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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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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18: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五九章 水漫開封


    嘉佑元年的大雨,從五月初下到六月初,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在排水設施癱瘓七天后,壯麗的汴京城,化為一片汪洋。

    為了疏通排水的河道,開封府尹包拯,請了聖旨,率領軍隊,將建在城外汴河、蔡河、五丈河下游河道上的私家園林全都拆除,這才避免了城中百姓遭受滅頂之災。

    但開封府糟糕的地勢決定了,在大雨停息、洪水退去之前,城中的澇災便會一直持續。街道變成了河床、房屋變成了孤島,車馬被舟船取代,城中到處漂浮著無數的垃圾雜物、動物屍體、甚至也能看到溺斃的人屍……

    這座超級城市中的百萬居民,陷入了嚴重的生存危機中。如果不妥善解決,將會直接影響到國家政權的穩定,這就要求朝廷必須履行其行政職能,制定出切實有效的救災政策、上下一心、同舟共濟、方能渡過難關。

    所幸宋朝的文官政府,在內政方面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士大夫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操、充足的官員數量、極高的官員素質,強大的行政能力,以及兩位有著非凡能力的宰相,更不用提,還有一位千古仁君了。

    這一切因素彙聚起來,都使宋朝的抗洪救災,足以令上下兩千年的任何朝代汗顏。

    首先是官家趙禎,水災發生後,他便下旨罪己,並食素齋醮、夙夜禱于上帝,‘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祈求上天將災難移到自己身上。並下旨停止宮中、官府一切娛樂活動,命所有人把精力放在救災方面。

    同時,他接連頒佈減賑救災的詔令,向民眾保證,朝廷會負責他們在洪災時的生活,以及災後的重建,極大的安撫了市民的情緒。使他們能夠聽從朝廷的指揮。

    官家許下了善良的承諾,對於兩位宰相率領的文官集團來說,卻是艱巨的任務,一百五十萬人的賑災和重建啊,光想想就能讓人頭皮發麻。

    好在趙禎一直在滿朝非議聲中,堅持留用文彥博和富弼為相,此刻終於得到了回報。兩人都是難得的治世能臣、賑災經驗豐富,富弼更是曾在青州,賑救過五十萬災民,此刻雖然任務艱巨,兩人卻能保持鎮定、有條不紊的統籌好整個救災工作。

    有道是未雨綢繆,其實救災也是一樣道理,你事先準備充分,遇到事情自然不會慌張。開國以來,宋朝便頻發各種災害,故而朝廷一直都非常重視倉儲預防措施,廣設各種常平倉、義倉、惠民倉、廣惠倉……其中,常平倉主要負責賑糶,廣惠倉補其不足,義倉負責賑貸與賑給、惠民倉主要負責濟貧,四種倉庫相互配合,在全國範圍內,組成一個完整的救災倉儲體系。

    作為京師之地,自然更是各種備災糧倉密佈,足有一百三十座之多。文彥博上任以後,曾親自視察了所有的救災糧倉,查處了一批貪污義倉的蠹蟲、並委派監察禦史,將日常監督形成制度。

    在他的嚴格要求下,一百三十座糧倉,始終處於飽滿狀態,足夠京城百姓食用兩月之久,這是他和富弼最大的信心源泉。手裡有糧,心裡不慌,文彥博將開封城所在在職和閒散官員數千人,具體分配到每一個街坊中,每一名官員,全程負責十戶家庭的救濟和安置。

    他要求所有官員,都必須熟悉自身所負責的人家,並將其年齡、性別、姓名登記造冊,使下發物資、安置百姓有的放矢,也便於災後評價官員的工作成果。

    同時,所有建在高處的宮觀建築、軍營設施、乃至私人宅第,都被朝廷徵用,以安置從低窪處轉移來的百姓……甚至王公大臣的府邸,都被要求接納一定數量的災民。

    而宋朝的王公貴族們,此時也表現出極高的風度,他們不僅允許災民在自家房舍居住,還負擔起他們的衣食來。宋朝‘仁愛’的社會風氣如此,如果拒絕的話,會被別人視為冷血自私,完全無法立足。當然,更多是出於這個時代,人們被儒家思想薰陶出來的自覺……

    文彥博還命人在夷山搭建帳篷,解決了幾萬人的住宿問題。又在城中徵集男丁,前往加高加固黃河堤防……因為黃河的河堤,要高出開封數丈,因此反而成了大水中難得的陸地。但若是黃河一旦決堤,汴梁城就徹底變成水晶宮了,也不知官家能不能當成龍王爺。而且文彥博這一招,還解決了城中百姓的住宿問題,也讓十幾萬壯男不至於無所事事、為害京裡。

    其實大宋朝論救災經驗之豐富的,富相公說自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然而他更清楚,這種需要領導人物強力決斷的時候,兩個聲音同時說話,只會造成工作的混亂。所以文彥博抓大的方面,他則關注細節、查遺補缺。

    不要以為這樣就輕鬆了。恰恰相反,這些不起眼的工作瑣碎細緻、極為繁重,富弼卻毫無怨言的承擔下來,每天默默工作的十個時辰,只在實在撐不住時,才會眯瞪一會兒。為了不至於睡得太死,他把枕頭換成一截圓木,這樣只要一翻身,就會驚醒。

    而且富弼也比文彥博更注重受災百姓的心理按摩……那是災民些人,是全天下最驕傲挑剔的大宋臣民,不是給他們個地方睡、給他們口乾糧吃,就可以再也不聞不問的。為了讓蟻聚在一起的民眾,不至於因為煩躁情緒,而發生惡性治安案件,以至於引起騷動。富相公下令開封城所有官妓,每日為百姓義演,太學生和國子監的監生們也被他調集起來,每日裡走訪百姓、瞭解他們的不滿,彙報官員們工作的缺漏,作為一種監督。

    正是在這兩位頂級文官的完美配合下,開封城才能在如此巨災之下,依舊井然有序,民眾情緒穩定,沒有任何惡性案件發生……當然,溫情脈脈之下的嚴刑峻法,起了重要作用。

    ~~~~~~~~~~~~~~~~~~~~~~~~~~~~~~~~~~~~~

    因為洪災,太學早就停課了,陳家所住的宅子,也湧進了數百號災民。雖然他也很贊同朝廷的這一決定,但不代表他能忍受,和幾百號人擠在一個院子裡。

    他便花大價錢,買了一條船……在這個水漫汴梁的時候,船價是平時的十倍,且有價無市。但陳恪還是通過趙宗績弄到,一條有船艙的平底船。晚上就住在船上,白日裡,便和幾個兄弟劃著船,在汴京城的街道上玩耍。

    他們的行為絕不突兀,而只是千萬同道中的一員罷了。自由慣了的東京市民,焉能整日拘於方寸之地?於是紛紛找船下水,像平日一樣走親訪友、遊玩作樂。但船的數量有限,價錢也太高昂,絕大多數市民就算負擔得起,也不會為了幾個月的大水,而花這個錢的。

    好在宋朝的城市是商業化的,汴梁城更是如此,什麼是商業化?就是需求導向生產。馬上有商人,用木板、竹竿,紮出各種簡易的排筏,也不賣,按日租給想要遊玩的市民。此項生意一經推出,馬上大為火爆。每日裡雇船的市民成千上萬,多少排筏都會被搶光。

    於是,沉寂數日的汴梁城,重新熱鬧起來,只是街道上的車馬行人,被密密麻麻的舟船所取代。人們也在短暫的不適之後,開始享受起這種非同尋常的體驗來。除了乘船出遊外,水性好的人們,直接扒得赤條條,撲通撲通跳下來,戲水逐浪,賣弄身姿起來。

    但要想吸引目光,游泳其實不是什麼好辦法,那些玩水秋千的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們在豎立著高高秋千架的畫船上,蕩起了秋千。只見他們越蕩越快,越蕩越高,一直把秋千蕩到與秋千架相平,才猛地雙手脫開秋千繩,縱身飛向空中。瞬間,在藍天白雲間翻了個筋斗,像一隻輕靈的燕子鑽進水面,漾泛了朵朵浪花……

    這種高難度的表演,需要技巧與勇氣,向來被視為勇敢者的遊戲,京中少年爭相為戲,以展示自己的勇氣。

    還有一種受歡迎的運動,是打水球……實質是陸地所踢的鞠,只是在水裡用手打罷了。

    除了這些自發的體育運動外,還有在水裡表演傀儡戲、水煙火、丑角戲,向人們討取賞錢的藝人,這些人更有觀賞性,給市民們的水上生活,增添了許多歡樂。

    自然,也少不了划船販賣酒食茶湯的,雖然受水患影響,提供的商品種類,遠遠不能與先前相比,卻也稱得上琳琅滿目,任君挑選了。

    陳恪還從沒見到過,這樣的一個城市,、這樣的一群百姓,他們不僅沒有被百年不遇的水災玩死,反而要活活把水災玩死。

    得對生活有多強大自信和熱愛,才能有這樣的心境和興致?

    怕也只有這個沒有暴政的溫柔王朝,才會有此等奇景。從這個角度講,大宋朝的文官,又是最優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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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1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零章 狄青危局

    然而這些最'優秀'的文官,在恪盡職守的同時,依然沒有忘記,掃除威脅到他們地位的異己分子……

    坐在搖搖晃晃的平底船上,陳恪分明嗅到,空氣中除了潮濕腐壞的氣味外,還有濃濃的陰謀氣息。

    大概是三天之前,他在與同學們走訪受災市民時,便聽到到處有人在議論一樁傳聞。

    傳聞產生的地點是大相國寺,而所涉及的人物,則是大宋樞密使狄青狄漢臣……

    水火無情,龍王爺不會因為你是大元帥,就讓水躲著你家不淹。狄青和大量的達官顯貴,家裡一樣被淹了,沒辦法,只能往高處搬。許多人家選擇了同僚的宅邸借住,也有住進軍營裡的。但狄青沒有去叨擾同僚,更沒有回到他出身的軍營,而是搬到相國寺中居住。

    相國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雖然這時候,那位姓魯的胖和尚,還沒有到寺裡看菜園子,但它在大宋、乃至在東亞已是無人不知、人人嚮往的了。但並非是它的宗教地位有多高,而是這地方,實在太繁華了……

    作為河南老鄉,大相國寺的和尚們,絕對是少林和尚的前輩和老師。堂堂一個佛寺,居然是大宋最著名的商業交易中心和貨物集散地。作為大宋的國寺,它佔地千畝之多,僧房零零散散,而中庭則可容納萬人,乃是汴京城難得的大宗商品交易地。 '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天下貨物,山積雲委,眩耀人目'。不要說大宋的商人了,就連海外商賈也慕名而來。

    而寺裡的和尚,不但不排斥這些商業活動,反而積極的投身其中,做起了牽​​頭交易、坐地抽佣的經濟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富可敵國。要問此時世界上最大的交易所在哪裡,不用懷疑,大相國寺是也!

    比起宋朝前輩來,少林寺什麼的簡直弱爆了。

    以宋朝在世界的經濟地位看,相國寺就好比美國的華爾街。

    這樣一個異常繁華的商業區,一是熱鬧、二是嘈雜、三是平民商賈聚集,這就決定了,不會有高官顯貴在此躲避水災。狄青選擇這裡,其實是鬧中取靜,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文官,遠離令他窒息的政治空氣。

    更何況,這裡有無數平民百姓。在這裡,他能感到自在、感到被尊重,所以狄青帶著全家,搬到了相國寺中。

    大宋全民偶像,堂堂樞相大人,竟然蒞臨相國寺,寺裡的和尚自然歡喜無比,將最好的禪房讓出來,給狄青一家居住,還不許人往外傳。

    然而在大相國寺這樣人多嘴雜的地方,他的行蹤還是很快就暴露了,從此,這位全民偶像的一舉一動,便被置於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一些關於他的傳說,也迅速在汴京城流傳開來。

    人們傳說,時常能在半夜時分,看到狄青在相國寺的正殿高視闊步、軒昂往來,而且身上穿著一領黃色的衣袍。其實真相是狄青不欲引人注目,故而藉了和尚的僧衣穿在身上,而僧衣的顏色是土黃,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

    但是坊間新聞的升級性是無敵的,轉眼就變成了狄青穿黃袍登殿……而在'黃袍'傳言之前,人們便曾謠傳狄青家裡面,夜間有怪光照耀天空。其實是狄青的管家,在家裡打醮,只是忘了向開封府報備……第二天便傳遍汴京,說'狄樞密家夜有光怪燭天'。

    除此之外,據說狄青家的狗,還突然長出了犄角。街頭巷尾亦流傳著'漢似胡兒胡似漢,改頭換面總一般,只在汾川河子畔'的歌謠……按說狄元帥這樣的超級名人,各種趣聞軼事自然多不勝數,市民們也只把這些傳聞,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說說也就罷了。

    但是陳恪卻從中嗅到了濃重的陰謀氣息……在他看來,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聞,都會觸動帝王最敏感的神經!

    黃袍加身的,那是太祖趙匡胤。當年權傾一時的曹利用,他侄兒就是因為穿淺黃色的襖子被人陷害下油鍋烹死的,連累曹利用也貶謫房陵,在路上被迫自殺了,可見皇帝對這種顏色的敏感……

    而當年篡唐自立的朱溫,發家之前,半夜裡宅子裡也是怪光沖天,鄰居們以為著火了,都趕過來救火,結果什麼也沒到。這跟狄青家裡發生的異象,簡直是太像了。巧的是,朱溫當年所住的午溝,正是狄青的府邸所在。

    朱溫是造反起家的,所以這些傳聞背後的意思太明顯了;至於那狗長犄角,那是祥瑞,聯想起太祖皇帝篡位前,家裡發聲的一系列怪現象,就差給狄青家門口掛一塊'開張造反'的招牌了。

    至於那首歌謠,更是直接把狄青,打成一個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外國人,這得多大仇才能造這種謠啊?

    如果這些事件孤立出現,只能說是湊巧,但現在,接二連三地,十分有層次的,指向同一個人,就不能不說明,這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了……

    “狄漢臣確實處境堪憂了……”歐陽修的事務也很繁重,好些日子了,才得了半天的假期,叫陳恪劃著船出去,到一處人少的地方陪他釣魚。

    聽陳恪講起他的擔憂,歐陽修毫不諱言道:“知制誥劉敞,已經把狄青所有的奇聞怪事羅列出來,寫成了奏章,最後歸納出一個主題——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後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

    “無恥!”陳恪面沉似水道:“怎麼能這麼無恥呢?”

    “唉,”歐陽修嘆口氣,甩出釣線道:“其實京中百官,皆有此等擔憂,劉敞不過是把它說出來罷了。”

    “老師也有這樣的擔憂麼?”陳恪沉聲問道。

    “老夫……”歐陽修定定望著魚漂,搖頭道:“自然相信狄漢臣是忠的。”

    “……”陳恪鬆了口氣,要是歐陽修也不站在狄青這邊,那真是毫無希望了。

    卻聽歐陽修接著道:“其實,諸位相公、滿朝百官中,也找不出,認為狄漢臣會造反的。”頓一下,他幽幽一嘆道:“但是你得明白,官場就是這樣,擺在檯面上的說法,往往都是用來掩蓋真實目地的藉口。”

    “這個我懂,”陳恪點點頭道:“就是有人想做掉狄元帥。”

    “對。”歐陽修頷首道:“就是有人想趕走他。”

    “怎麼就盯上狄元帥了呢?”雖然早就猜到了,但被證實的感覺,很不好。陳恪氣憤道:“他又不是第一個當上樞密使的武將!”

    “那些武將,都沒有狄青的戰功大、威望高、年紀輕。何況,現在另一位樞密使王元輔也是武將,自然會引發文官們擔憂……難道這是文臣武將分庭抗禮的開始?”

    “狄元帥是平民和武人的偶像,若這樣無過而逐,誰還再為官家賣命?”陳恪冷聲道。

    “這也正是他被逐的原因。”歐陽修嘲諷的笑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名者才是好男兒,豈能讓一個武人搶去所有的風光?”

    “老師怎麼看?”

    “狄青是忠臣加功臣,朝廷要善待他。”歐陽修想也不想道。

    “老師準備上書反駁劉敞麼?”陳恪希夷的問道。

    “反駁自然是要反駁的,”歐陽修淡淡道:“但是,如今整個官場對他充滿敵意,狄漢臣強留下來又有何用?還不如去地方上,當個節度使逍遙自在,過上些年,朝廷用人,自然會再次想到他。”

    “老師……”陳恪的呼吸粗重起來,若非對方是他一直很敬重的歐陽修,陳恪怕是要用魚竿抽人了。

    “你是不知道,狄漢臣這四年樞密使,是怎麼當下來的。”歐陽修看看他,見他一臉的憤慨,輕輕一嘆道:“要是換了我,早就主動請辭,離京哪怕當個縣令,也不受這份窩囊氣。”

    “我知道……”陳恪輕聲道:“他飽受同僚排擠,朝廷大事,從來沒有他出言的份兒,就連他的下屬,也敢公然挑釁他。”

    “對。”歐陽修頷首道:“世人只為功名累,狄青就是名利心重了點。扔了這個官又能怎樣,不就一身輕鬆了嗎?”

    這不是歐陽修在說風涼話,而是宋代士大夫的共同思維,他們做官,講得是順心,這京官做得舒坦,就當下去,不舒坦,便請求外調……反正工資一分不少拿,還能不用早朝睡懶覺。

    陳恪想了想,覺著歐陽修說得不錯啊……何況他當年,也是這樣勸狄青的,幹嘛要當那個樞密使?不是自找不痛快麼?

    “那老師,準備怎麼辦?”

    “我也寫份奏章,駁一駁劉敞。”歐陽修頓一下道:“同時建議官家解除狄漢臣的樞相一職。”

    “……”陳恪沉默良久,幽幽道:“老師以為,千百年後的史官,會怎樣寫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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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一章 理想

  在見歐陽修之前,陳恪曾經去過一趟大相國寺。
  
  他忘不了,自己當初勸狄青,不要接受樞密使一職時,狄元帥那強烈的反應。所以陳恪必須要知道,此刻的狄青,又是何等心境…。這直接決定了事情的難度。
  
  聽說陳恪到來,狄青十分高興,他爽朗的笑著,責怪陳恪道:“來京半年,也不到我家裡坐坐,難道還在生我的氣?”
  
  “是的。”陳恪點點頭,近距離觀察,他發現幾年不見,狄青衰老得可真快,鬢角斑白、皺紋隱現…,當初的大帥哥,已經變成老帥哥了。
  
  “嘿,這氣性,可真大。”狄青讓他坐下,有些蕭索的笑道:“聽說你要參加這科的大比,不來也好,不來也好哇……”
  
  “我這不還是來了麼?”陳恪說著望向狄青道:“元帥,四年了,你這樞密使,也當夠了吧?”
  
  “嗨。”狄青搖頭苦笑道:“想不到四年不見,我們還要繼續同一個話題。”
  
  “但想必元帥兩時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了。”陳恪輕聲道。
  
  “是啊,”狄青長身而起,背手走到門前,望著外面漫天的雨幕道:“四年時間,說起來一點不長,對我來說,卻是滄海桑田、恍若隔世。”
  
  這是當然了,四年前,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指揮千軍馬萬的大元帥,人生是何等豪情壯志?四年後,雖然貴為樞密使,過得卻是鬼一樣的日子,你讓狄青怎麼能不唏噓。
  
  “我這次來,是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聞。”陳恪也不跟他磨嘰直截了當道:“元帥深諳兵法,應該清楚,自己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狄青久久不語,雨簾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鋪就的臺階上,不斷濺起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角。
  
  “退一步吧,元帥,退一步海闊天空。”陳恪起身,走到他身後道:“你的偉大不需要一個虛位證明。”
  
  陳恪這話,說得極為得體,一方面暖心:另一方面,也提醒狄青,你這個樞密使,不過只是空頭而已權柄,都在宰相那裡呢。
  
  如果放在幾個月前,他肯定說不出這樣的話,顯然在京城經歷了這麼多事,陳恪也漸漸成熟了。
  
  狄青聞言心裡暖洋洋的,但他轉過頭,認真的看向陳恪道:“仲方,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說狄青你就名利心輕點,扔了這個官又能怎樣,不就一身輕鬆了嗎?但是我不能,我必須要在這兒。”他的語氣帶著些激動的顫抖,一字一頓道:“不管多難,我都要在這兒。”
  
  “為什麼?”陳恪無法理解道。
  
  “你不是賤兒出身,不知道沒有希望的人生是多麼的讓人絕望。這天下,對軍卒們是多麼的不公平!”狄青壓抑著憤懣道:“只要當兵,就要被像牲口一樣刺印,從此被人輕視、被人侮辱、前途更是一片黑暗。”
  
  他的雙目投射冇出最堅定的光,對陳恪道出自己埋藏最深的心曲:“是的,我確實是孤軍深入,到處都是敵人,每日都活在煎熬中。但只要我在這兒,天下賤兒便知,朝廷有此名位相待。”狄青聲音很輕,卻字字印入陳恪心口道:“人有了希望,才會奮進,才有可能擊碎不公,為此,無論多難我都要待下去!”

  “……”陳恪的眼睛濕潤了,他萬萬想不到,狄青戀棧不去,竟是這樣的原因。這世上最動人,不是政客們口中的豪言,不是女子眼裡的淚水,而是高貴的方式,對不公的不順從……
  
  他深深作揖道:“元帥,陳恪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  
  經過一番設計,陳恪才來找歐陽修,提出他薦謀已久的發問:“史家會如何評價?”
  
  “史官自當秉筆直書。”歐陽修這個翰林學士,目前的主要任務,便是與宋祁一道重修《唐書》,哪怕是現在治水任務如此繁忙,他也依舊筆耕不極,每日裡對那些歷史人物青史定論、點評臧否,自然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
  
  “那老師怕要難逃千古駡名了。”陳恪淡淡道。
  
  “哦?”歐陽修也不著惱,他對這個學生極為喜愛,自然會聽他的後文。
  
  “敢問老師,何時會修《宋史》?”陳恪問道。
  
  “自然是…。”歐陽修面色一變,低聲道:“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自然是宋朝滅亡、新的朝代建立後,才會修《宋史》了。
  
  “老師是史學大家,自己在修《新五代史》,又奉旨修《唐史》。”陳恪道:“難道會以為了這世上真有不滅的王朝?”
  
  “哪裡會有千年的王朝……”歐陽修搖頭唷歎,望著茫茫的水面,見幾支水鳥掠過,道:“從夏啟家天下,有了國的概念後,已經歷了多少朝?哪個君王不想千秋萬代?可國家是有氣數的。應運而生、氣盡而亡,從無倖免,我趙宋豈能例外?”
  
  “那以老師看,如果大宋亡國,最大的兇手,可能來自哪裡呢?”陳恪追問道。
  
  這也就是在言論自由的大宋,要是在別的朝代,歐陽老師早就大耳瓜子扇上了,哪會跟他多費口舌:“歷朝之亡有兩種原因,一個是農民造反,一個是權臣篡位。”頓一下道:“但我大宋,情況有些特殊…”
  
  “怎麼個特殊法?”
  
  “對我宋室威脅最大的,是異族入侵。”歐陽修面色憂慮道:“遼朝實在太強大了,現在又多了個西夏,一旦兩國聯手,足以讓我漢人亡國。”儘管歐陽修是大史學家,也無法料到,真正致命的敵人,非遼非夏,而是一個目前還未被宋朝知曉的小部落。
  
  但是,宋朝自太宗以來,屢戰屢敗的外戰記錄、兵臨城下的澶淵之盟、還有那李元昊帶來的切膚之痛……一樣樣恥辱所去不遠,讓哪怕最樂觀的宋朝人,也明白自己國家在軍事上的弱勢,何況歐陽修這樣的部堂高官。
  
  “有朝一日我大宋亡國,新朝的史家,就會像老師這樣,去回顧前朝亡國的原因?”陳恪定定望著老歐陽道:“他們一定能發現,我們大宋的軍隊,在開國時,是那樣的能征善戰、滅國無數,為何短短幾十年,便墮落到誰也打不過的地步。老師覺著,他們會怎樣看這個問題?”
  
  在後人看來,陳恪的問題除了大膽之外無甚新意,然而宋朝人卻從沒試過,這樣的逆向思維。這就是所謂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很多之前從沒想過的道理,便浮現在歐陽修的心中。
  
  “……”歐陽修深深震撼,沉默許久,方極為緩慢道:“國…策…使.....然……”
  
  歐陽修平生不說謊,又是個史學大家,自然很清楚,大宋朝武力的墮落,就是始自太宗皇帝,定下重文抑武的國策。
  
  “老師明見。”陳恪真心實意的恭維一句,說出了心底的話道:“但我認為,是始於文官們的權力欲望。他們太想控制一切,太想讓這個世界,變成自己想要的那樣。”頓一下,他滿是嘲諷道:“是的,他們成功了,成功的把大宋朝,變成了他們的樂土,可這天下,不光一個宋朝,還有遼國、西夏、交趾、吐蕃、以及許多潛在的威脅……”
  
  “像我大宋這樣惡劣的國防環境,縱觀歷史、絕無僅有。卻偏偏我大宋的武將,是歷朝歷代中,最沒有地位的!就算大宋的七成收入,都投入到軍費上,把士兵全都武裝到牙齒。文官們難道不知道?一頭綿羊帶領獅子,獅子也會變成綿羊麼?”陳恪冷笑連連道:“我真不知道,咱們大宋的文官,和國家有什麼仇,在這個虎狼環伺的環境中,還要拔掉自己利爪和牙齒,這不是作死又是什麼?”
  
  “……”歐陽修沉默了,他的面色晦明晦暗,顯然內心極不平靜,半晌才有些鬱悶道:“難道我不是出於,保護狄漢臣的目地麼?”
  
  “嘿,老師這輩子,被人誤會的事兒還少麼?”陳恪哂笑道:“瞭解你的人,自然相信你是為了他好;可還是有很多人會認為,這只不過是你用花言巧語,驅逐狄青罷了。”說著,他面色鄭重道:“狄元帥這樣德才兼備的名將,註定要名垂千古的,老師必須要慎重。”
  
  “唔……”讓陳恪這番說,歐陽修發現自己確實孟浪了,若是這時候上疏,看上去就像給文彥博打先鋒,那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如果狄元帥此去,再有個三長兩短。”陳恪加上最後一把柴火道:“老師的千古英明,怕是要毀於一旦了。”
  
  “臭小子。”歐陽修先是面色一緊、旋即笑駡道:“敢嚇唬老夫。”
  
  “我所說,絕非虛言。”陳恪搖頭道:“狄元帥若是離京,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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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1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二章 對策

    “邵先生給他算過命……”陳恪心中暗嘆,他沒法說,我知道歷史啊。只好把邵雍拿出來說事兒。說著,手中露出一枚金錢道:“當年狄元帥平南,邵先生曾遠遠看過他一面,我當時就在身邊。”

    歐陽修拿過那枚金錢,看著上面的篆體,確實是難得的'邵氏金錢',便問道:“邵先生是怎麼說的?”

    “他說,狄元帥生得絕好面相,只是印堂有疤,若不除去的話,命中便有一劫,會應在下一個本命年上。”陳恪早想好了說辭,眼也不眨道:“這一劫就是一道鬼門關,只有汴京的王氣能壓住他命裡的煞氣。”

    “狄漢臣今年四十九……”歐陽修面色陰晴不定道:“邵先生真是這樣說的?”

    “老師可以寫信求證。”陳恪一臉坦然道。所謂'君子可以欺之方',這種事,歐陽修怎麼問得出口?

    老歐陽被陳恪說得有些懵了,魚兒咬鉤也顧不上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

    “狄元帥是樞相,去留只能由官家決定。”陳恪沉聲道:“我最怕有人拿太祖的例子說事兒,所以懇請老師,先行打消官家這層顧慮。”

    “怎麼說?”

    “分三層講。”陳恪道:“一,如果只是因為擔憂,就要除掉自己的將軍,朝廷法度何在?天理良心何在?以後還有誰,會為大宋領兵?二,現在的武將,已經不是五代時的武將,現在的皇帝,也不是五代時的皇帝。大家心裡,只有姓趙的才能當皇帝,不會再有第二個太祖。第三,若是官家還擔心狄青,就更應該讓他當這個樞密使。因為樞密使手裡沒有任何軍隊,亦無法撇開皇帝和下屬,單獨調動軍隊。何況,他本人在京裡,一旦真有不臣之舉,只消健卒數人,便可擒拿歸案。反之,若是放他離京,一來,他手裡有了軍隊,二來他遠離京城,這豈不是事與願違麼?”

    歐陽修聽了,哈哈大笑,望向陳恪道:“蜀人雄辯,我這次真是服了。”

    “聽老師的話,好像還見過哪位蜀人?”

    “就是你那未來岳父,蘇洵蘇明允。”歐陽修笑道。

    說起蘇洵來,此番來到京城,確實不同往常。靠著張方平的推薦信做敲門磚,他見到了文壇盟主歐陽修,歐陽修馬上就喜歡上了這個人和他的文章,並向他的老朋友,宰相富弼、使相韓琦等人推薦。

    在短時間內,蘇洵便和京城裡的名臣都建立了聯繫。在蘇洵看來,似乎飛黃騰達就在眼前了……然而事與願違的是,除了歐陽修之外,那些頂級大臣,都喜歡他的文章,卻對他本人不予置評。

    這讓蘇洵無比失望,他反復思考,難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但那些喝彩聲,確實是發自肺腑,自己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可是為什麼,這些人都不向皇帝推薦自己呢?

    這就是宿命啊!所謂人不能跟命抗,就是這個意思。如果十五年前,他第一次來京城時,就想到這個辦法,他不難博取功名,因為那時候,正是大宋遭受西北慘敗,官家勵精圖治,打破一切陳規陋習,只要是有用的想法就都會採納。然而之後的慶曆新政裡,就有很重要的一條,叫——'抑僥倖'!

    '抑僥倖',就是不許越級提拔人才的意思,從那之後等級制度牢不可破。人人都是體制內的一份子,誰都得維護它。想要功名,可以,考去……想要破例,沒門。

    更何況,蘇老泉文章寫得超邁古人、獨步當時不假,思想也是最純正的儒家思想。可是當年孔子、孟子周遊列國時,難道就得到了什麼好果子吃?因為儒家學說本身就存在著極大大缺陷,在初創者時代就沒有完善過。更何況時代已經過去千年,怎麼能用先秦時誕生的思想,去解決現在的問題?

    所以大佬們只是單純欣賞其雄奇的文章,而對他的治國思想嗤之以鼻,陳恪其實懂這番道理,但真的不忍心跟蘇老泉說……對於一個快五十的人來說,這樣的現實太殘酷了,還是讓他繼續迷惑下去吧。

    ~~~~~~~~~~~~~~~~~~~~~~~~~~~~~~~

    歐陽修是個純粹的君子,只要你能讓他認為有道理,就不愁他不挑擔子。所以從他那裡離開時,陳恪感覺心裡的大石,已經要放下一半了。

    其實他心裡挺歉意的,因為這件事,注定要得罪文彥博等一批頂級大臣,然而除了老歐陽之外,陳恪實在無人可求……趙宗績倒是更能在官家面前說上話,但這種頂級武將去留的問題,實在是太敏感了,小王爺肯定要避嫌的。

    甚至連柳濠這樣的前武將都要避嫌,以免有人認為這裡面有小團體,事情就複雜了。

    歐陽修卻看得開,還安慰陳恪道:'我這輩子開口就得罪人,蝨子多了不癢,不差再多幾個了。 ’

    其實還有個人,他也能去求一求,但圍繞著狄青的命運,注定會有一場持續太久,卻異常激烈的戰鬥,必須要保存好實力……現在戰鬥還沒打響,自己豈能上來就把底牌打光?

    回去的路上,陳恪讓船靠在了竹林庵附近……柳家的宅院也不能住了,全家便搬到這裡。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來給柳月娥換藥,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因為老太爺有吩咐,柳月娥傷好之前,他可以隨意出入,因此陳恪一路暢通無阻,便到了後院的客房中,柳月娥早就等在那裡。

    輕車熟路的剪開絹帶,陳恪仔細看傷處,笑道:“終於長好肉了。”

    柳月娥點點頭,沒有說話,自從受傷之後,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裡也不大說話,每天沒白沒黑的打坐調息。家裡人以為她這是為了盡快痊癒,陳恪卻清楚感受到,女孩身上的傷雖然好了,但心裡的創傷,短時間內難以癒合。

    陳恪知道,她所受的心靈創傷來自兩方面,一個是小環的死,並不是開解幾句就能抹平的。一個是自己退婚,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卻導致相同的後果,那就是讓她深刻懷疑起自身,這十八年來,是不是全都錯了……

    前一方面,陳恪可以繼續開導,但後一方面,他每次出現,對她都是一次傷害加深。這讓陳恪十分歉疚,總想著盡力補償她一些……從藥箱裡拿出個精緻的粉色瓷瓶,他獻寶似的遞到柳月娥面前,笑道:“你猜這是什麼東東?”

    柳月娥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搖搖頭,繼續出神。

    “這是我費盡心思,才討來的一瓶宮裡用的玉容膏。”陳恪笑道:“這東西你聽說過麼?”

    柳月娥搖搖頭。

    “楊景宗你總見過吧?”陳恪笑道。

    柳月娥點點頭,提起那位大爺,京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人乃是章惠皇太后的叔伯弟弟,年輕時是京中無賴,因為犯罪被黥面刺配,後來與當上皇太后的姐姐相認,一下子飛黃騰達,成為京中一霸。

    不知道陳恪為何突然提起那個俗人,柳月娥探究的望著他。

    陳恪指指面頰道;“你看他這裡的皮膚,有什麼異常麼?”

    “沒有……”柳月娥搖搖頭道。

    “他當年可是被黥過面的,但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皮膚光潔如昔,就是這種御藥的功勞。”陳恪笑道:“當年狄元帥凱旋,官家就賜予他一瓶這個,雖然狄元帥沒用,但官家也沒收回,讓他隨時改變主意,便隨時使用。”

    “看來是很貴了……”柳月娥終究是個女人,就算再低落,也無法抗拒,能消除她身上疤痕的靈藥。

    “貴倒不貴,主要是這種藥,可以幫助軍漢和犯人逃脫,所以被宮中嚴格控制,只有經過官家的旨意,才能得到一劑。”陳恪笑著遞到她手裡道:“每天早晚用一次,看看效果如何。”

    柳月娥輕輕握住那小瓷瓶,小聲道:“謝謝……”

    “不必客氣。”陳恪微笑道:“沒有別的事,明天我就不過來了。”

    “……”柳月娥身子微微一滯,點點頭道:“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別跟我這麼客氣,我真不習慣。”陳恪笑著起身道:“我先走了。”

    柳月娥站起身道:“你等等。”說著回了自己的閨房,過一會兒,她拿著一個紅色的信封回來,遞到陳恪手裡道:“你的庚帖……”

    “哦?”看到苦求不得的庚帖就在眼前,陳恪卻一點也不興奮,道:“怎麼在你手裡?”

    “我趁著家裡亂,偷出來的。”柳月娥面色蒼白的笑笑道:“從此以後,咱們再沒有一點瓜葛,你也不用理會我爺爺的要求了。”

    “承諾不是在紙上,是在心裡的。”陳恪搖搖頭,沒有接那庚帖道:“我既然答應了令祖父,就一定會做到的。”

    “你怎麼可能做到……”柳月娥搖頭道:“太不現實了。”

    “我要是能做到呢?”陳恪哈哈一笑,望著柳月娥道:“咱們打個賭怎樣?”

    柳月娥卻搖頭,表示沒興趣。

    “賭一下吧。”陳恪笑道:“我贏了,可以要求你做一件事,你贏了,也是如此,就這麼定了!”說完擺擺手,大步的離開了。

    望著他灑然離去的背影,柳月娥久久不動,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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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特立獨行

    城北萬壽觀一帶,是陳恪他們負責的災民區域。這麼說有些吹牛皮,因為具體事務都是由官員負責,太學生們只是從旁協助,完成些交代的任務罷了。

    因為陳恪有官身,所以便成為了,太學生們與官員之間的聯絡員,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到觀中,向官員彙報災民的健康、情緒以及太學生們觀察到的各種情況,官員們也會向他下達最新的命令。

    這天,他剛走到用作辦公的便殿,就聽到裡面傳來爭吵聲,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門突然開了,便見群牧司都監韓平氣衝衝的出來,大叫道:“王介甫,你不要太過分了!本官這就把衙門讓給你,我去富相公那裡另謀去處!”

    說完,甩開周圍阻攔官員的手,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官員們急忙跟了出去,還七嘴八舌道:“這人太傲了,真是狂得沒邊了。”

    “才來幾天啊,就要我們都聽他的,這不是鳩占鵲巢麼?”

    “就是,我們原先幹得好好的,憑什麼要聽他瞎指揮!”

    “看他這下怎麼收場,我看今天就得捲舖蓋滾蛋!”

    陳恪聞言不禁苦笑,裡面這位大哥,殺傷力果然驚人啊。

    與官員們相反,他邁步進了便殿,只見吵架的另一方,正端坐在案後翻閱資料,渾若沒有任何事發生一般。

    聽到有人進來,那人也不抬頭,只是冷冷道:“怎麼不跟你們上司去,不怕被孤立了麼?”聲音鏗鏘冷冽,十分的提神解困。

    “因為我不是他們的人。”陳恪苦笑道:“下官參見簽判。”

    那人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有棱有角、眉目分明,絕對稱得上相貌堂堂的臉。可就是……太不注意個人衛生了,臉和脖子明顯是兩個顏色,身上的官袍也顏色發黑,袖口領口都油亮亮的,這在注重儀表的大宋官員中,絕對屬於異類。

    不過這個年代的人,想法就是比較奇怪,他這樣‘衣垢不浣、面汙不洗’,世人不以為怪,卻多稱其賢……對了,這個人叫王安石。

    當前幾日,第一次見到他時,陳恪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大宋朝第一牛人、藐視天地人神鬼,敢叫日月換新顏的王相公,就這樣不經意的,出現在自己眼前!

    在一千年後的中國,只要是念過書的,就沒有不知道,這位被列寧同志稱讚為十一世紀改革家的王安石。在歷史教材裡,他的形象之高大,甚至遠超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恪的觀念中,王相公就算長得不那麼玉樹臨風,也該白脖子淨臉,看上去像個偉人吧。竟然是這個邋遢樣?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不過又不是娶媳婦,王相公髒點就髒點吧,離他遠一些,熏不著就是了。

    這個時候的王安石,已經名滿天下了。他是慶曆二年金榜傳臚,本來閱卷官評為第一的,但因為官家閱卷時,見他文章自然是極好,可王安石用了個典故,叫‘孺子其朋’,叫趙禎感覺不舒服。

    這個典故,出自《尚書》,‘孺子其朋,其往’,這是當年周公輔佐自己的侄子成王時,教導國君要誠心地將大臣們當朋友們看……趙禎當時年輕氣盛,自然不喜歡這種口吻,認為這個人不能當狀元,連三鼎甲都不准入,給落到了第四去。

    第四就第四吧,反正王安石根本不在乎這個,他一輩子都沒跟人提過,自己曾經中過狀元的事,這不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而是他太淡泊名利了……這從以後的日子裡,可以清晰的體現出來。

    宋朝規定,新科進士必須全部外放,甲科進士也不例外。但甲科進士有一個特權,就是在地方做官滿一任後,可以進京參加館閣試,這就是後來明朝庶起士考試的前身。一經此職,遂為名流,繼而由館閣為兩制,由兩制及兩府,可謂一條青雲直上的快車道。

    換了誰,得到這樣的機會,都得牢牢抓住。何況王安石在科舉時,還‘被第四名’了,在所有人看來,他將會借此機會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狀元之才,然而王安石偏偏連名都沒報,繼續在偏遠山區當他的知縣。

    這一年,王安石二十五歲。

    王安石也因為這次不同尋常之舉名聲鵲起,加之他為官清廉、頗有政聲。三年後,已經升任舒州通判的王安石,又得到了宰相文彥博的賞識,認為他這人能力出眾、政績卓越、品德高尚、淡泊名利,舉薦他入京為官……想想蘇洵同志的求之不得,便知道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官家便召王安石入京考試,要稱一稱他的斤兩,看看到底有沒有宰相說得那麼好。但是王安石又拒絕了,他在給皇帝的《乞免就試狀》中說到,文相公說我這個人淡泊功利,這是謬贊了。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兒,而是我家裡經濟條件太差,上有祖母、母親需要贍養,下有一幫孩子需要撫養,中間還有弟弟妹妹要成親,全靠我一個人的工資。如果在京城的話,物價太高,花銷太大,根本頂不住,希望朝廷理解。

    最終朝廷理解了他,此事不了了之。這一年,王安石二十八歲。

    經過這兩次的推辭不就,王安石由是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識其面,朝廷常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也……朝廷老是想授給他好差事,就怕他不接受。

    也正是因為有此賢名,王安石不講衛生,才會被視為名士風範,盲目模仿者,只能自取其辱。

    ~~~~~~~~~~~~~~~~~~~~~~~~~~~~~~~~

    轉眼又是三年,王安石又任滿了,朝廷任命他為集賢院校理……文彥博怕他再推辭,直接免試入館閣,此乃曠世殊榮也,享受這等待遇的,開國也不過寥寥數人人而已。而且是破格提升。

    人家文相公已經是兩任宰相了,圖你個後輩什麼?不就是惜才重才,想要為國家培養個未來棟樑麼?

    但王安石還是堅決拒絕了,這次,除了家貧之外,他說,朝廷數次命我入館,我數次推辭不就,如果弄來弄去,我最後還是入了館閣,還當上大官,人家會認為我是欲擒故縱、沽名釣譽的,這對於官場的風氣不利,我不能成為罪人。

    文彥博看了他的奏章,苦笑道:‘得了,不入館就不入吧。既然總是強調在京裡生活不起,就給他找個肥缺吧。這麼一個好苗子,怎麼能讓經濟問題,擋住他的仕途呢?’所謂宰相風度不外如是,只是怎麼就容不下個狄青呢?

    宰相一發話,很快便有新的任命下來,授予王安石群牧司判官一職。群牧司是幹什麼的?管著全國各地養馬的,前面說過,戰馬在宋朝意味著什麼,這是個肥得不能再肥的缺了。

    王安石這下實在不能推辭了,再推辭,就太不識好歹了,於是他在萬眾期盼中進京了,誰知還沒上任,就遇到這場前所未見的大洪災。這下誰也顧不上他了,王安石也不在意,默默的上任了。

    上任之初,因為他的名聲太大,上司對他還是極為客氣的,起先也確實相安無事,只是不知今天,怎麼就打起來了。

    陳恪和王安石接觸的不多,統共見了沒幾面,對於這個高大陽光的年輕人,王安石自然有些印象,點點頭,不苟言笑道:“呈送報告麼?負責的人不在,你放在我這兒吧,本官為你轉交。”

    “是。”陳恪便將手裡的劄子放在桌上,唱個喏道:“下官告退。”

    王安石接過那劄子,在封皮掃一眼,抬頭道:“你叫陳恪?”

    “正是。”陳恪點頭道。

    “曾子固認識麼?”王安石問道。

    “那是下官的師兄。”陳恪輕聲道。

    “呵呵……”王安石的臉上露出難道的笑容道:“我與子固情同兄弟。”王安石和曾鞏是同鄉,兩人素來相善。

    “聽子固兄說過。”陳恪點頭道:“小弟對簽判也是敬仰的很。”

    “哎,彼此彼此。”王安石讓他就坐道:“你的字典,我買了兩本,孩子們都很喜歡,用起來簡單方便,確實是件文教重器。”

    “簽判過譽了。”陳恪搖頭道。

    “這麼客氣作甚?”王安石奇怪道。

    陳恪心說,我這不是見了偉人,不敢大喘氣麼。

    兩人寒暄幾句,陳恪覺著,既然有曾鞏的關係在,自己不好裝著什麼都沒發生,便問道:“方才,我見韓都監氣衝衝走了……”

    “嗯。”王安石頷首道:“發生了些爭吵。”

    “事情似乎不小。”一般來說,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鬥氣來,下屬通常是裝聾作啞的,至少在明面上是這樣的。

    “確實不小,”王安石淡淡道:“我提議趁著公務停滯,把群牧司的帳目厘清,待到洪水退去,好我們各個馬場確定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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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四章 品茶

    “這是理所應當的。”陳恪心說,唯一不妥的是,你新來乍到,就提這種建議,實在太不低調了。

    “但是韓都監說,目下以抗洪救災為重,理賬的話,日後再說。”王安石淡淡道:“我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就把賬目交給我來釐清,結果韓都監找出各種理由、堅決不許。我說這些理​​由太牽強,結果就惹得他大發雷霆,下面人也都跟著走了。”

    “哦。”陳恪點點頭,笑道:“現在確實不是個好時候,相公們多半會息事寧人的。”

    “現在不查的話,等到洪水退了、盤點損失,他們還不想怎麼報,就怎麼報。”王安石搖頭道:“要麼把我調走,要麼就讓我查到底,沒有第三種可能。”

    陳恪也只是禮貌性的問一問,他可不想蹚群牧司的渾水,王安石也沒有牽連他的意思,略略說了幾句,便送客了。

    從觀裡出來,陳恪與同年們一起,照例走訪了鄰近的災民,卻見十室九空,已經不剩什麼人了,一打聽,原來今日有歌舞伎,在最近的戲台上獻藝,大家都去聽曲去了。

    眾同年聞聽十分興奮,便道:'我等可去戲台那裡走訪。’‘是極、是極。 '於是眾人便一道往觀前的平台走去,沒多遠,就看見一座臨時紮起來的戲台,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這時難得的不下雨,所以台上的樂曲聲,站在極遠處也能聽清。

    見陳恪他們來了,民眾們主動讓出空來,讓他們到前面,好聽得仔細……人心換人心,這些日子。太學生們的辛勤付出,災民們都感念在心。

    陳恪他們小聲道著謝。不一會兒。便到了台前。宋端​​平一看,小聲道:“我說怎麼聽著那麼耳熟,原來是那位小杜大家在獻唱。”頓一下,無比期盼道:“小杜來了。大杜還會遠麼。”原來那次在酒樓聽了杜大家的獻唱,他便徹底成了杜清霜粉絲。

    沒有讓宋同學失望。那小杜大家獻唱之後,便向觀眾介紹道,下面有情她的師傅。水仙子杜行首登場。

    觀眾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場寂靜片刻,直到一個穿著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淡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膚勝雪的女子款款走上台來,才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真是水仙子!”宋端平激動的大叫起來:“花魁竟然來平民聚集的地方獻藝了。不愧是冰清玉潔的水仙子,我太崇拜你了!”

    陳恪他們趕緊遠遠躲開。唯恐被認出,與這丟人的傢伙是一伙的。不過他們對杜清霜能出現在這裡,也是很佩服的。因為花魁這種金貴的物種,向來只出現在三種人面前,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風流才子。前者能給她們以庇護、中者有無盡的財富、後者則可以為她們提高名氣。

    這話聽起來過於現實,卻也無可厚非。自古紅顏易老、好景不長,對於這些吃青春飯的名妓來說,時間就是她們的本錢,必須把每一刻都效用最大化,才能從汴京城的十萬脂粉中脫穎而出,成為名利雙收的一代名妓。

    萬壽觀一帶,是貧民和平民聚集的地方,對名妓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可言,所以別說杜青霜這樣的十大花魁,就連小有名氣的官妓,都不會出現在這裡……反正官府只是讓她們為災民表演,也沒有限定,非得在什麼地方表演。

    但杜清霜不光來了,而且沒有絲毫的敷衍。她先唱了三首歌,但在觀眾們久久不息的掌聲中,又返場唱了四首,加起來一共七首。把個宋端平感動的涕淚橫流:“七首啊,整整七首歌,杜大家還從沒一次唱過這麼多呢。”

    “你才來京城幾天?”陳恪哂笑道。

    “我打聽的啊,”宋端平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在陳恪面前一晃道:“這裡面是水仙子的所有情報,我用了幾個月功夫,才收集齊全呢。”

    “真行。”陳恪笑罵道:“我宋叔要知道你當了狗仔隊,大耳瓜子早扇上了。”

    “和你這種糙人沒法溝通。”宋端平大搖其頭道:“水仙子就是藝術的化身,我是在追尋藝術的真諦,懂不懂?”

    “歌也聽完了,該幹正事兒了。”陳恪直搖頭,伸個懶腰道:“老規矩,每人走訪十戶,然後匯總到我這來。”

    今日災民都聚在一塊兒,正方便了陳恪他們,半個多時辰,就完成了今日的任務,接下來便是自由時間,他們一邊商量著去哪裡打牙祭,一邊往原先的山門、現在的碼頭走去。

    到了碼頭上,陳恪等人正在尋找他們的座船,卻聽得一聲悅耳的呼喚:“陳公子請留步。”

    陳恪等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披長長青色斗篷,手中打著絹傘的絕色女子,俏立在一艘花船之上,正朝他深深施禮。

    “杜,杜大家……”宋端平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眾人也是倒吸冷氣。

    “杜行首是叫我麼?”陳恪有些尷尬的揉揉鼻子。

    “正是。”那杜清霜直起身子,聲音低低道:“數度相邀,公子都不肯賜教,清霜只好覥顏在此等候了。”

    '謔……'眾人一起驚呼起來,望向陳恪的目光,是各種羨慕嫉妒恨。

    “呵呵。”陳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不是在下倨傲,只是事有不巧。”

    “不知今日公子是否有空。”杜清霜柔聲道:“方才聽著公子說,下午好像是無事的。”

    好麼,直接讓他沒法說別的了,陳恪見沒法推脫,只好硬著頭皮道:“好吧。”

    “憐花、惜月,快請陳公子上船。”杜清霜笑了,但這笑不是對陳恪,而是對他身邊的五郎道:“小弟你也來。”雖然是很淡的一抹,卻讓一眾太學生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原來冷美人笑顏偶綻,竟是如此的勾魂攝魄。

    “那,你們就先回去吧。”陳恪看那一眾失神的同年,也不用兩個小婢攙扶,便一躍上了船。

    五郎也跳上去,花船很快開走了,只留下碼頭上一地呆頭鵝般的太學生,他們心裡有兩個念頭,一個是,這一定是在做夢,另一個是,為什麼不會我也捎上?

    ~~~~~~~~~~~~~~~~~~~~~~~~~~~~~~~~~~~~~~~~

    畫舫的客堂十分軒敞精緻,四壁懸著淡綠的紗簾,四角各設一幾,几上設香爐、瓷瓶、又有點著山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這在如今的汴京城內,是極為難得的。

    客堂後端設一個琴台,上面擺設一具古琴,後端是矮榻,上面擺設著矮腳桌幾,主人和客人都坐在蒲團上。有婢女端上個極輕巧的描金小機,上面放著茶吊、茶碗、漱盂、口布之類,又有個婢女,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是十幾碟精緻的茶點。

    待茶吊中發出嗚嗚聲,杜清霜竟然親手為客人沏茶,只見她烏黑的頭髮高高綰起,目光專注而安寧。她用一塊手帕,墊著提起水壺,先註入茶壺與茶杯中,然後將裡面的水倒處,這才茶壺中放入一匙茶葉,是枝脈齊全的茶葉,而不是茶團上碾下來的茶粉。

    放好茶葉後,她又在壺中註入開水,又倒掉……

    然後她第三次注入開水,方才開始斟茶。只見她一手持壺,一手扶著手腕,如蜻蜓點水一般,把茶湯淋入盞內。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不帶絲毫煙火氣,任你原來肺腑生煙,或是滿心長草,看完後也會不知不覺心靜如水,波瀾不驚了。

    沒有加任何香料,杜清霜便伸手奉請。

    當兩旁的侍女,將茶盞奉到二位客人面前時,陳恪雙手接過茶盅。見那茶湯色澤青綠,渾不似平日所見的濃稠,登時滿懷期待。湊唇輕就,一縷芬芳順喉而下,溫潤清香,初時尚有絲絲苦味,過後則口齒漸漸生津,不禁由衷的讚嘆道:“這才是茶啊!”

    見他如此讚歎,杜清霜輕舒口氣道:“這是清霜自創的飲茶之法,連茶葉也是特意向茶商討要的,還擔心陳公子會嫌太清苦呢。”

    “可惜,可惜……”陳恪又品一品道:“這茶葉應該是極好的,可惜少一道工序。”

    “請賜教?”杜清霜微微笑道。

    “殺青。”陳恪笑道:“茶是新的好,但你直接用新鮮的茶葉來泡茶,不僅泡不出茶的真味,久飲還會中毒。”

    “有毒?”杜清霜神色一變道:“公子此言當真?”

    “是的。”陳恪點頭道:“茶葉需要殺青之後,才適合飲用。”

    “是麼……”杜清霜好奇道:“請問該如何殺青?”

    “炒。”陳恪笑道:“茶葉需要炒製,炒出來的茶,才能泡出真正的茶香,而且易於保存。”炒茶是茶葉史上的一大進步,大概始於南宋後期,現在還沒人懂。

    “想不到,公子還深諳茶道,”杜清霜認真道:“改日清霜一定按公子的法子試試。”

    “呵呵……”陳恪笑笑,把茶盞擱在桌上道:“久聞一見杜行首,可與傳聞不符啊。”

    “傳聞多繆矣。”杜清霜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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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2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五章 論曲

    畫舫行駛得十分平穩,讓人忘記這是在水上。

    “杜行首如此委屈奉承,”陳恪不喜歡兜圈子,一語道破杜清霜所圖道:“原因恐怕只有一個。”

    “清霜的確視歌唱為生命,”杜清霜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截了當,她卻搖頭道:“然而我這次等候公子,主要是為了說聲抱歉……那次在水榭,因為清霜管教無方,我那婢子讓公子蒙受非難。”

    她緩緩直起身子道“清霜一直想向公子賠個不是,但是登門造訪的話,怕會給公子帶來麻煩。今日來萬壽觀演出,竟得知公子也在此處,清霜這才冒昧相邀。”說著,朝陳恪鄭重行禮道:“請公子海涵。”

    “都是過去的事了。”陳恪搖頭笑笑道:“何況,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戲弄杜行首在先,才真是冒犯了呢。”

    “清霜一介煙花女子,”杜清霜微微搖頭道:“公子何談冒犯?”

    “能否讓人尊敬,不是看身份,而是看行為,”陳恪道:“單說今天,杜行首能來這裡演出,就值得在下尊敬。”

    “這算不得什麼……”杜清霜搖搖頭道:“只是與清霜的出身有關。”

    “此言怎講?”

    “清霜原是大名府人氏,雖算不得大家閨秀,卻也被爺娘捧在手裡、含在口裡。若非當年商胡決口,大水漫了家園,爺娘不幸相繼喪命,我也斷不會被嬸娘賣給人牙子。”杜清霜黯然道:“水災對普通百姓的傷害最大。我做不了別的,只希望盡可能地安慰他們。”

    “觸動杜行首的傷心事了。”陳恪抱歉道。

    “無礙。”杜清霜搖搖頭道:“說出來也就不傷心了。”

    “不錯。”陳恪點點頭。

    “第二樁事。是為了感謝公子。”杜清霜再給陳恪斟一盞茶道:“幸虧你提前警告。我們才得以及時轉移,不然損失錢財是小事,那些行頭被水浸了就麻煩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陳恪笑笑道:“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杜清霜深情一黯,輕咬下唇道:“恭送公子。”

    “不過下船之前。”陳恪促狹一笑道:“我們還是先說說,那首詞的問題吧。”

    杜清霜芳心一喜,但情緒上轉不了那麼快。不禁錯愕在當場。好一會兒,才美目流轉、似喜似怪地白了陳恪一眼道:“公子戲耍清霜哩。”看得出,她的心情是極好的。

    “呵呵,”陳恪笑道:“調劑一下氣氛麼……且讓我換個姿勢。”說著他便將跪坐改為盤腿坐道:“兩腿都壓麻了。”

    “下次定給公子備好杌子。”杜清霜掩口笑道:“五郎不妨也盤腿坐。”

    五郎卻搖搖頭,示意自己還好。

    ~~~~~~~~~~~~~~~~~~~~~~~~~~~~

    “清霜平生最愛唱曲,每有新詞到手。便是我最快樂的光景。公子所作的絕妙好詞,清霜一見便愛不釋手。”杜清霜雙眸放光道:“然而清霜愚魯。反復揣摩了數月,也無法妥帖地唱出來,實在羞愧。”說著深深施禮道:“懇請公子不吝賜教,為清霜解惑。”

    “你先唱一遍我聽聽。”其實在天音水榭,陳恪便聽過她唱這首詞,也曾認真思考過原因,不過平時可不能,近距離聽歌仙演唱。

    杜清霜欣然應允,命人取她的琵琶來。懷抱琵琶、告聲獻醜,杜大家便輕攏慢撚,彈奏出《木蘭辭》的曲調,然後輕啟朱唇唱了起來:“人生若只如初見……”

    伴著杜大家的歌聲,陳恪愜意的呷著香茗,費心勞神了數月之後,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一曲唱罷,杜清霜微微垂首道:“公子,清霜唱得對麼?”

    “你是大家,自然不會唱錯,”陳恪輕輕打著拍子道:“不過你不覺著,嚴格按照詞牌唱下來,有些違和麼?”

    “正是如此。”杜清霜暗暗鬆口氣,柔聲細語道:“有幾處唱詞,平仄沒有問題,卻不葉宮商……清霜和友人探討過,許是公子的方言,和官話的腔調有出入。”其實她這樣說,是給陳恪留面子,她就此請教過許多方家,他們大都認為,這首詞的才情不可掩,但不韻律,所以不便於演唱。甚至有人揚言,要教教這小子,如何按照宮商填詞。

    “不錯。”陳恪點點頭,暗笑道,清人填出來的詞,能跟宋代人一樣麼?雖然都是嚴格按照詞牌來的,但字有八聲清濁而格律只分平仄,所以宋代的詞牌,只適合按宋代人發音填出來的詞。

    而這首木蘭辭的作者老衲,是八百年後的人,那時候的發音,已經與宋代有很大出入。儘管納蘭是用的江南雅音來填詞,與宋代人的口音同源,卻也無法抵禦時間和空間的侵蝕,一樣多有不同。

    因此清代人填出來的詞,與宋代曲牌之間,並不能完美的合到一起,旋律與字聲的偏差不能避免,聽起來不免產生違和感。即使在這個時代,許多非京籍文人,因為方言的原因,填出的詞也會有同樣的問題……杜清霜正是這樣猜想的。

    “有兩種解決方案。”陳恪接受了完整的儒學教育,對樂曲還算精通,何況他還是聲韻學的大家,加上多了千年的見識,自然明白癥結所在,也知道如何去應對: “一個是,我給你修改字音,就當是用方言唱出。”

    “嗯。”杜清霜點點頭,聽他說第二個,顯然對這個方案不甚滿意……當然不滿意了,堂堂歌仙,卻用方言唱曲,會被人笑話的。

    “第二個,修改原有的旋律,使其適應字聲。”陳恪緩緩道。

    “公子的意思是……”他聲音雖輕,落在杜清霜耳中,卻不啻一擊響雷,只見她檀口微張,半晌回過神道:“把原先的曲調改掉?”這衝擊實在太大了,她學了十年曲子,從來就沒想過律書上的曲調可以改。 ”

    一首詞如何才能演唱出來?首先必然有曲譜,然後有配合曲譜的詞……為什麼填詞時,每個字都有嚴格的平仄限定?就是為了配合舊有的詞譜。宋朝開國百年,誕生的新詞不下十萬首,詞人和樂人們,從來都是只想著,如何填出合乎規範的詞,卻沒有人想過,讓那些固有的曲調,去適應自己的詞。

    在宋人心裡,這就好比,當兒子的,必須要聽父親的,但你不能要求,當父親的聽兒子的話。

    現在陳恪卻說,把固有的曲調改掉,讓它適應我的詞,你說杜清霜能接受得了麼?半晌,她才輕聲道:“從沒人這麼幹過。”

    “為什麼不能這麼幹?”陳恪搖搖頭,意態悠閒道:“其實詞人都有同樣的困惑。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豈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頓一下道:“這也是時下難出好詞的原因所在。”

    “這件事從沒人做過,”杜清霜有些失神,畢竟是從小建立的樂理觀念,你讓她一時如何打破,不過她還是先問道:“還請公子教我。”

    “人們食古不化,死板著古代的音律,把它當成一個有著堅硬外殼的獨立體,不管詞的意境、情趣如何,唱曲人都用一種腔調唱出來,這樣倒是省事兒了,可是既無法展現出詞本身的才情,也讓歌者沒有自由發揮的空間,

    “為什麼不打破這層外殼,讓凝固的音律流動起來。音樂之美,在於靈動,千篇一律,是對音樂的扼殺。”陳恪越說越是神采飛揚道:“打破了這層外科,也解放了詞人,從此情辭與音律,都不再是兩個凝固體,音樂跟隨著流瀉奔突的情辭而流瀉奔突,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而非千篇一律的重複。”

    “不知道這麼說,你明白麼?”陳恪真是捏把汗,亙著幾百年的代溝,表達起來太費力了。

    他卻小看了杜清霜,但凡歌唱大家,在經年累月的演唱中,必然會形成自己獨特的唱腔,這也是她們與尋常歌伎區分開的地方。杜清霜作為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歌者,很久以前,就遇到樂譜束縛自己的唱腔的問題,其實她已經站在門口,只要推開門,就能到達一個嶄新的境界。

    但如果沒人提醒,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打開這扇門,只在原先的格局中委屈著。現在陳恪,將唱腔的概念,提前數百年展現在她眼前,就等於為她推開了這扇窗戶。

    只見杜清霜的俏臉上,一時興奮、一時躊躇,一時又凝眉冥思,坐在那裡久久不語。

    陳恪也不說話,便與五郎一邊吃著可口的點心,一邊等她回過神來。

    過了盞茶功夫,才聽到杜清霜嚶嚀一聲。意識到自己的失利,她頰生粉霞,歉意的吐下舌頭……

    陳恪心說,人都道這些花魁都有千張面孔,怕直到現在,才是她的真情流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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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狄青保衛戰之開篇

    “柳七叔平生最愛的,便是作新詞、賦新聲、唱新曲,亦時常困頓於曲調的束縛,深恨詞不達情,不能盡舒胸臆。”整理好了思緒,杜清霜美目閃閃道:“如果柳七叔還在,定要對公子驚為天人的。”

    讓柳永驚為天人,這評價已經到了極致,陳恪哈哈大笑道:“我充其量只算個票友,杜行首可得帶眼識人啊。”

    “能說出這番破除窠臼、開天闢地之言,”杜清霜卻一臉認真道:“公子便是天人。”

    “我是說就天下無敵,做起來,便無能為力了。”陳恪笑道:“何況二百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依譜唱詞,就連柳七公,也沒有違背過。貿然改變傳統的話,對杜行首是好是壞,並不好說。”

    “……”杜清霜點點頭,輕聲道:“不要說別人,就連清霜,也對能否行得通,心裡沒底。”

    “是。”陳恪頷首笑道:“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這首詞,當它從沒出現過。”陳恪也想不到,把後人的詞拿到宋朝,會引起這麼多的麻煩……於他這個作者也毀譽參半,贊他的人說,他的文采不亞於柳七,罵他的人說,他連最基本的詞律都不懂,還學人家填詞……

    然而對於杜清霜這種樂癡,有曲唱不得,乃是莫大的折磨。何況一個嶄新的境界,隱約出現在眼前,你讓她怎能不去嘗試?

    “不。”杜清霜堅定的搖頭,朝陳恪深深一拜道:“懇請公子收我為徒,學習如何度曲就詞。”

    “嘿……”陳恪搖頭大笑道:“你這可拜錯廟門了,我是個光說不練的假把式。”

    “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杜清霜搖頭道:“就算學不出來,也是弟子愚笨,不幹師傅的事。”

    “我真教不了你。”陳恪苦笑道:“要是教得了,誰不願意收個如花似玉的女弟子。”

    “也對,我如此輕率就想拜師,”杜清霜俏臉一紅,垂首道:“實在太輕佻了。”

    “你別誤會,沒那個意思。”陳恪擺手道:“總之教不了就是教不了,你自己按這個路子琢磨琢磨,就一定比我像樣。”

    “……”杜清霜低頭不說話,陳恪以為她放棄了,誰知過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一臉堅定道:“師傅是在考驗我的誠意麼,弟子會讓師傅看到我的決心的。”

    “唉……”陳恪心中無奈道,我要是教得了你,怎麼會放過這個一親芳澤的機會呢?

    大宋男人最羨慕的就是柳永,陳恪也不例外。杜清霜這樣的色藝雙絕、外表又冷若冰霜的花魁,正是男子最想要征服,卻又不忍傷害的那種,陳恪不是假道學,只是為免弄巧成拙,才會如此謙遜。

    “你也不要拜師。”陳恪想一想道:“我們就算以曲會友吧,日後有暇,共同切磋就是。”

    “就依師傅的。”杜清霜見他終於鬆口,開心的點頭道。

    “不要叫師傅,我沒那麼老。”陳恪搖頭笑道。

    “那,還是叫公子吧……”

    “嗯。”陳恪點點頭道:“除了師傅,杜大家隨便稱呼。”其實他心理陰暗得很,萬一建立了師徒名分,日後還有什麼搞頭?所以堅決不能當這個師傅。

    “公子也莫要喚我大家,在你面前擔當不起。”杜清霜抿口笑道:“叫一聲清霜便好。”

    “好的,清霜。”陳恪眯眼笑道:“我祝你早日成為一代宗師。”

    “公子說笑了。”杜清霜低下頭,淺淺的笑了。

    ~~~~~~~~~~~~~~~~~~~~~~~~~~~~~~~

    杜行首對音樂的熱忱,絕對超乎陳恪的想像,以她那麼繁忙的演出日程,竟每隔最多一二日,便會出現在陳恪面前,向他請教有關樂理方面的知識……雖然陳恪為她打開了一扇窗戶,但杜清霜還是眼前一抹黑,需要陳恪為她指明方向。

    在歌仙面前,陳恪也不是毫無所長,他有兩樣拿得出手,一是樂理。他告訴杜清霜,自度曲的本質,在於從舊詞牌的固有旋律中,提取出用於文字的格律規範,和用於度曲的旋律走向與板式規範。這樣每當新詞出來,便不再套用舊有旋律,而是按照新詞的聲律、按照從詞牌原始旋律中提取的基礎旋律,單獨譜寫新的樂曲。

    這樣一來,新的樂曲只適用於特定的詞,而不像最開始那樣具有普適性,但會與詞完美結合,達到詞曲交融的境界。而掌握了度曲規律的高手,譜出來的曲子與詞的結合度非常好,既可以照顧聲律又可以加入詞文中含有的特殊情緒,亦沒有音樂傷害詞義表達的問題。

    這些都是經過歷史檢驗的知識,陳恪也不怕誤人子弟。有了他指明方向,杜清霜可以有的放矢,朝著正確的路子前進,不幾天,便可以把《木蘭辭》中的基本旋律抓出來了,但這不是難點。

    難點在於,如何按照每首詞的個性,度出新的特殊旋律,這就牽扯到一個唱腔的問題。有了固有的唱腔,就知道詞的發音,自然可以譜出相應的旋律,然而在宋代還沒唱腔的概念,陳恪必須幫助杜清霜,將其創造出來。

    而唱腔的優劣,吐字是首位,必須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務得中正。否則無論怎樣美妙的歌聲,雖具繞樑,終不足取。這時候,就必須將聲韻學引入,想要字正腔圓,就必須用到反切法切音,對唱字字音逐一考究,使之務得中正。

    在這個幾乎無人治小學的年代,陳恪幾乎是宋朝最好的聲韻學家了,所以杜清霜對他依賴,沒有隨著時間而減少,反而更大了。

    兩人的關係,也從一開始的僵硬客套,漸漸變得熟絡自然起來。

    這一日,終於沒有下雨,陳恪正坐在船頭發呆,杜清霜又來了,獻寶似的將一個汝窯瓷瓶奉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陳恪拿過來,打開一看,便看到了熟悉的黃褐色茶葉,頓時大喜道:“你竟然真炒出來了!”

    “按照公子說的,殺青、揉撚、乾燥,三部制茶法。”杜清霜道:“試了很多次,只這次讓人滿意。”

    “等等,我去燒水,”陳恪從座位上跳起來道:“嘗嘗清霜親手所制的茶葉。”

    “還是我來吧。”杜清霜微微臉紅,前後工序倒還好說,中間一道工序,是要用雙手去揉的,現在卻要讓個男子品嘗,實在是羞人。然而能以此報答對方之萬一,她自是心甘情願。說著提起一個密封的陶罐:“這是從城外青雲山上取來的泉水。”

    “好吧。”陳恪笑眯眯道:“那我就靜等品嘗了。”便大模大樣的坐在胡床上,聽著身後杜清霜悉悉索索、盛水燒水,他不禁笑了,生活真***美好……如果沒有那惱人事情發生的話。

    不幸的是,它偏偏就發生了……

    ~~~~~~~~~~~~~~~~~~~~~~~~~~~~~~~~

    就在昨天,第二隻靴子落地了,罷免狄青的提案,終於擺在了皇帝的面前。

    不是具體哪個人提出的,而是中書省的集體提議,這一手很是毒辣……表明不是某個人和狄青過不去,而是大家這麼說的……這很罕見,因為就算丁謂還有三個好朋友,不願被人代表,便沒法用集體的名義提議。

    狄青混的得多慘?中書省裡竟然沒一個替他說話的……更蹊蹺的是,中書省洋洋灑灑數千言,竟找不出他一條確切的罪狀,全都是‘人言道’……就憑這些道聼塗説的證據,中書省便要皇帝罷免一位兢兢業業、完美無瑕的西府大臣,理由還是那條無恥之言——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後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

    最後,中書省的提議是,不要讓狄青再當樞密使了,授予他兩鎮節度使,讓他到地方上去吧……

    接到這份提案,官家並不意外,他讓人把狄青找來,當場讓他閱看這份奏章……其實皇帝的心理,已經可堪琢磨了,然而狄青的心思,依然沒變。他始終是那個在東華門外,看著狀元唱名,發誓要比對方更加榮耀的好漢子。

    他是英雄,是熱血沸騰的軍人,敢勇爭先、永不言棄的面涅將軍!靠著自己的努力,比別人艱難百倍,才一步步走到這裡,為什麼要放棄?

    他將奏章交給宦官,朝官家深深作揖,然後抬起頭,沉聲道:“臣無功而受兩鎮節麾,無罪而出典外藩,這不公平!”前一句的自謙,不過是欲抑先揚,百戰之功,無罪罷免,我、不、服!

    當狄青抬起頭來,趙禎看到了他臉上的金印,兀然想起過往的一幕幕……他不禁為自己的動搖而羞愧,便柔聲安撫了狄青,讓他先回去:“事情便交給寡人處理,不讓愛卿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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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2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七章 狄青保衛戰之名臣風範

  狄青是一名軍人,純粹的軍人不懂政治,在他們的世界裡,黑是黑、白是白、對是對、錯是錯。面對不公,他的反擊直截了當把狀告到了皇帝面前。
  
  這讓文彥博始料不及,他沒想到狄青都當上西府大臣了,還是個官場二杆子,不知道什麼叫含蓄在富有修養的文官們看來,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不論鬥得多凶都應該維持表面和氣,把事情捅到皇帝那裡,無異於把矛盾公開化,結果只能是徹底撕破面皮、不死不休了。
  
  所以當內監傳他入宮覲見時,文彥博決心堅持到底,哪怕和官家站在對立面。
  
  連月的大雨,已經時斷時續,這會兒正好不下了。但禦堂中仍然陰冷潮濕,連官家都穿上了綢鞋。命給宰相賜坐後,兩人默然對視許久,只聽趙禎低聲道:“狄青是忠臣。”對於君王來說,這一點是大前提,只有忠臣的大臣,才會得到君王的信任。
  
  官家這樣說,等於是給狄青定性了,也給這件事畫上句號狄是忠臣,趕走忠臣的,自然是奸臣,文愛卿,你不想當奸臣吧?
  
  當然,以趙禎的修養和水準,是不會讓自己的宰相,下不來台的。
  
  然而,他沒有把話說死,也給了文彥博反擊的機會,只見文丞相沉默片刻後,抬頭輕聲道:“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
  
  大宋第一聰明人,同樣用寥寥幾個字,回擊了官家。
  
  趙禎頓時啞然,你叫他如何回答?說不是,那不等於承認自己祖宗是個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說是,為什麼會黃袍加身、竄周自立了麼?
  
  這就是宋朝士大夫的囂張之處,他們敢在皇帝面前,公然把開國之君當成反面教材,話語間浸透著士大夫對皇權的審視和不恭……在這些名臣士大夫們看來,趙匡胤的所作所為,無論怎樣粉飾,都無法擺脫竊國篡位的惡名……別說什麼是被手下強迫的,你要是真對世宗忠誠,應該以死捍衛清白!
  
  趙禎無法為他的祖宗辯護,因為所有皇帝都要求他的臣民‘忠君愛國’,所以他同樣無法再為狄青說什麼……,早摸透皇帝心態的文彥博,相信官家一定會這樣的。
  
  說起來,他這也是兵行險招,就算拿普通人的祖宗說事兒,都是一種冒犯何況是皇帝……只是,誰讓狄青這個二貨,竟直接找皇帝告狀,也只能陪他一起犯二了。
  
  ~~~~~~~~~~~~~~~~~~~~~~~~~~~~~~~~~~~~~~~~~~~~~~~~~~~ 
 
  短暫的錯愕後,官家緊緊盯著文彥博,好像從來不認識自己的宰相一樣。更糟糕的是,他那平日裡溫暖和煦的目光,漸漸變得一片冰涼。
  
  文彥博認得這種目光,十年之前自己進獻張貴妃燈籠錦,事發之後,官家就是這種眼神……剎那間,他意識到大事不妙,後背剎那間被汗水浸濕。
  
  然而,官家已經陷入了沉默,不再給他進言的機會。
  
  但不說,是絕對不行的文彥博硬著頭皮道:“請問官家,狄青的去留,該當如何定奪。

  趙禎不說話,只是冷漠的看著他。
  
  文彥博這才想起,什麼叫‘伴君如伴虎’,自己怎麼會,把這位大宋在位最長的皇帝當成病貓呢?
  
  “臣請聖裁。”文彥博額頭也布滿汗水,起身深深作揖道。
  
  這是逼官家表態了,在文彥博快要崩潰的邊緣,趙禎終於開口了:“卿家先回去吧……”
  
  雖然依舊沒有旨意,但總算結束這場令人窒息的奏對,文彥博深深施禮:“微臣告退。”
  
  看著文彥博的身影,消失在御堂的重重帷幔外,趙禎收回了目光,面色一如外面的天空一樣陰沉。
  
  枯坐了許久趙禎才從手邊的玉匣中,拿出一份密劄,只見封皮上,赫然寫著‘論狄青,三個大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字“臣歐陽修密奏”。
  
  摩挲著那奏章的封皮,趙禎長長歎口氣道:“一字不差,真讓歐陽修說著了。”
  
  他身邊侍立著內侍省押班胡言兌、皇城司押班石全彬,這兩個是趙禎最親信的心腹太監。前者生得胖胖的一派福相,只是細聲道:“聖人息怒。”然後從暖瓶中倒出半盆溫水,將面巾浸濕了,擰出來,奉到皇帝面前。
  
  趙禎接過面巾,敷在左邊眉骨上,每當他氣極了,眼眶便會生痛。毛巾傳來的溫熱,讓官家的疼痛舒緩了一些,他問石全彬道:“查得怎麼樣了?”
  
  “中書省奏章中所說的幾件傳聞”,石全彬一臉陰沉,職責所在,他沒法像前者那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低聲稟報道:“老奴已經查出些眉目了。”

  “……”趙禎沒做聲,又敷上右邊眉骨。
  
  “關於狄相公半夜穿黃袍的傳聞,可以確信的是,其實他穿的是僧衣。”石全彬輕聲道:“關於狄家半夜怪火沖天一事,其實是那日,狄家在作醮,只是狄府的管家,忘記向開封府報備。當時的開封府尹王陛,曾經帶人前去救火,才知道是誤會一場。”
  
  “還有狄家的狗生雙角一事。”石全彬道:“據說確實有之,但在第一時間,便被狄相公宰了,而那場齋蘸,就是為了驅邪。”
  
  “呵呵……”趙禎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道:“原來朕的大將軍,也怕鬼神啊。”說著笑問胡言兌道:“老胡,你怕不怕鬼啊?”
  
  “怕,當然怕了。”胡總管憨憨一笑道:“不過老奴在聖人身邊,鬼神不敢近身的。”
  
  “哈哈哈…。”趙禎被逗笑了,搖搖頭,神態轉為黯然道:“其實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老奴就搞不懂了,人有什麼可怕的?”胡總管奇怪道。
  
  “人心難測吶。”趙禎幽幽一歎,突然意興闌珊道:“何況,他還有前科……”。
  
  胡言兌和石全彬面面相覷,不知這說得是不是文彥博。是的話,那文相公的麻煩可就大了……。
  
  ~~~~~~~~~~~~~~~~~~~~~~~~~~~~~~~~~~~~~~~~~~~~~~~~~~~~~~~~~~~~~~ 
 
  回到政事堂,文彥博的臉便陰下來。坐在簽押房中,他馬上命人去和宮裡的暗線聯繫,打聽這兩日,可有人向官家,灌了什麼迷魂湯。
  
  僅僅半日,他便知道了歐陽修給官家上疏一事,雖然奏疏內容無從得知,但官家態度的改變,顯然與此有關。這給文彥博帶來極大震動……,他之前之所以敢,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對狄青下手,憑得就是文官隊伍都在自己這邊,哪怕有人心裡不贊同,也不會為狄青說話的。
  
  這才剛剛開仗,大宋朝的意見領袖,便站到了對立面……,幸好只是密奏,沒有什麼人知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丞相,咱們該如何應對?”參知政事王堯臣輕聲問道:“要不便從長計議?”
  
  “不能拖太久,遲則生變。”文彥博卻心志極為堅定。打虎不死、反受其噬,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把狄青徹底打倒,使其永世不得翻身。
  
  見王堯臣的臉色有些發白,文彥博冷哼一聲,解釋道:“這場雨,就要下到頭了,洪水不久便要退去。洪災一旦過去,被壓下去的兩樁事,便要舊事重提了,到時候我們焦頭爛額、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上狄漢臣?”
  
  王堯臣知道,文彥博所說的兩樁事,一個是六塔河之獄,一個是立儲之議,這兩件事,哪一樁都牽動著朝野的神經,只是因為洪水的打斷,才消停了一兩個月。可以想像,當洪水退去,政務恢復運轉,那些憋了一夏天的大臣們,會爆發出怎樣的能量。
  
  說句不中聽的實話,儘管文彥博在抗洪期間,積累了相當高的威望,但也很有可能,在隨後到來的政潮中倒臺。如果不抓緊時間,先把狄青放倒,那麼將來倒楣的,一定是他文彥博。
  
  當然,這是文官們自己這麼認為的,人家狄青可從沒想過要報復。
  
  “我們該如何去做?”統一了恩想,王堯臣問道。
  
  “唉……”文彥博歎口氣道:“說不得,要用些手段了。”說著提起筆來,在政事堂專用的手本上,寫下一道命令,卻沒有簽押。
  
  王堯臣接過來一看,變了臉色:“這,會讓人誤會的。”
  
  “要的就是他誤會。”文彥博冷聲道:“驚弓之鳥,何必費矢?”
  
  “官家知道了,會震怒的。
  
  ”王堯臣擔憂道。
  
  “你放心。”文彥博冷聲道:“這件事,本官一人負責。”說著歎口氣道:“你去找一下韓相公,讓他看看,他自會助你一臂之力。”
  
  “還有那些大臣,讓他們上書。”文彥博接著道:“拼命的時候,不能再藏著掖著了。”
  
  “是。”王堯臣點點頭,看看對面屋,壓低聲音道:“富相公那邊……”
  
  “富相公是有德君子,你不要去煩他了。”文彥博冷哼一聲道:“他同意以政事堂的名義上書,就已經是極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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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0 01:2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八章 以其人之道

    杜清霜端著茶盤,輕輕擱在陳恪身旁的小機上,將茶壺中的茶水,注入個純白的定窯茶盅中。

    陳恪看那茶湯呈明亮的黃綠色,泡出的條形一槍兩旗,葉脈具全,已經與後世的茶別無二致了。他端起來呷一口,享受的閉上眼睛,一臉的感慨道:“這味道,真讓人懷念。”

    杜清霜微笑道:“時人喜歡在茶中加豆蔻,以掩蓋其苦澀,公子為何獨鍾情於此?”

    “滿嘴的香料味,是讓人覺不出苦了,可也嘗不到茶的清香。”陳恪端著茶盞,笑眯眯的望著她道:“到底是在喝茶,還是喝豆蔻?”

    “只是奇怪,公子正鮮衣怒馬的年紀,怎麼會喜歡這種清苦的味道。”杜清霜微笑道。

    “好茶可不是清苦,而是清雅。”陳恪笑道:“今年是不成了,你叫人明年,在清明前十天,採這豫毛峰的嫩芽。再把鍋的溫度控制一下,不要炒過了,到時候,你且嘗嘗還苦不苦。”

    “到時候一定試一試。”杜清霜贊道:“公子對茶真的很有研究,可見比清霜還要愛茶。”

    “比起喝茶,我更喜歡喝酒。”陳恪卻搖頭道:“只是不忍看到那些名貴的茶葉,被糟蹋罷了。”

    “公子為何更愛酒?”杜清霜微微失望,幽幽問道。

    “茶使人清醒,酒使人忘憂。”陳恪望著杜清霜那張絕美的面龐道:“正如美人一般。”

    杜清霜聞言掩口一笑道:“公子年少多金、才貌雙全,怎還會有憂愁?莫非是擔心,即將到來的秋闈麼?若是如此,清霜便不好再打擾公子學業哩。”

    陳恪不禁苦笑,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算是知道,想泡水仙子的難度,絕對超乎想像。哪怕她對自己和顏悅色,不擺那種冰山架勢,但任何挑逗她的企圖,都會被這樣委婉的打消……只是姑娘你知不知道?這樣只會讓人的企圖心更強啊!

    “我是不擔心科舉的。”陳恪搖搖頭道:“不過取解試而已,我參加的還是別頭試,要是考不中,真該把腦袋擰下來當球踢了。”

    “公子還是要小心,”杜清霜正色道:“科場如戰場,當心大意失荊州。如柳七公那樣的才情,竟硬是蹉跎終生,可見考科舉,不單單是學識的問題。”她那清麗絕倫的臉上,掛起濃濃的歉意道:“清霜真該死,竟然整天勾著公子不務正業,不僅耽誤了公子的學業,還有累公子的風評。”佳人神色一黯道:“是我太自私了,竟沒為公子考慮過,直到最近有風言風語,才驚覺……”

    “真虧死我了。”陳恪卻渾不在意道:“我們比小蔥拌豆腐還要清白,卻要我承受汴京所有男人的嫉妒!”

    “公子說笑了。”杜清霜哭笑不得道:“公子還是以學業為重,暫且和清霜保持距離,免得惡了考官,阻了你的前程。”

    “你知道什麼內幕了?”陳恪微微皺眉道。

    “不瞞公子說,”杜清霜輕聲道:“據傳,主持這次秋闈的,很可能是侍讀學士謝景初,此人方端古板,最不喜歡輕浮才子……”

    “秋闈的考官,應該還有半個月才會定下來吧。”陳恪奇怪道。

    “禮部確實還沒有決定,”杜清霜淡淡道:“但宰相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宰相的心意,你怎麼會知道?”陳恪驚奇道。

    “奴家自有管道。”杜清霜掩口笑道。

    “還不如實招來,”陳恪卻不依不饒,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否則我會吃醋的。”

    “公子真要知道?”杜清霜絞著手中的帕子,垂首道。

    “當然。”陳恪點點頭。

    “好吧。”杜清霜抬起頭,面色平靜道:“昭文相的公子,時常造訪天音水榭,。”

    宋朝慣例,首相拜昭文殿大學士,次相拜集賢殿大學士,所以民間嘗以昭文相、集賢相,來分別稱呼首相與次相。

    昭文相自然是文彥博。

    陳恪有些吃味道:“看來你們的關係不錯,他連這個都跟你講。”儘管知道這話很操蛋,但他還是忍不住這樣說。

    “噗……”杜清霜一下莞爾,面現小小得意道:“公子誤會了,那位文公子,只是清霜的一名擁躉,”說著目光流轉,半真半假道:“而清霜,則是公子你的擁躉。”

    聽了杜清霜這話,陳恪就像馬殺雞一樣渾身舒坦,但他還是問道:“文公子還有什麼獨家新聞?”

    “他是名臣公子,往來無白丁,所知自然多。”杜清霜覺著方才話太重,有心討好他道:“公子想知道哪方面的?”

    “我對別人不感興趣,只想知道昭文相的軼事。”陳恪不動聲色道。

    “昭文相的軼事,文公子自然沒少說。”杜清霜微笑道:“據說文相公風雅,讀書不焚香,常晚飯後坐於一亭,亭邊皆蘭,公倚欄閱《河圖》。文公子奇之,問道:‘這麼遠,怎麼嗅得到花香?’文公卻道:‘凡香嗅之則不佳,須待其因風自至。’怕這就是所謂的‘暗香浮動’吧。”

    “呵呵……”陳恪卻哂笑道:“文相公聞到暗香浮動不難,但能看到《河圖》,我卻不信?”

    “據說果有此書,”杜清霜毫無戒備道:“乃是河北都轉運使獻給文相公的。”

    “此話當真?”陳恪沉聲道。

    “反正,文三公子是這樣說的。”杜清霜奇怪道:“怎麼了,有什麼不妥麼?”

    “呵呵,我只是好奇。”陳恪打個哈哈,敷衍過去道:“真看看那《河圖》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要是公子實在想看,”杜清霜道:“清霜向那文三公子借借吧。”

    “不必了,”陳恪沒想到,她能這樣說,心下有些高興,但更多的是歉疚道:“這種神神鬼鬼的玩意兒,還是不要沾的好。”

    “也是。”杜清霜點頭道:“公子還是專心學業吧。”說著緩緩起身道:“唱腔的事情先擱下,待公子高中之後,清霜再來請教。”

    “難道直到明年,都見不到清霜了麼?”陳恪一臉哀怨道。

    “公子不要誤會,清霜真只是為公子考慮。”杜清霜輕聲道。

    “可是,我現在每天看不到清霜,就會無心念書,你說怎麼辦?”陳恪一臉無賴道。

    “公子說笑了。”杜清霜無奈道:“念書應當心無雜念的……”

    “看不到你,心裡才會有雜念。”陳恪煞有介事道:“那樣我難免會想,清霜今天過得好麼?沒有生病吧?有沒有什麼豪客,逼著你做不開心的事情……”

    “公子放心,”杜清霜聞言美目流轉,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道:“清霜已經不是才出道時了,現在也算有些名氣,光靠演出就能養活自己,卻沒有人能勉強我。”

    “我現在也算在勉強清霜麼?”陳恪流露出心痛的目光。

    杜清霜明知他在做戲,卻仍心裡一緊,搖搖頭,輕聲道:“是清霜一直在勉強公子。”

    “不管怎樣,我現在,已經習慣每天到你。”陳恪的目光變得火辣辣,把杜清霜看得低了頭。

    半晌,她才抬起頭來,美目流轉,似有水汽氤氳,語氣卻好似開玩笑道:“公子好生讀書,隔上幾天,清霜會來檢查你的功課的……”

    ~~~~~~~~~~~~~~~~~~~~~~~~~~~~~

    當天下午,陳恪來到柳家。

    他依然是暢通無阻,只是這次他找的,是柳老太爺,而不是柳月娥。

    柳老太爺把他帶到內室,攏著花白的鬍鬚笑道:“歐陽永叔的奏章,是你攛掇著上的吧,真叫文彥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哇。”

    “老太爺可是有言在先,不會出賣我的。”陳恪淡淡道。

    “廢話。”柳老太爺雙眉一挑,一如既往的霸氣道:“你敢懷疑我的信譽?”

    “不敢。”陳恪趕緊投降道:“這一手,只能延緩,不能治本。因為文彥博手裡還有王牌,他可以調動百官群起而攻之,官家儘管信任狄元帥,卻多半會還是讓他離京,以息事寧人的……”頓一下道:“最多,就是讓他體面一些罷了。”

    “狄漢臣不能離京啊,”柳濠十分明白官場上的骯髒伎倆:“他在京城,天子腳下,那些人不能做得太過。一旦離京,天高皇帝遠了,那些人有的是辦法,叫他生不如死。”

    “我也這樣認為,”陳恪點點頭道:“而且再沒有夠分量的人物,肯冒著犯眾怒的風險,替狄元帥說話了。現在想幫他洗白,千難萬難。”

    “小子,你一定有辦法!”柳濠粗聲道:“對不對!”

    “我想,如果逆向操作的話,可能會簡單一些。”陳恪低聲問道:“有件事,不知老太爺是否有所耳聞。”

    “甚事?”

    “據說河北度轉運使李參,曾送給文相公一本《河圖》?”陳恪小聲問道。

    “《河圖》?”他算是問對人了,柳家乃河北第一大族,河北地界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柳濠的耳目。老太爺沉吟片刻道:“前年,隱約聽說,有人發現了一本《河圖》,但時人都當無稽之談,河北路官員甚至沒有上報。竟然私下獻給文彥博了?”

    “看來此事有鼻子有眼了。”陳恪冷笑起來道:“聽說老太爺與賈相公是鄉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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