帶上徐元佐前往松江府府城。

    吳家這船是沒有篷子的小船,乃是江南常見的家用船。此船可以載運少量的貨物和三五位客人,常常是在大船過不去的水道當做擺渡,或是去湖里給大船送給養。

    如今到了十月,澱山湖上吃蟹賞月的客人很快就要多起來了,正是吳家一年中最掙錢的時候,所以趕著空將船借給徐賀,關照他早點回來,以免耽誤了生意。

    徐賀本來也不打算在府城多呆,正是去去就要回來的。當下借了吳家的船,晚上早早上床,天不亮就把徐元佐從被窩里提溜出來:“自己鬧著要去郡城,卻有臉賴床不肯起來!”

    徐元佐睡眼朦朧,看看外面天色藏青,著實有些意外。

    徐賀本也不是勤勞的人,但是此去松江府城有八十多里水程。若是熟練船工,一個時辰能航出四十里,這點路不過是半天光陰就能到的。徐賀卻沒這個本事,若是想早點趕到松江辦事,還得早點動身。

    徐元佐下樓的時候,徐母已經准備好了早飯,破例給他煮了一個雞蛋。姐姐正那松枝纏繞火把,去插在船頭方便照明。

    “快些!”徐賀不耐煩催到。他已經坐在了船后,背靠直板,腋下夾著舵柄,腳踩掄漿。

    在江南划船就跟北人騎馬一樣,從小耳濡目染,看也看會了。

    若是在外面,徐賀當然不肯自己划船,這實在有失顏面。不過回到家里,尤其是沒有賺到錢回到家里,自然是沒有擺闊的資格。

    徐元佐這還是第一次坐船出遠門,心中頗有些新奇。他下了船,只是看了看艙位就覺得比父親回來時候搭乘的大船要寒酸許多。再加上天色尚暗,河道里黑黝黝一片,即便是在火把之下也沒什麼風景好看,索性往艙里一縮,和衣而臥,打滾補眠。

    徐賀打了個哈欠,本想罵上兩句,最終還是撇了撇嘴,沒有做聲。

    小船在水道中激起水花四濺,嘩嘩地飛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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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4: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面試機會
  
    這座俗語中所稱的“郡城”包含了松江府和華亭縣兩套行政班子,城周九里一百三十七步。饒是如此寬廣,仍舊不能滿足日益增加的經濟需要,所以城外有廂,再遠些還是鎮和市。

    嚴格來說,朱里其實也只能算是市,還不能算鎮。

    徐元佐聽到岸上口音嘈雜,連忙從船艙里出來,卻發現已經過了水門,頗為懊惱。他回頭望去,只見高達丈余的城牆包了青磚,頗為壯觀,此刻正緩緩朝后退去。再掃視河岸,卻發現城里雖然人多,鋪子卻是不多。

    難道松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經濟繁榮?

    難道隆慶真的是資本主義的萌芽,要想看到繁花似錦、烈火烹油還得熬到万歷年間?

    徐元佐一時有些恍惚,對自己的人生頓生疑惑。

    徐賀還以為徐元佐從未見過這番世面,已經被嚇傻了,心中不免快意,道:“松江還算不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浙江南直的杭州、蘇州,山東的臨清,那才是真正的煙柳繁華之地。”

    徐元佐略微拾回了些信心,不管怎麼說,松江只是個商品生產地,還不能代表整個大明的商業環境。現在滿天下都說“蘇樣”,可見蘇州在商業、時尚領域的領先程度,絕對不輸后世的紐約、米蘭。

    “比我想的要差許多。”徐元佐搖頭道:“這麼多房子也沒几家商鋪啊。”

    史書上不是說商鋪林立,商賈云集麼?

    徐賀嗤之以鼻:“這是城里,哪來那麼多商鋪?”

    徐元佐耳朵一豎,再仔細打量,發現城里的民居也都不多。

    看來是城市布局的緣故了。

    徐賀划到了內碼頭,停下擦了擦汗,自有人上來勾住了船,排列綁好。這些人面容和藹,就像是認識徐賀一般,其實只是碼頭上的力夫,根本沒有關系。徐賀給了錢,帶著儿子上岸,顯然很是信任。

    徐元佐倒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那小船,又見其他船主也是一般,這才放下心。

    大明果然是個商業化程度極高的社會啊。

    徐元佐一邊贊嘆,一邊隨著父親走在松江城里,一雙眼睛怎麼都不夠用,連地上的青磚都有極大興趣。

    徐賀倒是不介意儿子一副土包子模樣,如此正好襯托出他這個父親的見多識廣來。

    “這是縣衙,從這往東是府衙。那邊有座棲云樓,是勾欄之地……咳咳,是你還不能去的地方。”徐賀像個導游,一一為儿子指點:“那邊是鄉賢祠,城隍廟……再過去就是鼓樓……府學……縣學……糧倉……”

    徐元佐隨著父親一路,算是對松江府有個感性認識了。好不容易等父親去牙行辦事,他便發足狂奔到了鼓樓。可惜這里有軍士把守,讓他登高望遠的野心頃刻覆滅。不過以他的智力,也算總結出了“城”的作用。

    這里並不是百姓生活、貿易的地方,而是行政、教化的基地。基本上都是公共設施,就連棲云樓也是教坊所在,一樣屬于國營企業。也因此城里的商業場所屈指可數,尤其是占地面積大的營業性場所絕不會放在城里。

    看來還是得去城外看看。

    徐元佐心中想著,緩步回到剛才與父親分手的牙行。父親還沒有出來,他也不便進去,便蹲在屋檐下的台基上,觀察過往行人,從他們的衣著服飾揣摩他們的階層身份。從他們的步履神態,分析他們的個人狀況。

    徐元佐看了一半會儿,突然一雙刷得十分干淨,漿得無比挺括的皂色布履搶入眼簾。他緩緩抬頭,卻見一條藍色直?……

    “你怎麼在這儿?”

    徐元佐終于看到了那人的臉面,連忙站了起來,躬身答道:“夫子,家父在里面辦事,我在等他出來。”

    來者正是陸夫子。

    陸夫子臉上仍舊是不動聲色,道:“正好遇到你。你進去跟你父親打個招呼,就說我要帶你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徐誠。”

    原來是找到工作了!

    徐元佐心中一陣激蕩。正想著怎麼給家里解決困難,總算是找到了個工作,雖然不知道報酬多少,但看陸夫子這臉得意,想必不會差到哪里去。

    他連忙向夫子道謝,連忙進了牙行,正巧看見父親灰頭土臉地出來。

    “父親,”徐元佐也懶得去問父親遭遇了什麼挫折,“儿子在門外碰到陸夫子,他要帶儿子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

    徐賀顯然被打擊得不輕,聽了儿子的話竟然沒什麼反應,只是嗯嗯應了兩聲。

    徐元佐懷疑他到底是否聽清了,不過這時候哪里還等得及細問,轉身就往外跑。

    徐賀看到儿子跑出去,方才反應過來,邊追邊叫道:“你去哪里?”

    徐元佐只得站住腳步,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徐賀剛才死灰一樣的眼神突然綻放出了一點光芒:“陸夫子?徐家商行?管事!”

    徐元佐現在確定陸夫子絕對是給自己謀了個很不錯的工作,起碼提供了一個很讓眼紅的面試機會。

    “爹……你眼睛充血了。”徐元佐小心提醒徐賀。

    徐賀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秋老虎天容易上火,回家喝點綠豆湯就好了。”

    ——如果我不找份好工作,家里以后有得是機會喝綠豆湯。

    徐元佐心中暗道,腳下也不停,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陸夫子倒是欣慰徐元佐速去速回,正要領他過去,只聽到身后有人用甜得發膩的聲音叫道:“夫子~學生徐賀,見過夫子!”

    陸夫子打了個哆嗦,緩緩回頭:“唔,你忙你的去,我只帶你儿子去見個人,馬上就回來。”

    徐元佐被剛才那種“社交性嗓音”嚇得几乎痴呆,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了。

    “夫子~”徐賀笑著迎上前:“我儿子還小呢,怎能唐突貴人?有什麼事,我去便是了。”

    陸夫子不假顏色,道:“你儿子年齡雖說不大,但做人做事卻是青出于藍。徐家商行正缺個伙計,我便薦他去試試。”

    徐賀完全沒有琢磨陸夫子說的“青出于藍”是什麼意思,仍舊一臉諂媚道:“夫子,學生對徐管事的景仰之情也如江水滔滔,不如帶學生一起去吧。”

    陸夫子干咳一聲:“我只是薦個伙計的雜差,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徐賀臉一耷拉,道:“學生總得陪著儿子吧。他年少沒見過世面,怕會怯場。”

    徐元佐脫口而出:“絕對不會。”

    徐賀對這儿子原本是愛恨交加,現在是半點都愛不起來了。

    “父親,夫子都說了,只是給找了個跑雜的差事,您這麼上心有什麼必要啊?”徐元佐也勸道。

    “人家說了,只要不到十六的。”陸夫子也道:“你早二十年或許還行。”

    徐賀只好退了一步,喃喃道:“像徐家管事那樣的身份,能攀個交情總是好的。”

    “俗話說半斤對八兩,自己沒有半斤分量,哪能讓八兩之人正眼看你?”徐元佐不自覺流露出前世的習慣,話說得老氣橫秋尖銳刻薄,道理卻是毫無破綻。

    就連陸夫子都忍不住對徐元佐另眼相看,心中暗道:古人說雄辯者寡言,看來正是徐元佐之屬。他讀書不行,對這世事倒看得清楚。

    徐賀被儿子這話刺得心痛,卻猶自强嘴道:“你豈能明白貴人相助的意思!”

    徐元佐不想再跟父親打這口水官司,讓外人看了還以為他“不孝”呢。轉向陸夫子,徐元佐道:“夫子,咱們快走吧,不敢讓徐管事久等。”

    陸夫子滿懷深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雙手一背,走在前面帶路。

    徐元佐見父親還是跟了上來,也落后兩步,低聲問道:“父親為何如此高看徐管事?”

    徐賀暗道:原來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呢!由此一想,他心里稍稍好了些,道:“這松江府,還有第二個徐家商行不成?”

    “那麼……”徐元佐腦中飛速轉動:“是徐閣老家?”

    “廢話!”徐賀磨著后槽牙:“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家的管事恐怕比縣尊老爺還要大些!”

    “唔……原來還是豪門!”徐元佐心中掂量著“徐閣老”這三個字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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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徐管事
  
    若說大明朝最有名的兩位徐閣老,無疑就是徐階和徐光啟了。

    兩人都是松江府人,不過徐階是華亭縣人,徐光啟是上海縣人,並沒有直接的宗親關系。當然,現在說起“徐閣老”必然是徐階無疑,因為徐光啟他爹都還沒出世呢。

    徐階的人生十分波折。少年神童,青年憤青,中年厚黑,晚年權相。徐元佐很不理解后世為何編導喜歡張居正而忽視徐階,顯然徐階的人生故事更有趣,而且從明朝權相斗爭而言,徐階是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物。

    他師承權相夏言,在夏言被嚴嵩斗倒害死之后,他與嚴嵩攀親,甘心人下。最后自己斗倒了嚴嵩,又培養了大明最后一任權相——張居正。

    在徐元佐看來,徐階絕對能在中華五千年善用頭腦的智謀之士中,當之無愧地位列第一集團。

    如今要去他家面試,何啻于當年畢業前收到了彙豐的面試通知!

    隆慶二年,徐階徐閣老應該剛剛致仕吧。

    徐元佐邊走邊在腦中深挖了一些:非但是剛剛致仕,而且還面臨著高拱的反攻倒算,整個徐黨都如驚弓之鳥。

    現在應該是他最不如意的時候!

    徐元佐心中一樂。要想給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乘人生病、低谷狀態是最簡單的。雖然徐階已經致仕了,以他的年紀也不可能有復起的一天,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致仕閣老的一句話也足以送他這個草根小民上青天了!

    要說貴人相助,這才是真正的貴人啊!

    徐元佐突然覺得眼前一黯,連忙剎住腳步,差點撞到陸夫子身上。

    陸夫子轉身道:“這是徐管事的宅子,你們先門口等等。”他怕徐元佐沒有人情往來的經驗,又交代兩句禮儀忌諱,這才上前敲門。

    有門子出來開了門,請陸夫子進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開一些,以免擋住正門。

    徐元佐看看那門子身上穿的衣著,竟也是不差,可見徐氏果然不愧松江第一家之名。

    徐賀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終究沒機會進去了,神情頗有些失落,猶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著父親這副模樣,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体還是有統一延續性的嘛!

    正當他准備安慰一下這個不怎麼靠譜的父親時,徐管事家的大門吱地一聲開了道縫。

    “徐元佐?”門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賀身上,似乎覺得這個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賀,卻又覺得這個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連忙上前,有那麼個剎那,他領略到了基因的影響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連忙收攝心神,不讓徐賀的影子流露出來。

    “你跟我來。”門子盯著徐元佐說道,換言之就是對徐賀說:你給我等在外面。

    徐賀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縮到牆角獨自舔傷。

    徐元佐沒有時間去安撫父親受傷的心靈,跟著門子進了大門。

    一進大門就是轎廳,雖然不大,卻是大戶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筑。徐元佐隨門子過了前院,並不進正堂,拐入一座月門,頓時山石、藤蔓觸目而來。

    ——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飛快地轉動眼珠,打量著這個園林。因為沒有游人的關系,園子里花香鳥鳴,曲徑幽亭,倒比后世那些人頭攢動的歷史名園更有風味意境。

    陸夫子與徐管事徐誠正坐在花廳里聊天。

    “來來來,這就是我推薦的學生,徐元佐。”陸夫子見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誠,見此人留著三絡長須,面容青雋,雖然有些皺紋,卻不顯得蒼老,反倒是給人一種閱歷豐富,老成可靠的感覺。如果不是知道他身為徐家家仆不能科舉,任誰都會懷疑這里坐著的是個閑情淡雅的舉人老爺。

    “徐老爺。”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挑著好聽的叫。反正再過几年江南這邊的稱謂就會亂套,什麼人都可以稱“老爺”、“官人”。

    現在喊出來,其實也只是跟上了流行時尚罷了。

    徐老爺果然老懷大慰:“這就是我家老爺的宗親啊。”

    徐元佐頓時嚇得腿都軟了。

    即便作為后世之人,也知道在極其看重家門名譜的明朝是不能亂認親戚的。尤其是小戶人家攀附大戶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還會引來極大的惡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潔癖的大戶人家,即便不覺得自己祖宗被玷污了,也會覺得此等人數典忘祖,絕對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陸夫子說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辯解,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點麻煩。

    “聽說你家現在有些困頓?”徐誠又道。

    徐元佐硬著頭皮道:“所以求管事給個差事。”

    徐誠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麼?”

    “棉布?”徐元佐試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陸夫子給他找了徐家這個豪門,哪里有功夫做功課?

    徐誠笑了笑,道:“其實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實松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

    松江府是全國最大——恐怕也是當今世界最大的棉布出口地,同時它也是全國最大的糧食進口地。只是后世的人們在提到蘇松手工業發達擠壓農業時,總會引用万歷晚期的數據——那時候蘇松本地產糧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計。

    事實上,松江米的質量十分不錯,一度還是朝廷貢米。

    “不過你要說棉布,倒也不錯。”徐誠面不改色道:“因為米糧的收益已經漸漸弱了下去,棉布的收益卻日益增多。不出三五年,恐怕徐家就要專做棉布,兼營米糧了。”他話鋒一轉:“你知道我這個管事,在徐家管的哪塊生意?”

    徐元佐偷偷打量了徐誠一番,心中略作計較:看他面白須長,顯然不是常去地里的人。然而看他神情中一股落寞,剛才說到布市大漲也沒有絲毫興奮,既不是城府極深,也不是故意抑止,可見與徐家的棉布生意多半無緣。

    “小可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呢。”徐誠口吻蕭索,略頓了頓方才道:“我管的是徐家最不起眼的產業,這棟老宅子。”

    徐元佐略微釋然。城里面可是寸土寸金,一個管事都能攢下這麼大一座宅院,實在有些可怖。

    徐誠嘆了口氣:“還有一座空而無人的新宅子。”

    徐元佐有些詫異,如果只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招募自己這個伙計呢?雖然初到大明時日不久,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將公私分得很清楚。產業上用的是公人,生活里用的是私人。私人可能轉為公用,但公人不可能轉入內宅幫忙處理家庭事務。

    ——難道陸夫子把我賣給徐家為奴了?這也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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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職位薪酬
   
    不可否認的確有這麼一種販賣良家子弟的人存在。

    不過那需要滿足很多條件,比如賣家是惡霸,被賣的人欠了錢,又老實巴交不會維護自己的權益,收買者必然是缺乏道德約束,不在乎公眾輿論的劣紳土豪。

    現在這三個條件都不成立,所以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徐元佐頭上。

    徐元佐安安靜靜地聽著,並沒有著急插話。

    徐誠緬懷一番之后,望向徐元佐,笑道:“你果然如陸先生說的,沉穩。”

    “先生過獎。”徐元佐朝徐誠和陸夫子略略控背。

    “你就不想問我為何要招人麼?”徐誠再次望向徐元佐的目光之中帶著一絲好奇。

    “小可無須知道。”徐元佐直截了當道:“老爺要我做什麼事盡管告知要達到的成效。至于為何要做,那是老爺的事。如何去做,那是小可的事。做不到老爺的吩咐是小可無能。小可頭腦不靈光,只知道這些。”

    “噫!”徐誠長嘆一聲:“很好,很好啊!”

    陸夫子面帶得意,幫腔道:“此子如何?”

    “好。”徐誠道:“這樣的人我才放心。”

    陸夫子望向徐元佐,討功似地說道:“還不謝過徐管事?”

    “多謝徐老爺。”徐元佐道:“不過小可也怕耽誤了老爺的差事,墮了老爺的名聲。還請老爺告知,要小可做些什麼,做到何等程度。”

    徐誠撫須而笑,道:“是個可靠的人。”他這才道:“是這,我家老爺今年致仕還鄉,你曉得吧?”

    “閣老還鄉是地方大事,自然曉得。”徐元佐道。

    “我家二少爺就為老爺在夏圩起了一座宅院,准備給老爺頤養天年的。”徐誠緩緩道:“就在禮塔彙(李塔彙)河對面,距離小蒸也不遠。”

    徐誠繼續道:“不過這處宅子起得有些不合適。地方大,屋舍不多。老爺回來之后,又不滿意,所以等于白白費了銀錢。”

    徐元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能面見閣老的人可不多,徐階看起來是狼狽離京,在政爭上輸給了高拱,但很快人們就能意識到這位權相的能量,即便退休在家,要處置一兩個巡撫御史卻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徐家給老爺子准備的養老院肯定不會建筑太多屋舍,而是把銀子花在園林景觀上面。

    園林上花的錢可比蓋房子貴得多了,別的不說,光是太湖石就難以估價。若是再移栽几本珍貴花木,那園子就是價值連城。

    如果徐閣老不願住那邊,這宅子就是空關——等閑不會有多少財主能夠買下來。而徐氏肯定是不能虧本賣出去的,否則虧錢事小,讓人質疑徐家子弟對老首輔的孝心就虧大了!

    徐元佐隱隱覺得這事有些棘手了。

    “這座園子也不打算放奴仆進去,徐家就算是家大業大也沒閑錢白養那麼多人。”徐誠說話間多了一些慍怒:“攤上這種事,你可知道我要招人干嘛了?”

    徐元佐垂著頭,低聲道:“老爺見諒,小可還是不知道。”

    “你!”徐誠頓時氣結,望向陸夫子。

    陸夫子一臉尷尬:“你怎麼關鍵時候犯蠢?當然是由你出面,去找些短工、健婦,將園子收拾妥當。”他頓了頓:“這差事簡單好做,職位薪酬卻高,分明是徐先生抬舉你的!”

    徐元佐露出一臉憨笑:“老爺,做這等小事,敢問職位薪酬能有多高?”

    徐誠干咳一聲,起身對陸夫子道:“見諒,更衣。”說罷也不理會徐元佐,徑自出了花廳。

    陸夫子知道這是徐誠故意留下他把話說清楚,恨鐵不成鋼:“你過來過來。”徐元佐只得挪步上前。陸夫子忍住火氣,道:“你知道這個徐誠是什麼來歷?”

    “學生不知啊。”徐元佐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麼個無名小卒。

    “他是徐閣老的管家啊!”陸夫子痛心疾首道:“我與他也是幼年玩伴的交情,否則怎麼能謀得這麼好的差事!”

    徐元佐一拍厚厚的腦門:“原來如此。他一直陪著閣老在北京,等回來之后卻發現家里管家、管事全都讓人占了,自己內外無援,結果就打發到這里養老,順便再給他個雞肋一樣的園子放著惡心他。”

    “就你聰明!”陸夫子也重重在那油光錚亮的腦門上彈了一記,低聲道:“閣老離京的時候有些狼狽……他手下的確沒有可靠的人,正好我來找他,又記得你的事,這才說下來。”

    “夫子,”徐元佐認真道,“關鍵還是那四個字:職位薪酬。”

    陸夫子無語,只得道:“徐家商行里面最大的是大掌櫃,也就是那兩位管事。大掌櫃之下是各店的掌櫃。掌櫃之下,大店還有二掌櫃、三掌櫃。再下面有賬房。賬房下面是伙計。伙計也有三六九等,最下面的是學徒,三年包吃住,沒有一文錢拿。”他說著,看了徐元佐一眼,分明是告訴他,如今起碼省了他三年學徒。

    徐元佐卻不滿足于此,仍舊一副呆呆的模樣等他說下去。

    “三年學滿,才能聽候雜差,每月有點小錢貼補,這叫小伙計。”陸夫子繼續道:“再是三年小伙計,聰明伶俐,沒有犯錯,才能跟著大伙計學做生意,這叫站櫃。站櫃三年,掌櫃點頭,才算是大伙計!”

    徐元佐嘿嘿憨笑:“多謝夫子,直接就讓我做了這大伙計?”

    “你還真敢貪心!”陸夫子眉毛一豎:“我跟徐管事好說歹說,人家才點頭給你個站櫃。起碼也等學會了徐家的規矩,再去做你那大伙計的夢!”

    徐元佐微微垂頭,道:“那薪酬……”

    “做了賬房才叫薪酬,伙計只有工錢。”陸夫子沒好氣道:“每月包吃住,給三錢五分銀子。”

    徐元佐摸了摸鼻子,翻眼望天:“這樣啊,容我想想……”

    陸夫子差點暴怒,正好看到徐誠回來,方才按捺下來,心中仍舊忍不住罵道:這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三錢五分銀的工錢還嫌少!

    一月三錢五分,一年下來也有四兩多。像徐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往往在年節要多給一份工錢,算是犒勞,跟后世的年底雙薪異名同實。

    這樣算起來,徐元佐這般要功名沒功名,要資歷沒資歷的少年郎,能有這等待遇絕對是松江今年最大勵志的新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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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5: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麻煩
  
    徐誠万万沒想到,徐元佐竟然還是對他提出的待遇說了“不”。

    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徐元佐並非是要獅子大開口。

    “小可覺得三錢五分銀子並不合適。”徐元佐說道。親眼看著陸夫子一臉奴意,徐管事臉色漸冷,方才繼續道:“小可覺得,前三個月只包吃住,分文不取才合公道。”

    陸夫子一臉愕然,徐管事也是充滿了好奇:“這是為何?”

    “因為管事交代的事,其實並不難辦,無非就是要個可靠人奔走罷了。”徐元佐畢恭畢敬道:“拿三錢五分的工錢,小可實在有愧于心。”

    徐誠臉色稍霽:“你只要盡心盡力便是了,徐家哪里在乎這几兩銀子。”

    “徐家不在乎,小可卻在乎。”徐元佐認真道:“小可願在前三月里努力作為,等第四個月,管事若是以為小可有些勞苦之功,就請依勞支銀。若是管事覺得小可乃一無用廢柴,小可必定轉身就走,不敢有辱尊目。”

    徐誠被徐元佐這麼決斷的話嚇了一跳,反倒有些尷尬,望向陸夫子笑道:“你這學生倒有脾氣。”

    陸夫子已經消了怒氣,眼簾微閉,道:“不過說得倒是公道。”

    徐誠往陸夫子那邊靠了靠:“要不,就這麼試試?”

    這分明是向陸夫子討人情。

    不管怎麼說,陸夫子好歹也是大明的生員,在松江也不是個落魄措大。

    陸夫子隱隱覺得自己有些虧,尤其是徐元佐不肯要前三個月的工錢,這投資回報周期也就拉長了。不過事到如今難道還拆自己的台麼?他也只能輕輕點頭,表示支持。

    “大掌櫃,”徐元佐既然決定在這儿干活,自然要改稱呼,“那小可何時來上工呢?”

    “這就看你方便吧,不過最晚不能過了十月初八。”徐管事道:“初十日老爺要去新園游園,不一定會住,但要打掃清爽。”

    “小可今日就可以留下。”徐元佐道。

    陸夫子差點笑出聲來。

    徐誠也面帶笑意:“小孩子倒是勁頭挺足。”

    徐元佐咧嘴一笑。

    他倒不是趕著工作的工作狂,而是真心覺得呆在家里別扭。不能說母親苛待他,考慮到母親從來沒說過他晚上點燈寫字的事,這簡直是溺愛縱容了!姐姐雖然有些看他不起,但對他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洗衣洗碗毫無怨言。

    再加上徐賀這個父親實在有些復雜。

    徐元佐一方面能感受到父子血緣之情,一方面又實在受不了他做假賬瞞家里人,很可能還是養外室虧待正室……而且徐元佐也覺得父親在陸夫子面前的態度,實在太不注意自身形象了,當著儿子的面都不在意節操啊!

    與其一路回去大眼瞪小眼的尷尬,不如索性留在松江,進入工作狀態,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夫子倒是可以與家父同船回去。”徐元佐記起陸夫子其實是要回去的,連忙道。

    “如此甚好。”陸夫子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那我也就不打擾了,否則今晚又回不去了。”

    徐誠也不挽留,道:“我送你出去。至于你說的那位同學,待他空了就領來吧。我這儿實在缺人手。”

    大明的功名更類似錄取名額,只有先中了生員才能進學讀書。所以陸夫子的同學,自然也是生員。這種就屬于中高層管理人才了,遠非徐元佐能夠企望。

    說到底徐元佐就是在文憑上吃了癟,無論哪個時代都只能先爵碎了咽下去。至于能不能吐出來,那就得看個人努力和氣運了。

    徐元佐跟在徐誠身后,一路送陸夫子出去。到了門口,他見父親狗一樣蹲在徐家牆角,不知為何,鼻頭竟然一酸,差點眼淚都流下來。

    ——這明明是個毫無責任感,缺乏自尊的廢柴!為何我看了心里卻這般難過。

    徐元佐扭過頭,裝作擦鼻子,不讓人看到他眼中的水光。

    徐賀卻毫無知覺,見大門中開便欣然跑來,又是對著陸夫子和徐管事一通拍馬示好。

    陸夫子早就對徐賀沒有指望,徐誠在京師閱人無數,自然也一眼就看透了這個膚淺的小商販。兩人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臉。

    徐元佐平復了內心的悸動,上前對徐誠道:“大掌櫃,我送夫子和父親上船。”

    徐誠點頭同意,又交代了門子認人,回頭直接帶徐元佐去后面廂房安頓,明日就去新園子上工。

    徐元佐當徐誠與陸夫子作別,看父親因為見了徐誠一臉喜滋滋的模樣,頓時滅了與他說話的心。他只是靠近陸夫子,低聲道:“夫子,徐管事以為我是徐氏宗親……”

    “不是麼?”陸夫子頗為詫異:“當年你父親去考生員,報出來的可是尚未出五服的徐氏宗親呀。”

    徐元佐喉結打轉,真不知道父親哪根腦筋搭錯了,竟然在出身上作假!或許是為了博取考官矚目,行個方便,但万一查出來可是充軍流放的重罪啊!

    “學生以為最好不要張揚。”徐元佐立馬改了口風,含糊其辭道。

    陸夫子道:“唔,這倒無妨,別人若是知道你有這等靠山,羨慕巴結還來不及,哪里會瞧不起你。”

    “我怕給徐家抹黑。”徐元佐相信自己臉上肯定是抹了鍋灰一樣黑。

    “勉勵去做便是了。”陸夫子滿意拍了拍徐元佐肩膀,算是十分親近的鼓勵了。

    徐元佐一直送夫子到了船上,然后才跟父親道別,自己留在了岸上。

    徐賀此刻仍舊沉浸在甜蜜的興奮之中,頗有些詞不達意,能夠清楚表達出來的意思只有兩條:其一,你爹做的好事多,所以你小子運氣好。其二,記得把工錢都帶回來。

    徐元佐看著小船緩緩離開碼頭,心中有失落,有解脫。不管怎麼說,他總算踏上了獨立的第一步,生活應該算是步入了正軌。

    好好干一番事業!

    徐元佐給自己打了氣,轉身就要回宅子里安頓。

    “停停!”有人叫道。

    ——婷婷是誰?

    徐元佐下意識腳下一滯,環顧四周,卻發現碼頭上除了一個拉船的並無其他人。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個拉船的叫他站住的意思。

    “你還沒給賞錢呢。”拉船的快步上前,攔住了徐元佐的去路。

    徐元佐一愣:“我給什麼賞錢?”

    “你們的船走了,還沒給錢!”拉船的顯然脾氣不好,提高了音量。

    徐元佐也有點起火;“我們來時就給了錢的,你現在又要,是訛我不成!”

    “來的時候給了,走的時候就不用給了麼!”拉船的叫了起來:“我們拉船看碼頭,賣的是力氣,來的時候掙你几文力錢,走的時候你不給几文賞錢麼!”

    “人家見你肯賣力氣,可憐你給個打賞,哪有强要的!”徐元佐身上哪有錢給,索性甩開袖子硬闖:“你敢强要就是搶劫!與我見官去!小爺我也是讀書識字背得大明律的!”

    拉船的頓時氣餒,聲音都弱了許多:“這又不是我定的規矩。你自己去打聽,松江城里八個內碼頭,哪個不是這樣的規矩?你是讀書識字的人,跟我計較几文錢的打賞有臉面麼?現在買個饅頭還要兩文錢呢!”

    徐元佐目前還有濃郁的“未來”思維,總是喜歡將大明貨幣換算成人民幣。得虧他現在腦子好,運轉飛快,瞬息之間得出了結論:如果以黃金為基准,一文錢等于后世的七角錢;如果以當前米價為基准,一文錢等于三角錢。

    無論哪個基准,眼前這麻煩都局限在兩塊錢之內。

    兩塊錢的麻煩算麻煩麼?

    算麻煩麼?

    算!

    因為徐元佐現在身上真是一文不名,窮得叮當響——骨頭叮當作響。

    “啥事体啥事体!”

    爭執聲引來了一群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一看就知道是絕非善類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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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5: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遇故知

    徐元佐面對這個拉船佬,那是占據了絕對優勢!

    別的不說,他一身肥肉,對方卻是柴火棍一般的身材,根根肋條顯現。不是一個當量級的,徐元佐自信壓都能壓散這麼個骨頭架子。

    不過新來的這波人可不一樣,各個都有大肚子,這在目今社會說明他們吃得很好。

    吃得好,又無所事事,那麼職業也就呼之欲出了:潑皮無賴。

    “他們的船走了不給賞錢,還要拉我去見官。”拉船的像是找到了組織,一臉輕蔑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就算是真傻子也知道他們是一伙的了。

    黑社會最早是從哪里來的?就是從水陸樞紐起家的。這些人混在碼頭上,抽取分成,替柴火棍一樣的拉船佬出頭,充當保護傘,可以說是最原始的非法團体。

    撞到他們手里,恐怕是要吃虧了。

    徐元佐左右環視,對比了一下戰斗力。

    對方有六個人,各個都是皂衣短衫,橫肉翻滾,無論哪一個都能打他十個啊!

    如此算來,這一仗其實是一比六十。

    兵法有云……

    走為上!

    可惜前有棕熊后有河水,怎麼走?

    徐元佐額角滴落了一滴冷汗。

    “就是你要壞規矩!”領頭的壯漢朝前踏出一步,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一張血口吐出腥臭。

    這孩子腸胃不好吧!

    徐元佐硬是靠堅定的意志力站穩腳更,一動不動。

    “徐傻子!”突然有人叫道。

    徐元佐一個激靈,知道是自己的熟人來了,連忙叫道:“是我!我在這儿!”

    几個大漢不懷好意地扭頭看去。

    徐元佐從大漢之間的空隙偷看,卻見來的也是一群人。這群人領頭的也是壯漢,身穿一色的皂衣短衫,看著有些面熟。

    貌似他們才是一伙的啊!

    如果不是堅信徐傻子不會與人結怨,徐元佐現在肯定拼著衣服濕透也要跳河逃走!

    “徐傻子,真是你?”新來的那群壯漢顯然是跟碼頭上的這撥認識的,毫無阻礙地混成了一團。

    “我來郡城謀個差事。”徐元佐道。

    領頭那人哦了一聲,轉頭對之前的壯漢道:“諸位哥哥,這人是小弟的街坊,出了名的傻子,家里又窮,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之前那群人的凶惡之氣消散不少,解釋道:“他不守規矩,本想給點教訓的,原來卻是個傻子。”

    “關鍵是他除了一身肥膘可以榨油,恐怕也榨不出銀子來。”領頭那人雖然是在替徐元佐消解麻煩,但口吻實在不善。

    徐元佐也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的時候,只好垂著頭忍了。

    “他說他是讀書人,還要拉我見官呢。”之前的那個柴火棍又跳了出來。

    要不是打不過這麼多人,徐元佐真想一腳踢過去啊!

    “他讀個屁書。”那人不屑道:“識的字怕是還沒我多些。”

    眾多黑社會紛紛大笑起來。

    之前那人樂呵道:“看在大力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了罷。散了散了,吃飯去吧!”

    ——這人不會就是牛大力吧!?

    徐元佐想起小瘦猴之前的提醒。

    這家伙竟然跑到郡城來當黑社會了!

    難怪在家時候沒見過。

    “大力哥……”徐元佐小心叫道。

    “你比我大,我聽不慣!”牛大力一臉不耐煩道:“郡城不比家里,出門在外要講規矩。讓人笑你鄉巴佬也就罷了,白白吃頓老拳好玩麼!”說罷自己也要帶著弟兄們走,顯然是到了飯點。

    徐元佐沒想到這個身高九尺,看臉像是三十歲的壯漢竟然比自己還小,頗有些驚詫。不過他也沒想要跟黑社會套交情,只是連連應諾。

    牛大力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道:“對了,你怎麼跑郡城謀生了?不讀書了?”

    “我比大力兄弟還不如,難道還指望考生員?”徐元佐道。

    牛大力笑了起來,道:“這倒也是。你謀了什麼事做?”

    “給人跑腿打雜。”徐元佐可不敢輕易暴露自己是徐家雇工的消息。自己剛剛入職就跟這種社會閑散人員攪合不清,原本清白之軀就此染上“黑色”,鬧到徐誠耳中實在是影響前途啊!

    牛大力沒有深問,大約也不信徐元佐能夠找到什麼好差事。

    “等等,我記得你小子算學不錯,會看賬麼?”牛大力突然問道。

    徐元佐一愣:“你是說‘要賬’還是‘看賬’?”

    “你腦子不好,耳朵也打折麼?當然是看賬!”牛大力覺得自己脾氣還真是好了許多,換早前那個暴躁脾氣,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

    徐元佐的聽力當然沒有問題,只是很難將這些混混跟“看賬”聯系起來。

    “我們打行也是有賬要記的。”牛大力一把拉過徐元佐,勾住他的脖子以示親近:“咱們先去吃飯,吃了飯你來算,我來寫。”

    徐元佐一聽“打行”就更是腿軟:那可是歷史著名的黑社會組織啊!

    更可怕的是,這個黑社會組織還是合法的!

    “我還要去東家……”

    “你東主是哪家?我讓手下兄弟去跑一趟。”牛大力拍著胸脯,露出巴掌寬的護心毛:“如今我也算是有了點名頭,行里兄弟哪個不叫我一聲‘大力哥哥’。”

    ——剛才那個就叫你“兄弟”。

    徐元佐腹誹。

    當然,也只是腹誹。

    雖然牛大力如此熱情,但是徐元佐卻更不敢透露自己東家的信息。索性把牙一咬,拼著擔上“不懂事”的名頭,也不讓人知道他在徐家做事。

    牛大力雖然憑著一身猛力和祖傳的摔跤技藝,在街頭橫行無忌,是打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見識和思維能力終究受制于年齡,根本無法與徐元佐這頭小狐狸搭脈。

    牛大力親熱地拉著徐元佐出了東面的披云門,又過了逸仙橋,一路上卻是越走越熱鬧,漸漸到了鬧市之中。

    徐元佐也不再掙扎,只見道路兩旁商鋪亭館,排列有序,路上商賈往來,竟然不比后世的步行街要弱。

    人常說蘇松富饒,果然可見一斑。

    打行起源于蘇州,嘉靖年間傳到了松江。雖然名聲惡劣,但官府也沒有取締,甚至在這鬧市之中,打行還掛出了幡子——青布上畫了個拳頭,算是公開做買賣。

    徐元佐見多識廣,知道后世日本的黑社會也是可以合法注冊,大概根子就在大明。

    牛大力手下弟兄挑開門簾進去,是個擺了一張桌子四把椅子的小屋,有點像后世滿大街的房屋黑中介,或是駕校招生點。

    眾人沒有在這門面上停留,魚貫進了后院。

    徐元佐一進后院,頓時感到熱浪扑面。

    不大的院子里已經擺了五桌台面,兩個臉色紅扑扑的健婦正端著菜飯上桌。廚房里還傳來廚子的大聲指揮,顯然還有菜沒有炒好。

    徐元佐掃視一周,沒有發現剛才碼頭上的那波人,看來這種據點在松江肯定不止一個。

    “坐這儿,別客氣,敞開了吃!”牛大力按住徐元佐的肩頭,讓他坐在主座旁邊。他自己坐了主座。

    大明是個階級社會,就算在打行里也是一樣。等牛大力落座,他手下的兄弟方才一一入座,看著滿桌子的肉菜卻沒人動筷子。

    徐元佐也沒有動。

    他都看呆了。

    自從來到大明,他還沒像今天這樣見過這麼多色香驚艷的好菜!與這桌菜色相比,前兩日吃的流水席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啊!

    那紅彤彤的是醬油肘子,那黑黝黝的是梅菜扣肉,那亮晶晶的是大蝦仁,那白汪汪的是奶白鯽魚湯……

    難怪梁山眾人最喜歡的廣告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飲食對人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呀!

    徐元佐吞了吞口水,在猶豫不是借這個機會索性入伙算了。

    在他的歷史知識中,打行還是新興的朝陽產業,真正獨霸一方要在万歷八年之后,等到了天啟崇禎時代,那簡直是進入了打行的黃金時期!

    就在他勉力抵御誘惑時,一聲炸雷在耳旁響起:

    “哪里來的這白白胖胖的兔儿相公!”

    口水如雨水一般落在徐元佐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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