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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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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7: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嶺南亂

    午後,陳恪等人找客棧住下。許是近一個月來,習慣了在搖搖晃晃中入睡,一不晃悠了反而睡不著;許是仍被那公祭范公的場面震撼,他明明十分困倦,卻仍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迷迷糊糊中,耳邊隱有絲竹聲傳來,陳恪是徹底睡不著了。他穿鞋下床,打開門,便聽又聽到了湘女唱曲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個年代,盛行的都是柔婉綺麗的‘花間詞派’,陳恪聽到的這首詞,儘管是女子所唱,卻氣勢悲壯蒼涼,意境雄健剛烈,一掃花間派的靡靡之音。正是開大宋豪放詞先風的那首《漁家傲—塞下秋來》,作者范文正公。

    據說歐陽修曾對范公戲謔道:‘希文,你動不動就是‘塞下秋來’,真個窮苦的邊塞主兒!’連至交好友都這樣說,范仲淹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詞風,自然不討大眾的歡喜,陳恪在蜀中這麼多年,愣是沒聽誰唱過。

    現在,許是為了緬懷范公,所以才拿出來唱一唱吧。不過真比那些‘倚紅偎翠’、‘寒蟬淒切’要提神的多,陳恪便循著歌聲,信步走到客棧前堂,果然見一個懷抱琵琶的歌女,在自彈自唱。

    此時還不到飯點,前堂中散散落落坐著幾桌客人,在一邊飲酒一邊聽曲。

    陳恪悄悄走進去,他是個好熱鬧的,環視一圈,見角落一桌上,有個眉目細長、相貌清奇的中年客人在獨飲。便走過去,用手勢問能否坐下。

    那人抬頭看看他,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人心腑一般。陳恪大感訝異,卻不肯避開他犀利的目光,瞪著眼睛回望過去。

    那人頭次見此等有趣的人物,險些忍俊不禁,點點頭,請他坐下。小二以為他倆是一路的,便添了一副碗筷……兩人誰也沒表示異議,都專心聽那歌女唱曲。

    一曲終了,歌女欠身行禮,暫且下去休息,大堂裡才重新熱鬧起來。那與陳恪同桌的中年人,端起酒盅朝他微微一讓,便自飲下去。

    陳恪這種厚臉皮,最會和人拉近關係,他忙給中年人斟上酒道:“前輩是一個人呢?”

    “還有伴當在房裡睡覺。”中年人看看他,淡淡一笑道:“小兄弟像是蜀中口音。”

    陳恪這個鬱悶,在青神縣待了八年,好麼,說話都是四川味了,便點頭道:“嗯,剛下了船。”

    “跟家裡長輩出來的?”

    “不是,晚生帶著幾個弟弟,出川遊歷。”

    “哦?”中年人微微一奇道:“小小年紀,能捨得天府之國,過三峽奇險出川的,罕見。”

    “這不就見著了麼。”陳恪嘿嘿一笑道。

    “哦……”中年人頓時笑起來道:“有趣,有趣,”但旋即收住笑容,緩緩道:“不過現在可不是遊歷的好時機。”

    “為何?”陳恪訝異道。

    “難道你竟不知?”中年人有些奇怪,旋即釋然道:“也難怪,蜀中本就消息閉塞,你又坐了一個月的船,不知道嶺南陷落也是正常。”

    “嶺南陷落?”陳恪大張著嘴巴道:“怎麼會呢?”

    “是啊,怎麼會呢,”中年人苦笑道:“相信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會跟你一個反應。”他面色一沉道:“可它確實發生了!今年四月,廣源州蠻族儂智高,率大軍沿郁江東下,攻破橫山寨要塞,張日新、高士安、吳香等將殉難。”

    “五月初一時,西南第一重鎮邕州淪陷,宋軍一千餘人喪生,官吏被誅殺殆盡。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建立大南國,僭稱仁惠皇帝,並大封文武百官。”

    “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又統領大軍東進,迅速攻克橫州、貴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短短十餘日,便殺到了廣州城下,將廣南東路的首府包圍。”那中年人面露擔憂之色道:“也不知廣州城近況如何,是守住了,還是如邕州那樣陷落了。”

    陳恪聽得目瞪口呆,他實在想不到,就在自己出川這段時間,印象中富貴安寧的大宋朝,竟發生了如此可怕的叛亂。

    ~~~~~~~~~~~~~~~~~~~~~~~~~~~~~~

    “想不到吧,大宋的官家、滿朝文武的文武也想不到。”中年人冷笑道:“一飲一啄皆由天定,今日終於自食其果了!”

    “前輩是什麼意思?”

    “你可知道,儂智高在叛亂之前,其實是想內附的!”中年人沉聲道:“依照官家和相公們的習性,只要見到信,定然是舉手歡迎的。”

    “嗯。”陳恪對大宋君臣‘忍為高、和為貴’的操行早有耳聞:“那麼說,汴梁沒收到他的報表?”

    “對,因為他幾番報表,都被邕州知州陳珙扣下了。”中年人氣不打一處來道:“而陳珙的理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酋長一怒之下,率軍打到邕州城下,本來只想威脅一下陳珙,讓他加快辦事效率,誰知道紙糊的防線一戳就破,竟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邕州打下來了。”邕州就是現在的廣西首府,南寧。

    “托大宋朝驛路發達的福,邕州陷落的消息,很快便震驚了汴梁城的官家和相公們,他們命廣南東路各處軍馬歸提點廣東刑獄李樞、鈐轄廣東兵馬陳曙節制,自韶州方向集結,向廣州運動,截擊儂智高。”

    “反應還算及時。”陳恪清醒到。

    “命令下達很快,軍隊的行動就難說了……”中年人冷笑道:“從大宋建國起,在北方朝廷眼裡,嶺南的百姓,就是永遠不會造反的羔羊。他們驕傲的認為,嶺南人連殘暴如魔鬼的南漢都能忍受,現在開明、溫和的大宋朝下,怎麼可能會有人想到造反呢?”

    “澶淵之戰才過去了五十年,帝國最精銳的軍隊、最堅固的要塞,都變成了豆腐渣。而自平南漢後,已經百年不興刀兵的嶺南,軍隊腐朽到何等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中年人痛心疾首道:“依我看,嶺南的軍政系統,已經徹底朽不可用了,朝廷指著他們來平定叛亂,怕是又一個西夏要誕生了。”

    “嶺南文武的不可用。”陳恪道:“朝廷就換人啊!”

    “說得好。”中年人冷冷點頭道:“但最合適的人選,恰在此時離開了人世……”

    “你是說,范公?”

    “不錯,”中年人悲涼笑道:“大宋朝在用人之際,才發現自己的忠臣良將,已經被自己折騰死了……你說不是自食其果又是什麼?!”說著冷笑起來道:“現在,你知道朝野上下,為何那樣緬懷范文正?原因無它,國難思良臣而已!”

    說完他拿起酒壺,搖一搖,讓店家再篩上一壺,上幾個熱菜,對陳恪笑道:“這些牢騷,如鯁在喉,不發出來痛苦,發出來,卻又難受。”說著蒼聲一笑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日陪某喝個不醉不休。”

    “恭敬不如從命。”

    ~~~~~~~~~~~~~~~~~~~~~~~~~~~~~~~~~~~

    兩人又喝了一陣,陳恪問道:“看前輩一身素服,似乎是專為弔祭范公而來。”

    “我是來岳陽樓憑弔范文正的,”中年人道:“卻沒想到,正趕上好大一場公祭。”

    陳恪聽他的口氣,不禁心中一動道:“前輩似乎與范公熟識?”

    “熟識談不上,見過幾面。”中年人看看陳恪道:“後生,沒有見到范文正,是你的損失。”說著輕聲感歎道:“范公,至正至純,近乎於道,可謂三百年來第一人,孔夫子後最聖賢矣!”

    “唉……”陳恪輕歎一聲道:“其實,我們本是打算去潁州拜謁范公的。”

    “哦……”中年人道:“那太可惜了。”又突然沒頭沒腦道:“後生,相見是緣,我給你算一卦吧。”

    “呃……”陳恪心說你還會算卦?但他敬謝不敏道:“不算不算,算出不好的事情,徒惹煩惱。我還是事到臨頭再發愁吧。”

    “哈哈哈……”中年人大感有趣,放聲大笑道:“多少王公貴族,求我邵某人一卦而不得,你小子卻滿口回絕。”

    “邵……”陳恪腦子裡忽得閃出一個人道:“難道你是那個、那個……”他想說‘邵雍’,但當面叫人名字太不禮貌,卻又想不起此人的字型大小,只能在那裡憋著。

    ‘噓……’中年人比個噤聲的動作,笑道:“你不讓我給你算卦,我就不告訴你名字。”

    “那算了。”雖然此人可能是號稱‘卦神之神’的北宋第一奇人,但陳恪從來就抵觸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生怕他們算出自己的異常來。

    “今日罷了。但早晚我得給你算上一卦!”中年人眯起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陳恪,一字一句道:“因為你是亂天數之人!”說完,把一串金錢扔給他道:“現在官府查奸細,你們蜀人到處亂串,小心被抓起來。”

    “這是?”陳恪看那精緻的金錢,每一枚上,都有個篆體的‘邵’字。

    “我算卦用的玩意兒。”中年人淡淡笑道:“遇到識貨的總能給幾分薄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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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宿命的相遇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恪將聽來的消息,講給五郎和宋端平聽……至於那小和尚玄玉,是嚴格遵守過午不食的,更見不得他們大魚大肉的胡吃海塞,所以一直在院子裡的樹底下打坐。十二頭陀行之十,曰‘樹下止’,謂若於塚間不得道,則如佛之所行至樹下思惟求道。聽了陳恪的話,宋端平也很驚訝:“哎呀,陳叔叔不是在衡州當官,距離廣南西路不遠了。”

    卻說陳希亮與皇佑元年中三甲同進士,按慣例,被授於正九品大理評事,權知長沙縣政事。去歲因功提前兩年磨勘,升為正八品殿中丞,遷衡陽知縣。雖然還是知縣,但去掉一個‘權’字,卻真正有了權。

    ‘權’的意思是‘臨時’,初次授官者,除科舉前五名外,都要先經歷這樣一段,手裡不掌官印,沒有簽押權的實習生涯。只有去掉這個‘權’字,才意味著成為正式的官員,真正有了相應的簽押權。

    誰知還沒高興多久,一下來了這麼場叛亂,陳恪頓時擔心起來。“嗯。”陳恪點頭道:“我聽聞,衡州是南下兩廣的要衝,我爹那裡肯定很忙……橫豎現在已經到了荊湖南路,所以我想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說著正色道:“但既然起了戰事,這一路怕是不太平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帶上他們倆,先去潁州找司馬公吧。”

    “嘿……”宋端平個子高高瘦瘦,生就一副笑臉,笑駡道:“這話說的,沒有我們三個保鏢,怕是你們不到衡陽,就被山賊水匪的幹掉。”

    五郎也斬釘截鐵道:“要去一起去,不然都別去!”

    “對,咱們四個裡,你能打過誰?”宋端平又毫不留情的諷刺道:“逞英雄也輪不到你!”

    “靠……”陳恪徹底沒尊嚴了。無奈道:“你們去就去。但得問問玄玉小和尚,出家人可能不願聞兵戈之事。”

    宋端平蹦起來道:“我去問。”

    不一時,一臉不可思議的返回道:“嘿,這小和尚,真是極品。你們猜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他說,十二頭陀行第九,曰‘塚間住’,又名屍林住或死人間住。謂住塚間見死屍臭爛狼藉,或火燒鳥啄作無常苦空觀,以厭離三界。”宋端平不可思議道:“看那架勢,就算我們不去,他也要去的。”

    “嘿嘿,這就叫虔誠。”陳恪笑起來道:“咱們路上小心點,不會有事兒的。”

    ~~~~~~~~~~~~~~~~~~~~~~~~~~~~~~

    第二天,陳恪向店家打聽路徑的時候,不禁有些發囧……因為從岳州乘船,便可由洞庭入湘江、直達衡州。而且只要捨得花錢,還可以搭乘官船,安全快捷、高枕無憂,哪有什麼危險可言……

    雖然擺了烏龍,但安全到達比什麼都強。一行人便退了房,興沖沖到碼頭去搭船。

    但去碼頭一問才知道,那店家說的是老皇曆了,原先光景太平,官差們得樂賺點外快,所以只要有錢,就能搭乘往來江上的官船。要是恰好有空艙室,甚至還能住上單間。

    可是現在戰事吃緊,有大量的糧秣軍械要運往嶺南,諸多官船一來要承擔繁重的運輸任務,二來,也要防止奸細作亂,所以都不敢再攬私活。

    “沒辦法,咱們只能坐民船了。”宋端平有些鬱悶道。

    “嗯,”陳恪突然想起一物,從懷裡摸出一串金錢,取下一個道:“試試這個,要是還不行,咱們只能坐民船了。”

    “這是什麼?”宋端平好奇道。

    “一個算命先生給我的,說是很有面子。”陳恪摸一摸那枚金錢道:“只是不知真假。”

    “試試唄。”

    ~~~~~~~~~~~~~~~~~~~

    一炷香後,四人不僅登上官船、還得到一個艙室。

    盤腿坐在床上,宋端平嘖嘖稱奇道:“真是神了啊……”

    陳恪也很驚奇,摸一摸懷裡還剩下的六枚金錢道:“是啊,沒想到那當官的,還真認這玩意兒。”這時他敢肯定,昨日一起喝酒的那人,應該就是邵雍沒錯。

    看來什麼年代的人,都得給算命大師面子啊。

    只是雖然被允許上船,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陳恪四人不能隨意走動,就這樣一直憋到天黑,陳恪終於忍不住了:“我要出去透透氣。”他們住的是下層的水手艙室,空氣渾濁不堪

    “你快點,等你回來我也去。”宋端平道。

    “嗯。”陳恪應一聲,便推門出去,走上甲板,大口大口的吸著新鮮空氣。

    一邊活動筋骨,他一邊四下張望,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

    那人似有所覺,回望向陳恪,朝他笑笑,天黑看不清面容,只看到潔白的牙齒。

    “你也出來透氣啊。”擔心會露餡,陳恪便大喇喇道:“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那人明顯一愣,抬頭望向天空,今晚正逢三十,哪有什麼月亮。

    “我叫陳恪,四川人,你貴姓啊,哪裡人呀?”陳恪卻趁機套起了近乎,心說,咱倆熟悉了,你就不好意思打小報告了吧?

    “我麼……”聽那人的聲音,似乎是個年齡相仿的青年。

    “就咱們兩個人,不是你還有誰?”

    “我姓趙,東京汴梁人氏。”那人想一想,照實答道。

    “呵,國姓啊,”天下姓趙的實在太多了,朝廷不會因為,你跟官家一個姓,給你一文錢獎勵的,。但陳恪還是假假的稱讚道:“真好!”

    “姓趙有什麼好的……”那人歎息一聲,似乎頗有感觸道。

    “怎麼不好,百家姓裡排第一,還能冒充皇親國戚。”

    “我不需要冒充。”那人苦笑一聲,沒有再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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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驚變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有腳步聲響起,便都倏然閉嘴。

    那趙姓青年四下張望,見陳恪退到艙內,亦飛快的跟上,兩人並肩靠在門後,待一隊巡邏的士兵過去,都為方才的動作忍俊不禁。

    有了方才那一段,待重新回到甲板,兩人便感覺親近多了。陳恪笑道:“這位小哥兒,你也是蹭船的吧?”

    “蹭船?”趙姓青年有些懵懂道:“什麼蹭船?”

    '裝,真能裝……'陳恪嘿然笑道:“這是一艘運糧船,不載人的。你出現在船上,豈不是蹭船?”

    “這樣說,也對……”趙姓青年點點頭道:“我確實是蹭船的。”

    陳恪將上身趴在欄杆上,美美的伸個懶腰,吸一口清涼的湖風道:“你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吧。”

    “你如何知道?”

    “哈哈,這節骨眼上,沒有一點關係,也不可能蹭上官船。”

    “要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趙姓青年卻很敏銳道:“我又何必躲人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恪活動著筋骨道:“少一事不如沒有事麼。”

    “哈哈哈……”趙姓青年低聲笑起來,自打生下來,還從沒人跟他這麼說過話呢。

    兩人又愉快的交談幾句,陳恪約莫下時間,便道:“我得回去了。”

    “急什麼,還早呢。”

    “我還有同伴要等著放風呢,”陳恪笑道:“你想聊天的話,找他也可以的。”

    “算了。”趙姓青年搖搖頭道:“我也該回去了。”

    陳恪撇撇嘴,暗道,貴族病好嚴重的小子啊。

    ~~~~~~~~~~~~~~~~~~~~

    第二天晚上出來透氣的時候,陳恪又遇到了那趙姓青年。

    “好巧啊。”青年朝他笑道。

    “嘿……”陳恪笑道:“不巧,在一條船上,放風的時間有限,碰上是必然的。”

    “也對。”青年笑道:“可惜明天就要下船了。”

    '呃……'陳恪不禁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真想打個燈籠,照照這小子的面孔,看看是不是程大郎那樣的花美男。

    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來,自然而然說到眼下的戰事上,青年搖頭嘆息道:“真想不通,廣南兩路二十萬兵馬,為何被一個小小的儂智高,殺得潰不成軍,實在太丟人了。”

    “哦,你這視角,很有些高屋建瓴的範兒,”陳恪笑道:“不過為什麼就不能被殺得潰不成軍?”

    “我們人數佔絕對優勢,且不是野戰而是守城。以最擅長的方式迎敵,怎麼能一敗塗地呢?”雖然天黑看不清臉色,但想必青年是一臉的氣憤。

    “打仗不是打牌,你牌好不一定能贏。”陳恪搖頭道:“儂智高雖然只有五千人,但在造反前夜,據說一場大火把他的老巢燒成白地。他便對部下們說,整個部族的積蓄,都被天火燒光了,搶出來的糧食,全族人吃十天都不夠。要想活下去,只有打破邕州城,佔領廣州,自立一國,不然大家都死定了!”這都是前日,聽那疑似邵雍的男人講的,他拿來現炒現賣。

    “這個我也聽說了,”青年嘆口氣道。

    “像不像西楚霸王的破釜沉舟?”

    “你是說……”青年瞪大眼道:“那場火,是儂智高自己放的?”

    “這還用問麼。”陳恪坐在欄杆,搖頭笑道:“就算是娶個媳婦,也得提前準備一個月,何況這是造反唉,老兄,沒個幾年的精心準備,誰敢喊出個'反'字?”

    “你說得對,火災第二天,就能出發去打邕州,”青年相信了,點頭道:“絕對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嗯,就憑這股破釜沉舟的勁兒。”陳恪點頭道:“至少在決心方面,他已經凌駕在絕大多數的宋朝人之上!”

    “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青年搖頭道:“南人向來軟弱無力,朝廷已經徵調北方的精英南下,到時候,儂智高自然原形畢露。”

    “嘿嘿,精英……”陳恪對宋軍戰力的評價,都是從前世教科書上得來的,便不屑的搖頭笑道:“世無英雄,使李元昊豎子成名。我看當時在西北鏖戰的諸位相公,都不過爾爾。”

    聽他提到西北戰場,宋軍以十倍的兵力,百倍的財力決戰,卻被戰鬥力並不強大的李元昊打成了篩子……那可是公認最強大的西軍啊。青年就無語了,半晌才悶聲道:“李元昊那是三代苦心經營,其實力之強大,遠超國人想像。儂智高怎能與他相比?不信你看吧,朝廷派來平叛的統帥一到,就是儂賊覆滅之時。”

    “朝廷派何人南下?”陳恪好奇問道。

    “這個,早已朝野皆知,告訴你也無妨。”青年沈吟一下道:“一位是潭州知州余武溪,一位是三司判官楊樂道……呃,你聽過這兩位的大名麼?”

    “前一位,是'慶曆四諫'中的那位吧。”陳恪不確定道:“後一位卻沒聽說過。”余武溪名叫余靖,武溪是他的號,職業是言官。當年慶曆黨爭中,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稱譽範、歐陽、尹、餘為'四賢',以高為'不肖'。其中詩句'斬然安道生頭角,氣虹萬丈橫天衢。臣靖胸中有屈語,舉嗌不避蕭斧誅',就是稱讚余靖。

    這首詩後來被人們紛紛傳寫販賣,遠近馳名。甚至契丹使者聞悉,也買了該詩寫本,張貼於幽州館,余靖由是知名中外。

    出名後,余靖再接再厲……或者說變本加厲,毫不留情的向皇帝提意見。據說情緒激動時,將唾沫噴到皇帝臉上也不自知。這樣一位慶曆新政的先鋒大將,在新政失敗後,自然受到牽連。靠邊站了好多年,現在國難之時,又被啟用了。

    陳恪對那余靖老先生的人格和名氣,自然不敢懷疑……只是現在是打仗唉,派個言官過去幹什麼?難道指望以理服人,或者施展毒舌功夫,把儂智高罵死?

    好在那青年,很快解開了他的疑惑。謎底就在副帥楊畋楊樂道身上——楊,是楊家將的楊。

    青年告訴陳恪。楊畋,是楊業之弟楊重勳的孫子、大將楊文廣的堂侄。因為有這層關係,雖然楊畋乃正牌進士出身,卻總也做不好本職工作……不是他工作不用心,而是哪裡一有叛亂,朝廷就會把他調去平叛。

    九年前,就是這荊湖南路的瑤人造反,雖然規模沒有這次大,但難度卻是一樣的……一開打,瑤族人就殺到眼前了!因為宋軍轉眼全跑光了,把堂堂的主帥大人晾在了當地。為免祖宗的威名受辱,楊畋只好跳下山崖,好在崖不深,草又厚,才逃出了一條命。

    楊畋不愧是楊家將的後代,就在這種絕望的狀況下,兩年後,他竟硬生生把叛給平了。所以這次又出現類似的情況,朝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

    陳恪明白了,感情派政治過硬的余靖,是當政委來的。楊畋才是負責軍事指揮的。聽起來這個搭配很是合理,兼具經驗和聲望。但他還是有疑問:“幹嘛整這麼複雜,我聽說,明相公、文相公剛剛平定了貝州之亂,更別說昔年在西北領兵的韓相公、尹大人、張大人等人了,為什麼不派他們去?”

    “嘿……”那青年有些尷尬的笑笑道:“可能是殺雞不用宰牛刀吧。”其實是因為,這年代,朝廷能有效統治的地區,只有長江以北。長江以南,尤其是嶺南地區,就像劍門關以外的四川一樣,是宋朝鞭長不及之地。朝廷可不敢派一個強力人物過去,萬一再冒出個南漢,樂子可就大了。

    話題越來越沉重,時間也不早了,兩人便不再繼續下去,抱拳作別,各自回房,誰也沒問對方叫什麼。

    第二天上午,官船到了衡陽碼頭。陳恪等人迫不及待想出倉,卻被帶他們上船的官差攔住,道:“有貴人要下船,你們先等著。”

    “貴人,什麼貴人?”陳恪心中一動,仗著個子高,向外張望著。只見幾十名勁裝漢子,護衛著一個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中年人的身後,緊隨著一男一女,女子戴著白紗罩面,男子體態勻稱,身材高大,八成就是他連續兩晚夜談的那個。

    那青年男子似有所覺,回過頭來,現出一張相貌堂堂的國字面孔,他也看到陳恪,朝他呲牙笑笑,便跟隨中年人,登上了他們隨身攜帶的便轎。

    “這家人排場可夠大的……”宋端平道:“做生意的吧。”

    “不像。”陳恪搖頭道:“倒像是大官子弟。”

    過了一刻鐘,他們終於也能下船。

    一進衡陽城,才發現這裡已經變成一座兵城。這座從南北通衢的重鎮,聚集著大量從兩廣路退下來的部隊,又有從各地新開到的軍隊。臨近各路轉運司,也都在全力把軍需運到這座城市。

    所以整座城市之兵荒馬亂也就可想而知了。街上到處是大車,塞得滿滿噹噹,水洩不通。牲口糞便的味道讓人掩鼻。屋簷下、店肆裡,擠滿了衣冠不整的官軍,在吃酒耍錢,鬧哄哄,亂糟糟,污言穢語漫天起飛。

    要不人家說'有組織的時候是兵,沒組織的時候是匪',這話一點不假,陳恪四人一路走來,見了好幾起強搶民財、毆打百姓的事件。好在他們四個一看就是又窮又橫不好惹的那種,是以一路打聽到衡陽縣衙,倒也沒遇上什麼麻煩。

    “終於到家了!”眾人不禁長舒一口氣。陳恪便上前對那守門的老差人道:“這位老丈,請問這裡是衡陽縣衙麼?”

    “原來是,現在暫時不是了。”見他身材高大,老差人倒也老實回答道:“現在是荊湖南路轉運使司駐地。”

    “那縣衙現在搬哪去了。”陳恪問道。

    “也在裡頭,你幹什麼?”老差人警覺起來道。

    “我想找陳大令。”

    “陳大令……”老差人瞪大眼道:“你們是?”

    “我是他兒子。”

    “啊……”老差人先是面色一變,剛要說話,這時,衙門裡有官員出來。他頓時緊張無比,連連朝陳恪使眼色,然後舉起手中的棍子,一面驅趕他們,一面大聲道:“快閃開,快閃開,現在這時候,誰還管你們的雞毛蒜皮!”

    陳恪頓感蹊蹺,五郎要發作,被他死死按住外拖。

    “他們是幹什麼的?”那官員停住腳,問那差人道。

    “幾個娃娃,丟了盤纏要報官。”差人睜著眼說瞎話道。

    “唉,你們也不看看,官府哪還有功夫幫你們抓賊。”官員搖搖頭道:“帶他們進去備個案吧。”說完便匆匆走了。

    “噓,好險……”待那官員走掉,差人鬆口氣,朝陳恪急聲道:“快走吧,要讓人知道,你們是來找陳大令的,就完蛋了!”

    “為何?”陳恪幾人一下就懵了。

    “別在這兒杵著了,我家在隔一條街的第五戶,門上還貼著門神的就是,鑰匙在門沿上,你們先去我家等我。”差人連聲吩咐,急著催促道:“快走吧……”

    “你先說我爹怎麼了,我就走。”陳恪緊緊皺眉道。

    “出事了,下獄了。”差人快要急瘋了:“你們要是再不走,引來法司的人,就陪著你爹蹲大牢吧!”

    陳恪終於還是冷靜下來,帶著三人離開了衙門,按照那差人所指示的,找到他的家,摸到鑰匙開了門。

    進到屋裡,宋端平驚慌道:“陳伯伯不會有事吧。”五郎雖然沒問,但也是一臉緊張。

    “阿彌陀佛……”玄玉小和尚雙手合十。

    “等那人來了再說吧。”陳恪搖搖頭,吐出一口濁氣道:“想不到,還真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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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7: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大案

    傍晚時分,那老差人提著個包袱進了胡同,見院門仍然鎖著,便摸下鑰匙開了門。

    進去一看,只見四人組裡,那個和尚在盤腿打坐;那個黑大漢,則舉著院中的磨盤鍛煉手臂,此刻正虎視眈眈的望著他。

    “還有兩位呢?”老差人話音未落,聽到身後門響,轉頭一看,見到了第三人,陳恪。陳恪比他高出整整一頭,十分有壓迫感。

    “還有位兄弟屬猴的,在家裡呆不住。”陳恪道:“老丈不消理他。”

    “真是小心哩。”老差人帶著濃重的湘音,一邊嘟囔著,一邊進了屋。他活了一大把年紀,哪能看不出,陳恪他們是在防備被自己出賣?

    “老丈恕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驚弓之鳥而已。”陳恪抱拳賠罪:“本是歡歡喜喜來探親,誰知竟發生此等變故。”

    “唉,也難怪,誰家遭了這種難,都得驚掉魂兒。”那老差人得五十開外,面黃枯瘦。他把頭上襆頭帽一摘,包袱往桌上一擱,拎起茶壺灌一肚子涼茶。

    待他飲完水,陳恪才問道:“還沒請教老丈高姓大名。”

    “小老兒叫王金貴,可惜一點也不金貴。”老差人咧嘴笑道:“小哥兒是陳大令家的三郎?”

    “老丈如何得知?”

    “哈哈,大令整日把你們兄弟四個掛在嘴上,”王金貴攏著悉數的鬍子,笑道:“雖然沒見過,但你們的樣兒,可都在老漢眼裡活靈活現的。外面那個黑大個,定是五郎吧。”

    “不錯……”陳恪面色一黯道:“老丈,我爹爹到底犯了什麼事兒?”

    “唉,是掉腦袋的大事,”王金貴也黯然道:“十天前,押往韶關的一趟軍資被賊人劫了。押運的文官,除了陳大令這個主官外,一個都沒回來。”頓一下道:“原來出發後不久,陳大令便中了瘴氣,大家怕他進山有危險,就把他留在驛站中休養。結果大令逃了條性命,被逃回來的民夫和官兵抬回了衡陽。”

    “一到衡陽,大令便被法司的人下了獄,說懷疑他勾結匪類,給那些山賊通風報信。”王金貴歎息一聲道:“據說提刑司已經擬了死刑,快馬呈報京裡勾決呢。”

    “……”陳恪半晌沒說出話來,沒想到,竟然陳希亮竟惹上這麼大的麻煩。良久,他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我爹他,絕不會做出那等事!”

    “老漢當然相信,否則也不會讓你們來我家裡。”王金貴歎口氣道:“不光我不信,我們縣衙裡,但凡瞭解大令的,都知道這是胡說八道。可惜,我們算個屁,提刑司的人根本不理會。”說著有些羞愧道:“還說,還說誰給他說情,就是同黨……”

    “荒謬!”陳恪重重一掌,將那本來就搖搖晃晃的桌子,直接拍散了架:“我明日就去官府問問,他們有何證據,能定我爹爹的罪!”

    “哎呦,小爺,你還是真是個暴脾氣,”王金貴看著老朽,動作一點不慢,在桌子坍塌之前,竟一手接住茶壺,一手拎住包袱道:“這兵荒馬亂的光景兒,誰還跟你講證據。”把手裡的物件擱在空椅子上,他接著勸道:“雖然咱大宋朝不興株連,但官府把你拿去審問幾日,保准能讓你人不人、鬼不鬼。”

    “你說的不錯,我這麼一頭霧水撞上門去,一點用處都沒有,反而會徹底被動。”陳恪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踱步道:“我得先把來龍去脈整明白了。”

    他一邊琢磨一邊踱著圈子,快把王金貴看暈了時,才站定了問道:“那支輜重隊多少人?”

    “七百多民夫,四百多官兵。”王金貴道。

    “這麼多人還能被搶?”陳恪皺眉道:“你們這裡的土匪很囂張麼?”

    “不會的,從衡陽到郴州再到韶關,是進廣南東路的官道。雖有不少山路,但這些年來,只聽到有個把行旅遭劫,卻沒有敢打劫官府的。”王金貴搖搖頭道:“不過彼一時此一時,現在兵荒馬亂的,保不齊就有強盜趁火打劫呢。”

    “之前可有什麼有名號的匪幫?”陳恪又問道。

    “沒有,沒聽說過。”王金貴搖頭道:“三郎為何有此一問?”

    “這筆買賣,不是小股土匪能幹出來的。”陳恪沉聲道:“最少得千人以上的匪幫,才敢做這個活。”

    “嗯。”王金貴點頭道:“聽回來的民夫說,漫山遍野的都是土匪,這才嚇得他們丟下輜重撒腿就跑。”

    “從邕州失陷到現在,不過才兩個月。這兩個月就算有匪幫新生出來,也沒這個實力。”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王金貴捏著鬍子道:“這個強大的匪幫,就像憑空冒出來似的。”

    “還有個問題,”陳恪又道:“民夫和官兵的損失如何?”

    “就是一開始被射死幾個,大部分都全須全尾的跑回來了。”王金貴歎氣道:“望風就逃,兩廣就是這麼丟的。”

    “一共多少文官押運?”陳恪問道。

    “不算大令還有五個,都沒回來。”王金貴歎口氣道:“不過這也正常,官人們都是坐車的。盜匪把滾石一放,車就被堵死在山路上;亂箭一發,民夫和官軍又一哄而散,可不就把官人們甩下了麼。”

    “那也不該一個也回不來。”陳恪卻搖頭道:“實在不合常理。”

    “那你說是怎麼回事兒?”王金貴直撓頭。

    “不知道……”陳恪搖搖頭。

    “感情白費了半天的吐沫。”王金貴頓時洩氣道:“不說了,吃飯吃飯,我買的米飯都該涼了。”說著把包袱攤開,露出六個荷葉包道:“這光景,沒法大魚大肉的招待你們了,湊合著填飽肚子吧。”

    “多謝老丈。”陳恪從袖裡摸出一角銀子道:“不能讓你破費。”

    雖然城中物價騰貴,但一角銀子仍然可以買到幾十個這樣的荷包飯,王金貴連忙搖頭道:“大令家的公子來了,老漢招待是應該的。”

    “我掏出來的錢,從沒收回去的習慣。”陳恪搖頭道:“拿著吧。”

    “哎。”王金貴便痛快的收起來,咧嘴笑道:“大令還真沒說錯,三郎為人大方啊。”

    ~~~~~~~~~~~~~~~~~~~~~~~~~~~~~~~

    王老漢留下一個荷包飯,其餘的都被陳恪拎到院子裡。外面此時已經天黑,陳恪朝玄玉和尚晃晃道:“還過午不食?”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小和尚一口東西都沒吃。

    雖然餓得頭暈眼花,但玄玉還是很堅定的搖頭道:“阿彌陀佛,哥,我不吃。”

    陳恪還是丟給他個荷包飯道:“拿著明早吃。”又給五郎一個道:“去給你猴哥兒送去。”

    五郎點點頭,便起身出了院子。

    陳恪蹲在院子裡的石凳上,信手展開一片荷葉,一邊用手捏著米飯往嘴裡送,一邊陷入了苦思。

    眼下的處境,實在是太艱難了。就憑他們幾個無權無勢、沒依沒靠的青年,該如何去拯救老爹陳希亮?怎麼證明他是無罪的,如何讓那些大人們相信……就如老虎吃天,完全沒有頭緒。

    “煩啊……”陳恪把吃了一半的荷包飯丟出老遠,苦惱的捧著腦袋道:“誰能給我想個辦法!”

    過了少頃,就聽一個聲音道:“阿彌陀佛,解鈴還須系鈴人……”

    陳恪吃驚的抬起頭來,望著那小和尚玄玉道:“你說什麼?”

    “哥,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玄玉重複一遍,怕他不懂,還解釋道:“一日法眼禪師問大眾曰:‘虎項下金鈴,何人解得?’眾無以對。泰欽法師適至,法眼舉前語問之,泰欽曰:‘系者解得。’”

    “唉呀媽呀小和尚!”陳恪一下子就明白了,恨不得在他的光頭上親兩口,狂贊道:“你真人不露相啊!”

    “哥是當局者迷。”玄玉謙虛道:“小僧是旁觀者清罷了。”

    “太謙虛了……”陳恪說著突然愣怔道:“不對呀,我什麼都沒說,你咋啥都知道?”

    “小僧自幼修煉,”玄玉誠實道:“耳力要比常人敏銳些。”

    “所以我們在屋裡說的話。”陳恪張大嘴巴道:“你都聽到了?”

    “十之八九……”玄玉道。

    “厲害!”他和王金貴說話的聲音已經很小了,小和尚還能聽個大概,陳恪驚歎之餘,不禁狐疑道:“那麼說,我和你猴哥在船上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那些誘拐小和尚‘還俗’云云。

    “阿彌陀佛,”玄玉雙手合十道:“該聽的聽了,不該聽的沒聽。”

    “嘿……”陳恪不禁笑駡道:“你這和尚,原來也是貌似忠厚!”

    “都是跟哥學的。”玄玉眯眼一笑,把斗笠戴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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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8: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探監

    半個多月響晴響晴的天,曬得樹葉打蔫地皮起卷兒,也讓塞滿了潰兵和牲口的城市臭不可聞。

    傍晚時分,天空終於起了烏雲,雲還沒鋪滿天,地上已經很黑。又亮又熱的大晴天,忽得跟黑夜似的。很快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下來,砸起了滿地土星子。

    大兵們鬼叫著,扒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跳,官差和役夫們則趕緊給露天存放的糧秣器具加蓋雨具。但已經來不及了。毫無緩衝的,萬千條瀑布從天上砸下來,轉眼間,天地已經分不開,成了一個白亮亮的水世界。

    雨又快又急,只半個時辰,就讓大街上積水成河,到處飄浮著大兵們造出來的垃圾。更多的官兵被調去搶險,待將所有的雨布鋪好,倉庫堆好麻袋,雨也停了。淋成落湯雞的人們癱坐下來,連咒駡老天的氣力都沒了。

    但無論如何,這場豪雨解了暑氣,衡陽城裡人們,終於獲得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涼爽之夜。

    烏雲很快散去,露面天邊最後的餘暉。若是平時,這意味著即將出現一個街燈輝煌、人潮湧動的仲夏不眠夜。然而在兵災陰雲的籠罩下,所有店鋪都關上門。被暴雨阻在外面的人們,也匆匆趕回家,唯恐天黑遭到不測。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兩個身穿皂隸服色的男子。前一個,正是那衡陽縣老差人王金貴,後一個,身材消瘦,不笑也像笑的,竟是宋端平。話說陳恪本要走這一遭的,卻被王金貴堅決阻止了,這年代南方人個子本來就矮,他六尺的身高實在是鶴立雞群,太扎眼了。

    其實宋端平也算高的,只是沒他那麼誇張罷了。所以只能由猴哥兒走這一趟。

    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王金貴一面走,一面搖頭歎氣道:“你說我是發什麼昏,跟你們這幫混小子瞎胡鬧。”

    “三郎不是說了麼,這叫正義感。”宋端平嘿嘿笑道:“我這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都不怕,你個五六十的老頭子怕什麼?”

    “嘿……”王金貴笑駡道:“有這麼安慰人的麼?”說完便正色道:“待會進去了,你什麼都不要說,全由我來應付,不然一張嘴就露餡。記住了麼?”

    “我肯定跟個紮嘴葫蘆似的。”

    兩人說著話,來到了提刑衙門後門。提刑司,全稱提點刑獄司,又稱憲司,掌本路郡縣之庶獄,並負有監管官員之職。荊湖南路的提刑司,便設在衡州衡陽城內。因為內裡還有憲司大牢,因此平日裡守備森嚴,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洞、王金貴愣是領著宋端平進去衙門,直奔大牢而去。

    大牢前的券門巷道上,掛著的防水的油絹燈籠,光芒搖曳不定,守門的牢頭看見王金貴,怪笑道:“你這廝,好久不見,怎麼跑我這兒來了。”宋代的官員,基本都是異地任職,但皂隸差人卻清一水是本地人,在一個地方生活幾十年,關係如何不論,至少沒有面生的。

    “哎,”王金貴歎口氣道:“今天,是我們那倒楣大令的生辰,我代表兄弟們,來給他送頓壽宴。”

    “這不太合適吧。”牢頭皺眉道:“上峰有囑咐,不許人靠近陳大令。”

    “知道,這不趁當官的回家了才來。我只給他送頓飯,不打緊的。”王金貴湊上去,拉著牢頭的手道:“大令雖然到衡陽不到一點,但他給咱們縣辦了多少好事兒?現在他隨時都會被殺頭,這頓壽宴,興許又是斷頭飯,你就通融一下吧。”

    牢頭點點頭,不只是被他的話打動了,還是被他塞到手裡的銀子打動了,總之打開了牢門道:“最裡頭一間牢房,快去快回。”

    “多謝。”王金貴回頭朝宋端平罵道:“愣著幹啥,還不快道謝。”

    “這位是?”

    “我堂侄子,剛從廣東投過來,臨時讓他跟著我幹。”王金貴啐一聲道:“那些傢伙,光說的好聽,真讓他們來了,一個個躲得比兔子還快。”

    “人之常情麼。”牢頭笑道:“我就進去了,你快著點。”

    “好嘞。”

    ~~~~~~~~~~~~~~~~~~~~~~~~~

    進了陰森森的牢房,兩人一直走到盡頭,在最裡面的單間牢房前停住。沒有燈,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

    “大令,大令,是我啊。”王金貴便叫道。

    “老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東頭一間牢房響起。

    “在那兒。”王金貴和宋端平,同時聽出是陳希亮。聽他的聲音頗有底氣,頓時放了心……要知道,這老哥可是被抬進牢房的,他們擔心他的病體。

    “堂尊,今天是您的壽辰,我們給做壽來了。”湊到那間牢房邊,王金貴晃亮了火摺子。兩人便透過柵欄,看到端坐在裡面的陳希亮。

    陳希亮眯著眼,適應了亮光才睜開,想看看王金貴,告訴他,你記錯了,我生日還有倆月。誰承想,卻看到了宋端平。不禁驚訝地咦了一聲。

    宋端平趕緊朝他搖搖頭,比劃個寫字的動作。

    “嗯,難為你記得,我還以為,這個生日得一人過了。”陳希亮說著湊到柵欄前:“我看看,都有什麼好吃的。”卻拿過宋端平的左手掌,用手指快速寫了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不光我,三郎,五郎也來了。’宋端平用右手,在陳希亮的左手掌上,快速回答著,然後發問:‘發生了什麼事?’

    “大人的病好了麼?我們一直都很惦記啊。”王金貴慢吞吞的打開食盒,問道。

    “閻王爺不收我,基本好了。”陳希亮口上回答王金貴,手下回答宋端平:‘八成有人要害我。’頓一下,接著道:‘劫糧車蹊蹺,所有文官都死了,蹊蹺,回來後,不分青紅皂白,以牽強的罪名定我死罪,更蹊蹺!’

    ‘為什麼?’

    ‘可能是,他們發現我在查他們。’

    ‘他們是誰?你在查什麼?’

    ‘湖南兩廣的轉運使,也許還有更高層;我發現了他們常年貪污軍資的秘密。’

    ‘……’宋端平無比震驚,他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本將調查帳冊隨身攜帶,準備待余靖余大人一到,就上交的。’陳希亮不無沮喪的寫道:‘被捕的時候,直接被搜了去,萬幸我用的是拼音書寫,他們應該看不懂是什麼。’

    ‘現在該怎麼辦?’

    ‘我給你再默寫個大概。’陳希亮輕歎一聲道:“能記住多少算多少,等余大人一到,就設法交給。”幸虧是他親自調查得來的,否則真要雞飛蛋打了。

    接下來的一刻鐘,就在沉默的書寫中度過,宋端平凝起全部心神,試圖記住每一個字。

    之後那牢頭開始催,催了三次之後,王金貴微聲道:“再不走,就要被懷疑了。”便又大聲道:“好了,好了,這就出來了。”

    ‘你不會有事吧?’被他這一打岔,宋端平也沒法記了,只好抓緊時間問道。

    ‘不會的,國朝不殺士大夫,最多就是流放沙門島。’

    ‘但他們可以瘐死你……’

    ‘生死有命。’陳希亮無語了,只能輕歎一聲,寫道:‘孔曰成仁……’

    ~~~~~~~~~~~~~~~~~~~~~~~~~~~~~

    “怎麼這麼久?”兩人出來後,那牢頭已經明顯不悅了。

    “回頭,倚翠樓請你。”王金貴這樣說,那牢頭才緩和道:“快走吧,馬上就要有當官兒的來巡牢了。”

    “好嘞。”王金貴趕緊拉著宋端平離開了大牢。

    出來提刑司,王金貴才長舒口氣。望著宋端平,見他一臉嚴肅的翕動著嘴唇,似乎在默念什麼。

    問他在幹啥,宋端平也不說,反而邁開步子疾走起來。王金貴趕緊加速想跟上,誰知道一眨眼就只看見他個背影,再一眨眼,直接連背影都消失在拐角了。

    ‘不是鬧鬼了吧……’王金貴揉揉眼,不敢相信人類有這樣的速度。

    等他回到家去,只見宋端平早就在屋裡坐著,奮筆疾書什麼了。

    他想進屋,卻被五郎攔住,他想要說話,又被五郎狠狠瞪一眼,嚇得把話縮回去,心中無限委屈道:‘這是俺家哎好不好……’只好委屈的蹲在院子裡,和那打坐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屋裡面,沒有桌子,陳恪講兩個書箱摞起來。一手扶著書箱,一手打著蠟燭,讓宋端平在上面書寫。

    寫了將近一刻鐘,宋端平擱下筆,擦擦滿臉的汗水,搖頭道:“沒有你那麼好的記憶力,只能記住這麼多了……”

    “已經是觸目驚心了。”陳恪沉聲道:“實在想不到,素以杜絕貪腐自傲的大宋朝,竟然有瘋狂的貪污。”

    “是啊……”宋端平歎口氣道:“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敢。”

    “天高皇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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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醜聞

    儂智高造反,宋軍在嶺南的潰敗,給宋人帶來的刺痛,不啻於西夏獨立。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麼,為何擁有二十萬軍隊的廣南東西路,會這樣輕易的被擊潰?

    尤其當人們得知,儂智高起事之初,老弱病殘加起來,不過五千人馬,就敢攻打擁有天險的橫山寨、駐軍兩萬的邕州城,還都被他一戰而下。到底是儂智高麾下乃天兵天將?還是嶺南的軍隊系統出了問題,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答案,陳希亮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在衡陽當知縣,有著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發往兩廣的軍餉物資,絕大多數都要在這裡轉場,或往西南發向廣西桂州、邕州,或向東南發向廣州、惠州。而潰敗下來的兵馬,也在此處重新集結,等待命令。

    在受命安置兩廣敗軍的過程中,陳希亮自然要把問題拋給當事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聳人聽聞……

    潰兵們說,兩廣的軍隊早爛透了,駐守的廂軍,額不足半,其中還多是老弱病殘,正當年的青壯不足兩成,而且都幾乎沒有訓練。

    陳希亮難以置信的問道:“不訓練,平日裡都幹甚?”

    “卻也不閒著。”兵卒們自嘲的笑道:“咱們都得給將軍們做生意呢。”

    “做生意……”陳希亮倒吸一口涼氣。北宋施行募兵制,簡單地說,就是在水旱災年,農民們沒生活時,國家就把他們收編為軍隊,讓他們當兵吃糧,從社會不穩定因素,變成維護穩定的機器。

    這條國策,確實使趙宋江山,沒有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卻是一劑慢性毒藥……募來的兵,多少都經過軍事訓練、又不再適應農耕生活,國家更不敢放回去,於是只好一直養他們到花甲之年,才允許退伍。這就導致軍隊數量只增不減,年復一年的膨脹起來。

    而且募兵是要給軍餉的。最近的統計是,全隊數量達到一百四十萬,超過了唐朝天寶年間。而宋朝的人口,卻只有天寶年間的一半。

    更少的人口,更多的軍隊,如果別的朝代統治者,肯定會減少軍餉供給,但宋朝的統治者,不敢少給分毫。國家不僅厚養士人,對軍隊同樣不薄,每月餉銀、軍衣、口糧供給,竭盡全力的供給……不然,兵大爺們立馬造反給你看。

    後來財政實在供養不過來,就只能優先供給禁軍,對地方上的廂軍,只能支半餉,餘下的一半,允許軍隊經商,自行解決。此風一長,地方軍隊訓練廢弛,平日專行車船務茶酒務以及一切可以想像到的產業……錢是賺了不少,可敵人一打過來,他們才發現,已經沒有幾個人會使弓箭了。

    財富使人眼紅,身懷財富卻使人膽怯,見將領們收拾細軟逃得比兔子都快,下面的士兵自然一哄而散。所以不是儂智高太厲害,而是那些被他打下來的城市,幾乎都不設防。

    ~~~~~~~~~~~~~~~~~~~~~~~~~

    陳希亮出離憤怒了,他問道:“雖然朝廷只支半餉,可按你們所說,兵員不足半額,也足夠你們領到全餉了,為何還要經商呢?!”

    “好教這位大令知道,老漢當兵四十年,就一直是領半餉的。”官兵們搖頭道:“至於那些空額冒領的軍餉,萬萬落不到我們頭上。”

    “非但如此,朝廷多撥的糧秣軍械,也都被上頭倒賣了。”

    “經商所得的巨利,也都被他們侵吞了,我們能沾到點什麼?”

    “……”

    這一條條指控,轟得陳希亮五內俱焚,他連著好幾宿睡不著。實在想不到,向來以清廉著稱的大宋朝,竟存在著這樣觸目驚心的。

    '不管此風是只在嶺南一地,還是已在全國蔓延開了,都必須揭露開來!叫官家和相公們知道真相! '北宋的士大夫,至少在沒有碰壁之前,大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操,陳希亮斷然下了決心:'否則一旦腐爛透了,大宋必亡無疑! ’

    想到就做,在這一點上,陳家父子高度一致。正好因為戰事起來,荊湖南路轉運司移駐衡陽縣衙,他這個素有幹吏之稱的衡陽知縣,也被臨時委以重任,卻方便了他暗中查賬。

    經過一個多月的暗查,他發現,荊湖南路每向兩廣發一百貫軍餉,扣除戶部在撥款時已少撥的四兩'短平'銀外,又會截留四兩。此外,轉運使司的幾個大人,還利用職權私自加扣二兩。如此三扣兩扣,最後只有九十兩能到兩廣。

    別小看這兩三兩不起眼,兩廣可是有二十萬軍隊,每人每年的餉銀要三十五貫,僅此一項就會剋扣掉七十萬貫。

    這些巧立名目的公開剋扣還是小頭。若是軍餉真的半數被侵吞,便有三百一十萬貫不知所蹤……

    還有每年撥付的糧秣軍械甲具車馬等,如果半數折賣的話,至少可以得錢二百萬貫……

    再加上軍隊開設腳店、放高利貸、回易私茶,販賣私鹽、釀酒出售,甚至利用軍船開展海上貿易……幾乎壟斷了兩廣的暴利行業。最保守估計,每年也有五百萬貫以上的收入。

    足足一千萬貫!相當於大宋六分之一的財政收入,卻從來不見賬冊,不知所蹤,這裡面隱藏了多少黑幕,會牽扯到多少人,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僅限於這樣的推測和權限內調查,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異動,他也不會遇到危險。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這種程度的調查報告,不會造成任何波瀾,想要觸動高層,就必須拿出硬菜來!

    陳希亮是有辦法的,他主動承擔起了別人推之不及的工作——帶人收殮城中的死屍。這個年代嶺南瘴氣嚴重,潰軍中又不少人身上帶傷,受限於醫療條件,每天都有一些人死掉。這麼熱的天氣,必須馬上收斂下葬,不然會引起瘟疫。

    在清點死者遺物時,陳希亮連片字都不放過,只要是帶字的,就一定會仔細閱看,若是有價值便會留下來,進行登記。這法子雖然笨,卻十分的正確……因為士兵大都要經商的緣故,其中不少人,就是利益鏈條的實際經手人。許是為了做到心裡有數,或者有備無患,很多信息被記錄了下來,並隨著主人的死亡,呈現到他的面前。

    花名冊、記賬單、營官實領部下軍餉的收條、書信往來中透露的信息……一樣樣微小的證據被發現,他漸漸勾勒出了一副涉及湖南兩廣三路軍界的黑金圖。雖然支離破碎,但已經形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只要是明白人,都能見微知著。

    他做事乾淨利索,悄無聲息的工作,起先並未引起旁人注意。但在半個月前,收殮一名書記官時,陳希亮從他衣裳的夾層裡,發現了一本要命的賬冊——竟然記載了從慶曆二年至今,邕州廂軍每一筆冒領軍餉的流向!

    陳希亮當時就心跳過速,血往上湧,他當然知道這東西會引來殺身之禍,但這可是他苦尋不得的鐵證啊!

    沒有多少猶豫,他便決心,留下。在連夜做完記錄之後,他便將那本賬冊與之前所獲的證據,全都埋藏了起來。

    剛剛做完手腳,就有邕州軍的一名虞候,帶人上門,詢問他書記官的遺物何在。

    陳希亮便帶他們到值房,將一個包袱交給那虞侯道:“裡面有細軟,有隨身物件,仔細查看好了,簽收吧。”

    虞侯打開一看,沒有找到要找的物事,沉聲道:“還有別的麼?”

    “衣物之類不值錢的,都被民夫燒了。”陳希亮淡淡道:“誰知道上面帶不帶病?”

    “燒了?”虞侯登時就急了,低吼道:“那裡有我軍重要的文書!”

    “這個麼……”陳希亮一臉漠然道:“你們不願碰的死人,讓我們收斂不說,難道還要每件衣服都摸一遍?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別說對方才是個虞侯,就算是個指揮使,他也可以一樣不買賬。

    因為這是重文輕武的大宋朝……

    那虞侯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晚些時候,憲台大人親自找陳希亮談話,還是旁敲側擊的追問那本重要'文書',他一口咬定,燒了,到最後也沒吐出個丁卯。

    但回去時,他發現自己的住處,又被搜查過的痕跡。

    此事過去幾天,就在他覺著對方已經信以為真時​​,陳希亮被轉運使指派押運糧草到韶關,途中,遇到了匪人打劫……

    要說一飲一啄,自有天定,陳希亮由於長時間的收殮病死之人,身體抵抗力下降,結果一遇到瘴氣就病倒了,竟幸運的逃過一劫。

    到了牢裡也沒人給他看病,但他命硬,愣是抗了過去,等到宋端平出現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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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8: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余文帥

  看完宋端平默寫的文字,房間裡便鴉雀無聲,直到‘啪’地一聲燈花爆響,竟把兩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嚇得打了個寒噤。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十二分的沉重。

    ‘不能留下字跡,這東西會招來殺身之禍。’陳恪提起筆來,寫一行字道。說完將宋端平默寫的一摞紙,送到燈焰上,黃色的火苗躍動起來,轉眼吞噬了上面的字跡。

    筆談,是宋人商談機密常用的方法,陳恪原先還覺著小心過頭,但被玄玉小和尚嚇到後,他終於知道什麼叫‘隔牆有耳’了。

    宋端平對此沒有一點異議,他知道陳恪過目不忘的本事,於是提筆寫道:‘下面我們怎麼辦?去找余文帥?’餘靖被任命為廣南兩路經略安撫使,安撫使尊稱‘大帥’,文臣領兵時,又稱‘文帥’。

    ‘似乎別無他法……’其實陳恪還想到一個人,但那人現正在丁憂中,而且自己去找他也毫無道理,蹚渾水的可能性極小極小。

    ‘要是我們手裡有那些證據……’宋端平道:‘余文帥定然會相信我們。’

    ‘我爹不告訴你,是怕我們冒然去取,有生命危險。’陳恪寫道:‘但凡那余靖與傳聞相去不遠,僅憑你默出來的這些,就足以引起他的重視了。’

    宋端平點點頭,寫道:‘怎麼去尋他?’

    ‘我聽聞,他的座船,不日即到衡陽。’陳恪寫道:‘我準備明日出發去迎他。’

    ‘是得搶在此地文武與他見面前。’宋端平點頭同意:‘怎麼接近他?’就是個縣太爺,等閒百姓想見見也不容易,何況是兩路最高軍事長官?

    ‘到時候再說吧。’陳恪寫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行,我們到時候再想辦法。’

    ‘不,我只帶玄玉去。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們也好設法營救。’

    “會有什麼意外?”宋端平不禁說道。

    “人心難測。”陳恪輕聲道。

    “嗯……”宋端平歎息一聲,點點頭寫道:‘你要小心。’

    ‘還有何事?’

    ‘如此大案,對方肯定會高度緊張。’宋端平緩緩寫出憂慮道:‘只怕,今日探牢一事,明日就會被有心人得知。’

    “嗯。”陳恪點點頭,寫道:‘這裡不能住了。’

    ‘我得留在這兒,不然他們一來查就露餡。’宋端平寫道:‘再說,萬一他們要加害老王的話,我也能保護他。’

    ‘是。’陳恪寫道:‘我今天轉了轉,後面一戶正好要出租,明日我租下來住過去,一旦有事,不虞救援不及。’

    ‘這樣最好。’宋端平點點頭,就連他們自己都沒發現。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兩個人,遇到這種潑天大事,竟然冷靜到可怕。

    第二天,陳恪去把房子盤下來,讓五郎住在裡頭,隨時注意前院的動靜。五郎想跟著陳恪去,但這黑大個實在太惹眼了,所以他只帶著玄玉出發了……陳恪頭帶黑幅巾,身穿短袖皂衫,背著書箱,風塵僕僕,一副逃難書生的模樣。他身後遠遠綴著個戴著斗笠,腳踏木屐、手持禪杖的游方僧人,自然是玄玉和尚。

    兩人形同陌路,一前一後到了碼頭,搭一艘往北去的民船,行駛出去一日,也沒見到有打著帥旗的官船經過……對於大宋朝文官來說,面子是第一位的,所以不可能有暗渡陳倉的情況出現。

    陳恪便在湘潭碼頭下了船,這裡是湖南排岸司的駐地,有沿江二百里內最大的官驛。如果南下的官員要停船休息的話,他估計八成會選擇這裡。

    一到碼頭上,就發現許多兵士和官差在忙著打掃佈置,上前裝作好奇的一問,果然是要迎接大官。他又去驛館投宿,卻被拒絕說,有接待任務,暫不對外開放。

    陳恪只好又拿出一枚金錢……他已經弄清楚了,據說拿著這種刻著‘邵’字的金錢,就可以請天下第一卦神邵雍算一卦。說起那邵雍,實在太神了。比如你寫個字或者讓他看看相,他就能知道你一生的命運;他起一課,甚至可以算出未來天下大勢……以至於他的掌故,陳恪都當神話聽,可是上至王公、下至走卒,全都深信不疑。

    據說邵雍散出去的金錢極少,有人千金而求、多年不得,只是不知為何會對他青睞有加,一下給了七枚。

    效果果然立竿見影,驛丞馬上收拾出自己的住處讓他住下,只是叮囑他,萬萬不可出門。

    陳恪在驛丞小院裡,只住了半天,便聽得外面人喧馬騰。他早從院中晾衣架上,順了身吏服備著。馬上換了,推門出去,便見驛卒們都急著往外走。他便矮矮身子,也低頭跟了上去。

    待跟著驛卒們在院中列隊,便見六個金瓜衛士,威風凜凜的開進院子,後面還跟著一幫衣甲鮮明,頭帶銀盔,手持長戟的雄壯武士……各個都有陳恪那麼高,一看就是禁軍上四軍出來的。

    這些人在院子裡一列隊,氣氛馬上就肅殺下來,所有人都目不斜視,更不敢喘大氣。

    這些禁軍與在衡陽見到的那些廂軍相比,至少外觀上有天壤之別。但陳恪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個被一眾文官圍繞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望之五十多歲,頭帶直腳襆頭、身穿紫色官袍,佩金魚袋。個子不高,身材瘦削,眉目濃重,不苟言笑,端的是一身正氣。聽那些人一口一個‘文帥’的稱呼他,應該就是那名滿天下的四諫之一余武溪!

    來的路上,陳恪已經想過了,餘靖身為三軍統帥,隨時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所以自己在驛館攔駕,和在野外沒有任何區別。再者,憑一枚什麼都不代表的邵氏金錢,就想讓這位統兵十萬的文帥折節相見,是幾乎不可能的。是以他便大喊道:“余青天,我有天大的冤情上稟!”

    本來肅殺安靜的院子裡,一下子亂了套。“保護文帥!”禁軍的隊形馬上散亂,把餘靖和一干文官護在中間,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驛卒舉著雙手,做投降狀站在那裡,弓弩手立即瞄準了他。

    其餘人等也紛紛望過去,看清陳恪的樣子後,那驛丞一下就暈了。

    幾個禁軍一擁而上,將陳恪拘捕起來……驛站裡庭蔭匝地,後堂中窗明几淨,清風徐來,與外面的酷熱呈兩個天地。

    餘靖已經除下了身上的官袍,換件半舊不新的葛布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哪裡有半點三軍統帥的影子?

    他素來以清廉聞名,向來不喜這種迎來送往的排場,盛情難卻之下,也只是略略坐了坐,吃了三杯水酒,便退了席。就這已經讓地方官喜出望外了,放在十年前,這個‘汗臭漢’不但絕對不會賞光,還會讓他們講明白費用是從哪裡出的。如果是公款,便等著挨參吧,就算是個人掏腰包,也得被他訓上半個時辰,讓他們明白‘儉以養德、奢以敗身’的道理。

    換上便服來到後堂,餘靖坐下喝口茶,對侍奉的虞侯道:“那後生何在?”

    “回文帥,關在耳房裡。”

    “把他帶上來。”

    “是。”

    不一會兒,虞侯便進來覆命,他身後跟著兩個禁軍士兵,壓著陳恪堂走進來。都知道文帥有當青天的癖好,所有那些禁軍忍著先沒收拾他。

    “真是一表人才!”余靖打量著陳恪道:“你不是驛卒,聽說是個書生?”

    “回文帥,是。”陳恪恭聲道。

    “後生,現在是戰爭期間,就不讓你坐了。”

    “文帥面前,沒有學生坐的地方。”他這輩子還沒對任何人如此小心奉承過,都是為了那個不省心的爹。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湘潭驛下榻?”餘靖眯著眼道。

    “學生是聽官差們議論說,文帥要駕臨此處。”

    “去查,看看誰泄的密!”余靖對那虞侯沉聲道。

    “得令!”虞侯抱拳下去。

    “你可知,衝撞官駕,無論情由,都要杖責十五?”待那虞侯下去,餘靖望著陳恪道。

    “學生知道,也做好了吃板子的準備。”陳恪一臉坦然道:“只要能見到余青天,讓我遭多少罪都行!”

    “你說有冤情,”餘靖似乎對那‘青天’稱呼十分受用,撚須道:“把訴狀呈上來吧。”

    “學生的訴狀在心裡,”陳恪恭聲道:“請當場筆呈文帥。”

    餘靖微微皺眉,頓一下還是頷首道:“可以,但要言簡意賅。”他只在這驛站打尖,還趕著上路呢。哪有工夫給這小子長篇大論。

    “是。”貼司為他備好手本和筆,陳恪便走到桌邊。那書辦賴在邊上不走,陳恪便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怏怏離去,才提筆寫將起來。

    餘靖喝完一盞茶,陳恪也落了筆,將手本合上,遞給了那貼司。

    貼司氣哼哼瞪他一眼,才把那手本呈給了余文帥。

    餘靖本以為,了不起是什麼圖財害命、殺人放火的案子,誰知打開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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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大局

    ‘啪!’余靖氣得面皮發紫,他一直將大宋朝的吏治清明,歸功於台諫的嚴格監督。萬萬想不到,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嶺南之地,竟然有如此腐敗的軍隊。可想而知,那些監督他們的文官,也都乾淨不到哪去!

    “實在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有這樣腐臭齷齪之事!”將那手本重重拍在幾上,他怒髮衝冠道:“怪不得二十萬大軍,被幾千蠻夷殺得屁滾尿流,原來原因在這裡!真是聳人聽聞,聳人聽聞吶!”

    陳恪一看他氣成這樣,提著的心放下大半,暗道,估計老爹有救了。

    “你手裡可有實證?”余靖望向他,沉聲道:“有的話,老夫馬上便可以把你父親救出來!”

    “證據都被我爹藏起來了,”陳恪輕聲道:“至於藏在哪裡,就只他一人知道。”

    “這樣啊……”余靖撚須尋思少頃,沉聲道:“老夫這就寫封奏章,連同你這狀詞,八百里加急報到京裡,請官家派天使,或授權老夫來查辦此案。”頓一下,他解釋道:“雖然老夫有臨機輒斷之權,但此案與目下的戰事,畢竟不是一回事。”

    “是。”陳恪雖然不太苟同,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大佬。

    “先帶這位小哥去吃飯,”余靖吩咐他隨身的虞侯和貼司道:“老夫要寫奏章。”

    “文帥,”話音未落,他的親衛指揮使出現在門口,抱拳稟報道:“麾下等已經用好飯食,隨時可以啟程了。”

    “嗯,”余靖想一想道:“那就上船再說。”說著對陳恪笑道:“小友,你與我一起上路,一來可保平安;二來,此案可能隨時需要你配合。”

    “……”陳恪躑躅了,以他的本意,自然是辦完事便離開了。畢竟對弱小的一方來說,在明不如在暗。萬一被什麼人賣了,回到衡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就像大象與螞蟻。大象沒必要考慮螞蟻的感受,余靖只是象徵性的問一句,沒等他反對便離開了。

    “走啊,小子。”幾個禁軍拍著陳恪的肩膀,不懷好意的笑道:“這麼大個子,到船上練練吧?”

    陳恪沒搭理那禁軍的挑釁,他知道,自己沒得選擇,只能跟著走了。

    ~~~~~~~~~~~~~~~~~~~~~~~~~~~~~~~

    余靖坐上八人大轎,前面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官威是擺足了,速度卻提不上去。往日裡,以他的脾氣,定要著急的。但今天,他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費神……一門心思在想著這個潑天的案子。

    只是他的思緒,已經從最初的義憤填膺,轉變為更實際的思慮了……以他的閱歷焉能不知,這個案子一捅開,最少要幾十個顆人頭落地,至於烏紗不保的,怕是要數以百計了。說嚴重點,整個嶺南的軍政系統,都要被連根拔起了!

    自己這廣南兩路安撫使,可就成了光杆司令,到時候靠誰整軍?靠誰安民?靠誰平叛?!

    余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作為慶曆黨爭的失敗者,他被放逐出權力中心將近十年時間,他無法像歐陽永叔那樣寄情山水,更無法像範文正那樣,遊行四方、兼濟天下。作為一個諫官,他的價值應該在君王身邊才能體現,離開了汴梁城,皇帝不再理會他的奏章,亦沒有人關注他的言論,他的人生就像是死掉一樣不堪回首。

    現在,苦熬了這些年,終於有機會重新站在舞臺中央,他早就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再失敗,一定要像明相公、文相公那樣,漂漂亮亮平了這場叛,一舉宣麻拜相!

    他兀然想起,臨行前,在樞密院的白虎節堂,韓相公對自己說的那奇怪的一番話……

    在授予他所有的印信關防、佩綬文書之後,大宋樞密使韓琦起身坐到他的身邊的椅上,意味深沉道:“余公,此役事關國運,你萬萬大意不得……不妨向你交個底,遼國與西夏已經有意罷兵言和,就等著看我們嶺南一役。要是我們快速平亂,萬事好說,一旦此戰陷入泥潭,亦或一敗再敗,兩寇掉轉刀口之日,便為期不遠。”

    “還要多請相公指教。”余靖本來便沒打過仗,心裡就打鼓,讓韓琦這一嚇唬,登時更加沒底。想到韓琦是西北戰場出來的儒將,便虛心問道。

    “余公的年資和閱歷,都在某之上,指教談不上。”韓琦搖頭笑笑道:“只是有一點,還請余公要有所克制。”

    “嗯……”余靖點點頭,便聽韓琦緩緩道:“就是你這個嫉惡如仇的性子,必須得改改,余公現在不是四名諫之一,而是我大宋廣南兩路的元帥。既然為帥,就得多從大局考慮……大局就是趕緊平叛,跟它比起來,其餘都是小節。”

    停頓一下,韓琦歎口氣道:“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嶺南的問題,他娘的肯定不少……”許是和大兵們在一起混久了,韓琦時不時就蹦出句髒話來,驚得文臣們一愣一愣。卻也因此,沒人敢跟這又粗又橫的韓相公硬碰硬。

    不過這會兒,余靖顧不上這些,便聽韓琦接著道:“某最擔心,你去之後,忘了自個是統帥,把自己當成諫官。”

    “相公也忒小瞧下官了。”余靖濃眉一豎,兩眼一瞪道:“下官向你立軍令狀,甭管看到什麼醃臢事,只要不影響打仗,就先放到一邊,一切待得勝再說。”

    “好!”韓琦撫掌大贊道:“如此,某便放心了。”

    ~~~~~~~~~~~~~~~~~

    當時,只覺著韓琦是不放心自己的脾氣,但現在,余靖卻發現,似乎他句句都有所指!

    想到這,他大熱天打了個寒噤……韓相公是多年的樞密系統一把手,焉能對嶺南軍隊系統的貪腐毫無所覺?是沒有辦法,只能聽之任之,還是充當了他們的保護傘?無論哪一種,都是在清晰的暗示自己,除了平亂之外,不要多管閒事……

    一直到官船行出碼頭,坐在主艙房中的余靖還渾渾噩噩。被帖司伺候著擦了把臉,他才振作了一些。

    “文帥,還要寫奏章麼?”帖司輕聲問道:“需要的話,小人這就去研墨。”

    “……”余靖的聲音變得乾澀難聽,他用冰冷的眼神盯著帖司道:“本官吩咐你了麼?”

    “文帥在驛館吩咐小人的。”帖司驚恐道。

    “此一時彼一時了……”余靖長長一歎,閉上眼道:“把那個後生看好了,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也不要讓人知道他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了麼?!”前半句是對帖司說的,後半句卻是對他隨身虞候所言。

    “得令。”虞候沉聲應道。

    ~~~~~~~~~~~~~~~~~~~~~~~~~~~~~~~~~~~~~~

    余文帥一聲令下,陳恪所住的艙室外,便多了兩個禁軍把守。固然將那些想找他麻煩的傢伙擋在外面,可是他自己也出不去了。吃喝拉撒都在這間沒有任何窗戶,只有一個門的艙室內解決。

    好在這樣的日子只有兩天,不然他非抓狂不可。

    起先,那個虞候說,這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他還有點相信。但當到達衡陽,他被強行換上禁軍甲胄,裹挾在隊伍中下去官船時,陳恪看到了余靖與湖南、兩廣的官員見面交談甚歡的場面。他的心便咯噔一聲……

    雖然可以理解為,這是翻臉前麻痹對方的虛與委蛇,但陳恪還是湧起了強烈的不安。他突然覺著余靖那張正氣凜然的面孔,看起來有些模糊。

    真的如那虞候所言,奏章已經送出去了麼?陳恪不再肯定。

    衡陽又是衡州府衙所在地,荊湖南路的官員們,早就將府衙收拾出來,預備做安撫使大人的行轅。

    陳恪被禁軍裹挾在最中央,但他還是從人縫中,看到了一個鋥亮的光頭……只見玄玉和尚在人群中,沒有帶他的斗笠,而是伸手摸著自己的光頭。

    ‘這傢伙,真是好眼力。’陳恪想不到他能把自己認出來。

    進了府衙,陳恪依舊沒擺脫被軟禁的處境,他被單獨關著,從早到晚,一日三餐、洗臉刷牙的麵湯熱水都有人送進來,每天還給倒一次馬桶,生活沒有一點問題,只是依然沒有自由。

    以陳恪的性情,能忍耐到種程度,已經是個奇跡,要不是為了陳希亮,他早就尋機逃跑了。

    但忍耐也到此為止了,如果到現在,他還察覺不到余靖在哄騙自己,拿自己當可居的奇貨的話,他也枉稱二世為人了!

    他決定,離開這鬼地方!

    院子裡有一棵低矮的柳樹,他便整日用柳葉吹各種小曲,都是禁軍們沒聽過,卻覺著很是動聽,因此也沒有人不讓他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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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隨風潛入夜

     當禁軍官兵習慣之後,陳恪的樂器進化了。

    折一段圓潤的柳枝,掐頭去尾留一段。以撫摸情人的力度輕輕搓揉,小心將木莖抽出,留下完整的外皮。再在上面規則的挖出幾個圓孔,如同豎笛般吹響,於是音韻鏗鏘的曲調便迴盪在小小的院落中,飄飛於整座府衙之上。

    甚至在前院辦公的官員,偶爾也能聽到笛音渺渺,但都認為是住在西院的貴人在作樂,也沒有人去深究。

    只有西院中一位少女,一直在凝神傾聽。待一曲終了後,提起纖細的毫管,在薛濤箋寫下三個字:'柳外樓'。

    在這個詞之上,又有六個不同的詞:'紅納襖、小拜門、脫布衫,月照庭、謁金門、慶東園'……

    把七個詞連在一起,少女好看的蹙起新月般的蛾眉,喃喃自語道:“前三日,一直是揚州慢、西河慢、蘇武慢、聲聲慢、石州慢……今日終於不慢了,卻改成這七個詞牌。”說著很肯定的點點頭道:“我敢打賭,這裡面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身後立著個姿色柔美的侍女,聞言掩口笑道:“主主總愛胡思亂想。”

    “你不信我信。”少女也不看她,雙手支頤,望向花窗外,她的聲音清爽、落落大方,不嬌媚、不霸氣、也不是江南女子的柔柔弱弱,讓人聽了十分的舒心:“我想,說不定這背後,隱藏著一個苦戀的故事呢。被父母關在家中女子,便用這柳笛,向她的郎君傳遞訊息……”說著還煞有介事的指著那薛濤箋道:“之前三天,'慢、慢、慢',是說時機還不合適,不要貿然相見。今天,似乎終於得到機會了呢。你看,月照庭、慶東園、柳外樓……這不正是'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麼?”

    “要是依主主所言,”侍女咯咯笑道:“那'脫布衫'又當如何?”

    少女騰地霞蒸到脖頸,伸手去呵那侍女的癢:“你敢調戲本郡主!”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了……”兩人笑成一團。

    ~~~~~~~~~~~~

    陳恪被軟禁的東院裡,今日也熱鬧起來。因為今個一早,余文帥便帶隊前出韶關,只留下少量禁軍看家,也看著他。

    嚴肅的余文帥一走,看守他的禁軍官兵自然沒了忌憚,便不許陳恪再吹柳笛,笑罵道:“一天就這麼點放風時間,你還光吹笛子啊?!”

    陳恪停住聲,垂下手道:“你們有什麼好消遣?”

    “看你這麼大個子。”大兵們嘿嘿笑道:“咱倆相撲吧,那才是男兒的耍處。”

    “好啊。”陳恪這次沒有拒絕,瞇眼笑道:“不知你想怎麼玩,帶彩的還是不帶彩?”

    “帶彩怎麼講?”

    “這要看你們能出多少了。”陳恪笑瞇​​瞇道。

    “笑話,我們可不是窮鬼廂軍可比。”大兵們哄然道:“多少錢,你隨便出,咱們這麼多兄弟,定是少不了你的彩頭。”

    “前些日子兵荒馬亂,我拾到這麼大一塊狗頭金,寄存在房東中。”陳恪便跳下樹,用拳頭比劃比劃道:“我作價十貫,你們看如何?”

    “好!”大兵們頓時把他當成羊祜了,竟為了誰上場爭得不可開交。最後只好陳恪指定一個……當然挑個子最矮的那個。

    “你確定?”

    “確定。”

    “小子,你可倒了眼了。”眾大兵幸災樂禍的笑道:“小關索可是捧日軍的相撲第一!”

    “……”陳恪聳聳肩,沒有說話。他把腰帶一解,外袍一扔,赤著上身,僅著短褲,然後把腰帶重新係緊,走下場來。

    原先穿著寬鬆的儒衫瞧不出來。現在他這一亮相,眾大兵便瞪大了眼。怪不得小子這麼狂,原來有狂的資本啊……從背後看去,他的肩特別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別細,短褲下露出的長腿,肌肉結實。

    這就是所謂的'虎臂蜂腰螳螂腿',大宋禁軍上四軍的徵兵標準。

    據說這三條規矩是太祖親自定下的。這樣的人身體素質最好,一是擅走,一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二是擅跳,兩丈高的牆,躍起來雙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二是擅鬥,格鬥起來,機會均等的情況下,死的一定是別人。

    那'小關索'見狀也不敢大意,同樣上身赤裸,下身短褲露腿,繫好黑色頭巾,穿靴下場,其餘人等退出場外。

    如果說蹴鞠是宋朝的國球,相撲是宋朝的國術,自然有一套嚴整的規矩,哪怕是這種軍中私撲,亦有專門的裁判,畫好圈子,並言明規矩,如:'不許暗算、不許打要害、喊停即止'等等,這才放開了兩人,叫聲'看撲! ’讓他倆盡情的廝撲。

    說時遲,那時疾,兩人便廝在一起。小關索仗著速度快,如穿花蝴蝶般在陳恪身周疾走,陳恪緊守門戶,小心應對,轉眼間便穿、躍、搶、探、扭、頂、托,虛試了八九個會合,小關索終於被陳恪抓住了手臂往懷裡拉。

    誰知正中了人家的算計,順勢衝到他左肋下,探左手抱住他的大腿,用肩胛頂住他的腹部,猛一用力,想要將他托起來。

    誰知陳恪腳下竟像生了根一樣,還反手把小關索抱了起來。待將來個抱摔,卻被小關索死死纏住身體,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倒地那一剎,小關索感到陳恪忽然失了力道,想也不想便猛地一擰身,把他死死壓在身下,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打住!”裁判喊了停。

    雖然兔起鶻落便分出了勝負,但陳恪還是讓那小關索驚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伸手把陳恪拉起道:“你為何突然失了力道?”

    “用力過猛,把自己給閃了。”陳恪苦笑道。

    “哦。”小關索點頭道:“再練練吧,你這身架子,實在是相撲的好料。”

    ~~~~~~~~~~~~~~~~~~~~~

    捱到天黑,小關索便與幾個同樣歇班的袍澤,一起出去耍樂。

    文帥到達衡陽後,把兩廣潰兵全都攆出城外駐紮,解除了宵禁,酒樓妓院也重新開業。趁著他不在城中,禁軍官兵自然要盡情耍處。

    讓一人先去佔位,小關索拉另外幾個,陪著自己去取狗頭金。倒不是怕了甚麼,只為路上有人說話解悶。

    按照陳恪所給地址,幾人找到了那戶人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好傢伙,是個頭頂到門梁、臉比天還黑的大漢。

    “呃……”小關索才到人家胳肢窩,說話不由氣短道:“這位大哥,陳三郎可住在這裡?”

    被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大哥,五郎什麼心情,他瞪著一雙牛眼,打量著這四個穿紅色軍袍的漢子。

    禁軍中,捧日、天武、虎翼等,日常身穿緋色褙子為軍服。

    “你們幹啥?”五郎甕聲甕氣問道。

    “我們來替他取事物,這有他給的鑰匙。”小關索晃一晃手中的黃銅鑰匙。

    “進來吧。”五郎側身讓開。

    四個軍漢魚貫進去,五郎關上了大門,指著西廂房道:“那間。”

    小關索便用鑰匙開門進去,另外三人在外面等。他進去半晌也沒動靜,叫也不回應,便讓另一人進去看看。

    誰知那人也沒了動靜,剩下兩人登時緊張起來,伸手去摸腰間的兵刃,卻被欺在身後的五郎一手一個,抓住腦袋,兩手用力一合,便頭碰頭撞暈過去。

    這時,玄玉從西廂房中,雙手合十,一臉愧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有空再念佛吧。”宋端平從外面進來,沉聲道:“我聽他們說,還有同伴在酒樓訂桌,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

    兩人點點頭,便把另兩個也拖進去,扒去外衣,堵住嘴、綁起來,然後穿上他們的衣袍。儘管把最大號的給了五郎,他還是把寬鬆的褙子,穿成了緊身衣。

    三人走到街上,外面天色已黑,看不清面容,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間。

    文帥不在,府衙門前站崗的,也從禁軍換成了廂軍,看到幾個穿禁軍服色的傢伙進來,連問都不敢問,徑直放他們進去。

    三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過了兩道崗,在通往東園的甬道前停住了,前面是禁軍把守,一照面,肯定要露餡的。

    從甬道中退回來,轉到牆角無人處。望著光溜溜一丈多高的院牆。五郎鬱悶的嘆口氣,撐著牆根穩穩立定。玄玉按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便跳到他肩上,站穩之後,朝宋端平點點頭。後者便撤兩步,吐出胸中之氣,朝著牆面縱身一躍。躍到最高處時,玄玉又提他一把,將他送上了牆頭。

    宋端​​平又把玄玉也扯上牆頭,只有五郎可憐兮兮的在下面,是沒法上來了。

    ‘等在這兒接應。 '宋端平不負責任的比劃個手勢,給他安排了這光榮的使命。今夜是十五,月圓而亮,正好藉著月光鳥瞰全園,果然找到了那座柳外樓。

    院子裡靜悄悄的,留守禁軍主要集中在東側那座小樓,那是余靖下榻之處。至於這座'柳外樓',只有兩個士兵在站崗,還坐在門前石頭上一邊乘涼,一邊說話。

    不費甚麼功夫,兩人便將這倆玩忽職守的衛士打暈過去,從其中一個身上搜出鑰匙,把屋門打開,放出了久等的陳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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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9: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月神顯靈

    “快走。”宋端平將一身緋色褙子扔給陳恪,陳恪手麻腳利的換上。三入便快步往外走。

    順著原路返回內牆下。出於防賊考慮,牆根近處沒有任何可供攀爬之物,陳恪搖搖頭,像五郎一樣當起了人梯。

    玄玉和宋端平兩個,輕車熟路翻上去。後者雙腿一手攀住牆,牢固之後,將另一手遞給了前者,宋端平便如猴子撈月一般,將手伸到了陳恪頭頂。陳恪的‘虎背蜂腰螳螂腿’不是白給的。稍退兩步助跑,螳螂腿一彈,高高躍起來,左手把住了宋端平的脖子。宋端平眼淚都出來了,要不是有練過,這下非暈過去不行:‘哎呦,我的脖子……’

    陳恪身子向上一竄,右手抓住了一丈半的院牆,單臂便將身體撐上了牆。

    三入躍下牆頭,與五郎匯合,施施然離開院子,穿過二門,卻看見大門被徐徐關上。

    四入趕緊躲到回廊下,只見門洞中火把通明,一個禁軍在那裡高喊著:“可能有奸細混進來了,點起火把,關閉所有門禁,任何入不要妄動!”

    “怎麼辦?”陳恪在,所有入都指著他拿主意。

    陳恪看著一枚枚火把被點燃,照得院中亮如白晝,知道已經出不去了,再回頭看二門,衛兵也已經開始關門,稍有遲疑,就要被甕中捉鼈了。

    “回去!”陳恪低喝一聲,便帶著他們三個,轉身折回二門。

    “站住!”廂軍天生就比禁軍矮一頭,看清是四個穿緋色褙子的,便底氣不足的阻攔道:“沒聽到命令嗎?”

    “直娘賊!”陳恪破口大駡道:“那便是爺爺下的命令!”與禁軍日夜相對,他學起來活靈活現:“閃開去路,某要回去報信!”

    那廂軍只好讓他們四個過去,才把門關上。

    四入剛走了不久,那下令的禁軍喘著氣過來:“開門,我要進去報信!”

    “已經有四位爺爺過去了。”

    “什麼?”禁軍叉手就是一巴掌,暴怒道:“那四個便是賊人!”

    陳恪他們,本想從後門混出去,誰承想,三門已經關閉,衛兵正在布防,指望走門出去是不可能了。

    這府衙,南北是官署,東西各一個花園子,現在南北走不動,東園不能回,只能往西去了。

    西花園的月門洞處,已是亮如白底,勁裝武士嚴陣以待。陳恪他們只好避開門口,沿著牆根往西走,轉過一個彎去,入聲頓時小下來,看看這裡的院牆,與那東園一般高……五郎很自覺的去當入肉梯,卻被陳恪拉住道:“我來……”

    ~~~~~~~~~~~~~~~~~~~~~~~~~~~~~~~~

    西花園東北角,又有一個僻靜的小園子,平日裡絕少有人來此,此刻卻擺上了一張小桌,桌上擺著香爐一盞、紅燭兩根、乾鮮果子四樣。

    桌前一條草席,草席上擱了個鵝黃色的軟墊,軟墊上跪著那白日裡的少女,身著淺色羅衫、肩披白色紗帶,三千青絲只用一根碧玉簪綰起。

    那俏侍女也在,她穿著半臂紗裙,一邊用羅扇驅趕蚊子,一邊小聲嘟囔道:“郡主,人家都是中秋拜月,你這還差倆月呢。”

    “天下人都在中秋祭月,月神哪受用的了?其餘的月份卻又得忍著餓,想來是不開心的。”那少女持起三支線香,小心在燭臺上點燃,搖頭道:“同樣都是滿月,我便提前倆月供養,月神一樣也能收得到。”

    “說不定,感念我這一番心意,”少女把線香插在香爐中,羞澀的笑道:“趁著這時還不忙,讓我的許願靈驗了呢……”說完便雙手合十,虔誠的祈禱起來。

    待少女睜開眼後,侍女嬌笑問道:“郡主許得什麼願啊?”

    “我呀……”少女微微偏頭道:“卻不告訴你……”

    “不說婢子也知道。”侍女咯咯笑道:“定是求月神,賜我們一位好郡馬。”

    少女登時羞壞了,卻不願在月神面前撒謊,便抬起頭來,望著金黃色的月輪,定定道:“是又怎樣?我們宗室女子,說是金枝玉葉,在婚姻一事上,卻如奴隸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還能‘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至不濟,父母選擇的郎君,也得看過點頭後才作數。我們卻是盲婚啞嫁,碰上哪般算哪般,只能求月神保佑了……”

    話音未落,便聽得‘砰砰砰砰’四聲悶響,四個男子從天而降,姿態各異的擺在她面前。

    這一幕實在是太意外了,少女驚得合不攏嘴。

    “哇,還真靈啊……”那侍女似乎脫線,喃喃道:“高矮黑白、有挑有選,怎麼連和尚都有……”

    “啊……”下一瞬,她終於想起來尖叫。還沒發出聲音,便被陳恪搶一步捂住嘴,小侍女亂撲騰,陳恪只好惡狠狠威脅道:“亂動掐死你!”又見那少女要開口,他又威脅道:“出聲掐死你!”

    “你把她的鼻子也捂住了。”少女雖然花容失色,聲音卻很鎮定道。

    “呃……”陳恪低頭一看。嘿,還真是,趕緊翹起食指。

    他手指一鬆開,那小侍女便像小牛一樣,喘起了粗氣。

    “小娘子別誤會。”那少女氣度自若,但目光中還是有恐懼之色,倒讓陳恪幾個生出歉意來。宋端平唱個喏道:“我等不是賊人……”

    話音未落,便聽外面響起喧夭的警鑼聲,有軍士大喊道:“別讓賊人跑了……”

    “呃……”宋端平頓時被噎住了。還是陳恪惡狠狠道:“我們不是賊人,卻也殺得了人。兀那小娘快為我等遮掩,不然我等黃泉路上,必有兩個嬌娘相伴!”

    “我知道了,你不要傷害我們。”少女冷漠的望著他道:“我配合你們就是。”

    “兀……這還差不多。”陳恪一肚子剛學的匪話,還沒來得及展示,就被憋了回去。

    “把她放開吧,她不會叫的。”少女看看自己的侍女道:“她知道分寸。”

    陳恪便鬆開手,侍女小兔子似的竄到少女身邊,又怒又怕的瞪著陳恪。

    “跟我來吧,”少女亭亭轉身剛要走,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陳恪四個忙把她兜在中間。

    便見幾個穿淡粉襦裙的侍女,轉過花陰、提著裙角、打著燈籠、急急奔來,看到少女便叫道:“郡主快些回去,府衙裡進了刺客……”說著看到了陳恪四個,不禁驚道:“你們是何人?”

    “不要叫,”少女的聲音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就是他們要找的好漢……”果然,那幾個侍女嚇壞了,卻一個都沒敢叫。

    “暗度陳倉行不的了。”宋端平歎口氣道。

    “那只能明火執仗了!”陳恪一瞪眼,四下一看,見不遠處有座兩層的小樓,道:“到那裡去!”

    “那不是自投羅網?”

    “我有人質怕什麼?”陳恪冷聲道,他心裡充斥著對那余靖的恨意,連帶著人也有了亡命徒氣質。

    ~~~~~~~~~~~~~~~~~~~~~~~~~~~~~~~~~~

    片刻之後,這家人的侍衛,層層包圍了這座小樓。

    百多支火把,將小樓照得纖毫必現,白底黑字的匾額上,赫然寫著‘藏書閣’三個字。其突兀在此,遠離人居,無它,為防水火爾。

    這也讓強行營救變得不可能。

    樓下,又有十幾名扈從,擁著個相貌威嚴的華服中年男子,快步行來,侍衛們紛紛讓路。

    見他來到近前,一個與他相貌十分相像的青年,趕緊行禮道:“父親。”

    “你妹妹怎麼樣?”中年男子滿臉焦急道:“上面什麼情況?”

    “妹妹和她的侍女,被那四個匪人劫持在樓裡。”青年也一臉焦急道:“我們也剛趕到,正要請示父親。”

    “派個人進去,他們有什麼要求。”中年人沉聲道:“只要不傷害你妹妹,一切都好說。”

    “還是我走一遭吧。”青年請纓道。

    “不必。”中年人搖頭道:“先摸清狀況再說。”

    “是。”青年只好讓個衛士進去,他則焦急的搓著手,在那裡來回踱步。

    “外面人知道了麼?”中年入面沉似水道。

    “沒有,”青年輕聲道:“他們要進來幫著搜查,被我謝絕了……”

    “嗯,這種事,不能外傳。”中年人歎口氣道:“不然你妹妹的清譽……”

    “孩兒知道了。”青年看看那些侍衛,侍衛們全都低下頭,意思是,保證不敢多嘴。

    說完這番話,父子倆都沉默的望著眼前的小樓,焦急等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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