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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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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去夏圩

    從望月樓回來,徐誠沒有再跟徐元佐說起銀子的事。

    徐元佐度過了如此充實的一天,見了各色人等,信息量几乎是家里的數十倍。這對他而言可不僅僅是閱歷,更是教材和功課。要想盡快融入這個社會,能夠更加游刃有余地生活、工作、發展,反復思考和分析絕對是省不了的。

    為了晚上能夠睡著覺,徐元佐不得不在路上就開始做這功課。

    如此一路無話,只是在道了晚安之后,徐誠關照他明早早起,一起去夏圩的新宅看看。

    徐元佐不知道所謂早起得有多早,這一夜自然不敢睡實,只要聽到動靜就穿衣而起,絕不給上司留下懶惰的壞印象。也虧得他現在年紀還小,最近鍛煉也有了成效,即便晚上休息得不好,只是洗一把冷水臉便又生龍活虎了。

    徐誠是年老神衰,本就覺少,原以為少年人貪覺,卻見到徐元佐能搶在他前面起來,心中大感欣慰。

    自從銀子的事之后,徐誠對陸夫子推薦的這個伙計好感大增。他現在要培植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可靠的骨干。否則真的招進了歹人,無異于引狼入室。如今初步看來,徐元佐此人身家清白,忠誠老實,頭腦好壞姑且不論,只這兩條就足堪栽培了。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放在了儲備干部名單里,還在考慮如何增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呢。他可是跟徐誠簽了風險薪酬,如果前三個月不能讓人眼前一亮,工資就要縮水大半了。

    “元佐,會趕車麼?”徐誠問道。

    “我可以會。”徐元佐笑道。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什麼叫可以會?”徐誠也被逗樂了。

    徐元佐道:“我以前不曾趕過車,不過我盡快去學。”

    徐誠笑道:“肯用心思就是好的。照規矩徐家的管事可以從公中要一輛車。你若是能學會,咱們也不用麻煩人家,自己拿了車用就行了。”

    徐元佐了然。徐誠的地位是可以配公車的,但是他肯定不能自己駕車,那麼車把式就得用人家的人。如此一來,他每天去了哪里,見了什麼人,車上說了什麼話,全都在人家的耳目之中。

    別說現在就差撕破臉皮,哪怕是至交好友如此“親密無間”也是吃不消啊!

    因為徐誠的提醒,徐元佐看看門口停著的牛車自然也就知道該“謹言”了。

    這車的學名叫“轎車”,說穿了就是牛馬拉的平板車上架了個篷子,看上去像是轎廂。徐元佐雖然既沒有坐過轎車,也沒坐過轎子,但是直觀感覺應該轎車更加舒服一些,起碼空間寬敞。只是不知道為何轎子反而是要有身份的人才能坐。

    大概一者使用畜力,一者使用人力,人要比畜的地位高,轎子的地位自然也就上去了。

    趕車的把式並沒有徐元佐那般巴結,見徐誠出來連車都沒下。徐元佐扶著徐誠進了轎廂,自己就在車把式旁邊坐了。

    那車把式對徐元佐的態度倒好,几乎到了有問必答的程度,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徐元佐上車就給了打賞的緣故。

    牛車比馬車要慢,但是勝在穩當。從郡城到夏圩有十五六里路,都是曬干了土路,木質車輪精准套在車轍之中,倒也不覺得有多麼顛簸。徐元佐考慮了一會四輪馬車的項目,發現仍舊與自己的地位相差太遠,只能列入待考慮項,專心學習駕駛牛車。

    等車駛出松江城,離開城廂,一路上的景色被農田桑樹占據,徐元佐也覺得差不多了。

    “黃大爺,能讓我試試麼?”徐元佐好聲問道。

    趕車的黃大爺根本沒有意識到徐元佐是在搶他飯碗,樂呵呵地遞過鞭子。

    徐元佐的領悟力是成年人的水准,趕車這種事需要經驗,但上手難度卻也不高。都是極馴化的黃牛,車又是走在車轍里的,只要別亂來,就不會發生出軌的問題。

    “你學得倒還挺快。”黃大爺贊了一句。不過看看前面要過橋,還是親自操鞭,等過了橋再繼續讓徐元佐積累經驗。

    徐元佐也不打算當即就完成御車訓練,尤其這個時代的轎車是牛馬,獸醫也是課程表上注定要有的科目。于是徐元佐很大方地摸出一串十枚銅錢,塞在黃大爺手里。

    黃大爺頗有些意外,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憨笑以對。

    黃大爺緩緩咧開了嘴,將銅錢收入口袋,緩緩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述各種趕車小秘訣。

    徐元佐靜靜聽著,時不時附和一兩聲,總是恰到好處且令人愉快。與他一樣用心傾聽的還有車廂里的徐誠,不過他並不關心如何趕車,而是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徐元佐身上。

    作為一個見識過大明最高層政治漩渦的老者,徐誠有許多自己的思考和評判。

    在他看來,徐元佐已經表現出了完全遠超年齡的成熟和自信,掌握了不知從哪里繼承來的手腕和眼光。如果他能夠像江陵神童張居正那樣少年高中,皇榜題名,說不定也有入閣為相的機緣。

    轎車避開了禮塔彙,免去了擁堵的麻煩,過了雙橋,總算到了夏圩新宅。

    這處宅子是徐琨為徐階造的,顯然這位年輕的徐氏代理掌門人根本不能理解父親的顧慮,所以徐階甚至連看一眼都十分勉强。

    “他像是甩個燙手山芋一樣甩給了我,想困我于此啊。”徐誠已經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徐琨的想法了。

    這點上徐元佐倒是深表贊同。

    整個占地九畝的大宅子,相當于后世中型小區,竟然只留了一個半聾半啞的老仆看門,而且決定不調派更多家人前來打理了

    這分明就是砸在了手里,坐看它在風吹雨打之中變成廢墟。

    然而一旦這處宅子真的破敗,那麼徐琨肯定不介意在父親面前表示徐誠的無能。

    “大掌櫃最大困境倒不是該如何處理這座宅子。”徐元佐沉聲道:“而是如何早日回到閣老身邊。難道閣老驟然離了大掌櫃,不覺得有何不便麼?”

    徐誠再次驚訝于徐元佐的直視本質,嘆聲道:“其實讓我離開身邊,介入商行,正是老爺的主意。”

    “老爺回來之后,是否還在為朝政殫心竭慮呢?”徐元佐不知道這麼問是否過于敏感,所以聲音就更小了。

    “老爺回家之后,只是著述,並未再關心時政。”徐誠盯著徐元佐,道:“你可有何想法?”

    “若是如此,看來閣老真的沒有復出之心了。”徐元佐自然是早就知道徐階不會再次出山,對徐誠的領悟力也有所失望:“所以老爺讓大掌櫃離開身邊到商行辦事,是有心把二少爺和三少爺手中的權柄收一收。”

    兩位小少爺年紀都還小,若是强硬地派出長子以及身邊人,非但會引起儿子們不安,更會影響徐氏現在的生意。

    從目前徐璠和徐誠舉步維艱的窘況來看,即便如此溫和的做法,都已經引起了極大的抵觸。

    豪門啊!真是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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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信字當頭
  
    徐家的情況較之尋常豪門又有不同。

    徐璠與徐琨、徐瑛兩個弟弟並非一母所生。然而這兩個弟弟的母親是徐階的續弦夫人,一樣是正妻,所以三個都是嫡子。

    在嫡子之中,雖然社會主流認同長子繼承家業,但徐璠到底是做到正四品的高官,名聲在外,簡直就是一副高居云霄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要是强行收回家中生意上的權柄,一旦鬧得市井咸聞,難免會被人譏笑鳳凰搶夜梟的死老鼠。

    徐琨徐瑛作為夜梟固然丟人,作為鳳凰的徐璠也一樣不光彩。

    徐階作為徐家的掌舵人,手心手背都是自己骨肉,更不希望出現禍起蕭牆,兩敗俱傷的局面。

    徐誠在徐階身邊多年,當然知道自家老主人是個什麼心思。

    可是徐琨徐瑛將米糧和棉布生意經營得鐵板一塊,真是水潑不進。別說往里插人了,就連插針的間隙都沒有。

    更可悲的是,自己手上除了個十五歲的少年伙計,也沒人可插呀!

    万幸這個伙計腦子還算靈光。

    徐誠看了一眼徐元佐,見他正品味園林,十分投入,心中一顫。

    徐琨想絕了自己與少爺培植親信的念頭,總算是沒有得逞。那他一計不成,豈不會再生一計?

    之前只是用錠銀子以次充好,基本沒花什麼本錢,那麼下一計看來是少不得銀彈開路的。

    ——這小伙計有急智,是個幫手,就是不知道能否擋住誘惑。

    徐誠心中想著,冷不丁出聲問道:“元佐,你以為徐琨可有什麼后手?”

    “后手肯定是有的。”徐元佐正撅著屁股欣賞一盆小景,隨口道:“無非就是栽贓嫁禍,或是花錢收買大掌櫃身邊的人唄。”

    只要人謹慎小心,栽贓嫁禍也不容易。

    “若是要買你,他得花多少錢?”徐誠笑問道。

    “呵呵呵,”徐元佐也笑了,“我小戶人家出身,眼淺見不得銀子。自然是他給多少我收多少,一文不嫌少,万兩不嫌多。”

    徐誠知道徐元佐還有后話,笑道:“你倒不怕撐著?”

    “錢財如水,只有流不出去才會撐著。”徐元佐道:“他只要敢給,就算把徐家掏空了,我也敢收。不過要想買我忠心,那是痴心妄想。”

    徐誠微微眯眼,在園子里踱步。徐元佐的表忠心在他意料之中——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表表忠心。不過表得如此徹底,如此誠懇,卻讓徐誠有些意外。

    他終于忍不住問道:“老夫在京師官場上聽過一句話。”

    徐元佐做成洗耳恭聽的樣子。

    徐誠又道:“有人說,只要價錢高,座師都是可以賣的。”

    徐元佐差點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誠肯定是聽到過這話,因為自從夏言死后,四百年來人們只要點評徐階,都要這麼說一句。

    夏言是徐階的恩師,徐階卻在夏言被嚴嵩害死之后轉投嚴嵩。知道的,說他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不知道的,自然會說他出賣了恩師夏言,非但不為師報仇,還要認賊作親——徐階把徐璠的女儿嫁給了嚴嵩的孫子,真的是結了姻親。

    “師徒如父子,尚且有價可標。”徐誠道:“昨日之前,你甚至都沒進過徐家的大門,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這個嘛,”徐元佐笑了笑,“大掌櫃乃是忠厚老者,少爺也是英姿雄發,我若說對少爺和大掌櫃一見傾心……”

    徐誠忍不住笑了出來:“讀書少就別拽詞!”

    “是是。”徐元佐賠笑一聲:“若說一眼就覺得少爺和大掌櫃是我此生追隨的人物……大掌櫃信麼?”

    “我若是信了,還會問你?”徐誠淡淡道。

    “正是,連我這個傻子都不信。”徐元佐笑了笑:“或許明日后日,我會對少爺與大掌櫃肝腦涂地。不過現在,我只是忠于一個‘信’字。從小爹娘就教我,‘信’字值千金,是立身之本。我既然蒙大掌櫃賜了差事,必然要守住這個‘信’字,盡心盡力,事事做得妥當。”

    徐誠聽了徐元佐這一番表白,堅定之中從容不迫,又有一番慷慨。他昨晚回家的路上就細細想過,雖然徐元佐說銀水和火耗抵消,但銀子本就是做了假,連九成都不到,哪有銀水一說?

    而最后兌來的銀錠卻都是九成上的好銀子,分量也一點不缺。

    這一出一進,少不得要填進去二三兩銀子。

    “你那里來那麼些銀子填進去?”徐誠突然問道。

    徐元佐飛快在腦中轉了轉,面帶苦意,道:“其實送父親和夫子上船之后,我卻被打行的人劫走了。”他當下將昨日在打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卻隱瞞了自己與牛大力相識,只說了記賬的事。

    “因為斗氣,才多了這五兩銀子,正好應付差事。”徐元佐也故意回避了“打賭”這個容易引人不佳聯想的詞。

    徐誠怔怔聽完:“你這倒是傻人有傻福。京師也有這種打行青手,喚作喇虎,一旦落在他們手里,卻是難纏得緊。”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那個安六爺要我給他記賬做賬房,我就堅定推辭了。”徐元佐仍舊不忘撇清自己。

    因為剛才徐元佐沒有為打賭的事添油加醋,徐誠也不知道那記賬故事的首尾,只是疑惑道:“你怎不早說你會記賬?”

    “嘿嘿,”徐元佐憨笑,“所謂日久見人心,慢慢來大掌櫃不就知道了麼?”

    徐誠卻有些為他著急,正色道:“如今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唉,可惜在我這儿也還用不上,真是屈了你……”

    “用得上!”徐元佐連忙道:“大掌櫃的,過几日老爺不是要來麼?”

    “老爺不喜歡這里的奢華鋪張,就算來了也恐怕不會過夜。”徐誠道。

    “老爺來過之后,這宅子也就可以盈利了。”徐元佐笑道。

    徐誠滿臉不解:“這宅子怎麼盈利?”他突然想到了一些:“這里可不能賣!也不能租出去。否則徐家的顏面是要受損的。”

    徐元佐嘿嘿一笑:“小可明白,肯定不會做那等要錢不要臉的事。”

    徐誠還有些不放心,拉住徐元佐:“你先跟我說說到底怎麼想的,別惹出事來。”

    徐元佐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只是個設想,還得去打聽打聽才有准信。大掌櫃的放心,我絕不擅作主張,著手之前肯定是要您首肯的。”

    徐誠這才放過徐元佐,心中仍是存疑。

    兩人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走遍了這九畝林園。徐誠找了几個小地方,讓徐元佐找人修補。然后兩人才回到車上,在禮塔彙鎮的酒樓用了午餐。雖然不算十分豐盛,但是比之徐元佐在家的伙食卻是好多了。

    等吃完飯,徐元佐對徐誠道:“大掌櫃的,我看禮塔彙商賈云集,雇工也不少,想著這几日我就在新宅里收拾一間廂房先住下吧?免得每日跑了。”

    徐誠點頭道:“原本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東西都沒搬過來,你如何住法?”

    “沒事,有張床就行。”徐元佐滿不在乎。

    徐誠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心疼子侄輩的感覺。不過他也知道用人必先苦其心志,方能見本性真情。少年人一旦沾染驕嬌二字,未來成就終究有限。如此正好讓他經受一番磨礪,也好看他是否真的能吃得住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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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1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還能再坑

    徐誠臨走的時候,給了徐元佐兩個小錠,是昨天沒用出去的。其中五兩是報銷的賞錢,另外五兩是給徐元佐這几日辦事的經費。

    兩相往來不落文字,全憑信任。

    這五兩銀子的經費如果光是招人,用個一兩二兩就足夠了,不過万一徐誠的意思是連帶迎接徐階蒞臨走個過場,那麼非但不多,還有些緊巴巴的呢。

    送走了徐誠,徐元佐在禮塔彙逛了一圈。

    這個鎮子果然要比朱里大得多。想朱里不過一條河道,兩條大街,這里竟然有橫豎三五條大街。每條大街上都開滿了商館鋪面,東洋的俵物、遼東的皮草、南洋的紅夷貨,都堆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君挑選。

    街面上更是時不時能夠聽到天南地北的官話口音,人流如潮。

    徐元佐轉了兩圈,將所有鋪面都記在了腦子里,還發現了放生橋下的苦力人市,有十几個精壯男子等著扛活。

    同時他還聽說在鎮子西面,有個販賣人口的小據點,屬于半黑半白——大明律法是禁止人口販賣的,可以說從法律上而言是廢奴主義國家,但是架不住人民群眾的需求啊,所以賣給人家當“儿女”的事也就毫不稀奇了。

    不過徐元佐最需要的工匠卻不會出來站街。

    社會富足,只要有手藝就不至于餓肚子。若是手藝活能在十里八鄉叫得響名號,那日子就能過得十分滋潤。早几年前,若是身在匠籍,每年還有服役的問題。不過現在每人每年繳四錢五分銀子就能以銀代役了。

    徐元佐花了一些時間,倒是也打聽出几個名聲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個是據說是在蘇州給人修園子的,開價極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補,多半是不需要動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並非心血來潮,之前走馬觀花的時候已經為自己選好了宿舍。因為江南還在秋老虎時節,厚重的棉被還用不上,新編的草席正將近下市,此時買上一張,還算是撈到了便宜。

    就在他盤算還有什麼生活必需品要買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略顯矮胖,頗為眼熟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

    正是父親徐賀。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躲進了一家店鋪。他旋即醒悟過來,為何要躲呢?不管怎麼說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現在走出去該說什麼?

    難道說“爹爹您好,爹爹再見”?

    徐元佐趴在門框上,偷偷窺視毫不知情的父親。等徐賀漸漸走近,他方才看到父親身上的長衫已經被汗水濕透,身后還背著一卷露著毛邊的草席,以及手里提著的口袋。口袋里隱約印出個盆子的形狀。

    “爹?”徐元佐裝作意外偶遇,從店鋪里走了出來。

    徐賀也有些意外,旋即將手里的口袋甩給了徐元佐:“你娘叫我來給你送鋪蓋的。”他又覺得有些丟臉,低聲嘟囔道:“也不知道誰是爹……”

    徐元佐並沒想到還有這種待遇。他原世界父母從小就培養他自力更生,別說大學報道自己去,就連出國讀書那天都是自己打車去機場的。雖然理智上覺得母親這樣的安排十分沒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卻還是頗有些觸動。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櫃的到了夏圩來了。”徐賀喘著粗氣:“万幸這里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麼辦?你怎地也不報個信給家里?”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這不是今天才定下來的事麼?”他心中暗道:幸虧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誠回城里,你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賀卻不知道自己已經算是好運加身了,仍舊嘟嘟囔囔,最后直抱怨這秋老虎天不爽利。

    從禮塔彙到夏圩新宅大約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頭聽著,也不說話,到了門口,方才道:“父親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橋,不知道過夜有沒有人看著。”徐賀既不想趕著再划船回去,又擔心借來的船有個意外,不好向鄰居交代。

    徐元佐現在的体型在悶熱之下走了兩三公里路,已經十分疲憊了,但看父親的意思是想住卻又擔心船的安全,于是只得又跟著他去了二仙橋,找了戶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慣例,自然不會少了給人賞錢,但是回去的路上卻被徐賀念叨了一路。

    “現在有了工錢真是闊氣了,讓人看一下船就給半吊錢!嚇,家里都還在省吃儉用……”徐賀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終于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道:“父親。”

    徐賀猶自沒有反應過來,回頭道:“怎麼了?”

    “家里目今的狀況,是誰造成的?”徐元佐冷聲問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徐賀叫了起來:“你是怪你老子沒本事?你老子我為這個家不辭辛勞地走南闖北……”

    “掙的銀子呢?”徐元佐問道。

    徐賀臉一紅,怒喝道:“你個小畜牲是在逼問你老子麼!你娘都不敢這麼逼問我!”

    ——我娘還會動手呢!

    徐元佐面無好色,沉聲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負起自己的責任。無論賭博也好,外室也罷,這些事都該排在家人之后。父親若是還一味分不清主次,儿子這邊是肯定不能認同的。”

    徐賀被徐元佐一頓搶白,臉上破不好看,但是內中心虛,再說不出什麼狠話。

    徐元佐松了口氣,不禁懷念起原先的父親。那位父親是個純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過抱怨,但相比現在這位卻不啻天壤云泥之別,令人無比懷念。而且那位父親還是真正照顧家里,並且悉心教導自己。

    自己能夠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仍舊保持積極健康的心態,全部得益于此。

    徐賀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輸給了另一個時空的父親,心中仍舊抱著一股怨氣。他見儿子埋頭走路,一副據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會主動開口。

    父子兩人就是這樣冷戰著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親睡一間屋的,因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間廂房,反正席子有兩張。

    “喏,這個放你屋里。”徐賀板著臉將銅盆和蚊帳塞在徐元佐懷了。

    十月里已經沒什麼蚊子了,而且徐元佐還熏了艾草,對蚊蟲也有不錯的驅散效果。不過他還是端著銅盆有些發愣。

    在家的時候,徐元佐從未見過還有銅盆。

    對于大戶人家而言,銅盆不過日常用品。對生活在溫飽線上下的徐家而言,銅盆卻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里的我?我怎麼沒見過?”徐元佐忍不住問道。

    徐賀仍舊一副臭臉:“是你娘說,你在外面要体面一些,才拿來給你用的。反正銅的木的也沒什麼兩樣,我還覺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著銅盆回到自己屋里,手心在盆子上輕輕摩擦。

    這銅盆里面被擦得錚亮,就盆底還有些綠鏽,顯然這盆子的年歲也不小了。他細細摸著,突然摸到了一個小小凹凸,翻過一看,卻是個模模糊糊的“沈”字。

    這多半是娘的嫁妝。

    徐元佐心中暗嘆:這東西應該是給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來做事,娘才讓爹送來。

    有那麼個瞬間,徐元佐几乎要衝進父親的屋里,緊握父親的雙手:“爹!咱們一起努力把家撐起來,讓娘和大姐過上好日子,讓阿牛可以安心讀書……”

    這個瞬間還沒有過去,徐元佐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低沉渾厚而包涵怒意的吼聲:“哪里來的賊骨頭!敢來徐家偷東西!”

    徐元佐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去,卻見一個壯年男子手中舉著花鋤,正指著自己的父親徐賀。

    徐賀手里正捧著一個青花葫蘆瓶,被那壯年一吼,嚇得手忙腳亂。

    瓷瓶脫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時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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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上陣父子兵
  
    時間凝滯。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過來,衝向瓷瓶的命案現場,首先找出一塊殘片,正是葫蘆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紛紛亂撞,生怕看到傾家蕩產賣身賣腎都賠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還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撿了兩片碎片,緩緩湊近眼前,就著陽光輕輕轉動角度。只見青花之中隱隱流露出來的紫色。色澤濃郁,青藍之中泛紫,圖樣是老子出關,器型又是葫蘆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書,正是標准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將剛才沒吐完的氣吐了出來,這才發現父親和那個手持花鋤的壯年都湊在他頭頂,像是一起在研究這碎片。

    “還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統、天順年以前的,把你們四個腎賣了都賠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為什麼?”徐賀問道。

    徐元佐看了一樣父親,雖然不耐煩,仍舊答道:“即便再過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價格自然就低了。正統年間朝廷下令,禁止燒制青花,只有景德鎮官窯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價無市……”

    徐元佐說到“景德鎮官窯”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一樁非常可怖的事。

    徐賀完全沒有注意到儿子的臉色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仍舊笑道:“我走南闖北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認識,果然讀書有用。”

    那邊壯漢卻道:“別只說瓶子了,你們到底是誰人?為何在這里?喂,你怎麼了?”他伸手輕輕搖了搖徐元佐,卻發現徐元佐木樁似地站著不動,仿佛靈魂出竅,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位肇事者的說話。

    因為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他會認識嘉靖青花。

    是后世帶來的知識!

    后世為何會有關于嘉靖青花的知識?

    因為它出自景德鎮官窯。也只有官窯的貢品才會如此精美,才會存在故宮博物院,才會有大量的圖片、說明、分析讓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統治之下,打爛一件皇家器皿,這完全不是賠錢的事,而是蘊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間,看到那個半聾半啞的老仆手持木棒跑了過來。又過了几乎一百年的時間,他才聽到那老仆嘶啞著喊道:“癟犢又闖禍!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賀聽到“癟犢”的鄉罵,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崩潰了。

    是的,穿越到一個傻子身上並沒有讓他崩潰。

    面臨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擔重擔,也沒有壓垮他的斗志。

    發現自己有個不著調不靠譜的父親,這他也能從點滴的父愛中尋求平衡。

    然而現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諸東流,而罪魁禍首竟然還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討論鄉貫!

    ——我管你是浙江的癟犢子還是東北的癟犢子啊!

    “有毛線好笑的啊!”徐元佐衝著徐賀大吼一聲,終于爆發出來:“你闖了大禍知道不知道啊!有你這樣往死坑儿子的嘛!”

    徐賀在短暫的愣神之后,目中凶光迸射:“你個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這逆子不可!”

    徐賀說著,左右一晃,看到了壯漢之前手里拿的花鋤。那壯漢被他爹——看門老仆用木棒追得滿院子跑,花鋤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連跑的意思都沒有,恨不得衝上去猛踹徐賀,就好像要將穿越傻子身上的責任都歸在徐賀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衝向徐賀,身高的差距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太適合戰斗。就在他一個遲疑之間,徐賀已經高舉花鋤砸了下來。

    秋老虎天,人火氣大,再加上徐元佐這個儿子也沒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發威,自己夫綱不振,還不都是這小畜牲惹出來的禍事!

    打死一個還有一個!

    徐賀雖然也氣得牙癢難耐,但下手的時候鋤頭還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沒有在戰斗技能上加過技能點,反應慢了,眼看就要被這一鋤頭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帶著浙江口音的壯漢衝了過來,將徐元佐攔腰抱起,一陣風似地跑開了。

    他速度實在太快,以至于徐賀一鋤頭砸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在一丈開外了。

    花鋤與農家鋤地的鋤子不同,鋤柄不過二三尺,並砸不到地。

    徐賀猛地沒有收住力,差點砸到自己腿上,嚇得打了個踉蹌。等他站穩再看,徐元佐已經被那壯漢放了下來。

    “有種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腳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賀邪火更甚,突然身邊一陣風刮過,竟然是那個老態龍鐘看似隨時都會倒地不起的看門老仆。

    這老仆是真的動了怒氣,手中一條棍棒宛似出洞烏龍,流星趕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壯漢追去。

    “快跑!”壯漢剛放下徐元佐,見父親追來,直接將這小胖賊抗在肩上,腳下生風。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圍牆,竟然一腳蹬在牆面,猿猴一般躍了過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壯漢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動,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間如騰云駕霧,再眨眼卻是高空墜落。

    壯漢卻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動,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徐元佐已經背過氣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后,徐元佐終于一口氣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

    “算你賊娃運氣好。”壯漢喘著氣,拉開短衫的衣襟用力扇風,毫不介意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方形的胸肌。

    “我運氣……好什麼……”徐元佐緩緩從地上坐起來,扶了扶腦袋,這滋味比穿越還難受。

    “嚇!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厲害!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殘廢!”壯漢重重道:“想當年跟戚爺打仗的時候,他一杆旗槍能挑五六個拿長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邊撫著胸口,問道:“打倭寇的時候?”

    “嗯,老爺子丙辰年跟的戚爺。”壯漢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爺子高壽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壯漢撇了撇嘴:“戚爺當初選兵的時候有規矩,不收年過六十的。后來見我爹實在太猛了,這才破格收入軍中。”

    徐元佐見這漢子也就四十上下,看來猛人老伯是三四十歲才得的這個儿子。不過這樣的儿子不都當寶貝看麼?今天打殺起來卻是如此殺伐果斷!

    “戚爺如今調到薊鎮去了吧?”徐元佐記得戚繼光被委任總理練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慶二年,只是不知道几月。

    “嗯,聽說是去年調走的。”壯漢漫不經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個疑問:“壯士,令尊大人為何會淪為徐家的仆人吶?”

    戚家軍是募兵制,給錢打仗。戚繼光一調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樣。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濟也能混個自耕農,怎麼會淪為奴仆呢?

    更何況老爺子使的是旗槍,起碼是個旗隊長,怎麼也算是軍官啊。

    壯漢臉上一紅,聲如蚊吶:“還不是為了我,唉,我也是一時昏頭了。”

    徐元佐一副了然的模樣,道:“大丈夫誰能事事謹慎?哦,對了,我不是小賊,我是徐家的伙計,姓徐名元佐,如今負責處理這棟新園子的相關事宜。剛才那個是我爹。”

    壯漢顯然有些窘迫:“那你豈不是管著我爹了?”

    “說那些!”徐元佐笑道:“兄台尊號大名啊?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該當多親近親近。”

    “我叫羅振權。”

    “羅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羅振權也不是個扭捏人,與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羅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爺子當年是旗隊長,你是使什麼的?”

    羅振權支吾左右,見徐元佐一臉好奇,實在不好意思掃了這位“兄弟”的興致,嘴唇蠕動,語速飛快:“長刀。”

    徐元佐心中一過。戚繼光在東南最常用的是鴛鴦陣和三才陣,標配是藤牌、圓盾、旗槍、長槍、狼筅、倘鈀……莫非說的是軍刀?軍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羅大哥莫非是沒參加東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爺軍里哪有只用軍刀的?”

    “我當然參加了!”羅振權聲音一響,旋即沉悶下來:“只不過……我是倭寇那邊的。”

    徐元佐仿佛聽到了哢噠一聲,那是下巴脫臼的聲音,心中暗道:你們爺倆這算不算是上陣父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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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羅家子

    如果將“倭寇”視作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的老板和管理層全是中國人,只是在基層一線員工中有部分日籍雇員,此公司能算是日本公司麼?

    當然不能。

    事實上的倭寇組織就是這種狀態。

    當時日本戰國亂世,破產武士和浪人便依附明國的走私海商,充當打手。這些走私海商為了避免家鄉的親人受到牽連,也剃發倭服,冒充倭人。由此才有了“倭寇”的說法。

    嘉靖年間倭寇大規模肆虐東南沿海,從山東到廣東,整個大明海疆處處烽煙,正是這樣一群“倭寇”作亂。

    “羅大哥是跟哪位海主?”徐元佐問道。

    羅振權意外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倭寇的名聲在江南實在太臭。

    雖說他們的正職是武裝走私商人,上岸打劫村落市鎮只是副業,綁架勒索地方豪門也不單單是求財——更多是討債。然而他們絕不是軍紀嚴明的戚家軍、俞家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擄掠乃是常態。

    在倭寇最為猖獗的時候,甚至還有圍攻縣城的記錄。

    與后世小宅男對海賊充滿了浪漫情懷不同,如今距離史上第一海賊汪直被殺只有九年,江南百姓對過去的悲慘經歷記憶猶新,誰都不會對倭寇如此和顏悅色地稱為“海主”。

    “你也下過海?”羅振權眉頭挑起:“不對啊,你才多大啊?”

    “不,我只是……”徐元佐本人又沒有受過倭寇禍害,作為一個后世人,對日本有著天然仇恨,又不曾切身經歷過海賊鬧東南的痛楚,想想那幫大明海商能叫“太君”當“走狗二鬼子”,多少還有些翻身做主人的暗爽。

    當然,三觀必須端正,對于海賊海商那種不遵守法律和人道主義,殘虐民眾的犯罪集團,必須要嚴厲譴責。

    “我只是覺得下海的人總有緣故。”徐元佐道:“誰會無緣無故下海呢。”

    羅振權嘆了口氣:“的確是。或是在家鄉殺了人的,或是家里窮得過不下去的,還有不少是被擄走沒辦法才入的伙。”他頓了頓,又苦笑道:“我下海算是最沒名堂的了。”

    “哦?羅大哥是什麼緣故?”徐元佐頗為好奇。羅振權已經將大明海賊的主要來源都說了,卻偏偏又說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這豈不是著實令人費解?

    “我就是看下海的人掙的銀子多。”羅振權道:“那時候腦袋一熱,就跟著去了。”

    無論是投入行伍還是聚眾落草,或是通番下海,鄉黨永遠都是最佳人選。想想也是,若是海賊倭寇來自五湖四海,走到哪個村子都有親戚,那還怎麼打劫?肯定是要聚攏一個村的人,打劫另一個村的人啊。

    徐元佐沒想到羅振權的初衷竟然如此直白,沒有苦大仇深,沒有被逼無奈,沒有任何借口,就是一個“貪”字!

    為了一個“貪”字就可以殺人越貨!

    “想來徐兄弟肯定看我不起。”羅振權頗為落寞地摸了摸鼻子:“其實我也看不起當初的自己。這些年來回想起來,真是害人不淺。非但害了那些不認識的人,也害了我爹。”

    “浪子回頭金不換。”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好男儿誰個不想風風光光,讓人仰視?只能說羅大哥走錯了路罷了。”

    羅振權盯著徐元佐,好像一定要從他臉上挖出嘲諷和言不由衷的虛偽來。

    “我是說真的。”徐元佐道:“不瞞羅大哥,兄弟我的志向也不小。如今雖然只是個小伙計,但未來總有我揚名立万,一言九鼎的時候。”

    “兄弟啊,哥哥我托大勸你一句。”羅振權終于相信了徐元佐的真誠,卻會錯了意:“朝廷還是勢大,想當初徐海帶著好几万人跟朝廷對戰,還不是給打得稀爛?我當年跟著五峰老船主,開始肆無忌憚橫行東海,但是真跟朝廷兵戰上,五島男丁百不存一啊。”

    羅振權說著,面露懼色:“朝廷真不好惹。”

    徐元佐忍不住仰頭大笑:“羅大哥,要想發財可不是只有偏門走。大哥若是不信,且跟著我走一程,我定能讓大哥看到,許多合法生意要比海上劫掠還要賺錢。”

    羅振權不信:“當真?”

    徐元佐舉起右手,指著太陽:“我徐元佐指日立誓,必要風光無限,出人頭地!羅大哥,你若是願意追隨于我,必不負你!”

    羅振權微微眯起眼睛:“你給我多少工錢?”

    徐元佐頗有些氣餒。不過咧嘴一笑,心中卻又有些得意:從羅振權話里話外,他都聽出此人是個重利之徒,而且毫無懺悔之心。他內心中覺得“害人害己”,只是因為被戚繼光、俞大猷等朝廷名將打得膽寒,並非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悖道義。

    可以說,羅振權賊膽已破,賊心未亡。

    這樣的人就如鷹犬一般,只要調教到位,便是手下大將!

    徐元佐道:“羅大哥,你我同甘共苦,情同兄弟,不比什麼都重要麼?”

    羅振權心中暗道:老子在海上什麼沒見過?別說兄弟反目,就是父子相殘的也不少!

    他微微笑道:“要我跟你賣命沒問題,只要價錢好。”

    徐元佐嘆了口氣,道:“羅大哥,咱們邊往回走邊說會子話。我正有個故事要說與你聽。”

    羅振權想想父親的氣也該消了,起碼不至于回去挨打,便隨徐元佐往回走去。

    徐元佐便將自己如何給陸夫子跑腿得了這份差事,如何自己貼銀子完成徐誠交代的任務,一一講述給羅振權知道,最后總結道:“所以為人處世万万不能看眼前。古人不是有句詩麼:風物長宜放眼量。就是告誡后人,眼前吃點虧,耗點力氣,未來必有厚報!”

    羅振權聽完徐元佐的故事,心中也是有些欽佩的。不過他終究是有閱歷的人,又擔心徐元佐要拉他干殺頭買賣,咬住道:“任你說得花好稻好,終究得看銀子說話。”

    徐元佐眉頭一皺,心道說:我這麼高端的成功學洗腦都失敗了?這人對銀子的執著還真是堅定不移啊!

    “如今我沒銀子,又缺幫手,你說怎麼辦。”徐元佐雙手一攤。

    “這……我怎麼知道?”羅振權心道:這關我屁事啊,你問我!

    徐元佐一拍羅振權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啊!你現在做何營生?能做何營生?不若就此罷手,每日里跟著我辦事。我包你吃住,等有了工錢自然不會少你。你也正好看看我如何步步前行,正好知道放長線方能釣大魚的道理。如何?”

    羅振權心中盤算:當年為了把自己從死牢里撈出來,家里傾家蕩產,老娘活活氣死,兩個哥哥跟著戚爺去了薊鎮,老爹賣身為奴,背井離鄉在松江落戶。如今自己干啥啥不成,靠給人打短工度日,若是有個安穩活計倒是不錯。

    “是你雇我,還是徐家雇我?”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有心要收服羅振權,爽朗道:“都行。不過現在徐家未必就肯雇你,你先在我身邊辦事,等日后有機會我再將你薦給管事。如何?”

    羅振權心中暗道:你終究還是年少不懂行。我若是進了徐家做事,如何肯再服你?難道你家也能有個閣老?

    徐元佐看羅振權神情變幻,心中冷笑:管你給誰辦事,被我盯上了還能逃脫?當年哥哥我可是忽悠了一個團隊拋棄五百强的高薪高職,跟著哥創業打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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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信任

    徐元佐和羅振權各懷心事回到徐家園子。

    老態龍鐘的羅老爹已經拿了簸箕和灰筐在打掃殘片,徐賀坐在石墩上破口大罵,無非就是抱怨自己養了徐元佐這麼個不孝子,只恨當初沒將他射在牆上。

    徐元佐也恢復了情緒控制能力,再看到那個鬧心的嘉靖青花也沒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關照羅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來。

    一者寄希望能夠找到高手,將它補起來。二者也是要留個證據,否則人家說你監守自盜,就算有一百張嘴都分辯不清。

    更何況自己得罪了徐琨這位二少爺,必然會有一群狗腿子從各個方向扑咬上來的。

    徐元佐走到氣呼呼的徐賀面前,眉頭已經不自覺地皺起來了。

    徐賀衣襟大敞,滿頭滿臉的汗水,碎發黏了一臉,邋遢粗俗,猶自罵罵咧咧挑戰徐元佐的心理底線。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親,永遠從容不迫,永遠服裝得体,永遠溫文爾雅待人以禮……兩相比較,簡直是天壤云泥之別!如果說以前的父親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缺點,那麼現在這個便宜老爹,簡直沒有半分優點!

    “爹……”

    “我沒你這般不孝的儿子!”徐賀氣鼓鼓地打斷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見徐賀呼哧喘著粗氣,知道他情緒不穩,也就沒有緊逼。過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賠他一個!”徐賀放聲吼道。

    “賠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一個瓷瓶能有多金貴?我買它十個八個賠不起?”徐賀只覺得自己被儿子小覷了,怒氣更甚。

    “官窯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賀聽不進長篇大論,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窯”出口,徐賀登時安靜下來。

    就算缺少見識,認不出官窯青花,如此聲威赫赫的名頭總是聽過的。

    “你誑我?”徐賀漸漸安靜下來。

    徐元佐走過去,從布袋里挑了一塊較大的碎片,走回徐賀身邊,道:“民窯能做出這個色澤麼?能做出這個胎質麼?”

    嘉靖年間,官窯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產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雜,所以青花發色濃翠、藍中泛紫、艷麗而濃烈,而民窯無論是下料還是技术,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官窯的胎質細潔致密,民窯除了極少數精品瓷能夠勉强相類,絕大部分民窯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窯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還要明顯,這也是因為商業發展,市場擴大,需求量大增,導致趕工趕貨,質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潤光亮,越往后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窯能燒出來?咱們傾家蕩產也得買一個回來。”

    其實嘉靖中后期,也有貢瓷是“官搭民燒”,所謂的“欽限器”。這部分瓷器說是官窯,其實是民窯,質量還算過得去。然而要想仿造這個被打碎的官窯精品,卻差得還遠。

    “怎麼辦?”徐賀終于明白了輕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緩緩抬起頭,望向儿子。

    徐元佐道:“首先,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個焗瓷手藝極好的匠人來,看能否將它補起來。”

    徐賀連聲道:“哦哦,對對,得找個焗匠,看能不能補起來。”

    “得是手藝極好的。”徐元佐强調道:“這瓶子是擺著看的,若是補了之后丑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費銀兩。”

    在徐元佐的記憶中,焗瓷這門手藝一直要到乾隆時期才分為兩類:專門修補民瓷的粗活,與修補精瓷、骨董為主的秀活。現在雖然還沒有如此細致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間藝人已經達到了藝术的層面,才能開山收徒,否則也不會有乾隆時期的分流了。

    想到這點,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夠解決,終究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爹,你盡快趕去蘇州、南京,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匠人。”徐元佐絲毫沒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賀支吾道:“蘇州是百工彙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几。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將銀子都交給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兩銀子,其中五兩是屬于自己的錢,另外五兩則是辦事要用的錢。他暗嘆一口氣,取了五兩出來,捏在手中,在徐賀眼前一晃。

    徐賀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頓時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補救自己過失,此刻看到銀子應當是面露輕松,蘊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賀這分明是欣喜,可見他在看到銀子的剎那,內心中想的並非如何尋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遙快活的事。

    “沒銀子可不好辦。”徐元佐將銀子收了起來:“我這銀子可不敢輕動。”

    徐賀嘴唇微張,剛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銀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報此事,免得過几日措手不及。”

    “請匠人的事……”徐賀猶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羅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讓羅老爹不要再打羅振權了。

    羅老爹倒是給徐元佐面子,連連應了。

    徐元佐也是這才知道,羅老爹並非聾啞之人,甚至可以說耳聰目明不遜壯年。只是因為他聲音嘶啞,又說得是浙江衢州那邊的土話,說松江土白自然口齒不清,語調怪異。也因為語言問題,他聽不太明白松江人說話,反應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當做聾啞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對羅振權道:“這邊還要你幫著看好,別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麼閃失了。我得趕在閉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說這事。”

    羅振權拉住徐元佐,低聲道:“你是信不過你爹?”徐元佐還有些扭捏,卻聽羅振權又道:“我之前一見他,就覺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親生的爹?”

    徐元佐臉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這個魂靈卻不是他給的。

    羅振權低聲道:“你若不放心他,我願意跑一趟蘇州去找人來。”

    徐元佐看著羅振權,道:“你不會跑了吧?”

    “我若賭咒發誓,你就信麼?”羅振權道。

    徐元佐搖頭道:“我還是不信。不過我願意在你身上賭一賭。”

    羅振權頗為意外。

    徐元佐已經掏出了五兩銀子,放在羅振權手中,道:“其實這場賭,咱倆是一邊的。若是輸了,我虧五兩銀子,你虧一個證明自己謀求上進的機會;若是贏了,我解決了一樁麻煩,你多個知己。”徐元佐輕笑道:“無論怎麼看,都是用我的銀子在成全你啊。”

    羅振權握了握銀子,轉身就往外跑,一邊喊道:“快則三五日,緩則五七日,我定回來。”

    徐元佐望著羅振權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連忙撇頭側身,卻見是父親徐賀怒氣衝衝地看著他:“你個小畜牲!信不過你爹,竟然能信個苦力!”

    徐元佐雙手掰開徐賀,捂著耳朵跑開了,心中暗道:羅振權守在這里照顧他爹,可見對他爹還有愧疚之心,知道幫著做點的雜務,絕非會為了五兩銀子絕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賀這個父親,缺乏起碼的責任感,若是將賭注押他身上才是瘋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親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賀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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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誠意
   
    從禮塔彙到蘇州城少說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陸交通發達,羅振權在船與車之間輪換,不顧疲憊,不省川資,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個晝夜就到了蘇州城外。他也沒有必要進城,在碼頭上找兩個老人一問,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羅振權真個憂喜交加。

    憂的是,這巷子不長,只有十來戶人家。如此一來,挑選余地就不大了。若是沒能從中挑出滿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尋范圍,恐怕一時半會趕不回松江。

    雖然后果在他看來談不上嚴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趕出去,但是他的內心中還是希望能夠不辜負徐元佐的信任,將這事辦得漂亮些。

    喜的是,這十來戶人家都擺放了不少自己手頭完成的活計,也不用多費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進門打聲招呼,細細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藝。

    這些匠人都還是朝廷的匠戶,不過自從嘉靖年間允許匠戶納銀抵役,他們便從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來。只要每年交給官府八分銀子,就不用再跑兩京輪班了。而八分銀子,有時候一樁買賣就能掙回來。

    羅振權走了几家。見他們補的都是缸、盆之類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類的小器皿,卻談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夠用罷了。他心中暗道:這種匠人就算請回去,恐怕也是幫不上忙。

    羅振權正要走,從后面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匠人,開口道:“客人哪里來?”

    羅振權停住腳步:“松江。”他又道:“來看看蘇府有沒有手藝高超的老師傅。”

    那頭發花白的匠人放下手里的銅片,道:“什麼壞了?”

    “極好的花瓶。”羅振權掃視了一圈鋪子,再次確認這里不會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腳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頭朝后面喊道:“阿大,把屋里的聽風瓶拿出來。”

    羅振權還是第一次聽到“聽風瓶”這一名詞,心中好奇心起,便站著沒動。不一會儿,一個壯年男子從后屋出來,手里捧著個直筒形狀的瓶子。

    羅振權只是掃了一眼過去,就被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當年也是做過殺頭買賣的人,見過的好貨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說別的,光是門外射進來的殘光,都能刺透這聽風瓶的瓷胎,可見工藝之高。

    “這是前宋富貴人家放在書架上的陳設。有風吹過時,它便會微微搖動,故而叫聽風瓶。”老匠人取了一塊六邊形的底座,讓儿子將聽風瓶放上去,果然是搖搖欲墜。

    “這也太容易壞了吧。”羅振權贊嘆道。

    老匠人道:“所以從前宋流傳下來的聽風瓶鳳毛麟角。這個是永樂年間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兩銀子買來。”

    羅振權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將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兩銀子,坐船趕車吃飯還花了五七錢,連這瓶子的碎片都賠不起。

    “這瓶子若是要賣出去,能值多少?”羅振權問道。

    “沒有五十兩老朽是不肯賣的。”老匠人也看出羅振權不是有錢人,叫儿子收起聽風瓶:“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一晃腦袋,這才反應過來:“我沒看清這瓶子上的補紋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問你,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當即醒悟過來,道:“老丈,是這:我家有個嘉靖時候的青花,也算是極品……”

    “是官窯?”老匠人打斷問道。

    羅振權不知道這傳出去是否會惹禍,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承認。

    老匠人卻是見多識廣道:“現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窯瓷不少,沒啥好避諱的。你碎瓷帶來了麼?”

    “沒有。”羅振權道:“要請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們這行雖然是走街串巷謀生,但老朽年紀大了,不願意出遠門。”

    “銀子好說。”羅振權道:“實在是不方便帶過來,又怕修補好了,回去舟車顛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搖了搖頭:“那就沒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邊雖然沒有出名的匠人,說不定也是有能補的。”

    “老丈還是隨我走一趟吧……”羅振權好聲好氣道。

    那阿大收好了聽風瓶,回到鋪子里,道:“我爹說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別在這儿耗著了。”

    羅振權想了想,道:“看來我就算是加銀子,多半也請不動老師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聽打聽,看看‘秦大堅’值多少銀子,免得說老朽獅子大開口。”

    羅振權搖頭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銀子,只能用誠意打動您老人家跑這一趟。”

    秦大堅轉身點火燒爐,准備開始工作,對羅振權的“誠意”完全沒有半分興趣。

    羅振權邁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鉗,從坩堝里夾起一條微微發紅的銅條。

    “你想干嘛!”阿大連忙擋在父親身前,滿臉緊張。

    羅振權笑了笑:“給老爺子看看我的誠意。”說罷,他就將微紅的銅條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聽得皮肉嗞嗞作響,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氣頓時在小小的焗鋪里彌漫開來。

    ……

    隆慶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羅振權就帶著滿臉不情願的秦大堅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還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頗有些意外,不過看看三人都是紅眼黑顏,看來這一路上真的趕得很急。

    羅振權雖然疲憊不堪,卻還是挺了挺腰杆:“這位便是姑蘇名匠秦老爺子。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紹,卻聽秦大堅語氣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樣子分明就是想早點完事早點走人。這如何能夠保證做工的時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滿,卻面堆微笑,道:“老爺子不休息休息?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聲:“那還將我爹大老遠逼來。”

    徐元佐望向羅振權,羅振權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徐元佐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帶著怨氣干活。這樣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絕不會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個哈哈,盡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爺子如此急切,咱們先看活也好。哎,這花瓶是當初嘉靖爺賜給我家老爺的,我家老爺一直視作心尖肉,一時不慎……還要老爺子多多費心。”

    秦大堅原本冷著的臉,突然柔和了許多:“你家老爺是……”

    徐元佐面露訝色:“莫非羅兄弟沒說麼?”

    羅振權摸了摸鼻子,面露尷尬。

    他的確沒過東家的背景。

    作為一個海商的侍衛打手,他的絕大部分人生閱歷,都讓他避免提到東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會有一面閣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爺就是致仕首輔徐華亭徐閣老呀!”徐元佐大聲宣布道。

    秦大堅雙眼圓瞪,道:“竟然是徐閣老家!哎呀,怎不早說?老朽這輩子能為徐閣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羅振權悄悄將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覺得比剛燙上去的時候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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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善政
  
    徐元佐也沒想到徐階在江浙南直的聲望這麼高。原本關系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聽到“徐閣老”三個字后,立刻就變成了“崇拜”。這實在讓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堅帶著儿子面對整桌的碎瓷發呆……進行藝术構思時,徐元佐將羅振權拉到了外面院子里,遞過一塊酥餅一杯水,問道:“你逼迫他們來的?”

    羅振權咬了一口酥餅,就著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羅振權手臂上的白布:“這傷怎麼弄的?”

    若是真要動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絕不是羅振權的對手,更不可能羅振權受傷而他們完好無損。

    “唔……小小誠意。”羅振權轉過身,想用吃餅掩飾自己的尷尬。

    徐元佐卻硬湊到羅振權面前:“這我是真真看不懂,請羅兄解惑則個。”

    “也就是街頭混混的小伎倆。”羅振權見避無可避,只得將銅條炮烙自殘的事一一道來。雖然他說得云淡風輕,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聽著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報徐閣老的名號那麼有用,我當然就報了……”羅振權眉頭擰起一個疙瘩:“不過哥哥我以前出去辦事,若是走漏了東主名姓,恐怕也就別想活著回家了。”

    徐元佐暗嘆一聲:這就是生活給人留下的烙印啊!自己一向是守法良民,當然不會想到威逼脅迫的法子。反觀這位上岸的海賊,恐怕拔刀見血才是首先想到的手段。

    “若說你仗著力氣大威逼他們,我還能理解。”徐元佐微微偏頭:“但是你用……自殘這種手段,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羅振權被問住了,張口結舌道:“這不是常用的手段麼……”

    徐元佐搖頭:“完全沒見過。我只問你,若是人家不吃這套呢?”

    “那……”羅振權退了一步:“我就多放點血唄。”

    “然后呢?”徐元佐追問道。

    羅振權避無可避,惱羞成怒道:“然后他們自然就認慫了唄!還能怎樣?”

    徐元佐見他頗為激動,知道自己逼急了,伸手拍了拍羅振權的上臂,道:“以后辦事別先想著動手,尤其別自殘。”他頓了頓又道:“你看這秦老頭缺錢麼?”

    羅振權翻了翻嘴唇:“他能花十兩銀子買碎瓷,你說他缺錢麼?”

    “的確。所以他缺一個認可。”徐元佐道:“也因此他聽到為徐閣老做活,立刻就動心了。為什麼?為的是他的手藝能讓徐閣老看到!那可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啊!天下有几個工匠能有這樣的際遇?”

    這就相當于后世國家主席說:我想買個木雕放辦公桌上當擺設……

    猜猜看會有多少工藝美术大師願意倒貼錢送一個?

    “你說的貌似有理。”羅振權腦中飛轉,又抬杠道:“但也可能是因為感念徐閣老的善政呢!”

    徐元佐憨笑。

    執政者留下善政,讓万民感念……這種事並非沒有,但九成九是因為宣傳的緣故。

    “你知道徐閣老做了什麼善政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羅振權一愣,搜刮著少許的政治傳聞,試探道:“是斗倒了奸相嚴嵩?”

    “那嚴嵩做了什麼壞事?”徐元佐又問道。

    “嚴嵩寫清詞蠱惑嘉靖爺修道,還大興土木,貪贓枉法,**擄掠……”

    “哈哈哈。”徐元佐大笑一聲:“內閣首輔還需要**擄掠?他只要說一聲,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自薦枕席。”

    羅振權語塞。

    “徐閣老的確有政績,但那個層面太高,我等布衣百姓哪里能夠明白?”徐元佐腦中過了一遍徐階的主要功績,自信沒有抹黑。他又道:“反倒你說的奸相嚴嵩,對秦老頭卻是有大恩。”

    “怎可能?”羅振權不信。

    “洪武爺定下的規矩:匠戶要出丁去京師輪班,一到五年不等。”徐元佐道:“像焗匠就是三年一班,背井離家去外地干三年活,還掙不了銀子,那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直到成化二十一年,朝廷允許匠戶以銀代役,像秦老頭這樣的匠戶,就可以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北京或者南京了,只需交几錢銀子就可交差。”

    羅振權微微點頭:“這倒是善政,不過這成化二十一年的事,關嚴嵩屁事?”

    “這善政是成化二十一年試行,卻未能遍行全國。”徐元佐道:“真正遍行全國,普惠數十万匠戶,卻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全國匠戶只需要每人每年繳納四錢五分班匠銀就可以不用承擔力差了。”

    “嘉靖四十一年……”羅振權嘴里念叨著,想回憶起這個年份還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正是嚴嵩被削官為民,遣回老家那一年。”徐元佐道:“以銀代役試行了一百零四年,最終在嚴嵩執政時得以完成,你說秦老頭作為匠戶不該感恩嚴嵩麼?”

    羅振權被這詳實的史料打得頭昏腦漲,只得道:“也罷,就算你有理,但你未必就真的知道秦老頭怎麼想的。”

    徐元佐朝屋里望了一眼,面露憨笑:“的確如此。不過我只想跟你說,因人設言,或許比一味自殘、力壓要好許多。”

    羅振權知道自己是個莽撞性子,崇尚力敵,不愛動那麼多腦筋。他一邊點頭,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為何會最終決定跟徐元佐一路呢?

    “你對我也是因人設言?”羅振權瞪眼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滿臉無辜:“對你不需要啊。因為咱倆本就是一路人。”

    “哦?”羅振權有些意外。

    “你看,我會為了完成差事自己貼錢。你為了完成差事寧可自殘。可見我們都是為了不負他人,奮不顧身的豪俠義士啊!”徐元佐慷慨道。

    羅振權何嘗聽過如此之高的贊譽,登時有股豪氣從腳底直衝天頂,不自覺地挺胸昂首,道:“雖然覺得你如此自誇有些不要臉皮,終究是說得不錯。”

    徐元佐面露憨笑。

    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容易被影響和暗示的。許多時候團隊領袖無論如何努力奮斗,正能量滿滿,身邊也總有人偷懶耍滑,廝混度日。這種情況只能說明識人不明,除了另擇伙伴沒有別的辦法。

    即便是在人力資源看似充沛得濫大街的年代,這種失誤也會給項目進度帶來麻煩。何況徐元佐現在手中資源匱乏,實在經不起折騰。

    ——沒有看錯人!

    徐元佐心中暗喜。

    看到徐元佐的憨笑,羅振權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呀!若不是他跟我說了他的那些“傻事”,我未必會做這種“傻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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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機會

    在羅振權去找秦大堅的這三天里,徐元佐已經將花瓶打碎的事稟報了徐誠。

    徐誠是十分知道那花瓶來歷的,並不像徐元佐那般緊張。

    “老爺為嘉靖爺寫清詞,因為頗合皇爺心思,故而賜下五對老子演化葫蘆瓶,有老子降生、講經、出關、化胡、歸隱五套圖樣。這瓶子送的送,碎的碎,如今還存有一對,不算什麼大事。”徐誠道。

    徐元佐暗暗松了口氣:“這是皇爺賜下的,若是打了,豈不是讓人說咱們不盡心?”

    “那種小人攀誣之言,管他作甚。”徐誠根本不往心里去,道:“只有出自御手的墨寶、器皿,那才需要供起來。這瓷器說穿了不過是景德鎮的匠人所做,難道也要供起來?那皇爺若是賜了飯,還不得供餿了?”

    徐元佐這才放心,知道自己初到皇帝治下的大明有些過于敏感。由此看來皇權威能固然深入民心,但也不至于崇拜得喪失理智。

    徐誠安慰了徐元佐,又問了園子修繕的事。其實那點小活計根本不算是修繕,頂多就是修補,徐元佐早就找人做好了。徐元佐聽徐元佐一一回報,一點小地方都沒漏掉,心中滿意,連跑一趟去檢查的心思都沒有。

    “初十日閣老要在夏圩宴請昔年的故交好友,你要准備妥當。”徐誠道。

    徐元佐終于可以問道:“大掌櫃,這接待閣老的差事,是我准備麼?我沒見過多大的世面,怕有所疏漏。”

    徐誠笑道:“這差事早就叫人搶破頭了,哪里輪得上你?你只要保證院子里沒有差池,其他人等皆有主宅這邊安排。”

    徐元佐這才松了口氣。不是他怕麻煩,而是手頭的經費實在有些不足。交給羅振權五連銀子去找工匠,自己這邊也要找工人干活,算上當日剩下的銅錢,如今手頭一共只有三兩七錢銀子,外加兩千五百六十三枚銅錢。

    既然一切都由主宅安排,那倒真的省了很多事。

    徐元佐從城里老宅出來,在回夏圩的路上不由考慮徐階宴客的事。

    徐階出生在浙江宣平縣,那時候他父親在宣平任縣丞。直到十歲那年,徐階才回到松江讀書。論說起來,他在松江生活的年數並不長,因為他二十一歲就進京赴考,中了榜眼。除了父母去世在家丁憂的几年,徐階仕宦之后几乎就沒有在松江呆過了。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有海量的故舊。

    當年與徐階一同在縣學讀書的生員們,那是同學;同鄉的進士們,那是前輩晚輩;哪怕八竿子打不著的松江縉紳,也可以算作“故舊”,因為同在鄉梓,神交已久嘛。

    徐元佐相信,那些負責邀請賓客的經手人必然是吃了不少好處。而且這事已然成了松江府的大事,誰家不以收到徐府請柬為榮?若是全身心准備一番,肯定是能夠從中積累一小桶金的。

    不過因為瓷瓶的問題,徐元佐更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住眼前的飯碗。

    按照人情常理推測,自己被徐琨收買,對徐誠的打擊最大。自是印證了“外人靠不住”的論斷。然而現在有了瓷瓶這一話柄,徐琨連收買都省了,只需要說一句:“做事一點都靠不住,趕了出去!”自己竟無言以對。

    即便能夠狡辯一番,也是無力抵擋徐二爺的命令。非但自己擋不住,就連徐誠也擋不住。而徐璠固然擋得住,卻未必會出手。徐元佐自信給徐璠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但他絕不會自信到認為自己能跟那個瓷瓶一較高下。

    如此說來有些令人沮喪,但事實就是如此。誰讓自己還沒有展現更大價值呢?

    徐元佐曾經見過許多老板對寵物比對員工好。在員工看來那是愚昧,因為自己才是給老板創造利潤的功臣,而寵物只會一味索取。事實上這些人卻忽略了一點,精神價值未必比物質價值低。

    對于老板而言,一個基層的挨踢狗所創造的物質價值,完全不能跟哈巴狗帶來的精神愉悅相比。而且挨踢狗滿街都是,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哈巴狗卻獨此一只。

    這種情況,該在哪里破局呢?

    隆慶二年,繁華的松江府織機聲聲,世人所謂“買不盡的松江布”,如今也變得日益緊俏起來。不過與松江布相比,徐府發出的請柬卻更是千金難求。

    這請柬之中又有乾坤。一種是以徐閣老名義發出的請柬,寫清楚了姓氏名誰,甚至還有三言兩語回顧當年情誼。這是真正的“故舊”,等閑人拿不到。

    另外一種卻是大家大戶往來的普通請柬,這種給不知內情的人看,還覺得能成為閣老座上賓客十分了得。有內情的,卻是知道這些人走了門路關節,買得一張請柬,其實未必能見到閣老本人。

    “你這儿能不能弄一些請柬?單張給你一兩銀子!”牛大力找到了徐元佐,告知了他這條發財之道。

    徐元佐看著架子上的葫蘆瓶,經過秦大堅的手,重煥光彩。金色銅片打出的圖樣在青花之中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別有一番情趣。可以說秦大堅果然名不虛傳,為這瓷瓶增添了別樣的藝术價值。

    聽到牛大力問他,徐元佐方才道:“明日就是宴請賓客的日子了,你現在才來找我說這個,是不是太遲了?”

    牛大力對徐元佐這番態度十分不爽,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徐府,摟著點也是應該的。他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原來這乙等請柬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在賣。”

    “徐盛?”徐元佐一偏頭。

    牛大力道:“正是他。不過他賣出來的價格頗高,要五兩銀子一張,我們就算轉手也掙不了多少了。”

    “能掙多少?”徐元佐心中一動。

    “市價是十兩。”牛大力道。

    徐元佐心中砰砰作響,暗罵:狗日的黑社會!翻倍的利潤還嫌少!

    牛大力如今是真的闊了,根本不把五兩十兩看在眼里,又道:“若是給你一兩一張,其實也就掙個八九兩銀子。雖然不多,卻架不住人多。只要有個一二十人買了,那也是將近二百兩的買賣。”

    ——已經很多了!

    徐元佐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心髒。

    “我真是參與不了。”徐元佐看了一眼那個瓷瓶。若是沒有瓷瓶的事,或許還能冒一把險,但是眼下還是得優先保住自己的工作。這份工作是他積累第一桶金的保障,也是來到大明之后最可靠的金大腿。

    牛大力頗為氣悶,道:“你也算有本事的,怎地混得這麼差勁。”

    “哥哥啊,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物?”徐元佐嘆道:“徐盛是大掌櫃,所以他能做這事。我只是個小小的站櫃伙計,怎麼能做?安六爺能做的事,你能做麼?你手下那幫弟兄能做麼?”

    牛大力轉念一想,嘆了口氣:“你說得倒也有理。”

    徐元佐面露無奈,道:“大力兄弟,這回雖然沒法一起發財,等我在徐家站穩腳跟,卻未必沒有這等機會。”

    牛大力起身道:“既然如此,咱們日后再說吧。”

    “就是,賺錢不急于一時嘛。”徐元佐像是在安慰牛大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路送牛大力出去。

    此時園子里已經有了不少主宅的下人在收拾打掃,看到徐元佐無不側目。他們大多聽說了徐盛要收拾此人,也想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否真長了三頭六臂,敢跟一府管事叫板。

    徐元佐對此熟視無睹。送走牛大力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上了門,抱出被子,扑了上去,將頭埋在被子里,哈哈哈狂笑起來。

    ——終于讓哥哥我抓到了這個好機會!

    徐元佐欣喜若狂,等他捂著被子笑夠了,臉上又恢復了平素的憨然木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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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你會保我
  
    目今的社會風氣並不似后人所想的那般封閉。

    豪門大戶造了園子,雖然是徹頭徹尾的私家園林,但是在入住之前,也會有對鄉梓開放,只要衣衫齊整都可以進去游園。但這種游園終究是有限制的,不會留人吃飯用餐,更不能穿堂上樓,窺視門窗。

    徐盛發出的請柬其實更類似這種游園邀請。

    就算借給他一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讓一群鄉紳貿貿然出現在閣老面前。

    這若是惹得閣老不悅,他在府中的管事差事也好,在布行的掌櫃職位也罷,統統都將離他遠去。所以他請來的客人,只是局限在正門進去晃一圈,然后安頓在偏院吃一餐飯。

    如果他運氣好,閣老壓根就不會知道園中還有這撥客人。

    若是運氣不好,閣老問起來,那也是松江府有名的鄉紳,仰慕閣老風采才來的。而且松江府華亭縣就這麼大,要找關系怎麼都能找出來一些。

    何況他上頭還有徐二爺這頂保護傘,五兩銀子一張的請柬他賣了三十張,白白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其中一百兩是要孝敬給二爺作為私房錢存起來的。

    考慮到隆慶時候的物價,這一百兩也絕非小數目了。

    初十日上午,徐階到了自家的新園子,只看布置景觀倒是真心滿意,可惜如今自己失勢,滴點不慎就會引來御史的瘋狂攻擊。他相信自己的衣缽傳人張居正能照顧他終老,但高拱高肅卿的强勢卻不是張居正三兩天就能抗衡的。

    等老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徐階與眾人緩緩地看了兩個小園,便回到正堂休憩說話。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八十開外,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一群耄耋老者實在沒有体力和精力逛園子。

    其中絕大多數又跟徐階一樣,是聶豹的門生弟子,坐在一起更喜歡飲酒作樂,清談學問。

    聶豹是正德十二年進士,以華亭知縣開始自己的仕途。他還有個身份,正是陽明公王守仁的心學傳人。他來到松江任職,自然也將陽明心學帶到了此地。后來聶豹還做過蘇州知府,故而在江南心學一脈中分量頗重。

    徐階在朝中是首輔大臣,在學界也是執牛耳者。當下討論致良知之學,倒是沒有尋常文士聚會飲酒行令、作詩風雅的俗套。

    這種時候徐璠自然陪侍左右,徐瑛年紀太小,對此毫無興趣,也沒有資格參與。不過一直喜歡賴在父親身邊的徐琨卻意外地沒有現身。

    此時的徐琨正在園子里四處溜達,只差抓人問他:“那個打碎的青花瓷在哪儿?”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修補一新的青花瓷,徐階那邊已經開席了。然而這瓷器修補之后別有一番意境,雖然出自匠人之手,卻也不能昧著良心一概抹殺。否則反倒暴露了自己缺乏藝术審美,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麼這般不小心!誰管這園子的,讓他收拾鋪蓋走人!”徐琨早就想好了台詞,只見這葫蘆瓶的確是補過的,當即發作起來。

    徐元佐當然知道今天自己的主要目標正是這位二少爺,一直若即若離地吊在遠處。聽到花廳里傳來二少爺發作的聲音,知道成敗就此一舉,連忙現身擋在路中。

    果不其然,徐盛很快就從花廳里跑了出來,遠遠見到徐元佐便獰笑道:“你做得好事!打碎了御賜的花瓶,還不與我去見二爺!”

    徐元佐站著不動,等徐盛走進了,方才笑道:“徐掌櫃的,之前多多得罪,還望海涵。”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直壤徐盛咬牙切齒。他道:“多說無益!快去見二爺聽候發落!”

    “掌櫃的,我可不是布行的伙計。”徐元佐笑道:“為何要聽二爺發落?”

    “哼哼,看你還不死心!”徐盛陰笑道:“你打碎了天家所賜的寶貝,還以為徐誠能保得住你?還是你打算賭一把,看大爺是不是保你?”

    “不敢。”徐元佐笑道:“我是相信你能保我。”

    “我為何要保你,你想多了吧。”徐盛負手挺胸,小人得志。

    “掌櫃的,”徐元佐不卑不亢道,“剛才我在冬園跟來客們聊了兩句。”

    冬園的客人就是買了請柬來的松江鄉紳。

    徐盛臉上一陰:“你想以此要挾我?”

    “正是。”徐元佐擺明車馬。

    徐盛陰氣更甚:“那你便去給二爺說,就算鬧到老爺那邊,我也不怕!”

    “掌櫃的,話不能說滿。”徐元佐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私賣請柬的事有二爺參與,你自然是不怕老爺知道的。不過二爺是否知道你一張請柬賣十兩銀子呢?”

    徐盛登時暴怒:“胡說八道!我只賣了五兩!”

    徐元佐一言不發遞上了宣紙。

    徐盛接過一看,果然有些人名字后面寫了五兩,有些寫了十兩。

    “這是他們私下專賣,關我何事!”徐盛將紙揉成一團,用力摜在地上。

    “二爺信麼?”徐元佐輕聲問道。

    徐盛臉上神情凝滯。

    他能有今天,全靠二爺的信任。如果二爺對他起了疑心,他的靠山自然不穩。

    “二爺身邊,就連個爭寵的人都沒有麼?”徐元佐又輕聲道。

    徐誠的心理防線露出龜裂的紋路。

    他這個位置油水多,又風光体面,不知多少人盯著。大家都是徐家的老人,辦事能力也都在伯仲之間。若是這事被有心人拿去嚼舌根,的確令人惱火。

    “現在他們不跳出來,無非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打蛇不成反遭蛇咬。”徐元佐正色道:“我若是要被趕出去,可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少不得當這個出頭鳥。”他見徐盛面色猶自凝滯,沉聲道:“打破瓷瓶的確是我的過失,不過你若是想以此趕我走,那就做好魚死網破同歸于盡的打算吧。”

    徐盛心防徹底崩塌,惡狠狠道:“我去與二爺說,你且在這儿等著!”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還有差事,哪里能在這儿等著?二爺若還有話說,再傳我去也不遲。”他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理會徐盛那張黑臉。

    徐盛知道這回被徐元佐抓住了痛腳,要想就此趕他出去已然沒了機會,只是頭痛該怎麼跟二爺說。若是實話實說,無疑二爺心生疑竇,這可是大大不妙。唯一能夠兩全其美的法子,恐怕只有自己將銀子的缺口堵上……

    他在地上找了找,終于找到了自己扔掉的紙團。展開一算,徐盛心中頓時涼了半截:那些狗大戶竟然有這麼多人轉售請柬!除非自己願意貼銀子進去,否則根本抹不平!

    是銀子重要?還是趕走徐元佐以消心頭之恨?

    徐盛走了兩步,最終還是站在了銀子一邊:徐元佐只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日后多得是發作他的機會!

    徐元佐走出月牙門,轉頭去看徐盛,只見他初時兩步走得極慢,后來突然加快了步速,知道他這是下定了決心。以徐元佐察人觀色的功夫,判斷徐盛多半會選擇銀子,所以剛才那張紙上的數字多有誇張。

    羅振權悄聲走到徐元佐身后,低聲問道:“如何?”

    徐元佐回過身,道:“咱們得速速過去。只要那邊的事情敲定,別說徐盛,就是徐琨都不敢鬧起來。”

    羅振權原本心里還是沒底,總覺得一個站櫃伙計要跟人家大掌櫃、少東家掰腕子有些不自量力螳臂當車,但是再看看徐元佐這副信心滿滿的姿態,反倒懷疑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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