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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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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9: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趙宗績

  藏書樓上,自然是不備火燭的。

  那少女原本擔心,這些強人會不會燒書照明,沒想到他們規規矩矩,只是推開窗戶,讓月光灑進來。

  這樓上的窗戶極小,只能透氣,無法過人。因此二樓與外界之間,只有一道樓梯相通。

  讓五郎把守樓梯口,陳恪便抱臂靠在牆邊,等對方來人談判。宋端平坐在個書箱上,玄玉和尚自然隨地打坐。

  片刻的安靜後,陳恪打破了沉默:“對不起大家,讓你們置身險地……”

  “如果換成是我們在裡面,你會去搭救麼?”宋端平問他道。

  “當然。”陳恪不假思索。

  “這不就結了。”宋端平攤開手道:“我們是兄弟麼。”

  “嗯。”陳恪重重嗯一聲,使勁拍拍他的肩膀,又對玄玉道:“和尚,壞你修行了。”

  “阿彌陀佛,”玄玉雙手合十道:“小僧這幾日,確實犯了很多戒。”頓一下,他小心翼翼道:“哥,回川後,不要告訴我師傅……”

  “靠……”本來挺悲壯的氣氛,讓這一句沖得面目全非,陳恪笑駡道:“你到底是為師傅修行,還是為自己啊?”

  “這些日子有點困惑,”玄玉道:“可能這就是下山遊歷的目地所在。”

  “哈哈哈,不錯不錯,”宋端平笑起來道:“如果一直在川中窩著,怎麼會有這樣刺激的經歷?”

  “這回可刺激大了。”陳恪苦笑道:“其實我只是想,讓人寫個序的……當時可萬萬想不到,會有這般遭遇。”

  “說起來,這傢伙絕對不是個老實和尚。”宋端平岔開話題,指控玄玉道:“你吹出來的每首曲調,他竟然都能聽出曲牌來!”宋代的讀書人,都是專門學習音律的,但沒聽說和尚也要學樂……而且還是豔曲。

  “難道和尚就不能有個人愛好了麼?”陳恪仗義的替玄玉拆招,似乎越描越黑。

  幾人在那裡說笑,那少女和她的侍女,卻聽到了童話破碎的聲音……那麼浪漫的形式、那麼優美的意境,竟然只是匪人聯絡的信號?什麼時候匪人也這麼高雅了?

  真相太殘忍了。

  “不可能!”小侍女憋了一肚子火,終於忍不住爆發道:“就憑你們這些匪人,不可能吹出那麼多的曲子!”

  “怎麼不可能。”陳恪從懷裡,摸出他的柳笛,隨手丟給那小侍女道:“送你玩了。”誰知動作太隨意,偏出不少,正正落在那少女的胸口上。

  “一試身手,抱歉。”陳恪不好意思道。

  少女忙抱住前胸,她的侍女登時大怒道:“流氓,下三濫!潑才!”早些時候,他的髒手便按住自己的口鼻,現在又吃郡主豆腐,實在是太不可饒恕了。只是她罵人的詞彙太匱乏,翻來覆去就是這三個詞。

  “窗子可敞著呢,你只管叫。”陳恪冷冷道:“外面人還以為,你們被怎麼了呢。”

  “無恥……”小侍女氣鼓鼓的鼓著腮幫子,卻再也不敢吭聲。

  “抱歉小娘子,把你們牽連進來。”陳恪轉過臉去,對那少女道:“不要害怕,只要我們能安全離開,不會傷你們一根汗毛。”

  “多謝壯士。”少女最擔心的事情,似乎不會發生了,她也暗暗鬆了口氣。心道:‘看來遇上雅盜了……’

  說話功夫,一直沉默的五郎出聲道:“哥,來人了。”

  ~~~~~~~~~~~~~~~~~~~~~~~~

  一個護衛教頭模樣的武士,提著燈籠,在眾人的注視下上了樓,大聲道:“大膽狂徒,趕緊把我家姑娘放了,要傷她一根汗毛,便等著碎屍萬段……”

  “去你的吧!”‘吧’字還沒說完,便被陳恪兜心一腳,踢下樓梯去了。

  過一會兒,又換上一個來,這次態度好了很多:“諸位好漢請了,我家主人說了,只要放了我們姑娘,什麼都好商量。”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只要平安離開衡陽。”陳恪沉聲道。

  “這好說,我們這就可以備輛馬車,天亮就護送你們出城。”

  “外面的禁軍答應麼?”陳恪冷冷道。

  “這個不必擔心,”那侍衛自傲道:“咱們的馬車,沒人敢攔。”

  “口氣夠大的,”陳恪笑道:“可性命攸關,你得讓我相信才行。”

  “這……”侍衛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只好退下去稟報。

  ~~~~~~~~~~~~~~~

  “父親,還是孩兒上去吧。”聽了稟告,青年對那華服中年人道:“他們解決不了問題。”

  “還是為父親自走一趟吧。”中年人搖搖頭。

  “孩兒不成,您再上去。”青年堅持道,他的話不多,但有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中年人對兒子,似乎十分有信心,尋思之後,還是點了頭:“去吧,你要小心。”

  “是。”青年便接過燈籠,上了樓。

  和陳恪一打照面,兩人便愣住了:“是你?”“怎麼是你?!”

  這不正是那在船上夜夜相會的聊友麼?

  陳恪頗為尷尬,乾咳兩聲道:“是啊,是我,真巧哈。”

  “裡面的是我妹子,你能讓我先看看她麼?”男子輕聲道。

  “看吧。”陳恪讓五郎閃開身子。

  “燈籠留下。”五郎悶聲道:“這是藏書樓。”

  “是我不對。”青年男子把燈籠遞給了五郎,心中不禁大奇,從沒聽說,有這樣愛惜書的賊人。

  青年男子上去後,見妹妹完好無損的俏立在那裡,終於松了口氣。

  “讓二哥擔心了。”少女輕聲道。

  “日後卻不要去那些危險地方。”青年沒有噓寒問暖,只淡淡訓她一句,便轉向陳恪道:“請尊駕放走舍妹,我替她為質。”

  “哥……”少女輕呼一聲。

  “住口。”青年低喝一聲。

  “二位不妨一起留下,”陳恪乾笑一聲道:“你這哥哥,是堂的還是表的,有沒有這小娘子金貴,我還不清楚。”

  “也對。”青年點點頭,望向陳恪道:“也許,我有必要自我介紹一下。”

  “極有必要。”陳恪點點頭。

  “我姓趙,名宗績,頭上有一大串官職,不過沒什麼好誇耀的。因為我是大宋北海郡王之子,”青年歎口氣道:“現在,你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吧。”

  ‘我靠……’陳恪張大嘴巴,這次確實玩大發了,竟然劫持了宗室,那小姑娘豈不就是個郡主了?但他很快閉上嘴,光腳不怕穿鞋的,連皇帝也敢拉下馬,你宗室算個球?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自我介紹一下。”陳恪望著那青年,緩緩道:“我姓陳,名恪,至今頭上啥也沒有,因為我只有一個當知縣的爹,還被判了斬監候。”

  “你是那陳希亮的兒子?!”那青年趙宗績有些吃驚道。

  “你覺著會有人冒充麼?”陳恪聳聳肩膀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被抓了,說起來,也有你的責任。”陳恪攻心於無形,給對方造負疚感。

  “我的責任?”

  “要不是你把那余文帥誇成花,我也不會去找他告狀。”陳恪撇撇嘴道。

  “告什麼狀?”趙宗績道。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陳恪歎口氣道:“我爹其實是被陷害的,他之所以遭此無妄,是因為他在調查嶺南兵敗的根源。”

  “全國人都在反思,”趙宗績道:“為什麼就他會被陷害?”

  “因為你們的反思,都停留在思上,他卻付諸行動了。”陳恪望一眼窗外的明月,幽幽道:“結果被他查來查去,查出了湖南兩廣三路軍政腐敗一窩案,自然要被收拾。”

  “……”趙宗績默然,聽他繼續道:“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證據拿到手,抱著滿懷的希望去找那余文帥,結果……你也看到了,我被軟禁,案子也被他壓下來。”

  “你也要體諒文帥,”趙宗績歎息道:“他要考慮平叛大局,現在不是查案的時候。”

  “我不知道什麼叫大局!”陳恪冷冷打斷道:“我只知道,有惡不懲,這個國家便會到處都是惡人,有善不賞,這個國家就會沒有好人!”

  “……”趙宗績無言以對。

  “余文帥想取勝,是常情。但我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帥能靠一幫貪汙犯取得勝利!”陳恪將在心中憋了許久的話傾吐出來,大聲道:“退一萬步說,要是邀天之幸,叫他贏了這一場,可以想像,朝廷又會恩典那些犯官將功折罪,查都沒法查,讓他們逍遙法外,甚至繼續作惡!就算平定一個儂智高,還有張志高、李志高,都會被他們弄出來的。”

  “我聽說,儂智高的勢力,之所以發展壯大,是因為有許多嶺南的漢人加入他,現在他的軍中,漢人更是超過八成,這到底是為什麼,不都是讓那班貪官汙吏逼的?為什麼還要給他們體面,他們配麼?!”

  “功是功,過是過,當以殊榮獎功勞,以峻刑懲罪過,兩者並行不悖。你們家就總喜歡有法不依、將功抵過,這才讓天下人心大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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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9: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大宋的良心

    陳恪的話毫不留情,讓大膽包天的宋端平,都忍不住輕嗽,暗示他適可而止。

    但陳恪就是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性子,他重重的一拳捶在牆上,震得粉灰簌簌落下:“大道理人人有一套,誰也說不過誰。我就相信一件事,八代之衰、始於人心,如果老百姓開始站在‘反賊’一邊,那這個王朝一定出了大問題,不能總想著瞞著蓋著!身上長了毒瘡,一定要馬上割掉,不要總留戀那件‘太平盛世’的華麗衣袍!殊不知,包得越緊,毒瘡就越容易病入膏肓!”

    見對方定定不說話,陳恪歎口氣道:“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現在說這些非分的話,惹到你們趙家人不快了,”說著自嘲一笑道:“反正我也就是圖一時嘴痛快,希望你們對我,跟對嶺南文武一樣仁慈……”

    “……”那趙宗績生就一張平淡無波的面孔,此刻卻在陰晴變幻著,顯然被他刺痛了。許久,才重重一歎道:“你太小看我們趙家人了……”不過也難怪,趙匡胤之後,宋朝的三代皇帝,比著賽著的丟人,把開國之初、華夏民族的血勇之氣都丟光了,又讓人怎麼瞧得起?

    “希望你們證明我是錯的……”陳恪面無表情道。

    “我,”趙宗績聞言一窒,半晌苦澀的搖頭道:“我無能為力……”

    “外面那位是你父親吧。”陳恪淡淡道:“我雖草民,也知道北海郡王,與當今官家交情匪淺。”天下誰人不知,北海郡王趙允弼,是當今皇帝當太子時的玩伴,兩人感情甚篤,超過一般君臣。當年,官家的太子沒出生前,還將他的一個兒子,與另外一位王爺的兒子,抱入宮中撫養。

    在陳恪看來,如果能讓北海郡王幫著上達天聽,可比那狗屁余文帥強多了。

    “我父親,亦不能言之。”趙宗績頹然道:“地方上的事,他不能牽扯太深,何況這種……”捅破半邊天的案子。

    “當我沒說。”陳恪一抱臂,背靠在牆上,他心裡憋火。

    “……”看到他這樣子,趙宗績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吐出長長一口濁氣道:“我先把你們送出去。”

    “讓所有人都退出百步之外,然後我要一輛雙駕馬車,備足水和乾糧……最好能體現王府大廚的手藝。”既然是王爺的話,當然得要求高些了。陳恪想一想,又道:“配個馭手,我們不會駕車。”

    ~~~~~~~~~~~~~~~~~~~~~~~~~~

    包括那北海郡王在內,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馬車也被駕到樓下,只有一名馭手。

    當然作為對價,陳恪也把那兩個女娃娃給放了。

    “哥……”被放下去時,那估計是郡主的女子,終於掉下淚,拉著趙宗績道:“讓我一起吧。”

    “蠢物!”趙宗績甩開她的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立刻下去!”

    便把那郡主攆下去,宋端平不禁搖頭道:“有你這樣的哥哥麼,這麼如花似玉的妹妹也捨得凶。”

    “……”趙宗績冷冷看他一眼,竟讓宋端平忍不住縮了下脖子。妹妹已經離開,他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冷言冷面的本性就露出來。

    陳恪沒有去理會這天潢貴胄的表情,對宋端平道:“去看看車。”

    “嗯。”宋端平便率先下去檢查一番,確認沒有問題,打了個呼哨。

    陳恪和五郎,便一左一右,夾著那趙宗績下了樓,兩把明晃晃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割了塊衣袍當頭巾的玄玉和尚,亦步亦趨的斷後。

    待所有人都上了車,陳恪準備關上車門,卻聽到一把威嚴的聲音道:“請稍留步!”

    便見一個與趙宗績相貌八分像的中年男子,在幾個護衛的隨扈下走過來,想來必是那北海郡王無疑。

    “這位小友,”那北海郡王望著陳恪,拱拱手道:“感謝你沒有傷害小女。”

    陳恪沒說話,冷冷的望著他,顯然還在生方才的氣。

    “我聽小女講了你們的遭遇,”北海郡王歎口氣道:“也知道了小犬的答覆,不過有些事他並不清楚。”

    “哦……”陳恪終於有了反應。

    “老夫向你保證三件事,”北海郡王伸出三根手指道:“一,不會聲張此事,亦不追究,以後更不會報復;第二,你父親的事情,還有那個案子,我雖然不能在明章中提及,但我可以私信的方式,報知官家;三者,就算最後無力回天,我也會盡力幫你們不受牽連,不會影響到你們的前途。”

    這三個承諾每一個都重逾千斤,陳恪自然知道該怎麼回答:“承蒙王爺以德報怨,小人面熱心慚,如若父親得救,必將登門負荊請罪。”頓一下道:“我也向王爺保證,不會傷到小王爺的分毫。”

    “好,我們一言為定!”北海郡王一揮手,遠處侍衛便緩緩打開了院門。

    在一隊王府衛士的隨扈下,馬車從後門駛上了大街。

    大街上,滿是提刑司的官差、衡州的廂軍、以及高大惹眼的禁軍,正在挨家挨戶搜查‘奸細’。

    “壞了,我的字典!”透過車簾縫,看到外面的情形,陳恪一陣透心涼道。

    “呵呵……”五郎憨憨的一笑,解下肩上的褡褳,他的字典,被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好端端躺在裡面。

    “嘿……”陳恪鬆口氣,擦汗道:“這東西可不能丟。”

    “是啊,是你和小妹的定情信物啊。”宋端平鬼笑道。

    “一邊涼快去,”陳恪心說,怪不得那小王爺不給你好臉色,這張嘴,專讓人下不來台。他歎息一聲道:“這字典,能然人覺著安慰……”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連五郎都明白了。他們出川之時,還都是些快樂簡單、沒心沒肺的小混蛋,現在卻被捲入這樣一場令人絕望的鬥爭中。這些無權無勢、無依無憑的年輕人,就像漩渦中的一片枯葉,很難不被絕望與無助籠罩。

    唯一能讓他們放鬆的,只有美好的回憶了……

    ~~~~~~~~~~~~~~~~~~~~~

    安靜的行駛一段,到了城門口,此時天光剛亮,城門方開。

    提刑司的加派了人手,過往所有車輛旅人,都必須下車接受檢查。

    陳恪幾人都有些緊張,但打頭的衛士擎出一面黃旗,官差便趕緊撤開拒馬,放他們出城,哪敢上前盤查。

    馬車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片好奇和氣憤的議論聲。

    出了城,終於放鬆下來,陳恪對那小王爺道:“你讓衛士們停下吧,再行出三十裡,我就放你回去。”

    “你們……”一路上,一直在做沉思狀的趙宗績道:“你們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你有什麼好主意?”陳恪望著他。

    “我想有一個人。”趙宗績沉聲道:“應該能幫到你們。”

    “誰?”

    “廬陵公。”趙宗績一字一頓道:“前日聽聞,他護送太夫人靈柩,已經抵達吉州廬陵縣,相距此處有六百里,雖不近亦不遠矣。”對著陳恪,他的話就多些。

    “我想過歐陽公,但他既在服喪中,”陳恪搖頭道:“怎會惹這種麻煩?”

    “那是你不瞭解廬陵公,”趙宗績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道:“他是個專找麻煩的人,怎麼還會怕麻煩呢。”

    “說得好像你多瞭解。”宋端平撇撇嘴:“我可知道,他已經謫守十年了,十年前你多大?”

    “你……”趙宗績這種天潢貴胄,平日哪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別生氣,老宋的意思是,十年時間,人心會變的,何況是謫守十年。”陳恪歎息一聲道:“你推崇備至的余武溪……似乎同為四名諫吧……不一樣成了滿肚子陰私的老官僚?”

    “這……”趙宗績被陳恪堵得夠嗆,深吸口氣道:“京裡的人都說,青山易改,歐陽難移。我父親更稱他為——大宋朝的良心!”

    “那就再信你一次?”其實陳恪也早想過,能不能請那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歐陽老先生幫忙,但那余靖余文帥讓他對大宋名臣倒了胃口,現在只希望這位六一公,能沒有被歲月這把殺豬刀,變成軟香蕉了……

    “嘿……”趙宗績鬱卒道:“感情我求你啊。”

    “這關係到皇家的形象。”陳恪和宋端平一頭,煞有介事道:“能不能挽回,就看這一下了。”

    “……”小王爺無語了。

    馬車到三十里外,陳恪打開門,趙宗績卻不下去道:“如果我離開,你不怕我家的侍衛追殺?”

    “靠。”陳恪瞪大眼道:“你爹有那麼無恥?”

    “我父親當然不會,但難保有侍衛擅自行事,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小王爺一本正經道:“所以,我還是跟你們走一遭吧……”

    這下就連小和尚與黑五郎也張大嘴巴,陳恪心說,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斯特哥爾摩症候群?難道被劫持劫出感情來了?

    早知如此,就綁那國色天香的小郡主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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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9:5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路

     後來序齒,趙宗績竟只比陳恪小七天,陳恪是第一次出川,他同樣是第一次離京。但陳恪想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著,他卻寸步不得離開父王的身邊。

    所以哪有什麼‘斯特哥爾摩症候群’,不過是小王子聊發少年狂,想要自由、想要冒險、想要去拜會一下歐陽修罷了。

    去往江西的路上,陳恪他們一直打量趙宗績。實在想不到,這樣古板的一張臉下,居然隱藏著一顆悶騷的心。

    趙宗績被看得有些惱火,正待警告一下這些無禮的傢伙,卻聽到外面侍衛沉聲道:“公子,我們被入跟蹤了。”

    “是不是父親不放心。”趙宗績輕輕掀開簾子道:“派人跟上的?”

    “要是自家兄弟,何必躲著我們。”侍衛搖搖頭,面現焦急道:“屬下建議,我等應立即向最近的縣城趕去,進入官衙就安全了。”

    “膽子忒小也,”趙宗績冷聲道:“你們二十多名高手,護不得我等周全?”

    “倘若尋常賊人,屬下自然不懼。”侍衛鄭重道:“但是,屬下看那些盯梢,像是軍中斥候。”

    “什麼?”趙宗績吃驚道。

    陳恪等入也同時變了臉色,他們眼前兀然浮現出一幅畫面……押運糧草的隊伍,從城中出發不久,便引來冰冷的窺視。進入山道後,埋伏已久的軍隊猝然而起、亂箭齊發;身手矯捷的刀手,沖下山來,將落在後頭的文官斬殺……這是他們一起推測出來的場景,難道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們不敢。”趙宗績已經恢復鎮定道:“吾若亡,匪類活罪變死罪矣。”顯然,他也意識到,那些入是沖著陳恪他們來的,八成就是劫糧車的那批人。

    “不要太自信,如果都那麼理智,現在還是秦朝哩。”陳恪出聲道:“還是聽他的,去官府,然後我們設法離開。”既然答應了那老王爺,他就不能讓小王爺出危險。

    “他們聽我的。”趙宗績傲然望著陳恪。

    “你牛比。”陳恪兩手一攤。

    “呵呵……”趙宗績笑了,終於壓了這小子一頭。

    “但是總得為歐陽公考慮吧。”誰知陳恪還有下文:“我們帶著尾巴去,不是給他招禍麼?”

    “誰人敢傷歐陽修?”

    “是沒人敢明著動,”宋端平冷聲道:“但我知道幾十種方法,可以讓人死的不明不白。”

    “……”陳恪等人都吃驚的望向他,這牛皮吹大了吧。

    宋端平伸伸舌,表示自己一時嘴順了。

    好在沒什麼江湖經驗的小王爺相信。他沉下臉想了半天,壓低聲音道:“我們來一招‘金蟬脫殼’!讓侍衛們吸引那些歹人,我們可輕鬆上路。”

    “本來我們挺輕鬆,”宋端平嘲笑道:“帶上你就累了。”

    “吾自幼習太祖長拳。”小王爺怒道:“爾敢擇日比試?!”

    “一隻手就能把你揍趴下。”宋端平冷笑道。

    “好了好了。”陳恪趕緊拉架,對小王爺道:“你能說服你的侍衛?”

    “甩掉他們就是。”

    “……”估計是壓抑太久,小王爺任性起來,連陳恪都拿他沒轍了。

    ~~~~~~~~~~~~~~~~~~~~~~~~~
 得到小王爺的首肯,隊伍便折向北面最近的縣城,但天色已晚,只能先住進驛站。不過侍衛們也鬆了口氣,彙聚南北商旅之處,應該沒人敢動手。

    但翌日一早,當他們準備服侍小王爺晨起時,卻驚恐的發現,那間驛丞特意空出來的主臥裡,竟空無一入。只有一封趙宗績的親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我出去幾天就回來,你們不許亂動,也不許找我,不然被歹人察覺,我就危險了。對外的話,就宣佈我偶感風寒,要在這裡休養數日吧……’

    侍衛們望向他們的都頭,見他已經面無人色了。

    與此同時,一個趁著涼快,四更天就上路的糧隊,正行在遠出驛站三十里的道路上。

    太陽一出來,天便酷熱起來,突然一個車夫揉揉眼……他看著前面一輛車上的麻袋,競然開始活動了。

    他正準備開口,提醒前面入停車檢查時,便見一條赤裸裸只穿褲衩的黑大漢,大叫著:“熱殺吾也!”從裡面竄了出來。

    緊接著,另幾輛車上的麻袋堆也紛紛鬆動,一條條精赤的漢子竄了出來,都大叫著‘熱啊熱啊’……“好漢饒命!”驚恐的氣氛籠罩糧隊,有膽小的當時就尿了。

    誰這那些好漢爺,看都不看他們,便揚長而去。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五位好漢大喇喇的走出一里地,然後撒丫子就跑……一口氣跑到條大河邊,把手裡的包袱丟在岸上,五入撲通撲通跳下河。半晌才相繼露出頭來,雙手抹去滿臉的水,一起放聲大笑起來,就連那個光頭和尚也不例外。

    “真是刺激!”趙宗績可以這輩子,都沒這麼開心過,他手舞足蹈的激起水花道:“這才不枉出來一趟麼!”

    “堂堂小王爺裸奔,”宋端平怪笑道:“會不會太銷魂了。”

    “都說好了,不要再提我的身份。”趙宗績道:“這裡沒有小王爺了。”

    “這可是你說的?”陳恪和宋端平一群怪笑:“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說著便撲向趙宗績,把他壓在水裡折騰起來。開玩笑呢,蹂躪一位天潢貴胄的機會,過了這村就沒這店,連五郎都蠢蠢欲動了。

    ~~~~~~~~~~~~~~~~~~~~~~~~~~~

 把可憐的小王爺,盡情折騰一番,幾個無良的同伴才爬上岸,穿好衣衫,辨明方向,走七八里上了官道,便不用地圖也能找到廬陵去了。

    中國自秦以降,每個朝代都十分重視官道的修建。富庶的大宋朝,自然不會讓前朝專美。不到兩個月前的儂智高叛亂,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為什麼能不到半月時間,就從邕州殺到廣州,還不是靠了宋王朝不計成本修橋鋪路,建起的通暢官道麼?

    而朝廷方面,從邕州被打破之後,嶺南諸郡到開封都城,就建立了一條超迅速的通信驛道,每天不分晝夜快馬奔馳,把最新的消息傳到北方的都城——效率高到了只過五天,就有命令返回到南方。

    五天,包含往返,還有決策時間!這恐怖的記錄背後,是宋朝自開國初,不計成本的投入……經過百年的營建,帝國的東西南北,都修築了排水良好,不怕積潦的平整官道,將各州郡縱橫相連起來。

    按大宋規制,道畔必須楊柳夾路、蒼松翠柏,在北方以遮風沙,於南方則固路基;道旁每隔五里,立‘里堠’石碑一塊,上刻‘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等交通法規,醒目處還有編號。看編號便知道自己走出多遠,一目了然。

    之外,在州界縣界處,又有‘界堠’,清晰標明你所在何州何縣、及向東西南北各是哪裡,連問路都省了。

    且官道每隔二十里必置馬鋪,有歇馬亭;隔六十里,必設驛站,有官營的,亦有市民買撲下來經營的,都提供全套的伙食住宿。士人行旅往往住在驛站,暮宿朝行,安全省心,可謂體貼又周到。

    都說宋代人喜歡旅遊,守著這樣好的交通條件,只要家裡有錢,誰不願意出去轉轉?

    按照小王爺的私心,這次回去之後,怕是今生再沒這樣的機會。自然亦想暮宿朝行,好好欣賞一下大宋壯美的山河。

    但陳恪等入心急火燎的救人,恨不得晝夜趕路呢,哪會讓他在這兒蘑菇。

    一番討價還價,最終達成,日行一百二十里,然後住驛館歇息。

    真走起來,趙宗績才知道坑了個爹……一百二十里啊,得像狗一樣竄上幾乎整天,只有最熱的兩個時辰,才在道邊吃點乾糧打個盹。

    可憐嬌生慣養的小王爺,哪有陳恪他們從小走出來的鐵腳板,才走了一天,就起了一腳的泡,襠也磨破了皮,走路像老鴨似的一挪一拐。

    陳恪和宋端平商量著,是不是要買頭騾子馱著他,趙宗績卻不答應。他的好勝心竟極強,看他們四個走得十分輕鬆,便不肯認這個慫。

    “明天還這速度,我們可不等你。”

    “不用你們等!”

    後面的路,也不知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二百多里竟一直跟了下來。這頑強的意志力,也贏得了陳恪幾個的尊重。

    兩天後,終於到了廬陵郡永豐縣。陳恪打聽到,歐陽修住在縣城外的沙澳鎮上。距離很遠,但可以坐船,幾人便到碼頭,正碰上一艘即將開向沙澳去的船。

    那船上已經幾乎滿客,前面的客人,把艙裡的好位子都占了。艙外倒空著,但日頭太毒,誰不願意去暴曬。

    五人雖然都不是善茬,卻沒有欺負良善的主,便都陪著笑道:“包涵包涵。”

    船上士農工商,什麼人都有,看著這個五個風塵僕僕的‘汗臭漢’,只不情願的稍稍挪了點地方,讓他們幾個盤腿坐在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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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10:0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歐陽修

    這條河是贛境內吉水河的源頭之一,因是逆流,船速很慢。

    緩慢的航行途中,人們坐著無聊,便談天說地、閒聊消遣。其中的風雲人物,是個搖著折扇、一臉傲氣的年輕書生,他自稱是江西第一才子,說是要去找歐陽修較量……這船上,倒有大半,是慕名去拜訪歐陽修,但敢說去較量的卻絕無僅有。

    因為此時,歐陽修已是文壇盟主、天下最負盛名的學者,這書生敢去​​挑戰,想來定有兩把刷子,船上人便用敬佩的目光望著他。

    這讓那書生得意非凡,他一邊指點江山,一邊囂張的翹著二郎腿,讓對面坐的買菜老漢,不得不緊緊縮著兩腿。

    那時人們說到三國,講到了'諸葛亮七擒七縱服孟獲'的段子。便聽這位書生大搖其頭道:“這孟獲如此野蠻,不服從王道的教化,孔明七次捉住七次釋放還是不服,想不到孟子後代,竟會有這樣性情暴戾難以馴服的人。 ”

    眾人聞言,都掩嘴暗笑。他對面的老漢問道:“原來孟獲是孟子的後代,那孔明是誰的後代?”

    “這還用問,當然是孔子的後代了。”書生刷得打開折扇,上面寫著'胡不留'三個大字,也不知是他的名字,還是志向。但見他一臉'你真無知'的表情道:“亞聖果然不如整聖,連後人也不如!”

    “如此說來,且讓小老兒也伸伸腳。”那老漢呵呵笑著,將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書生定不是頭次鬧這種笑話,見狀便知道,自己又露怯了,便合上折扇,打個哈哈道:“開個玩笑啦,你們可別當真。”說完臉上還是掛不住,索性起身出艙,看到河邊有一株大樹,頓時詩興大發。為了找回場子,他念得很大聲:

    “河邊一棵樹,兩朵大丫杈。”

    裡面人都知道他是個草包,直想聽笑話,便都忍住笑,都等他的下闋。

    誰知他卻拼命搜索枯腸也難以續上。這種情況最憋人,不光作詩的憋,聽得也憋,終於有人好心替他接上道:

    “春至苔為葉,冬來雪是花。”

    那書生循聲一看,原來艙外有個素服中年人。那中年人身材瘦小,但雙目炯炯有神,年齡不算太老,卻已經兩鬢斑白。觀其青衣角帶的裝束,應是在居喪期,不合適艙裡笑鬧的氣氛,才在外面坐著。書生不僅不感激,反倒有些惱火,心說你存心跟我作對還怎著?

    正看見一群鴨子正撲入河中,嘎嘎歡叫。他便繼續高聲吟道:

    “一群好鴨婆,一同跳下河。”

    下面又卡殼了,中年人便接口吟道:

    “白毛浮綠水,紅爪盪清波。

    見對方兩次壓到自己,書生頓時惱火,心說,我得為難他一下,便再次吟道:

    “眾人同乘舟,去訪歐陽修。”

    說完直盯著那男子,看他怎麼對。便見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接吟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羞。”

    好一會兒,書生才明白,原來這就是自己要挑戰的歐陽修,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條地方鑽下去。卻聽那歐陽修善意的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老夫年輕時,也是一般輕狂,回去安心讀幾年書,我們再來比過。”

    “學生受教了……”書生面熱內慚,深深施禮道。

    ~~~~~~~~~~~~~~~~~~~~~~~~~~~~~~~~~~

    “你便是歐陽公?”船上登時熱鬧起來,人們將歐陽修團團圍住,或是求字,或是請題詩,還有不少人,拿著自己的作品集,懇請歐陽公能幫著寫個序。也不知他是閒著無聊,還是古道熱腸,竟來者不拒,全都應了。

    得知那中年人便是歐陽修,​​陳恪幾個也激動起來,他們是來幹啥的,不就是為了找這老先生幫忙麼?雖然看起來還不算老。

    但這時候圍著他的人多,幾人便不湊熱鬧,在一旁小聲說著話。宋端​​平不無擔心道:“你說,這位老先生作序這麼多,會不會不值錢了呀。”

    “有可能,”陳恪苦笑道:“字典的事先放一邊。”

    許是這年代,見一位名人太不容易,何況是歐陽修這樣的大名人。一直到沙澳渡口,陳恪幾個都沒插上話。

    渡口很小,歐陽修下了船,朝眾人抱拳道:“服喪之人,便不招待諸位到家去了,萬望海涵。”

    眾訪客纏了歐陽修一路,已是心滿意足,便依言與他作別,連船都沒下,等著的再返回縣城。

    離開渡口,歐陽修便戴上個草帽,提著竹杖往家走,後面還跟個背簍的小童。看上去,與周遭的水田農舍十分搭調,卻看不出多少文壇領袖的味道。

    感到身後有人跟著,他站住腳,回過頭,對陳恪五人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當看見趙宗績時,他明顯輕咦了一聲道:“你們是從汴梁來的?”

    “回歐陽公,只有我是從汴梁來的。”趙宗績恭恭敬敬唱個肥喏道:“我確實很像家父。”

    “果然是你?”歐陽修皺眉道:“你不去荊湖南路了麼,怎麼跑來我這窮鄉僻壤。”

    “是來向你求助的,”趙宗績看出歐陽修不悅,連忙解釋道:“是他們來找歐陽公,我是給他們帶路的。”

    “回家去說吧。”歐陽修沉聲道。

    ~~~~~~~~~~~~~~~~~~~~~~~~~~~

    歐陽修自幼失怙、家境貧寒,這才留下了'沙盤習字'的佳話。且他真正的家鄉,並非在廬陵,而是在潁州,這裡不過是他的祖籍地罷了。所以當官之後,歐陽修也沒有再於此地置產,這次歸葬先妣,才發現家裡老宅早就坍塌,只好借住在祠堂中。

    祠堂後院,矮桌上擺著切開的西瓜;散開的竹椅上,坐著陳恪幾個,都在屏息凝神,看著歐陽修。

    歐陽修則在聚精會神,閱讀陳恪給他的材料。

    這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看完之後,他又背著手,在院子裡踱了半天圈子,才長長一嘆道:“你們出了好大個難題給我。”

    聽了這話,陳恪幾個的心便往下沉,難道,連大宋的良心,也認為應該姑息麼?

    “難道歐陽公也認為,應當顧全大局?”陳恪聲音艱難道,這人心,與後世有什麼區別?

    “什麼大局?”便聽歐陽修反問道。

    “平叛大局。”陳恪艱難道。

    “當然要以平叛為重……”歐陽修的話,讓所有人都聽到心碎聲,但他下一句,卻讓人們的心重塑了。只聽這位說了半輩子真話的醉翁道:“但是,憑嶺南爛透了的那幫人,只能是越平越亂!不信你們看著,近期就會有敗績傳來。”

    “歐陽公的意思是?”陳恪等人精神一振。

    “從將到兵,從文到武,全都換掉!”歐陽修嘆口氣道:“這麼難辦的事情,你們說,我能不愁麼?”

    “……”青年們面面相覷、先是錯愕,旋即醒悟,大喜過望道:“這麼說,歐陽公答應幫我們了?”

    “某並非在幫你們,”歐陽修搖搖頭道:“這不過是為臣子的本分。”說著坐回竹椅上道:“但是老夫丁憂在家,沒有專奏之權,等我的奏章慢悠悠到了京城,弄不好嶺南已經不可收了。”

    “歐陽公的意思是……”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歐陽修摸著大把的鬍鬚,苦思道:“怎樣最才能穩妥。”

    這種高層的事情,包括趙宗績在內,誰也沒法幫他出主意,只能勞他自己想。

    好一會兒,歐陽修一拍大腿道:“有了!范文正公的公子,央我撰寫文正公的神道碑,我便以此名義,寫信給韓相公,請他雅正。”

    “這樣能快麼?”

    “當然,你們不要小看范公的威名,和韓相公的威柄。”歐陽修意味深沉的笑道:“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歐陽公。”陳恪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輕嘆一聲道:“當初余文帥,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看來這十年裡,余武溪想了很多,”歐陽修有些恍惚道:“其實有時候,雖然遭到厄運,但錯的人不一定是我們。”說完才回過神來,沉聲道:“如果我能低下頭,早就回去汴梁了。”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陳恪低頭道。

    “無妨,人之常情。”歐陽修微笑道:“還有什麼問題?”

    “請問歐陽公,”陳恪低聲道:“我父親可能在獄中被害麼?”

    “你放心,在那些人沒找到那本賬冊前,是不會殺害你的父親的。”歐陽修搖搖頭,氣尤難平道:“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余武溪指著這幫人平叛,真是腦袋灌漿了!”

    “但願如此……”陳恪的心放下不少。

    “不嫌簡陋的話,你們先在這裡住兩天吧。”歐陽修又望向陳恪幾個道:“相信不出幾日,就會有結果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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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10: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天聽

    這個時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華……幾乎占盡所有美好詞彙,且都可以冠之‘最’,沒有之一的偉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籠罩於暴風驟雨的襲擊下。

    接連三天的傾盆大雨,灌滿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宮裡高聳的殿宇樓臺、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全都在大雨中若隱若現,失去了平日的神氣活現,變得垂頭喪氣。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天地間亮如白晝,照亮了被水簾所籠罩的大內皇宮,也照亮了韓相公那張蒼白的臉。

    汴梁皇城、樞密院使簽押房中。

    自從收到歐陽修寄來的‘范文正神道碑文’,韓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勢,簽押房的屬僚大氣不敢喘一聲,連動都不敢動。

    閃電過後,一聲炸雷響起,驚得韓相公打了個寒噤,他收回望著屋樑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著燭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什麼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觸目驚心的檢舉信,信中,歐陽修將一個驚天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筆寫出來,自有奪人心魄,令山河變色的殺傷力。

    說老實話,韓琦還在當樞密副使的時候,早就知道嶺南的軍方不乾淨,也曾向朝廷提議過,將南方的廂軍裁汰重編,以節省用度,然而數次上書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後,他也稀裡糊塗被趕出樞密院,調往地方當知州去了。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是斷人財路了……都說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賞賜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階越往下,收入便遞減,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廚子、裁縫也差不了太多。

    更別提人數眾多的吏員階層了,收入只能用微薄來形容,在汴梁這座物價騰貴的大城市裡,也就是勉強糊口。

    而大宋對官員貪腐的防治,可謂十分得力。官員任官前,需要至少兩名官員保舉,將來出了貪污問題,保人和直屬上級也要受到處罰;而且曾經受過處置的官員,哪怕沒有被逐出官場,以後升遷磨勘都得靠邊站。何況還有那麼多等著上崗的‘冗官’盯著,所以宋代官場的貪污案極少。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會,你就別指望能杜絕貪腐。東邊不亮西邊亮,政界汙不了還有軍界……

    大宋朝雖以‘重文輕武’著稱,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壓制。在財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軍隊中。而軍隊內部,向來是自成一體、連皇帝都無法過問的,自然變成貪腐高發區。

    防禦夏國的西軍和精銳的禁軍還好些,將領們只是小吞兩成空額,並不敢吃相太差,對南方……北方的朝廷向來視之為軟弱富庶、隨意壓榨的大肥羊、大糧倉、大銀庫,從來不相信南人會造反,他們的邏輯很簡單,連軟弱的南唐和殘暴的北漢都能安穩統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陽光下,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又怎麼會造反呢?

    所以長江以南的軍隊,越往南就越肆無忌憚的貪腐,而且南方人極富經濟頭腦,他們利用軍隊的超然地位,大作壟斷貿易,賺到的金銀,又比貪污來的多得多,將領雖然政治地位低下,卻一個個富比王侯,過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於京畿的策略,讓南方將領們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節制。對掌握著他們生殺大權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節,必有重禮送至各衙門……當然,是假託某某商人的名義。

    大宋朝不許官員個人貪污,卻沒規定衙門不能接受饋贈,因此這錢,文官們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軟。

    作為對價,他們則充當了武將們的保護傘,哪怕是以清廉著稱的官員,也只是不取這種孝敬,卻覺著對軍隊的腐敗應當寬容……因為在大宋朝的官員看來,武人本就素質低下,不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實聽話,貪點就貪點吧。

    只是沒想到,嶺南沒亂,嶺南之南卻出了個儂智高。

    ~~~~~~~~~~~~~~~~~~~~~~~~~~~~~~~

    慶曆新政失敗後,所有君子黨人都在反思,為什麼會敗得這麼快?韓琦也不例外……

    回首慶曆之初,新政多大的聲勢?上有官家態度堅決,下有一眾名臣眾志成城,外有朝野聲援震天,卻僅僅持續不到一年,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究其原因,不過是新政傷害了官僚階層的利益。所以便有無數官僚站在新政的對立面,使舊黨迅速強大起來,並抓住歐陽修的昏招,將新政領袖們拖入黨爭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懼,才打了退堂鼓。

    總結教訓,韓琦終於意識到,古往今來,個人或幾個人,永遠無法跟龐大的官場作對,哪怕是皇帝,也沒那個本事。

    反思之後,許多人都做出了改變。最先改變的,便是天資絕倫的韓相公。打那之後,他便開始順勢而為,果然第一個從失敗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當上了樞密使。

    很快。京城百官便發現,韓相公果然變了。雖然本身高帥富,不屑於接受任何饋贈,但對下屬們的利是,也學會睜一眼閉一眼了。

    坐穩位子後,韓琦便開始提攜老戰友……除了余靖之外,他還想把歐陽修奪情起復。在宋代,奪情算不得什麼,在歐陽修文壇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這也是順勢而為。

    余靖的反應讓他很欣慰,心說連這個汗臭漢都變了,你老歐陽也不會還是那根攪屎棍吧?

    現在答案來了,還是。

    讓韓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歐陽修終究還念著當年的戰友之情,或者感謝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攜,總之沒有先捅到官家那裡,更沒有直接公佈天下……以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經刊印,不出十日,便能傳遍大江南北,婦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歐陽修比起話語權來,誰也望塵莫及。

    這讓韓琦不至於太被動,而且冷靜下來,他馬上意識到,既然遠在江西的歐陽修都知道了,嶺南的事情,顯然是瞞不住的。

    而且韓琦也確實沒想到,腐敗的情節竟如此聳人聽聞。他本以為,最多也就是比西軍嚴重點,吃個三成空餉呢……那樣的話戰鬥力應該還可以恢復。

    但現在,嶺南的軍隊,顯然爛到根子了,指望破鞋紮爛了腳,自己豈能再去姑息?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是韓相公的性子,血色漸漸回到他的臉上,那張極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濃重的殺氣。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斬亂麻,一個也不留!

    這也是順勢而為……

    “換朝服,”韓琦看一眼自己的親隨,沉聲吩咐道:“我要面聖!”

    ~~~~~~~~~~~~~~~~~~~~~~~~~~~~

    僅僅一炷香後,官家在垂拱殿接見了他的樞密使。

    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大宋皇帝趙禎,生就一副細目長眉的慈悲相,雖然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還很年輕,但他今年已經四十三歲,只比韓琦小兩歲。正在經歷一個男人最好的歲月,也是一個皇帝最有權威的時期。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親政也有二十年,他經歷了太多太多,早就學會了,如何掌握這個步履蹣跚的龐大帝國,使其緩步向前,不跌跟頭。人們都習慣了,看到大宋官家於春風化雨間,將一切麻煩擺平。

    宮人們極少看到,一個像現在這樣憤怒的官家。聽了韓琦的彙報,趙禎的眉頭微微跳動,籠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強壓住自己的怒氣。半晌才緩緩道:“僅憑歐陽公一封書信,卿家就敢下這種結論?”

    “回稟官家,歐陽永叔這個人,釘是釘鉚是鉚,絕對不會造謠生事。”韓琦斬釘截鐵的表情,與在自己簽押房時,有著天差地別,只聽他沉聲道:“臣下相信,雖不中,亦不遠!”

    “樞密院、御史台是怎麼監管的?”趙禎的聲音帶著怒氣,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表達憤怒了:“這種程度的腐爛,不是一日之寒吧?”

    “官家說的是,”韓琦深深施禮道:“待將此事處理完善後,臣自當引咎。”

    “不礙卿家的事,”趙禎壓著怒氣道:“你才當了幾天的樞密使?”想到前任樞密使是自己的老師,他不禁有些煩躁道:“追責的事情,日後再說,先把嶺南的事情處理好。”說著長長吐出口濁氣,再次確認道:“嶺南的官兵,就一點都不堪用了?”

    “運運糧草自然沒問題。”韓琦道:“但打仗的話……”說著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楊畋。”

    “馬上叫他按兵不動!”官家沉聲道。

    “面聖之前,臣下已經把原地待命的指令發出去了。”韓琦輕聲道。

    “但願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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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換將

    已經來不及了,僅僅過了數日,楊畋戰敗的消息,便傳抵京城。

    楊畋真的很冤枉。首先,他其實跟歐陽修一樣,正在家裡丁憂,但是儂智高陷邕州,朝廷就強行把他起復了——誰讓他是文武雙全的楊家將之後,還有豐富的南方剿匪經驗,不用他簡直沒天理。

    雖然楊畋接受任務時不情不願,但作為忠烈之後的覺悟還是很高的,被任命為'廣南兩路體量安撫、經制賊盜'後,他便馬不停蹄的過長江,越秦嶺,踏上了兩廣戰場。

    然後他便重溫了在湖南的舊夢。決戰中,他麾下的部隊,在兇猛蠻夷的衝擊下,轉瞬就跑得沒了影。好在他吸取前次的教訓,及時跟上,才沒再次被丟下……

    但是在湖南,他有時間收拾殘局、訓練部隊,徐徐圖之,因為那是內地,亂上幾年也出不了大事,但兩廣是邊疆,若是一敗再敗,把儂智高變成第二個李元昊,無論是大理還是交趾,都會蠢蠢欲動,從此西南永無寧日。

    更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西夏和遼國……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汴京的官家和相公們,得知這場敗仗後的震驚。

    垂拱殿中,皇帝又一次召見了他的大臣,但這次不止韓琦,還有二位宰相陳執中、龐籍、以及另一位樞密使高若訥。

    隨後還會有朝會,但其實在這種最高層的核心會議上,軍國大事便已經決策定下了。

    官家穿著緋色的衫袍,頭戴黑紗直腳襆頭,望著頭戴進賢冠、身穿緋色羅袍,頸戴方心曲領的宰執大臣們,嘆口氣道:“眾卿家,這儂智高的降表,你們怎麼看?”原來,那儂智高大敗楊畋後,竟再次上疏要求投降,這次的條件是,要求宋廷允許他做邕桂等七州節度使。

    這次,沒人再敢壓下他的信了,那所謂'降表”與宋軍敗績的戰報,同時送抵了京師。

    幾位相公久在帝側,約莫著官家的心思……八成是有息事寧人的想法,考慮答應儂智高的條件。

    其實不止一位相公,懷有同樣心思。只是這種話,說出來,必然是要挨罵的。

    但總不能讓官家挨這個罵吧?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人吭聲,首相陳執中只好硬著頭皮道:“回稟官家。嶺南之亂,本是起自誤解。據臣所聞,那儂智高原本一心內附,數度上表懇請冊封,要求也一降再降,到最後,不過求一小小知州爾。然而他的內附降表,卻都被原邕州太守所扣。儂智高自覺受辱,才會提兵去攻打邕州。現在他再次上表請降,官家為蒼生計、為社稷念,應該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臣以為,似可接受其降表。”

    “嗯。”待陳執中說完,趙禎點點頭道:“諸卿還有什麼看法?”

    “臣以為萬萬不可!”韓琦向前一步大聲道:“啟稟官家,如果答應那儂智高的條件,那麼嶺南一地將永遠脫離大宋!到那時,不僅丟失兩路國土,整個江南財稅之地,都會常年面臨戰亂,大宋根基危矣!”

    “韓相公有些危言聳聽了。”陳執中搖頭道:“封他節度使,不過是羈縻之策,將來慢慢收其精兵、制其錢穀,則危害自消。”

    “韓王這方子,是建立在太祖皇帝強大的軍威上,”韓琦總是無法理解,為何像陳執中和高若訥這樣無能的蠢材,卻能位列宰執之尊?官家把國之重器當成什麼了?他尖銳的諷刺道:“如今我們在戰場上讓人家殺得屁滾尿流,到時候只能把人家當爺爺似的供著!還收其精兵、制其錢穀……怕是要錢給錢、要糧給糧,一不順心,就掀桌子幹你娘!”

    “你……”陳執中是儒雅的君子,別說御前爆粗了,就算私底下,也一個髒字都不會說,這下漲紅了臉,在那裡憋著說不出話。

    “韓卿家,慎言。”官家只好打圓場道。

    “微臣知錯。”韓琦嘴上說著,神態卻一點不在乎。

    “你們二位意下如何?”官家再看向其餘兩位。

    “臣附議韓相公。”龐籍出列沉聲道。

    “臣,也附議韓相公。”高若訥其實心裡,是偏向陳執中的。但他哪敢得罪韓琦?都在樞密院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怕要整天下被整得不來台。還是陳執中這樣的君子,得罪起來毫無壓力。

    三比一,官家沉默半晌,方問道:“諸卿主戰,可必勝乎?”

    “只要朝廷選強將、用精兵,則可必勝!”韓琦斬釘截鐵道,其實世上哪有必勝?只是這位官家甚麼都好,就是太求穩,不願冒一點風險。你若不說把話死了,休想讓他下定決心。

    “何為強將,何為精兵?”​​被文官們鼓吹為第一儒將的楊畋都脆敗了,官家哪裡還有信心。

    “回稟官家,精兵,非西軍莫屬,強將,則近在眼前。”龐籍唱個大大的喏,一字一頓道:“剿滅儂智高,非狄青不可!”

    此言一出,趙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他仍然一臉淡然道:“記得邕州陷落的消息一傳來,狄青就請命出戰,大臣們卻都說,楊畋比狄青更合適……”

    “那時,一者對儂智高不夠重視,二者,沒想到嶺南的軍隊朽壞若斯。”韓琦老臉微紅,那是他的原話,其實他一直很不爽狄青,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就是不想給他機會。哪怕現在,如果有可能,他也不願意用狄青,只是——當年與西夏鏖戰的劉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那批名將都己戰死,麟、府兩州的張岊也因傷早逝,青澗城的種世衡步入了老齡,放眼望去,大宋朝久經戰火淬煉的名將,就只有狄青了:“當時臣下以為殺雞焉用牛刀,然而那儂智高其實是頭猛虎,我們也只有用冷艷鋸了!”

    “嗯。”趙禎點點頭道:“似乎也只有用他了……諸卿可於明日朝會推舉他為主帥。”

    “官家三思,武人不可專任,最好另派一位文官去輔佐他。”韓琦不同意道。所謂輔佐,其實就是監督、牽制。宋朝重文抑武,認為武人手中有兵、不易控制,因此壓制武官,是每一位文官的自覺。

    果然,此言引來了高若訥的附和,連陳執中也說,如果官家一定打,還是派一名文官為主帥,到時候狄青管軍事,文官管狄青……這樣才能放心。

    官家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沒有表態的龐籍道:“宰相何意?”

    “啟稟官家,”這位與陳世美一樣冤枉的'龐太師”此刻苦口婆心道:“行軍作戰貴乎號令統一、上下一心。狄青乃是行伍出身,如果用文臣輔佐,定造成號令不能專一的局面,這對領兵打仗是很不利的。如果官家並不信任狄青,那還不如不派他去。 ”

    “南漢也是這麼建立的。”韓琦冷聲道,他是什麼都敢說。讓官家頓時變了顏色。

    “且不說狄青素來忠勇,現在不是亂世草頭王的五代了。大宋朝已經立國百年,萬方歸心、社稷牢固!”龐籍有些憤怒道:“退一萬步說,到時候用禁軍也好、西軍也罷,一家老小在北方,誰會跟他造反?”

    “你敢用性命擔保?”韓琦激他道。

    “有何不敢?”龐籍鬚髮皆張道:“就是用九族擔保,老夫也沒二話!”

    “不要吵了。”見兩人火藥味越來越濃,官家終於當了把裁判道:“龐卿說的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官家……”

    “朕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天子斷然說一句,轉而對自己的內侍道:“胡公公,天大熱熱,相公們不易,將西夏貢來的寒瓜一人挑一擔送去。”這是趙禎的習慣,每次接見大臣,都是以這種不太貴重,但很貼心的饋贈結束。

    “多謝官家。”大臣們知趣的唱喏告退。

    ~~~~~~~~~~~~~~~~~~~~~~~~~~~~~~~~~~

    次日五更三點,朝官雲集紫宸殿前。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兵部尚書出班奏道:“啟奏陛下,昨遣余靖、楊畋統率大軍,進徵嶺南儂智高,近因瘴氣炎熱,軍馬不服水土,戰之不利,現大軍退居桂州暫歇,別候聖旨。”

    官家便垂問道:“該當如何處置?”

    “楊畋當回京聽參論罪,余靖軍中留用。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請聖旨。”韓琦出班道。

    “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

    “微臣以為,欲平此賊,”龐籍出班奏道:“非樞密副使、彰化軍節度使知延州,狄青狄漢臣莫屬!”

    “諸位愛卿之見呢?”

    “臣等附議!”兩院相公已經統一了意見:“非狄青不可!”

    “既然如此,命狄青火速進京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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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狄漢臣

    五天之後,舉世矚目的樞密副使、彰化軍節度使狄青,從延州返回。

    抵達汴京後,他便被任命為宣徽南院使、荊湖南北路宣撫使、提舉廣南東西路經制盜賊事這麼多官職加在一起,就是個“全權”狄青有權獨自裁斷南方一切軍政大事。

    官家的這一連串決策,震動了京師官場。這是自太宗登基以來,第一次派武將掛帥出征,不派文官做監軍​​隨行。這自然引起文官們莫大的不安,但眼下嶺南的形勢,已經容不得有絲毫閃失,所以只能用狄青,且必須放權給他。因此所有反對者都沉默了,只剩下擁護者的歡呼一在這一刻,狄青眾望所歸。

    垂拱殿內,官家為即將出征的狄帥設宴送行。

    望著這個充滿陽剛之氣的大宋昔日第一美男子,面上唯一的瑕疵就是那標明其出身的金印,官家總是覺著有些惋惜,他輕嘆一聲道:“寡人這些年,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把漢臣提拔起來了。”狄青,字漢臣,身長七尺,姿態雄偉,面如冠玉。十六歲時,因其兄與鄉人鬥毆,他代兄受過,被刺配充為禁軍,因此臉上有金印。他在宋夏戰爭中衝鋒陷陣,立下了累累戰功,成為天下名將。

    宋、西夏議和之後,他回到了京師,因其威名赫赫,蒙受皇萃召見,自此便成為趙禎倚重的第一愛將…他從侍衛步兵殿前都虞候做起,很快升到了步軍副都指揮使、馬軍都指揮使,成為大宋禁軍的首領。又被提拔為彰化軍節度使,在三個月前,更是榮陞樞密副使,登上大宋軍人的巔峰。

    “官家的獎掖提拔,”狄青感激的起身道:“狄青銘感五內,唯有粉身碎骨,肝腦圖報!”

    “坐下坐下。”趙禎笑道:“你這國之重器,就是缺個角、裂道縫,寡人也要心疼壞了。狄青乃軍人,豈敢惜身。”狄青正色道。

    “好好好!”許是自己缺少的緣故,趙禎對這種陽剛之氣十分的欣賞,連說了三個“好”才接著道:“愛卿此去南方,只管盡情廝殺,其餘事情寡人包了,教你絕無後顧之憂!”

    “多謝官家。”狄青沉聲道。

    “這一仗,不僅要贏,而且要贏得徹底,贏得漂亮!”趙禎微微激動道:“打出我大宋的威名來!叫那些野心家斷了念想!”

    “末將遵旨!”

    “來,寡人敬你一杯。”

    “末將不敢……”

    筵席末了,趙禎從袖中掏出一封封好口的密信,親手交給狄青道:“離京後再拆看,閱後即焚。”

    “喏。”狄青恭敬的接過來,收入懷中,貼身收藏。

    官家又賜錦袍金甲,親自授予他天子劍,滿是殷殷期望道:“待到三軍凱旋日,朕親自為你接風!”

    “陛下……”狄青深深一拜。

    一大軍出征,自然要費時日籌備,是以狄青還沒出京,遠在江西廬陵的歐陽修,便收到了最新的邸報。

    這半月來,陳恪他們,已經與老歐陽混熟了。歐陽修是個貴乎其真之人,陳恪他們正對了他的胃口。尤其是,他們從不把他當成什麼文壇盟主,沒有一點巴結奉承的意思,這反倒讓他十分欣賞。一來二去,這幫人竟成了忘年交,說話也開始沒大沒小。

    歐陽修把剛收到邸報展示給他們,得意洋洋道:“怎麼樣,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吧?”

    “狄青狄蘭管我們鳥事?”陳恪幾個把那邸報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看完後,非但沒有奉承他的意思,反倒質問道:“怎麼沒有陳叔叔的消息?”

    “嘿,不愛國的臭小子。。”歐陽修笑罵一聲,正色道:“要是這上面,有了陳知縣的名字,你們才該哭呢。”

    “…”陳恪幾個不解的望著他:“什麼意思?”

    “這個案子,得罪的人太多,你父親要是因此揚名了,往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歐陽修淡淡道:“這是官家在保護他。”說著不禁感慨道:“三代以降,找不到第二位,這樣替臣子著想的君王。”

    “我只關心,我爹什麼時候能出獄!”等待的時間太久了,陳恪很難保持心境的平和。

    “沒耐心的小子,要對長輩保持尊敬。”歐陽修瞪他一眼,捻著鬍鬚道:“汴粱城不會有專門的指令了。”

    “你怎麼知道?”

    “用心看邸報。”歐陽修用蒲扇拍一下他的腦袋道:“上面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現在湖南兩廣的一切軍政大事,都是由狄漢臣來獨裁,自然也包括你爹的案子!”

    “那我們該怎麼辦?”陳恪幾個焦急問道心說,難不成,還要再演一出千里奔秋青?

    “是啊,怎麼辦?”歐陽修促狹笑道。恨得陳恪他們,真想把這老頭按倒打一頓。

    見幾個小傢伙火氣上湧,他才搖著蒲扇,悠悠道:“什麼都不用辦,官家是個重情之人,像陳公弼這樣不畏艱險、公忠體國的大忠純臣,官家必定有妥善安排,不會讓他有閃失的。”頓一下,深有感觸道:“說起心細,大宋朝沒人能比得了官家。”同樣一份邸報,陳恪他們只能了解表面,歐陽修卻能看出那麼多道道來,這就是差距。

     見幾人將信將疑,歐陽脩大聲道:“將心放進肚皮裡,不信咱們打個賭,要是陳知縣有閃失,老夫把這條命賠給你們!”聽他這樣說,陳恪幾個感到放心了許多,笑道:“咱們還年輕哩,不划算的緊。”

    “老夫也不要你們的小命。”歐陽修嘿嘿一笑道:“老夫還得在這兒待上一年,窮鄉僻壤的殊為不便,你們給我當上一年的小廝如何?”說著便分派起任務來:“我已經想好好了,猴哥兒跑腿,黑大個看門,小和尚掃地,三郎麼,你給我當書僮如何?”

    “…”眾人這個汗啊,卻又有些感動,他們知道,這是老歐陽在提攜他們跟在他身邊一年,只要用心學習,無論是學問還是見識,都會迎來質的飛躍。退一萬步講,僅憑“歐陽修門人,這塊金字招牌,也足以躋身士林,走到哪裡都被奉為上賓了。

    如此厚重的饋贈,從老歐陽嘴裡說出來,卻好像他佔了多大便宜似的。一點不讓他們幾個尷尬。和宋端平用眼神交流一下,陳恪點頭道:“賭了!”

    “小和尚呢?”歐陽修問道。

    “阿彌陀佛,小僧掃燦艮在行的。、,玄玉雙手合十道。

    “…”見他們這就成了一家人,把那小王爺趙宗績給羨慕壞了,他在一邊抓耳撓腮,卻難以開口。他慮得不是自己的宗室身份,而是另外一層……………,

    歐陽修似乎也有同樣顧慮,所以對趙宗績一直十分冷淡。這些天總共加起來,也沒跟他說超過十句話。

    “將來有一天,你身上利索了,”看著他受窘的樣子,老歐陽終是不落忍,把陳恪幾個發落去地裡幹活,這次淡淡對他道:“老夫便收你做關門弟子。”

    “多謝歐陽公。”趙宗績眼圈一下就紅了,深深唱個喏,委屈道:“我從就沒有一絲非分之想。”

    “可惜很多時候,你怎麼想的沒人關心。”歐陽修感同身受的望著他道:“別人喜歡自己去想。”

    “是。”趙宗績深吸口氣,緊咬著下唇道:“誰讓我倒霉呢,連個無憂無慮的宗室也做不得。”

    “不能這麼說,人人一本難唸的經,你這點苦算什麼?”歐陽修開導他道:“不說別人,單說老夫,我自幼失怙、家貧如洗,屢試不第、無以為繼便不說了,且說當年我在人生最得意時,被政敵污衊“通姦”不僅被貶出京,還險些身敗名裂。那時我才三十歲啊,到現在,已經兩鬢染霜精氣衰了,你說咱倆誰苦?”

     “你比我苦一百倍…”趙宗績輕聲道。

    “我在最潦倒時,朋友們怕我出事,寫信安慰我,我卻回信向他們保證:第一,自己絕對不會自暴自棄,不會發牢騷。第二,我雖然被貶到夷陵那麼個小縣城,但是我會好好做官,勤於政事,絕對不會怠工。

    第三,我自己會“日知進道”鑽研學問不輾。 ”歐陽修露出驕傲的表情道:“十年過去了,我可以說,我做到了! ”

    “是。 ”趙宗績心服口服道。歐陽修被貶黜時,還沒有現在這樣如日中天的名氣,他和范仲淹一樣,都是在最困苦中昇華了自己,一個成為聖賢,一個成為文豪。他不禁輕聲問道:“你是如何在逆境中,克服沮喪的呢? ”

    “無它。唯‘自愛’爾。”歐陽修淡淡道:“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對不起你,都可以原諒,唯獨你自己對不起自己,不能原諒。 ”

    “學生謹受教。 ”趙宗績深深作揖道。

    “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麼。”歐陽修猶豫了半晌,還是多了句嘴道:“真若是有那一天,你得小心趙宗實。”

    “……”趙宗績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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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人樣子

    數日後,歐陽修正樹蔭下在跟五郎‘打雙陸’。這是這個時代,極為流行的一種棋類遊戲。

    一套雙陸包括棋盤,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兩枚。玩時,首先擲出二骰,骰子是幾,便行進幾步。先將全部己方棋子越過對方,落到底線的,即獲全勝。

    由於這種棋戲進退幅度大,勝負轉換易,因此帶著極強的趣味性和偶然性,又離不開謀略,因此宋人不分層次,都十分熱衷這種遊戲。想不到的是,五郎竟是此道高手,與歐陽修殺得難解難分,陳恪和宋端平也在邊上,一面看一面起哄。

    正說笑著,在一旁打坐的玄玉和尚,突然睜開眼道:“有一隊騎馬的人進村了。”

    三郎和宋端平霍得站起來,五郎也丟下骰子,跟著站起身。

    “都坐下,”歐陽修笑駡道:“別一驚一乍的,那些歹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來老夫門上行兇。”

    陳恪幾個可沒他這份自信,從桌底下摸出了兵刃……清一水的鑌鐵直刀,這是捧日軍的佩刀,搶自小關索幾人手中。

    看著手持雪亮兵刃,嚴陣以待的幾個小子,歐陽修不禁苦笑:‘真是一幫暴力分子。’

    攀上牆頭。從祠堂的院牆往外看,只見幾十名騎兵從鄉間小道迤邐而來,陳恪他們才松了口氣,要是來抓人的,不會這麼不緊不慢,還唯恐踩到莊稼。

    待那隊騎士近了,便看清打頭的是個穿一身白衫袍的青年人,正向人打聽著什麼。過一會兒,他便翻身下馬,只帶了兩名隨從,朝眾人所在的祠堂走來。

    “似乎是哪個將軍的公子哥。”陳恪一鬆手,落地道:“估計是來拜會歐陽公的。”

    “當名人真苦惱啊。”歐陽修撚須道:“幫我擋了吧。”

    “好。”陳恪便走出去,正好在祠堂門口,遇上了那個白衫青年。他不禁一愣,這小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在陽光下,那眉目,那臉,那寫意的神態,那雪白的衣衫,都讓人目眩,實在是人間少見的美男子。

    陳恪稱得上閱人無數,本身也算帥哥一枚,但跟這年輕人一比,發現自己長得實在是太湊合了。什麼叫天人之姿?什麼叫瀟灑出塵?什麼叫翩翩風采如若謫仙?看看這小子,就都知道了。

    那青年早就習慣了,被這樣無禮的注視,他溫和的笑笑,唱個喏道:“這位兄台請了,小弟狄詠,奉家父之命,前來拜會歐陽公,請問,他在不在家?”

    “狄詠……”陳恪瞪大眼道:“令尊是?”

    “家父名諱不敢提及,人稱狄漢臣。”

    ‘狄青家的二小子啊!’陳恪恍然,心說怪不得呢,原來是‘人樣子’啊。

    狄青,多年來一直號稱大宋第一美男子,後來這稱號,被他的二兒子奪了去。狄詠好看到什麼程度,被稱為大宋朝的‘人樣子’。

    “稍後,我去稟報一聲。”陳恪一邊轉身往裡走,一邊暗自鬱悶道:‘這小子,還讓不讓別的男同胞活啊……’

    ~~~~~~~~~~~~~~~~~~~~~~~~~~~~

    通稟之後,狄詠被請了進去,向歐陽修鄭重行禮,他奉上狄青的禮物和親筆信。

    拆開信一看,歐陽修對陳恪幾個道:“狄元帥請你們跟著他家二公子回去。”

    “我們?”陳恪吃驚不小:“狄元帥怎麼會知道我們?”

    “呵呵,家父也是奉命行事。”狄詠陽光燦爛的笑道:“貴人要求我們,保證你們的安全。”

    “……”陳恪望向歐陽修,見他點頭,便道:“我們收拾一下便跟你走。”

    幾人進到裡屋,便見趙宗績一臉黯然的立在那。他與狄詠相互認識,不便出去相見,但外面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陳恪他們也黯然了,大家都明白,分別的時候到了……小王爺和他們來這裡已是非分,還是歐陽修在這窮鄉僻壤丁憂的緣故。萬不能再冒大不韙,跟狄青照面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陳恪最是灑脫,拍拍趙宗績的肩膀道:“你怎麼回去?”

    “你們不必擔心,”趙宗績輕聲道:“我的侍衛早就找來了,只是體諒我出來不易,才一直沒來打攪。”

    “那就放心。”陳恪幾個鬆口氣道:“你們下一步去哪,看看咱們能不能碰上?”

    “哪也不去了,要不是我跑出來,我們早就回京了。”趙宗績也擺脫了傷感。苦笑道:“回去後,說不得要被禁足了。”

    “金枝玉葉的待遇就是不一樣,”陳恪笑道:“要是我們,指定被揍得屁股開花了。”

    “真羨慕你們,能一直在外遊歷,增長見識。”趙宗績歎口氣道:“要常寫信給我,告知你們的近況。”

“沒問題。”宋端平笑道:“下次大比,我們就去京城趕考,到時候,你可別忘了自己保證的。”

    “沒問題。”趙宗績笑道:“保證帶你們逛遍、吃遍、玩遍汴梁城!”

    “後會有期。”陳恪幾個,挨個和趙宗績擁抱一下。

    “後會有期。”趙宗績的眼圈紅了,雖然這樣的日子,今生不會再有,但這樣的朋友,卻可以一直相伴……

    ~~~~~~~~~~~~~~~~~~~~

    離開廬陵五天後,陳恪等人跟著那狄詠,在長沙城外與狄元帥所率的三萬西軍匯合。這三萬軍隊,就是狄青用來平叛的主力,雖然人數不多,卻是大宋最強的軍隊了。

    籠統分來,大宋的軍隊分禁軍和廂軍。作為軍中主力的禁軍,同樣分為三部分——河北軍、西軍以及京營。至於南方各路,所有的禁軍加在一起,其數量也不及以上三部分中的任何一部。

    原先在三部人馬中,西軍最弱,但澶淵之盟後,河北軍迅速腐化,京營則更早就淪為花架子。只有西軍,不論是四路正規軍,還是其他蕃兵、強壯、弓箭社,在與西夏、青唐諸羌的鏖戰中,保持著強大的戰鬥力。

    這是一支能苦鬥、敢犧牲,深入瀚海戈壁千餘裡做野戰、為大宋開疆拓土的軍隊!所以皇帝讓狄青選兵,他毫不猶豫的點了他們。

    不過西軍的軍紀之差,就連陳恪也早有耳聞。但當他踏入這座依城而紮的營寨時,卻驚訝的發現,不僅寨牆外拒馬、壕溝都設置一絲不苟,營內軍帳,更是謹按八卦方位,規規矩矩的設立……讓人絲毫看不出,這只是行軍途中臨時紮下的。營中士卒雖多,卻都無人喧嘩,但有前行,都規規矩矩的自行成伍,絕不侵佔那條供騎兵出入的馳道。

    這才是真正的軍隊,陳恪不僅暗暗讚歎。尤其是和衡州城裡退下來的兩廣軍隊比比,簡直判若雲泥。

    其實西軍還是那個西軍,不遵軍紀的老毛病也改不了,但要分在誰的麾下,在狄青手裡,這些桀驁不馴的關隴大漢,全都便成了乖乖仔……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威名的軍紀,還有西軍的弟兄們,憋著股勁要捧狄元帥,給廝殺漢們揚眉吐氣一把!

    這些微妙的東西,陳恪幾人自然體會不到,他們只覺著在這營中行走,都得如履薄冰,凜凜惕惕,還未到中軍帳,對那狄青狄元帥的敬畏之情,已經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了。

    來到一座守備森嚴的大帳外,狄詠讓他們稍候,進去通稟一聲,少頃轉回道:“元帥正在議事,請你們先去見陳知縣。”

    “我爹真放出來了?”路上,陳恪他們追問狄詠此事,狄詠並不清楚,沒想到,一進軍營,便聽到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跟著狄詠來到附近的一個營帳外,正遇見一身儒袍的陳希亮,從裡面出來倒水。

    看到陳恪,看到五郎,他一鬆手,那銅盆便跌落地上。

    陳恪和五郎的眼圈也紅了。

    他們一度以為,此生要陰陽永隔了。此刻終於相見,雖不至於抱頭痛哭,但陳希亮一手拉住三郎,一手五郎,好久都不鬆開。

    父子相攜進了帳篷,陳恪介紹了玄玉和狄詠,陳希亮對那狄詠誠摯致謝道:“這次我父子能重逢,全賴元帥庇護,我想向他當面致謝,請二公子代為轉達。”

    “一定。”狄詠起身唱喏道:“陳大令父子重逢,定有很多話要說,末將先行告退,稍後再來探看。”

    待那狄詠走了,父子便敘起別後之情後。在宋端平探營不久之後,陳希亮便被連日提審,起先還是旁敲側擊,到後來,直接追問帳冊的下落。但陳希亮仍一口咬定沒見過,任憑對方如何折磨,都沒有鬆口。

    好在因為他文官的身份,對方不敢太過分,這才沒留下什麼傷疤。後來,便有西軍的指揮使,持著狄元帥的命令,先於大部隊數日,突然降臨衡陽縣。不由分說,將他提到了這裡,也是昨天才剛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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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帝心

    軍營裡不讓亂轉,連晚飯都是兵卒送進帳中的,軍中的伙食自然好吃不到哪去,但有炊餅、醃肉還有菜湯,甚至還有一點點酒······陳恪本以為這是特別優待,但一打聽,營中上至元帥,下至士卒,吃得都是這個。

    雖然有很大原因,是在境內行軍、供給方便,但大宋軍隊的後勤保障,還是讓人刮目相看。陳恪縱向比較一下,從提供的營養和熱量上,跟他後世當兵時的野戰口糧,沒什麼區別,而且一樣的難吃。

    晚飯後,天黑下來,狄詠又來了,請陳希亮父子過去,​​陳恪有些意外,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兒。

    跟著狄詠來到中軍帳,只見一個頭束黑色幘巾,穿半舊黑色蜀錦戰袍腰、束獅吞口腰帶,身長肩闊、劍眉朗目、渾身洋溢著陽剛之美的中年將軍,站在帥案前,朝他們微笑。

    不用問,也知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狄青狄漢臣。陳希亮父子連忙唱個肥喏,道:“元帥。”

    “免禮。”狄青的聲音,爽朗得像秋日的天空,他扶住二人道:“本該早些與賢喬梓相見,無奈軍務纏身,現在才得空。”

    “元帥折殺我父子。”

    “休要客套,”狄青請陳希亮坐下,他也在對面折凳上昭穆而坐。陳希亮起身道'不敢’,卻被他抬手阻止道:“帥位上說話,不如這樣隨便。”小亮哥只好正襟危坐。

    狄詠告退出去,親自帶親兵守好帥帳。

    帥帳中,狄青打量著對面的父子倆。只見經歷過牢獄之災,陳希亮身體瘦弱,臉也有些浮腫,但他眉棱高聳,挺鼻凹目,一雙眼睛澈如秋水,端的是不怒自威、令人起敬。陳恪侍立在其父身後,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端的是虎父無犬子。

    '也只有這樣的父子,才敢做出那等捅破半邊天的事情。’狄青不禁暗暗讚嘆。下一刻,方微笑道:“某此番得以為國出戰,還得多謝賢喬梓。”

    “元帥說笑了。”

    “不是說笑,某是認真的。”狄青搖頭道:“而且,要不是你們的努力,官家和諸相公們,到現在也不會同意調西軍南下的······”說著嘆口氣道:“否則以兩廣軍隊的狀況,怕是孫武再生,也無力回天。何況狄青一介庸人了。”

    “元帥過謙了。”

    “不要拘謹。”狄青看看陳希亮,笑道:“某是與你好生說話,不是聽讚歌的。”

    “呵呵······”陳希亮笑笑道:“元帥乃是三軍統帥,希亮還是戴罪之身·如此折節下交,實在讓希亮受寵若驚。”

    “你已經不是戴罪之身了。”狄青笑著遞出一份手令:“這是今日下發飭令的底本。”

    陳希亮起身接過來一看,只見是一份公文,除去那些繁文,大意是:

    '茲聞衡陽知縣陳希亮勾結匪類一案,審查數月毫無進展,可見其指控荒謬,捏造無端。國家正用人之際,素聞陳君清正賢能之名,令湖南提刑司立即釋放,官復原職、調往帳前聽用。 ,後面有兩湖宣撫使的大印,還有狄青的簽字畫押。

    現在,兩湖兩廣的軍政大事,皆由狄青一人獨裁,任何人無法掣肘,荊湖南路提刑司只好乖乖放人。

    “多謝元帥搭救······”陳希亮起身唱個肥喏,心裡卻難免有些不自在,他更希望,用正常程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這種'特赦’。

    “陳知縣可能覺著委屈。”狄青正色道:“但這是官家的安排。”

    “官家……”陳希亮愣住了。

    “不錯。”狄青頷首道:“官家讓末將給你傳幾句口諭。”說著他也站起來。

    “臣聆聽聖訓。”陳希亮躬身道。

    “官家說:'有陳希亮這樣正直的大臣,是國家的福氣。只是寡人要讓他失望了。”狄青板著臉,一字一字的複述道:“你身上背的軍需案,與嶺南文武的貪腐案是連環案,查明軍需案,就必然會牽扯出貪腐案,查貪腐案,則會牽扯到朝中的百官的利益,這對你父子是致命的,對寡人來說,也是一樣。”

    “相信寡人,這江山是趙家的,對這些貪腐之輩,寡人比誰都恨,”狄青接著道:“但是,偌大的江山、兆億的子民,還得靠文官們來治,寡人只有先讓他們滿意了,他們才會給我賣力,得讓他們吃飽了,他們才不會吃老百姓。然則國家的官越來越多,財力卻日漸枯竭,寡人沒法讓所有人滿意,對他們不太過分的行為,只能睜一眼閉一眼。”

    “相信卿家也清楚,比起隋唐前朝,我宋朝的官吏可稱清廉,百姓生活亦算得上稱心,像唐朝那樣的貪官污吏,在本朝幾乎絕跡,朕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狄青又復述道:“大禹治水,曰'堵不如疏’,治國也是一樣,只要官員們有不滿存在,就算寡人堵住這個窟窿,他們也會從別處去挖洞。現在,他們吃得是軍隊,吃得是寡人,總要有些顧忌。要是他們換一種方式,直接從老百姓身上撈錢,吃相不知要難看多少倍,危害也不知要大出多少倍。”

    狄青最後復述道:“寡人承認這些,實在感到難堪,但你以國士待我,寡人只能赤誠相待,只望你這樣的正臣,不要棄國而去。要相信,這不是'道不行乘桴於海上’的年代,寡人朝夕以'親君子、遠小人’自警,力求賢臣在位。朝廷中,多一貫正氣,便少一分邪氣,百姓也能鬆一口氣……”

    說完之後,狄青長舒口氣,再看那陳希亮時,已經是淚流滿面,銘感五內了:“微臣何德何能,竟能得官家披肝瀝膽,諄諄而教?若還不能體會官家的苦心,豈與頑石別無二致?”

    “如此,也不枉官家一番心意了。”狄青嘆口氣道。

    中軍大營中燭火照帳,重新就坐後,狄青朝北方拱拱手道:“官家心懷四海,考慮問題自然比咱們臣下周全,因此有些事情,縱使一時不理解,咱們也得照辦。”

    “全憑元帥吩咐。”陳希亮把眼眸深處的失望之色收起,沉聲道。

    “你也不要太過失望。”狄青冷聲道:“有些事情,官家不說,做臣子的也要力所能及的去做,否則愧對授我之大權。”其實狄青本打算只做不說的,但他畢竟是生性耿介的武人,不忍看陳希亮如此失落,所以言有所指的暗示道。

    “嗯……”陳希亮點點頭,沒太當回事兒。

    狄青又望向陳恪道:“這樣一來,少年英雄千里救父的佳話,怕是無法世人周知了,你想要什麼補償?”

    “嘿······”陳恪想一想,笑道:“元帥,我想幹一件事兒?就是不知,元帥能不能罩得住。”

    狄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道:“只要是兩湖兩廣,我差不多都能罩得住。”

    “那好,我想揍個人。”

    “誰?”

    “余靖余文帥。

    “胡鬧······”陳希亮呵斥道:“余文帥德高望重,就算一時不理會爹爹的案子,也是從大局考慮……”

    “我現在窩火的很,不揍他一頓的話,肚皮就要爆掉了。”陳恪道。

    “那就揍!”陳希亮又要訓斥,卻見狄青一擺手道:“替我也揍他幾拳,這老東西,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我早就想捶他了!”

    “啊……”陳家父子大張著嘴巴。

    “你們知道,他都幹了什麼嗎?”狄青氣哼哼的起身,把一份軍報甩給陳家父子面前道:“看看吧,天下還有這樣的蠢材!”

    陳希亮接過來一看,登時大開眼界……那是一份余文帥抵達南方以來的工作報告:

    在楊畋戰敗之後,余靖也沒閒著,他知道自己對打仗一竅不通,便揚長避短,準備智取······想來想去,別說,還終於讓他想出一條奇謀來!

    他打聽到,儂智高跟交趾人有殺父之仇,曾經數度反抗過交趾,都被收拾得屁滾尿流······交趾就是後來的越南,宋朝以前,一直是中國的領土,後來宋太祖嫌國家太大不好管理,平了南漢之後,就沒讓再往下打。結果,一個又窮又橫的小國誕生了,儂智高就是被他們欺負的,沒法在廣源州住了,才上表請求內附。發現宋朝的軍隊像土雞瓦狗之後,就乾脆把一把火把老巢燒光,直接把家搬到邕州去了。

    那麼,我完全可以花錢,僱交趾人出兵,來把儂智高收拾掉。如此,不用死大宋朝人,只需要花幾個錢,實在是划算得緊。

    余大人是個急性子,想到就做,他給了'交趾郡王,李德政兩萬貫現鈔,約他領兵到邕州匯合,同時還提供入境之後的糧草······

    這意味著什麼?就連陳恪都明白,這意味著那些越南鬼子,可以名正言順進入大宋國境燒殺搶掠!還他媽是公費的!

    “這種豬頭,光打一頓怎麼解恨!”陳恪憤怒道:“起碼得讓他生活不能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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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9-18 01:11:42
第九十八章 你敢殺我?

     “這真是驅狼進虎,愚不可及!”陳希亮悚然道:“唐朝借吐蕃兵的教訓歷歷在目,非我族類,必害我民啊!”
  
  “可笑那余武溪,那麼大的名氣,卻如此之昏聵。嗯,某已經嚴令余靖,交趾人踏入國界之時,就是他人頭落地之日!”狄青傲然道:“大宋的事情,藩夷沒資格插手!”
  
  “對!”陳恪忍不住擊節贊道:“那幫猴子連知道的資格都沒有!”
  
  “哈哈哈。”狄青放聲大笑道:“說得好!”說著長身而起,走到帥案前,拿起一份任命狀,望著陳希亮道:“某欲用陳大令為幕府贊畫,不知肯否屈就?”所謂幕府贊畫,並非正式官職。主帥開府建牙則設此官,待班師還朝,則撤幕去職。
  
  但將來班師回朝,可就是論功行賞的資本了。
  
  狄青的好意,陳希亮焉有不知,但是他十分誠實道:“下官對軍機贊畫一竅不通,怕誤了元帥的大事。”
  
  “不懂可以慢慢學。”狄青也沒指望他能做什麼,笑道:“我大宋的武人雖然沒地位,但文人通軍事,仕途就比他人強得多……”這是自然。遠了不說,當朝的宰相龐籍、樞密使韓綺,都是在西北領過兵的。
  
  “日後還請元帥多多教誨。”如此,陳希亮欣然領命。
  
  狄青又看向陳恪道:“你想揍余武溪,我支持,但他的名氣太大弄不好對你的名聲有損。”
  
  “這個我最擅長了。”陳恪笑道:“保准讓他有口難言。”
  
  “那好,你回去說通你父親”狄青笑道:“只要他答應,我就讓你隨大軍南下。”
  
  “喏。”陳恪父子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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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陳希亮睡不著,見陳恪也沒睡:“怎麼了?”
  
  “憋屈。”陳恪悶聲道。
  
  “嗯我也是。”陳希亮點點頭,望著漆黑的帳頂道。
  
  “官家仁厚,果然名不虛傳,可是他的那番話,我不敢荀同。”
  
  ”父子間的平等交流,已經有許多年了。
  
  “嗯。”陳希亮小聲道:“大宋的問題官家看得比我們透,卻怕變得更糟而一直姑且遷就,這樣,確實能不出大亂子,可冗官、冗兵、冗費,莫不由此遞增早晚有湊合不下去的一天。”
  
  “我聽說國家遇到這種制度性困境,會出現三種情況。”陳恪小聲道:“一種是對症下藥的改革國家,從此擺脫困境,走上康莊大道,比如商鞍變法、趙武靈王改革。一種是,盡力去緩和,使矛盾延後爆發,能讓國柞延長一些;一種是瞎折騰,越改問題越多,直接把自己活活折騰死。”
  
  “這三種情況,第一種當然最好。但可惜,國家越大,架構越複雜,藥到病除的難度就越高。”陳恪接著道:“所以從秦朝以後,就再沒有成功的變法了。”
  
  “嗯。現在看來,那些所謂成功的改革,都不過是第二種。”陳希亮點點頭道:“不過那也比第三種強。”
  
  “官家正是這種心理。”陳恪道:“他也不是沒嘗試過第一種,否則也不會有慶曆新政。但新政太讓他失望,搞下去的話,只能出現第三種結果,所以他果斷喊停,之後便堅定走第二種路線不動搖……這次事件的處理,以及之前在若干問題上,莫不是這種態度的體現。”

     “說得好哇,為父心裡敞亮了。”陳希亮點點頭道:“官家不是不想變,只是沒有好的方略,他寧肯不變。”
  
  “……”陳恪無語了,心說,這還真是個忠君狂熱分子啊。不過說一說,他心裡也舒理了……,天下興亡,那是皇帝和相公們的事兒,咱這個小老百姓,幹嘛要鹹吃蘿蔔淡操心?揍了余文帥,便去歐陽修那裡鍍鍍金,行走江湖便爽利了,說不定逛窯子都不用花錢……,說起逛窯子,他想到自己馬上就十八,按照中醫的說法,就是精元已固,可以開齋…呵呵呵,要不要把第一次,用來挽救大宋的失足婦女呢?這還真是個問題哩……。
  
  烏七八糟的念頭湧出來,頓時將那一絲憂國憂民的想法,沖到了爪哇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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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南西路賓州城,與儂智高盤踞的老巢笆州僅相距百里。
  
  現在這裡被宋軍重新‘攻佔”並向京城發出了捷報。但事實上,是儂智高的軍隊,在廣南兩路搶夠了、玩累了,又聽說大名鼎鼎的面涅將軍,帶著宋軍精銳駕到,才主動退回笆州修整,才讓南方軍借機收復了大片失地。
  
  雖然功勞簿上的殺敵數仍然為零,但賓撲大營中的文武,絕不認為眼下的局面是儂智高主動收縮形成,而將其稱為己方取得的重大勝利,正在大肆慶祝。
  
  大營中的最高長官,余靖余文帥,難得的放下架子,與眾將軍們同樂。只是那陰晴不定的表情,透射出他此刻心中的陰沉…。
  
  朝廷並未解除他湖南兩廣安撫使的職務,卻又派來個全權負責的狄元帥,並明確諭令南方官員,一切軍政大事,皆有狄帥獨裁。這置他這個文帥於何地?
  
  這屁股底下的帥椅,余靖都覺著有刺。
  
  大宋朝以文御武近百年,怎麼到了自己頭上,就倒過來了呢?餘靖深感羞恥。
  
  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狄青發來的兩道措辭嚴厲的軍令,一個是勒令他立即阻止交趾人入境,否則軍法處置。一個是,勒令主將不得出戰,否則軍法處置。
  
  什麼叫軍法處置,就是殺頭!
  
  好你個狄青匹夫,不過一賊配軍耳,卻敢如此狂犬吠日!
  
  汝不知大宋朝不殺士大夫?倒要看看你,怎麼殺我這個慶曆四名諫!
  
  ‘平南大功應該是我余靖的,憑什麼讓給你個賊配軍?,滿腔的怒火和妒火,徹底沖昏了余靖的頭腦,酒席上,他望向嶺南軍方的主將、廣南兩路兵馬鈴轄陳曙,舉起酒杯道:“從儂賊作亂至今,陳將軍已經廝殺百日了吧?”
  
  “回文帥,快四個月了。”
  
  “功績如何?”
  
  陳曙微微自傲道:“這四個月來,末將率軍轉戰兩廣,收復十三州,如今只剩笆州未取了!”
  
  “可惜啊可惜,平兩廣的功勞,還是要被人摘桃子了。”慶曆四名諫的毒舌功夫,果然名不虛傳。
  
  但見陳曙一下就變了臉色…”在餘靖到來前,他便被任命為平叛主將,因為順利解了廣州之圍,儂智高又迅速撤出了廣東,他不僅沒有丟官,反而兼任了廣南西路的兵馬鈴轄,成了嶺南軍中第一人。說來也奇怪,當他磨磨蹭蹭提粵兵入桂,那儂智高就開始大踏步撤退,最後全軍龜縮在邕州城,身邊人都開始吹捧他為“當世名將”。
  
  只是這名將,還沒打過一次硬仗。
  
  在眾人的吹捧中,陳曙也有些不知所謂了……,他相信,只要攻下了琶州,克復兩廣的功勞,就穩穩落在自己頭上了。別看狄青威名赫赫,他還真沒這樣的豐功偉績可以說,誰打下笆州,誰就是大宋軍中第一人。
  
  想到狄青享受的蓋世殊榮,陳曙就妒火中燒,重重一歎道:“人家是大元帥,就是明擺著用權勢壓我,我又有什麼辦法?”
  
  “他的前軍剛到桂州,你現在出戰還來得及。”余靖幽幽道。
  
  “出戰……”陳曙的心,砰得漏跳一拍,他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畏懼軍法森嚴,一直強壓著。現在聽余文帥下了命令,他那爭功的心,一下就不可遏制了。
  
  陳曙的心思飛快轉動,余文帥的命令也是軍令,自己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只要贏下這一仗,克復了兩廣,自己就成為國家英雄了,那狄青也不敢動自己。
  
  就算打不贏,也沒什麼大不了,自從太宗登基以來,多少年沒聽說有軍法處置了。再說到時候,還有余大人的將令頂著呢,狄青一武夫,怎麼敢駁他這種超級文官的面子?
  
  思前想後,陳曙都覺著此計可行。計策一定,事不宜遲,兩天后,他便點齊兵馬,把能出陣的蝦兵蟹將全帶上,湊齊了五萬兵馬,號稱十五萬傾力出擊。
  
  結果連邕州城都沒見到,便被儂智高殺得屁滾尿流,帶著殘兵敗將逃回了賓州。
  
  兩天之後,狄青的大軍,經過漫長的行軍,也抵達了賓州。
  
  還沒進城,狄青便得知了大軍擅自出戰,兵敗如山的消息。他神色冷峻,看不到一絲憤怒,那只大手,卻握上了刀柄。
  
  城門下,前來迎接的文武,等來等去,等到了他的將令:‘大帥升帳,全體文武,城外大營見駕!,
  
  陳曙本來就心裡惴惴,見狀更是膽怯,望著余靖道:“文帥……”
  
  “當那是龍潭虎穴麼?”余靖冷笑道:“怕什麼,萬事有老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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